第69章 千千万万种巧【下】
七月初一到七夕这几日里, 林秀水在乞巧市里发了两百八十?五张巧纸,其余裁缝则给出三百多张。
到的人应当只有一半,租下?来的书院有二十?来间屋子, 每间课舍能坐五十?人,林秀水只请人打扫十?间屋子,她清楚不会超过七百人。
但裁缝作的人很担心, 有两三个人走?过来,围着林秀水小声说:“会不会没?多少人来?”
领抹处的小环说:“哎,我昨夜真睡不着觉,想想把我两个姨母家里的四个妹妹拉过来, 充充人数。”
“我也?怕,场子搞得大,棚子也?搭起?来了, 人只零星来几个,可咋整。”
几日以来,有一部分人则是说风凉话,认为不办最好,办了又吃力不讨好,一部分人则觉得凭什?么不办,七夕本来就是女儿节, 大家一起?过节怎么了。
中立的人则想的是, 不办也?行, 办也?可以, 叫我帮忙便去帮忙。
还有只想编网的,觉得比蜘蛛结网有意思。
这么多人吵了又吵,她们?美其名?曰辨会,跟辩论布好不好一样, 搞得林秀水躲出去吃饭的,她怕别人口水喷到自己碗里。
所幸随着七夕即将到来,大家终于停止了口舌论战,开始忙活起?来。织巧会的棚子搭了起?来,大家拿出自己留存的各色布条,不论颜色,一条条放在筐里,等外头其他娘子过来后,绑在上头。
花朝节有在树上绑红布,挂红的习俗,林秀水说那七夕怎么不能绑彩布,挂巧呢,论偏门的东西,压根没?人说得过她。
“玉簪花来了!”
有娘子高声喊着,她推着车过来,车架上放了十?几个竹篮,上头是白色和紫色的玉簪花。
“我娘今年种了一个园子,上月起?陆陆续续开了,正愁上哪里去卖,可让我们?搭了这阵东风,”高个娘子笑眯眯地说,她停下?车,两手各挎两只篮子。
其余娘子闻言看过去,有人笑道:“我们?有没?有?”
“有啊,”林秀水冲她招手,“蔡娘子要的话,先来挑,大家都来挑一朵。这个月的花神是玉簪花,我是占了人家李娘子的便宜,她娘可是种玉簪的好手,不然哪有那么新鲜便宜的花。”
这些娘子们?欢欢喜喜先挑一朵,叫别人帮忙簪上,簪的时候有拿巧纸的娘子早早来了,她们?很热心招呼着,“过来呀,先簪朵花。”
“给我们?簪的花吗?”
母女两人走?过来,其中年纪大些的说:“我不簪了,我陪我闺女来的,听说你们?这里办什?么织巧会,来凑个热闹。”
“怎么不簪,娘子你簪朵紫的肯定好看,”林秀水提了一篮子花过来,顺手挑一朵紫玉簪花,交给她边上年轻的女儿。
十?三岁的女儿也?笑,晃晃花说:“娘,你低头,我给你簪上,你等会儿再给我簪。”
她娘低了头,簪上花后眉梢眼?角全是笑意。
陆陆续续来了人,初时只在船上瞧,而后三三两两拉着手走?了过来,就问是在这里做织巧会吗,一说要簪花,挑花选花,笑容真切,场面登时热闹起?来。
“你帮我戴,簪边上点,是左边,左边好看。”
“这花好看,我今天还簪了榴花呢,刚好能再簪一朵。”
大家热热闹闹挑着花,又去挂彩条,两样下?来,都搭了话,相熟起?来,再到书院里头,找个课舍坐下?来。
光是辰时边上,便有七八十?位娘子过来,年纪大的三四十?岁,年纪轻的十?一二岁,大点的娘子笑道:“不得了,我女儿都二十?了,我来这里跟你们?小丫头凑热闹。”
“唔,”有个十?二岁的小娘子转了转眼?睛,她好奇地问,“这不是女儿节吗?不是要乞巧吗?娘子你们?年纪大了,也?得讨个巧吗?”
“哈哈哈哈,我们?以前是做女儿的人呐,”娘子面色温和地说,“眼?下?有女儿,我们?更应当过女儿节嘛。”
另一个娘子说:“我们?可不讨巧,我们?是来玩巧的,别看我四十?有二的年纪了,我打小就怕蜘蛛,每年要让我娘先拉开盒子,我躲外头屋子里去。”
“年年网都是破的,搞得我恼火死了,恨不得自己上手织个网,后来我有女儿了,我们?不玩这一套,买个网套上就说得巧了。”
“真的吗?这样也?可以?”
一个十?四岁的小娘子忙问,又低头叹气,“哎,年年整这一出,我可不喜欢过七夕,更不喜欢乞巧,又是穿针,又是结网。”
“我手巧不巧,谁不知道,一年三百六十来日,非得要逮着这一日,用蜘蛛结网告诉我,我不得巧,谁不气!”
“我真恨不得,自己怎么不是属蜘蛛的。”
年轻有年轻的烦恼,为一个破网也要愁上半天,哀哀怨怨,自己怎么不得巧。
忽而听见能自己做巧网,一个个跑过来,坐在课舍里头,有的满心欢喜期待,有的则低眉垂目。
一间课舍零零散散坐了三十?几人,等的工夫里,年纪小的趴在桌子上,哎哎叹两声气,“我手打小就不巧啊,这巧网我瞧着我也做不来。”
“我娘说手要是不巧,当真一点出路也?没?有。”
“放屁!”
她前头坐着的壮实娘子骂了一声,屋子里原本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忽然收住,鸦雀无?声,有人还真耸了耸鼻子,嘀咕了句没?有啊。
先前说话的小娘子脸迅速发红,连连摆手,想站起?来解释,却听壮实娘子说:“这手不巧,关出路什?么事?,不巧就不巧,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不?”
“什?么?”
壮实娘子说:“我是青果行的,我打小手就粗笨,洗件衣裳也?能搓两个大洞出来的。我娘说,我往后可怎么办才好,嫁了人洗衣做饭样样不行。”
“那又怎么样,我手不巧,我就练眼?睛,练嘴巴,”壮实娘子说,“我们?青果行有百来样果子,我全能认识,哪个果子哪一处地方?来都知道,罗浮橘、洞庭橘、匾橘、衢橘、金橘、蜜橘等等。”
“还有巧柿、绿柿、火
珠柿、红柿、榄柿、方?顶柿、红柿,那么多的果子,打眼?一瞧便清楚,跟手巧不巧,女红好不好,并没?有多大干系,照旧能有口饭吃。”
那小娘子搅着裙子上的绳结,她内心茫茫然,可这跟她家里说的不一样,手不巧连织布都没?法织好,在镇里连个活计也?接不到,更别提嫁人的日子了。
“真的吗?”
她小声问,她每年这个时候,总对以后充满担忧和恐慌。
“怎么不算真的,”另一个娘子走?过来,坐到她旁边的空椅子上,“我手也?不巧,只是我没?这娘子厉害。”
“我也?算半个青果行的人,我们?是镇门外边,荷子巷的,每年夏天里,捶打莲蓬为生的,有人摘莲蓬,我们?打莲蓬取莲子,再卖给镇里果子行的。”
那娘子笑笑,将手摊在桌子上,指节粗大,边缘长?期有打莲蓬留下?来的,浸染黄绿色的污痕,洗也?洗不干净。
“我本来也?不想过来的,我说自己是粗人,又不是巧手,”那娘子说,“可给我巧纸的,就门口的小娘子,她说这是能养活自己的一双好手,叫我也?来跟大家说说。”
“我又不识字,什?么道理?啊懂得又不多,能说什?么呢。我们?这夏天捶莲子、鸡头米,秋天要去挑藕剪藕,到西湖那里去,她们?种了那种塘藕,一节最好,两节还凑合,三节就差了,差了人家说给剪成一节不就行了,照旧是好藕。那我也?想啊,手又能捶,又能剪,还能吃饭的,怎么不算是好手。”
这一番话说得屋子里大家一阵笑声,当即有人拍掌赞同,说到心坎上去了,便陆陆续续有人也?说自己的心里话。
原本还聊自己家孩子、官人、婆母,各种气人的事?情,渐渐地,转而说自己是做什?么的,年轻的时候怎么样,也?走?了多少弯路,才走?到今日来。
这股风气逐渐蔓延至一间又一间的课舍里,三百多号人议论得热火朝天,离得老远也?能听见,估计早就忘了今日来做什?么的。
一旦有人能听她们?讲述,那么整个课舍都将充满她们?的故事?。
林秀水在屋外拿着做巧网的用具,看了眼?天,倒是还早,不急着进去打搅大家,她也?一个个听过去。
她站在两间课舍中间的廊柱旁,听左边的课舍里,有个女郎中说:“我啊,其实我这个行当你们?肯定听过,但是不清楚怎么做的,我是做催生丹的。”
“按我们?这行的话来讲,叫作生理?不顺,产育艰难,其实就是难产,除了稳婆的顺位手法外,也?要吃丹药的,主?要能保女子生下?来。”
“对啊,我看这里来的女子多,就过来说上两句,怀子多艰难,康健已经很难得了,就别管这手巧不巧了。”
而右边课舍里的有个娘子一开口,底下?大家不说话了,全听她说,她是净发社的,也?是帮人家梳剃头发的,尼姑、僧人,还有些人要剪些头发卖了,供人做义髻的,也?便是假发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