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
这小?娘子叫张莲荷, 又生在六月里,总说笑自己是莲花花神。
她热衷于一切粉的衣裳头饰,但凡沾点?粉的, 全往自己身上?堆叠,虽说是有层次的粉,分得不太开, 像面?粉混米粉般,料子又都是好?料子。
莲花的粉是很漂亮的粉,花瓣不是雪白,如同覆盖着浅浅一层粉, 边缘慢慢由浅至深过?渡。
林秀水之前那句话倒不是昧着良心?说的,这穿得跟胭脂水粉一个色,本该淡妆却浓抹, 并不大合宜。
她先请张莲荷坐到屋子里的栲栳(kǎo lǎo)交椅上?,自己则到一边去倒茶,最近裁缝作里个人做衣裳的单子格外多,顾娘子和庄管事商量,收拾出几个空屋子,专门用来接待和量身。
而那些做衣裳的活,则先分需要急穿的, 又肯加钱的先做, 分摊到各处裁缝手里。做裙子的, 做褙子的, 做抹胸的,要求不多,可衣裳做出来要好?看,那对?于裁缝来说, 真是“布”好?“布”高兴。
比较稀奇的衣裳需求有,有人说她的衣裳,要大气要简单要俏皮要沉稳,难以想象这四个词是能够并排在一块,同时出现的。
也有要将衣裳仿古做旧,人家在骨董(古董)行里,衣裳穿旧不穿新,穿新说是最近做的,寓意不好?,穿旧就能吹几十年前的衣料好?货。
还有格外喜欢花的,想在衣裳上?绣几十种花样子,最好?从头到脚全包。
除去正常的,剩下都不算正常。
各位裁缝娘子先挑了些能接的活,剩下张莲荷的没人接,价钱是最高的,要求是最让人不解的,推到了林秀水这里。
林秀水将团茶倒进茶盏里,轻轻放到案几上?,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张莲荷侧了侧身子,一手搭在桌子上?,“你知不知道,莲花的生辰是几月几日?”
“六月二十四日,”林秀水不明所以,这个日子又称荷诞,桑青镇莲花不多,想去观莲要去西湖,顾娘子之前带着儿?女去看过?。
张莲花抚了把头发,她生得很清秀,只是涂的脂粉很重,两颊处打了两团腮红。
“可叫你说对?了,那时候我还在平江府里,我们说苏州嘛,那里葑门外头有荷花荡,莲花也能叫荷花,我去采莲、栽莲、放荷灯,摘了那莲花插在瓶子里。”
张莲荷说完重重叹口气,她人从平江府回来了,魂却丢在那了,丢到那荷花荡里去了,睡觉也想,吃饭也想,朝思暮想。
她也能做一首爱莲说,她爱莲,莲又生莲子,莲子能做莲子羹、莲子饭,时人说玉井饭,取自什么?太华峰头玉井莲的意思,不如莲饭。
莲还能生莲藕,她爱莲,主要是爱吃生熟灌藕、二色灌香藕、藕鲊。
莲花瓣也能吃,焯过?水加嫩豆腐一起,便叫作雪霞馔,要是捣成泥,掺米粉和糖就成了蓬糕。
张莲荷爱死莲花了,她日日冒出个念头,怎么?自己就不是朵莲花呢,她想当一朵莲花。
莲又等同于荷,所以她说做莲花衣裳,那真是相当直白了,因为之前她跟裁缝作的张娘子说的要求是制芰(jì)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还有句是荷衣兮蕙带。
这两句诗一出来,裁缝娘子全避开了,钱再多也不选,啥意思根本不懂啊。
张莲荷问林秀水,“你懂我的意思不,知道我想做什么?衣裳吗?”
林秀水有备而来,昨日刚看见这两句诗时,她念都念不完整,这芰怎么?念,是什么?东西?说荷的,怎么?又扯到芙蓉了,蕙带呢?她压根不懂阿。
于是便去请教了思珍,思珍书?不是白读的,她一拿过?纸来,就先笑了两声,“怎么?,端午过?了你读起屈原的诗来了。”
“这是《离骚》里的诗句,制芰荷以为衣兮,芰不是旁的,是菱,能生菱角,这句话是用荷叶做成绿色的上?衣。”
思珍又看下一句,“集芙蓉以为裳,芙蓉是荷花、莲花的别称,而我们常说上?衣下裳,衣裳衣裳,这话便是缝缀荷花为下裳。”
“又应了这句荷衣兮蕙带,出自《九歌》里。其实就是叫你做荷衣,蕙带是香草做的佩带,按你们裁缝的话来说,应当叫裙带。”
林秀水听得笔在狂写,一直点?头,极为感谢思珍。这五贯钱可不好?赚,从要求上?便在考别人,但她终于懂了三个大概方向?,一是上?衣要荷叶的绿,二是下裙要荷花的粉,三是腰间要悬挂蕙带。
她的思绪从纸上回笼,如实跟张莲荷说。
倒是换了张莲荷惊诧,她抬起脸,目光在林秀水身上转了圈,她才慢慢开口道:“意思嘛,是这个意思,可我不要褶裙,开的莲花你看过吗,花瓣是一层层相叠的。抹胸不想要一根长布条样式的,我希望你来点?花样,褙子我想要大袖的,不要绿的,要粉的…”
“好,可以,行。”
林秀水一一记下,即使要求很细,毕竟这一套衣裳,张莲荷给的钱是十三贯,裁缝作八贯,林秀水拿五贯,料子得用各种上乘的料子。
她看着纸上?的要求,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想不出来一点?,衣裳不好?做,钱不好?赚。
她送走?张莲荷,坐在椅子上?支着脑袋想了许久,半点?没动,收好?东西,回到抽纱绣里,翻了下绣样,最近没有荷花或者莲花相关?的花样。
从前三个人的抽纱绣,眼下除去林秀水,这会儿?有了十一个人,先前就在的李锦和小?七妹,后面?来的五个学徒,织巧会织巧网拔尖的三个娘子。
如今屋子已经不再空旷,大家各自做着自己的活计,五个学徒抽纱,做花样子,三位娘子则先慢慢练在纱上?绕线,活计很多,工钱一涨再涨。
一群人说说笑笑,手里活计不停,见了林秀水进来,都满面?带笑地喊她,“管事。”
林秀水先关?上?门,她苦恼极了,转过?身问大家,“你们想到这莲花,能想到其他什么?东西吗?”
“白莲花。”
有人抢先回答,说个莲花的颜色肯定不会错。
“那粉莲花?”
“能不能别说废话。”
小?七妹点?点?下巴说:“想到莲花,那就是步步生莲,管事我跟你说,前街有个王七娘成衣铺,里头有条罗裙可好?看了,那布料垂落下来,走?起来肯定跟莲花一样,就是要价六贯,买不起啊,买不起。”
“莲花,”刚来没几日的王娘子道,她个性很爽朗,此时笑道,“我家里有个五岁的闺女,我街边上?有老丈背着竹篓卖没开的荷苞,她问我荷花跟莲花是不是一种花。”
“我就说是,大家叫法不一样罢了。”
“她说不对?的,荷花是没成婚的花,莲花是已经成婚的花,不然怎么?会有莲子呢。”
屋里一静,继而有人笑出声,林秀水也被这童言稚语逗笑了,大家说了一大通,什么?荷叶、蜻蜓,各种各样,林秀水依旧想不出来。
她得先抽纱,午间吃饭的时候,端着碗凑到别人桌边,问正举着筷子的老裁缝,“李婆,这莲花的话,你是怎么?做成领抹的?”
“什么?怎么?做的,绣蜻蜓戏莲花边,怎么?,你想要一条?”
老裁缝夹了块肉,咬一口不紧不慢回道。
“哎,我最近在染布,我知道时下有种印在布上?的缠枝莲花边,”有个穿粉绿裙子的娘子也端着碗坐过?来,“要不晚些上?我那瞧瞧去。”
“好?啊好?啊,”林秀水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王婶,明日有没有莲子汤喝啊?我看阿俏是嘴馋了,再给她炖锅莲藕汤,我喝汤她吃莲藕,”说话那娘子走?到灶房门口,笑着问了一句。
林秀水也从人背后偏过?脑袋说:“行啊,我认识个卖莲藕水菱的阿婆,你们要吃的话,我明日买些来。”
“菱角不行啊,六月的才好?吃,那刚长起来的叫沙角菱,吃起来又脆又嫩,眼下都长老了,就是馄饨菱了,吃着绵软跟板栗似的,等再晚些,我们吃大红菱。”
话就歪了,一个个全说吃的上?了,林秀水听得嘴馋,除了好?吃,别的话没听出来。
她下了工在街边闲逛,每家铺子看过
?去,上?手摸摸人家的布料,瞧瞧做工。最近盛行两种颜色的裙子,一种是桃红夏布裙,没有绣样,纹样是彩绘上?去的,有桃、杏春蟠、竞渡、艾虎,卖得比织样要便宜,街上?随处可见。
一种是郁金香根染的裙,颜色像成熟的稻穗,这种裙子要价很贵,买得人却不少,大多上?面?有缀珠。
“莲花倒是不多见,”成衣铺的娘子说,“今年几大府里,卖得最好?的还是石榴裙,石榴花染的红裙大家都喜欢,传到我们这里,就变成相近的桃红色了。”
林秀水细细看了这桃红色,颜色确实很偏近莲花的颜色,再浅一些的话会更好?,最好?染成由浅到深的粉,这种全粉还是过?于普通。
她又拉起边上?那条莲红的裙子,颜色偏紫偏暗,银红色是更浅的粉,像是从粉晕染了很多次的颜色。
颜色都不大满意,衣裳样式也没有选好?,逛了会儿?,只确定要选纱来做,下裙要加两层纱,不加白细布内衬。
林秀水终究没有头绪,买了一小?篮的樱桃,划了两条河找金裁缝去了。
人家正在教导弟子,一看她来,便说:“这是我的忘年交,是做裁缝的小?友。”
“原来是这娘子。”
林秀水赶紧同人家行礼问好?,那寒暄了会儿?,那娘子先走?了,她又讨教起荷衣的事情?来。
“有点?意思,我还没做过?,你做完了给我瞧瞧,”金裁缝抿了口茶,饶有兴趣地开口。
林秀水忙坐下来说:“不对?呀,金姨,我是来向?你讨教的。”
“可我不会,肚里没货。”
林秀水吃瘪,金裁缝搁了茶盏,问她道:“你去看过?莲田吗?”
“没有,”林秀水摇摇头,她这半年里,除了在桑青镇打转,压根没出过?门,一门心?思只顾着赚钱赚钱。
金裁缝就知道,她点?点?林秀水的胳膊,“你问我,问其他人,问上?千百遍你都想不出来。你不出门,你不去看,又怎么?能想出好?的东西来呢。”
她继续道:“前朝有句诗叫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你且悟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