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买铺子了!
莲花的料子不少, 裁缝们见惯了小团花折枝莲花纹绫、莲花童子纹,也有如泥金印花的手?艺,雕刻莲花的样子, 涂抹金泥填彩印在衣料上。
可不如这套莲花衣裳来得出彩,吸睛,目光全落在衣裳上。
时下衣裳出众的有三点, 一是布料,诸如水绸、天净纱、织锦缎等等,二为技艺,织金、泥金、刺绣、缀珠、彩绘、绞缬等, 三便是颜色,石榴红、郁金香色、鹅黄、藕荷、青绿几色等。
却没有在形制上让人眼前一亮的,翻来覆去, 窄袖、大袖、直袖,合围裙、百褶、百迭,基本没有突破,反而在领抹上卷生卷死,下各种功夫和手?艺。
“从来不知道,可以将裙做成花瓣形的,”做裙子十来年的裁缝感慨, “我们恨不得每条裙褶打得一样宽, 下摆笔直, 反而将花样都放在布料上, 在裙带上。”
缝大袖衣的裁缝没收回?目光,将视线落到花瓣大袖上,喃喃自语,“可不是, 我从不敢打破形制,大袖的宽能一放再放,其?余照旧是按形制来的。”
大家从震惊中回?过神,又讨论起衣裳来,而目光之中的张莲荷,低头细看,手?轻轻抚过纱裙。裙头有粉白荷花、绿蜻蜓,浅青荷叶的绣样,窄窄一条边而已,她?盯着细看,又抬起袖子,拂过去,边缘的丝线泛着光泽。
她?就站在那里,屋子里有镜架,却也不去坐下,她?不敢坐,太?漂亮的衣裳会让人束手?束脚起来。
林秀水问她?,张莲荷连说话都是轻声的,再也没有之前昂起头,说自己莲花花神的俏皮,她?往外挪了两步说:“怕啊。”
“这纱最容易勾丝了。”
其?他过来瞧热闹的裁缝笑?,人群里有人伸手?指指林秀水,“你找阿俏呀,能抽纱,又能加纱,我们坏了的纱衣都是找她?补的。”
“只管坐,坏了我给?你补好,”林秀水将手?搭在她?肩头,请她?坐下,“要看坐下来、走路的样子,还得请这些娘子帮忙瞧瞧,哪里要改的。”
衣裳并不是做完能穿便好了,量的尺数虽说量准了,做出来却并不一定极为合身,要一改、二改,最终定衣,不再进行更改。
“这会儿不给?我吗?”
张莲荷捂着裙子,她?面色震惊,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准备今日在桑绫弄逛一天,明天起早五更天上南大街去,后日到金银坊去,她?可以三过家门?而不入,大后日让衣裳休息,她?看衣裳休息。
林秀水绕到她?身前说:“抹胸这里要改,有些大了,边缘不是很贴合。”
张莲荷立即道:“我才十六,我还会长。”
林秀水当没听见,又指指裙子腰身,“这边也要改一改,坐下来紧了点。”
“我不吃不喝,我可以瘦。”
给?大家听乐了,林秀水无奈道:“你吃完两日六餐,我就还给?你。”
“其?实?我一日也能吃六餐的。”
“要早点给?我啊。”
最终张莲荷换下这套衣裳,仔仔细细套在衣架上,一步三回?头走了,林秀水都怕她?说出,别?了,我的衣裳。
人家前脚走的,后脚林秀水就出了门?,两个学徒帮她?扛着衣裳架子,穿过三条道,去了西后院里。
各处裁缝管事早就到了,坐在屋子里,隔着门?窗林秀水都能听见激烈的吵嚷。
有一道女声盖住了吵嚷声,清晰地传来,“懂不懂,我说的是大袖衫就只有三种,对襟大袖裁开?,后背缝上一个三角兜的,要不就是前短后长,还有分裁式的,接这种花瓣袖的那是破坏形制的!好看,那也是破坏形制!”
“破坏就破坏,那之前旋裙出来的时候,前后开?衩的形制,又多是下层娼妓穿着的,抨击的不是更加厉害,到过去多少年了,眼下人人都穿,形制算个屁啊!”
另一个裁缝娘子也高声说话,伴随着手?猛拍桌子的几声。
“好了好了,你看看你们,吵什么吵,我自己是做抹胸,贴身小衣的,”年迈的裁缝说,“以前东京宣和年间,宫中的宫女还做了一种任人便的小衣,劈开?四条缝,只用纽带穿的,叫密四门?,也新?奇啊,传出来不照旧成了形制。按我来说,衣裳就是任人便的。”
另一道女声笑?了笑?,又道:“陈娘子,你年轻了些,形制可不是大过天的,打早前还盛行穿胡装呢,穿的番式战袍,你说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可不听,那什么叫诸行百户,衣装各穿其?本色,不能越外,香铺的要顶帽披肩,质库的穿黑长衫,不就是形制难以逾越吗!”
裁缝作并非不吵嘴,只是关起门?来,各吵各的,日日吵,上到一匹布,下到一根裙带,都能吵翻了天去。
眼下各处管事聚集在一处,为了林秀水这种破坏形制的衣裳,开?始了各种有理有据地辩驳,你来我往。
林秀水犹豫着,不想进门?,倒不是说不过她?们,而是这么激烈的争吵,等会儿口水全喷她脸上。
她?选择听墙角,等里面吵歇了再进去,结果却是越吵越热烈,已经从衣裳,扯到头饰、冠子、鞋子上去,直到顾娘子过来。
“进来,”她?朝林秀水说。
顾娘子一进去,屋里的声音平息了,林秀水才跟在她?身后,迈进门?槛里去,结果她?一进门?,议论声又起。
“争论的声音我都听见了,”顾娘子缓步进门?站定,“有什么好吵的,各行各业都在争奇,只有我们在守旧,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守孝!”
“今年的衣裳看过没,自己做的衣裳看了没,自己都看笑?了吧,我把?三年前的旧衣收拾收拾拿出来,跟今年的有什么分别?,分别?就是吃热饭还是吃剩饭。”
“说不准剩饭还比热得好吃。”
顾娘子骂得很犀利,大家坐底下闭嘴不言,她?气?地喝了两口茶水,扫视一圈后道:“还想说什么?”
有位娘子不惧目光,站起来说:“就算形制不重要,新?饭冷饭热炒,可是衣裳是给?人行方便的,这即使好看,也穿着不便,而且没人能花得起十三贯的价钱。”
“不知娘子把?我们叫到这里来的意思。”
这话说得在理,不少人跟着点头,好看固然重要,不便也是真的。
顾娘子不开?口,只是看林秀水,而林秀水走了几步站到衣裳边上,她?撩起底下的花瓣裙说:“我也清楚得知大家的想法,可如果在衣物?上总是束手?束脚,想着形制,那么满大街的衣裳除了颜色,毫无分别?。”
她?小心取下花瓣大袖衫,又将外面套着的粉红花瓣合围裙解下,安稳放置到一旁,眼下除了荷叶边抹胸,这条纱裙变得平平无奇起来。
如同那种毫无新?意,裁缝作?里一抓一大把?的纱裙,连反驳其?形制的娘子,也开?始闭口不言语,确实?很平常。
林秀水请人把?箱子抬过来,自己开?箱取衣,等转过身回?来时,她?手?里多了一条合围裙。
这条裙子的裙头是用四指宽的浅绿丝绸做的,而下面是莲花花瓣的飘片,每一片花瓣大小一样,粉红色的纱,边缘相互重叠。
林秀水没有绑在纱裙上,她?只是又拿出一件极为普通的,连打褶都没有的绢布裙,穿进衣架,她?将短花瓣合围裙绑在上面。
不同于长款的错落交叠有致飘逸,短款只到膝盖上的花瓣合围,给?简单的白裙子增添了别?样的风情,尤其?腰后还有两条白绿绸缎,绑在后背,垂落下来像是流苏髻上飞扬的流苏。
并不繁杂的款式,却看得人眼前一亮,那种感觉就是即使买了件平常的裙子,套上这个短花瓣合围裙,无需再费劲穿搭,便能立即出门?的好看。
如果说之前整套衣裳是莲花仙子,那么单单这套,便如同清水芙蓉。
林秀水往后退了两步,让衣裳站到她?前面,顾娘子则适时开?口,“叫你们来也是为此,这个月就做花瓣合围裙和相关衣裳,料子已经备好了。”
这是林秀水在做裙子的时候想到的,十三贯又耗时许久的衣裳,并非人人都穿得起,而且这身衣裳属于张莲荷,她?们不会拿出来卖给?其?他人同样的。
可有没有其?他简单、美丽的衣裳,又不需要很多钱的,林秀水突发奇想,便用裁剪花瓣长裙的边角料,拼凑出这款短的合围裙来。
样式稀奇出众,颜色耐看,搭绿裙子、白绢布都可以,价钱不贵。纱制的在三百文左右,除了莲花粉,还可以做荷叶绿的,只是叶瓣要稍微拉长,跟花瓣的圆润不同,像是粽叶的细长。
毫无疑问,这事由林秀水牵头,大家一块来做,这种形制的裙子,市面上头一次出现,像合围裙的话,大多是百褶式、百迭式还有一片式的合围。
花瓣裙在眼下,除了裙头参照合围的做法,系法,可裙摆是完全不相同,在衣物?上,并非越新?奇卖得越好,大家都抱有不大看好的心,哪怕有部分人很喜欢。
做是照做的,这种合围裙很简单,只要花瓣飘片裁好,边缘缝上细线,防止散纱,再一一缝缀到裙头上便可,一个人一日能出一条裙子,三十个人做这个活。
顾娘子说先做几百条,她?对此很看好,至于其?他的,林秀水说等有成效再谈。
她?也花了一日将张莲荷的衣裳彻底改好,请她?来试穿,而张莲荷以为跟上一次一样,在间空屋子里面,试好出来,便带着衣裳回?去。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当她?再一次穿好衣裳出来,小心翼翼坐在凳子上时,林秀水笑?眯眯地说:“你这个发髻不大合适,要不要换个发髻?”
“我也觉得,你会梳?”
张莲荷握着执镜,左照右照也觉得不大满意,她?惯常梳一个双髻,瞧着头发绑起来实?心的,很死板,跟莲花裙的飘逸就不大相称,有种上半身和下半身彻底分割的感觉。
林秀水摆摆手?,她?可不会梳,会梳的另有其?人,她?把?陈桂花请来了。
陈桂花一听到裁缝作?里梳头,换了身齐整衣裳,拿一个小方盒的梳头工具,二话不说便来了。
她?掀了帘子,蹑手?蹑脚进来,低头只见垂到脚的裙子,暗暗喊了声,乖乖,真够好看的,屏着气?不敢出声。
等林秀水喊她?,慢慢抬起头,往人家脑袋上瞟了一眼,当下忽地大声地道:“不行,扎的这个发髻不行。”
说完便再也没有畏缩的架势,抱着方盒,像是只母鸡一样气?昂昂冲过来,无视一切,直奔着人家的脑袋来。
“换,换成飞天髻,指定没错,”陈桂花语气?笃定,手?里利落地开?启盒子,从满满当当的工具里,拿出把?梳子,神情坦然而专注。
张莲荷被她?这架势整的,无意识点点头,陈桂花则道:“你信我准没有错,我在我们桑桥渡梳头可是出了名的。”
陈婆梳头,自梳自夸。
林秀水瞥了眼她?,哪里来的桑桥渡,最多在桑树口出名。
不过陈桂花梳起头来时,神情格外认真,手?随着梳子上下摆动,近来她?又去学了待诏的手?艺,连杂乱的鬓发也能修整,顺带修理些许眉型。
最巧的是她?的梳头手?艺,张莲荷的头发不算很多,双髻绑成两个小团瞧着发量不少,可飞天髻的头发盘在后脑处,要分起码三株头发出来,得将所有头发都拆分好。
她?不急不忙地梳着,原先头发杂乱无章,在她?手?里变得很有条理,逐渐在脑袋变成有三个镂空发圈的飞天髻,很衬飘逸的裙子。
林秀水递过去两朵用粉纱做的莲花,插在发髻前,这倒不是她?做的,裁缝作?有人做绢花很擅长,请人家帮忙的。
“还差一样,”林秀水说着,掀起帘子,走到后面的屋子里,从里面拿出一株象生莲花,就是假花,用剩下的布料做出来的。
她?塞到张莲荷的怀里,她?蹲下来轻轻地说:“送给?你的,小花神。”
“等会我们再上个妆,这下你出门?,冲着满街的人喊,你是莲花花神,也不会有人说你是假的。”
张莲荷低头看层层叠叠的莲花,做得跟真花一样,她?握着莲根,抚摸着花瓣。一个源于她?难以释怀而萌生的愿望,她?原本以为会被取笑?,被怠慢,被因为她?的种种要求而退缩,不会有她?满意的衣裳。
可事情却一再出乎她?的预料,那么不切实?际的愿望,被好好珍视着。
林秀水将那条短的花瓣围裙,也拿出来送给?她?,并请她?换上,而后道:“这也是送给?你的,我们裁缝作?晚些要卖这款合围裙,正是因为有你,才有这款裙子。”
“所以我们称之为莲裙。”
张莲荷楞在那里,低头撩起裙摆,忽而一笑?,“我何其?有幸啊。”
“是我有幸能接到你的愿望。”
张莲荷心里像开?了一片莲花,而莲花在她?这里,有了另外一种永生难忘的意义?。
这一次,大家的目光从衣裳,也开?始落到她?整个人身上,夸奖张莲荷这个人。
林秀水一直认为,到裁缝手?里做的衣裳是用来衬人的,怎么让人穿得好看,而不是说人穿了不合时宜的衣裳。
她?看张莲花满目春风,笑?容洋溢,行走在人群里,像朵盛开?到极致的莲花。
林秀水松了口气?,转过头,陈桂花正抱臂欣赏,欣赏她?自己梳这个绝好的发髻。
“要不,桂花姨你也到我们裁缝作?来梳头吧,梳一次工钱能有两百文,”林秀水走了两步,站到陈桂花身旁说道。
陈桂花听了心动,抓紧了绳子的系带,犹豫着张开?嘴,最终摇摇头道:“还是算了。”
“秀姐儿,你要是请我来帮忙,我肯定来。”
“可叫我在这做活,我这个人又不算很聪明,能在一个地方做好,对我来说实?属不容易,没法子东头做做,西头做做。”
陈桂花下了台阶,哪怕背着光,面上有着不容忽视的神采,“我这会儿真明白了,赚钱要看本事的,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想赚,就是什么都做不好。”
“我还是回?到桑树口,继续给?巷子里的人梳头,洗身子,我赚这份钱比较踏实?。”
林秀水没再继续劝,而是打了伞走下台阶,送陈桂花出门?去,忽然感觉陈桂花跟小春娥其?实?很像,认准了一条路就在一条路上走,洗头也好,烧炭也罢,都是条宽阔大道。
而林秀水自己,则一直走在裁缝这条路上。
七月底,花瓣合围裙问世?。
在一个很寻常的日子里,出了三伏,又过完白露,悄无声息地摆了出来,在桑绫弄的顾娘子成衣铺、西大街的顾二娘成衣铺、布行旁边的顾家成衣铺。
天气?稍凉快下来,来桑绫弄买秋衫的人便多了起来。
“这今年秋衫跟春衫有什么不同,”一个胖姑娘抱怨,“形制一个样,来来去去都是那些东西,而且你瞧瞧那颜色,当真气?煞我了,跟我前年买的都是一个色。”
“出的又是窄袖,修身,一点放量都没有,小气?得很,我连穿都穿不上,干脆我裸着出门?算了,省布料省到这份上。”
另一个高个子小娘子翻了个白眼,“连裙子都是短的,到我脚踝过,颜色还丑,又是蓝的蓝的,除了蓝的就是绿的,叫什么青绿山水画,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