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冬至节要账
冬至前几日?, 下?了小雨,自古晴冬至烂年?边,冬至下?雨过年?晴。
桑青镇有在冬至前后几日?要账、结账的习俗, 叫作冬节账。
林秀水开铺子自然也有好多笔烂账,让她去要账,她缝完两件圆领袍后, 早上蒙在新做的丝绵被里?,实在提不起劲来。
王月兰早已在楼下?烧了滚水,杀她养的最后一只鸡,之前养了五只鸡, 三只鸭,陆陆续续全给杀完了。
明年?她不想养了,富裕起来后, 也嫌鸡鸭屎脏污了院子,打扫麻烦,还不如拿现钱去现买几只肥鸭划算。
她晚些要去织锦,出门买了三碗卷鱼面,走到楼梯口朝上喊:“阿俏,你起了没?洗面汤我都烧好了。”
林秀水应着,穿件不起眼, 没有任何?花纹的蓝绢布袄子, 下?身?为?鸭蛋青百迭裙, 王月兰一扭头, 嫌弃道:“你不是新做了几件袄子,咋又穿这么素净,不说簪子,连个发带你都不带。”
“姨母, 我这是去要账好不好,”林秀水说完,甩甩巾子,冻得梆硬,她索性扔进热腾腾的洗面汤里?。
她洗了两把脸,过来吃面,搅了两下?坐那里?说:“她们?看我穿太好,到时候不把钱给我,我岂不是亏死了,总共十八贯七钱呢。”
王月兰最恨赊账的,她系上围裙,提一把大刀狠狠剁鸡,“你等我上午忙完,晚些陪你一道去。”
“要不你先把小荷带上,谁有那个老脸欠着,你叫小荷趴地上耍闹给她们?看。”
林秀水夹了一筷子面,差点没喷出来,“姨,有没有体面点的法子?”
王月兰剁完鸡说:“什么体面,都不要脸面了,还体面。”
林秀水吃完面,戴上风帽,掖一掖领子,拽过提包出门了,正?碰上陈桂花跟她家回?来的官人?挑炉子,里?头是热水,两人?去卖洗面汤。
这吴大今年?卖桑赚了不少钱,嫌陈桂花干洗头营生?丢人?,叫她别?干了,被陈桂花追出来一顿好打,将他身?上的褐布袄子扒下?来,大骂一通,“给你生?了个儿子,又不随我的姓,嫁过来多年?,连半点福都没享过,我累死累活的,你回?来就?指着我鼻子骂,你个丧尽天良的货色…”
吴大被骂得连脸皮都给揭了下?来,还被陈桂花扒了袄子和袍子,就?剩件里?衣,冻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且陈桂花自己兜里?有钱,比他一年?在外头挣得要多,再也不用看他的脸色过活,如此几次,他就?收了这破嘴,在家里?半个屁也不敢放。大冬天砸冰挑水劈柴扫地的苦活,终于有苦力干了。
最近两人?还算融洽,林秀水见她风风火火走来,笑问道:“桂花婶,你生?意还没做够呢?”
“谁会嫌钱多,我恨不得天底下?的钱都是我的,”陈桂花将桶扔给吴大,自己搓搓通红的手。
她其他什么也不迷,就?是财迷。
林秀水最佩服她一点,不管做什么生?意,没有人?敢欠她的钱,哪怕兜里?有钱,可一文钱撒泼打滚讨回?来。
“你脸皮子得厚,”陈桂花向?她传授,“上手扯头花,死命拽着不让人?走,比谁嗓门大,实在不行当着人?家的面哭丧,要不我给你哭一段,我最近跟我那老婆婆就?是可劲地嚎。”
她敢说,林秀水都不敢听,还是自个儿要去吧。
先去裁缝铺拿上没给钱的衣裳,到相对容易要的第一户人?家去,这户人?家住在桑桥渡孙家熟药局对面的巷子里?。
当时那封大姐拿着自家私藏的三匹布过来,两匹红色的蔷薇花罗布,一匹水红色的宝花罗,说是只做袄子和旋裙,袄子要加三层丝绵。
丝绵的钱为?一贯三钱,其他费用为?两贯六,一共三贯九钱,那日?给了定钱两贯,后面来拿说没钱,想先赊账,衣裳拿回?去穿,林秀水没答应,说等有钱再来拿回?去,结果一个多月了,愣是不来。
林秀水走到人?家门口,大门敞着,她探身?进去询问,“封大姐在家吗?”
“来了,”屋里?传来封大姐的声音,随即有个穿身?红的女子掀开帘子出来,手里?端个圆盘子。
封大姐一见林秀水,脚步缩两步回?去,笑容也跟屋檐下?的冰棱一样僵硬,想倒退回?去关门,结果脚跟踢在门槛上。
“妹啊,我最近家里?置办成婚的事宜,家里?真没有闲钱,”封大姐唉声叹气,“不然我能不来拿吗。”
“这样的,你看看我家里?有什么东西,能抵那一贯九的,你就?拿去吧。”
封大姐指着收拾出的一堆东西说:“果盒、果盘、桶架、菜盆、脚桶,这蒸笼可好用了,我用了好些年?,它蒸出来的馒头包子没一个差的,我便宜点,五十文给你。”
林秀水冻得脸都僵了,当她眼下?还搞缝补啊,收破烂上瘾啊,瞧不起谁呢。
她摘下?布手套,搓搓自己的脸,走到屋子里?去,打开天窗说亮话,“封大姐,这些东西我家里多的是,你要实在点,拿匹布来抵,什么布价我心里?有数,多的我还能倒找给你,再把你定做的衣裳拿回去。”
“你要拖着,等会儿腊月都过了,到开春里?,袄子压根穿不上。”
封大姐让凑热闹的两个小孩走远点,尴尬地笑笑,眼珠子一转,“早说啊,我还真还有两匹布。”
她进去翻箱倒柜,在两只大红木箱子里?找到了两匹布,藏了多久不知道,两匹布表面这一层发黄有脏污,瞧不出原本的模样。
弄得林秀水都认不出是什么料子,找了块布包手上,摊开来才看得出,她搓热手,摸了摸,这匹是木槿色绣花厚布,除了包裹住外层的一圈脏了外,里?面倒是干净。
料子不错,没有粗布那种粗糙的手感,林秀水挺满意的,“就?是脏污的地方要剪掉的多,起码有一尺,我顶多能出两贯二。”
“行行,”封大姐也不指望能卖出高价来,这两匹颜色她不喜欢,一直没动。
另外一匹为?豆绿色绸缎面,上面为?深绿色龟背纹,太密了,林秀水瞥了一眼就?合上,她不喜欢,收了也是砸手里?的货,做出来很难好看。
只收了木槿色绣花厚布,来要账的,倒给封大姐三百文,林秀水抱着布料出了门,安慰自己至少没亏。
万事开头难,可在讨账这事上,开头难,中?间难,结尾难。
林秀水又溜达到了南瓦子里?,找里?头以合笙为?营生?的汪二娘,合笙是靠说话为?本事的行当,看客随意在周围指出一样物件,必须立即以此物为?题做出诗来,一般干这行的女子要多点。
汪二娘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她油腔滑调的,来定做衣裳先对半砍价,当时金裁缝都服了汪二娘,跟林秀水吐槽,说就?算她姓金,也不能拿她当金兵砍啊。
后来汪二娘着实喜欢新进的两款布,颜色耐看,又很厚实,一身?做下?来,价钱为?十五贯。她先给了七贯钱,那会儿子说得天花乱坠,就?算不吃不喝,也要付清剩下?的八贯,穿上这套衣裳。
结果做好衣裳后,催她来拿,可一个月多十日?,再也没见过她的身?影。
到了热闹的南瓦子里?,林秀水四?处询问,找到汪二娘后,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再也没看到过她了。
合着当初说不吃不喝,原来是又吃又喝去了。
谁能想到一个月前竖着长的人?,一个月后横着长了。
她捏了捏眉心,低头看手里?的衣裳,汪二娘真不吃不喝,也穿不上了。
“我的肉当真冤枉啊,”汪二娘从?台子上下?来后,看见她就?哭诉自己,“我上个月生?了点病,那郎中?给我开了几味方子,谁曾想竟是开胃的。”
她压低声音道:“一时胃口大好,多吃了点东西罢了。我怀疑是卖瓦药前那烧鸭放了东西,勾得人?嘴馋,不然我不至于夜夜都想着吃。”
“哎,眼下?是袋子空空,肚子饱饱。”
林秀水拆台,“是啊,加了你的口腹之欲吧。”
汪二娘破罐子破摔,捏捏自己肉嘟嘟的下?巴,“那你说咋办,我瘦也瘦不回?去了,圆都圆了 ,除非你把我打扁我才能塞到衣裳里?进去。你想让我拿剩下?的八贯钱也可以,要排在烧鸭、羊脸肉、糟蟹、芥辣虾后面。”
林秀水呵呵笑两声,长的一斤肉没一点是冤枉的。
“我有两个主意,一是你自己付清定钱,拿回?去转手卖了,二是在这里?给我寻个能穿的买家,我把七贯定钱退还给你,你想吃整羊都没有问题。”
汪二娘又没钱,有钱她早就?去把衣裳取回?来了,选择接受第二个建议。
她让林秀水在一处空台子那等着,“你且等等,我给你摇人?去,我们?瓦舍里?不仅女子多,有钱的女子更多。”
林秀水等得双腿发麻,站起来蹬了蹬,才见汪二娘领着十几个女子过来,模样不说,至少身?形是从?前瘦版的汪二娘,指定能穿。
做吹弹的尤姐儿说:“汪二娘说你这里?有件顶好的衣裳,叫我们?过来掌掌眼。”
“什么好衣裳,让我们?瞧瞧,别?是汪
二娘这嘴巴吃了你的好处,”杂剧崔娘子掩着嘴巴笑了起来。
汪二娘气恼,“崔大妞,少胡说八道,再怎么样也得我真吃到好处再说,下?次就?吃你,王八加犊子,听起来也很好吃。”
两个人?掐架,其他人?早已见怪不怪,反而催促林秀水赶紧将衣裳拿出来看看。
林秀水也不急,她先是将大包袱解开,取出叠在最上头的背心夹袄,捏在手里?,对着光照好的地方,展开来给大家瞧。
原本还在说话的一众人?,将目光移了过去,只见那背心的料子跟寻常的不同,竟是由一块块不同花色的菱形布拼缝而成。
这些菱形大小相同,可每块颜色和里?面的纹样却不一样,有水蓝、桃粉、浅紫、橙色,打乱分开排列,每一块的图案都很细致,桃、杏、梅、李等等,用着统一的偏金色线绣成,凑进看精巧绣美,退后几步再看,颜色和谐,半点不杂乱。
里?面搭一条浅蓝色的衫子,瞧着没有多大的花样,直筒的,袖口处也是平平无?奇,套在这件背心里?却是绝佳。
汪二娘已经?后悔了,她看见衣裳后,心里?悔死了,明明是她的衣裳啊!跟她这种俏丽的长相简直相配,这种颜色在冬日?里?也显得很活泼,并不死板,关键是菱形拼缝做得出挑,跟百家衣那种完全不同。
她还在懊恼中?,到底是管住嘴,还是借点钱,便听崔娘子说:“只是平展着看上去不错罢了,衣裳跟人?一样,也是千人?千面的,得穿上身?才知道合不合适。”
林秀水无?所谓,她对自己做的衣裳有底气,“尽管试,不满意还可以到我们?水记全衣来做,保管从?头到脚都是合身?的。”
其他人?根本没兴趣听她打招牌,猜拳让谁先上身?,尤姐儿抢到了头一个,她人?瘦,倒是怕这衣裳穿起来宽宽大大。
没想到哪怕只是套在她的银红色袄子外,这背心也很意外地服帖、合适,而且下?摆做得很好,长短到臀部边上,却不会翘起来,尤其在里?面还絮着丝绵,并不是薄薄一件的。
好不好,上身?就?知道,好的衣裳会遮住身?上的瑕疵,比如尤姐儿有点含胸驼背,穿其他贴身?的衣裳,都有点顺着后背拱起来,瞧着就?别?扭,这一点不硬挺,穿上遮住了后面露出来的脖子,让她显得很挺拔。
“别?说了,给我吧,我能出十六贯,”尤姐儿立即护着衣裳,往后边跑边说,其他人?群起攻之,忘了她们?南瓦子的规矩了,那就?是要讲义气。
其他人?争抢,本来身?形就?相似,一上身?都觉得不错,更是不肯让出去。
争抢不出来,只好扑买,将价钱写在纸上,价格跟林秀水新定的价钱最接近的得,林秀水精确到几文钱的,控制一下?,不要抬高价。
虽然对她来说,价钱越高越好,可是对这些女子来说,每一文也是辛苦挣的,反正?合适的价钱,双方都会高兴,太高昂的,只有拿到手的时候欢喜。
一群人?跟赌一样,数着手指头,一文钱一文钱往上加,力求跟林秀水定的价钱最接近。
“多少啊?我写了十五贯六钱七十,”
“我是十五贯九钱九十”
“十五贯七钱”
“十五贯三钱三”
大家写完各自扭头打听,林秀水等众人?写完,将纸摊开来,十五贯一钱一。
“啊啊啊,”尤姐儿蹦起来,举起手臂欢呼,“是我,是我,我写了十五贯一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