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台上变装衣【上】
“绿蚁新焙酒, 红泥小火炉,”
小荷摇头晃脑地念诗,她念得含糊不清, 看看桌上的米酒,又踢踢脚边的泥风炉,再抬头望天, 背着手转一圈脑袋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王月兰在屋里八仙桌上揉面,包大肉馅馄饨,时下习俗冬至吃馄饨, 俗语说大担馄饨,一口一个?。
她拿一口细瓷碗出来舀面,听到?小荷这么念, 转身回去,踮脚拿柜子最顶上的小罐,拆开一层又一层的油纸,舀一勺蜂蜜在碗里用?热水冲泡开。
“饮吧,”王月兰好脾气?地满足,搅搅勺子,让蜂蜜融化, 叫小荷过来喝。
这蜜可是紧俏货, 大家信蜂蜜治百病, 好的白蜜市面上难买得很, 还是别人专门从宣州带过来送林秀水的。
小荷把大红虎头帽戴脑袋上,她有的喝半点不嫌弃,小春娥逗她,“你再背首诗来听听。
小荷眼珠子一转, 捧着碗说:“甜,水真甜,努力多喝一碗半。”
桑英哈哈大笑,“小荷,你是不是想念,努力加餐饭。”
“根本不用?努力,”林秀水拍拍小荷的脑袋,小荷不服气?,她双手叉腰道:“阿姐,你怎么不懂,我?就是吃甜不努力,努力不吃苦。”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闻言大笑,王月兰挑眉,“哦豁,有志气?。”
只有林秀水深深明白,小荷说的努力不吃苦,到?底不吃的是什么东西,酸甜苦辣咸,她不吃苦而已啊。
几个?女人聚在一块,一直在说在笑,陈九川很局促,很局促地包手里的荠菜冬笋肉末、莲藕鲜肉、虾仁三鲜馄饨,很局促地拿过虾皮,切好葱段,芹菜末,等着鸡汤沸腾。
期间再希望林秀水搭理一下他,说笑都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后?来,陈九川宁愿没人搭理他。
此时头上簪一大朵菊花的张木生进门,手里提两条黑鱼,一块豆腐,一只酱鸭儿,还有一只老鸭,乱七八糟走?了过来。
他见了女客也一点不局促,面皮黑,看不出来,张口便是,“正好给各位添几道菜,冬至大过年嘛,多多进补。”
王月兰也不客气?,去拿了酱鲫鱼和?酱肉,叫张木生带回去。
张木生忙点头应好,也没有走?,看见陈九川嘿嘿一笑,举起手喊道:“川哥,正好找你呢,听说你要去明州,我?有东西要送你。”
陈九川一看他嬉皮笑脸的,就知道没憋好屁。
“什么东西,”林秀水有点好奇,“你们两个?还挺要好啊。”
张木生低下脑袋掏篮子,兴冲冲解释道:“确实挺好的,川哥给我?介绍了水行的路子,前?几日还给我?们潜火队送了一架太平车,老贵了,比我?们修了十几次的平头车好用?太多了,运水救火也不费劲。”
潜火队里的人都很感激陈九川,太平车用?了很多的铁皮,起码十几贯。且料子用?的是椿木做的,耐腐耐震又很坚固,可以短途运送超大缸的水不会晃倒,名字寓意也很好。
林秀水有点费解,两人关系真有那么好了?
当然没有,陈九川看张木生挺不顺眼的,只不过他想这是林秀水的朋友,朋友不管是女或是男,越多路子越好走?,他不会破坏这种关系。
只不过他没想到?张木生会说这件事,他也没法解释清楚。
桑青镇人口稠密,现有的军巡铺和?望火楼已经无法满足潜火的需求,防火司要往外扩建。
在选址当中,陈九川走
?船运,人脉很广,他知道桑桥渡在今年明年内,会添置一座望火楼,里面潜火兵以张木生所在的潜火七队为主。
在这里,望火楼是富庶的分隔线,望火楼和?军巡铺多的地方,多半是富人居住的金银巷、山水桥,他们很害怕走?火。
可比起他们的大宅院,货物多的铺子更容易发生火灾。
陈九川只是很清楚,在桑青镇里,夏天发生火情并不多,反而冬天里。
生炉子生火盆放炮仗,家家户户堆满了柴火,冬风干燥易燃,每一日都会起火,南货坊和?桑树口也不例外。
所以他走?之?前?,给管桑桥渡的潜火六队和?七队各送了一架太平车,以水记的名义,虽然不希望,但必要时一定能派上用?场。
陈九川不愿意说,张木生大夸特夸,“这架太平车可以载三大缸的水,尤其在我?们桑桥渡这种路不好走?的地方,比便宜的平头车可好使多了,我?们就这两日,比以往更早扑灭了好几间起火的屋子,没酿成祸患,可算是帮了大忙了……”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陈九川没什么太大的情绪,直到?林秀水夸道:“陈九川你很有潜火义社的风范。”
陈九川立即来了句,“那看来我们志同道合。”
张木生连连点头,“那可太对了。”
说了句人话,陈九川看张木生一眼。
不料下一瞬,张木生终于完成了掏篮子的动作,掏出一朵超大的粉红象生花,“来,川哥,这是我?精心挑的,送给你,好汉戴好花,出门不用?怕。”
陈九川嫌弃地转过脸,叫什么木生,改名叫花生,倒过来叫生花,还能叫老眼昏花,一朵奇葩。
桑英笑趴下了,她边捂住肚子边伸手说:“给我?吧,你给我?哥也是白搭,让他簪朵花跟要了他命一样,花朝节都不应景的主,遥想以前?在上林塘,我?们还有下田簪花的。”
“妹啊,还是你懂我?的苦心,”张木生差点没哭出来。
林秀水倒是努力不笑,力求很严肃,又没忍住,笑出了声,还往他头上瞟。
很难想象陈九川簪上的样子,毕竟在男子簪花成为盛行和?风潮,互送簪花也成为正常的人情往来,可他居然不簪花,从头到?脚很干净。
几人欢笑着,林秀水戴了满头的花,她笑得眉眼弯弯,故意道:“要不我?送你一朵,我?们这不叫簪花应风雅,叫作锦上添花。”
“好。”
他应得这么爽快,倒是换作林秀水发愣,她仰头,只记得自己图好看,往头上簪了一堆的花,白的蓝的粉的紫的,如今已经分不清了,只好说:“你自己取吧。”
她感觉有手轻轻拂过耳畔,鬓发,看陈九川取下了一朵梅花,斜插在黑色帽子边上,倒不俗气?,颇有点少年风流意气?。
林秀水偏过头,没有多看,热闹与喧嚣里,谁也没有发觉两人的暗潮涌动。
后?来只听桑英围着陈九川惊叫,“天呐,哥你哪里来的梅花,不是,你咋会簪花了呢?”
她绕了好几圈后?,陈九川没说半个?字,终于消停,才?点点头说:“梅花挺好挺好的。”
“有句诗怎么说来着,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什么意思,”小春娥好奇。
小荷显摆,头仰得高高的,“我?知道,是聊着聊着,春天就会早点来,就是她不带点东西来,什么也没有,这怎么可以。”
解答得乱七八糟,王月兰一把薅住她,“少胡说八道,冬至添岁,你多念点好的。”
“阿弥陀佛,保佑保佑,”小荷举起双手重重合上。
众人哄堂大笑,林秀水也笑,忽而闻到?梅花的香气?,她笑容渐缓渐深。
有过冬至添一岁的说法,大家一起吃了馄饨,烤火,说话,坐在火盆前?,等待夜晚的过去,冬至的来临,此时也是人间小团圆。
过了冬至前?一夜,到?冬至当日,陈九川要和?桑英起早回上林塘,林秀水送完小春娥,再送两人出门。
此时阴云蒙蒙,月色昏昏,家家户户挂红灯笼,远处仍有炮仗几声噼啪。
桑英坐在船上昏昏欲睡,陈九川提一个?大包袱,林秀水塞给他的,嘱咐道:“给你做的,到?上林塘后?再试。”
“听说明州多雨,记得穿油衣。”
“小荷的话送给你,努力加餐饭。”
她没有喋喋不休,只是轻声说着再会,两人聊了许久才?停,怪夜色太匆匆。
月亮在她身后?升起,月晕笼罩着她,在陈九川心里,月亮永远不会落下。随着日子的过去,忽远忽近,会朦胧会明亮,直到?他再次回到?这里,等着久别重逢后?的月圆。
后?来他在上林塘里打开包袱,里面有两件厚油衣,还有两件圆领厚袍,一件是青色锦面竹叶竹节纹的,一件则为蓝色,绣了很多黄色的小杏子,他试过,很合身。
只是他不懂,之?后?才?明白上面的纹样,竹为竹报平安,多杏为多幸。
没有说的话,一针一线全告诉他了,他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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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川走?后?,冬至来临,日子会越来越冷,林秀水此时仍有点不习惯,老是喊出声,才?收回口。
冷天里,她穿上了自制的紧身里衣,自己穿不算,给王月兰跟小荷、桑英、小春娥都提前?做了一套,裤子有些紧窄,贴身,不宽松,谁都逃脱不了穿秋衣秋裤。
一穿上就脱不下来,不是紧得脱不下来,而是舒服得不脱。
所有衣裳里,冬天里穿裤子是最为人诟病且烦恼的,穿裤子如厕,就像穿上了扫地裤,从蹲下开始裤脚开始打扫地面。
很锻炼冻得僵硬的手和?脚,手忙脚乱地把裤子解开,又要用?两只手提起裤脚,将宽大的裤子拢做一团,边弄边恨怎么有两个?裤腿。
因为时下裤子只有两种,一是穿裙子里的,多半是开裆裤,另一种则为合裆,又称作满裆,侧开衩穿的,裤脚很宽大而且不便。
林秀水夏天喜欢穿裤子,裤子两边侧开衩,走?动起来很好看,冬天就改良裤子,不然上下台阶,只穿平头鞋,不穿翘头履,很容易踩到?裤腿。
别人削足适履,她削裤腿。
阔腿变成收身的直筒裤、衬裤,腰间的多层系带改为收紧的裤腰带,不过没人理解她,以为她在省布料,一条裤子抵合裆裤一条裤腿。
做这行也凭天地良心,改良裤子,别人以为她在暗改自个?儿的良心。
裤与裤不同,不相为谋。
当然,也有人非常喜欢林秀水的改动。
冬至当天,走?了三条街巷过来,穿着林秀水做的衣裳。
葛大娘住在桑绫弄附近,一个?掉下把剪刀,都会引来一群裁缝的地方,成衣铺多如布匹,她却?唯独喜欢绕远路到?水记来做衣裳。
她总是说,那里的裁缝不听我?的话,她们总觉得我?老了,不用?走?动,在家里不穿衣裳都是合理的。
其实葛大娘那时要求很简单,想要一条合身的裤子,一身不是青蓝绿褐的衣裳。
那时林秀水给她量身做了一条直筒的衬裤,一条收口的灯笼裤,葛大娘穿上后?爱不释手。
有一年里,葛大娘穿着满裆裤,走?在小石桥上,要上去有很多台阶。她走?得有点急,裤腿被脚踩住,只听咵嚓一声,她以为是裤子被扯裂了,后?知后?觉,原来是她骨头裂了,养了三个?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