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浑浑噩噩度过了半个多月,周霁禾才逐渐找回以往的状态。
落差感不是没有的。
尤其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摸到身边床单的布料毫无温度可言,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像是要将人生生吞噬一样。
体会过骄阳赤焰的热意,再跌回冷冰冰的现实,只会让人感到无止境的虚寒。
道理周霁禾都懂。
可终究还是情难自渡。
“周小姐。”
一阵温润的嗓音打断了周霁禾的沉思。
她回神,下意识僵直脊背,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的眼神略带呆滞和茫然。
周遭的环境极简,整体的装饰却更偏向随性自我,就连色彩的搭配也着实不同寻常。
两者结合起来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似乎有迹可循。
可以清晰感知到这间屋子主人浓烈不俗的品味。
沙发的柔软程度刚刚好,空气中泛着微潮。
不知道算不算错觉,她甚至依稀能闻到加湿器散发出来的味道。
有些黏腻和局促。
并不是十分舒适的感观。
杨朝盯着她思忖了几秒,紧接着稍稍起身,将身上穿着的白大褂缓缓脱掉,想也没想便直接随手扔到了一旁。
他的视线扫向贴近于周霁禾那侧的水杯。
见原本杯壁上挂着的水雾已经消散,他下意识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继而伸手拿起水杯,朝着不远处的饮水机旁边走去。
冷水倒进水池的声音映入耳畔。
下一秒,不大不小的水流声顺势响起。
“周小姐觉得我这里的装修风格怎么样?”
趁着接水的空隙,杨朝转头同她四目相对,含笑将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周霁禾环视四周,如实回答:“很特别。”
想了想,又轻声补充了一句,“和传统的心理咨询室不太一样。”
“的确不太一样。”
水流声停止,杨朝跟着顿了顿,“以往咨询室的装修环境更多是以照顾咨询者的身心体验为初衷,比如给对方留存足够的舒适度、私密性、安全感等等。”
周霁禾没说话,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听他言语。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咨询者和被咨询者的关系原本应该是充满陌生跟隔阂的。至于咨询者对其的最初感观如何,取决于她第一时间肉眼就能看到的事物,从而对这个人产生印象型联想。”
杨朝握住温热的杯壁,抬腿迈了几步,重新回到沙发附近。
把水杯重新放回周霁禾面前,他又说:“抱歉,我说的可能过于抽象了。”
周霁禾扯了扯嘴角,“没关系,我大致能听懂。”
“半个月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当时是在医院。”
对于他莫名的话题转移,周霁禾有些不太理解,以为对方是想追根溯源,于是说了句:“当时是我没准备好,所以还没聊上几句就临阵脱逃了,是我的问题。”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杨朝加深笑意,随口开起玩笑,“不过说来也巧,当时距离我离职还剩不到一周的时间,你算是我作为心理医生的最后一个会诊患者,也是这间咨询室的第一位来访者。”
你来我往的谈笑交流间,气氛逐渐轻松起来。
“作为杨医生结束过往和重新开始的参与者,是我的荣幸。”
周霁禾说。
见她放松不少,杨朝开始缓声解释刚才话里两人存在的误会偏差,“周小姐,我刚刚的意思是,你对我的最初印象还停留在我穿白大褂的时候。”
“是吗?”
“从刚刚你进门第一眼看到我的穿着时,你的眼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反倒是在我脱掉这件白大褂的时候,你有些惊讶。”
“再比如,你对我的称呼就说明了你潜意识里对我的印象。”
“所以这件白大褂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周霁禾看向搁置在沙发上的那抹白,伸手指了指。
“嗯哼。”
杨朝大方点头。
“的确,我原本还以为以后都不用再穿它了,结果flag还没来得及立下,转眼就破防了。”
眼前的男人温文尔雅中透着些许幽默风趣,倒令周霁禾渐渐抛开了因为他的职业因素而对他所设下的心底防线。
即便那日在段阮的不断劝说中她决定前来问诊,可嘴上说着容易,心里真正卸下多年的防备是何其困难。
所以在半个月前,当杨朝想试图向她询问病因时,周霁禾当即随便找了个借口,逃离似的消失在了医院的精神科。
却压根没想到杨朝会主动微信联系她。
过后周霁禾从段阮嘴里得知,这位名气颇盛的杨医生,在事业顶峰期急流勇退,开办了一间心理咨询室。
再次面对他时,虽然还是会下意识变得拘束,倒也不至于像第一次赶鸭子上架般的排斥。
出神之后,周霁禾坦言:“我有些不太明白。”
他口中的印象型联想也好,带有寓意的称呼、外套、装修风格也罢,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和她提及这些。
这明明和今天要聊的谈话内容毫不沾边。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其实目的很简单。”
杨朝右腿交叠在左腿之上,身子稍稍向后靠,“我是想通过最浅显的举例法给你讲个故事。”
“嗯?”
“小时候肯定听过寓言故事吧。”
“每个故事都蕴含着一个道理,这些所谓的大道理往往都带着某种深意。”
周霁禾忽地来了兴致,顺着他的话茬玩笑似的感慨:“挺有趣的。”
“怎么说?”
“突然被当成了小孩子,挺有趣。”
耳朵里听着她故作轻松的打趣,杨朝的眼底多了抹认真,“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各种认知都来自于本身,最初印象其实很难通过自我约束去强行改变。”
停顿了几秒,他直截了当地又说:“周小姐,你的心理协防能力极强,自我约束就成了潜意识的道德绑架。”
周霁禾的面色微滞。
“简而言之。”
杨朝放缓语速。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在强行进行自我赎罪。”
“没有……”
反驳的话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尾音还没发出,周霁禾便默默收了声。
说什么似乎都显得过于多余。
此时此刻,她和裸身检查的病人又有什么区别。
“当年你对父母的印象突然出现了巨大的偏差,再加上亲眼目睹了那场坠楼事故,从你的视角来看,你把全部责任都归结到了自己身上。”
“如果我是我父亲的亲生女儿,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周霁禾的脑子有些混沌,断断续续低声呢喃了一句。
“那你有没有想过,造成这一切的从来都不是你。”
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杨朝面容隐晦,没再说下去。
“我没办法去怪她。”
“自始至终都是我的错,这是我该得的报应,这样才算公平。”
杨朝静静看着她,嘴里吐出一句:“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相关情境在梦中反复,是很典型的创伤性再体验症状。”
周霁禾听闻,表情并没有任何意外,“很早之前我在网上查过,大概清楚自己的情况。”
清楚归清楚。
一晃多年匆匆溜过,如果不是近期在看到贺正祥以后病情有加重的趋势,再加上不想让段阮失望,她可能真的会一直“装傻充愣”下去。
“讳疾忌医,有时候不是一个好想法。”
杨朝直接点破她一直以来的顾虑。
“不过既然你愿意来到这里,就是很大的进步,值得表扬。”
面对杨朝的迂回式话术,周霁禾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周霁禾觉得时间过得并不如想象中的漫长。
杨朝的确如他表现得那般专业。
交流时张弛有度,同她探讨完未来的治疗计划后,没再多说什么,也没再提及任何关于多年前的种种事件。
从咨询室出来时,已经将近晌午。
出了大门还没走几步,放眼便看到了停在路边的那辆熟悉的车子。
坐在驾驶座的段阮稍稍侧眸同周霁禾对视,然后冲她猛地招了招手,示意她上车。
周霁禾加快脚步靠近车身,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矮身入座。
“你身子又不方便,怎么还特意跑一趟。”
“着急知道结果。”
段阮说,“杨朝的工作室离我们店里太远了,我又急着见你,索性就直接过来接你了。”
“他让我一周来一次。”
周霁禾随口说完,又将不久前杨朝的治疗方案挑重点简单重复了一遍。
段阮把右手抵在方向盘上托腮看她,吐槽似的撇了撇嘴,“杨朝这个人,专业能力绝对过硬,性格却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温润如玉,我当初就是被他的外表狠狠欺骗了。”
“大概能看出来几分。”
“你们才见过两面就能看出来?”
段阮惊讶。
“他工作室的设计风格还蛮独具一格的,由物看人而已。”
“这样啊。”
段阮没再过多纠结这个,自顾自说起了别的,“我和他认识得有好几年了,当年陪我妈去医院看望旧友,正好在走廊的窗户旁边看到他在抽烟。”
没等周霁禾说话,她又说:“诺诺,你能懂吗?就是那种一见钟情的惊喜感。”
“……”
“杨朝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古代时期的翩翩公子,结果后来我才发现,斯文败类这个形容词才更适合他。”
“……这都什么跟什么。”
“反正我当时追了他没几天,就被他斩钉截铁给拒了。”
段阮愤愤握拳。
“前几年过年的时候我和家里人去拜年,竟然发现杨朝他爸和我爸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好在我对他的好感很短暂,现在还能和他做个好朋友,不然每年过年遇到他我都会忍不住尴尬一次。”
周霁禾听闻,客观开口:“我和他接触不多,不过就目前来看,他的确专业过硬。”
段阮叹息一声,连着哀嚎了两句:“命运无常。”
几秒过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拍了拍脑门,“对了,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我早上去店里的时候碰到郑觅了,他在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也没进去,看我走过去他打了声招呼就直接走了。”
“我在想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和你说。”
段阮没直言,周霁禾心里也知道她想表达些什么。
和郑觅有关联的,只有郁谨南一人。
他过来找她,话题自然离不开此。
见周霁禾默不作声良久,段阮以为她是不想提及和郁谨南有关的人或事,于是连忙转移了话题。
“饿不饿?要不我们去吃点儿东西?”
“没什么胃口。”
周霁禾说,“回店里吧。”
-
周霁禾今日没课。
坐在一楼的沙发上几乎等了整个下午,也没看到郑觅的身影。
临近傍晚,没等到想等的人,却等来了许久不见的陈裕言。
彼时一楼只剩下周霁禾。
徐果和另外两个新人在二楼上课,段时午和段阮临时被家里人喊去共进晚餐。
门上挂着的铃铛随着进来人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声音还没消散,她就已经对上了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诺诺,好久不见。”
陈裕言停住步伐,率先开口。
对于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陈裕言,周霁禾不是没有意外,可除了隐约的惊讶以外,似乎再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她的眼神无波无澜,出于最基本的礼貌,起身朝他微微颔首,“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两人之间隔着再明显不过的生份。
陈裕言快速理好思绪,“我来替裴宵取东西。”
“他在学校走不开,我正好路过这里,就答应帮他来拿了。”
被他一提醒,周霁禾这才想起来段时午临走之前的确跟她说过晚些时候裴宵会来店里一趟。
只是没想到来的会是陈裕言。
“他有和你说过是什么东西吗?”
周霁禾解释,“我去给你找。”
“储物间里有一个纸盒,上面写了他的名字。”
周霁禾点点头,让他稍等片刻,自己则转身进了几米开外的储物间。
几分钟后,她双手捧着盒子两端,将它递给陈裕言,“里面装的应该是他的学习资料和设计稿,可能会有些重。”
“没关系,交给我吧。”
陈裕言接过,姿态儒雅,“没跟你打个招呼就过来,是我有些唐突了。”
“我没这么觉得。”
周霁禾如实说,“裴宵是你弟弟,他临时有事托你来拿也是情理之中。”
她的言外之意陈裕言怎么会听不懂。
对她来讲,他的角色如今只是裴宵的兄长,除此之外和她再没有任何多余的关联。
仅仅只是这样,以后也只能会是这样。
邀请她共进晚餐的话很难再说出口,陈裕言沉默了几秒,低声说:“还是应该跟你说声抱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