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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半个时辰后,绣帕被系在一棵迎春树枝头,沐着阳光。

紫衣青年背道而去,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

到了晚间,夜风起,绣帕被狂风肆虐,再度坠落在地。

一辆马车经过,车轮将一见喜碾入泥泞更深处。

马车停在镇国公府门口。

魏璋撩开衣摆下来。

“云谏留步!”

此时,沈惊澜驾马紧随其后。

朝服未褪,就先来了国公府,面露忧色,“圣上今日上朝的状态,你可看清了?”

沈惊澜原本是圣上身边的亲卫,自小跟随圣上周旋于后宫风云,陪着圣上一路荣登大宝。

圣上对他信任,他对圣上亦比别人多了一份少时情谊,故而无人比他更关心圣上。

今日他瞧圣上上朝神思恍惚,特意咨询了太医。

“太医说圣上忧思过度,已有二十时辰未眠,再拖下去龙体必然受损。”沈惊澜跟着魏璋的步伐往花厅去。

“抓捕先太子的事,你到底有没有头绪?”

“就这两日,必有进展。”魏璋不急不躁的。

沈惊澜也知道先太子此时恐怕已经抵达西境,想要抓捕乱党实非一日之功,催着魏璋三五日成事太过强人所难了。

他也不好过于施压,转而又问:“那圣上今日在朝堂上金口玉言要认祁王为义皇叔父之事,你怎么看?”

此事说来匪夷所思。

放眼大庸还未有哪任皇帝认亲王做义父的。

圣上此举等同于给了祁王一个太上皇的身份,这于先皇岂非不敬?

今日朝堂上,百官轩然,众臣死谏,圣上仍一意孤行。

毕竟圣上母妃早逝,父皇不喜,幼时受了欺凌,都是祁王抱着哄,给他做主的。

今次圣上被先太子之事弄得心神不宁,便又想起这位叔父,希望祁王在天之灵能护佑他。

沈惊澜摇了摇头,“圣上若执意如此,将来史官笔下、百姓口中恐不留情面,你不劝劝?”

两人已回了花厅。

魏璋坐在罗汉榻上,摆弄着矮几上的鱼缸。

他近日不拨弄鱼了,开始自己舂捣鱼食了,一边将灰白色的颗粒放进药舂里碾磨,一边漫不经心道:“认就认吧,圣上高兴就好。”

愚鲁之人,怎听得进劝?

沈惊澜却不能由着圣上,可又束手无策,这才来找魏璋出主意的。

眼见魏璋也不管,他心更焦灼,在花厅里来回踱步,忽地念头一闪。

“若能尽快寻到当年杀害祁王的凶手,告慰亡灵,也算圣上为祁王尽一份心意了,如此一来圣上能心宽些,说不定认义父之事就作罢了。”

魏璋碾磨鱼食的手一顿。

沈惊澜自顾自掀开衣摆坐到魏璋对面,郑重思索起来,“当年那凶手未免太狠毒,将祁王全府灭了口,连个人证都没有,实在难解。”

“不过我倒探听到一则秘辛,或许有助于查出凶手。”沈惊澜神神秘秘压低声音。

魏璋碾磨的动作变慢。

沈惊澜索性将他的药舂挪开,与他面面相对。

“我听说祁王死的前一日曾去过先太子寝宫,似是发现了先太子党什么秘密,连夜入宫面见先皇。

可惜那日先皇偶感风寒未曾得见,谁知第二日祁王就离奇死了,书画也不翼而飞了。”

沈惊澜说着说着,恍然大悟,“那是不是只要找到那幅书画,查出祁王当时面见圣上的缘由,凶手是谁也就迎刃而解?”

魏璋沉默良久,嘴角闪过一丝莫测的笑意,“沈大人明察秋毫。”

“你也认同?”

“当然,查查杀人动机吧,或许能让沈大人眼界大开。”魏璋道。

这话更坚定了沈惊澜的思路,这就拱手告辞,领着锦衣卫赶往祁王旧居。

影七侯在魏璋身后,听得心惊肉跳,“沈大人不会真查到什么吧?”

“他能从侍卫做到锦衣卫指挥使,又岂是泛泛之辈?”

世子的意思是……沈大人真有可能顺藤摸瓜查出些真相?

影七余光看了眼悠然洒鱼食的世子,心头不解,“火烧眉睫,世子由着他吗?”

“是谁火烧眉睫,还未可知。”

魏璋继续碾磨着鱼食,“最近湿气重,把库房里的书画拿出来晒晒。”

他幽幽吐息。

凉意丝丝缕缕化作风,吹得门前珠帘轻动。

琉璃光点在他脸上摇曳,照得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忽明忽灭。

时至傍晚,天光被乌云遮去。

青阳经过窗外,险些没看到阴霾下的人。

“怎不给世子掌灯?”青阳进屋点了蜡烛,放到矮几上,顺便瞪了眼影七,责怪他呆愣。

“世子又没说要点灯。”

“世子还没说让你吃喝拉撒呢,难道你就不……”

“我憋着呐!”影七挠了挠后脑勺,“憋了一整天。”

“你!”

青阳甩了个眼刀子,示意这傻弟弟下去吃喝拉撒。

估摸着世子没提用膳,他也就傻乎乎只知驾马,根本没张罗旁的,不仅饿着自己,也饿着世子。

青阳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崇安堂煨着粥,世子可要用些?”

魏璋公务忙起来,并未觉饿。

此时也不急着回崇安堂。

“戏演完了?”

总要给薛兰漪一点空间,看她怎么折腾。

青阳摇了摇头,“姨娘今日一直呆在院子里绣花呢,未见异常,那位阿茵姑娘也未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哦?”

这次倒不像上次那般大张旗鼓的山顶撒花了?

可魏璋不信她按耐得住,“老宅那边如何?”

“也未见异样。”青阳想了想,“不过章大夫刚刚才来给大公子送药,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

永安堂这位章大夫医术不比太医差,唯有一点,爱喝酒赌钱,所以偶尔迟些过来给大公子看诊也属寻常。

青阳并未放在心上。

魏璋停下碾磨鱼食的动作,悠然眼眸。

凛然寒意扑面而来,青阳心跳一滞,立刻警觉,拱手退出疾步而去。

一盏茶的功夫后,青阳拎着章大夫的后衣领将人丢在了魏璋脚下。

此人果真酒气熏天。

魏璋蹙了蹙眉,一脚踹在他肩头,力道不大,但章大夫突然被世子拉来兴师问罪,早吓得双腿发软,一骨碌撞在书桌腿上。

不敢呼痛,又战战兢兢爬到了离魏璋不远不近的位置跪着。

“不知世子有何吩咐?”

魏璋没理他,给青阳使了个眼色。

青阳会意,将章大夫带来的药罐检查一番,“回世子未见异样。”

章大夫此时才反应过来,世子是怀疑他在药里动了手脚。

他哪有那胆量,连连以头抢地道:“回世子,给大公子送的药都是小的亲眼盯着熬的,一切依照世子的吩咐,绝无任何差池!”

世子的t吩咐是:不让大公子死,亦不让他活。

这般要求,需得严格把控药量,章大夫岂敢大意?

青阳一脚压在他肩膀上,“话说得好听,今日如何又去吃酒赌钱了?”

“哎呦,青阳大人你可冤枉小的了。”章大夫一边谄笑着,一边拍了拍青阳鞋面上的灰,“给国公府做事小的哪敢赌钱?今日有些腹泻,才耽搁了一会儿。”

说着,肚子咕噜噜作响。

空寂的房间里,声音格外清晰。

章大夫知是僭越,心头凛然,伏得更低:“想、想是我家婆娘做饭不干净,伤了胃才耽误了时间。”

“不过世子放心,我就让她帮着看了一盏茶功夫的炉子,而且药渣、药汁我都一一检查过,世子请过目,绝对没问题!”

章大夫信誓旦旦将药盅递到了魏璋眼前。

太过惶恐,瓷罐和汤勺砰砰作响,一滴药汁溅在了魏璋食指上。

魏璋轻捻着些微粘稠的汁液,示意章大夫,“尝尝汤药。”

“这……真的没问题的!”章大夫不敢大意,送药前已经尝过了。

可世子坚持,他不得不在沉甸甸的目光下连舀了好几勺,囫囵吞下。

汤药喝了小半碗,才反应过来,“是比平时甜了些。”

章大夫平时熬药,会根据心情偶尔抓一把桂圆红枣之类的。

他没在意,但世子显然很在意汤里的糖渍。

章大夫一个激灵,舌头打滚:“肯定是我那婆娘多管闲事丢了桂圆红枣进去,女人家就是心软,连外面的野男人都要心疼!小的回去定好生打她两顿,治治这皮痒的赔钱货,世子息怒,世子……”

魏璋双目微沉,桌上的火苗轻动。

拉长的身影沉甸甸压在章大夫身上。

“闭上你的狗嘴!”青阳知这话污了世子的耳,厉声冷斥,“茵姑娘好歹是老太君身边的人,纵是犯了错,自有老太君和世子裁决,岂容你撒野?”

“自己办事不力,拿女人避祸?”魏璋这话是在提醒章大夫莫要回去胡搅蛮缠。

浑吵浑闹,难免弄得人尽皆知。

“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章大夫恭敬地伏在地上,不敢再言。

魏璋仍漫不经心碾磨着指腹上的糖渍。

薛兰漪费了这么大功夫,又是主动献吻,又是故意弄伤自己请大夫。

心思百转千回,原来只为了给老宅那位送一碗甜汤补品。

为了让那人尝一口甜,她连身都献得。

真是有心。

魏璋敲了敲桌面上的鱼食,“把这个也放进药里罢。”

“喏!”

章大夫跪着上前,舀了一勺药舂里的灰白粉末,欲往药盅里放。

烛光在汤匙上忽闪一下。

章大夫才看清粉末的性状,顿时瞳孔骤然放大,僵在原地,“世子,这、这……”

“怎么?”

“没、没什么……”章大夫呼吸短促难止,瞳孔死愣地盯着勺子,连眨眼都不会了。

只是机械地将粉末洒进药罐里。

与其说洒,倒不如说手抖得太厉害,药粉不受控制,纷纷扬扬落在药罐,融进黑色药汁。

良久,章大夫也没回过神,木然行了跪拜礼离开了。

花厅里,静默下来。

青阳的面色也并不好看,等到外人离开,才支支吾吾问魏璋:“世子当真要如此……”

“不留情面吗?”青阳到底是跟着两位公子一起长大的,忍不住去问,声音却越来越小。

“不该吗?”

他的女人既这般会疼人,他也理应给兄长添置些暖心之物。

魏璋不疾不徐将剩余的洒入鱼缸中。

原本漂浮在水面上将死的红麟鱼吞咽了粉末,顿时鱼身打挺,眼神有了些许活气。

只是引以为傲的红麟渐渐黯淡无光,如同提线木偶,虚弱摆尾,追随着药粉,渴求一丝恩赏。

这世间万般情谊,皆是蜜里□□。

当断不断,反累其身。

这个道理他早就懂,他的枕边人也理应早些参透。

“我是为他们好,他们该谢我。”

魏璋轻敲了下鱼缸,负手而去。

薄而透的琉璃缸寒声颤颤,让夜更凉。

崇安堂。

薛兰漪正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漫不经心剥着桂圆,忽闻一曲悠远的笛音。

寻声望去,今夜无月,只有稀疏几颗星闪着光。

那样微弱,已足以点亮她的眼。

这笛音是苏茵给她传递的暗号。

阿茵应该已经顺利在药罐里添了补汤和蜜枣,此时药应该已经被魏宣饮下了。

魏宣自小就爱吃甜食,莫看他在战场上威风赫赫,若真到了生病喝药时,定要加些红枣桂圆才能哄着喝下药去。

薛兰漪遂特意嘱咐苏茵多加了几颗蜜枣桂圆,一是想他苦中尚有一丝甜,更重要的是望他尝到一丝甜后,能感知到她在一墙之隔与他同心。

魏宣现在的身体状况恐不是一两碗参汤可以疗愈的。

只愿这几个蜜饯能治他心病,陪他撑到重逢那一刻。

薛兰漪对着远处滑落的流星微闭双眼,心中默念。

“做什么呢?”

一道幽凉的气息落在耳后。

薛兰漪豁然睁开眼。

魏璋不知道何时站在她身后。

冷松香猝不及防钻进薛兰漪的鼻息。

呼吸吐纳之间填满他的味道,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

薛兰漪身体立刻紧绷起来,僵了一瞬。

魏璋沿着方才她发呆的方向看去。

三两流星滑落,坠落苍穹,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夜。

“有、有流星!”

薛兰漪很怕他读出她心中所想,尽力扯出惊喜不已的笑意,指着窗外:“云谏你看,好漂亮!”

她眉眼弯成了月牙,笑颜很能迷惑人。

不过弧度还是太假了些。

魏璋看过她真正喜出望外的表情。

当年,在秦水边竹轩里,给她庆完生后。

大家喝得醉意正酣,倒在亭子里横七竖八地睡了。

魏璋迷迷瞪瞪醒来时,不见她和兄长,只闻远处此起彼伏的狼吼。

夜幕下的连绵山峦中,隐有绿光忽闪。

魏璋当即提着灯笼往山峦深去。

他在漆黑的竹林里寻寻觅觅跌跌撞撞翻找了约摸一个时辰,嗓子喊哑了。

终于在山的南面找到了两人。

彼时,山坡上芳草萋萋,旷野间只立着一棵百年老树。

他俩坐在老树枝丫上,少女悬空的腿来回晃动,枝丫也跟着上上下下地轻摇。

她与兄长肩并着肩,上下同频,连衣摆飞扬、发丝拂动的方向都默契得如出一辙。

忽而,万千流星拖着长尾划过天边,照亮了半边天。

两人仿佛置身星海之中,沐着万千星辉,光芒万丈。

魏璋站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光瞧他们的背影,也能瞧出那是大庸百姓心目最登对最耀眼的一双明珠。

尤其薛兰漪,穿着金丝滚边的鹅黄襦裙,发间金簪因她手舞足蹈而折射出点点金光。

她站在树枝上去够星辰,可明明她周身已经星光环绕,让人移不开眼。

“流星雨!阿宣,快看流星雨!”

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姑娘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魏宣的手护在她腰后不远不近的距离,由着她闹,陪着她笑,“漪漪别忘了许愿!”

“哦,对哦!”

薛兰漪此时才收敛了些,坐回树枝上,双手合十,仰头对着苍穹。

星光洒在她皎白清秀的脸上,吹过她鬓发的风都如此温柔。

魏宣下意识伸手要将她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可手指到了她脸颊边,又觉不妥收了回来,只是身子默默往她身边挪。

直到感受到她的发丝若有似无地在他肩头扫过,与他的头发交织在一块儿。

少年摸着鼻子,得逞般偷偷笑了。

可能是做贼心虚,他清着嗓子找了个话头,“许的什么愿?”

“嗯……”

薛兰漪瘪着嘴欲言又止。

半晌,瓮声瓮气道:“就是周钰说的那个愿望。”

不希望魏宣被过继去祁王府。

魏宣一怔,随即耳根发红,支支吾吾问:“不希望我去祁王府,也是因为周钰说的那个原因吗?”

去了祁王府以后,他们俩个想要谈婚论嫁就……

“才不是!”

姑娘皱了皱鼻子,红着脸结结巴巴:“不、不想你去祁王府,是因为将来咱们和祁王必定水火不容,我们是好朋友,不想你死。”

祁王手下有个巨大的奴隶市场,每年靠此赚得盆满钵满。

若然施行新政贱籍被废,定然影响他的财路。

故而,他是反对新政的群臣之首。

将来,新旧两党相争必定你死我活。

薛兰漪担忧地叹了口气,“你若被过继过去,将来朝堂上我们与他发生任何争端,他岂不是随时都能回府拿你撒气?

再往远处讲,若新政可成,祁王府颓败,t你与祁王府一气连枝一损俱损,将来官途必受影响;若新政不成,太子势弱,他必对你秋后算账。

过继过去,根本就是必死之局。”

薛兰漪咬了咬唇瓣,与他对视,“我不想你死,你能不去吗?”

薛兰漪知道魏宣最是鬼马精灵,如果他不想去,他一定要办法不去的。

她泠泠水眸望着他,那般不容拒绝。

魏宣一时眸光也软了,“好~,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

“真的?”薛兰漪半信半疑。

魏宣瞧姑娘当真愁云惨雾,笃定地承诺她:“我答应你了,就绝对不去!”

他又解释:“祁王不就是想要个儿子吗?我们想办法给他换个儿子就是了。”

他倾身过去,和薛兰漪耳语着:“明日皇室赛马,祁王必会向圣上提及要选一位马术了得的少年过继过去,到时候我让烈风故意跑慢些,将彩头让给……”

风声太大,远处的魏璋听不清。

他只听到了“给祁王换个儿子。”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提灯,手不停地摩挲着灯柄。

想听,又不敢听。

终究,如同漆黑草地中窸窸窣窣穿梭的蛇鼠。

他屏住呼吸,走到了离他们更近的位置。

枝头上,姑娘在问:“他会同意替你过继吗?他当真愿意离开父母,认旁人做父?”

树下的阴翳里,魏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却听树上,他的兄长颇为闲适道:“他会愿意的。反正他在府上,父母厌弃他,兄弟姐妹也不喜欢与他亲近,何必强留在家相看两厌?”

魏璋手腕一抖,给他们送来照明的灯笼跌在地上。

熄了。

薛兰漪倒终于喜笑颜开,附和着魏宣,“也是,他替你去,对他对我们都是最好的选择。”

“这次就只能自私一点点了,只要阿宣不去龙潭虎穴就好。”薛兰漪将手撑在树枝上,恰碰到了魏宣的手。

葱白的尾指在身后轻轻勾住了魏宣的指。

魏宣也悄然勾住了她的指,与她尾指相扣,“不必有心理负担,他留在府上百无一用,倒不如去祁王府说不定将来大有作为。”

“我们是为他好,他会谢我们的。”

少年少女在高台之上,沐在星光,他们高高在上,救赎众生,不染尘埃。

他们轻易安排旁人的命,明明心里一清二楚那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他们还笑着说是为旁人好。

何其口蜜腹剑?

那时的他们一定想不到有一天,他们的命运也会握在别人手中吧?

魏璋回过神来,抬起薛兰漪的下巴,观赏着她强颜欢笑的模样。

不管她的笑容是真心还是假意,她都必须要取悦他的眼。

这是她身为他的女人的本分。

魏璋屈指临摹过她的轮廓,一寸寸抚过她的嘴角、眉梢,将他不喜欢的愁云惨雾、满怀愁思抹去,调整成他喜欢的弧度。

如同打磨一件精美的瓷器。

薛兰漪被迫扬着头,调整嘴角和眉梢的笑意,感受着他寒凉的扳指在脸颊上游移。

她心里十分抗拒,一点也不喜欢被当做毫无思想的器物摆弄。

可她又不能忤逆魏璋,极力回忆着这三年的自己,挽出他喜欢的更温柔些的笑意,“云谏今日怎回的这般晚?我去弄些晚膳来。”

此时的她才依稀有几分失忆时那个满心满意都是主君的薛兰漪的影子。

魏璋方松开了她。

薛兰漪如蒙大赦,端起矮几上的果盘,“说过今日要做蜜汁酥酪给你吃的,食材都备好了,等我半个时辰。”

薛兰漪下了地,欲往厨房去缓口气。

擦肩而过时,魏璋抓住了她的手腕,目光落在瓷盘中。

盘子里高高摞着各种果子,红枣剥了皮,桂圆去了核,剥得晶莹剔透。

这种矫情的吃法可不是魏璋的习惯。

是魏宣风格。

所以,她今早要什么金丝小枣、岭南桂圆其实是为了给魏宣备汤药。

所谓蜜汁酥酪,不过是魏宣用剩下的给他。

他永远都只配吃魏宣剩下的,对吗?

第32章

薛兰漪忽感手腕被人扣紧了些,不由一抖。

刚剥好的桂圆顺着堆积如山的果子滚落下来,摔在地上,溅了一地狼藉。

薛兰漪忙要蹲身去捡,却被一束沉甸甸的目光束缚着,身体发僵动弹不得。

此刻,她才发现魏璋一直盯着盘中果子。

她其实并没有刻意把红枣去皮、桂圆剖核。

只是因为方才一边为魏璋准备食材,一边心里千丝百绕的都是魏宣的状况。

所以,下意识也是习惯性的将红枣桂圆剥成了魏宣喜欢的样子。

魏璋是发现什么了吗?

薛兰漪不确定,可既然果子已经端到他面前了,再没有缩手的道理。

她强装镇定,拾了一枚桂圆肉,喂到魏璋嘴边,“可是饿了,要先吃两颗桂圆垫垫肚子吗?”

“他岂配得?”

脑海里,老太君的声音将魏璋再次拉进了记忆中。

薛兰漪生辰宴后一日,皇室赛马结束后。

魏宣从马上摔下,断了一条腿,而魏璋被罚跪在崇安堂老太君的院子里。

当时,薛兰漪和老太君便在离他十步之外的回廊下剥桂圆红枣,给魏宣炖补药。

他跪在树下,饿了一整日,摇摇欲坠。

“阿璋也不是故意绊倒阿宣的,老太君您就容他回去吃点东西吧。”

薛兰漪永远是嘴甜的,清泠泠的声音在盛夏的院子里似凉风吹拂。

“他还不是故意的”

老太君的声音却如当头烈日,炙烤着魏璋的每一寸皮肤:“他为了拔得头筹,竟用鞭子绊他兄长的马腿!

他兄长摔在地上,拖着折断的腿,在他背后追着喊着让他莫争第一,千万莫争,他停了吗?

他就硬是要争第一夺彩头,他还不是故意的?”

老太君越想越气,将魏璋赢回那套白玉瓷香具猛地砸在了地上。

香炉、香筒支离破碎。

碎片飞溅,划开了魏璋的脸,一道血痕顺着脸颊滴落。

他把头垂得更低,死死盯着地上的瓷器碎片,任由血色染红白瓷。

许久,一只龙头杖到了他眼前。

他抬起头,老太君指着他的鼻梁,“镇国公府屹立百年不倒,皆因兄友弟恭。身为弟弟,你理应辅佐兄长,事事以兄长为先。你若争强好胜,不顾兄弟情谊,那你也不配为国公府后嗣!”

“母亲,我……”

魏璋想解释,可老太君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往兄长处去了。

他不懂。

他只是想证明自己留在府上不是百无一用。

他只是也想赢一回,亲自将那套香具送给老太君。

有错吗?

他找不到答案,只是默默将泥地里的碎瓷一片片扣起来,放进了衣摆里。

瓷片太尖锐了,割得手上满是鲜血。

“阿璋。”

黄色裙摆闯入他眼帘。

薛兰漪蹲下身,将一盘桂圆递到他面前,“这是给阿宣熬药剩下的果子,你一天没吃东西,先将就垫垫肚子。”

薛兰漪见他手上满是泥泞,拾了颗桂圆递到他嘴边。

他紧抿着唇。

“不要紧,你尝尝很甜的。”她更近一步,染着蔻丹的指尖粉润。

比那颗桂圆还要剔透。

魏璋的视线只轻微触碰,立刻又垂下脑袋,不停摇头。

老太君那句“他不配”不停回响在他脑海里。

他生来就是辅佐兄长的,不能自己出风头,不能争强好胜,更不能有自己的喜恶。

万事都要以兄长为先。

否则,他就不配为镇国公府之子,不配父母之爱,不配兄弟之谊。

他什么都不配。

什么都不配

……

可,他凭什么不配?

不都是镇国公府的嫡亲血统吗?

他凭什么要甘当绿叶,被别人安排命运呢?

魏璋的眸蓦地清明过来,渐渐清晰的视线中是薛兰漪小心翼翼奉到他面前的果子。

现实里,薛兰漪见他出神迟迟不语,心中其实七上八下,伸出去的手想缩又不敢缩。

“云谏,要、要吃果子吗?”

“吃。”

他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珍馐和美人。

只有没本事的人,才只能缩在暗室里,喝着一碗苦森森的药汤缅怀过往。

魏璋心头闪过一丝快意,微启薄唇,“喂我。”

薛兰漪在他眼里看到了极强的攻击性。

她心跳莫名加快,将桂圆递到了他唇边。

指尖甫一靠近他凉薄的唇,魏璋却又仰头后退了半步,蹙眉看着她满是红枣果皮的手。

他并不喜欢她那双给旁人剥过东西、与旁人勾过尾指的手。

他的视线幽然在她面上游移,而后落在了那张小巧的唇上。

那是只有他才探寻过的t地方。

他眸色一深,“含着,送过来。”

薛兰漪并没兴趣跟他玩这种情趣,手僵在半空。

魏璋眸色更沉。

他今日回屋时,整个人的气场就十分沉郁。

薛兰漪觉得他在不高兴。

她不知道他为何不高兴,可却知道惹他情绪再重些,受苦的是薛兰漪。

她抿了抿唇,终还是衔了一颗桂圆在口中。

桂圆在红唇间更显剔透。

而那染了果汁的唇瓣也生出一番旁的韵味。

魏璋俯身下来,刚要启唇咬住那果肉,又顿住了。

美景当前,孤芳独赏岂不可惜?

他的唇停在了离薛兰漪一指之隔的位置,身体忽而前倾。

穿着玄色披风黑压压的身影如山般轻覆过来。

猝不及防。

薛兰漪下意识退了半步,刚好又跌坐回了罗汉榻上,不知所措仰望着他。

美人眼眶里水色打转,桂圆亦从唇间脱落。

魏璋长指抵住了果肉,重新塞回了僵硬微张的檀口中。

“含住,含紧。”他声音低沉,不容置喙。

薛兰漪余惊未定,依着他的话将果肉重新夹含在唇瓣之间。

魏璋因她的乖觉脸上才终于浮现一丝愉悦的笑容,一边饶有兴致拨弄着圆润的桂圆,一边令影七:“把今日送进府的蚕茧纸拿来。”

“喏!”

片刻之后,影七躬身将笔墨呈进屋来。

一入房门,便见女子端坐在月光之下,红色披风,白色纱裙,清秀的脸上泛着皎皎光晕,宛若观音。

可她长发披散,挺翘的红唇含珠。

明明是圣洁的,却又透着丝丝妩媚。

影七不像青阳机敏,不觉看愣了一瞬。

“滚。”魏璋少有地说了粗鲁之言,不悦之色甚浓。

影七忙将笔墨纸砚放在矮几上,脚底抹油似地跑了。

薛兰漪何尝不知道自己像器物一样被人观赏了,一时如坐针毡,想要起身。

可魏璋站在她近跟前,她没有下脚的地方。

“你不是一直想我为你画幅小像吗?就今天吧。”

他将蚕茧纸铺在矮几上,屈指抚平纸上褶皱。

那蚕茧纸细腻如丝绸,莹白光泽与薛兰漪的肤色相类。

且隐隐散发着沉香味,颜色香气仿佛是依着薛兰漪的肌肤特意织造的。

魏璋戴着白玉扳指的手轻轻抚过纸张,明明未触碰到薛兰漪,她却觉浑身肌肤都被他抚遍了一般,说不出的怪异。

听闻城中纸坊特意研制这种与女子肌肤相似的蚕茧纸,用以画风月之作,供闺房消遣。

薛兰漪突然意识到他要画的绝不仅仅是一幅肖像。

她不想做那种旖旎之作的蓝本,欲吐出口中果子。

“从前你是极愿意的,如今到底为何连与我作画都不肯了?”魏璋轻叹一息。

薛兰漪在失忆时的确一直盼着他能为她画像,也怯怯跟他提过几次,他从来不肯的。

而今,他自己主动要给她画像,她若推脱,难免让他起疑。

薛兰漪摇了摇头,齿尖咬着果肉,方能囫囵说出话来,“非是不愿,只是……”

话未说完,口中生津不止,她忙用唇含紧果子,方能堵住涓涌的蜜汁,可唇角依旧溢出些许水泽。

这般快要失控的美,不正当画下来吗?

魏璋眼中欣赏之色一闪而过,面上却未有太大波澜。

身如松竹,敛袖悬腕,润笔作画。

魏大学士的字画千金难求,寻常人难以得见。

听闻许多学子特意爬瞿檀寺的墙,只为一观出自他手的观音像。

又听闻那幅观音像悲天悯人,佛光普照,于万千星辉中如神女降世。

而今薛兰漪近在咫尺观赏他的画作,才知传言非虚,他的画实在过于逼真,了了几笔纸上女子容颜已活色生香。

薛兰漪却怕极了他手中的笔,因为她不知道这幅画会被他如何处置。

她下意识往罗汉榻后方挪。

魏璋似乎早有预料,长指挽住了她脖颈上的披风系带。

她这一动,反助得系带松脱,披风顷刻自肩头滑落。

已沐浴过的她身上只穿着白纱寝衣。

背对窗户,月光恰透射出白纱之下玲珑起伏的身姿。

薛兰漪不是没看过风月画,生怕他继续解她寝衣,赶紧双臂环胸,水目泠泠望着他。

似在求助,似在求饶。

更美了。

“听话些,仰起头来,我便不再脱了。”魏璋沉声。

薛兰漪再不敢乱动,依他之言,双手撑在榻上,含着珠果迎面朝他。

魏璋则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勾勒美人楚楚可怜的情态。

他一贯行事不慌不忙,又极细致,软笔在那肌肤般的纸张上打旋、虚扫,描绘着每一处细节,连眼角红晕里的小痣也要画上。

而薛兰漪的唇早因衔着那枚果子而僵硬发酸,不停吞咽着口津,快要含不住了。

“放松,流出来又何妨?”魏璋循循善诱。

此时,画卷上含情的眼、灵巧的鼻、眼角的泪意都已跃然纸上,偏就唇部未画。

他停笔悬腕,掀眸看着薛兰漪红唇之间晶莹涌动的甜汁。

他在等。

可薛兰漪不想狼狈得连口津都含不住。

她的身、她的心已经无法自己掌控了,若然连这点小事都掌控不住,做人还有一丝自尊可言?

薛兰漪扬起脖颈,颈线拉长,喉头翕动,不停吞咽着快要决堤的口津。

还是太倔了。

魏璋不以为意扯出一丝笑,忽而俯身舔舐过她的耳窝。

湿热的感觉一圈圈侵袭着她。

“听话,我不嫌。”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同时吹进薛兰漪耳朵里。

薛兰漪的身体不可避免地一阵酥麻,口中桂圆再也含不住,顺着嘴角潺潺流出。

晶莹的果汁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淌进锁骨,没入衣衫。

魏璋垂眸追随着丰沛的果汁,看它源源不断打湿小衣。

他方启唇,含过她唇间的莹白果肉,细细咀嚼着。

果汁中掺杂着她的唇脂香,还有浅浅淡淡自她口中漫出的沉香味。

蜜汁酥酪理应如此料理,才堪称佳肴。

想用魏宣吃用剩下的敷衍他。

她怎敢?

魏璋凉薄的唇在她唇边亲吻了下,“今日的蜜汁酥酪甚合胃口,以后都按这个方子做,嗯?”

他不容置喙的吐息那么近,喷洒在薛兰漪的脸上。

如同驯化一只猫儿狗儿。

薛兰漪不想答他,在榻上胡乱摸索帕子,想要擦干净身上的狼藉。

可她身上都是糖渍,连一条干净的帕子也无,索性挽起衣袖擦嘴。

“别动。”魏璋还没完,抬起她的下巴,近距离对视。

他才好看清她唇齿间每一个细节,另一手执笔,画出她微张的檀口,还有唇舌上挂着的浑浊黏腻的水泽。

“好看吗?”他捏着她的下巴,转向矮几。

泛着水光的蚕茧纸上,女子素衣白纱,脸上、脖颈上都是蜿蜒横流的果汁液。

那般狼狈,却还对着作画之人轻咬珠果,眼神迷离,做出一派陶醉其中,任他蹂躏的献媚模样。

到底哪里好看了?

分明就是羞辱!

薛兰漪眼中不忿一闪而过。

只一瞬,魏璋还是轻易捕捉到了她的不满。

从前,她是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的。

床榻之上,他们偶然也会行一些小情趣。

她不仅不会拒绝,时而还会大胆回应。

而今,不过是一些桂圆汁,一幅朦胧画,她便生出如此逆反的情绪。

到底是心有旁骛,不忠诚了。

魏璋有必要提醒一下她的身份。

他猛地将她拉进了怀里,从后执起她的手,带着她临摹着画中美人微启的红唇和含不住的口津,“再看看,不好看吗?”

薛兰漪此刻站在他的视角俯视,画中女子忸怩作态的表情更甚。

其实,她在教司坊时,妈妈为了把姑娘们卖出个好价钱,姑娘们为了图一个好前途,会躺在榻上做出各种香艳的表情和动作,任画师们画得活色生香。

薛兰漪因为不愿意画,没少挨妈妈的鞭子。

她没有想到挨过了两年的拷打,却还是没有逃脱画这种香艳之作的厄运。

她恨不得撕了它,又哪里说得出一句“好看”?

她不说话。

魏璋只感受到了她越来越倔的脾气。

明明三日前,他们赤诚相待时,他拉着她的手临摹过他的轮廓,问她可好看?

她还满眼映着他的模样,情意绵绵羞红着脸说:“好看,云谏最好看”。

怎么短短数日,一张巧嘴就转变得如此之快?

她真是贯爱口蜜腹剑,从小到大都是。

魏璋胸腔一股暗潮涌动,吻她耳廓的动作却越轻。

从耳廓上方断断续续,一直吻到耳垂,t终究没听到她服软。

他在她耳畔低哑轻笑,“你我云雨时,你就是这般情态,不好看吗?”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不可置信望向魏璋。

魏璋也望着她,“前日比这画中更甚,你说喜欢的,嗯?”

“魏璋!”

薛兰漪截断了他的话。

尘封在脑海里的旖旎画面全数翻涌出来。

那些不加掩饰的喜欢,那帐幔之中的鸳鸯交颈。

她不愿回忆,可他却故意在她脖颈处炙热吐息,勾得那些回忆丝丝缕缕从每个毛孔中钻出来。

似一把把刀子割着薛兰漪的皮肉。

她羞耻,难受,更是不堪忍魏璋刻意的挑逗。

一瞬间耻辱感战胜了理智。

她猛地推开他的臂弯,夺门而出。

门吱呀呀来回轻晃,矮几上的果盘摔在地上,一片狼藉。

魏璋的怀抱落了空,姑娘身上的沉香尤在衣袖间,人却跑了。

她敢跑了……

三年里,她连在他面前大声说句话都不敢,今次竟公然弃他而去了。

是魏宣回来,给了她底气吗?

亦或是她还想为魏宣守着什么?

魏璋眸色骤暗。

寝房里的空气冻结了一般。

桌上残灯如豆,忽明忽灭。

青阳进屋时,正见世子孤身站在内室,看着窗外。

拉长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似巨网笼罩向薛兰漪离去的方向。

青阳心中戚戚,在珠帘外躬身禀报:“世子,姨娘似是往南边老宅方向去了……”

魏璋未作应答,缓缓敛回视线,落在些许凌乱的画卷上。

“兄长呢,好些了吗?”他旁若无事地问,手则执笔在美人面上淡扫,着意在眼角、脸颊添了几抹红晕。

如此动情之态,才更为逼真。

世子显得太过平静,青阳知道这不是好事,诚惶诚恐拱手禀报,“大公子服了药后好多了,能动弹能说话了。”

“看来还是姨娘的补汤最好用,以后由着她多送些,谁也别拦。”

“喏!”

青阳听出了世子的弦外之音,声音越来越弱。

魏璋却云淡风轻的,取了印鉴摁在美人图肩胛骨处,而后将画卷折叠整齐递给青阳,“此物送去兄长那,当作贺礼,恭贺他重获新生。”

第33章

“这……”

青阳虽未看画卷,但方才听影七说了屋内情形。

这种画若是送到大公子眼前,只怕又会往他心上扎一刀。

鬼门关的大公子还能不能挺过去就难说了。

青阳心中思忖着,却也不敢多言,进内室接过画卷,又望了眼地上散落的果子。

方才他进院时,险些与冲出去的薛兰漪撞在一处。

姨娘不是不知轻重之人,此番怎与世子闹得这么烈?

青阳一时不知所措,“要不要属下把姨娘找回来?”

“不必。”

薛兰漪现在这副心有旁骛的模样,魏璋实是不愿见的。

让她好生静静,想想戏该怎么演才能取悦观众也好。

魏璋沉下脸,径直去了冨室沐浴。

另一边,薛兰漪跑出寝房后,入目的却是漫无边际的黑夜。

天地苍穹偌大,而她也只能看到环绕着镇国公府的四堵围墙。

她连一个像样的身份也没有,心爱之人还被关在山那边的另一座囚笼,她能去哪儿呢?

她孤身立在黑夜中,环望四周高耸入云的青砖墙。

最终,发现自己根本无路可走。

她无力的垂下眼睫,最终也不过是拖着疲惫的步伐往井边去。

清澈的池水映出天边的圆月,也倒映出她长发披散、满身糖渍的模样。

她手边连个帕子也没有,只得撕了衣摆,擦拭着脸上的污迹。

糖渍被她细细擦干净了,可她眼尾的淡粉,流转的眼波,上挑的眉梢却擦不掉。

如同魏璋所画之人一样,那些讨好献媚的风情已经刻进了她骨子里。

这是教司坊的两年和在魏璋身边的三年,日复一日打磨出来的。

即使她心里还住着十六岁的昭阳郡主,却永远回不到当初的模样了。

薛兰漪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现在这副风情万种的面容,微闭上眼静静喘息。

“姨娘。”

一息尚未喘出,身后又响起影七的声音。

薛兰漪身子一僵,蓦地睁开眼。

水中映出影七的身影,遮挡了月光,黑压压一片。

“传世子的话:姨娘若有不适就去偏房,不必再去世子跟前。”

薛兰漪望向正房窗纸上颀长的身影。

魏璋长发披散正踱步回内室,看样子准备睡下了。

今晚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会好心放过她?

显然不会,他是在警醒她在外逗留的时间过久了。

如果薛兰漪真信了他这话跑去偏房,不知道他又会如何盛怒。

她今日好不容易让阿茵递了消息去瞿昙寺,如果顺利明日就该有好消息传来。

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节外生枝的。

薛兰漪吸了吸鼻子,将满腹委屈咽了回去,“我、我给世子准备了参茶,请世子稍候,我马上就回去。”

她还得继续舔着脸回去哄他。

薛兰漪心中无力自嘲,面上重新挂起笑意,往厨房去了。

等烹好参茶,整理好情绪,她怎么跑出来的,又怎么往回走。

转过回廊时,薛兰漪恰瞥见青阳趁夜出了崇安堂,手中还拿着水波纹的蚕茧纸,显然正是魏璋给她画的画像。

而他去的方向……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怔住了。

南边……

魏璋是要把那幅风月之作,送去阿宣面前!

魏璋到底何意?

他是看穿薛兰漪对魏宣的情分,所以借此警告薛兰漪安分?

亦或是薛兰漪惹他生气,他就故意去羞辱魏宣?

无论哪一种,薛兰漪最最不愿的就是那幅画出现在魏宣眼前。

她的身子凉了半截,脑海里思绪纷乱,下意识往青阳的方向踏出一步。

寝房窗户上,拉长的人影也轻微动了下,照出魏璋在屋内端坐斟茶的模样。

茶徐徐入杯盏,声音沉闷。

滚烫的茶水仿佛慢慢浇淋在薛兰漪心上,裹挟着她。

她不敢再妄动了。

不管魏璋是何心思,她都不能再惹他生气了。

他如果真有心想把气撒在阿宣身上,多的是法子和手段。

阿宣的身子骨经不起他折腾。

薛兰漪不能让自己的冲动伤害到阿宣。

她勉力挽出了个还算温柔的笑意,掀帘入了内室。

魏璋换了宽松的寝衣,端坐在楠木圆桌前,修长如玉的手执青瓷盖撇着盏中浮沫。

晃动的珠帘折射出斑驳陆离的光,半明半昧,晃得人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但不用细看,薛兰漪也知道他此时心内是极恼的。

他最忌讳旁人的忤逆。

薛兰漪硬着头皮走近,将茶递到了魏璋面前,“世子换盏参茶补补身。”

魏璋看也没看,仍不紧不慢撇着手中清茶。

薛兰漪的参茶是刚烹好的,沸水灼热的温度很快透过盏托传递到她指尖。

滚烫难耐,她蜷了蜷指头,“方才是妾失礼,世子见谅。”

魏璋听多了她的巧言令色之词,并不为所动,只刮沫的动作略微放缓。

薛兰漪觉得他在透过水面观她神色,她主动认错的态度他应是受用的。

虽然薛兰漪没有觉得对不起他什么。

可此时,只能垂首做出痛定思痛的表情。

“妾没有画过那种风月图,初次尝试难免羞怯惶恐,才会失态。”

“所以呢?”

“所以……”

薛兰漪这两句解释显然并没有让魏璋满意。

他看重的是实际行动。

“所以……”薛兰漪拉住了他把玩茶盏的手:“妾愿以此身为世子疏解心情。”

葱白的手指钻进他虎口,魏璋这才掀眸。

她恰站在窗缝射进来的一束月光下,白衣轻纱,褪了钗环。

唇脂和颊边胭脂都被洗去了,微湿的鬓发贴着白净的皮肤,唇是淡淡的粉色,素净无瑕。

长相明媚之人其实也不需要过于装点,只要眉眼舒展开,不含愁绪,便如此时此刻照在她身上的月光,皎洁干净得让人移不开眼。

魏璋怔了须臾。

薛兰漪放下参茶,双手牵着他一只大掌轻摇:“若妾今夜能让世子愉悦,方才之事可否作罢?”

她倒撒娇作态起来。

魏璋白了她一眼,但没有抽手。

薛兰漪就当他应下了,“那世子可否屏退左右?”

寝房外一向有人守夜的。

此时主子们还没睡,寝房门大敞着,婆子小厮在外打着哈欠苦守。

“何事不能光明正大?”魏璋道。

“妾学了些世子未曾见过的新花样,不好叫外人瞧去。”薛兰漪难为情地望着他。

迈着莲步更走近他些,裙摆几乎蹭在他膝盖处。

那股淡淡的沉香味又回到了魏璋鼻息之间,与魏璋身上凌冽的冷松香交织在一块。

融合的香气如兰似麝t,与帐幔中时常涌动的气息相类。

魏璋喉头莫名有些干,冷嗤:“邪门歪路,这便是你认错的态度?”

说虽如此,下人接受到了一个眼神,知趣地退下,轻合门扉。

寝房中只余两人面面相对。

魏璋不动如山望着她。

薛兰漪红了脸颊,咬着唇瓣似羞似怯似为难。

良久,执着他的手往自己身前带,话音软糯:“妾今日惹世子不悦,无以补偿,思来想去,世子最喜欢小白兔的。”

“妾愿用这对白兔以作补偿。”她拉着他的手到了胸前,言语起伏时,魏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蹭着她寝衣,依稀可以感受到寝衣之下那丝滑的布料。

魏璋瞳孔微缩,她却又往他身前近了一步,窈窕身姿赫然撞入眼帘。

她面容极是诚恳:“请世子品鉴一二,若不满意妾可再改进,改到世子喜欢为止。”

此物如何改的?

此物还可依人喜好改变?

魏璋不可置信,却又呼吸一滞,“你在胡说什么?你如今已经很……”

一对热腾腾的包子放在了魏璋手心。

兔儿形状,因没摆整齐,两只堆叠在一起。

薛兰漪忙又将两只包子调转了方向,呲着大门牙的兔脸对着魏璋。

两脸憨态。

魏璋的话噎在嘴边,诧异看了看外斜眼的兔子,又望薛兰漪。

她很真挚,“世子你尝尝可喜欢。”

“……”

魏璋:“这就是你说的兔子?”

“是啊!”薛兰漪点了点头,“妾早间做的兔儿包,世子一眼未看,妾知世子不喜,今日特意想办法改良了一番,用胡萝卜给兔子加了眼睛鼻子,世子还是不喜欢吗?”

魏璋一时无言了,“我何时说过喜欢兔子?”

“你刚明明眼神里很期待。”

“……”魏璋挤了挤眉心,“你是来认错的,还是故意来气我的?”

“妾很用心的!”

薛兰漪看出他对兔儿包的造型毫无兴趣,甚至还有一丝失望闪过。

可她眼下也没旁的主意了,忙又将兔儿包往他嘴里喂,“包子馅妾也改良过了,世子尝尝也许喜欢呢?”

魏璋没兴趣吃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撇头避开了。

可那兔儿包溢出的糖馅从嘴边划过,魏璋还是尝到了一抹甜,一抹与平日不一样的甜。

他不由多看了眼。

兔子口中流出的糖馅,不是豆沙,是蜜枣桂圆。

“妾想着近日总给世子做红豆馅,便是再喜欢吃,吃多了也腻。故而重新备了蜜枣桂圆馅,也算吃个新鲜,可合胃口?妾还做了好几笼呢。”薛兰漪滔滔不绝介绍着自己的包子。

所以,她今日剥的桂圆蜜枣是做包子用的。

做馅料的桂圆蜜枣自是要剥皮、去核,并不是特意剥来给魏宣熬药的。

想来也是,又怎会有人闲暇到剥了蜜枣,千里迢迢送出府去熬药呢?

倒是魏璋断事不清了。

魏璋几不可查摇了摇头。

“世子笑了!”薛兰漪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之前的事是不是可以一笔勾销了?”

“我何时笑了?”魏璋绷着脸问。

可薛兰漪明明看到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但那一闪而过释然的笑意薛兰漪不会看错。

许是人吃了糖就会很开心,所以忍不住笑了?

薛兰漪如是想着,拎了一只兔儿腿递到他嘴边,“再尝尝嘛,很甜的。”

他答应过只要让他愉悦,前事一笔勾销。

所以薛兰漪格外卖力。

“啊!”一边自己张着嘴哄孩童似的诱他吃,一边在他腰际捏了一把。

他腰上有痒痒肉,从小便是。

薛兰漪一挠,他果真防备松动,唇齿微张。

薛兰漪顺势将流着糖心的包子放进了他口中,糖液在口中化开。

魏璋根本吐不出来,保持着后仰的姿态,不得已咀嚼下了那块糖包。

“甜不甜?”姑娘明朗的声音喷洒,弯得如月牙般的笑脸近在眼前。

因着方才浑闹了一番,她不知不觉间跪趴在了魏璋腿上,双臂撑着他胸口。

小小一只,浑身的重量都压在魏璋身上。

他望着怀里姑娘灵动的模样,一时报复心切也在她臀上捏了一把。

“你!”薛兰漪不怕痒,但怕羞,红着脸似兔子呲牙般朝他做了个鬼脸。

魏璋终是被她逗得眉梢含了些许笑,却极力绷着脸道:“你这是偷奸耍滑。”

薛兰漪当然知道自己在取巧。

今夜忤逆之事她怎么解释,做什么都无用,所以才故意插科打诨想把此事糊弄过去。

没想到他真是极喜欢兔儿,两个兔儿包真把他哄住了。

薛兰漪皱了皱鼻子,歪着头道:“反正妾让世子笑了,世子说的话可作数?”

“我何时应承过你什么?”

魏璋自始至终可没说过什么一笔勾销的话,全都是薛兰漪自作主张的。

薛兰漪一噎,颓丧地吐了口气,额间碎发被吹得一起一落。

从魏璋的角度正瞧见她粉白的腮一鼓一鼓的,似兔儿。

兔儿是得驯养驯养才懂得分寸。

可若驯傻了,就没趣味了。

魏璋抬起她的下巴,容色稍肃,“你该知道我如何御下的。”

魏璋做事向来只容其一,不容其二。

若犯一次无伤大雅的错,尚可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可若再犯第二次,他绝不会留任何情面。

薛兰漪见过他是如何将跟在身边十年的亲信挑断经脉,失血而亡的。

她知道他是在警醒她,可以原谅她一次,若再有任何忤逆之举,她将万劫不复。

他向来说一不二,薛兰漪当然是怕的。

可再想想她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他了,还谈什么忤不忤逆?

只要眼下把他哄好就成。

“知道啦。”

薛兰漪故作亲昵捧起他的脸,“谨遵世子教诲,倘若再犯凭君处置,悉听尊便,绝不喊一声不,嗯?”

魏璋眉心稍解。

薛兰漪才松了口气,下了地,“世子晚上未用膳,我再去拿些糖包过来吧。”

她一离开,魏璋身上那股灵动之息也瞬间剥离,整个人的气场都沉郁了几分。

“罢了,歇下吧。”

今日浑闹也够久了。

眼下已是三更,他无公务时,一向寅时就寝卯时起身早朝。

五年来,未有变化,近日倒因着她的事误了不少时辰。

魏璋挤了挤眉心,上榻就寝。

薛兰漪何尝不是身心俱疲,他既放过,她自亦步亦趋跟着上了榻,熄了灯睡在里侧。

两人背对背,在暗夜里各怀心思。

薛兰漪一静下来满心满脑都是魏宣,想着在受苦的阿宣,身子便不自觉往床榻内侧挪了挪,远离魏璋,几乎贴在墙面上。

这几年魏璋睡觉惯不许人靠近,可薛兰漪还总是尽量的挪动身子,在他允许的距离尽可能靠近他。

今夜,是她离他最远的距离。

而魏璋照旧习惯性地贴着床沿睡,今夜却总是难眠。

两人之间的被子空隙太大了,后背空落落凉飕飕的。

他辗转了几番,还是睡不踏实。

暗夜里,望着离他一臂还要远的纤细背影。

他胸中有一股冲动,终究凭着本能揽住薛兰漪的腰,将她拖进了怀里。

炙热的体温突然裹挟着薛兰漪,她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开。

手肘抵在他胸膛处,却是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世子……抱着很热,莫伤闷出热疹来。”

今夜当真有些闷热。

但薛兰漪身上透着一股清凉之气,魏璋觉得还好,“非是想抱你……今日你还没上药吧?”

“我……”

薛兰漪藏在暗夜里悄然皱眉,“不必了,世子明日还要上朝,歇下吧,少上一日药也不碍事。”

“你不想养好?”

“我没有!”薛兰漪连忙否认。

她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罢了。

“上吧。”薛兰漪腿根尽量放松下来,又强调道:“只许上药。”

魏璋“嗯”了一声。

他虽心情莫名焦躁,但很清楚自己此时没有那方面的需求。

他自个儿抹了药上去,碰到薛兰漪时,却又顿住了。

“自己来吧。”他贴在她耳边,灼热的气息喷洒。

薛兰漪眉头拧得更紧。

他要日日给她上药这件事已经很让薛兰漪抗拒了,如今还要她主动,未免太羞耻。

“我、我不会。”

“我教你。”

“……”

薛兰漪还想再推辞的话,一只大掌已执起她的手,带着她,“记住了,明日就自己这般上药。”

薛兰漪人是麻木的,身体是僵硬的,何曾记住什么。

心里长着根刺,身子却还是不可自控地起了反应,他们的气息顺利交融在一处。

身后响起男人的闷哼。

“大夫说不能再纵兴而为!”薛兰漪感觉到男人轻动,脱口而出,怕他不悦,声音又弱了下来,“若是伤了宫胞,将来恐不易有孕……”

薛兰漪知道t他不在意她能不能生孩子,但起码他应是不愿她现在就坏掉身子的。

身后的人听闻此言,眸色几不可察地起了微波。

他未再做什么,只是手掌抚着她的小腹,“喜欢吗?”

这是他今日第三次问她可否喜欢了。

第34章

薛兰漪自是不喜欢,甚至厌恶,却终究忍着喉头涩然怯声道:“喜欢。”

魏璋心头浮躁好似被那一声轻语抚平了,怀里的沉香味亦叫他踏实下来。

他“嗯”了一声,“睡吧。”

此番他才真的安睡下来。

薛兰漪却根本睡不着,她看着腹间痕迹,心头酸楚,在暗夜里悄然红了眼眶。

此时此刻,魏宣应该看到她忸怩作态的画像了吧?

他应清清楚楚知道她与魏璋是如何苟且了。

也许更早,在她中药那次,魏宣就听过她和魏璋同房的声音。

阿宣会怎么看她呢?

她以后又要如何面对心爱之人?

心被蚕丝一层层裹缠着,丝丝抽痛。

她不能哭,亦不能离开魏璋的怀抱,只是默默紧攥着手心让情绪不要泄露出来。

窗外,夜莺啼泣,风声戚戚。

青阳踏着过膝的草丛,进了木质腐朽的老宅。

此地常年无人居住,连室内都长了野草,门户被虫蚁蚕食出密密麻麻的洞穴。

初夏的深夜,四面漏风的屋内尚有些寒凉的。

门吱呀呀被推开。

魏宣在结满蜘蛛网的榻上盘腿而坐,似在运气驱寒。

听得声音,他防备睁开眼,见到青阳才卸下警觉,颔首示意。

他与青阳并无过节。

青阳与他也不过是各为其主。

青阳自小长在镇国公府,见过大公子最少年风光时。

如今再见大公子,满身血迹遮住了白衣,脸上沾黏着厚重的血污已辨不清本来模样,身板倒仍健硕挺直,将军气场犹在。

青阳知道他不过是凭着意志硬撑。

青阳伫立半步,才上前将蚕茧纸递到了魏宣面前,“世子的原话:‘寒夜寂寥,弟与爱妾特备此物为兄长解乏。’”

爱妾两个字让魏宣疲惫的眼中起了波澜。

他狐疑接过蚕茧纸,细腻触感和隐隐散发的幽香顿时勾起脑海中那张明媚的笑颜。

他牵过她的手,他知道这纸是仿她肌肤而成。

酥酥麻麻的痒意攀缠在魏宣指尖,心里压抑的思慕之情涌入胸口。

他很想好生看看她,好好跟她说两句话。

然则复明至今,都没有这个机会。

五年不见,他真的,很想她。

魏宣指骨紧攥着那抹熟悉的触感,强撑的面容在这一刻有些破碎,指尖微颤,轻轻摩挲着蚕茧纸。

片刻,他将画丢进了不远处的火炉里。

画卷顷刻冒出一丈火苗,他未看一眼,烧干净了。

“大公子!”

“告诉魏璋,无须如此激我,漪漪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他清楚。”

魏宣缓过气来,伤怀之色褪去。

他不肖看,也知道那画卷是何等龌龊之作。

魏璋给他看这样的画,是在羞辱他,还是羞辱昭阳?亦或是宣誓主权?

无论魏璋心存何意,多一人看画,都是在昭阳心上捅刀。

昭阳不是他的玩物,魏宣亦不会受他情绪挑拨。

“你走吧。”魏宣不愿再语。

青阳见那画卷烧尽,暗叹了口气,欲言又止道:“属下说句不该说的话,世子无论做什么,目的都是要拿到杀害祁王罪证和找到先太子行踪。

大公子什么都不肯认,双方僵持着,终究受苦的还是大公子和……薛姨娘。

大公子能硬撑,薛姨娘一介弱女子如何周旋得开?”

陪在世子身边可比受百般刑罚提心吊胆得多。

青阳到底有恻隐之心,沉吟片刻:“属下再给大公子透个底,只要大公子说清楚那两件事,姨娘照旧是姨娘,世子不会迁怒她。”

魏宣听懂了,其实也看出来了魏璋真的对昭阳起了心思。

只要魏宣伏诛,并供出那两件事,魏璋会留着昭阳,让她安然无恙。

魏宣沉默须臾,“魏璋想知道什么,让他亲自过来问我。”

“喏!”青阳听大公子的口气有所松动,连忙躬身告辞。

走到门口,魏宣又叫住了他。

“劳烦你再给魏璋带句话:他既称漪漪为爱妾,爱字当前,他可知她身体状况不好?”

青阳一愣。

魏宣这话大有挑衅魏璋之嫌。

世子诸事繁忙,自是没有仔细过问过姨娘的身体状况。

可若魏宣一个外人都对姨娘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世子这个枕边人却一无所知,这不是赤裸裸的讽刺世子吗?

世子听了这话,只怕会不悦。

“这话大公子就莫带了吧……”

“无妨,你按我的话说便是。”魏宣却很笃定。

青阳不明所以,但主子让传话,他没有否了的权利,躬身退下了。

待到门关上,魏宣仰头靠在墙壁深深吐纳。

青阳方才的话到底让他心里起了些许涟漪。

他们兄弟对峙,苦的昭阳。

接下来的路到底怎么走对她才好?

是要出卖太子党,然后自裁谢罪,让漪漪继续套在薛姨娘的壳子里,在这四方天地安稳度日吗?

亦或是让她陪着他一起无止尽的熬,凭着一腔孤勇,遑论生死与魏璋斗到底?

魏宣微闭双目左右为难,由于身体不济,精神恍惚间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找到了答案,脸上的彷徨散去。

……

崇安堂的四方帐幔里,闷得透不过气。

薛兰漪直到四更才说服自己好生歇息,保存精力。

恍恍惚惚间,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到她与魏宣在广阔的草原上跑马。

于红霞铺散的天际线处,一匹马一双人看黄昏。

在无人打扰处,魏宣疑惑地问她:“你迟迟不愿答应亲事,可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不是你不好,只是我还未准备好在四堵围墙中困顿一生。”

大庸允许未婚女子入学堂,赴科考。

未婚女子还可以游四海,广交友。

可一旦嫁为人妇,世家大族岂容妇人如此自由,光后宅事务已经分身乏术了。

薛兰漪也喜欢魏宣,只是还没有找到平衡点。

她歪着头望身后的他:“若我留在后宅照顾婆母侍奉夫君,我可还是我?”

“那……漪漪就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其余有我。”

身后是魏宣沉稳而笃定的气息。

他在她身后,年复一年。

替她受外人冷嘲热讽,受军营砲石击打,万箭穿身。

画面转换,那张鲜血淋漓的魏小将军的脸赫然撞入眼帘。

薛兰漪蓦地睁开眼,额头上冷汗涔涔。

“阿宣”二字还在嘴边,入目的却是魏璋赤着上半身的健硕身躯。

魏璋已经许久不练武了,不知近日怎的突然又重拾了晨练的习惯。

做了几年文臣,身体底子虽在,却也生了些文弱气。

可最近一强加习武,那副身子硌人得紧。

尤其此刻刚晨练完毕,健硕的身姿透着薄汗,一双深邃的眸锁着她,似蛰伏的苍狼。

薛兰漪一个“阿”字在嘴边,对上他的眼,立刻舌头打个滚,“阿璋怎突然习起武来了?”

“做噩梦了?”魏璋未答反问。

薛兰漪躲不过他的眼睛,“嗯”了一声:“又梦到那刺客刺杀你了。”

“那这刺客还真叫人念念不忘。”魏璋意味不明。

薛兰漪不欲再论,揉了揉被他硌得生疼的肩颈,起身下榻,“世子早膳想吃什么?妾去吩咐厨房。”

擦肩而过时,魏璋拉住了她的手腕,沉吟片刻,“早上随意就是,晚间备些红糯米糕。”

“红糯米?”薛兰漪神色稍顿,点了点头:“好,妾记住了。”

说罢,与他屈膝,去洗漱和张罗早膳去了。

魏璋站在榻前看着床榻内侧的软枕上被攥起的褶皱。

云锦面料不易起褶,却被她攥成如斯狼藉模样,想是攥了一夜吧。

这一夜又在想什么呢?

反正她平日里不会叫他“阿璋”的,所以方才噩梦中又是打算叫谁的名字呢?

魏璋迟迟盯着榻上褶皱。

青阳入屋伺候洗漱,环视薛兰漪不在屋中,方禀报道:“画已经送到大公子手上了,不过……公子未看便焚了。”

“那真是可惜了。”魏璋脸上并无波澜。

昨夜,他最终送去的不是薛兰漪的私密画。

他并没有爱好将自己的私有物给别人观赏。

画卷里面镶的其实是当初先皇体谅魏宣求娶困难,悄悄赐给他的赐婚圣旨。

有这圣旨,他可随时娶薛兰漪。

而今,魏宣自己烧了这唯一的机会,极好。

魏璋摇头略过了此事,又问:“兄长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大公子请世子亲自过去,才肯开口。”青阳拱手,“属下无能。”t

“他知道乱臣贼子该如何鸣冤吗?”

如今的魏宣不过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他要见官,岂不得屈尊降贵跪地相求?

“等他知道如何求见再说。”

魏璋对着铜镜整了整衣领,拂袖迈着四方步离去。

青阳跟了上来,“大公子还有句话让属下转告世子:姨娘患有惊悸之症,惧黑夜惧雷雨,气血亏虚之症拖了三年,世子可知?”

魏璋微怔,随即神色沉郁下来。

看样子魏宣在未被囚禁前,就关心过薛兰漪的身体状况,甚至可以说是对他的人了如指掌。

魏宣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魏璋沉眸,负手从廊下过。

“世子早!”

薛兰漪正在石桌处剥着木鳖子,忽感受到身旁一股寒凉之气掠过,赶忙起身问安。

魏璋从回廊寻声望去。

薛兰漪正站在院子里的栀子树下。

今日天气晴朗,初晨的光透过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挽着盘发的女子身上,光晕柔和,更添几分温婉。

因着刚起床,未着珠钗,不施粉黛,又在日光下,倒更能看清她的脸白得异于寻常,脸颊轮廓也消瘦,与他一只手掌差不多大。

魏璋倒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气色,视线停滞。

薛兰漪感受到那束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与平日寒芒有所不同。

她有些不知所措,抚了抚鬓发:“妾……妾身上有脏物吗?”

魏璋回过神,“嗯”了一声,目色恢复了平日的冷肃,“大清早弄得浑身齑粉,何有姨娘的仪态?”

薛兰漪赶紧拍了拍肩头的粉末,一边道:“木鳖子外壳碎屑太多了,容易沾身,等妾剥完籽,便去清洗。”

魏璋的目光越过她身侧,看到了她身后的石桌上放着剥好的一碗木鳖子籽,还有半簸箕的果肉。

红糯米便要用这果肉榨汁染色才香甜可口。

原她今早未进屋伺候更衣、用膳,是在忙此事。

魏璋踱步走过来,随手捻了几颗木鳖子籽,“这果肉是滋养之物,籽却沾不得,莫要弄错了。”

“妾明白,妾听闻木鳖子籽既是救命之药,又会毁人心脉,过量服食会致人终身瘫痪。实是恶毒之物,妾会小心。”

薛兰漪哪敢让人揪了错处,剥得极仔细,果肉上不沾一点籽米,碎渣都被她轻轻吹去了。

所以才弄得身上、头上都是碎末。

“稍后妾把这祸根都焚毁,也就不会横生事端。”

“你说得对,祸根亲手刨了,才不会再生事端。”

魏璋眼底意味莫测,“剥出的籽给青阳吧,他知道该怎么处理。”

薛兰漪确实没有处理过此类危险食物,有人帮着处理自是好的,“哦”了一声。

“你慢慢剥,每日剥些够用就行,不急在一天。”

“好。”

薛兰漪还是点头。

经历了昨日风波,她是乖巧了不少。

这让魏璋极满意,声音不觉柔软了许多,“那我去上朝了。”

“好,世子早些回来,妾等世子用晚膳。”薛兰漪屈膝拜别,实在不想再与他起任何冲突,能顺从都顺从。

魏璋却站着不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迟迟没有挪步,只是看着薛兰漪。

两人在一臂之隔的距离对视,反而是薛兰漪察觉到他目中异色。

她觉得,那似乎是……索吻的眼神。

薛兰漪诧异不已。

毕竟魏璋从前是不许太过亲昵的,甚至昨日他还警告过她。

她又是疑惑,又是为难,可魏璋如山挡在她面前,她只得和往常一样踮脚吻了下他的唇角。

柔软的唇瓣甫一触碰到魏璋,他冰川般的眼中生了裂纹。

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在等什么。

许是已经习惯了日日上朝前被她亲吻一下吧。

她突然不做那个动作,反倒感觉缺了点什么。

罢了,她本就是他的人。

他想要的时候自然时时可以索取,何须克制着?

可惜她身子太柔弱了,踮着脚尖吻他还颤颤巍巍够不到要点。

魏璋索性右臂提起她的腰,微躬下身,方便她吻。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薛兰漪紧张地环望四周,发现丫鬟小厮们不知何时被他挥退了,根本不容她拒绝。

她只好捧过他的脸,微闭双目,更为认真地吻了他。

魏璋却没闭眼,待到她檀口微张,他撬开了她的唇齿,轻易找到了她的敏感点。

舌尖挑逗,越吻越深,眼睁睁看着一滴不受控的泪从她微红的眼角滑落。

魏璋蒙着阴霾的心舒展开了。

什么惊悸之症,什么怕雷怕雨,都不过是皮毛。

最了解她身体的只有她的男人。

思量至此,他忽就释然,低磁的声音在她唇齿间戏谑:“小声喘,有人来了。”

薛兰漪断断续续的呼吸骤紧,转头去看,苏茵正要跨入门槛,见此一幕忙又退出去了。

薛兰漪赶紧退开半步,推他胸口。

魏璋揽在腰间的手却迟迟不松开。

薛兰漪心虚又慌张,逃又逃不了,脸烧得滚烫,不停捶他胸口。

魏璋俯视怀里莽头乱撞的姑娘,不由轻笑,反把她揽得更紧。

那腰纤细得一手就能掌住,肋骨也硌人得紧,“瘦的。”

“闲来无事多吃些,多补补,莫让外人笑话公府连个侍妾都养不起了。”

“喏!”

薛兰漪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只顾得赶紧挣脱困窘。

魏璋倒也没在逗她,松了手,敛衽而去。

走出门时,与苏茵对视须臾。

苏茵怕那双深渊般的眼,仓皇鞠躬,退在一侧。

魏璋款步走到后花园,睇了眼廊下空地,吩咐青阳:“此处空了些,种两株岭南桂圆。”

“另,把后门那两盏丑灯搬回院子吧。”

青阳怔了须臾,方反应过来,世子到底是对大公子的话上了心,知姨娘清瘦特种她喜欢的果子,怕姨娘夜间惊惧所以挪两盏灯入院子。

大公子此番冒险传这样的话出来,原因无他,只是激将世子待姨娘好些。

有世子关照,姨娘日子自会好。

只是如此挑衅之言,世子恐对大公子更不满了。

青阳回望了眼姨娘剥的一筐木鳖子籽,不由脊背发寒。

院子里,待到魏璋离开,两个姑娘才松了口气。

薛兰漪慌手慌脚摸了张帕子,去擦嘴角口津。

苏茵方才站得那么近,定然听到魏璋那句戏谑之言,定也看到是她主动拥吻魏璋。

她口口声声只爱魏宣,如今却另一番做派,旁人作何感想?

薛兰漪心生窘迫,不停地擦拭,擦得唇角微微红肿。

苏茵自看到她此刻眼中不加掩饰的厌恶,拉住了她狠狠擦拭的手,“姨娘无须在意,身不由己之事阿茵能懂。”

薛兰漪看到了她眼中真心的体谅,情绪稍稳。

两人静默坐着,待到魏璋背影不见。

薛兰漪才敢问苏茵,“阿宣那边如何了?我给他剥的蜜枣桂圆他可尝到了?”

薛兰漪要金丝枣和岭南桂圆的最初目的的确是想亲手剥些给魏宣,以尽自己的心意。

之所以用岭南桂圆亦是因为京城第一棵岭南桂圆树便是魏宣亲手为她所种。

当年魏宣远征时,尝过这果子,因着好吃但难以运送,魏宣就携带了一棵幼苗回京,想给薛兰漪也尝尝。

魏小将军出征归来扛了一棵树的轶闻从此在京中传开,京中公子贵女纷纷效仿以岭南桂圆寄情,岭南桂圆从此在京城盛行起来。

后来轶闻随着时间推移被人淡忘了,但岭南桂圆却成了嫁娶之日必铺陈在喜榻上的果子。

薛兰漪因而才特意剥了岭南桂圆给他,让他知道自己恢复记忆了,盼他吃到果子能宽心些。

“姑娘放心,大公子昨日吃了甜汤精神头好多,他还跟我夫君讲了好些话呢。”

苏茵环望周围无人,压低声音,“大公子说:岭南桂圆很甜,吃一次能甜上许久了,让我夫君不必再费心相送。”

这话应是告诉薛兰漪,她的心意他懂,让她不必再冒险。

薛兰漪点了点,苏茵又道:“大公子还说:他当年行军时,在汜水关陈村和高昌郡尝过一种中原没有的椰枣也甚是香甜,可惜不好移植,让我夫君有机会可以去尝尝鲜呢。”

薛兰漪若有所思,缄默下来。

阿宣这般生死一线的境况,怎会无故跟人提起什么美食甜枣?

只怕他是要告诉薛兰漪汜水关陈村和高昌郡这个地方有他的人,是安全之所。

魏宣想让薛兰漪想办法逃去汜水关?

那他怎么办?

他为何突然把自己的底全交了?

不会不他已经……挺不住了……

薛兰漪忐忑不安,心知不能再这般徒耗时间,握住苏茵的手,“瞿昙寺那边可有回话?”

“主t持说施主广结善缘,佛荫自会常佑。”

主持这话便是承认杀祁王的罪证在他手上,也愿意配合薛兰漪揭发魏璋了。

可阿宣还死死握在魏璋手上,贸然去揭发魏璋,恐他会恼羞成怒,杀阿宣泄愤。

这步棋还不能妄动,先要确保魏宣安全才行。

薛兰漪心里琢磨着,问苏茵:“老太君可好?”

“姨娘,老太君有请!”

此时,一凶神恶煞的丫鬟猛地踹开了院门。

此人正是老太君身边最亲近的梳妆丫鬟小梅。

小梅在镇国公府颇得脸面,此时魏璋不在,气焰更甚。

“老太君因为姑娘占用了血灵芝正恼怒呢,所以提前回府了。”苏茵在旁提醒道。

老太君是何等雷厉风行之人,薛兰漪抢了她补身的药,老太君岂容得下?

片刻都难忍,所以拖着还未养好的身体立刻打道回府,派了小梅来问话。

小梅站在院子中间双目横扫。

青阳和影七都不在,薛兰漪身边没有其他得脸的随从,丫鬟小厮见状纷纷退了。

倒是柳婆婆看姑娘最近精神恍惚,世子不在时常常盯着一处发呆,一呆就是三两时辰。

这般状态,可再受不了磋磨。

她忙上前,“梅姑娘,好歹等姨娘诊完病再……”

“自己染上不干不净的病,勾坏咱们世子的身,还好意思往外传?”

小梅猛地踹在柳婆婆小腿上。

柳婆婆年迈,躺在地上,疼得原地打滚。

“镇国公府的老太君、定远侯家的嫡长女还请不动一个三教九流的姨娘了?”小梅双目一剜。

薛兰漪上前扶起柳婆婆坐在凳子上,“妈妈勿忧,去招呼着厨房里的木鳖子,务必把籽米给青阳处理,莫让猫儿狗儿吃了那腌臜物伤了身。我去去就回。”

薛兰漪未见慌乱,因为老太君回府正是她所求。

救魏宣的事实在重大,薛兰漪不能让人从中传话出了纰漏,所以才用血灵芝激老太君回府,才好当面相商。

“劳烦姑娘带路吧。”薛兰漪屈膝以礼。

“狐媚模样。”小梅小声腹诽,没再搭理薛兰漪,扭头而去。

薛兰漪也并无心思与她搭话,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去了疏影堂。

老太君思儿心切,今日回府后直接住在疏影堂的偏房。

薛兰漪还未进门,隔着屏风便看到内室的榻上斜倚一垂暮老者,抱着魏宣的佩剑迟缓地擦拭着。

屋内充盈着一股哀丧之气。

那夜,兵马司、锦衣卫布下天罗地网抓捕魏宣,后来官家一直没有给个结论,坊间沸沸扬扬地都在传魏宣已被圣上秘密处决。

偏那时老太君中风未护得儿子周全,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老太君难免伤心。

“老太君……”

薛兰漪轻提裙裾跨过门槛,上前劝慰。

忽地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在了青石板上。

因着完全没设防,头磕在坚硬的瓷砖,一阵钝痛。

周围响起婆子丫鬟们窸窸窣窣的笑声。

小梅捂嘴轻笑,“见着老太君不行跪拜礼?不会真以为世子把你捧在手心,乌鸦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吧?”

薛兰漪近日过于疲累,耳边嗡鸣不止,根本听不到小梅说什么,此时也顾不得旁的事,只身进了屏风内。

“老太君,阿宣尚且活于世间。”

老太君听得此话,身形一僵,满眼希冀望向来人。

看到蒙面女的一瞬间,却嗤笑出声:“你与魏璋沆瀣一气,屡次坑害宣儿,如今人被你们算计没了,还想耍什么把戏?”

忘了吗?前些日子魏璋能顺利拿下镇国公爵位,少不得薛兰漪的推波助澜。

魏宣被囚,也少不得薛兰漪助纣为虐。

薛兰漪倒抽了口气。

往事种种,不堪回首。

每每提及,没有人比薛兰漪心中更痛。

可此时,不是追悔的时候。

薛兰漪低垂的长睫轻颤了下,踱步走到榻边,摘下面纱,“姨母,是我。”

第35章

轻纱之下,熟悉的容颜展现在老太君眼底。

老太君瞳孔微缩,不可置信死死盯着眼前人。

薛兰漪曾是国公府认定的儿媳,老太君对她自是与众不同。

因着薛兰漪母亲早亡,父亲忙于朝政,许多女儿家闺中之事都是老太君教导的。

可以说,老太君与她之间是透着母女情谊的。

此时此刻,看着早该烂在土里的昭阳郡主安然无恙站在面前,老太君久久僵在原地,本就哭红了的眼又涌出泪来。

薛兰漪亦百感交集,跪在老太君榻边磕了个头,“姨母安好。”

须臾,头顶上传来老太君的声音,“你配得如此唤我吗?”

薛兰漪心头一凛,又听她冰冷冷道:“你又配得唤他一声阿宣吗?”

她的宣儿为了眼前这女人,苦守五年。

又因为她一句临终嘱托,远赴边境,拥护先太子,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而这女人呢?

她在老二怀里不知廉耻,纵情声色。

她对得起谁?

老太君眼里的舐犊情深不过一瞬,眼神冷津津的只剩对薛兰漪的怨怒。

薛兰漪的心如沉海底。

此时也明白过来,自己早就里外不是人了。

魏璋怨她怒她,往昔那些亲朋好友亦怨她怒她。

走到这种地步,还指望当年的准婆母对她有什么情谊呢?

罢了。

这世间唯有一个魏宣会笑着对她说一声“没关系的”。

而她之牵绊也唯有一个魏宣。

旁人她挽不回,也无力挽回。

她收了母子之间的跪拜大礼,起身道:“老太君怎么想我都不重要,眼下重要的是把阿……魏宣救出来,请老太君先屏退左右。”

“女人啊身给了谁,心就在谁那,谁知你是不是又配合老二耍什么心眼?”老太君防备的目光一眼瞥到薛兰漪唇角暧昧的红肿。

“我还当你是什么贞洁烈女呢。”

当年魏宣上郡主府提亲屡试屡败,不知遭了多少冷嘲热讽。

如今她跟着老二,倒是什么都做得,什么都不避讳了。

老太君鄙夷冷哼。

薛兰漪隐在袖口的手攥进掌心,刺痛让她稳住心神,“老太君是要救儿子,还是要与我促膝长谈,论一论我是怎样的人?”

她话音强势,老太君目光上移对上了她那双坚定的眼。

老太君当然是救儿子的,这才抬手挥退众人。

薛兰漪并没有太多时间与她忏悔、解释,或是痛哭流涕。

“魏宣就关在老宅院子里,老太君只管去查。”她直接了当道:“魏璋心思深沉,若想救魏宣脱困,需落两步棋,其一困住魏璋,使其自顾不暇,其二乱中求生,带魏宣离京。”

薛兰漪知道老太君这个定远侯嫡女,就算不动用镇国公府的力量,应该也可以借母家势力送阿宣出城。

可从魏璋手中救人出城,无论做得怎么隐蔽,魏璋那般心思缜密的人大概率都会察觉。

届时,魏璋黄雀在后,将阿宣半路拦截下来。

再落敌手,阿宣的境况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而且先太子的行踪也有可能被魏璋顺藤摸瓜找到。

所以,必须釜底抽薪,让魏璋自己深陷泥潭,无暇他顾。

“魏璋杀害祁王的证据就在瞿昙寺,若能将证据呈送到圣上面前,待到魏璋被困于朝堂,国公府纷乱之际救出魏宣,或可逃出生天,只是……”

薛兰漪忧心忡忡望向老太君,“镇国公府从此再无回头路了。”

老太君听她有备而来,头头是道,思绪方平稳下来。

默了一息,怅然道:“镇国公府早被魏璋这逆子送上绝路了……”

她就知道兄弟不睦,必生事端。

他兄弟二人,一人是亲王灭门案的元凶,一人与先太子同流合污,镇国公府大厦倾覆已是定局。

而今,若能救魏宣一命,已是祖上护佑。

老太君揉了揉钝痛的鬓角,“老二的罪证老身可以去瞿檀寺取,护送宣儿离开的人马老身也可安排妥当,这第二步棋不必你操心,只是……此局关键在于第一步棋。”

把魏璋困在朝堂之中。

老太君掀眸,饶有兴味的目光在薛兰漪身上打量,“这局棋的胜负手岂能随随便便交由旁人落子?若那人将罪证呈给圣上,老二巧言善辩开脱了,你当如何?”

老太君说的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

“老太君想怎么做?”

“老身以为这关键一子得进可攻退可守,灵活变通方能将死棋局,你以为谁来落子合适?”

电光火石间,薛兰漪听懂了老太君的意思。

老太君想让薛兰漪做这盘棋上的棋子,亲自去圣上面前告发魏璋。

有她在朝堂与魏璋周旋,拖住魏璋,胜算才大。

可若她去落这一子,就必然暴露于圣上和大臣t面前,不管能不能扳倒魏璋,她都再无活路可言。

薛兰漪面色僵硬,后退了半步。

老太君的目光却没有离开她,“你怕了?吾儿孤身闯军营,娶回一尸首时,可未有一丝退缩,你欠吾儿的拿什么还?”

无可否认此时此刻的薛兰漪是有些怕死的。

她与魏宣阴差阳错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再相见。

她一直幻想的是救他出京后,他们去西境重新来过,此生再不分离。

她还没有亲口跟他说一句“愿意嫁给他”。

她还笃信他们是有将来的。

她若去拉着魏璋共沉沦,那她和阿宣就真的阴阳两隔了。

可她不去的话,放眼大庸朝,还有谁敢为了阿宣,去与大权在握的魏璋对峙呢?

又有谁会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只求阿宣活呢?

薛兰漪微闭双眸,深吸了口气,“若明日夜空升起孔明灯,便是我愿遵从老太君的意见。”

“老身希望你能真心悔过,弥补过失。”老太君在薛兰漪身后道。

薛兰漪依稀觉得这句话很熟悉。

昨晚,魏璋也说过让她悔过。

她到底要向多少人忏悔呢?

薛兰漪一时五味杂陈,不想多论,只屈膝道:“今日占用血灵芝之事,还请老太君按家法处置我吧。”

今日她被请来老太君住所,是因为不敬尊长,占用了血灵芝。

若她就这么安然无恙的回去,不跪不罚,魏璋定会起疑。

还是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为好。

“你倒懂事。”老太君听懂她的意思了,扬声:“柳儿,薛姨娘目无尊长,带她去在院子里跪上半个时辰了事。”

“喏!姨娘请!”

柳儿听老太君语气稀松,没有重罚的意思,便带着薛兰漪绕过回廊往后院去。

薛兰漪心不在焉跟着她,两人在一棵百年皂角树下顿步。

“眼看要下雨了,姨娘跪在此处,省得淋了雨。”柳儿和善,折腰比了个请的手势,“姨娘放心,倒也不必跪足半个时辰,奴婢过会儿去园子里远远瞧着,若世子回府,奴婢会来知会姨娘,姨娘有个跪过的模样回去好交差就是了。”

“柳姑娘有心了。”薛兰漪摸了摸袖袋,她并无什么贵重物品,遂将一方自个儿珍藏的云锦绣帕赠给了柳儿。

“姨娘客气。”柳儿屈膝以礼道了谢。

绕过回廊,脸却立刻沉了下来,转手将帕子丢在了地上,“好歹跟在世子身边,也算半个主子,竟这般寒酸!”

近身伺候老太君的人谁还没见过云锦不成?

“世子手缝里漏点风都够她富足,她定藏着不少好东西,不舍得赏你罢了!”小梅扭着腰走过来,捡起帕子嗅了嗅,其上一股子媚香味。

显然,这薛姨娘就是靠这种手段勾了世子五年不曾娶妻纳妾的。

小梅眼中酸色一闪而过,将帕子递回给柳儿,“你把这帕子卖给马棚那几个汉子,他们就喜欢这骚浪味儿,许能换一锭碎银子呢。”

“你倒提醒我了!”

那些个马夫最爱收捡女人贴身之物,见了这劳什子岂不魂都勾没了?

柳儿目露金光,这就要走,又回头看了眼树下跪着的薛兰漪。

“你放心,我帮你看着。”小梅拍了拍柳儿的肩膀,嘴角挽笑。

天边一声惊雷,蓝白色的电光在小梅脸上忽闪……

崇安堂,青阳正撑伞出门,恰见魏璋漏夜归来。

此时,天下起了蒙蒙雨,魏璋未撑伞,玄色大氅上挂满水珠。

青阳疾步上前,给魏璋撑了伞。

“老太君回来了?”魏璋边走边敛起微湿的衣袖。

青阳原本正是去往疏影堂的,“说是昨个儿姨娘取了库房里唯一一株血灵芝调理身体,害得老太君缺了一味药材,老太君正怒火攻心,请了姨娘去问话,这一问就是三个时辰。”

青阳将怀里的锦盒呈到魏璋面前,“属下琢磨着世子私库里还有一株雪灵芝,就擅自做主准备送去疏影堂平一平老太君的怒,好歹把姨娘接回来。”

此时,天边又轰隆隆雷声作响。

魏璋站在垂花门前,眺望远处黛色山峦,连绵起伏的山脊与低压云层渐次相接,挡住了月色天光。

山雨欲来。

魏璋沉吟片刻,“不必去接。”

“这……”

老太君那脾气可不是好惹的。

青阳有些担忧。

魏璋摇了摇头,负手进屋。

薛兰漪又不是什么知轻重之人,怎会占用什么血灵芝?

只怕夺药是假,想借机与老太君商讨救走魏宣的事是真。

戏将至高潮,这会儿子把她接回来,戏可不就断了?

魏璋缄默琢磨着,走到书房外,抬了下手指示意青阳,“你去一趟沈府,请沈大人过府一叙。”

“沈大人出城去查杀害祁王的凶手了,连夜去的。”

青阳也是方才出府办事,遇到沈惊澜快马加鞭出城。

青阳忧心忡忡望着魏璋:“说是圣上那边十分重视此事,给了沈大人一道口谕:令三司六部全力配合沈大人查案,不可阻拦沈大人调用任何文书和官员,务必将凶手缉捕归案。”

“圣上对这位叔父倒真是感情甚笃。”魏璋面色寻常,感慨一句,去书房办公务了。

到了戌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魏璋才从书房出来,推开寝房的门。

屋子里空落落的,未焚香,亦未摆饭。

魏璋站在冰冷冷的外间怔了许久,脑袋里一时木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好一会儿,吩咐影七:“备膳。”

晚膳是薛兰漪上午就准备好食谱吩咐厨房做的,另外还剩了一笼她昨日亲手做的兔儿包。

魏璋孤身坐在楠木圆桌前,敛袖取了只包子。

白胖胖的兔子在他掌心里龇牙咧嘴,横眉怒目。

魏璋脑海里忽地浮现出昨夜跪趴在他身上的姑娘,和那张近在咫尺的笑脸。

“姨娘还没回来吗?”嘴比脑子跑得快。

影七“嗯”了一声,“还在大公子那屋。”

倒是乐不思蜀了。

魏璋将包子丢回了笼屉里,“把饭菜撤了,热一热。”

“本……本来就是热的。”影七指着还在冒烟的鸡汤和笼屉,“厨娘刚做好的。”

魏璋掠了他一眼。

影七一噎,垂下头将饭菜撤下,端回了蒸锅上。

魏璋出门,在廊下透了口气。

已是二更,公府下了钥,目之所及一片漆黑。

鸟兽都知道回巢了。

魏璋负在身后的手微蜷。

“世、世子,姨娘不知所踪了!”

此时,青阳冒着雨气喘吁吁跑进院子。

虽然世子说了不必急着接姨娘,但此时电闪雷鸣的,万一姨娘有个好歹,下面的人也担待不起。

青阳于是派人悄悄去疏影堂打探一番,得到的消息却是姨娘早就被放回来了。

可青阳从疏影堂一路找回崇安堂未见人影。

青阳抹了把额头上的雨水:“院里的人属下都一一盘问过,无人见过姨娘!”

魏璋眉心轻蹙,“老太君亲口所言放姨娘回来了?”

“这……”

青阳一个下人即便有心当面问老太君,老太君哪能见他?

他无非能找门房打听一二。

魏璋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种毫无逻辑的问题,摇了摇头,负手走进雨幕中。

青阳亦步亦趋撑着伞。

到了疏影堂,院子里已漆黑一片。

雨幕细密如织,四周了无人影。

只有门房双手插袖,缩在屋檐下躲雨。

黑压压的身影从旁掠过,似阴云罩顶。

门房猛然惊醒,但见世子步履如风进了内院。

此时积雨已没过鞋底,每一步涟漪顿生,玄色衣摆亦洇湿大片,整个人比平时更加阴冷。

门房心头凛然,猫着腰跟了上去:“世子,老太君已经歇下了,您在客厅稍等,容小的先行禀报。”

世家大族最讲规矩,哪有儿子擅闯母亲寝房的?

门房担待不起失职之罪,连连抹着额头,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

魏璋未搭理,径直走到老太君寝房外,方叉手为礼,“母亲,儿子身边离不开薛姨娘伺候,母亲若是问完话了,还请将人归还。”

屋内无人回应。

老太君正躺在榻上小憩,见着隔扇门外清朗身姿恭敬折腰,面上浮现一丝愠怒,索性调转方向对着墙闭上了眼。

李昭阳是不知廉耻之妇。

魏璋又何尝不是把镇国公府的脸踩在脚下?

当年因着宣儿对昭阳郡主满心赤诚,镇国公府可把这位郡主跟佛似的供着。

三媒六聘,三顾茅庐,也没求得她嫁进门。

却不想老二倒轻易得手,把昭阳弄去做了外室,整整三年任他如何肆意亵玩。

那么镇国公府多年的殷勤算得什么呢?

国公府的脸都快被他们败没了。

一个不知贞洁,一个瞒天过海,真真的沆瀣一气天生一对。

老太君自是不愿见这逆子t的,给身旁守夜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会意,猫着腰恭敬开了门,“世子,老太君中风之症还没好全了,早睡下了。至于薛姨娘,两个时辰前就离开了。”

“多久?”青阳问。

“两个时辰。”

嬷嬷话音刚落,天边一阵撼天动地的轰隆声。

不是雷,是南山的山体滑坡了。

初夏的暴雨,毫无征兆越来越大。

早在一个时辰前,公府锦鲤池里的雨水已漫过池塘。

四周山峦,滚滚的泥石流。

这种天气在外逗留一两个时辰属实危险,青阳心知不妙,赶紧问那嬷嬷:“谁送姨娘离开的?可有亲眼看着姨娘进崇安堂?”

“这、这……”

守夜嬷嬷和门房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茫然无措。

连门房都没见过薛兰漪,何敢说人离开了?

魏璋眸色骤寒,“请母亲将人归还!”

“你那妾室福大命大,在公府里还能跑丢了不成?”老太君仍背对魏璋躺着,悠悠然道:“王妈,关门。”

“喏!”

门扉轻掩。

倏地,一道银光乍现。

门闩被破开了,锋芒太过凌厉,径直将王嬷嬷的脸削去了一半。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嬷嬷登时倒在血泊中,血花溅了满隔着内室的屏风。

院落里,尖叫声乱成了一锅粥。

老太君转过头来,透过屏风朦胧见到魏璋一身玄衣立于门前,手握银剑,血色从刀刃滴滴坠落。

蓝白的光在轮廓深邃的脸上忽闪,话音却寻常:“母亲的病好些了吗?”

“你、你!”

老太君吓得弹起身来,“你简直无法无天,如此滥杀无辜,你、你……”

“母亲不肯见儿,才害了旁人,怎倒怪起儿子来了?”魏璋将剑递给了青阳,踏着一滩血迹跨进门槛。

青石地面上,落下一串沉稳的血色脚印。

魏璋掀袍坐在外间的主座上,沉静的眸侧望右手边的屏风。

内室,老太君亦盯着素纱屏风上点点血梅,和门口痉挛打挺的王嬷嬷。

血还在流,顺着青石板缝隙蜿蜒流进了内室,犹如幽冷的蛇游移向床榻。

血腥味太重,老太君终是受不住,杵着龙头杖,绕过屏风,现身外间。

“你、你……好一个大逆不道的魏大学士!”

“明日还要早朝,儿子并无闲暇受母亲教诲,母亲见谅。”魏璋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老太君落座主位左侧。

幼时,魏璋和魏宣兄弟二人一起住在疏影堂。

那时也常在此地此时受老太君的教诲和责罚。

只是眼下已经三更,魏璋没空绕弯子,“薛姨娘呢?”

“老身怎知……”

天外一声惊雷,截断了老太君的话。

电光落在被削了右脸的王嬷嬷身上。

太过狰狞。

老太君到底上了年龄,如此真切看到一条活生生的命在眼前消逝,难免惊恐。

这才扶着八仙桌,跌跌撞撞坐下,僵着嗓子喊,“柳儿!”

一直在外旁观的柳儿早就吓傻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奴婢,奴婢晌午把薛姨娘领到后院的皂角树下跪着,就……就出去园子里逛了,再回来薛姨娘已不在皂角树下。”

这倒奇了。

门房没见着人离开,皂角树下亦空无人影,人间蒸发了不成?

青阳侯在魏璋身后,疑惑地望着世子。

魏璋搭在扶手上的指拨弄墨玉扳指。

“皂角树?”三个字极沉。

“是!奴婢怕姨娘淋雨,所以……”

话到一半,忽感一束寒芒,脖颈犹如被利剑割断一般。

柳儿一滞,舌头打了个滚,“是小梅!梅姑娘令奴婢将薛姨娘引到那棵皂角树下跪着的!”

屋外,一道闪电裂空而下。

万钧雷霆顷刻聚于百年老树之顶,火树银花。

百年老树剧烈晃动,数不清的枝丫应声而落。

显然,那棵皂角树易引雷电。

这梅姑娘分明是把薛姨娘往死路上引。

疏影堂众人面面相觑,老太君亦没想到这丫头如此胆量。

她还指着薛兰漪救魏宣呢,怎能出如此大的纰漏?

“贱婢好大的胆子!说!你把薛姨娘弄哪儿去了?”老太君连捣龙头杖。

小梅僵硬地双膝砸在地上,愣愣摇头。

她只是想吓一吓那狐狸精,叫她莫要勾坏世子身子,何敢要她的命?

照理说,寻常人见着那棵树引雷电,必然屁滚尿流逃窜了。

这薛姨娘总不能是个傻的,一直呆呆立在树下吧?

“她定是跑了,定是跑了,总不能等着被雷劈死……”

“姨娘患有惊惧之症。”青阳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大公子说过,惊雷闪电的天气,薛姨娘会恐惧。

况是把雷电引到眼前,只怕薛姨娘真会懵得不知躲避。

会不会真被雷电吓晕,或是劈……

可就算是被雷电伤了,那也是活要见人,死该有尸才是。

青阳越想越惧,“是不是姨娘被雷电劈晕劈伤后,又被什么歹人掳走了?姨娘是不是开罪了什么人?”

三年,薛兰漪连院门都没踏出过,能得罪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