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此话引得周围轩然大波,议论声愈大。
在场所有人或惊或恐或讶异,唯有魏璋面无波澜。
他睥睨着薛兰漪,更像循循善诱,“你说说,我怎么杀的?”
薛兰漪因他的态度顿生迷茫,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继续。
“魏、魏璋自制断肠草杀害祁王,祁王乃肝肠寸断不堪忍受痛楚,咬舌自尽。”
“叔父……”少帝趔趄了半步。
贴身太监扶着他,他几乎软在太监臂弯处。
可他没再打算离开了,眼中裂出血丝,赤红的眼望向魏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魏爱卿你不会如此虐杀叔父,对吧?”
魏璋未理少帝,目光只锁着薛兰漪。
神色微凝,须臾,了悟。
之后眼中更多了几分赞赏。
他在赞赏什么?
是赞赏薛兰漪告发他的勇气,还是赞赏薛兰漪不动声色拿到了他杀人的证据?
不管是哪一种,这样的表情都不该出现在一个被拆穿的嫌疑人脸上。
魏璋为何一丝恐慌也无?
这种反常的反应,让薛兰漪生出一种未知的恐惧。
她咽了口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不敢再看魏璋了,目光稍稍偏移只对少帝磕头行礼。
“断肠草乃至阴至毒之药,大庸明令禁止,所以毒药都是魏璋自制的,证据在觉明大师手上!”
“宣觉明大师!”
太过不可思议,少帝鲜少地声音变得洪亮,而手还因紧张攥着魏璋的衣袖。
至于觉明大师,因着昨夜少帝祭拜祁王,觉明大师一直在奉先殿祈福诵经,所以很快抵达东华门,将证据呈给了少帝。
罪证有二,其一在魏璋幼时住的寝房里,发现了一本被撕掉一页的药典,这药典虽为孤本,但著书人尚在,祁王府的管家去查证过,缺的一页正是断肠草的制法。
其二,当初魏璋寄养在祁王府时,行动没那么方便,吃穿用度皆拮据,所以想买药材并不容易,更莫说一次集齐断肠草共十三味药材了。
为了不引人怀疑,魏璋花了五年时间,以自身患病为由请王府抓药,再从自己治病的药中扣减出断肠草所需的药材。
魏璋不动声色拼凑了五年,才将毒药药材集齐,而他抓药的账目皆记录在册,只要把账目放在一起细看,就能看出魏璋的阴毒心思。
其实照理说抓几副药的小事王府是不会如此详尽记录的。
偏偏祁王夫妇不喜魏璋,所以对他的用度格外苛刻,看病的银钱是要从他膳食中克扣回来的。
就是这么一个小账目,反倒记录下了魏璋的犯罪证据。
而从账目来看,魏璋获取的第一味断肠草药材可以追溯到魏璋十二岁时,也就是刚入祁王府的第二年魏璋就在谋划杀害祁王了。
一个心智未全的少年,竟然阴暗至斯。
少帝不可置信望着近在咫尺的,他最为信任的臣子。
辅佐他登上帝位的近臣,却亲手杀害了他最仰慕的叔父。
少帝不敢相信,连连摇头,连连后退,险些摔倒。
沈惊澜闻讯而来,从后扶住了少帝。
此番大动干戈,东华门俨然成了朝臣聚集之所,一圈圈围绕着魏璋,或是讶然或是疑惑的目光纷纷投向风暴中心的人。
毕竟十二岁少年谋划五年,毒杀祁王全府的事太过匪夷所思了。
“账目可以作假,笔迹可以作假,仅凭这两件证物如何就能断定魏大人之罪?”
“这位大人大可以去当年的药铺核查一遍。”
薛兰漪反驳人群中那个俨然是魏璋党羽之人。
薛兰漪没有去查过药铺,但她相信魏宣拿着这份证据来威胁魏璋时,一定彻查过。
只要药铺和祁王府的账目对得上,人证物证皆在,魏璋如何能洗脱嫌疑?
“再者祁王府的账目皆由祁王用印,试问谁能伪造亲王印鉴?”
薛兰漪的话让魏璋党羽哑口无言,只有一人闷着声道:“十二岁设计灭门案,很难让人信服。”
“人性本恶,何难理解?”说话的是定远侯裴修远,老太君的外甥。
他未袭爵前,薛兰漪与他打过交道。
此人从前是极信佛的,一串菩提日日不离身,仿若不问世事的俗家弟子,家族大事、朝堂政事t从不过问。
而此时,裴修远的眼是淡漠的,戏谑的,充满攻击性的。
五年,很多的人和事都变了,薛兰漪险些认不出他。
幸而,他现在是向着薛兰漪的,一双凌厉的眸与魏璋对视:“有些人就是道貌岸然,表面心怀天下,实则杀人诛心,侵害无辜,从不手软,对吧魏大人?”
两人相视一笑,意味莫测。
众人的目光皆又聚集到魏璋身上。
少帝紧握着沈惊澜的手腕,始终是存疑的,僵硬地喘息着,“魏、魏爱卿,可有话说?”
“臣,无话可说。”魏璋淡然折腰以礼。
这话不就是认罪了?
在场大臣,包括薛兰漪都未反应过来。
她以为今日必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拉锯战,她没想过能轻易战胜魏璋。
可是,魏璋认罪了……
她讷讷望着魏璋。
魏璋也正望着她。
或者说方才薛兰漪与魏璋党羽据理力争时,魏璋就一直看着她。
她能感受到那束寒芒紧紧追随,她不敢侧目。
而今目光相对,他的眼如深渊,薛兰漪仿佛在他眼中坠落,触不到底。
后背虚无的不确定感让她没有胜之喜悦,只有更深的恐惧。
“魏大人真的无可辩驳了吗?”少帝问。
“无。”魏璋悠然吐出一个字,自始至终看着薛兰漪:“臣的爱妾说什么,就是什么。”
薛兰漪讷讷摇头,她不是他的什么爱妾。
少帝亦无可言,与沈惊澜对视了一眼,心中才有主意,“将、将魏璋押入诏狱,查封镇国公府,等待三司会审。”
魏璋拱手,缓缓退去。
薛兰漪尚且沉浸在恐惧和不可置信中,愣愣跪在原地。
忽地,脖颈一凉,她猛然回过神来。
魏璋经过她身边,腰间玉佩的绦子堪堪划过薛兰漪的肌肤。
冰蚕丝缠绕着薛兰漪修长的脖颈,而后割过喉咙,触感如刃。
薛兰漪几近窒息。
“今夜,又可以陪爱妾看星星了。”魏璋嘴角勾起莫测的笑意。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不知他话是何意。
魏璋未再停留,踱步而去。
终于,冷松香离她而去,玄色身影消失在东华门外。
天边的乌云也仿似散去。
肃然的气氛因为魏璋的离去消散,周围人的呼吸声仿佛都大了些。
少帝精神恍惚,并未有心思处置薛兰漪,指着她的鼻子,“丢进宗人府,令宗人府尽快处置!”
他不想见到任何与先太子有关的人,扶着沈惊澜仓皇而去。
薛兰漪被侍卫押解着,往皇城西南角的宗人府去。
走过狭长的甬道,目之所及越来越荒芜,再不见金砖碧瓦,只有腐朽的冷宫。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血腥味,隐隐夹杂着深宫处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饶声。
薛兰漪心知自己犯了欺君之罪,又顶着“先朝乱党”的名头,圣上不会放过她了。
此一去,就是见不到光的黄泉路。
这一生到底是有许多遗憾和放心不下的,薛兰漪依依不舍望向朱墙外。
皇宫西南位于高地,就算不上阁楼,亦可观皇宫外的景象。
恍惚间,她看到一匹白马拉着车轿,从朱墙外的一条小巷悄然走过。
“烈风!”
薛兰漪认出那是魏宣的坐骑。
是不是说明马车里是魏宣?
老太君已经趁乱救出魏宣,准备离京了?
薛兰漪黯淡的眼中浮出一抹亮色,脚步下意识往城墙外偏了一步。
“赶紧走!”侍卫推了她一把,钳制住了她的肩膀。
薛兰漪立着不动,定定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一瞬间的冲动,她推开了侍卫。
反正怎么都得死,她还想见她的少年最后一面,哪怕目送他的背影也好。
她提起裙裾,冲上一旁的阁楼。
“找死!”侍卫抽刀,追了上去。
一挺拔的身影挡在了侍卫面前。
侍卫见着来人,立刻脸色大变,恭敬地跪地请安。
薛兰漪未曾回顾,一直跑到了三层阁楼上,凭栏眺望。
恰好,马车的车帘从内掀开了。
马车里,苏茵对她遥遥颔首,然后后仰。
薛兰漪看清了昏迷躺在软凳上的魏宣。
许多日不见,他脸上更无血色且浮肿,下巴生了胡茬,看上去几乎没什么活气儿了。
前日跪在老宅时浸染的泥浆糊了满身,没有人帮他清洗,整个人狼狈不堪。
从前的他便是行军打仗归来也从不会满腮胡茬,更不会满身汗渍血水。
他在薛兰漪面前总是白白净净,清清爽爽的。
薛兰漪笑他比姑娘还讲究。
他说这叫男为悦己者容。
薛兰漪不禁眼眶一酸,不忍看他现在这般模样,可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毕竟,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终究,马车缓缓离开了视线,往京城外去了。
薛兰漪呆呆望着那个方向,半晌不语。
“这是那位叫阿茵的姑娘托本侯转交给郡主的。”
此时,身后响起清冷的声音。
薛兰漪蓦然回头。
裴修远与她并肩而立,将一方绢帕里的一缕青丝递给她。
苏茵不过蝼蚁之身,能做的太少了。
所以,她求了裴侯送魏宣离开时,稍稍绕行皇城外的小巷,让薛兰漪再看魏宣一眼。
亦求他给薛兰漪捎来一缕魏宣的青丝。
所谓结发为夫妻,来生续前缘。
今生既不能了,就只能祈愿来世了。
这缕头发是苏茵对他们来世的祝愿。
薛兰漪感怀,屈指将绢帕握于手中。
良久,终于缓过神,福了福身:“多谢侯爷。”
“不必。”
裴修远的声音是冷的,叉手回礼,“郡主待芝兰的恩情,今次本侯代为还清。”
薛兰漪只知道裴侯爷曾有个定了娃娃亲的青梅竹马名唤郑芝兰。
两人感情甚笃,后来不知为何待嫁前夕,芝兰被贬妻为妾。
没多久,芝兰就病死了。
薛兰漪与郑府有几分交情,曾去祭拜过芝兰姑娘,只能算君子之交吧。
她不记得她对芝兰有什么恩情。
不过这仿佛并不重要,裴修远话里话外的疏离俨然并不是想与她攀扯什么关系,而是情义两清,一刀两断之意。
随意吧。
薛兰漪此时心里装不下别的人和事,但真心感谢裴侯让她见了魏宣最后一眼。
她屈膝行了大礼。
侍卫并不能耽搁太久,押着薛兰漪离开了。
裴修远独自凭栏而立,望着已出城的马车,眼神渐次冰封……
薛兰漪则被换了囚服,送进宗人府的牢狱中。
这是一间独立的牢房,周围并无其他罪犯,空荡荡,黑漆漆的。
墙壁上油灯快要燃尽,火苗将熄,只有高处的天窗上一道日光射进来,依稀辨物。
奇怪的是薛兰漪惧黑惧幽闭,在这一刻心中却无比平静。
可能是清心丹的药物作用,也可能是人之将死什么都不惧怕了。
更可能是没有魏璋的无孔不入气息,于她来说就是自由。
她坐到了天窗的光晕下,畅快地深深喘息。
脑海里不再想着今日要如何取悦魏璋,要如何忍着厌恶与他同枕而眠。
可以尽情地肆意地回忆她与阿宣最好的那十年。
若有来世,她很想做一次他的妻。
薛兰漪的心底又涌起酸意,缄默着绞断了自己的一缕长发,与魏宣的头发混放在一起,编成同心结。
她将同心结放在手心,细细摩挲,自言自语道:“好好活着,别再做傻事。”
薛兰漪其实知道那日魏宣让魏璋去老宅,是为了与魏璋同归于尽。
她自问无法承受魏宣粉身碎骨的下场,所以,在那一刻薛兰漪下定决心入宫觐见,由她去赴死。
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所以这么难的事还是交给阿宣吧。
她要偷懒了。
薛兰漪轻笑出声,仰靠在木质栏杆上,一滴诀别的清泪从眼角缓缓流下。
冰冷如玉的指摁住了她眼角的泪珠。
“妾书第一则是什么?”
幽凉的吐息自上而下喷洒在她额头上。
熟悉的压迫感侵袭而来,薛兰漪登时汗毛倒竖,睁大双眼。
一乌压压的身影立在她身后的牢房中,骨节分明的手伸过牢栏,屈指抚着她的脸颊。
忽明忽灭的烛光中,她看清了那人的脸。
“魏璋!”
他怎么会在这儿?
皇亲国戚关在宗人府,魏璋理应在诏狱才对!
怎么会?
怎么会呢?
她呼吸起伏,想要逃离,可双腿发软,脊背倚着牢栏,站都站不起来。
第42章
魏璋轻易从后钳住了她的下巴,迫她仰头看他,“告诉我,妾书第一则是什么?”
他的话语平静一如往常,但不容置喙。
火光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忽闪,薛兰漪分明看到了其下隐藏的暗涌,似在爆发的边缘。
妾书第一则:为妾者修容以悦君,泪泣视为大不敬。
做魏氏妾戒骄戒嗔,事事都得以取悦主君为先t。
她这滴泪显然是惹魏璋不悦了。
可,那又怎么样了?
他们现在都是囚犯了,都是必死无疑的大罪,她还怕他何?
薛兰漪微湿的眼角上挑,倔强望着他。
没有往昔的恭敬,亦不必再压抑对魏宣的情谊,任由不舍的泪水横流。
白皙的肌肤上泪痕斑驳。
宛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生了裂纹。
魏璋居高临下,看到了她眼中不该有的眷恋。
他很不喜欢女人流泪的娇嗔模样。
“收回去。”魏璋沉声,仍端得魏氏家主的做派。
薛兰漪却笑,“你算什么东西?”
她是李昭阳,不是薛兰漪,更不是他魏璋什么妾室。
妾书上的条条框框困得住薛兰漪,却困不住李昭阳。
他管不着她!
她也不会再对这个毁了她半生的人,有任何阿谀奉承!
她用力掰开他铁钳般的虎口,掰不动便用牙去咬。
如上午她跳马车时一样发狠,齿印又刚好嵌在那处。
未结痂的伤口又溢出血来,顺着魏璋白皙的手背横流。
魏璋蓦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喉间空气戛然而止,薛兰漪本能地松了口,唇齿上还沾染着殷红的血,大口大口喘息着。
魏璋虎口收紧,捏住薛兰漪的脖颈,将她徐徐提了起来。
她近日过于恃宠而骄,连自己的身份都认不清了。
他跟她说过,这世上所有骗他、忤逆他、背叛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已经原谅过她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你是李昭阳?”魏璋戏谑轻笑,在她耳边悠然吐声,“在我身下忘乎所以承欢的时候,你是谁?求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又是谁?”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天上明珠,不可亵渎的李昭阳?
有的只是从里到外都属于他的薛兰漪。
他的另一只手屈指轻抚她怨怒的眉眼,眼角的泪迹,脖颈上未褪去的吻痕。
最后,捻住了她过于宽大的囚服,忽地一扯。
麻衣布料轻易被撕破,露出光洁细腻的肩膀。
凝脂般的肌肤上全是魏璋弄出的痕迹,还有一枚漂亮的血砂印鉴。
刺青的伤口已经长好了,他的血长进了她身体里,融合得十分完美,比魏璋押印的任何一份契约都完美。
“你这具身子有多喜欢我的精血,你不知道吗?”魏璋就站在她身后,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肩头。
薛兰漪被他禁锢着,无法回头看他。
但五步之外的墙体上映照出了两人的身影。
男人覆着娇小的女子,身影拉长,赫然放大在眼前。
幽暗的房间,浑厚的气息,凌冽的气场。
一切的一切,仿佛初夜那间书房的场景重现。
不堪的记忆,赤裸裸吹进薛兰漪耳朵里。
她瞳孔一缩,愤然瞥向近在咫尺那张阴郁的脸,“都是你骗我的!”
可她被掐着脖颈,连愤怒的眼神都无法传递出去。
“我骗你……”魏璋讪笑:“再想想呢?”
是她在寒冬的夜里,擅自钻上他的榻,依偎在他怀里,楚楚可怜望着他,说想与他同床共枕取暖。
是她抓着他的手放在她心口,信誓旦旦说“妾心如磐石,不可转矣”。
更是她一次次说喜欢他,说会永远忠诚于他。
哪一次不是她自己上赶着来的?
结果呢,不过数月,她就要置他于死地。
到底,谁骗谁?
魏璋食指抵着她的下巴,迫她仰面。
他在后饶有兴味观察着那张微张的檀口,还有其下粉嫩的舌尖。
真是一张颠倒黑白,口蜜腹剑的巧嘴。
一张敢忤逆自己主君的嘴。
他用拇指将她嘴角、唇瓣上的血一点点塞回了她口中。
他的气息顷刻盈满她的口腔。
薛兰漪恶心透了他的味道,她不会再吞咽他的东西,亦不允许他的血在融进自己身体里。
她张着嘴不肯吞。
魏璋的拇指径直抵在了她的喉头深处。
所有的空气都被阻断了。
喉咙里如堵了一团棉花,渐渐,又如压着一块秤砣。
没有力气了,她的腿虚弱往下滑。
魏璋没有给她逃脱的机会,左臂横在她腋下迫她站着。
她的眼前发白,胸腔快要炸开了般。
终于,身体的本能让她不得不吞下了那口血腥。
呼吸得以暂时的自由,身体无力地耷拉在魏璋的左臂上。
她重新依附于他,他却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任何知错悔改之意,只看到了怨愤。
“薛兰漪,你可知不忠之妇该受什么刑罚?”
“我非你妇,谈什么忠贞?!”
薛兰漪孱弱地呼吸着,苍白脸上的倔强丝毫不减。
隔横在她胸前的手臂骤然收紧。
薛兰漪脊背、脖颈撞在牢栏上,被迫与魏璋更近了一步。
木制栏杆上的铆钉寒森森抵着她的皮肉,鼻息间都是魏璋身上的冷松香。
她却看不到黑暗中的他,只听得森然的吐息。
“你非我妇?那我方才叫你薛兰漪,你为何要应?”
薛兰漪瞳孔一缩。
不知何处来的阴风拂过,对面墙体上巨大的身影摇曳了一下,似鬼魅冲击着薛兰漪的视线。
她才意识到,魏璋方才故意叫了她“薛兰漪”。
她竟习以为常地回应了。
潜移默化,是件可怕的事,能浑然不觉从内到外改变一个人。
嘴硬是没有用的。
“事实就是:你已经永远被打上薛兰漪的印记了,想做回李昭阳?”
“或许……等赎完这辈子的罪孽,再谈吧。”魏璋右手忽地从墙体的暗格中扯出一条铁链。
金属剧烈的撞击声回荡在密闭的牢房中。
黑暗,让声音更显刺耳、森冷。
锁链上还弥漫着一股陈年的血腥味。
“想怎么死?自己选。”
魏璋执着锁链一端的镣铐,剐蹭着薛兰漪的脖颈。
那镣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棘齿,轻微的刺痛却让薛兰漪生出极深的恐惧。
她以为大不了上了断头台,一刀两断,人头落地便了了。
可是,她低估了魏璋的睚眦必报。
跟在他身边的心腹不过是心软放走了一个无辜孩童,他便称之为背叛,便让心腹以命抵命。
而薛兰漪可是要拉他下地狱,他又怎会让她死得轻松?
薛兰漪见识过他敲断心腹腿骨的残忍手段。
生而为人,在人头落地前,哪有不怕的?
她眼神往四周瞟了瞟,见两三狱卒就立在十步之外。
她欲开口,狱卒脚底抹油似地消失了。
监管律法的牢狱,却无人阻止魏璋滥用私刑。
他纵横朝堂数年,纵然大厦将倾,也还有人脉。
否则,他怎会恰巧与她关在一处?
怪道他说今晚要一起看星星。
那时,他就已经在想如何报回了。
薛兰漪越细思越觉毛骨悚然,她扯他的手臂,欲挣脱这鬼魅一样的人。
可魏璋横在胸前的臂膀强而有力。
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薛兰漪却丝毫挣脱不开。
魏璋看着怀里急红眼的姑娘,急得连脖颈都红了。
惩罚还没开始,就吓得要逃?
背主那股狠劲又去哪了?
“大庸律法:不遵妇德,违背主君,当浸猪笼。”
他一边背着法典,一边将棘齿抵在了薛兰漪脖颈要害处。
薛兰漪喉头一僵。
一如溺水时被挤压的嗓子眼,窒息感汹涌而来。
她不动了。
魏璋则不疾不徐在她脖颈薄而软的肌肤上打着圈,动作极缓。
渐渐的,窒息感中竟又透出不可思议的痒意。
薛兰漪垂眸,才发现那只腕铐上缠着一圈白狐毛。
在这逼仄黑暗的空间泛着莹白的光,尤显圣洁。
薛兰漪不明白为什么牢狱中会有这样奇怪的镣铐。
她无暇多想,只因那细而密的绒毛在她肩窝处打着圈,绵绵绒绒的触感,一下又一下勾着她每个毛孔。
她的脑海中竟不自觉浮出,男人眼尾微红埋在她脖颈中,一下一下舔舐她的画面。
她呼吸更难,深深吐纳想要磨灭那些画面。
镣铐又顺着她的锁骨,滑过缓缓往下,停留在她极瘦极薄的肚皮上。
“再不然,骑木驴?”
“亦或是,黥刑?”
魏璋居高临下,薄唇轻柔厮磨着她头顶。
镣铐却颇具警告意味研磨着她,“此地皮肉细嫩,刺上主君的印鉴,定会比上次的刺青更美。”
“看在你伺候我一场的份上,我亲自为你行刑。”
灼热而低沉的吐息断断续续压在薛兰漪的头顶上。
她却脑袋混乱,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黑蒙蒙的视线中,她的感官被无限放大,细细密密的酥麻没入全身。
薛兰漪的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往昔红罗帐中的景象。
她的身体本能地紧绷起来,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眼角的湿意出卖了她。
魏璋俯视着身前女子潮红的面色和濡湿的鬓发,眼睁睁看着她身体紧绷到了极致。
他忽地抽开了狐毛。
薛兰漪本能地并拢双腿,她极尽克制了,可细微缩腿动作还是没有逃过魏璋t的眼睛。
“你看看,你可还离得开我?”
魏璋轻笑,将镣铐递到了薛兰漪眼前。
原本蓬松的绒毛上沾黏了些许粘稠水泽,恹恹坍塌着,一如此时此刻的薛兰漪。
“背叛了我,谁能让你愉悦?他吗?”
“魏璋!”
薛兰漪用尽力气蓦地挥开了那镣铐。
铁链哐当作响,生硬的声音回荡在两人之间。
“你恶不恶心?”她回不过头,只能发狠盯着墙壁上颀长的身影,胸口起伏不定。
墙上的影子巍然不动。
而后徐徐俯身,贴近她肩头,一如山峦倾覆,将她的影子整个包裹住。
“我只是喜欢说实话。实话就是:你是薛兰漪,注定得依附于我。”
他忽地咬住了她的耳垂,深深咬着,直到齿间渗出一滴血珠。
他要她疼,要她记住这句话。
可薛兰漪在反复的刺激下,已经感受不到疼了。
她定定立着,任由他舌尖卷起那滴血,吞咽入腹。
她忽地笑了,“到底是薛兰漪离不开你,还是你离不开薛兰漪?”
“你又得癔症了?”魏璋眼底讥诮甚浓。
而禁锢薛兰漪的手却有所松动。
薛兰漪回头,朝他甩了个眼刀子,“不是吗?你怕薛兰漪没了,你又成一个孤孤单单没人爱的可怜虫了,所以你才要不断地证明我是薛兰漪,不是李昭阳对吗?”
“若非如此,你可以直接杀了我,一刀宰了也罢,十般酷刑用上也好,无非是泄愤,何必跟我在这儿浪费口舌,非要我承认自己是薛兰漪?”
她掷地有声,话音在牢狱里回荡着。
一瞬间,周围再没有其他动静。
第43章
魏璋眉头深锁,紧紧盯着她。
他俨然并不喜欢旁人揣测他的心思,眸中晦色越聚越浓。
薛兰漪却迎着他,话锋一转,“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薛兰漪不再爱你,这件事不会发生的……”
魏璋的眸色微凝。
刺入她眼底的寒芒不经意稍稍偏移,落在她那张檀口上。
他仿佛在等着什么。
她檀口微张,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得到过薛兰漪真正的爱!”
“薛兰漪对你所有的情谊都是你偷来的,骗来的,本不属于你的,没有的东西还谈什么失去?”
薛兰漪畅然一笑,抽出发间玉簪,高高扬起,发狠地刺向肩膀。
不管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符号。
不管她是薛兰漪,还是李昭阳。
她爱的从来都是年少相伴的少年。
从前,现在,以后都不会变!
她怎么可能去爱一个反反复复伤害她的人?
即便是黄泉路,她都不想带着他的痕迹,她要清清白白的上路。
玉簪毫不留情刺向后背,划向那枚刺青。
一只强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掌心堪堪覆着刺青。
簪尖刺在了魏璋手背上,一道血痕立现。
血珠顺着凸起的青筋蜿蜒而下。
魏璋的第一反应却不是痛。
他拇指摩挲着刺青,反复地确认“云谏”二字是否完好无损。
恍惚一瞬。
他忽地捏紧了薛兰漪的肩膀,迫她贴着牢栏,“别逼我扒了你的皮。”
他的东西是死是活,怎么死怎么活都得由他做主。
他话音是不容置喙的强势。
而薛兰漪却轻飘飘一笑,簪子立即调转方向,刺向他的胸口。
电光火石之间,簪尖了刺破玄色云锦。
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
下一瞬,魏璋后退防御,催动掌力推开她的手。
本就虚弱的薛兰漪亦连连退出一尺余远,跌在草垛中。
牢狱中地面皆是鹅卵石所砌,她的盆骨撞击在石头上,却浑然不觉疼,只觉无比畅快。
她望着簪子上点点血迹,快意地笑了,“疼吗?”
魏璋眉心一蹙,意识到她方才划刺青根本就是虚晃一枪,抽出发簪的那一刻,她的目标就是他的心脏。
魏璋的脸越发阴沉。
薛兰漪当然知道自己这点功夫刺杀不了魏璋。
可起码,在她死之前,她也要让他尝尝利器灌入胸口的痛感。
她的阿宣,被他设计得整整两次贯穿胸膛啊。
该有多疼?
该有多疼!
“阿宣比你疼千倍百倍!”
她用簪子指着三步之外的魏璋,咬着牙,一字字挤出牙缝,“阿宣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害他至此?”
牢栏另一边的魏璋还迟迟望着胸口的破洞。
极小,但够狠。
血从小孔里涓涓渗出,濡湿了心口。
他不疾不徐整理着布料的褶皱,将那小孔盖上,捋平。
玄色衣衫看不出血迹,很快衣裳又恢复得与平日一样整肃。
他方抬眸,扯唇:“原是给他打抱不平的?”
“是!”薛兰漪远离了他桎梏,底气足了许多。
死都要死了,有些话她憋了太久。
阿宣的怨,她不得不吐。
她满眼怨恨盯着魏璋,“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背叛你?你背叛阿宣还少吗?”
“他知道你性子内敛,从小到大他去哪儿都要带着你,带你出征、出海,带你结交我们这些好友,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你按在身边。”
“以为你爱吃鸡肉笋包,每次都要掀开包褶,把馅料最多最嫩的留给你。”
“还有,老太君说你天生反骨,要不是他劝说,你早就被送去寺庙清修了,你以为你能在镇国公府横行?”
“呵,也许老太君说得没错:你真就是天生性恶,不配人待你好!”
薛兰漪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牢房里。
冲天的怨气。
魏璋眸色微动,显然很多事他根本不知道。
可不知道,就可以对一个真心相待的人痛下杀手吗?
薛兰漪想到魏宣那将死般的模样,泪眼模糊了。
“阿宣是那样好的少年,你却毁了他的一生!你简直、简直……”
魏璋又看到了让人恼火的眼泪。
他的眸很快冷却下来,踱步走向薛兰漪。
脚步无声。
只见一双玄色官靴徐徐逼近。
地面上,魏璋的影子被拉长,徐徐缓缓,遮住了她视线,而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了暗影。
刚得自由,头顶上又压下沉甸甸的乌云。
薛兰漪下意识地往后退。
“简直什么?”魏璋负手站在牢栏前,栅栏在他的脸上投射出光暗相间的竖影。
深邃的脸一边明,一半暗,诡谲莫测。
薛兰漪沉了口气。
他们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怕他什么?
“你简直当下阿鼻地狱!当死无葬身之地!”
“阿鼻地狱?”
好恶毒的诅咒啊。
问这世间有几个女子会如此诅咒自己的男人……
“你的罪孽也不浅呐。”
魏璋轻叹一声,长指轻轻拨动了下暗格边的轮盘。
牢笼四周忽地响起滞涩的齿轮机械声。
被扯出暗格的锁链开始哗啦啦作响,渐渐绷直,一点点往暗格回收。
薛兰漪的手腕被一股力道拽住了。
她蓦地垂眸,才发现那只缠着狐毛的镣铐不知何时拷在了她的腕上。
她被一根紧绷的铁链往暗格处拉。
她慌忙去扯镣铐,扯不开。
又赶紧抱住草垛,可机关的力道太大,将她连同草垛一起往牢栏处拖。
魏璋则负手而立,看着在地上无谓挣扎的薛兰漪,“叛主,此罪一。”
薛兰漪手中草垛松散开,独她无助地被往魏璋身边拖。
“刺主,此罪二。”
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拖拽痕迹。
四周隐有女子因为害怕或是无力而发出的细细哽咽声。
“咒主,此罪三。”
话音落,薛兰漪被拉回了牢栏边,魏璋脚下。
他巍然不动,睥睨她,“三罪并罚,你岂不是要同我一起下阿鼻地狱?”
薛兰漪拼命扯着铁链,可不仅不能松脱,那个暗格还在不停将锁链往里吞噬。
露在外面的铁链越来越短,她的手被强拉着往暗格里去。
这么近的距离,薛兰漪才看清巴掌大的暗格内有个小小的铡刀,随着铁链被卷入不停地一上一下。
似野兽之口,能咬碎一切。
只剩最后一拃长的距离,薛兰漪的手就会被拉进去切断。
她甚至看到铡刀口上还蜿蜒着陈年的血痕,耷拉着不知何年何日的碎骨。
薛兰漪瞳孔骤然放大,手指被一根根切下的画面已在眼前……
轮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摁停了。
铁链静止下来,不再回缩。
魏璋蹲下身,握着她颤抖不已的手反复观赏。
“方才……就是这只手不听话刺我的吧?”
薛兰漪大口大口喘息着,不及回答。
他忽地虎口收紧,捏住她的手腕,亲自往暗格里塞。
“啊!”
薛兰漪花容失色。
魏璋怎么会好心刀口救人?
他就是想亲自惩罚她,亲自绞断她的手指。
薛兰漪一边摇头t,一边缩手。
到底还是怕的。
哪有人会不怕碎骨断指之痛的?
这个机关已经在此牢狱中反复检验过人性了。
魏璋一边将她的手往里送,一边漫不经心道:“现在还觉得我离不开你吗?”
薛兰漪看不清,听不到,只有指尖的触感被无限放大。
她的指尖离铡刀只在一发之隔了。
铡刀一上一下,来回剐蹭过她的指尖。
每一次都是入骨森寒。
魏璋冷眼看着,话音比铡刀更森冷:“别妄图猜测我的心思,也莫要太高看自己。
我要你,从来都只是因为你是魏宣的女人,跟你本人是谁无关,换作别的女人我一样会要,听懂了吗?”
薛兰漪脑袋嗡鸣不止,本能地点头。
“还有,只有魏宣这样的蠢人才离不开情爱,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所以,你也少玩恃宠而骄那一套,我真会杀了你,嗯?”
薛兰漪还是点头。
魏璋仍忽地将她的手往前一推。
薛兰漪眼前一片白光。
“大人,圣上有请!”此时,牢笼外狱卒躬身禀报。
薛兰漪魂魄都未归位,胸口起伏着,指头下意识蜷缩。
魏璋瞥了眼躲在他掌心下的青葱玉指,又看薛兰漪一阵红一阵白的脸。
她喘得厉害,鼻尖儿和耳垂都粉粉的。
魏璋倒是极喜欢她现在这副乖顺模样,眸中晦色稍淡,“知错了吗?”
薛兰漪余惊未定,呆愣愣的。
狱卒难为地在外拱手:“圣上急召,还请大人速去。”
魏璋松开手掌。
薛兰漪赶紧缩手,环抱双膝蜷成一团。
魏璋屈指抹去她鬓边的冷汗,饶有兴味放在指腹碾磨着。
良久,起身,拍了拍薛兰漪的肩膀,“没完,好生想想,怎么认错。”
他动作极轻,薛兰漪却觉如千钧,肩膀一歪,虚软地瘫坐在原地。
冷松香终于渐渐消散。
那种无孔不入的惊恐才些微缓解。
她讷讷转头望向弯腰踏出牢门的魏璋。
此时她才发现魏璋根本没穿囚服,他那间牢房的门也没锁。
而狱卒猫着腰在前引路,更是无比恭敬。
这哪里像是被下狱了?
怎么回事?
薛兰漪不解地瞪大眼睛,目送他的背影。
不远处的石阶上,光线昏暗,隐有一人迎面朝魏璋来,折腰行礼,“大人,公文放哪儿?”
拾阶而上的魏璋仿佛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轻飘飘一瞥,薛兰漪立刻汗毛倒竖,转回了头。
片刻之后,五六个狱卒抬着低几和公文进了隔壁那间牢房。
他们将牢房洒扫一新,换了妆花缎的床单被褥。
书桌、笔墨、香炉一应俱全,仿佛把崇安堂的书房搬过来了一般。
谁会对一个死刑犯这般照料?
薛兰漪越想越疑惑。
再看狱卒,他们穿的是飞鱼服。
所以此处俨然不是宗人府,而是锦衣卫的诏狱。
魏璋把她调来了诏狱?
魏璋一个犯了死刑的人,还能把她调来诏狱?
薛兰漪顿生无措。
自己忍辱偷生,谋划了许久的计划,在这一刻瞬间被击碎了。
她根本未伤魏璋分毫。
要去赴死的,从来都只有她薛兰漪一人。
为什么?
薛兰漪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她看不懂的样子。
未知的恐惧让她蜷缩得更紧,寻找些许踏实感。
“郡主还是莫要惹怒小魏大人才是。”
隔壁响起略显沧桑的声音。
薛兰漪回过头,一弯腰驼背的锦衣卫正在擦拭栏杆。
此人有些年长了,手臂上隐约可见刀枪剑戟的伤疤,显然是常年征战的将士。
他是……魏宣的旧部?
只有魏宣旧部才会尊称魏璋一声小魏大人。
薛兰漪张了张嘴,到底没敢问出来。
锦衣卫亦是十分惊恐地扫视左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魏宣旧部,于从前是无限荣耀,于现在是杀身之祸。
薛兰漪无须多问。
锦衣卫见四周无人,指了指暗格里的铡刀,压低声音道:“郡主可知此刑具就是大名鼎鼎的观音闸?”
薛兰漪久在宅院,并不知何为观音铡。
但观音二字,让她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她眸光流转。
锦衣卫点了点头:“是,此机关确因周钰周世子得名。”
锦衣卫指向暗格对着的西南方,“郡主看那!”
牢房二十步之外,是诏狱的刑房。
那处摆放着锦衣卫的各种酷刑器械。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刑台有一口铡刀与暗格里的小铡刀形状十分相似,也是不停上下移动。
只是那口铡刀巨大,可斩人头。
“当年周世子因为反叛之罪全府下狱,正是被关在此地。
他的爹娘兄弟就在对面的行刑台上。
郡主手上的伸缩锁链原本是为了绑缚周世子,将他拖至这个角度,就可逼迫他亲眼看到亲人人头落地。
至于暗格里的铡刀,实是那大铡刀的一个机关零件。
只要把手指伸进暗格,阻止机关上下运转,刑台上的铡刀自也不会落下。”
“所以……”薛兰漪瞳孔微缩,意识到了什么,“周钰的手指……”
“是,周世子的手指是他自己送进暗格里的,只要他铡下一根手指,就能从大铡刀救下一位亲人。
周世子断的六根手指分别是为救:父、母、弟、妹,还有他的两个书童。”
周钰是这样的人,治病救人从不问出身,不计代价。
他表面吊儿郎当,实际最是菩萨心肠。
他以断指救人性命,施恩于人,故连迫害他的机关都称之为观音铡。
多么讽刺?
如此违背伦常的杀人刑具,竟被赋予如此仁慈的两个字。
薛兰漪心中百感交集,微闭双目:“后来呢?”
“后来……周世子的手被绞得血肉模糊,沈大人下令不许医治。
周世子的手糜烂得严重,又被镣铐磨得白骨森森,世子身边的丫鬟心疼主子,将自己的狐毛袖拆下来缠在镣铐之上,本只是想缓解周世子的痛楚,谁知……
第二日,那丫鬟,还有被世子救下的亲人全被押在铡刀下,斩首示众了。”
“……”
薛兰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锦衣卫摇了摇头,“小的只知那夜血流成河后,周世子在血泊里磕了一夜头,呢喃着‘他有罪,他认罪’。
再后来,诏狱的每一间牢房都会放这样一口观音铡。”
薛兰漪怔了许久,明白了。
这是当今圣上在杀鸡儆猴。
当年先太子因反叛罪锒铛入狱后,先皇也因气急攻心,缠绵病榻,很快长眠于世。
少帝穆清云临危受命继任大统。
少帝对先太子党本就忌讳,故而对周钰痛下杀手,毫不留情。
为的是昭告天下,谁敢接近、救助先太子党,谁就会招致厄运。
那一时期,不光周钰,谢青云、陆麟,乃至薛兰漪谁不曾受过压断人脊梁的羞辱与迫害?
如今,周钰所经历的一切,他的痛,他的屈辱,还有铡刀上的残血、碎骨,一幕幕在眼前展现。
薛兰漪一下就明白了为何当年那个最乐善好施的少年,如今总龟缩一角,明哲保身。
为了他自己好,亦为了旁人好。
薛兰漪沉默了良久,“所以,沈惊澜就在每一个牢房里都安置了观音铡,还特意缠了一圈狐毛?”
“是。”锦衣卫亦唏嘘。
此举无非是震慑入狱的每一个囚犯。
连意气风发的周世子都在此地软了膝盖折了脊骨,旁人谁又熬得过这寂冷无边的人间炼狱呢?
不得不说,他们的目的达成了,薛兰漪现在被所谓的观音铡拷着,的确生出了更深的恐惧。
她不知道一会儿,魏璋会用什么法子折磨她。
她亦不知她是不是像周钰一样,最终熬不过去。
她下意识双手交握,摩挲着手指,仿似在感受它们还长在身上时的温度。
些微摩擦起的热度,却难抵夜风灌入天窗透出的寂寂寒凉。
另一边,魏璋掀袍拾级而上,往敞亮些的公事房去。
一边走,一边扯了一截中衣衣袖,将手背的伤口利落缠了两圈。
抵达铁蒺藜门外,透过满是冷硬倒刺的门缝,他看到了面色苍白的少帝。
一整天了,小皇帝俨然还没从祁王案凶手的事情上回过神,一边讷讷摇头,一边哽咽,“我要给叔父报仇,我要给叔父报仇。”
“皇上冷静点儿。”
沈惊澜难得话音温和,单膝跪在小皇帝面前,手掌覆着他的手背,安抚似地握了握他的手,“皇上你听我说,魏大人与我们同气连枝,他出事我们也得完蛋,我们必须保他。”
“可是他杀了,他杀了……”
少帝扬声,忽而瞥见门缝隙里一颀长黑暗的身影。
魏璋与诏狱的黑融为一色,只一双眼寒芒冽冽。t
少帝所有的怨怒堵在喉咙里,咽了口气,连忙抽开手。
沈惊澜寻他的目光看去,与魏璋对视一眼。
而后起身,飞鱼服挡在少帝身前。
“魏璋,你自己当着朝臣的面认罪了,叫圣上怎么保你?”
魏璋未答,目光在少帝手背上停留须臾,径直走到了八仙桌前,屈指试了试茶壶的温度。
今儿确实与薛兰漪浪费了过多口舌,还真有些渴了。
他撩开衣摆端坐,自个儿倒了杯茶,轻撇水面上的茶沫。
沈惊澜不知他何来的悠闲心境,一屁股坐到了魏璋对面,“朝堂上,圣上面前,不是你和你那妾室消遣逗趣的地方!”
沈惊澜可还记得今早东华门处,薛兰漪告发他时,他多么兴味盎然说了一句:“爱妾说什么,就是什么。”
魏璋是什么束手无策之人吗?
怎么薛兰漪一告发他,他就认了?
他分明是故意顺着薛兰漪,跟薛兰漪逗趣。
沈惊澜又不是没见识过他如何处置旁人,这么多年,哪个背叛他的人能好好活过一整天?
只有薛兰漪,到现在还毫发无损地活着。
他哪有怒,沈惊澜看他还挺乐在其中!
“你们夫妻二人要怎么闹情趣,关上门躲在被子里自个儿怎么闹腾都行。”
“闹到宫里来,生怕旁人不知道你魏璋魏大人身边有位红颜知己吗?”
“还是怕旁人不知道昭阳郡主这颗天上星被你魏大人摘了?”
沈惊澜的语气不太好,但魏璋听了他的字字句句,很难得的没有不耐烦。
反而自顾自抿了口茶,听书似得听他絮絮叨叨。
沈惊澜可无暇与他说书。
“你别光笑,这件事你要怎么收场?”
沈惊澜敲了敲桌面。
眼下,薛兰漪告发魏璋杀害亲王之事早就传遍了朝堂,坊间一传十十传百更是挡都挡不住。
圣上不可能置若罔闻。
可魏璋,于圣上是不可多得的心腹。
圣上有很多地方还得仰仗他,自不能真的处置了他。
沈惊澜瞥了眼身后的少帝。
少帝身材瘦小,陷坐在圈椅里,微鼓着腮帮子在忍怒。
一个不语,一个准备发怒,沈惊澜生怕房间里一点就燃。
只好自己话音软下来,将手边茶点递到了魏璋面前,“你让圣上怎么跟黎明百姓交代?”
“沈大人把祁王之死的来龙去脉追查清楚,不就是对黎明百姓最大的交代了吗?”魏璋道。
沈惊澜一噎。
他当然知道查清案件是安抚民心的最好办法。
他前几日也的确查到了一些关于祁王之死的线索,这不是薛兰漪突然蹦出来告发魏璋,打断了他的思路吗?
若魏璋真是凶手,他越查得深,就会有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魏璋。
届时,岂不是更说不清了?
“你给我一句准话,你到底是不是杀祁王的凶手。”
“我是不是凶手,锦衣卫都该秉公办事,追查到底不是吗?”魏璋与他四目相对,饶有兴味。
沈惊澜不懂他何意。
魏璋起身,给了他一句准话,“你尽管去查,放心去查就是了。”
说罢,起身而去。
“你去哪儿?”沈惊澜亦跟着站起来。
已经跨步欲离开的魏璋微侧过头,与他颔首,“与爱妾,看流星。”
“……”
沈惊澜一整个无言以对。
他终究没得到魏璋确切的答案,但魏璋已开口让他无所顾忌查案,也算不虚此行了。
沈惊澜掌起灯,给少帝使了个眼色。
两人一前一后从后门离开。
魏璋从前门出,透过铁质蒺藜门看到了两人模糊的背影。
“沈惊澜,无时无刻都要记得尊卑贵贱。”
沈惊澜懵然回头。
魏璋并未回望,摇头笑笑,“当狗要有当狗的自觉,哪有狗挡在主人面前的?”
沈惊澜面色一僵,方意识到自己走在了少帝前面。
第44章
沈惊澜有些不悦,但并未再说什么,弓腰低头,退到少帝身后,提灯为少帝护行。
沈惊澜与少帝隔着一步的距离,前后走着,不再言语。
暗夜,皇城空空荡荡。
一点灯火绕过朱墙碧瓦,穿过九曲回廊,往养心殿去。
少帝穆清云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至养心殿,穆清云挥退了所有人,僵硬的表情才如冰裂。
“他杀了叔父!你自己还跟先朝乱党不清不楚!
他何来的颜面处处带刺,提点你?什么尊卑贵贱?
朕恨不得杀了他!朕要宰了他为叔父报仇!”
穆清云说着说着,又往外冲。
沈惊澜赶紧将他拉至隔扇门角落,打量门外无人,压低声音,“皇上莫要冲动,魏璋敢让我彻查,只怕他并非祁王案真凶。”
虽然沈惊澜还没看懂魏璋意欲何为。
但他既然不怕查,应是心里没鬼的。
“皇上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帮你查清祁王的死因。”
“那你呢?阿澜你呢?他为什么那般说你?你不是说魏大人是我们的朋友吗?”穆清云仰望沈惊澜。
从前,沈惊澜一直说魏大人是友。
魏璋聪明,能护住他们。
可今日,穆清云看魏璋对沈惊澜的态度,多是夹枪带棒,或是视若无物。
哪有对朋友的尊重?
“你是锦衣卫指挥使,为何要对他忍气吞声?”
沈惊澜喉头动了动,艰涩扯了个笑:“我无碍,而且他说的也没错,圣上是主,臣是仆,尊卑有别才能不被人抓住错处。”
“什么主什么仆?才不是,你是我的……”
穆清云话到一半,沈惊澜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警觉地扫视一周。
“皇上,最近言行举止分外小心,毕竟……”
毕竟最近先太子党陆陆续续出现,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周围还有没有忠心先太子的人。
他们的每一步可能都在别人的监视中。
所以,魏璋提醒的没有错。
沈惊澜并不敢再在穆清云面前多提先太子党,怕吓着他。
“总之,皇上安安心心待在宫中,其余有我。”
沈惊澜松开了穆清云。
此时已至二更,他不该留在此地。
拍了拍穆清云的肩膀,打算离开。
穆清云拉住了他的衣袖。
于黑暗中,穆清云泪眼盈盈望着他。
“阿澜,为什么……为什么先太子的人一个个都出现了?为什么最近诸事缠身,诸事不顺?
“是不是我们要遭报应了?是不是先太子要回来揭穿我们了?”
穆清云越说面上恐惧,眼神飘忽着,浑身冰冰冷的。
沈惊澜要走的步伐顿住了,握了握他的手。
“清清,你要记住你什么都没做,更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所以什么都不要怕,不要怕。”
“可是……”
穆清云还是怕,他蓦地扑进了沈惊澜怀中,“你今晚能不能别走?留下来陪我……”
温热的泪浸湿了沈惊澜的飞鱼服。
沈惊澜眸色微动,看着肩膀颤抖的人,终究将他揽在怀中,轻抚他的脑袋。
金冠掉落,一袭青丝铺散来了。
乌发及腰,更映衬出一张清瘦的小脸上泪痕斑驳。
唇白齿红,分明是一副娇弱无辜的女儿脸庞。
当年,穆清云身为侍女的娘亲被迫生下她,又被冠以媚主之名处以绞刑。
她娘担心她一个姑娘家生为龙脉,又不受宠,会被太监侍卫欺辱,所以索性瞒天过海隐瞒了她的女儿身。
原本想着在避暑山庄待些年岁,待到皇帝记不起她,便假死脱身。
谁承想,穆家夺嫡之争两败俱伤,最后帝位悬空,众臣才想起避暑山庄还有这唯一的龙脉。
穆清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担下隐瞒女儿身的欺君之罪,要么回宫继承大统。
她不得不回,而一直与她相伴,甚至已悄悄成亲的沈惊澜也不得不与她一同回来面对朝堂风雨。
她本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如今却阴差阳错高居明堂上,害怕也属正常。
沈惊澜声音放软了些:“清清,你是九五之尊的皇帝,那些魑魅魍魉不敢近你身的。”
怀里的人仍抖如筛糠,哽咽得停不下来。
最近先是魏宣归京,又是昭阳郡主死而复生,皇城的安宁好像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渐渐打破。
风雨欲来。
穆清云整个人被吓得疑神疑鬼。
沈惊澜当然想陪她,可如何能与皇帝彻夜独处。
他顺手扯下了纱帘,将菱格窗堵得更严实,而后弯下腰,唇贴着她的头顶。
“别慌慌,小清清,那是贪嘴的月娘娘。清清糕,香又香……”
男人拍着她的背,哼唱起他们熟悉的童谣,声音柔得能拧出水来。
轻轻浅浅的曲调覆在穆清云头顶上,穆清云才终于破涕为笑,“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才不要这般哄!”
沈惊澜听得姑娘笑,也跟着眉眼俱开,捧着她的脸,指腹擦t拭掉她脸颊上的泪痕,“那清清想我怎样哄?”
穆清云吸了吸鼻子,瘪着嘴不说话。
她如何不知让锦衣卫留宿养心殿太过惹眼,会招致杀身之祸。
她不该让沈惊澜冒险留下来的。
可是,她不喜欢这空荡荡的金殿里。
太冷了。
她想和他回去避暑山庄。
她的手覆在他的大掌上,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口。
这个皇位既然坐了,就没有退却的余地的。
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穆清云低垂眼睫,强压着眼底酸楚。
她很努力了,可还是压不住,泪又涓涓流了出来。
沈惊澜的手触到一片濡湿,脸上苦涩一闪而过,强撑着扯了扯唇,“听说金玉斋来了一批桃花胭脂和螺子黛,你不是一直想要吗?我得要早些去排队,免得又被抢购一空了。”
“桃花胭脂?”
穆清云听得这话,沮丧的眼中露出丝丝期待。
泪眼朦胧仰望他,“是那种敷在脸上一整天都不会晕湿,泛着淡淡桃花香,吃在口中香香甜甜的胭脂吗?”
穆清云没有用过那种胭脂,但偷听公主、太妃们讨论过很多次桃花胭脂。
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但转念一想,眸色又晦暗下来。
她从来……没用过胭脂。
她以后也未必有机会用胭脂。
她的头越垂越低。
沈惊澜看出了她的心思,将腰弯得更低,抹去她脸上的泪,“不怕,我已经学会扑粉画眉了,明日我早些进宫,给清清上胭脂。”
“真的?”
穆清云常观书本戏文中画眉之乐。
要是自己也能得夫君亲手梳妆,自是极好的。
穆清云脸上终于恢复了喜悦之色,“那我明天一睁眼就要看到你。”
“好。”
“还有啊,买胭脂的时候莫要带锦衣卫,吓坏了黎民百姓。”
“好。”
沈惊澜失笑,捏了捏她的鼻尖,“还有吗?我的皇帝陛下?”
穆清云皱了皱鼻子,忽地眸光一亮,从宽大松垮的黄袍里取出了一枚香囊。
“这里面是我给你求的平安符,香囊是我躲在被窝里悄悄绣的,保证绝对没被人发现!”
小皇帝举手死誓,然后将香囊系在了沈惊澜的绣春刀上。
玄色刀柄配着粉色贝壳形状的小香囊,似乎极不匹配。
似乎,永远都无法匹配了……
沈惊澜讷讷盯着那摇曳的香囊。
穆清云蓦然抬头,正对上沈惊澜复杂的眼神。
“阿澜,怎么了?”
“无事。”
沈惊澜回过神,笑道:“好看。”
后两个字格外温柔。
穆清云也笑了。
时辰不早,他俯身吻了穆清云的额头,与她道别。
走出养心殿,在没有宫灯的暗黑阁楼上。
他执起香囊,满是刀疤的手细细摩挲着柔软的织金锦。
这个小傻子,不知道织金锦只有皇上才能用吗?
哪里能随便送人的?
沈惊澜无奈摇了摇头,指腹勾勒着香囊上歪歪扭扭绣的字,正面绣“好人一生平安”,背面绣“魑魅魍魉退散”。
好人一生平安……
沈惊澜看着偌大六个字,眸中涩然。
“大人,北镇抚司缇骑三百已集结在东华门外!”
此时,属下从身后走廊跟上来,拱手禀报,“敢问大人今晚是何行动?”
沈惊澜将香囊从刀柄上取下,最后看一眼,放进了心口衣襟处。
而后抬眸望向皇城外万家灯火。
今日是端午,祈福消灾的团圆日。
是个好日子。
“谢青云、陆麟、周钰涉嫌毒杀祁王,将谢府、陆府、周府上下全部羁押归案!”
沈惊澜沉声。
恰一盏祈福的孔明灯从眼前升起,昏黄的光映照出他面上的阴狠之色。
魏璋不是让他放开手脚查祁王案吗?
那就一查到底。
前些日子,他去画坊买女子上妆的书册时,偶然得了一幅红梅图。
那幅画已经褪色发黄,并不起眼。
但沈惊澜看出画卷用的是宣德瓷青纸,是东宫独用的纸张。
也就是说红梅图出自东宫,而画作的落款日期正是祁王死的前一日。
沈惊澜将此画买回研究后,更是发现画作题诗竟是一首藏头诗,曰:“东宫承新天”。
恰逢那一年先帝无故染病,忌金忌火。
偏偏东宫这幅画红梅似火,且镶边金箔,还要承新天。
分明就在忤逆、诅咒圣上,谋反之意明显。
祁王当年恐怕就是因为发现先太子党谋反的证据,连夜拿着证据入宫觐见,才被先太子党的人痛下杀手,毁尸灭迹。
沈惊澜经多方核验,那日在东宫饮酒作画的就只有谢青云、陆麟、周钰、薛兰漪四人。
依此证据推断,杀害祁王的凶手就在谢、陆、周、薛以及先太子这五人中。
沈惊澜还在那画卷上发现了血迹,以及卷轴处极深的凹痕。
他于诏狱施刑颇多,一眼就能看出那卷轴上的凹痕形似人的肋骨。
很有可能当初凶手毒杀祁王后,拿走了这幅画,试图隐藏谋逆罪证。
但被祁王府的人发现、追打,凶手过于慌张,抱着画卷跌倒,卷轴戳进了他的肋骨中,受伤不轻。
这凶手极有可能至今仍留着肋骨断裂的旧伤。
只要把这些嫌疑人抓起来,细细验身,谁是凶手一目了然。
“周、谢、陆三府上下老小一个都不许放过,反抗者以谋逆罪格杀勿论!”
沈惊澜率领众锦衣卫,抽刀曲臂,绣春刀自左臂臂弯划过,银亮如霜。
上百锦衣卫手持火把,夜行于市,浩浩荡荡往正热闹的城中去……
另一边,诏狱的审讯室,火苗忽闪了下。
魏璋坐在圈椅中,瞥了眼将熄的残灯。
几只老鼠窸窸窣窣偷吃着灯油,忽感一束寒芒,纷纷逃窜进了幽暗角落。
审讯室这么重要的地方,灯油不添,蛇鼠横行。
“沈惊澜做事可真是越来越潦草了。”
魏璋初来乍到,都能看出诏狱里失了规矩,没了体统,整个混乱的。
“沈大人的心思并不在诏狱,自然对诏狱疏于管理。”青阳蹲跪在魏璋身侧,一边帮他处理心口的刺伤,一边应道。
其实,沈大人的心思不仅不在诏狱,不在锦衣卫,甚至不在官场。
他仿佛终日所行只有两件事:一则圣上是否安好,二则先太子党是否抓捕归案。
“说是此刻又去抄周、谢、陆三府去了。”
青阳摇了摇头,“罢了,世子莫要操劳旁人,还是照料自身伤势为紧。”
他给魏璋胸肋骨处的血孔上了药,血到现在才堪堪止住,还未结痂。
玄色衣衫看不出什么,但内里的中衣已经被血晕湿了一大片,一只巴掌覆不住。
按理说薛姨娘一个娇娘子就算刺伤魏璋,也并无大碍的。
偏生她刺在魏璋断了肋骨的地方。
那处肋骨自小就没了,如今也极是薄弱的。
一簪子下去,难免沉疴旧疾都犯了。
青阳有些担忧,“不若还是按大夫的,打了板子,缠上白纱才好……”
魏璋压了下手,俨然是并不打算听青阳的意见。
瞥了眼胸口的伤已经处理好了,便拢起衣襟,起身欲走。
青阳也知道世子若被姨娘戳一下就打个板回去,或是裹尸似的回去,难免招笑。
世子自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肋骨处有弱点。
可正值夏日,蛇虫鼠蚁颇多,伤口若在牢房里染了什么脏东西就不好处理了。
“世子,何不回府歇息?”
反正他入狱也不过是给外面一个交代,沈惊澜不会管他住在哪儿。
外面的人更不会知道他去了哪。
“回家里好歹舒服些,也有人伺候……”
魏璋甩了个眼刀子,未再言语,踱步去了。
青阳挠了挠头。
无缘无故,干嘛非要留宿诏狱?
魏璋款步回了牢狱。
刚至青石台阶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倚靠在牢栏上发呆的薛兰漪。
她长发披散,白皙的脸仰望着天窗。
窗口皎白的月光照在她脸上,连颊边的细小绒毛都如此清晰,透出近日难得的柔和平静之色。
魏璋忽地想起,往常这三年的晚上,她也是这般靠在窗边,望着月光等他。
她习惯稍稍仰着面。
如此,魏璋只要从窗外经过,她就能第一时间看到他,然后眉眼俱开地上前,接过他的披风,问他:今夜冷不冷饿不饿?要不要试试她新制的抹额……
往昔密密麻麻的话涌入脑海,魏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滞了片刻。
薛兰漪立刻感知到了,蓦地转过头来,眼中只有深深的防备。
嘴巴紧抿着,冷得未有只言片语。
两人相对而视,片刻,魏璋眸色冰封,负手进了隔壁布置好的牢房。
透过牢栏,睥睨着她,“想清楚怎么认错了吗?”
“我没错!”
告发杀人凶手,救走自己的心上人,有什么错?
薛t兰漪不知该向他认什么。
魏璋的脸色更沉了些。
薛兰漪清楚惹怒了他,可能会受酷刑。
可对他极尽讨好,就会过得好些吗?
薛兰漪不想再做违心的事了。
况且,周钰的例子在前。
这几年,周钰在魏璋和沈惊澜面前极尽卑躬屈膝,忍辱偷生。
可他们何曾放过周钰?
听闻沈惊澜就经常示意下属找周府的麻烦,要么无故辱骂打人,要么在周府乱砸一通。
周府大门外的赤金匾额上,至今满是锦衣卫醉后的尿液。
还不能擦,擦了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周家祖宗的灵牌。
所以,无罪认错从来不是结束,只是羞辱的开端。
薛兰漪不想日日活在魏璋的凌辱中。
她深吸了口气,将手指递过了牢栏:“要绞手指,你便绞吧。”
大不了就多受些刑罚,反正终究不能活,早受早解脱,也好过时时刻刻恐惧着那些未知之事。
思量至此,薛兰漪的心神反而安定了很多,仰看魏璋的眼神也多了份决绝。
魏璋双目微眯。
她不知悔改,一直直视着他。
两人在一步之隔的距离僵持。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万籁俱寂。
魏璋负在身后的手微蜷,眼中暗流涌动,沉甸甸的眸光落在薛兰漪手指上。
仿佛比观音铡的刀锋更锋利,似要把人的手指切割。
薛兰漪本能地指尖一颤,但未收回,反而问他:“你何时行刑?”
反正魏宣已经离开了,薛兰漪不想再跟眼前人有任何无谓的拉扯。
与他同牢而居,都让她厌恶。
魏璋捕捉到了她眼中一丝不耐烦的情绪。
她想脱离他,就此解脱?
可众人皆苦,哪有那么容易解脱的?
她今生背叛的业障还没还清呢。
魏璋更进一步。
颀长的身影如阴云遮罩住了薛兰漪。
薛兰漪的手下意识缩了缩,可最终意志胜过本能,手未收回,反是微闭上眼,扬起脖颈。
好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魏璋微微折腰,握住了她的手腕,徐徐往暗格处去。
铁链又开始收缩,滞涩的机械声更加清晰地回荡在薛兰漪耳边。
吱呀吱呀,一上一下。
闸口似在咀嚼着什么。
薛兰漪浑身骤寒,僵直了脊背,耳边仿佛传来什么东西一截一截被铡断的声音。
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可良久,预料中的痛楚并未到来。
指尖上反被一股热气喷洒、包裹。
第45章
薛兰漪骤然睁开眼,魏璋正握着她的手反复打量,如同打量什么完美的器具。
白皙如玉,软绵入骨。
就这么剁碎了喂狗,可太可惜了。
“观音铡是用来惩处不忠之臣的,你不一样。”魏璋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拨动轮盘,关停了观音铡。
齿轮响声戛然而止,被吞入暗格的铁链也尽数吐了出来。
薛兰漪的手得以自由。
可魏璋的话和这些许自由并未让薛兰漪感到任何救赎。
她看到了他眼中更甚的攻击性,而那攻击性中又隐隐透着要将她吞没的力量。
周钰是“为臣不忠”,所以以诏狱刑罚处置。
那薛兰漪呢?
有何不同?
薛兰漪从他口中依稀听到了“不忠之妇”四个字。
她于他不忠,所以要刑得是私刑。
他要她一辈子成为他的囚徒,她的人、她的身、她的手都该是他最完美的器具,终身赎罪。
他忽地扣住她的后脑勺,薄唇贴近她耳边,“在我厌倦之前,你别想死。”
“你做梦!”
薛兰漪双瞳瞪大,挥开他的手,连连后退。
她不会再与他有任何肌肤之亲了。
绝对不会!
薛兰漪警觉地捂着被之前撕破的领口。
魏璋缓缓起身,负手而立,冷眼相看。
此时,天窗外,如墨般的夜幕中,点点火光升腾,光点闪烁。
昏黄的光照在魏璋侧脸上。
感受到暖人的光,魏璋嘴角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不急,等看完今晚这场孔明灯,你自会跪过来求我。”
“绝无可能!”薛兰漪掷地有声。
魏璋未再与她纠缠什么,踱步往低几去,自顾自坐着翻阅起公文来。
纸张窸窣翻过的声音冷而脆。
回荡在静默无声的牢房中。
魏璋仿是已经凝下神来。
薛兰漪却余惊未定,警觉地盯着他,又不解地望向西边天空中不断升腾起的火苗。
火光越聚越多,烧红了半边天。
似千百盏孔明灯升空,却又比孔明灯烧得更热烈。
分明……是谁家宅院燃起来了!
薛兰漪心生不好的预感,转头问魏璋:“你到底什么意思?”
魏璋长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是喜欢看孔明灯吗?好好看着。”
说罢,不再搭理她,借着冲天的火光,专心致志看公文去了。
薛兰漪想不通他何意。
但话里话外,他俨然已经意识到那日薛兰漪放孔明灯,实际是为了给老太君报信。
他心有不悦,他烧了谁的府邸?
薛兰漪脑袋里千百个疑问,更觉此人可怕。
她摸索到了离魏璋最远的角落,双臂环膝坐着,望着窗外火光越来越烈,让整个夜空仿似白昼。
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凄凉的哭喊声。
这一夜注定纷乱。
一个半时辰后,天边的火光才渐渐湮灭。
薛兰漪两整夜未曾好眠,此时也撑不住,昏昏沉沉睡了。
入夜,被焚烧过的空气中弥漫着碳灰粉尘,让夜幕覆上了灰蒙蒙的色彩。
热浪过后,寒气就更重了。
魏璋看完公文,拢了拢披风,欲上榻就寝。
走过牢栏时,恰见薛兰漪只穿着单薄的囚服,在墙角蜷缩成一团,冻得打喷嚏。
那些本来该当作被褥床垫取暖的草垛,被她堆成了个小山丘,安置在背后。
仿佛是故意挡在两人之间,用来阻挡魏璋视线的。
她不想看到他,亦不愿他看到她。
所以,宁愿冻死吗?
魏璋立于牢栏前,眸光微眯,久久盯着她半藏半露的背影。
值夜的狱卒打着哈欠走了过去,才忽而发现方才有个黑漆漆的人影静默不语站在黑漆漆的夜里。
若非那双目光实在寒凉,很难有人发现三更天,牢栏旁莫名站着个人。
狱卒吓得一哆嗦,挑灯走近,才看清是魏大人静默而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牢笼对面的草垛。
狱卒惊恐的神色缓了须臾,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回大人,咱们诏狱东北方每夜漏风,故而囚犯们每晚都会码草垛用以挡风,
常住诏狱的囚犯都懂此生存之道,大人……”
狱卒见他眉心轻蹙,问:“大人可是冷?小的这就去给大人添一床被子。”
此时,一阵湿寒的风从身后吹过来,拂动魏璋的玄色披风。
拂得薛兰漪又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娇小的姑娘肩膀缩在草垛之后瑟瑟发抖,双腿交叠相互摩挲着,手臂还紧紧抱着缺了口的饭碗,蜷缩成了一团。
魏璋一直看着,闭口不言。
那狱卒心里也打鼓,毕竟这么一尊大佛在诏狱,不能不伺候好。
他也不懂大人在想什么,只得舔着脸继续解释:“说是五年前,先太子叛乱时期,诏狱中七日之内死了上百号人,最后尸体堆积如山处理都处理不完,所以此地阴气极重。
后宫的主子们怕阴魂不散,所以令诏狱每夜三更定时开东北门,以东北盘龙山的先祖之龙气压一压这些阴魂怨鬼,免得被怨气反噬。
听闻东北门开后,后宫真就不再闹鬼了,只可怜了咱们常待诏狱的人,夜夜要受盘龙山冰窖处的森寒。”
说着,狱卒也环抱双臂打了个激灵。
对面角落里,薛兰漪迷迷糊糊间,熟练地薅了一把稻草,补上了草垛上的小缺口。
靠在墙壁寻了个舒服的角落,吧唧了下嘴,安睡了。
片刻,阴风又将稻草吹飞了些许。
魏璋沉眸看着她极其熟练的动作,沉默须臾,转身睡去了。
狱卒才松了口气,将自个儿的手炉放在大人榻边,悄然离去了。
走到门口,又听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至今夜起,把东北门封死。”
“可……圣上、后宫的太妃、公主,还有钦天监的大人们……”
“去办。”魏璋道。
指望一个死人去压另外上百号死人,实在可笑。
诏狱一方掌管人生死之地,竟怕鬼魂更是可笑。
魏璋可不信什么阴魂缠身,恶鬼反噬。
他交代了狱卒,拉过锦被躺下安然歇息了。
狱卒难为地还想说什么,但其实锦衣卫都知道虽然指挥使是沈惊澜沈大人,但诏狱许多事沈大人都会问过魏大人的意见。
故而,魏大人如此说,狱卒无从反驳,拱手领差去了。
准备离开时,魏璋又交代他:“明早,熬一锅松茸鸡汤。”
“啊?”
狱卒t诧异,大夏天早上喝热鸡汤作甚?岂不发汗?
但他不敢质疑,“喏”了一声,离开了。
第二日清晨,薛兰漪自睡梦中醒来,发现身上并未僵冷。
她藏在草垛之后,伸了伸手脚,都是灵活温热的。
在看怀里抱着的碗,也干干净净未有被老鼠爬的过痕迹,心头抑制不住地开心。
五年前,她曾在诏狱待过一个月,自然知道牢狱里东北方向夜夜寒气逼人,甚至很多常驻的囚犯被冻死。
也知道每夜会有很多蛇虫鼠蚁从东北门外的山间窜进来避寒,故而用饭的碗常常会沾满老鼠屎尿,甚至蛇蜕皮之类。
今早醒来,那些不堪之事竟然一件都没发生。
在这一刻,薛兰漪的心里是充盈的,不自觉连压腿的动作都变得灵活了许多。
端坐桌前的魏璋只瞧见草垛后,有个灵巧的身影一时露一下脑袋,一时露一下胳膊,一时又伸出一条腿。
魏璋神色不解,微摇了摇头,敛袖舀汤去了。
此时,正值诏狱放饭的时辰。
薛兰漪知道诏狱的伙食是什么样,所以并无太多要求,今日不用就着被蛇鼠爬过的碗用膳就已经很好了。
于无边的晦暗中,有时候有这么一点点小惊喜,就足以让人暂时抛却痛苦。
薛兰漪难得眉梢愁绪散去,蹲在正对过道的牢栏前等放饭。
魏璋在一壁之隔,已经用上早膳了。
他一边漫不经心舀汤,一边透过腾腾雾气看了眼乖巧躲在牢栏前似兔子般的人儿。
薛兰漪虽尽力不看他,但他桌上的松茸鸡汤太过鲜美,很难不闻到味道。
薛兰漪喉头动了动,肚子也是本能地咕咕叫了一声。
然后,悄然摁住了不争气的肚皮。
魏璋舀汤的动作微顿,也不急着喝汤,只用汤匙轻扬着,似在晾冷。
只是这扬汤的动作难免将香气扩散,自四面八方裹挟着薛兰漪。
肠鸣伴随着汤汁滴落的声音,一次又一次。
薛兰漪终是忍不住甩了个眼刀子,“魏璋,你不会觉得这种手段太幼稚,太好笑了吗?”
魏璋也才抬眸看了她一眼,“什么手段?”
“……”
薛兰漪发狠咬了一口干硬馒头。
狱卒发下来的馒头太过扎实,薛兰漪险些噎过去。
她赶紧背对向他,脖子伸了二里地才把馒头噎下去,又赶紧灌水喝。
魏璋自是看到了她双颊一鼓一鼓地似鱼喝水,不知是气的还是噎的,腮边粉扑扑的。
不知为何,魏璋总觉得她生气的模样更可人。
魏璋紧绷的嘴角稍解,往右手边的空碗舀了一勺汤。
忽地,一团黑绒从半空中抛向他。
魏璋侧头避开。
那黑绒竟转变方向,堪堪弹跳进魏璋方才舀汤的碗中。
定睛一看,一只老鼠在白玉瓷碗中打转,吱吱叫着,沐浴了一身鸡汤。
魏璋身上也溅了不少汤汁,沉眸望向老鼠飞来的方向。
薛兰漪朝他瞪眼。
薛兰漪从前是怕老鼠的,可在诏狱待过一个月,在教坊司待过两年,还有什么可怕的?
如今也不肖怕魏璋了。
她巴不得激怒他,惹他生厌弃,才好让他断了旁的心思。
“蛇鼠一窝,说得就是你这种无所不其极的小人!”她狠声道。
魏璋瞳孔微缩,望着白百合形状的瓷碗。
白净无瑕的新碗,因她的肆意妄为毁于一旦。
他眸色一深,倏地执箸插入了老鼠的腹中。
周围繁杂的鼠叫声消弭了。
汤汁中漫出一片血色。
魏璋端着白瓷碗,起身踱步走近牢栏,脚步声清晰。
他将放着老鼠的汤碗放在了牢栏另一边。
薛兰漪此时更能清晰地看到白玉瓷上溅起的血迹,和垂死挣扎的鼠。
魏璋的筷子精准地刺在老鼠心口稍偏的位置,那老鼠被钉在汤汁中,如同溺水一般不停挣扎着。
越挣扎,流出的血水越多。
鸡汤被染得鲜红,老鼠的气息越来越弱。
他掀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了多少不敬之言,今晚就给我咽多少回去。”
“我句句所言属实,咽不回去!”
“今晚,你自然咽得下。”
魏璋直起身来,拉长的影子渐次笼罩薛兰漪。
从刑房吹来的风,裹挟着血腥味,扭曲了他的身影。
薛兰漪不知他在说什么,莫名汗毛倒竖。
气氛渐渐凝固,只听得老鼠越来越孱弱的叫声。
“大人,祁王案有新进展,沈大人请您去一趟。”
此时,牢外狱卒拱手。
魏璋这才收回目光,“嗯”了一声。
欲提步离开时,他又意味莫测道:“我在审讯室等你。”
说罢,缓退两步,转身而去。
他似乎很确定薛兰漪会去求他。
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又想起昨夜烧了半边天的火,薛兰漪呼吸莫名虚浮。
*
另一边,魏璋去审讯室后,并不见沈惊澜,只有青阳提着药箱在室内候着。
世子受伤处无肋骨保护,若感染了,很容易毒入肺腑,青阳不敢怠慢,早早来为世子上药。
可一见到魏璋,目光就被他衣襟上大片濡湿吸引了,仿似鸡汤味道。
世子平日最注重仪表的。
“世子,这是……可是有囚犯或是狱卒不懂事的?”
青阳如何也不会想到温柔体贴的薛姨娘会对世子大打出手。
“扔老鼠?”魏璋自言自语,坐在圈椅上挤了挤眉心。
此时再回想她一个大家闺秀扔老鼠、指人鼻子骂街,终是一声无奈的笑。
青阳更觉诡异。
何曾见过谁人僭越至此,世子还笑的?
只怕是这牢狱阴森,待久了人神经有些……
青阳支吾了片刻,“要不……世子今夜还是回府歇息吧。”
魏璋淡淡掠了他一眼,靠在圈椅上微仰着头等他上药。
照旧不应。
今晚看样子照旧要住牢房?
这牢狱有什么,还上瘾了不成?
青阳挠了挠头,不敢多问,蹲身上药。
待到伤口处置好了,青阳往窗外看了眼,“沈大人不是说要与世子商议祁王案一事吗?怎么不见人来?”
“他在地下牢狱里。”魏璋闭目小憩,喉头微动,“他故意支开我的。”
“为何”青阳脱口而出,但很快会过意来。
昨夜,盛京城不太平,五年前放归的太子党又重新被抓回了诏狱。
沈惊澜自是要严审的。
至于为何支开魏璋……
盖因五年前,沈惊澜欲对太子党赶尽杀绝时,世子以养饵钓鱼拦了他的屠刀。
此番,沈惊澜因祁王案又得契机,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定会将先太子党彻底铲除干净。
他怕魏璋阻拦,所以将魏璋支到了审讯室。
魏璋乐得他为马前卒,抬了下手,“把门关上。”
青阳关门,隔绝了外界喧嚣。
彼时,地牢的青石台阶上,几十人穿着囚服锁着镣铐被拉进的诏狱中。
铁链哐当撞击的声音冰冷。
薛兰漪才从那只将死的老鼠身上挪开视线,定睛一眼,正见周钰、谢青云、陆麟等人陆续走过来。
“周钰!谢青云!陆麟!你们怎会在此?”她扑到牢栏前呼喊。
仿佛五年前,他们被抓的场景重现。
四个人又在诏狱里重逢了。
只是,这一次薛兰漪的喊声没有回应。
周钰、谢青云、陆麟三人不再是从前受不得冤屈,据理力争的少年,他们各自垂着头,任由锦衣卫将他们推倒在牢房中。
而他们身后,还有他们凋零的族人。
当初因为叛乱,府上一番动荡后,死得死,病得病,早已人丁稀薄。
此番被抓入狱的多是稚童、老弱,连哭声格外孱弱。
几个人陆续被推进了走廊对面的牢房中。
薛兰漪这才恍然意识到,昨夜所谓的孔明灯就是查抄、烧杀三座府邸而引起的熊熊烈火。
“为什么?陆麟,外面发生了什么?”薛兰漪问。
陆麟倚靠在牢栏边,一缕华发掺青丝垂落在眼前,遮住了麻木的视线。
“陆麟!陆麟!”薛兰漪不停摇晃着栏杆。
陆麟这才回过神,讷讷望向薛兰漪。
故人相逢,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顷刻即灭,恢复一潭死水,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呢?
锦衣卫抓人总要有个道理。
“你倒是说句话啊!”薛兰漪心急,语气也急。
陆麟脸上一片灰暗,照旧摇头不语。
周钰拍了拍陆麟的肩膀,示意他往里面去休息,他自个儿坐到了原本陆麟坐的位置,隔着牢栏意味深长与薛兰漪对视,“别逼他了……”
“我不是逼……”薛兰漪话到一半,突然意识到陆麟在五年前被拔掉了舌头。
因着陆麟从前话多,薛兰漪下意识去问他,竟忘了这一点。
她心生愧疚,一时道歉也不是,不道歉也不是。
但好像陆麟也并无心思关心她道不道歉,他被两个嚎啕大哭的孩童围着。
孩t子们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厚厚重重压着瘦弱的身子。
陆氏曾是盛京最富庶的家族之一,如今他们俨然过得不好。
薛兰漪百感交集,默了片刻,才又望向周钰,想从他口中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周钰摇了摇头:“沈惊澜说杀害祁王的凶手在我们之中。”
“这怎么可能?”
薛兰漪相信魏宣,他既然笃定凶手是魏璋,绝不会错。
明明指向魏璋的证据确凿,为何又牵连到周、谢、陆三家了?
“是不是他们给魏璋找替罪羊?”
“也不全然是。”
周钰面露担忧与薛兰漪遥望:“你可还记得,那年太子生辰,我们在东宫行酒令画红梅,后来醉意正浓时,祁王到访东宫,后一日祁王就无故死了?”
薛兰漪点了点头。
先太子生辰正值腊梅盛放时,每年那日,太子都会邀请他们这几位好友去东宫赏梅。
那一年除了魏宣染了风寒,他们都去了。
至于祁王死在太子生辰后一日,大家都只当是巧合。
薛兰漪不明白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
其实周钰也没想到,他们年少醉酒时曾无意犯过一件杀头的大罪,如今被人翻出来仍觉脊背发寒,“红梅图上提了一首藏头诗——东宫承新天。”
薛兰漪神色一僵,一股后知后觉的寒凉直窜进骨髓中。
没记错的话,那年红梅图上的诗是太子起头,后四句诗乃他们四人一人接一句。
不过是年少时借酒抒情,并无他意。
但若此画传世,就是他们五个人谋反的铁罪。
何况祁王本就想将太子党置于死地,如果抓住机会,定会死咬不放。
所以,沈惊澜怀疑他们为了窝藏罪证,杀了祁王灭口。
可是,他们几个人甚至连画中暗藏藏头诗都不知道,怎么会杀人灭口呢?
“总不可能是……”
薛兰漪想到一种可能,又觉天方夜谭,不禁压低了声音:“魏璋为了帮我们藏匿所谓的罪证,才杀了祁王?”
按此设想,当年他们画下红梅图后,醉酒不醒于世。
刚好祁王入东宫看到了这首反叛的藏头诗。
于是将画拿走,连夜入宫觐见。
但未见到先皇,所以将画先带回了祁王府。
却被当时寄养在祁王府的魏璋看到了。
他为防祁王告发他们,所以杀了祁王?
这怎么可能呢?
魏璋此人卖友求荣、杀兄、欺她,手段狠辣,无所不做。
他会为了他们几人的安危,不惜杀人灭口?
第46章
薛兰漪不信,周钰也本来不信。
来诏狱的路上回想了一番,虽然魏璋过继到祁王府后,与他们生分了不少,可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决裂。
在那一年,也就是太子党出事前那年,魏璋心里还把自己算作他们中的一份子,甚至还舍命践行着同生共死的朋友之诺?
薛兰漪和周钰面面相对,各自神色复杂。
“你们盘算清楚谁是杀害祁王殿下的凶手了吗?”
此时,青石台阶上响起冷戾的脚步声。
暗红色飞鱼服缓缓靠近,在这漆黑的夜里尤为惹眼。
许久,沈惊澜走到他们面前,悠然坐在过道的太师椅上,将琉璃沙漏倒置于扶手之上,“流沙尽时,若还无人认罪,别怪本官……”
“让你三府从大庸彻底消失。”沈惊澜微眯双目。
幽深死寂的过道里,流沙徐徐消逝的声音如此清晰。
牢里的妇孺们被吓坏了,窸窸窣窣地哽咽着,不敢大声啼哭。
薛兰漪和周钰还沉浸在祁王案真相的震惊中,各自无言。
沈惊澜可没时间与他们拉扯,对后面勾了勾手,“来人,帮他们回忆回忆他们是如何杀人的。”
“喏!”锦衣卫押着一壮汉跪到了沈惊澜脚边。
那壮汉受了鞭刑,浑身血痕,连连磕头,“回、回大人,小的当年真的没看清凶手的面容,只远远瞧见是个半大不大的小鬼头,小的绝不敢说谎,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沈惊澜不耐烦,一脚将壮汉踹翻过去对着牢笼,“跟他们说你当年看到了什么?”
此人乃是沈惊澜于茫茫人海中寻到的祁王妃近卫。
当年祁王府被毒死的人过百,但总有漏网之鱼。
这护卫便是因为告病,躲过了杀身之祸。
护卫如今想起祁王惨状,亦是心有余悸,咽了口气道:“喏!喏!当年……当年祁王生辰,圣上亲临,祁王说为圣上寻了一幅红梅图,于是去藏书阁取画,后来、后来……迟迟不归。
祁王妃就带着我们去藏书阁寻人,谁知竟看到祁王倒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有个半拉高的小鬼头躲在书架角落,瑟瑟发抖盯着祁王。
我等冲进屋去,那小鬼头抱着画卷冒雨跳窗跑了。
我等奉命追杀,那小鬼头许是杀了人自个儿心虚,在暗巷里一瘸一拐地跑,腿脚都是虚的,瞎了眼一般不停往路边的摊贩、墙壁上撞,可就是紧紧抱着画,拼了命地往前跑,滑泥鳅似地抓不住。
于是,老大令我们用鞭子缠那小鬼的脚腕。
倒是有用,小东西一跤接一跤往地上摔,磕得鼻青脸肿,后来摔得太狠,卷轴捅进了心窝里,从腰背侧捅穿出来……”
护卫想到当时静谧暗巷里的骨裂声,还有要小鬼头杀猪似的痛呼声,仍是寒毛倒竖。
护卫倒吸了口凉气,“那小鬼头也是个狠角色,肺腑都捅穿了,还抱着画卷不肯放,血滴了一路,满巷子都是血腥味,恶心得很。”
沈惊澜扫视了眼牢狱中各人精彩纷呈的表情,尤其薛兰漪不知是惊还是惧,面色白得可怕。
“啧啧啧,为了先太子和兄弟连命都不要了?你们之中,是谁这般真是重情重义,感人肺腑啊?”
提到“肺腑”,沈惊澜冷笑一声,“哦,不是感人肺腑,捅烂了肺腑。”
薛兰漪光听着,都觉肋骨疼。
沈惊澜却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然后……然后小鬼头失血过多实在跑不动了,就……就跳进了青山寺外的枯井里!”
众人哗然。
青山寺外的枯井原只是一口普通的水井,后来城中染了重病将死的乞丐大多在此地投井自尽,以求佛光庇佑,来世投个好胎。
长此以往,这口枯井成了弃尸之地。
被打死的下人,染疫病的乞丐,或是烟花柳巷里染了梅毒的娼妓全部被丢在此枯井里。
此井可谓疫毒、痨毒、沼气聚集,还不通风,比乱葬岗更乌烟瘴气。
寻常人到此都得绕行,那小鬼头竟然深更半夜自己跳下去了。
护卫自是不敢夜里下井的,“不知道那小鬼盗走的是什么珍奇异宝,比金子银子性命还重要。
也是个蠢的,受了穿心之伤,再被疫毒侵体,就算是得了什么珍奇异宝,有命花吗?”
护卫说到此,不禁嗤笑。
嗤笑声回荡在走廊里,层层叠叠,久久不息。
牢房中的人,无人笑得出来,各自面面相觑。
谁心里都知道那个护画的人护的是比珍奇异宝更重要的五条人命。
薛兰漪很难相信这是魏璋会做的事。
“后、后来了?”她的声音微颤,下意识问。
“后来?”护卫摆了摆手,“我等在井口守着,只听得小鬼在下面呜呜咽咽哭得嗓子都哑了,喊哥哥,喊娘亲。
我等以为他早晚坚持不住求饶,于是将他困在井里,打算吓那小东西一夜,白天再把人拉上来。
谁知道那小鬼头半夜不安分,在枯井里搬尸体,把尸体摞起来逃跑了。
你们不知道,我等白日里往下井口看的时候,枯骨、腐尸高高堆叠成山,尸山上面全是那小鬼头流的血啊!”
“啧啧啧,真是个煞星,不知那小东西后来逃去哪了。”护卫唏嘘。
沈惊澜观察着在场各人的神色,“后来,这狗东西不仅没逃,反而又去祁王府下毒,把祁王妃等一众听过祁王遗言的人都杀了,掩藏了谋逆的人证物证,然后若无其事在盛京城逍遥快活了这许多年,对吗?”
沈惊澜的眼一一扫过薛兰漪、周钰等人,“人证物证摆在眼前,还不说是谁杀了祁王?”
“是魏璋!就是魏璋!”一直沉默的谢青云突然哑着声道,过于激动,连连咳嗽不止。
谢青云史笔传家,当年谢家被牵涉进先太子案后,谢府动荡,耗尽谢氏三代心血编纂的《山河方舆志》一夕被焚。
后来谢青云被放归家中后,五年闭门不出,焚膏继晷重修此书,志在有生之年能弥补过失,告慰先祖。
他执笔撰史,就免不了会涉及魏璋这位当朝权臣。
他知道魏璋这五年做的一切恶行。
所以什么跳井、t砌尸、毒杀、灭门,绝对是魏璋能做出的事!
“何况昭阳郡主已经将魏璋杀人的证据呈上,你还要查什么?或是你想歪曲事实,让我们替魏璋顶罪?”
谢青云布满血丝的沧桑双眼盯着沈惊澜。
沈惊澜却笑:“你们当日在东宫聚众谋反,魏大人可没参与,他为什么舍命帮尔等反贼藏匿证据?”
谢青云一噎。
是啊。
谁都不会想到,魏璋毒杀祁王一家,是为了当年旧友。
怪道魏璋不怕杀人之事被揭露,因为一旦揭露祁王死因,先太子党“谋反”的铁证也会一并浮出水面。
薛兰漪告魏璋的时候,何尝不是把旧友也推到了屠刀下?
正如沈惊澜所说,魏璋非当事人,嫌疑不大。
所以,最终祁王案凶手、谋反的铁证都会指向薛兰漪以及其他三个同伴。
魏璋不怕她告发,也正是因为他早就料到薛兰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这一刻,薛兰漪的心情是复杂的。
对幼时魏璋舍命护他们的动容,对祁王案真相的震惊,对如今的魏璋料事如神的后怕。
而更多的,是对接下来局面的担忧……
而对沈惊澜来说,祁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祁王到底是被谁杀的也不重要。
他的目的只有两个:其一,交出一个凶手,解圣上心结。
其二,杀了这些先朝乱党,让圣上高枕无忧。
五年前,就是因为缺少谋反的铁证,才没将这些乱臣贼子赶尽杀绝。
如今双罪并处,正好一网打尽!
沈惊澜手中绣春刀出鞘,凌厉的银刃映出他那双狠绝的眼,“沙漏已尽,说吧你们四个到底谁是凶手?”
细沙流逝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魏璋!事实不可歪曲!”谢青云扬声。
唰!
一道银光乍现,
过于凌厉的剑气划开暗黑,从谢青云眼前一闪而过。
谢青云怀里哭晕厥过去的孩童眉心顿生一道血痕。
伤口裂开,可见白骨。
殷红的血涓涓涌出。
孩童于睡梦中呼吸戛然而止。
“哥哥!”谢家小女扑向那男童,“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谢青云溅了一脸的血,呆滞在原地。
其中一滴血飞溅到了薛兰漪指尖。
灼烫的。
但很快冷却了。
薛兰漪盯指尖的血珠,一瞬间忘了呼吸。
“再说说谁是凶手?”沈惊澜执刀起身,路过牢狱诸人。
滴着血的绣春刀闪着点点银光,冷冽如幽魂游荡。
正面晃着薛兰漪的眼,背面的光点落在了丧子之痛的谢青云身上。
他的儿子就这么没了。
因为他一句话没了。
谢青云呆滞地、机械地用衣袖一次次擦拭着孩子身上流出的血。
他的面庞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眼底淤青深重。
“谢青云,不如你认罪吧?”
沈惊澜的暗影覆着他,在他颤抖的肩头又加诸一道阴云。
“听闻你为了修书得了肺痨,早晚都要死的,还倔什么呢?”
谢青云恍恍惚惚没回答。
“莫不是放心不下你那三百卷文书?没关系,我帮你。”沈惊澜勾了勾手。
锦衣卫将重新编纂的《山河方舆志》和一只火炉放在了沈惊澜脚下。
地面上鼠蚁横行,在洁白的书卷上落下一串污浊的痕迹。
沈惊澜拾起其中一本,漫不经心一页页撕烂,“让你的书陪你下黄泉,你可以放心了?”
“我的书!”
谢青云猛然清醒过来,扑到了沈惊澜脚下,摇晃着牢栏。
他想摁住沈惊澜的手,想护住书,可伸出的手只能够到空气。
洁白的纸张碎成齑粉,洋洋洒洒落入火炉中,被火苗吞噬。
谢青云一口乌血涌出来,抽搐着倒在地上。
他咳得动不了了,贴着地面的视线眼睁睁看着三百卷书一张一张落入火炉中。
火势忽涨,三代心血,五年夙兴夜寐,不过片刻化为乌烟。
只有零星几张碎片从火炉飘散出来,被火苗烧得卷曲,渐渐化作碳灰。
谢青云嘴角溢着血,艰涩地去够牢栏外的碎纸片。
薛兰漪鼻头发酸,撇开了头。
谢氏一族因为著史书得罪了不少权贵,全族上下百余人死,才著成了一半《山河方舆志》。
所以谢青云自小无论去哪,总随身不离书简。
五年前,《山河方舆志》被焚毁,于他来说比丧命更痛。
之所以强撑着,不过是想尽快补全书稿。
以他如今的身体,只怕再不能补第二次了。
谢家,完了……
在这一刻,薛兰漪突然怀疑自己:告发魏璋,她做错了吗?
是不是她不逞强,他们就可安然无恙?
薛兰漪不敢面对谢青云,可又不得不强迫自己转回头面对他。
沈惊澜的官靴踏过了谢青云好不容易伸出牢栏的手。
他走到了陆麟身边,“陆大人,要不你认罪?”
“哦,我忘了,你舌头断了,认不了罪是吧?”沈惊澜自说自话,忽地抓住了陆麟身边清秀瘦弱的姑娘,将人拽到了牢栏前。
“听闻你家两个女儿初长成,继承了陆家谏官的才能,颇为口齿伶俐。”
他捏开小姑娘的嘴巴,俯视口中灵巧的舌,“可惜啊,陆家终身不得入仕,这么灵活的舌浪费了多可惜,不如拉去做些别的?”
薛兰漪听得这话,心头凛然。
五年前,她仿佛听过同样的话。
她本能地跌坐在地上,蜷缩起肩膀。
沈惊澜果然看向薛兰漪,玩味之色甚浓,“这条舌头除了说话,还能做什么,昭阳郡主见多识广,应该很懂吧?”
“沈惊澜!”薛兰漪瞳孔骤然放大,看着蜷缩抱着一块的两个小姑娘,“她们还未及笄!”
“未及笄啊?还是双胞胎,那可更受欢迎了,两姐妹一起伺俸恩客也算有个伴。”
“阿巴阿巴!”对面的陆麟也疯了般抓住沈惊澜的衣摆,口中说不出话,被烙铁烫过的嗓子阿巴阿巴地发出绝望又细微的声音。
而陆家两位女儿已经被几个锦衣卫拖走了。
远处,传来小姑娘的哭喊着“不要不要”的声音。
“沈惊澜,你不得好死!”薛兰漪扑向牢栏。
沈惊澜仿若未闻,扯开了被陆麟攥着的衣摆,一边整理褶皱,一边漫不经心道:“不过昭阳郡主当初有人暗里护着,到底没受太多苦,这两个小姑娘只怕今夜就……啧啧啧。”
“阿巴阿巴……”陆麟崩溃地嘶吼着。
沈惊澜早就不理他了,目光望向静默坐在角落的周钰。
只一眼,周钰眼神飘忽,又往是非之外挪了挪。
想独善其身?
沈惊澜的绣春刀一挥,架在周钰脖颈上,“孬种,不如你认罪?我诏狱的灯油快要用完了,由你来续刚刚好,周家的油灯我用着甚好呢。”
“你……”
周钰瞳孔微缩,声音怯怯的,“什、什么意思?”
沈惊澜扭了扭脖子:“不觉得此地灯油的味道很熟悉吗?”
对面,薛兰漪还未从陆家的惊恐中缓过来,一时又陷入了更深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