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涌进魏璋心头。
恰似春流汇入冰川。
温热的。
魏璋看着她的眸又深几许,下意识伸手去抚她的脸颊。
睡梦中的姑娘好似很没有安全感,感知到暖意,立刻将脸蹭进他掌心,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安睡了。
阴天柔白的天光笼罩着她清瘦的身躯,她长发披散如瀑,微隆的小腹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好生慵懒。
魏璋微启薄唇,未经思考俯身贴近她软糯的脸颊。
“世子,西境出事了!”
此时,珠帘外,青阳躬身禀报。
魏璋的呼吸喷洒在她鬓边细小的绒毛上,碎发因他的气息轻拂。
魏璋还未尝到那一口,意犹未尽深深看了她一眼,端坐起身。
“何事?”
男人的眸顷刻又冰封,不紧不慢整理着衣袖。
“西齐攻占了西境三座城池,朱将军被斩首城下,边境乱了!”青阳腰弯得更低,“圣上请世子立刻入宫议事。”
魏璋指骨微扣,敛衽起了身。
正及上朝时辰,魏璋去屏风内换了件干净的朝服。
青阳在外继续躬身禀报:“据说是西齐大皇子萧丞在边境巡防时,不知偶遇了谁家姑娘,说是魂牵梦绕寻而不得,便兵临城下非逼得朱将军交人。
先不说这人能不能交给西齐,且论萧丞连那姑娘姓谁名谁都不知,谁能寻得到?
朱将军无措,给朝廷发了边报,不成想消息还未送进朝堂,萧丞竟趁醉屠城,之后一鼓作气连攻大庸三座城池,眼下边境横尸遍野,人心惶惶。
没想到这萧丞沉迷酒色,竟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
为了一个女人屠城,实在太天方夜谭。
恐怕,女人只是个借口罢了。
魏璋轻摇了摇头。
这位大皇子萧丞战功赫赫,乃西齐之战神,当初因为与魏宣交锋时不慎受伤,有亏人道,倒被西齐百姓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谈。
至此,萧丞于美色愈发痴迷,性子也越来越暴戾。
五年前,有魏宣和征西军镇守西境,他尚不敢太肆意妄为。
如今,随着魏宣的离开,征西军盛名难副,萧丞此人心怀怨恨已久,常在西境生事。
这次,闹得大了些……
魏璋不紧不慢对镜整理衣襟,“倪征呢?”
“倪将军?说是圣上昨夜擢升倪将军为巡江总制,率水师清剿西海匪寇去了。”
昨夜……
魏璋捻住领口系带,微t顿,“彭朝呢?”
“彭将军……方才刘公公递出来的消息:圣上已拟旨擢升彭将军为京畿十三卫教习总兵,令“彭将军立即赴任。”
魏璋的眉头越蹙越深。
魏宣被流放后,朝中不少得力干将自请归乡,亦或是自此郁郁不得志。
朝中能用且信得过的将领不多,圣上却在此时突然将魏璋信任的武将升迁,是为何意?
这几人擢升之后,将掌握京城防务和水路确实是好事,但西境之乱由谁去平?
更重要的是,圣上此番连下两道圣旨都刻意绕开了他。
显然圣上和沈惊澜与他生了两心,此二人故意支开他的心腹,又意欲何为?
魏璋的面色冷肃下来,挑帘出门。
一阵湿润的风吹得琉璃珠碰撞作响,送来屋内丝丝缕缕的沉香。
魏璋不禁往内看了眼。
杏色帐幔的一角被风撩起,时而开,时而合。
隐约露出四方天地里女子纤瘦白皙的玉背,许是因为冷,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着。
曼妙身姿在云锦下若隐若现,如云似雾。
那样的朦胧感,让人心中升起莫名的一丝痒意。
“去备马车。”魏璋淡淡道。
青阳自是观察到自家主子突然停留的眼神,连忙躬身退出,将门关上了。
天光被掩去。
阴雨天的屋子里,显得昏暗,雾蒙蒙的。
魏璋走回内室,撩开帐幔。
薛兰漪还没醒,濡湿的长睫低垂着,呼吸较之方才平稳了许多,两腮也红润起来,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的。
魏璋掀袍坐回了榻边,屈指抚向她后背的指痕,又抚她软糯的脸颊。
良久,俯身在她颊边轻啄了下。
薄唇甫一触及到细腻如丝帛的肌肤,心里竟无端漫出一股踏实感。
许是这一个月日日上朝前,她都会吻他,所以习惯成自然了吧。
一日不行此事,反倒不习惯。
不过,她本就是他的人,从今往后日日夜夜都会随侍在他身侧,所以把习惯延续下去倒也无妨。
魏璋思量至此,又在她嘴角处轻轻吻了下。
极轻,极浅。
丝丝甘甜的水泽漫入口中,却觉分外餍足。
灰蒙蒙的四方空间中,魏璋僵硬的嘴角不禁漫出一抹笑意。
一盏茶的功夫后,魏璋冠带齐整推门而出。
屋外细雨连绵不绝,西边的天空乌云厚重,聚集成一片乌压压的云海。
周围一切皆被乌云遮得密不透风,魏璋头顶上的一片天光也渐次被吞没。
翻腾的云雾宛如野兽之口,从四面八方朝魏璋席卷而来。
魏璋负手站在廊下,红色补服翻飞,迎着即将来临的风雨。
“世子,马车备好了。”青阳从后给魏璋撑了伞。
魏璋交代他:“太医院那几个老东西要查查,老宅那边不忠之人也尽快处置掉。”
此番,薛兰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钻进宫中告御状,老太君能从国公府中运人出去,少不了太医和公府中忠于老太太的人帮忙。
虽然事情都在魏璋掌握中,但这些狂悖之徒不得不除。
“另外……”魏璋仰头望茫茫雨幕:“天象示劫,瞿昙寺主持也该圆寂了。”
他轻飘飘地甩下一句话,踱步入雨幕中。
山雨欲来,之前的事该了结的自当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青阳躬身应“喏”,两人一前一后出门。
走到崇安堂门口时,一抹白色身影从身后擦身而过。
魏璋顿住脚步。
青阳看了眼往寝房去的苏茵,诚惶诚恐道:“章氏要不要……”
苏茵之前在老太君和薛兰漪之间传递消息的事自是瞒不住的。
此番薛兰漪的计谋能得逞一半,可少不了这位章苏氏的帮助。
魏璋沉静的视线睇过去,半开的窗户中,薛兰漪虚弱地靠在苏茵肩头。
苏茵正半勺半勺给薛兰漪喂药,药自嘴角流出,她帮她擦拭得干净。
魏璋沉吟片刻,“把人盯紧点儿。”
世子这话显然是要放苏茵一马。
这些年,还没有谁能在世子眼皮子底下动这般手脚而安然无恙的。
青阳自然知道世子到底为谁开了恩。
世子对姨娘到底是多一番照拂和包容的。
青阳余光若有所思望了眼病歪歪的薛兰漪。
又思量方才柳婆婆那番坐胎之言,他心里打鼓,低声请示:“往常每回给姨娘送的鸡汤可还照旧送去?”
魏璋默了许久,“继续送吧。”
眼下,尚且风雨飘摇,若真有了子嗣,对他、对他的子嗣都只会危险不断。
他的子嗣理应生下来就万人之上,一生顺遂,当下,还不是时候。
魏璋如是说着,脑海里却又忍不住浮现出那晚她眼神亮晶晶地把腰带递给他时,满怀期待的模样。
魏璋喉头微动,“换些温和的药来,切不可伤身。”
青阳面露难色。
之前世子吩咐送避子药给姨娘时,他存了份恻隐之心,特意问过大夫有无不伤身的药。
得到答案是:“温和的避子药有是有,形同补药,若房事勤勉,还是很可能怀上的……”
“那就是机缘。”
若真如此,许真是他们二人命中有子。
魏璋倒也坦然,提步远去了。
淅淅沥沥的雨幕中,玄色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垂花门外。
寝房里,薛兰漪才敢睁开眼,手还紧张地抓着苏茵的手。
昨夜,她是昏厥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醒了。
她只是不想见他,不想理他,才半昏半醒躺到这个时辰。
可只要魏璋在她身边,即便半昏迷着,她心里的弦也一丝不敢放松。
方才瞧见魏璋往屋里看,她极怕魏璋找苏茵清算。
她才故意靠在苏茵肩头,与苏茵表现得亲昵。
她如今虽百无一用,但魏璋既然愿意留着她,应还不至于将她看重之人给杀掉。
见魏璋离开,没有处置苏茵的意思,薛兰漪才虚虚松了口气,在苏茵耳边轻声道:“劳烦姑娘熬一碗避子汤过来,定要有效,要最烈的药。”
薛兰漪干涸的唇断断续续吐声。
苏茵看了眼肩头羸弱的姑娘,想劝,又没劝。
毕竟,谁会愿意怀上自己厌恶之人的孩子呢?
便算伤身,也比有了孩子以后,长长久久地牵绊、一生一世地凌迟要好些。
苏茵抚了抚她的脊背,“放心,我不会让你有孩子的。”
此时此刻,这句话竟比任何言语都让人安心。
苏茵懂她,须臾多言。
薛兰漪一时眼眶有些酸,靠在苏茵肩头吸了吸鼻子。
昨夜的委屈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眼下万事万物皆推着她牵着她,让她不得已地往前走,反而在苏茵面前才得片刻喘息。
苏茵从未想过那个明珠般高居云端上,可以照拂很多人的昭阳郡主,有朝一日会需要她一介小小医女照拂。
而且除了她,她身边熙熙攘攘的人都一一离散了,只能一个人熬着、受着,对外笑脸相迎着。
苏茵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一时感同身受,伸手合拢帐幔,由着薛兰漪在这四方天地里发泄一番。
但薛兰漪并非情绪外放之人,只是垂着眼睫靠在苏茵肩头沉吟不语。
偏是这般什么默默受着的性子,才更自苦。
苏茵缄默地陪了她一会,忽地想起什么,从药箱里取出一只毛绒兔子。
兔儿雪白蓬松的毛发和长长耷拉在脑袋两边的耳朵在薛兰漪眼前晃了晃。
薛兰漪眼底才有些许亮色,讶然望向苏茵。
“这是我在周府时自己给自己做的勾绒兔儿,从前不开心的时候都是抱着它睡,和它说话的。”
“现在送你了!有什么心事可以跟它说。”
姑娘家都喜欢布偶的。
苏茵猜薛兰漪也不例外,她将兔子递到了薛兰漪手上。
薛兰漪的指尖陷入了温软的兔毛中,一瞬不瞬盯着兔子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愣怔得一动不动。
苏茵只当薛兰漪嫌弃兔儿是她抱过的,所以迟迟不接。
“我回去再做一只新兔子,很快的,三天就能做好。”
“不是的!”
薛兰漪赶紧将兔子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抚摸它脑袋上的绒毛。
她很喜欢这只兔子的,只是骤然收到礼物,有些受宠若惊没反应过来。
她从前做郡主时,可以说府上珍奇异宝没有断过,从来不觉得收到礼物是件多让人开心的事。
后来去了教坊司,再在魏璋身边待了三年,她再没收到过礼物了。
整整五年,一时倒连待人接物的礼貌都忘了。
薛兰漪懊t恼地咬了咬唇,将兔子像婴孩似地轻手轻脚放在枕头上,又去翻枕箱。
她理应回礼的。
但这一翻,才发现私柜里全是给魏璋做的抹额、腰带、香囊。
她自己的物件儿都没几样,遑论送礼。
看着一屉子男人的物件儿,薛兰漪只气这些年自己识人不清,索性将男人的东西全推到了地上。
“不必急着回礼。”
苏茵知她心意,摁住了她的手,歪着头笑:“半月后我来找郡主讨一碗长寿面,郡主可允?”
再过半月,就是薛兰漪的生辰了。
薛兰漪亦有五年,不曾听人道一声“生辰快乐”。
她神情微滞,心情才好些,“好,定给你多加一只荷包蛋。”
两人相视一笑,心里的阴霾终于拂去大半。
薛兰漪纤瘦的指抚摸着兔儿头,“谢你的生辰礼,我很喜欢。”
“是表兄告诉我郡主快要生辰了,表兄和另外两位哥哥让我代祝郡主生辰快乐,还有……长命百岁。”
竹林里,少年们清朗的祝词回响。
那样的热烈。
薛兰漪指尖一顿,心中感慨,“代我谢谢他们。”
“哥哥们也说要谢谢你的提点,他们知道怎么做,让郡主不必再顾及他们。”苏茵意味深长看着薛兰漪。
昨日在诏狱,薛兰漪特意向周钰和陆麟等人提及去雁西山看杜鹃花,其实是暗示他们去雁西山找裴修远裴侯爷。
此番魏宣能顺利出城靠得是裴侯,薛兰漪能在阁楼远远见上魏宣最后一面靠的也是裴侯爷。
她记得当时在阁楼上,裴侯说是代他的爱妾芝兰姑娘还薛兰漪的恩情。
后来薛兰漪仔细回想了下,盖因芝兰入裴府为妾后很受磋磨,不到一年就病逝了。
当时裴侯外出巡防,芝兰姑娘的尸体险些被裴府以疫病为由丢去乱葬岗。
是周钰看不下去,带着薛兰漪他们几人把尸体运回来,先行处理了后事,并将人安葬在雁西山。
裴侯与芝兰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自是感怀他们的出手相助。
也许正因当年这无心插柳,裴侯才肯冒险忤逆魏璋,帮魏宣、帮薛兰漪吧。
他既然肯帮薛兰漪,应该也会帮周钰、谢青云等人。
薛兰漪希望周钰他们去芝兰坟前找裴侯帮忙,请裴侯将他们调离盛京,远离纷扰。
他们都离开京城了,锁在薛兰漪手脚上的枷锁也就断了。
薛兰漪实也担心苏茵,对她道:“半月之内,最好你也离开盛京避避风头,我怕……”
薛兰漪的话没说完。
但苏茵听懂了,薛兰漪没有打算一直留在崇安堂。
等过了十天半月,周钰等人都安生了,她就要谋自己的出路了。
魏璋已经毁了她过往最美好的记忆,她就算拼个你死我活,也绝无可能让魏璋再占有她的往后余生。
可,苏茵已嫁做人妇,哪里走得了?
而且,所有人都走了,薛兰漪孤立无援,应对魏璋岂不是更如蜉蝣撼大树?
苏茵的话在心里琢磨片刻,舌头打了个滚,“你想做什么尽管做,无需顾虑我,我夫君颇得世子宠信,世子不会太难为我的。”
薛兰漪面上写着不信。
苏茵也并不想过多提及她那丈夫章永孝,于是话锋一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我给你带了个好消息。”
苏茵神神秘秘压低声音。
薛兰漪眸光流转间,便知道她要说谁了,一时紧张地又握住了苏茵的手,“他……如何了……”
“裴侯的人把大公子和老太君送上商船后,说巧不巧路上遇到了罗大夫。”
也就是帮魏宣医治眼睛的神医。
这罗大夫名声在外,仙踪难觅,竟就这么巧被老太君遇上了。
老太君好说歹说,甚至跪地相求,才求得罗大夫同往西境。
有了神医作陪,原本跟随老太君的苏茵反而被撵回来了。
“估摸着他们如今已经在西境某个隐秘之地医治眼睛和身伤了。”
苏茵的话让薛兰漪看到了一束光。
终究此番磋磨不是毫无价值的。
好歹她刺魏宣的那一簪也算还上了。
薛兰漪的心踏实许多,舒了口气,“只愿他伤好后,莫要想着再回来才好。”
以魏宣的性子,若知道薛兰漪牺牲自己救他,只怕一刻也不能等又会回来寻她的。
如此反反复复,复复返返地拉扯,到头来只怕谁也逃不过魏璋的手掌。
“有老太君陪在他身边,他应不会冲动吧。”
魏宣重情重义自也重孝,应不至于全然不顾老太君的安危,独自回京的。
薛兰漪如是自言自语地安慰。
她说这话时,苏茵张了张嘴,有什么话咽了下去。
薛兰漪察觉到苏茵一瞬间的欲言又止。
狐疑看向她,不禁心又提了起来,“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我……”
苏茵迟疑地,双目虚晃了下。
她不说,薛兰漪就更紧张了。
“是不是、是不是魏璋找到他们的踪迹了?亦或是阿宣的伤不得治?”
“不是!不是的!大公子的安危你可以放心。”
苏茵反握她渐次冰冷的手,置在掌心,嘴里的话来回滚了许久。
“郡主从前……身边是不是有个叫兰儿的婢女,与郡主长得十分相像?”
薛兰漪点了点头。
当初有位贵女与薛兰漪不合,特意挑了个与薛兰漪长得七分相像的丫鬟在身边伺候,还特意取了兰儿一名,对应兰漪二字。
这丫鬟在贵女身边受了不少窝囊气,薛兰漪瞧她可怜就想法子把兰儿要到了自己身边。
先太子出事后,她遣散了郡主府的人,当然也包括兰儿。
薛兰漪依稀意识到什么,紧盯着苏茵。
苏茵艰涩地颔首,“是的,老太君寻了兰儿来,教养在身边三年,特意提点她日常一言一行都必须模仿郡主,不可有丝毫差池,为的是……”
从前,自是为了给魏宣找个替身,让他莫一直沉沦在薛兰漪亡故的伤痛中。
而今老太君逃亡都要带着兰儿,自然是让兰儿冒充薛兰漪,稳住魏宣。
那日,苏茵跟着老太君启程时,与兰儿有过一面之缘。
那兰儿果真举手投足都是薛兰漪的模样,苏茵一个明眼人都险些认错。
而魏宣自从重伤后,视物艰难,只怕更难分辨。
老太君很有可能趁着魏宣视线不清时,把生米煮成熟饭。
一旦事成,以魏宣品性,责任使然,他不可能不担待兰儿一生。
苏茵知道此事说出来,会让人很难接受。
可,薛兰漪也不该一直蒙在鼓里。
不管是否魏宣主动亲近兰儿,凭什么男人可以逃离是非,美人在怀。
女人却被困在过往回忆里,不得解脱?
苏茵不忿,但望着僵坐在原地,面色发白的薛兰漪,她又于心不忍。
“对不起,郡主,我……魏将军智勇无双,应该不至于被人蒙骗……”
“没关系。”
薛兰漪艰涩地摇了摇头。
她当然知道苏茵是为她好才告诉她这些话。
如此一来,倒也挺好。
魏宣身边有人陪了,自然就断了回来救她的念头。
他会在边境养好身体,重新变回那个策马扬鞭、驰骋天地的大将军。
如老太君所说,魏宣一身抱负,不该毁于情爱的。
薛兰漪才不要他一直当个头发斑白,满面风霜的小糟老头。
她还是更喜欢他上蹿下跳,眉飞色舞的猴儿模样。
“挺好的。”
薛兰漪嘴角勉力挽出一抹笑,挑起眼角望向窗外天空。
阴云吞噬着天光,刚过辰时,天色却如墨漆黑。
密密麻麻的雨点砸下来,摧折了院子里的栀子树。
洁白的花瓣落了满地,碾作泥。
苏茵无能为力,一把拥住了她,“没事的,还有我陪着郡主。”
这世间男子都一样,情爱从来都是附属。
他们有国、有家、有父母,有抱负,还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所以一旦面临抉择,首先被抛弃的便是百无一用的情爱。
便是众星捧月如郡主,最后也不过如此下场。
苏茵心中唏嘘,抚着她的脊背,“郡主若是想哭,就哭一哭吧。”
薛兰漪微闭上眼。
从她活着走出诏狱起,她私心里还是盼着挣脱魏璋的枷锁,有朝一日与魏宣重逢,再续前缘。
可若,魏宣真的有了别人,还是个与她举手投足相似的人,他们要怎么面对彼此?
阿宣他会吗?会吗?
一滴泪终究从薛兰漪眼角悄然滑落。
视线模糊了,前路看不清……
第52章
“漪漪,不要!”
遥远的幽静小院里。
魏宣猛然坐起身,伸出手,不知抓着什么。
最后,握住的只有空气。
他胸口起伏着,额头上不停冒虚汗。
“你这孩子,漪漪不整日整夜陪着你么?怎还做噩梦了?”
老太君坐在太师椅上,给兰儿使了个眼色。
兰儿上前坐到榻边,舀了勺药递到魏宣嘴边,“大夫说再过半个月就可以拆眼上的纱布,届时阿宣的眼睛就彻底好了。”
汤药递到了魏宣唇边。
透过白纱,魏宣隐约能看到一旁姑娘的轮廓,也闻到她身上的百合清香。
字字句句,一颦一动都是他的漪漪。
可魏宣心里总空空的,呆滞地坐在榻上良久,也不张口喝药。
“你这孩子如今得偿所愿了,怎倒害羞起来?”老太君握着龙头杖的手扣紧,“不若就依为娘的意思,七日后就是黄道吉日,你与漪漪早些成亲圆房,免得你啊患得患失的。”
“这、这怎么能行?”魏宣回过神来,耳根些微发烫,嗓子也僵。
虽然现在他们在逃亡路上。
但总归他是不愿意娶薛兰漪这件事太过草率的。
“无论如何等儿子眼睛好了,置办聘礼,才好迎漪漪过门。”
“眼下情况特殊嘛,我们好不容易寻这隐秘之地,得一时安宁,正可安心筹备婚事。
若然老二追来,又得颠簸逃亡,你们的婚事要拖到何时了?此地总好过颠簸路上仓皇娶妻吧?”
老太君见说不动魏宣,给兰儿递了个眼色:“要不问问漪漪的意思?”
魏宣侧目望去。
虽视线隔着白纱,一臂之隔坐着的姑娘还是红了脸,含羞带怯地垂眉道:“我、我愿意的。”
姑娘的嗓音宛如春风拂过百合花丛。
温柔的,甜润的。
魏宣一时也无话了。
老太君见此一抚掌,“这就对了嘛!宣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早些给魏氏延续香火才对得起列祖列宗啊。”
喜庆的声音回荡在室内。
兰儿双颊烧得红透,微微颔首,小心翼翼去握魏宣的手掌。
指尖甫一触碰到魏宣的手背,魏宣的腕下意识缩回。
兰儿的手悬在半空。
众人讶然,空气凝固了。
魏宣摩挲着自己被触碰过的手,僵愣坐着。
“我……我在想阿泓是漪漪唯一的亲人,七日后成亲的话,他虽不能来,也得给他捎一封信知会他一声才好。”
魏宣双手去摸索枕箱上的纸笔,“阿泓知道漪漪与我成婚,定会开心的。”
魏宣笑意明朗。
他口中的阿泓穆清泓正是薛兰漪的太子表弟。
眼下他们在西境深山密林里疗伤,穆清泓就在离他们一日脚程的城池中。
穆清泓不便现身,但姐姐成婚这样的大事,起码得让女方家人了解情况,否则岂不失礼?
魏宣吹响骨哨,一只猎鹰朝深山中飞来,又带着信离开,飞去了西境之外。
外面的雨势愈大,密密麻麻的雨点敲打着茂密的丛林,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嘈杂。
而他养的猎鹰鸣声洪亮,双目犀利,即使茫茫雨幕视线不清,也照样心如明镜,目标分明……
西境来的风暴一直席卷入盛京。
骤雨扣击着金銮殿的琉璃重檐,奔泻而下,连成线。
外廷广场的积水已没过脚面。
魏璋跨出金銮殿的门,凭栏俯瞰。
乌蒙蒙的水雾中,往常金砖碧瓦的宫殿,只依稀辨得清轮廓。
宛如野兽蛰伏在金銮殿四周,随时准备扑咬过来。
魏璋于墀台之上遗然而立,补服翻飞。
“恭喜世子爷顺利袭爵。”
此时,穿着铠甲的彭朝满面春光朝魏璋走来,拱手一礼,“微臣失言,以后该改口国公爷了。”
今日早朝,圣上金口玉言颁布圣旨令魏璋即刻承袭镇国公公爵。
如彭朝这般与魏璋亲近的臣子也有不少得以擢升。
这般大幅升迁,显然是在为魏璋晋任首辅铺路。
彭朝等人自然与有荣焉。
“内阁悬空多时,想必今夏必有定论。”
魏璋不语,只嘴角溢出一丝讥诮。
圣上此时让他袭爵可并非是为登首辅位做准备,更有可能是想将他踢出朝堂。
眼下西境战火将起,得力武将却将各自升迁、调任,圣上只怕是打算让镇国公亲去前线督战。
毕竟魏氏武将出身,赐镇国公爵本就有镇国护国之意。
况魏璋当年亦随征西军东征西讨,不乏军功,让他去西境合情合理。
穆清云和沈惊澜这两人显然翅膀硬了,打算单飞了。
这些年在朝堂很有进益,竟也学会了弯弯绕绕。
魏璋指骨漫不经心碾着栏杆上褪落的朱漆。
一阵携着暴雨的风穿廊而过,彭朝冷得脊背发寒。
此时他才意识到魏璋自踏出金銮殿,脸上并无半分笑意。
他方才的恭贺倒显得尴尬了。
彭朝并看不懂魏璋所思所想,诚惶诚恐地岔开了话题,“今日雨也忒大,圣上令人新铺的御石路都冲坏了。”
长阶正中雕龙的图腾是半月前才新修葺的,经不起风吹雨打。
连日暴雨,龙爪被浸润地生了裂痕,一只赤首蜈蚣慢慢从缝隙中爬出来。
龙爪断了。
魏璋轻飘飘瞟了一眼,并未搭这话,只勾了勾手吩咐彭朝,“你去给西齐太子传句话:边境供大皇子的长生牌,比西齐宗庙的香灰还厚三分呐。”
“这……”
彭朝到底在西境待了三年。
他知道魏璋这话一点不夸张。
西齐因为有萧丞镇守边境,百姓的确安稳了许多年。
边境百姓对他们大皇子的供奉称颂,远远盖过西齐太子。
西齐那位太子又怎能坐得稳东宫之位?
魏璋这话,是提点西齐太子阻止大皇子再攻大庸。
毕竟大皇子每多一份战功,太子位就摇摇欲坠了。
只要西齐熄停战火,魏璋自然就不用去西境了。
至于其他人其他事,等解决完西境麻烦再一一论算。
魏璋饶有兴味瞥了眼金銮殿上的赤金宝座。
彭朝则应声,冒雨匆匆办事去了。
盛京的雨越下越大,只一走进雨中立刻浇淋成了落汤鸡。
这样的雨数年罕见。
不少朝臣的家眷纷纷往宫里递了斗笠,朝臣们陆陆续续离去。
金銮殿空旷下来。
魏璋立在原地,迟迟不去。
身后响起轻雅的脚步声。
“此处观景果真别有风味。”一长身玉立之人站在了魏璋身边,盘着菩提珠。
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
魏璋侧目,叉手以礼,“愿与君共赏。”
“荣幸之至。”裴修远折腰回礼。
两人并肩,双双廊下眺望。
此地虽不及摘星楼高,但地处盛京中轴线,目之所及自非旁处能比。
谁不喜欢登高望远呢?
裴修远静默观赏了好一会儿,勾手示意下属上前。
“前几日手下的几个小子去西境走了一遭,捕得几条金鳞鱼。
我听闻魏国公爱养鱼,特送来献给国公,国公莫弃。”
下属随即端着一只琉璃缸,躬身送到魏璋眼前。
鱼缸里几尾鱼苗游得欢快,殊不知已为瓮中鳖。
魏璋淡淡睇了眼,颔首道谢,“某容貌鄙陋,莫吓坏小鱼,劳烦裴侯再照料些时日,待到鱼儿成群结队时,某自会亲自去取。”
“既如此,鱼我就先帮国公看着,静候国公佳音。”裴修远与他颔首回礼,对视一眼。
两人各自眼含笑意。
此时,裴修远府上也来人送雨具了。
裴修远比了个请的手势:“国公未带斗笠,可要同行?”
“无妨,府上稍后有人来接。”魏璋亦伸手示意裴修远先行。
将近晌午,裴修远换了斗笠未多耽搁,与他告辞了。
裴修远一走,金銮殿外便只剩魏璋一人。
青阳上前给魏璋披了披风,在他身后望着远去的裴侯,“让裴侯看着老太君和魏宣,能信得过吗?毕竟……”
裴侯是老太君的外甥。
“无妨。”魏璋淡淡的。
眼下他要周旋圣上和西齐,还有一众指控他包庇的昭阳郡主的朝臣。
诸事缠身。
追捕先太子之事一则分身乏术,二则火候未到,把事情交给裴修远他心中自有度量。
魏璋抬了下手,“去督院衙门吧。”
“喏!”青阳连忙递上一把油纸伞。
魏璋蹙眉。
青阳躬身道:“属下考虑不周,未备斗笠,国公息怒!”
往常薛姨娘在四合院住着,虽然不能人前露面,但但凡下暴雨,必然会嘱咐柳嬷嬷送斗笠在宫门口候着。
长此以往,青阳亦习惯性认为只要下雨,必会有人送雨具来。
今次,雨下大了他也未当回事。
可直到下朝,他也未瞧见柳婆婆的身影。
故而只能拿着马车里两把备用的油纸伞来接魏璋。
青阳窘迫地将伞撑开,猫着腰诚惶诚恐地比了个请的手t势。
魏璋未有只言片语,疾步走进了雨中。
青阳紧赶慢赶,追上了魏璋的脚步。
至晚间,华灯初上时,魏璋才回到崇安堂。
雨稍小了些,但他今日从皇城去官府,来来回回身上早湿透了。
进门时,一身玄色披风滴了一路的水。
彼时,薛兰漪正坐在寝房的窗边提笔写字。
自苏茵告知她魏宣的事后,她心里乱糟糟的。
不得不说,人非圣贤。
即便理智告诉自己眼下情况是对魏宣好的,可一想到此时此刻有另一个女子陪在他床头,与他私语,与他憧憬将来,甚至筹备大婚,薛兰漪的心撕扯得疼。
偏生,她不能露出愁容。
昨夜魏璋已经警告过她要一如往常,若再伤春悲秋,只怕今晚又是一场暴风骤雨。
薛兰漪一想到那蛮横的模样,小腹还隐隐作痛。
她于是自己找了几本册子转移注意力。
悬腕握笔,心却不知去了何处。
一滴墨滴在纸上,晕花了。
薛兰漪忙用绣帕仔细擦拭。
一件湿透的披风赫然被抛在了低几上,结结实实压着她的书册。
薛兰漪猛地抬起头。
高大的男人挡住了她整个视线。
魏璋红色补服湿透,紧贴着躯体,本就健硕的胸口一起一伏,更显蓬勃之势。
发冠也湿透了,雨珠沿着他轮廓分明的脸流下,顺着下巴滴滴掉落,坠在薛兰漪的绣花鞋上。
他绷着脸,显然不快。
薛兰漪只当自己占了他的桌子碍了他的眼,赶紧把湿了的书册抽出,欲把低几腾出来给他用。
湿淋淋的腰带又压在了她手背上。
雨水透过指缝渗透了整本书,其上字迹晕开。
薛兰漪不知为何他一回来就变着法磋磨她。
心里本就郁郁的,不敢也懒得与他言语冲突,默默去收捡平铺在罗汉榻上另外四本书册。
官帽落了上来,打了个转,另外四本书也全湿了。
薛兰漪愤然张了张嘴,终究只是缄默着把话咽了回去,走到他面前,福身:“妾有不妥之处,还请国公爷明示。”
魏璋袭爵的圣旨已经传到府上了。
从今往后,他的青云路更上一层。
薛兰漪想要故友平安离开,想要伺机逃离,难上加难。
她必须忍,忍到他放松对她的警惕为止。
可她低眉敛目说出这话,魏璋不仅没有任何明示,反而面色更沉了。
薛兰漪膝盖屈得有些酸疼发抖。
魏璋视若无物,薛兰漪只得自个儿起了身,“妾伺候国公爷宽衣。”
指尖甫一碰到他的领口。
魏璋反手挥开了。
他动作很随意,但因骨节分明削瘦,宛如石头打在薛兰漪手上。
薛兰漪手背一阵钝痛,倒吸了口凉气。
魏璋则与她擦身而过,往屏风内沐浴去了。
他身上肃杀之气太沉,轻飘飘的薛兰漪被带得一个趔趄,扶着低几茫然立在原地。
青阳端着热水盆经过薛兰漪身边时,暗自挑起眼角看了眼屋外狂风暴雨。
薛兰漪今日心不在焉在屋里待了一整日,此时才发现院子里的积水快要没过脚腕了。
魏璋他没带斗笠,在外淋了一日的雨?
怪道……
薛兰漪担心他又要借题发挥,接过青阳手中的热水盆进了里间。
屏风里,水雾缭绕。
魏璋正立在衣桁前,背对她宽衣。
可能是被雨水贴在身上一整天的缘故,他后背被泡得隐隐发白了。
薛兰漪硬着头皮又走到他面前,替他宽解腰带。
魏璋捏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力道稍大,虎口如铁钳一般,颇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意味。
可她真不近他,他就会放过她吗?
薛兰漪知道不可能的。
“妾……妾送过的……”薛兰漪忍着疼,泠泠水目流转,往窗户缝隙看了眼。
回廊下挂着一顶满是雨水的斗笠。
“可能……妈妈眼花,与爷的马车错过了。”
魏璋目色微凝,随即溢出一丝讥诮。
他那马车上大喇喇挂着国公府的牌子,拉马车的更是西境回朝的战马。
盛京城中,绝无仅有。
况平日来来回回的路也就那么两条,岂能看岔?
斗笠分明是她刚才才挂在房檐下,想要敷衍了事的。
魏璋张了张嘴。
“我原本是想这么说的!”薛兰漪先一步开了口,“可我想了想,还是不想欺骗你。”
魏璋太过敏锐,她谎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察觉了。
薛兰漪不得不先发制人,另寻它路。
薛兰漪从他掌心中抽出一根手指,葱白柔软的指尖抚摸着他蕴着力量的虎口。
“再给我点儿时间,我会尽快让自己变回原来薛兰漪的模样,可以吗?”
她仰起头来,目光灼灼望着他,“恢复记忆已经是不可逆的事实,我又不是圣人,没办法一夕之间把李昭阳从身体里剥离出来。”
魏璋眸色一沉。
“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也是事实,我们有过三年,有过山盟海誓也同样是事实。”
魏璋的眉越蹙越紧,只是方才蕴着隐怒,此刻只是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唇,看不到什么情绪。
薛兰漪继续道:“他们走的走,伤的伤,眼下只剩我们俩了,总归会回到原来的轨迹的。我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让自己回位而已。”
她主动拉着他的手贴近自己脸颊,绵柔的吐息喷洒在他手心,“半月,给我半月,若半月之后我再有任何错处,任凭国公裁决。”
两人隔着时而薄,时而浓的雾气对视。
她一双眼里盛着星辰,魏璋画过很多星辰,没有比这颗更亮的。
“郎君……”她在密闭的空间里,轻声唤他。
像羽毛轻抚过心尖。
魏璋呼吸轻滞,须臾,抽开手,“花言巧语无用。”
他将手负于身后,指腹无意识捻着掌心的温热。
“你倒不如说说今日薄侍主君之罪,当如何谢罪?”
薛兰漪一噎。
他果真睚眦必报,油盐不进!
明明他可以派人回来取斗笠,亦或是找同僚借斗笠,在街上买斗笠……
偌大京城难道少一顶他国公爷的斗笠不成?
何须非得等着她送?
她未送,他便穿着湿透的官服一整日,然后再上纲上线质问她,岂非无理取闹?
薛兰漪只敢心中腹诽,口中不得不认罪,“薄侍主君,惩以戒尺五十,面壁一夜。”
魏璋“嗯”了一声,“去把窗户关严。”
魏璋俨然现在就要罚她。
国公府是武将世家,戒尺比棍粗,打得是膝弯不是手心。
薛兰漪昨夜遭了大罪,此刻走路尚且虚浮,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惩戒?
她腿发酸,在他不容置喙的目光笼罩下,还是拖着僵硬的脚步,关上了窗户。
屋子里最后一丝光线被带走。
只有一支蜡烛穿透屏风薄纱,照得狭小空间里影影绰绰。
她朝他挪步,如负千钧。
终究,走到了他拉长的身影下,被他的阴翳遮罩着。
薛兰漪沉了口气,双目微合,一如赴死般挺直脊背。
魏璋则负手睥睨着身前的姑娘,挂着水雾的长睫低垂着,颤抖得厉害,呼吸也急促。
近在咫尺的距离,连腮边的小绒毛都如此清晰,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魏璋忽地上前一步,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但也不敢退太多。
因此,两人几乎没有缝隙。
薛兰漪因他威压,险些往后仰倒。
一只坚实的臂膀揽住了细腰,薛兰漪的脑袋往前一磕,正扎进他胸口。
未着上衣的胸肌更为炙热。
魏璋手臂又环住了她的肩,头埋在她脖颈处。
她的肩膀瘦且窄,在他怀里仿若一只猫儿兔儿,挣不开也不敢太挣扎。
她的手悄然抵在他胸口,脸颊被迫贴着他心跳的位置。
“你、你……我……”
不是说罚她吗?
怎么抱上了?
她明显感觉到他越来越热,薛兰漪自己的身体却越来越寒,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避开在她脖颈不停轻蹭的气息,到底忍不住推了他一把,“魏璋,我、我受不住了,不如明日再……”
话未说完,那股包裹的力量突然松开了。
薛兰漪未成想轻易得了自由,往后趔趄了半步。
魏璋巍然站在原地,“明日怎么?”
他嘴角挑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见情欲。
薛兰漪一噎,不明就里。
但很快周身寒津津的湿度让薛兰漪意识到自己的衣衫全湿了。
她骇然望向魏璋,魏璋不动声色走向浴桶,身上已经干爽了。
所有的雨水都蹭到了薛兰漪身上。
她摆了摆头,发髻上也全是他蹭的雨水。
薛兰漪恍然意识到他方才不是在抱她,是在惩罚她。
他要她与他风雨同受。t
不过这种做法,也太幼……
薛兰漪脑海里蹦出一个词,没敢说出口,只是愤愤望着魏璋。
魏璋已悠然坐进浴桶中。
薛兰漪今日无视他的确有罪,意图欺瞒他更是罪上加罪。
不过,好在她悬崖勒马了。
她肯说真话,真心悔过,也不失为一种进步。
他看了眼鬓发湿透贴着脸颊的姑娘,敲着浴桶边沿,“进来洗干净,脏兮兮的成何体统?”
薛兰漪:“……”
此时已是戊时,薛兰漪其实早洗漱沐浴过了。
可眼下不得不又重新清洗。
她没有理由推脱,便脱了衣衫沐浴。
心里其实打鼓,全程坐在魏璋对面,连洗浴的动作幅度都不敢太大,生怕勾起了他的兴。
不过今夜,魏璋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单纯沐浴过后,便起身更衣。
薛兰漪如蒙大赦,替他更衣过后,便去外间整理丢在罗汉榻上的衣物。
魏璋带了不少公文回来,本欲去书房处理公事。
路过薛兰漪身边时,无意瞥了眼湿透的书册。
他看到了熟悉的字迹,不禁凝眉,“账册?”
“是。”
薛兰漪点了点头,把晕花的账目摆成一排,铺满了整张罗汉榻。
前些日子,魏璋不是交代她处理后宅事宜么。
薛兰漪一直无心去办,慢慢的账目堆积如山。
如今,魏宣离开了,她心空落落的,于是把账目搬出来整理一番,也算转移转移注意力。
谁能想到魏璋一回屋就闹得鸡飞狗跳,把账本都毁了?
薛兰漪让开半步,让他更看清已经濡湿的账本,“这是公府一年的账,劳烦爷得闲重新整理一份。”
整整一年的账目,五本半指厚的账本,想要重新整理,可非一日之功。
他懵然望向薛兰漪,薛兰漪咬着唇瓣,无辜地望他。
魏璋捕捉到了她嘴角快压不住的笑意。
幸灾乐祸的笑意。
薛兰漪方才分明是故作紧张护着书册,实际是激他将湿衣服丢满每一本账册。
倒叫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好得很!
魏璋沉眸。
薛兰漪到底心虚,避开了他的视线,俯身去整理褶皱的书页,“爷还是快些吧,过几日袭爵宴少不得要用账册……啊!”
话未说完,一只手臂从后揽住了她的腰肢。
不由分说,往书房去。
第53章
薛兰漪的脚骤然离开,整个人挂在他臂膀上,忙要挣脱。
回廊下,姑娘手脚并用,却丝毫逃不过他的掌控。
最终,被魏璋丢进了书桌对面的圈椅中。
“谁弄坏的,谁誊抄。”他抵着扶手,将她困在圈椅中。
薛兰漪因为方才挣扎,微红的鼻头冒着汗,欲要起身,站不起来。
“是你自己弄湿的!”
“你若护好,岂会湿了?”魏璋扬了下眉梢。
“你!”
强词夺理!
薛兰漪一时无言,瓮声道:“我记不住那么多账目。”
“《左传》名篇,五日成诵是谁?”
魏璋如何不记得,她在国子监时就记忆超群。
誊抄几本账目又有何难?
魏璋松开她,坐到了书桌对面,批阅公文去了。
薛兰漪腮帮鼓鼓,狠狠盯着面前还在滴水的一摞账本。
魏璋已静心下来来,不紧不徐翻着书页,“你若再不动,墨迹晕染,可就辨不清了。”
薛兰漪纵然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凭空编出账目。
趁着书册未完全晕花,对照原账册才好誊录,否则只怕真要在书房呆上一年半载才能整理完全。
薛兰漪一个激灵,挺直脊背,提笔悬腕。
一盏灯,照着书桌两侧两个人。
湿润的雨夜里,屋外只听得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
烛火笼在潮气中,散发的光也温柔。
火苗随夜风时而吹响向她,时而裹挟着悠悠沉香吹向他。
今夜公务繁重,国公府的账目还被某些人毁了,明明是内忧外患的局面。
魏璋不知何为没觉得气恼,反而手边公务处理得分外顺畅。
至三更,积压的事务都批阅完了。
魏璋才抬起头来,入目第一眼不是冷硬的黑漆家具,是对面姑娘俏丽的睡颜。
薛兰漪早就熬不住了,以手撑鬓,双目紧闭,头时不时地往下砸。
忽地,手臂脱力,一头扎进了砚台中。
魏璋下意识伸手,正托住她软糯的腮。
皮肤吹弹可破,似乎还有少许回弹,托在掌心的感觉出奇地美妙。
魏璋的手忍不住在她脸上捏了捏,可能执笔太久指骨僵硬,未控制好力道。
薛兰漪的脸被捏得发红,柳眉拧起,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魏璋才看清原本被他托着的右脸上竟然全是墨汁,染了半边的白皙肌肤。
花猫儿似的。
魏璋无奈摇了摇头,总不能由着她将墨汁弄得他满身都是,于是起身,抽出她领口的绢帕帮她擦拭。
指尖挽帕,甫一触及到她脸上的墨汁。
魏璋忽而想起,往昔在国子监,她就时常坐在魏宣身后打瞌睡,还常手指尖尖地警告前排的兄弟俩,“你俩坐直些哦,若让夫子发现了我,有你俩好受。”
“学堂打瞌睡有失师生之礼。”右前方的魏璋扭过头,郑重提醒她。
她蓦地抓起蘸了墨的笔,对准了魏璋鼻尖,“再反驳,在你脸上画乌龟。”
“好了阿璋,漪漪昨夜照顾她娘亲没睡好,让她睡吧!落下的课晚些我给她补上就好。”魏宣搭着魏璋的肩头,示意他回过头挺直脊背。
“可……”魏璋瓮声瓮气,声音越来越小:“她没规矩,不成方圆。”
薛兰漪在后朝他吐舌头做鬼脸。
半个时辰后,魏璋再悄悄回头看。
薛兰漪握着笔睡熟了,脸上有只墨染的乌龟。
他趁着兄长没注意,也悄悄朝她吐舌头。
可惜薛兰漪看不到。
她甚至也不知道每次自己睡着,脸上都会被她自己画得脏兮兮的。
因为,每次还没等她醒,魏宣已经小心翼翼将她脸上的墨迹擦干净了。
魏璋次次陪在他们身旁,自是看到魏宣擦拭的时候有多小心翼翼,生怕吵醒她。
每次擦干净,又仿佛成了什么大事,脸上满足的笑意甚浓。
魏璋从前不懂,魏宣一个武将出身何以这般耐得住性子。
而今他的指尖触到她的脸,本能地动作也轻了。
他将她脸颊、鼻梁上的墨一点点拭净,那张脸又恢复平日昳丽模样。
魏璋心底溢出涓涓细流,渐渐充盈了整个胸腔。
时辰不早,他抱着她回了寝房。
熄了灯,在四方帐幔里将她拥在怀中,下巴搁在她颈窝处,淡淡沉香盈满鼻息。
他以为今日诸事繁杂,会不得安寝,可睡得很好。
梦里,又浮现出她在他一臂之隔与他同提笔、同翻书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高大的身躯贴着她的脊背弓起来,与她最大程度相贴着。
翌日清晨,魏璋醒时,薛兰漪却不在他怀里,而是在床的另一头,怀里抱着只歪瓜裂枣尖嘴猴腮的丑兔子。
昨儿个夜里,她便总抱着丑兔子。
他抱着她,她抱着兔子。
魏璋怕丑兔子身上的跳蚤污了他的榻,给她丢出去好几次,她又不知不觉抱回了怀里。
魏璋坐起身,沉沉目色笼罩着薛兰漪。
薛兰漪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压得喘不过气,睁开眼,魏璋绷着脸坐在榻的另一边。
“可是妾吵醒国公爷了?”
薛兰漪并没意识到自己为了只兔子,翻身到了床榻另一头。
魏璋也未有多言,起身往衣桁去。
薛兰漪瞧出他神色太好,整个人立刻紧绷起来,赶紧下榻替他更衣。
魏璋撑开手臂,由着她侍奉,只是眼睛时不时瞟着睡在他榻上的龅牙兔子。
薛兰漪头顶上的气息郁森森的。
她不敢看他,亦不敢说话,怕言多必失,只默默盼他早些离府才是。
她取了官服过来。
魏璋压了下手,“五日后府上要摆宴迎宾,此前均休沐。”
薛兰漪一怔。
这倒不像魏璋的作风。
从前即便老国公爷去世,他也不过守灵七日,立即就上朝了。
这五年风雨不阻,怎会因为袭爵宴就不理朝堂之事了?
薛兰漪不解,也懒得多问,只倍感压力。
他不上朝的话,薛兰漪就要与他时时刻刻面面相对,时时刻刻精神紧绷。
一时心上的阴云比窗外乌云还要深重。
但面上并不敢表现,给他更换了常服,便挽起得体的笑,“妾去准备早膳。”
她想脱离魏璋的气息,一只刚劲有力的手拽住了她的手腕,“账本可誊抄好了?”
自是没有的。
厚厚五本账册呢。
薛兰漪摇了摇头。
“那还不快去抄?岂有轻重倒置之理?”
说罢,魏璋松开她,负手往书房去了。
薛兰漪怔怔立在他身后。
那么多账册,不休不止也需五日才能誊录完成。
那么,魏璋休沐五日,她都得与他同处一室?
薛兰漪几不可见地t拧了下眉,不得不跟上。
临出门时,她又折返回去,将床榻收拾整齐,并将兔子轻手轻脚放在枕头上,给它盖了她的被子。
她当真极喜欢这兔子,光看着水汪汪的眼睛,眼中都不禁染了笑意,心情才略舒畅些。
魏璋路过窗户,发现薛兰漪并未跟上,而是坐在床头对着丑东西傻笑。
他眉头紧蹙。
低沉的气息很快穿透窗户。
薛兰漪回过头来,颀长的暗影投射在窗纸上,笼向她。
她笑意顿时凝固,赶紧提起裙摆跟了出来。
魏璋却不走了,负手立在原地,一直透过窗户缝隙盯着床榻,“你可知国公府有何忌讳?”
薛兰漪看他面容严肃,心道自己可能不知不觉犯了什么大忌,紧张地望着他。
他道:“先祖当年追随圣上攻入盛京,被围困于大荒山,五天五夜无水无食,后意外猎得一只野兔。”
前面的事薛兰漪是知道的,但倒没听过野兔的轶闻。
她竖着耳朵听。
魏璋肃声道:“先祖当初太过饥饿,狼吞虎咽,险些被兔骨割破喉咙而亡,故国公府不可出现兔子。”
“……”
有吗?
国公祖上战功赫赫,枭雄般的人物,能差点被兔子噎死?
薛兰漪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之前,你不也编了兔子……”
“你觉得,我会骗你?”
“……”薛兰漪觉得他没那么闲。
两人面对面僵持着。
轰隆——
天边忽地一道惊雷。
魏璋仰望天空,“你看,天象示劫,在警醒你。”
轰隆——
天边又一道惊雷。
蓝白色闪电直劈向魏璋。
魏璋巍然不动,薛兰漪却险些吓懵了,下意识躲到了魏璋身后。
魏璋瞥了眼腰侧诚惶诚恐的姑娘,“老祖宗很不高兴了,你可别连累我被劈。”
薛兰漪当真怕雷,也当真想不出魏璋有何理由杜撰哄骗于她。
于是,赶紧屈膝回屋,打开衣箱,把兔子装进了看不见的衣箱底。
又从偌大的衣箱后探出个脑袋,紧张地往外张望。
兔子似地警觉。
窗外,魏璋嘴角几不可察溢出一丝笑,提步往书房去了。
*
后三日,自西边的乌云源源不断汹涌袭来。
在盛京城上方连成片,遮住了天光。
城中,淅沥沥的雨下得半刻不停。
听闻大庸不少城池遭了水灾,难民纷纷涌入京中。
外有强敌兵临城下,内有水患生灵涂炭。
正是满城风雨风波不断,四方院落里却难得地安静。
魏璋在朝时,崇安堂中宾客盈门,没有一日消停的。
如今,拜帖一摞摞递上来,全被他拒了。
他什么人都不见,什么事都不管,日日与薛兰漪在书房盘算旧账。
后来,沈惊澜硬生生闯进来两次。
一次,是因为朝臣进言让圣上与西苍联姻,娶西苍长公主为后,以威慑西齐。
魏璋站在薛兰漪身边,一边帮她指证错误的账目,一边头也不抬道:“圣上大婚理应找礼部协商,都察院可无权干涉。”
一次,沈惊澜风风火火推开书房的门,急得直扯嗓门:“吏部尚书要求仿先朝旧制,重整东厂,以行监察之责,此事可夺了都察院之权,你也不管?”
魏璋也只是淡淡掀眸看了他一眼:“东厂监察的是锦衣卫,又不是都察院,沈指挥使有异议不该去找谏言的吏部吗?”
魏璋云淡风轻的,好像突然隐退朝堂,什么都不管了。
可只有薛兰漪才知道,每晚夜深人静时,递到圣上面前的奏章都会誊录一份送到他面前。
谏言的礼部和吏部都曾深夜造访过崇安堂。
魏璋不是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在倒逼圣上退让更多。
国公府的世袭爵位俨然并不在魏璋眼底。
薛兰漪从他眼中看到了更大的野心,无边无际的野心……
“好看吗?”
低哑的声音打断了薛兰漪的思绪。
薛兰漪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魏璋的侧颜。
而魏璋一直在翻阅公文,即使未抬头,也察觉到了薛兰漪的目光。
薛兰漪忙收回视线,胡乱指着账本其中一行:“这笔账目看不太懂。”
魏璋这才侧目顺着她的指尖看去。
旧账本早就被墨晕花,且又晾干了。
墨团斑驳,难辨字迹。
莫说薛兰漪了,魏璋曾过目过的账他自己也辨不清晰。
他抬起左臂,掌心向下,勾了勾手指。
薛兰漪懵然。
魏璋有些不耐,“账本放那么远,我怎么看?”
这两日,薛兰漪因为要请教魏璋账目的问题,所以从他对面搬到了他左手边坐着。
只是,她不敢离他太近,一直坐在左角落,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
魏璋这么一说,她不得不把凳子往书桌中间挪了挪。
魏璋的左臂顺势从薛兰漪肩膀后绕过去,翻阅了下账本前后两页。
“这是锦绣坊的账,令掌柜把锦绣坊铺子里的账本送过来核对一番便清楚了。”
他左臂圈着她,低磁的声音喷洒在颈侧。
这几日他未焚香,反而身上原本的炙热气息更浓烈,从四面八方包裹着薛兰漪。
薛兰漪缩了缩肩膀。
魏璋轻易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侧目睇向她。
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近在呼吸之间,强势地压迫着薛兰漪。
她不敢表露一丝不适,扯唇道:“不用别人送账本来了,不如我去一趟锦绣坊吧?”
魏璋眉心微蹙。
薛兰漪实际是想言语试探一下,她能不能出门逛逛。
她真的不想每时每刻都跟他绑在一起。
可她话一出,看着魏璋的表情,她就明白了。
魏璋是不会让她出门四处乱跑,哪怕是去他的产业。
她赶紧舌头打了个滚道:“我、我就是想顺便去锦绣坊试一试成衣,听闻铺子到了几套浮光锦的衣裙,我能不能去取一套?”
她扯住他的衣袖一角,轻轻摇晃,“平日穿什么倒也无妨,只后日是你的袭爵宴,若让人瞧见站在国公爷身边的女子衣着不够体面,总归折损了国公府和你的颜面。”
她怯怯的,声音柔柔的。
魏璋的目光挪到了攥着玄色布料的白皙手指上,眉眼中肃色稍解,反生出些许笑意。
忽地,左手改为扶住她的后脖颈。
强劲有力的掌力让薛兰漪不得不仰头正视他。
一拳之隔的距离,魏璋自上而下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我何时说过后日要与你一同出席了?”
“我……”
魏璋是不是搞错重点了?
薛兰漪窘迫地咬了咬唇,“那我就不去……”
下一刻,魏璋微启薄唇,以吻封缄。
薛兰漪不明白他到底何意。
但她知道他不喜欢人拒绝。
甚至,薛兰漪感觉他私心里实际更喜欢旁人主动对他。
薛兰漪自是要趁现在和平相处时,多多摸清他的禀性,才有利于将来逃跑。
于是,她没拒绝他的吻,反而主动扶住他的肩膀,微启红唇,尽量放松。
他的下唇瓣滑入她唇齿之间。
绵软的包裹让魏璋呼吸一沉。
似乎有很久不曾有这般和谐的吻了。
一股暗流猝不及防涌入胸腔。
他翻身上来,双手抵着扶手,将她压在了圈椅上。
“那里可好了?”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唇畔。
逼仄昏暗的书房里,低磁的话音回荡,尾音轻喘。
魏璋日日给她上药,又怎会不知她好没好?
这句话不是征求,是知会罢了。
薛兰漪无权拒绝,更也不会傻到去骗他说没好,或者去无效抵抗。
她只是撇开了头,双手紧抓着他的肩头。
这动作本是薛兰漪给自己下决心的。
可她无意识将他拉得更近了,仿是含羞带怯的邀请。
魏璋很满意,高挺的鼻梁轻蹭她的鼻尖,似是蛊惑般话音低而温柔,“今晚好好喂你。”
他应是知道上次太过重了些,这句话大有补偿她之意。
他落在她侧脸上的吻都格外绵柔。
此时,外面却响起敲门声:“大人,礼部侍郎求见!”
“不见。”
魏璋埋在薛兰漪脖颈,未有抬头。
青阳在外,自是听到略显沙哑的声音。
他默了默,“西齐大皇子萧丞递上拜帖,说定赶在后日赴国公府宴会。”
萧丞?
薛兰漪意外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身子骤然一僵。
渐次迷蒙的眼瞬间清亮起来。
前两日,她已从魏璋口中听闻西齐那边有意停战求和。
可没想到来和谈的竟是萧丞。
萧丞……
六年前,西齐曾有意与大庸联姻,当初派来盛京的使臣正是大皇子萧丞。
薛兰漪在宫中与他有一面之缘,谁知次日他便在先皇面前求娶昭阳郡主。
先皇体谅她与魏宣的情谊,便以她年纪尚幼推辞了此事。
不曾想这萧丞竟将薛兰漪掳走,打算霸王硬上弓,先斩后奏。
幸而,薛兰漪设法从他身下逃脱了。
此事因为关乎薛t兰漪的名节,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魏宣便是其中之一。
也正因如此,后来沙场相见,一贯秉承穷寇莫追的魏宣竟发了疯似地对萧丞穷追不舍。
甚至长驱直入敌方阵地,直把萧丞逼得藏进猪圈。
本就受了伤的萧丞被猪群踏了腰腹,才落得……残疾。
后来魏宣因擅自行动被先皇责罚三十军棍,此事才算给西齐交代过去。
薛兰漪本以为萧丞也该消停了,怎会又出使大庸?
薛兰漪紧张地瞳孔骤缩,盯紧魏璋,“萧……西齐来盛京作甚?”
“和亲。”
魏璋淡淡两个字,薛兰漪莫名地肩膀一抖。
“怎么?”魏璋轻易捕捉到了她的异常。
可薛兰漪并不想跟他说从前之事,说起那事自然绕不开魏宣。
她含糊摇了摇头,但对上他狐疑的眼神,她舌头打了个滚,“碰、碰到了。”
隔着布料,魏璋碰到一片温软,又听她这般言语,不由腹下也一阵痉挛。
“回信:恭候大驾。”
沉稳的声音对外。
手却握住了薛兰漪的脚腕,置在劲腰上。
片刻,她的衣裙被堆叠至腰间,头顶的房梁开始摇晃。
天黑了,书房里还未及点蜡烛,昏昏暗暗,目不视物。
只听得椅子吱呀呀的声音,频率越来越快。
薛兰漪扬起脖颈,深深喘息着。
她看不清魏璋的模样,只能依稀瞧见庞然大物压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
她回想起六年前,还很年幼的她也是被这般被萧丞摁在身下。
那时的她还什么都不懂,恐惧从四面八方侵袭着她。
她压抑着惧怕,一簪子刺进了萧丞的脖颈中,带着满身滚烫的血跌跌撞撞冲到街面上求助。
那时的她有娘亲抱着哄,有爹爹一个文臣提着剑就要去砍萧丞的人头,有先皇先皇后连夜出宫来探,更有魏宣替她狠狠报仇。
而今,她在魏璋身下,周围一片静默。
没人为她出头了。
连她自己也没本事将满腔愤恨汇于簪尖,狠狠刺向他。
“喘给我听。”魏璋令道。
他并未察觉她眼角湿意,只感受到她提线木偶般毫无生气地躺着。
他故意磨着她。
暗涌从那一点迅速往四肢蔓延。
“嗯!”
薛兰漪四分五裂的心被欲拉回。
本能地绷直脚背,细弱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溢出来,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他有百般花样把人的羞耻心磨灭。
终究,她在他面前,丢了自己。
婉转的吟声和男人断断续续的喘息交织着,半夜才止。
魏璋掐着她的腰将她抱坐在了腿上。
薛兰漪没什么力气起身,瘦弱的身躯恹恹俯趴在他胸膛上,两只玉足分垂在他大腿两侧,绣花鞋将落不落。
半敞的衣衫下,露出后背的玲珑曲线。
魏璋指腹轻抚着她肩头的刺青,此时得闲,他又将话题转了回来,“你认识萧丞?”
男人呼吸中还沾染着潮欲,但显然方才意乱情迷时,他仍察觉到了薛兰漪的心不在焉。
他狐疑打量着她。
薛兰漪对他的敏锐感到害怕,只得点了点头,“从前在宫中见过一面,算不得认识。”
“我只是好奇他要与谁联姻?”薛兰漪虚弱地搭在他肩膀上,余光观察着魏璋锋利侧颜。
她问这话,一则意图解释方才她心不在焉在想什么,二则也想从魏璋口中探听些许消息。
毕竟,萧丞意图毁她清白时,她尚未及笄,心智不成熟。
那是她第一次与一个色欲熏心的男人同处一室,可以说是幼年阴影。
她不得不多留意些。
然则这个问题倒让魏璋脸上露出少有的迷茫。
四日前,他提醒西齐太子息战的口信传抵西齐国都。
这西齐太子也算聪慧,立刻以萧丞功高盖主之论,成功劝服了西齐皇帝前来大庸谈和。
萧丞不服,一度在西齐朝堂上掀起腥风血雨。
后来,萧丞提出一条件,要来大庸选一位金枝玉叶的贵女和亲,和亲事成,他不仅愿意归还大庸城池,还承诺三年之内绝不踏足大庸境内。
可问题是……
先皇的几位公主要么已嫁做人妇,要么尚未及笄,并无适龄公主能去和亲。
不知这萧丞意欲娶何人。
第54章
“罢了,他要谁都由着他,遑论世家贵女、平民百姓,只要他看得上,无非圣上一道圣旨赐封公主就是了。”
“你这是什么话?”
薛兰漪很不喜欢他这无关痛痒的话,一时忘了忌讳,坐直了身体,与他对视:“咱们大庸又不是羸弱小国,任人欺辱,大庸女子更不是一匹丝绸、一件摆件,怎么说送就送了?
难不成他来盛京后,你打算把大庸适龄女子挨家挨户搜罗出来,供着他观赏挑拣?”
“你这提议不错。”
“你!”薛兰漪看他漫不经心的嘴脸,更气上心头。
她忘了自己还坐着他,一激动,魏璋顿时呼吸一滞,反而愉悦地轻喘了一声。
薛兰漪羞愤不已,要从他身上下来。
魏璋扶住她的细腰。
她忤逆他,他本应不喜。
可她坐在他身上手舞足蹈地连环质问,不知为何让他莫名心情舒畅。
这种舒畅,与方才□□的舒畅又截然不同。
他难得眉目挂着笑,与她多言了几句,“莫说什么贵女民女了,就是嫁作他人妇的女人,只要萧丞看上了,我照样给。”
“你简直……”
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人家若夫妻恩爱,儿女满堂,你也强行拆散不成?”
“有何不能?为国为民理应如此。”
魏璋不像在跟她开玩笑。
他做事向来只看结果,不论过程。
如果有快速解决边境战火的办法,没道理不应。
他对此事不以为意,反而盯着那因为生气而起伏的樱果,觉得甚是可爱。
长指饶有兴味拨弄起来。
薛兰漪根本没注意到,她只是气,“你不觉得这样很羞辱吗?”
“利国利民,有何羞辱?”
魏璋继续心无旁骛地拨弄,垂眸看着她的变化,“难道要为了保住一个女人,和对方开战吗?”
大庸虽然历经几代明君积累了雄厚的实力。
但眼下幼帝当朝,连首辅之位都悬空着,边疆将领也因魏宣的离去,战力削弱一半。
而西齐虽然不及大庸底蕴深厚,但近些年异军突起。
现在开战,就算胜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是否得利?
这是魏璋首要考虑的问题。
薛兰漪说不过他,撇过头才意识到他的胡作非为,挥手掀开了他,毫不留情。
魏璋的手落了空,却失笑,“旁人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在此伤神,据理力争?”
薛兰漪正被一股汹涌的情绪冲击着,猛地瞪他,“难道人生在世,就只为着自己吃饱喝足富贵泼天?
这世上,就没有你在乎的人和事了吗?”
薛兰漪以为人若无亲情友情,与兽无异。
纵然权力财富滔天,形单影只,不过味同嚼蜡。
但她这话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
来不及了。
魏璋眼底的笑意渐次凝作冰。
“是,没有。”
他回答她。
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善心不过农夫捂蛇,他何需在意旁人?
幽凉的声音回荡在房中,冷月光照着他凝固的笑容。
薛兰漪一阵后怕,长睫轻颤着垂下来。
眼底投下一片黯然的阴翳,她偃旗息鼓了。
她实是怕自己触到了魏璋的逆鳞,徒惹麻烦。
可从魏璋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姑娘轻咬唇瓣,微红的眼角蕴着未褪的湿意。
看着更像他的话,叫她受了委屈。
魏璋神色微凝,原本被冰封的眼中仿似飘飘摇摇落下一片树叶。
很轻,掀起很浅的涟漪。
顷刻即止。
魏璋与她面对面坐着,各自缄默良久。
大掌扣住了她的后脑勺,薛兰漪被迫靠在魏璋右肩上。
他微侧头,半松的玄色衣领下露出右侧肩颈健硕的肌肉。
不算壮实,但蕴藏着强势的力量。
“咬。”他淡淡道,周身气息柔和了许多。
他从前,尤其是心情好时,惯爱让她咬他。
所以他肩膀上留了许多她的牙印,深深浅浅错落着,有些估摸着留了疤,再长不好了。
薛兰漪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又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并不想满足他怪异的癖好,紧闭着嘴。
“听话。”
他抚她的青丝,见她无动于衷,笑道:“舍不得?”
“才不会!”
薛兰漪不假思索,轻启贝齿咬住了他肩头。
魏璋眸色稍暗,但很快密密麻麻的痛感冲淡了那一缕还未抓住的情绪。
薛兰漪怨他恨她,怎会舍不得他?
有时候无从发泄,她便趁着此时用力地狠狠地咬,咬得牙齿镶进他的皮肉中,血珠自牙t尖不断冒出来。
应是很疼的。
耳边反而传来男人的深喘声,是愉悦的。
魏璋扬起脖颈,喉头滚动,感受着她带给他的痛楚。
密密麻麻的刺痛从脖颈上、锁骨处一直蔓延进血液,直抵心尖。
那样清晰的知觉仿佛烙印在了心上,挥不去。
他其实很少能感受到这种心头震颤之感。
虽然疼,但很真实。
真实得让人偶有贪恋。
他垂眸看着猫儿一般趴在他胸口的姑娘,由着她在他身上胡乱撕咬。
待到肩头、胸口全是她小巧的牙印。
他扶住了她的肩。
正狠狠发泄的薛兰漪讶然抬眸,琉璃般的瞳圆圆的,亮晶晶的。
魏璋的眸却深得吓人。
他翻身又将她压在了圈椅上……
薛兰漪没讨到一点儿便宜,她在他上半身咬了多少齿印,他就在她身上同样的位置还了多少吻痕。
之后一日,身上密密麻麻全是伤,根本见不得人。
薛兰漪自是没去成锦绣坊,倒是几位绣娘来崇安堂为她量体裁衣。
到了袭爵宴当日,一身合适的衣衫便上了她的身。
绣娘手巧,依照她特殊的身姿在马面和短袄上放了大量,腰身不再受束缚。
小衣亦做了巧思,胸口下半缘和腰肢都做了支撑,再不用走两步就觉不堪重负了。
这五年,薛兰漪还是第一次穿上一身呼吸畅快的衣物,心情瞬间好起来,容光焕发站在外间镜子前转了一圈。
魏璋睁开眼时,正见珠帘外在一抹淡黄色裙角轻扬,灵巧划过眼前。
姑娘还未来得及束发,长发及腰,随着裙裾一同旋转。
门外一缕晨曦恰照在她身上,照得她根根分明的发丝上都碎着金黄的光点。
太过惹眼,魏璋隔帘望着,一时晃了神。
“爷醒了。”
影七虎背熊腰挡在珠帘前,阻隔了天光。
眼前顿时一片阴翳。
薛兰漪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也立刻收敛了,正色,随手挽了个发髻,领着丫鬟小厮们一道入内室。
掀开帐幔,接过瓷盏递给魏璋欲要侍奉他洗漱。
动作早已驾轻就熟,只今早她难得欢喜,脸颊两边的红晕还未褪去,看上去与平日温顺模样略有不同。
多了份少女的灵动。
一件新衣也能欢喜成这般模样?
魏璋似笑非笑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下,未接杯盏,也未起身。
国公爷向是早起晚睡的,这几日不上朝,与姨娘日日形影不离,连起身都比平日晚了些。
有经验的嬷嬷见国公爷未有下榻之意,忙使了个眼色,带着众人退出去,一并带上了门。
这大清早的,朝阳尚未照透屋子。
房间里略显昏暗,但又不似夜晚目不视物,清白的光照着彼此,薛兰漪与他面面相对,不明所以。
正下意识往后退,魏璋忽朝她伸出手。
掌心向上,戴着墨玉扳指的拇指翘起。
这是……
想她拉他起身?
他一个大男人,如何生出这样懒散的毛病?
薛兰漪心中腹诽,但也只得顺从地上前将手置在他掌心,与他掌心相抵,手掌交握。
只是魏璋于她来说,简直庞然大物。
薛兰漪使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拉到床榻边沿,但没将人拉起来,反而拉得自己鬓边生汗。
她满眼哀怨望着魏璋,魏璋躺在枕头上浑然不动,眼含笑意望着徒劳无功的她。
薛兰漪愤愤,咬牙猛地用力一拽。
魏璋却突然自个儿坐了起来,薛兰漪用力太猛,险些往后仰倒过去。
男人借力轻轻一拽,她便撞在进了他怀里。
方才仓皇挽起的发髻又松开了,垂落下来,更衬托得她的脸又小又俏。
“大清早,磋磨人作甚?”薛兰漪闷闷嘟囔着。
方才那点儿小小的开心早就被他折腾得散尽,拧着柳眉从他怀里站起来。
魏璋扶住她的腰,尽管没用太大力,已经气喘吁吁的她却动弹不得,跌坐在他腿上。
大掌顺势没入她短袄中,温凉的指顺着脊背摸到了小衣。
“作甚?!”
薛兰漪吓了一跳。
昨儿个夜里已经翻来覆去折腾好几次了,薛兰漪受不住,忙摁住他的手,“我听青阳说已经有宾客在崇安堂外等候了,莫要、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其实,此时从窗户往外看,已能看到院外人影熙熙攘攘。
今日不仅朝臣悉数到场,皇上、西齐使臣也马上驾临,保不齐人一多就有人误打误撞闯进崇安堂。
若让人看见主人家还在房帷之中,难免……
薛兰漪反正不想与他一道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消遣。
但她并不敢说出真心话,只顺着他劝道:“若被人瞧见你白日宣淫,明日在朝堂上参你一本,岂不有污你国公爷的名声?”
她说话的时候,魏璋的指尖触碰到了小衣上五根竖肋骨撑,足以撑得她腰杆子挺直,连话都多了许多。
说出来的话倒也好听。
魏璋不动声色用手指丈量着骨撑,口中却笑:“深宅大院谁屋里没有一两个宠妾?偶尔在房帷间耽搁,并无伤大雅。”
薛兰漪只感到一只手在不停顺着腰肢往上游移,长指仿佛挽住了后背上的小衣系带。
“魏璋!”
薛兰漪死死摁着后腰上作乱的手。
她可没他那么大的面子让皇上、使臣都等着。
“晚上你要如何闹腾都随你,白天不行!”她杏眼圆瞪。
倒敢凶他了。
魏璋本无旁的心思,可瞧她这放肆的表情,怎么也得惩罚一番。
“手拿开。”
他隔衣顶了顶她的手心。
她摁得更紧。
他俯身贴近她耳边,低磁的声音喷洒在唇畔,“给我摸一下,摸过便不做别的。”
“魏璋!”
薛兰漪脸颊红透如火烧。
这是身为国公爷,身为大学士能说出的话吗?
要不要脸?
薛兰漪听不得,撇过头。
两个人静默僵持着,薛兰漪还坐在他腿上,清晰地听到外面宾客的吵嚷声越来越大。
魏璋此人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他脸皮厚,还笑得兴味甚浓。
薛兰漪跟他拖延时间,没有半点好处。
她心里千回百绕,终究松开了他的手,紧闭上双眼。
与此同时,帐幔无意垂落下来。
锦纱无风自动,从帐幔缝隙投射进来的天光在她脸上荡漾,忽明忽暗。
她鼻头冒出细细的汗珠,指尖攥得粉白。
四方帐幔中,只有她绵而短促的呼吸声。
魏璋饶有兴味看着怀里姑娘一时吐纳,一时咬唇,一时俏脸皱成一团的表情。
人怎么可以有这么丰富的表情?
他垂眸看着,护在她腰间的手反而不动了。
“你快些!”
这种要动不动,对薛兰漪来说反而是折磨。
如头上一把铡刀,迟迟不落。
她凶巴巴地催促他。
又是半晌。
魏璋反而把手抽了出来。
薛兰漪的腰得以释放,赫然抬眸。
正对上他含笑的眸,他安抚般捧着她的脸,拇指轻抚,“别急,晚上我补给你。”
“……”
那话好似薛兰漪有多想似的。
薛兰漪张了张嘴,欲要反驳。
魏璋却起了身,掀开帷幔。
天光照进来,他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冷肃。
今日诸事缠身,确实没有留恋床榻之理。
若真摸到什么,怕是一时半会离不得榻了。
魏璋最后看了薛兰漪一眼,下榻往衣桁处去。
候在屋外的婆子丫鬟们听得主子们的动静,立刻鱼贯而入。
薛兰漪如蒙大赦,也赶紧整理了下衣衫,上前伺候他更衣。
他换了一身玄色衣衫,站在铜镜前,周身散发着威压。
与方才帐幔里狂狼模样截然不同,话音亦清冷下来,与薛兰漪道:“一会儿,你去后院招呼女宾。”
薛兰漪帮他整理衣摆的手一顿,“妾……妾去不好吧?”
今日后院里的宾客少不了昭阳郡主的旧相识。
昭阳郡主毕竟戴罪,不好跟他们多打交道……
“放心。”魏璋沉稳的气息笼罩下来。
简短的两个字意思俨然是叫她不用担心,没有人敢提她是昭阳郡主之事。
也是,他的袭爵宴连圣上都要亲临;西齐使臣入京,不先面见皇帝,先来国公府。
如斯权力,旁人便算是目睹薛兰漪真容,谁敢故意挑事质疑她的身份?
他想让她是谁,她就是谁。
薛兰漪一时无话可驳,只得点头应承。
可一想到使臣,脑海里又蹦出一个名字。
萧丞……
萧丞今日也会来府上。
后院多为女眷,他应该不会出现在那处吧?
薛兰漪如是自我纾解着,手不禁攥紧了魏璋的衣摆。
只一瞬,魏璋的目光投射下来。
薛兰漪一个激灵,赶紧收拢心思,起身替他整理衣襟。
魏璋狐疑的目光没有移开。
气氛变得诡异且静谧。
“早膳要吃什么,我让……唔!”
薛兰漪话到一半,强劲有力的手臂揽t住她的腰,将人稍稍提起。
她与他的视线更近。
略等了一会儿,见薛兰漪朱唇紧闭,没话要交代。
魏璋俯身含住了她的上唇。
“别打歪主意。”
稍一用力,薛兰漪唇瓣一阵刺痛,连忙抵住她的肩。
魏璋松开了她,提步出屋。
走到门口,青阳早已等候多时。
魏璋抬了下手,“衣服的骨撑太细,让绣娘再改。”
“喏!”
青阳躬身办事去了。
房间里,魏璋身上的炙热气息消散,薛兰漪唇瓣火辣辣的痛又密密麻麻袭来。
魏璋显然是在警醒她不要趁着人多,想着逃离国公府。
他让她痛,让她记得规行矩步。
薛兰漪吃过一次亏,如何不知没有十足把握不能妄动?
但不妄动,不代表不动。
今日难得见到这么多故人,指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机遇。
薛兰漪坐在妆台前,一边给嘴唇涂着药膏子,一边心不在焉思索着。
她皮儿薄,魏璋虽未给她咬破,但也肿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唇瓣才稍微消解些。
外头,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姨娘,后院有人闹事。”影七拱手道。
薛兰漪一个激灵站起来,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蜂腰猿臂,挎着弯刀的萧丞。
影七气喘吁吁道:“太师家嫡孙女庄婉仪和兵部尚书家女儿尹秋月因为一只金兔毫盏争起来了!”
薛兰漪没有听到“萧丞”两个字眼,松了口气。
但很快这口气又提了起来。
魏璋让她招待女宾,她自然得看顾后院纷争。
只是……
这两姑娘从前与薛兰漪极熟的,是从小到大的玩伴。
此般情景再相见,恐怕并不会好。
薛兰漪深吸了口气,终究还得去。
“你去把爷私库里的粉彩瓷盏取来,配些凉凉桃花冰酿送到后院。”
薛兰漪一边疾步穿过回廊,一边思索着,片刻,又道:“把南边送来的碧螺春也取些过来。”
“这……”
影七在后,有些为难,“爷惯爱碧螺春,库房里已是今年最后一批明前芽头,是不是要跟爷说一声?”
“你们爷今日哪有空闲管这些琐事?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办。”
略显强势的声音飘到了回廊对面。
彼时,魏璋正与裴修远站在崇安堂外的凉亭闲聊,忽见一黄色身影一闪而过。
倒带着几分主母的气势。
魏璋下意识目光随之望去,至她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看来国公爷双喜临门,既承袭先祖遗志,又得贤内助相辅。”裴修远叉手以礼,“恭喜。”
魏璋的目光迟迟收回,折腰回礼,“听闻侯爷和侯夫人喜得长子,魏某也理应恭喜侯爷。”
裴修远神色一滞,肉眼可见黯淡下去。
“同喜。”
裴修远的声音冷淡得没有一丝喜悦。
*
后院里,薛兰漪绕过独栋二层阁楼,顿步在房屋拐角处。
示意丫鬟将粉瓷盏盛的桃花冰酿、影青瓷盏沏的碧螺春分别呈给不远处的尹秋月和庄婉仪。
这俩姑娘都是族中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女,什么没见过?哪里真会因为一只金兔毫盏大动干戈?
无非是后院准备的茶水不合心意,闹小脾气罢了。
从前薛兰漪为郡主时,常邀他们入府赏花,她记着她们的每个人的喜好。
尹秋月喜欢甜酪,庄婉仪喜欢清茶,所以郡主府每年冬日藏冰,春日收茶。
薛兰漪还学了很多花样做给她们吃,她们其实都性子纯良,只要吃对了胃口自没什么可争的了。
薛兰漪躲偏僻处远远瞧着。
十步之外,临水轩中,七八位女子三三两两或是赏鱼、或是投壶。
庄婉仪和尹秋月端坐主位,在得到新送去的茶汤时,战火也歇了。
到底都是一起长大的姑娘,并无什么大仇怨,两个人边饮茶,边又谈笑起来。
临水轩中,姑娘们谈天说地的笑声银铃一般清脆,仿是当年郡主府一样的情形。
一张张笑脸也都曾在郡主府出现过,是她的座上宾。
多年不见,有种既亲切,又陌生的感觉。
薛兰漪站在墙角一时贪念这种感觉,竟挪不动步。
又瞧两姑娘吃得极欢喜,便在暗处吩咐丫鬟:“阿月若是……尹小姐若是再添冰酪,务必少放些碎冰,点缀些桂花碎也好压一压寒性。”
薛兰漪记得尹秋月肠胃不好,她爹娘不许她吃冰酪,她便常常跑来郡主府贪吃。
美其名曰怕郡主一个人住孤单,过来相陪,实际在薛兰漪闺房里一碗又一碗的冰酪下肚,吃得肚子圆滚滚,疼得直打滚。
薛兰漪怕她被爹娘责罚,常留她在府上一起睡,还将圣上送的一块暖玉偷偷赠给了她。
据说那暖玉可以改变人体寒之症,薛兰漪虽然也体寒,但到底能克制自己不吃冰不吃寒凉。
尹秋月贪嘴,自是比她更需要暖玉。
“还是漪漪待我最好。”尹秋月宝贝似地把暖玉护在小腹上,挽着薛兰漪的胳膊一边撒娇,一边起誓:“以后我再不吃冰酪,闹得你半夜不得安寝了。若骗人,我是小狗!”
第二日,她在她面前一声声学狗叫,照旧三碗冰酪下肚
……
薛兰漪如今想着她那副边痛定思痛边咽口水的模样,仍忍俊不禁。
此时,临水亭中传来女子的惋惜哀叹:“国公府的甜汤再好,碧螺春再香,却也不及郡主府昭阳亲手烹的茶。”
端坐主位的庄婉仪揉了揉鬓角,苍白消瘦的脸上惯像从前伤春悲秋,“犹记得五年前的今日,临近昭阳生辰,咱们姐妹在她府中赏花、烹茶,挂花灯好不热闹,如今也物是人非了。”
从前的画面猝不及防涌入薛兰漪脑海。
那时她生辰未到,叔叔伯伯们,还有阿宣他们的生辰礼已经摆满一屋子。
各式新奇物件儿,应接不暇。
尹、庄两个丫头也极热情,定要忙前忙后帮她布置府邸生辰宴。
没想到,她们如今都还记得她的生辰。
薛兰漪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们是多年不见的好友,遑论身份如何,情谊仍在,坦坦荡荡上去打个招呼又有什么呢?
薛兰漪一时自觉目光狭隘了,对着拐角处的蓄水缸整理了下衣衫。
特意把衣衫扯得更宽松些,让它不那么显身姿。
这才深吸一口气,准备往临水轩去。
一转身,眼前赫然出现一庞然大物,如一堵墙拦住了去路。
薛兰漪差点撞了上去。
一个趔趄,后背抵在了水缸上。
庞大的影子密不透风遮罩住了她的视线。
来人身穿虎皮半臂裂帛,裸露在外的胳膊粗壮堪比薛兰漪的腰肢,古铜色臂膀纹着猎豹纹。
腰间挎着红宝石弯刀,艳烈如血晃人眼。
一瞬间,薛兰漪灵魂出窍,所有的情绪都从躯壳中剥离出去。
“萧丞!”
她瞳孔放大,如坠寒渊,脊背着紧贴水缸。
“多年不见,郡主真是越发……”
萧丞毫不避讳上下打量着她。
衣衫已经很宽松了,但夏日衣料过于轻薄,从背后透过来的光仍辨窈窕曲线。
萧丞不禁目色晦暗了几分,“魏国公当真明珠不识,郡主风华无双,却只教你作个妾?不如……”
说着,熊掌般的手顺势抚向姑娘惊恐的脸颊。
第55章
薛兰漪颧骨处感受到一抹粗粝,一个激灵,立刻从他臂弯下钻了出来。
“国、国公爷和圣上在前厅等着大皇子,大皇子若迷了路,妾、妾愿作指引!”
眼下皇上、魏璋、大庸重臣全部在前厅等使臣。
使臣却趁乱从后门入公府后院,这是不把魏国公放在眼里,还是不把大庸放在眼里?
薛兰漪呼吸虽紧张,话音却显倔强和强势。
和六年前一样的好滋味。
萧丞碾磨着指尖一滑而过的软绵,喘息略粗。
“郡主慌什么?本王只是与故人重逢,不胜欢喜。”
萧丞给身边穿着华丽的妇人使了个眼色。
妇人将一锦盒双手递到了薛兰漪眼前。
“本王特备薄礼赠与郡主,还望郡主笑纳。”
萧丞一双眼宛如草原蛰伏的猎豹犀利。
左眼上的剑伤经年未愈,是魏宣当初一剑劈下的。
薛兰漪被他盯得头皮发麻。
她不明白萧丞来国公府谈论朝堂大事,为何会随身带着给她的礼物?
又为何会越过前厅众人,先来后院?
薛兰漪不需要他的礼物,也不欲再与他周旋,开口要拒绝。
萧丞猛地推了身旁妇人一把。
妇人往前一栽,险些撞进薛兰漪怀里。
“今日本王的礼物若送不出去,就是你这贱妾行事不利,破坏邦交,懂吗?”
他厉声一吼,沾染着常年在草原部落厮杀的野性,如狼似虎。
妇人肩膀抖得厉害,赶紧要给薛兰漪跪下。
薛兰漪忙扶住了t她,迟疑片刻,接过锦盒。
一则,这妇人受了无妄之灾,实在可怜。
二则,她听得出萧丞的话是在指桑骂槐。
她如今亦身为蝼蚁,王爷赏赐她不收。
往小了说不知尊卑,往大了说破坏两国邦交。
正值两国和谈关键时期,薛兰漪无谓站出来当靶子。
“妾身多谢王爷赏赐。”薛兰漪屈膝一礼,并不看礼物,只是比了个请的手势,“圣上和国公爷就在五十步之外的主厅,若王爷无需引路,妾还要去招呼后宅女眷,就不陪王爷了。”
这话同样是在提醒萧丞,大庸群臣就在不远处。
萧丞没道理一步入大庸领地,就先招惹后院各家世族女眷。
如此,何来谈和诚意?
萧丞不是拎不清的人,阴鸷的目光从薛兰漪身上缓缓收回,退开两步。
薛兰漪头顶的阴翳消散,不欲与他周旋,屈膝告别,匆匆离去。
“很快,会再见面的。”意味不明的低笑划过耳畔
薛兰漪心头凛然,没再看他,径直走了。
可背后幽暗的目光紧紧跟随,阴魂不散。
薛兰漪走过九曲回廊,绕了好几个弯,后背的凉意才稍微消散,扶着石柱气喘吁吁。
此刻,脸上早无了方才的淡定,只有深深的恐惧。
若说上一次,她见萧丞,从脸上看到的是色欲熏心。
此番,仿佛更多了些别的色彩,是扭曲的、阴暗的、愤恨的。
毕竟,他是因为意图欺辱薛兰漪,才落得不能人道的下场。
他会不会怀恨在心?
此番入京可会报复她?
又会怎么报复她?
薛兰漪越想越心里越乱,心不在焉胡乱沿湖走着。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偏僻荒地。
恍惚间,感受到湖对岸一束求助的目光。
薛兰漪讶然抬头,竟是那贵妇人。
她正被萧丞一只手掐着后脖颈往废弃的柴房去。
薛兰漪与她对视的一瞬间,妇人浓烈哀求的情绪涌入眼中,汹涌得要将人淹没。
薛兰漪隔着湖面都能感觉到她的无助。
本能地,薛兰漪上前一步。
妇人看到了她手中的锦盒,又赶紧朝薛兰漪摇头。
她因是感念薛兰漪方才的出手相助,暗自示意薛兰漪不要靠近,不要沾染是非。
“看什么?”萧丞察觉到了妇人乱飘的目光,厉声一吼。
妇人浑身战栗,连连摇头。
薛兰漪同时灵巧蹲身,躲在了百合花丛中。
恰一小厮从花丛外走过,萧丞没看到薛兰漪,只见那小厮堂而皇之走过。
他眼中怒气更盛,捏紧了妇人脖颈:“又背着老子想男人?”
“妾没有!”妇人吓得腿软,就要跌跪在地上。
“还敢说没有,不知廉耻的yin娃!”萧丞双目欲裂,顺手掰断了路旁一截手腕粗的树枝,握于手中,将妇人往柴房里拖。
妇人面色惨白,拼命挣脱,却只留下长长的拖拽痕迹。
“叫你饥渴难耐!叫你红杏出墙!叫你见着男人魂都没了!”
男人粗狂的骂声伴着妇人连声尖叫。
泛黄的窗纸上,女子身躯颤抖,鞭挞声交杂着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薛兰漪于花丛中目瞪口呆。
她隐约知道柴房里的女子在经历什么,可她没能力救她,踉踉跄跄地远离了女子的痛呼与哭泣声。
柳嬷嬷在湖边找到薛兰漪时,恰见她抖如筛糠,不停掬着清水洗脸。
“姑娘,没事吧?”
“去!去……”
薛兰漪扶住了柳嬷嬷的手臂,缓了口气,“去……禀报国公爷,大皇子到了,就在后院。”
柳婆婆见她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实是担心,“奴婢还是送姑娘先回屋里……”
“快去!”薛兰漪少有地声量大,吼了柳婆婆。
她知道自己不该迁怒柳婆婆。
她实是恨自己。
恨自己力量渺小,无力撼大树。
更恨自己也成了曾经最看不上的冷眼旁观,胆小怕事之人。
她深深掐着柳婆婆的手臂,像一个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稻草。
“劳烦婆婆,快去!”
薛兰漪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柳婆婆见她情绪激动,亦不好耽搁,连连点头,往前厅去了。
那女子痛苦的求救声却像恶咒在薛兰漪脑海里不停盘旋。
她抱膝坐在湖边,看着湖中自己纤弱的身影,心中蓦地生出一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之感。
听闻萧丞那次从魏宣手中脱身回国后,便不停往王府纳妾。
王府中青衣小轿进,一块白布出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位。
这些红颜薄命的姑娘原都是被他扭曲折磨而死。
如果,连不相干的女子他都要如此折辱,薛兰漪若落在他手上……
薛兰漪后怕不已,凉意自脊背森森往上窜。
“姑娘!”
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薛兰漪浑身一颤,警觉地回头。
柳嬷嬷给她搭了件披风,蹲在她身边,轻拍着姑娘战栗的后背,“姑娘莫忧,奴婢已经把话禀报国公爷了,国公爷正令人去迎接大皇子呢。”
湖对岸,女子的哭泣越来越轻,似乎止住了。
薛兰漪稍稍松口气,苍白的小脸扯出个笑,“方才对不住婆婆了。”
柳婆婆一怔。
如今,京城已传得沸沸扬扬,她心里自然清楚眼前姑娘的真实身份。
但她从未想过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会有一日与他们一样跪奉主子。
柳婆婆倒因这声抱歉感到拘谨,干笑道:“姑娘也赶紧换身衣裳去前厅吧,国公爷让姑娘去陪前厅女眷呢。”
“我?”
薛兰漪诧异不已。
她的身份何该出现在圣上群臣面前,又何该她去陪客?
何况萧丞也在前厅,让她去陪客是萧丞的意思,还是魏璋的意思?
他们俩一个豺狼,一个毒蛇,无论是谁薛兰漪都千百个不愿。
可终究万般不由人。
若让旁人久等,魏璋少不得又要训斥。
薛兰漪舒了口气,拖着僵硬的步伐往大堂去。
未入大堂,肃穆之气已扑面而来。
远远的便看到圣上高坐明堂,右侧是一身玄衣的魏璋,左侧是萧丞。
其下,四部尚书、沈惊澜等等全然在列。
俨然,一个小朝堂。
薛兰漪脚步一顿,望而生畏。
高堂之上的人瞧见她同样也笑意凝固,手中酒盏一抖。
平砰——
金盏滚落台阶,在大堂中央打了个滚。
大堂中顿时静默无声,朝堂新贵、三朝元老、武将文臣目光齐刷刷随圣上往外看。
朱漆大门前,薛兰漪逆光而站,正在视线焦点处。
所有人都知道大堂之上是罪臣昭阳郡主。
错落的目光开始流转,惶恐,各怀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