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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啊!”

薛兰漪猛地推开了身后的黑影,不管不顾抓起手边的石头、衣袍,砸向黑影。

黑影却缚着她,挥之不去。

“不要……不要!”她口中絮絮念着。

空荡昏暗的山洞里,呯呯嘭嘭,碎石落了满地。

“漪漪!漪漪!”

在外候着的魏宣忙站起身来。

此时洞口被他挂了披风,挡住山风。

他在山洞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帘幕上,被拉长、放大。

好似那个玄衣蟒袍的男人,步伐悄无声息地靠近。

“走开!走开!”

薛兰漪见那身影不散,抓起地上的碎石头砸向衣袍。

她恨这样的阴魂不散。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滚!滚呐!”薛兰漪情绪激动。

魏宣再不敢近前了,连连往后退,“漪漪,我走,我走。”

他听到了她的哽咽,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声音略微沙哑改口道:“你别怕,我滚,滚……”

他给柳婆婆使了个眼色,匆匆往树林去了。

柳婆婆正给姑娘端鱼汤,走到洞口,与被石头砸了脸的大公子打了个照面。

怎的她刚离开一会儿,俩小年轻又闹起来了?

柳婆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山洞。

姑娘也不好,瘫坐在石榻上,裙摆铺散,发髻松松落落,神色也呆呆的。

“姑娘又做噩梦了?别怕,婆婆在,婆婆在呢。”柳婆婆上前抱住了姑娘冰冷的身子。

薛兰漪感受到了熟悉的热度,木讷的眼神中才生出些许波澜,但思绪俨然还在噩梦中,连连摇头,自言自语着,“我不要做了,不要了,好疼,好疼啊……”

姑娘从前是不会这样叫疼的。

即便初次行房时,伤了身,也从未如此呼痛过。

也许是临行前那天早上国公爷要的太狠了,又也许是穿着嫁衣云雨的画面太过刻骨铭心。

姑娘只要稍微眯一会,就会忆起。

柳婆婆心疼姑娘,轻抚着她的脊背,如唱童谣那般声音慈爱,“姑娘,咱们已经离开盛京了,这里没有国公爷,从今以后只有大公子呀。”

从今以后只有阿宣……

这句话把薛兰漪从混沌中拉了回来,鼻头还酸酸的,但盈入鼻息的不再是凌冽的冷松香,是暖身的鱼汤。

山洞的夜虽然寒凉,但月光如水,静谧温柔。

山洞外,也没有那不可撼动的玄色身姿。

透过洞口的帘幕缝隙,只看到执剑站在老松下遥遥望她的红衣郎君。

他许是察觉薛兰漪看到他了,怕惊着她,又悄然往树后退了退,让老松树干挡住了他的身影。

可薛兰漪还是看到了他颧骨处的伤渗着血,是她方才用石头砸的。

她方才还骂他让他滚。

薛兰漪心里是疼惜的,懊恼地咬了咬唇:“我……是不是待他太差了?”

“姑娘莫要这样想。”柳婆婆轻拍着她的背,“方才大公子叫婆子出去杀鱼时,还交代呢,让姑娘想怎么发泄就发泄,叫婆子我呀莫要阻拦。”

“大公子啊,是姑娘打都打不跑的。”柳婆婆玩笑安慰。

薛兰漪听得这话,眸却泛起涟漪。

可能她私心里就是笃定他不会跑,才会肆无忌惮“欺负”他。

她问自己:这样对吗?

伤她的是魏璋,给她留下噩梦的也是魏璋。

她却把所有的伤害都转嫁给了阿宣。

如果以后还要在一起,难道要一直这样别扭下去,让彼此生隔阂吗?

薛兰漪摸了摸至今还在涨痛的小腹。

虽然她跟魏璋在一起的那些难以启齿的经历,让她很难面对阿宣。

但终究还是要面t对的。

她得让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她也得知道他能不能接受。

薛兰漪置在小腹处的手蜷起,又松开,蜷起,又松开。

轮番几次,她下定了决心,“劳烦婆婆请大公子进来一趟。”

“乖囡囡,有什么话说清楚,这就对咯。”柳婆婆一时像哄自个儿孩子似地,摸了摸薛兰漪的脑袋,兴冲冲去了。

魏宣走回山洞时,脚步却很慢。

一步一迟疑。

至门口,他抬手打算敲石壁,可又没敲,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没有像少时一样猴一般往她身边钻。

武人挺拔的身姿映在帘幕上,打起仗来时果决勇猛,在这一方山洞口倒迟疑不定了。

“我骂了阿宣,阿宣不愿意见我了是吗?”

洞里的姑娘瓮声瓮气。

“不是。”

他方挑起了帘幕,掀帘第一眼,看到了姑娘苍白如纸的脸,和睫毛上悬而不坠的泪珠。

薛兰漪与他对视,那滴眼泪顺势流了下来。

这五年,她其实已经不那么爱流泪了。

可在他面前,就是爱哭,爱闹,明知自己无理取闹了就是忍不住。

她对自己生气,愤愤然拍了下石榻。

那石榻其实是魏宣用三块平整的石头拼凑而成的,再平整也有棱角。

魏宣眼睁睁看到她的手拍在了尖角上,赶紧上前,半蹲在石榻前拉着她的手检查一番。

手心里,果真渗了血珠。

从前极怕疼的姑娘,竟根本没发现手上的伤。

魏宣叹了口气,一边给她擦着血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手心里,“方才没立刻进来,是因为……我好像不知道怎么哄漪漪开心了。”

男人的话音里带着一丝彷徨,和一丝一直掩藏着的无措。

他当然知道这五年她压抑了太多情绪,会不安,会害怕,才会用发脾气的方式把情绪宣泄出来。

他也不得承认,眼下他的确有些束手无策。

他不敢像从前那样毫无忌惮地靠她太近,怕打破了安全距离,会叫她更不安。

可他也不敢离她太远,怕她想要他的时候,见不着他。

魏宣当真不知道他该以怎样的距离陪伴她,才能叫她开心些。

“不过不急,往后还有很长的时间,总能找到叫漪漪开心的办法。”魏宣小心翼翼擦着她的手,“漪漪也不必急,什么都不必想,吃好,睡好,想发脾气就发,总归……”

“你知道的。”他抬头望她,嘴角弯起一抹弧度。

生了华发的男人看上去比从前沉稳了很多,可眼神里的炙热、诚挚,经历了风霜历久弥新。

记忆中的少年和眼前的男人渐渐形貌重合,好像都在说同一句话,“魏宣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漪漪的人!”

他没有变。

所以,她无须惶恐。

薛兰漪心内纠结的那件事,才终于有了勇气面对。

“阿宣。”她郑重地叫了他一声。

魏宣歪着头洗耳恭听,眼神里是宠溺的笑。

薛兰漪却在他的视线中,扯开了襟前的系带。

厚重繁复的嫁衣松开,赫然展露出白皙如凝脂般的胴体。

因着她昏迷时,柳婆婆怕束缚着她,外裳里面只穿了一件红色小衣。

她的玉颈纤腰,就这么赤果果地展现在魏宣眼前。

魏宣笑意凝固,本能地撇开了视线。

可薛兰漪想让他看。

让他看清楚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年的昭阳郡主了。

她不想带着秘密,带着负担,与他在一起。

她需要知道这样的漪漪,他还喜不喜欢,她才能确定要不要义无反顾跟他走。

她伸手捧住他的脸。

魏宣的脑袋缓缓转回。

他蹲着的视线恰与姑娘的腰肢平齐。

比袅袅楚腰更先入目的,是腰肢上深重的五指印,还有和密密麻麻青紫吻痕。

那样不堪一折的细腰上,无一处完好的肌肤。

魏宣可以想象到红罗帐中的画面。

不可避免地,心头一阵刺痛。

同时另一股更深重的情绪席卷了他。

魏宣眼中漫出血丝,缓缓仰望眼前的姑娘。

薛兰漪心悸不止,不知道魏宣现在作何想法。

可事已至此,薛兰漪也不想再瞒他任何事了。

她暗自吐纳,稍稍侧过身。

身子太瘦了,稍微一动,外裳便从右肩头滑落。

肩胛骨上“魏云谏”三个字赫然展露在眼前。

那是比指印、吻痕更挥之不去的印迹。

墨迹颜色很深,刺青时,银针定然直抵骨头。

这已经全然超出了魏宣的认知。

他心知魏璋心里是喜欢漪漪的。

这种喜欢不知从何时起,但他以为凭着这点喜欢,魏璋能待她好些。

可他却把伤害当爱意。

怪道薛兰漪梦魇不止,心神不定。

魏宣僵在原地,瞳中血色越来越浓,半晌不语。

周遭的空气凝固了一般。

薛兰漪的心跳得更快。

她心里没底,没那么确定魏宣介不介意这些。

毕竟,时隔五年,物是人非。

毕竟,易地而处,他身上若留下了旁个女子的痕迹。

薛兰漪也会介意,她介意到疯。

她一定会离他而去。

那魏宣呢,他会不会因为无法忍受这些痕迹,也离开她?

薛兰漪方才才平复的情绪又涌动起来,纷乱的,摸不清头绪。

“其实……其实你也不必现在就承诺我什么,可以再想想的,再想想吧,我也想想。”

薛兰漪吸了吸鼻子,舌头打结道:“我、我有些饿了,不然还是先喝鱼汤吧。”

“不对,还是吃烧鸡,你能不能、能不能现在出去,出去给我拿只鸡腿?”

“我好饿啊。”薛兰漪僵硬地扯着唇,嘴里絮絮不停。

“漪漪,我……”

“你快去呀!”薛兰漪赶在他说话之前,推了推他的肩膀。

她下意识地又要推开魏宣。

这一次,魏宣没离开,隔衣握住了她的手腕——

作者有话说:从今天开始,后面都改到晚上10点发文哦,祝宝宝们晚安好梦

第72章

“漪漪。”他缓了口气,隐下眼底的情绪,“我可以……看看那里吗?”

他的注意力还在她肩头的刺青上。

此时,薛兰漪松松垮垮的发髻低垂在肩膀处,刚好虚虚遮掩着刺青。

他并未看清刺青的全貌。

薛兰漪知道她在他心里一直是完美无瑕的昭阳郡主,如今亲眼看到她身上斑驳不堪的印记,他不愿相信吧。

人达不到预期时,就会想要再三确认。

罢了。

既然已经给他看了,还有什么遮掩的必要呢?

薛兰漪没再言语,僵硬的指尖将青丝拨到了身前。

肩胛骨便丝毫不掩,展露在魏宣眼前。

细润如丝绸的肌肤上,“魏云谏”三个字笔触清晰。

不仅有名字,整幅刺青图案分明是他魏云谏随身所用的印鉴。

魏宣的眸又深了几分,缓缓起身,坐在了她身后。

颤抖的指尖触向纹身。

动作极轻,几无知觉,但薛兰漪的肩膀还是为之一颤,轻缩了缩。

这种感觉很微妙。

薛兰漪从未将如此隐秘的部位展露在他眼前过,他自然也从未触碰过衣衫下的雪肌。

他指尖的温度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渗透肌理,溅起圈圈涟漪,带着丝丝痒意。

薛兰漪不安的心跳更为悸动。

纷乱的思绪在这一刻被羞涩所掩盖,她撇开头,偏生余光又落在两人垂落在榻边的红色衣摆上。

今日也巧,两个人都穿着红衣,衣角交缠。

皎皎月色透过洞口,在地面上投射下莹白的光圈。

两个人的影子正好在月亮中。

一前一后,坐于榻上。

红衣银月,相映生辉。

好似花好月圆,良辰美景。

薛兰漪在闺中时,曾无数次幻想过和他成亲的夜,便是这般场景。

可是她从没想过,这样良宵,他们之间会夹杂着另一个人。

此时,郎君的手轻抚的是她的身体,却临摹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好生诡异。

连薛兰漪自己都很难接受。

她咽下喉头的酸楚,硬着头皮道:“其实不止这里,身上旁的地方也还有他的名字。”

“你若……若是没办法接受,我不怨你,我能理解的。”

“总归我们还可以像陆麟、谢青云他们一样做朋……”

“漪漪,疼吗?”

身后的男人低哑出声,温热的潮气喷洒在她肩头。

很轻,很柔,尾音带颤。

薛兰漪想好的很硬气很潇洒的话哽在了喉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此时,才感知到魏宣触碰的并不是“魏云谏”三个字。

他的指只顺着纹身边缘,时断时续的触碰。

触碰之地,皆是下针最深的针孔。

此时此刻,魏宣的眼里自然只看到了她削瘦的肩膀上密密麻麻的针孔。

这刺青的针下得比银针疗伤还要重。

此处穴位敏感,何况她瘦得皮包骨,可以想见那半指长的针t尖是如何刺到骨头的。

魏宣还摸到了姑娘皮下很多凹凸不平的痕迹。

想来,是刺青过后,没有好生保养,肌肤之下残留了淤血。

他指尖轻摁了摁一处最明显的疙瘩,“这里会疼吗?下雨的时候会痒吗?穿衣的时候会不会磨得难受?”

薛兰漪习惯性地摇了摇头。

目光轻动的一瞬间,她瞥见身后男人浓得化不开的眼神。

他的眼里没有旁的任何色彩,只有疼惜。

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疼惜。

薛兰漪忽地鼻头发酸,点了点头,“会疼,会痒。”

从前不觉得,眼下却觉得疼,觉得痒。

她委屈巴巴,红了眼眶。

魏宣的指腹在那处打圈,力量略重了些。

他手上有茧子,摩挲着那里,渗透肌理的痒意消解了很多。

他见她舒缓了些,神色方也松解了许多,“等回到西境,请罗大夫把淤血排出来就不痒了,沉疴消解,自然也不会疼了。”

“放心,没事的。”

他说得很轻松,就好似从前摔伤、擦伤,他告诉她不会留疤一样,那样让人确信。

可这一次,薛兰漪却不敢确信。

她微微摇头,“消不了了,那些刺青一个消不了,他用的墨已经长在我身体里,去不掉了,消不了……”

又想起逼仄房间中,阴郁的暗影从后手把手教她刺青的压迫感。

她的口中又开始絮絮不停地念叨。

魏宣眼看她目中的光又要散了,扶过她的肩膀,与她面对面,“漪漪,消不消都不重要,这是你的身体,只有疼或不疼两种感受,其他都不重要。”

不管魏璋刺得多深,又意欲何为,于薛兰漪来说都只是伤疤,和擦伤、碰伤没有本质的区别。

虽然留疤不好看,但没有人会因为肩头留了个疤就惶恐难安,抬不起头的。

薛兰漪不是任何货物,不是谁盖了章,就归属于谁。

魏宣深深望进薛兰漪眼底。

“漪漪你不需要考虑他刺青的目的,也不需要考虑我能不能接受刺青,你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

“你是你自己的。”魏宣一字一句道。

她是她自己的,所以她不需要考虑任何人的想法。

她只要做自己就好。

至于魏宣……

他肃容,郑重地看着她,“我喜欢漪漪,喜欢任何时候的漪漪。”

薛兰漪赫然掀眸。

他的目光那样沉稳、笃定,从未有一丝犹疑。

薛兰漪飘忽的视线才又渐渐聚焦,泪洇湿了眼眶。

是她想岔了,那么好的阿宣,怎么会在意这些表象。

他喜欢她,坚定不移。

这一瞬,薛兰漪的心终于踏实落地。

他们的分别之苦该结束了。

往后都得是甜的,甜甜蜜蜜的才好。

她蓦地扑进了魏宣怀里。

霎时,魏璋处心积虑堆砌了五年的高墙瞬间坍塌。

她和他的心贴得如此近,谁也不可能将他们再分开。

从今以后,她只想把自己的情,自己的心,全都给他。

不要再遮遮掩掩了,不要再等待来日了。

她紧紧拥住了他的脖颈,靠在他肩头,贴近他耳边,“阿宣,我也好喜欢你,从小就喜欢。”

薛兰漪从未向他表明过心迹。

虽然魏宣知道她心里有他,可从姑娘口中真真切切说出来,还是不一样的。

高大的男人红了耳朵,坚实的臂膀将她抱得更紧。

他的力量那么浑厚,声音却那么温柔,贴在肩头呢喃,“漪漪,我觉得很幸运。”

这话非他油嘴滑舌,是发自内心最真实感慨。

他曾以为他的爱人已与世长辞,从此阴阳两隔。

他已做好了枯守此生的准备。

如今,她却好好地出现在他面前,拥着他,还说“喜欢他”。

想到此处,那股子深藏在心底的少年气突然就冒了出来。

“这次算不算求娶成功了?”男人不自觉扬了下眉梢。

那般得意的表情,就是他大破西境凯旋而归时,也不过如此了。

薛兰漪的余光看到他孩子气的一面,顿时破涕为笑。

心中拨云见日,声音也恢复了往昔的轻快。

“说一句喜欢而已,你就想入非非了?”

薛兰漪从他怀里离开,坐了起身,绷着脸。

魏宣的笑凝在了嘴边,“还、还是不行吗?”

魏宣心里有些失望的,但并没有逼她的意思,改口道:“无妨,回西境后,我再想法子重新求娶,直到你满意为止。”

薛兰漪看他慌乱的表情,失笑道:“我就一句喜欢,某些人就想入非非,若是……我做了旁的什么事,某些人岂不是要窜上天了?”

年少时,她只要主动哄他,他是会高兴地上蹿下跳,爬树上房的。

如今他性子沉稳了许多。

不知道她哄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薛兰漪心生好奇,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在了他的唇上。

魏宣恍惚意识到了“旁的事”是什么事,眸光骤紧。

对面坐着的姑娘也十分默契,抬起盈盈水眸与他对视。

地上,银白的光晕中,映照出对坐的男女。

洞外,月正圆,风正轻。

时光刚刚好。

薛兰漪隐在袖口的手蜷起,紧攥着,粉润的唇瓣微张。

徐徐倾身贴近对方。

魏宣早已脊背僵直,讷讷望着逼近的清秀脸庞。

心里那个意识越来越真实,他知道她要吻他了。

年少轻狂时也幻想过,他们的初吻会怎样发生,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它更刻骨铭心。

但一切来得太过突如其来,他没有想过会是她主动。

所以,也没有设想过如果她主动,他该怎么做。

他竟愣住了,心慌得紧。

“闭眼。”姑娘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他脸上。

他不假思索,听话地将眼闭紧。

武人腰身挺拔,如同一尊不为所动的大佛。

偏偏又面颊通红,整张脸都绷直的。

好有趣哦!

薛兰漪突然觉得由她来主导也别有意趣。

她心放开了,稍稍撇头贴近他的唇角,轻启红唇去衔他紧抿的唇角……

“姑娘、大公子!不好了,山上着火了!”

此时,柳婆婆急匆匆掀帘进来,正见自家温柔端庄的姑娘,正摁着糙爷们儿的肩头,自上而下吻向那人。

小兔子摁着大老虎?

好新奇的画面。

柳婆婆太过惊讶,僵在原地。

一瞬不瞬的目光隔在两人之间。

两个人立刻心虚地分开,各自拢了拢衣衫。

魏宣坐在榻边,清了清嗓子:“咳!何处着了火?”

“不知道火从何起,反正周围的峡谷都燃起来了!火势正往咱们这聚拢呢!”

话音未落,滚滚浓烟已涌进山洞中。

魏宣赶紧扯下一片衣角浸了水,递给薛兰漪。

“等不到明天了,今晚就得走!”

魏宣原本想着薛兰漪状态不好,让她歇息一日再走也无大碍。

他已提前规划好了逃跑路线,加之峡谷中雨水多,山雾大,魏宣有把握不被任何人发现。

但眼下山火突袭,太过不同寻常。

现在又不是山火频发的季节,这火只怕不是天灾,是人为。

魏璋很有可能已经猜到他来救薛兰漪,所以放火烧山逼他们现身。

耽搁不得了。

魏宣起身,拉着薛兰漪离开。

三人匆匆往洞外走。

到了洞口,薛兰漪突然顿步,牵着魏宣的手轻晃了晃。

在前拨开烟雾开路的魏宣回过头,瞧见她闷闷的,“怎么,可是不适?”

“要不要我背?”他习惯性地蹲下身去。

于此同时,薛兰漪也突然踮起脚尖,仰头迎向他。

两个人的动作如此契合。

薛兰漪的唇刚好触碰到了他温软的唇珠。

他虽是武人,但身上清爽,薛兰漪的口中仿佛尝到了淡淡的百合花香。

她心中悸动,一颗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般。

她不是没有吻过,但从来没有哪次生出这般欲迎又止感受。

身体本能地想逃开,私心底却又很喜欢。

她于是遵从了自己的心,踮着脚尖,在他紧抿的唇珠上又落下一吻。

仍旧点到即止,触之即离,但比任何深吻、激吻都更郑重,像是给他的誓言。

眼下,魏璋已经追过来了。

薛兰漪深知魏璋的可怖。

不知道那人何时又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未来的一切都太过未知。

所以,她不想再因任何事,打断这个早该到来的吻。

滚滚浓烟中,她环住他的腰,顶着红彤彤的脸颊仰望他。

魏宣看得懂她的眼神。

她想要他的回应。

而他还沉浸在她那个蜻蜓点水的吻中,心亦在嗓子眼里跳,连嘴角都在翕动。

想过与她在百合花丛中,在春日艳阳下。

没有想过会是在一场大火里。

他弯下腰,生涩地启唇,虔诚轻吻她的眉心。

刹那间,眼前仍是春日艳阳,百合花开。

有她在的地方,都是盛春。

他的唇轻贴在她额头上,低哑又有些激动颤抖的声音,轻轻喷洒,“从今以后有我,放心。”t

他当然知道她在焦虑什么。

但他们不会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还有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可互诉衷肠。

他一定会带她逃离这场大火,奔向广阔无垠的天际。

“漪漪不是一直想去西境跑马吗?”

他执起她的手,生了茧子的指没入她指缝,是她十指相扣。

掌心的温度传递到薛兰漪的手心。

薛兰漪从他眼里看到了星辰大海,无边旷野,心没有那么彷徨了,坚定回握住了他的手。

她一直跟他说很向往西境的草原。

其实也不全然是想看草原,更想去看看她的少年将军在无边天地间,策马奔腾,所向披靡的英姿。

这一次,终于要成真了。

她灿然一笑,随他奔向熊熊烈火中。

高涨的火苗已经包围了整个洞穴,如一堵不可逾越的火墙,挡在两人面前。

穿着艳烈红衣的男女十指相牵,义无反顾奔入火海中,长长的红衣裙摆如红霞飘扬,飞向远方。

再不回头了。

平砰——

书房一隅,阴翳中,魏璋指尖莫名一颤。

墨玉扳指从手中脱出。

玉器碎落的声音颤颤回荡。

刚粘黏好的墨玉扳指又碎成了两半,其中一块弧形的碎片在魏璋脚边来回摇曳。

藏在扳指内圈的“漪”字赫然暴露出来。

其上裂痕随着摇晃越裂越大,缓缓蔓延。

忽地,裂痕迅速穿透“漪”字。

嘭——

“漪”字碎成了两半。

魏璋瞳孔微缩,怔怔望着眼前不停摇晃的半个“漪”。

他心里生些细细碎碎的情绪,就像这碎玉,刺得人心烦。

蹙了蹙眉,终究还是将碎片捡了起来。

毕竟是戴习惯了的扳指,之前捏碎了以后,手上总空落落的不习惯。

刚好今日闲暇无事,他便取了鳔胶将其粘好。

可这扳指不听话,棱角太过锋利,他压着性子粘了好几次。

方一粘好,“漪”字又裂开了。

方一粘好,又裂开了。

轮番了几次,好似怎么也复原不了了。

心下潮涌越发纷乱。

蓦地长指攥紧,将扳指攥进手心。

太过静谧的空间中,指骨滞涩的响声和扳指破碎的声音清晰。

墨玉一寸寸碎得彻底。

他的手也被棱角刺破,血水顺着指缝滴滴落下。

良久,他张开手掌。

“漪”字在他掌心碎成了砂石,染着他的血,镶进了伤口深处。

如此也好。

既然修复不了,便让它碎得更彻底,和着他的血碎掉、烂掉,然后长进他的皮肉里,永远不可脱。

阴翳中,魏璋眼中却溢出一丝诡异的畅快。

“爷……”

此时,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青阳躬身站在门外。

今日爷从朝堂回来后,已经在书房中坐了整整四个时辰了。

一整日里不饮不食,不休不眠。

朝臣们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外面公务堆积如山,爷也不露面。

青阳还不曾见过爷这般心神不宁的模样。

底下人哪有不害怕的,连喘息也不敢太大声。

隔着门,青阳迟疑了许久,才轻声道:“姨娘、姨娘找到了。”

语气中,未有任何喜悦。

魏璋竟并未察觉到青阳的欲言又止,听到这话时,瞳孔微缩,片刻,长睫低垂隐下了涟漪。

“让她来见我。”

话音一如既往的沉肃,但多了几分僵硬。

门外,青阳的嗓子更僵,一咬牙,“属下失职,姨娘她……”

“姨娘她溺亡了!”

怆然之音随着一阵夜风一并吹进了书房里。

隔扇门猝不及防被吹开,吱呀吱呀响个不停。

深夜潮湿的寒气,顷刻充盈了整个房间。

一道屏风内,魏璋侧影挺拔,繁复的蟒袍加身,风吹不动,纹丝不改。

只是,良久静默。

偏就是这种不言不语,才更叫人惶恐。

青阳双膝砸在地面上,手中托盘承着还在滴水的遗物。

“回爷的话,我等在一处峡谷的死水潭里找到了姨娘的尸体。”

“我等赶到时,尸体已经……已经被泡胀,姨娘身上已经没一块儿好肉了,长……长蛆虫了。”

“加之放火烧山,烟熏火燎的,尸体……容貌不清,不忍触目……”

青阳越说声音越弱。

轰隆——

天外,一声电闪雷鸣,盖过了青阳的声音。

蓝白的光电忽闪了下,映出黑暗中一张几无血色的脸。

但很快,光电偃旗息鼓,魏璋又陷入了一片沉静的黑暗中。

“既是……容貌不清,何敢口出狂言?”

“属下不敢妄言。”

青阳身子躬得更低,托盘举得更高,“我等勘验过,尸体身上搭的嫁衣正是姨娘出嫁时那套,而且尸体手中握着姨娘的……”

恰一阵风将托盘中的丝帕卷起,越过屏风之顶。

飘飘摇摇,从魏璋眼前坠落,堪堪落在他的官靴上。

粉色丝帕上,绣“昭阳”二字,帕心绣祥云朝阳纹。

魏璋辨认不出女子的绣工有何不同,但是绣帕上的朝阳纹与他鞋面的绣纹如出一辙。

而他的鞋面,是她亲手做的。

魏璋呼吸一滞,拾起脚边丝帕,指腹摩挲着其上血迹。

一股淡淡的沉香和血腥味交织,钻进了鼻息。

艳红色霎时刺了他的眼。

薛兰漪……

死了……

这个意识,让魏璋蓦地站起身来,却又怔在原地。

不可能。

薛兰漪怎么可能会死?

他不相信,匆匆绕过屏风。

黑压压的身影迎面而来,青阳赶紧起身猫着腰,比了个请的手势,引着魏璋往偏院去。

那尸体太过血腥,青阳怕冲撞了祖宗,不敢抬进来。

同样的,他也怕主子爷见了尸体心中膈应。

人都没了,倒不如留个好印象吧。

“爷要不先缓缓,两个女仵作正给姨娘敛尸,好歹等尸体像个人样再说。”

什么叫像个人样?

魏璋瞥了眼青阳,脚步未停,绕过九曲回廊,往偏院深处去,“仵作怎么说?”

“仵作……”

青阳心慌得紧,亦步亦趋跟在魏璋后面,低垂着头,“仵作说姨娘并非溺水而亡,而是,被虐待致死后,丢进江里,然后又被湍流冲进了死水潭中。”

“谁虐待过她?”魏璋越听越滑稽了,脚步不由速度更快。

青阳跟得略吃力,迟疑道:“验尸的结果是……死者可能长期房帷不慎,下腹疾结,日积月累亏了根本,死前一日之内……也曾遭了大罪。”

前半句话甚是熟悉,依稀是苏茵提过几次。

魏璋的脚步缓滞,脑海里蓦地浮现出铜镜中那张泪痕斑驳的小脸。

她奄奄一息趴在他身前,惨白的唇一次次絮絮:“好疼,魏璋,我好疼啊……”

魏璋的心猝不及防被回忆攥了一下。

他平日里并无闲暇翻阅风月之书,更不会有人胆敢在他面前提起男女云雨之事。

故而,对房中事他其实知之甚少,也不会去特意关注女子感受如何。

今日闲来无事,他才又仔细翻了翻那折起一角的风月书。

折起的那一页记载的是受孕之术,其下一行极小的字,写着:入宫胞之痛,较之寻常房事痛楚加剧十倍。

他方意识到,那日似乎的确重了些……

但,总也不可能致死吧?

她虽瘦弱,但这五年很少生病痛,身底子不该太差。

魏璋负于身后的手微蜷,“仵作还验出什么了?”

“姨娘身上除了十三处刀伤,手臂上还有很多掐痕、匕首伤痕,根据刀口看,是她自个儿划伤的。”

魏璋轻哼了一声,溢出一丝讥诮。

这话倒是越说越天方夜谭了。

“她自个儿划的?”

为什么?

青阳起初听到这话时,也觉不可思议,于是请教了太医,“太医说有一类癔症,心气郁结,无法纾解,便会自残。”

“另外,属下还去见过被下狱的吴太医,吴太医再三坚持,他当初没有误诊,更没有与姨娘勾结。姨娘当初跳观星楼,的确是因为患了非常严重的癔症!”

话音落,天边闷雷阵阵。

蓝白色的光在魏璋脸上忽闪了下,一瞬间的光电照出他眼底的震惊。

也就说薛兰漪死于癔症,死于房帷,死于被他送去和亲的路上。

桩桩件件与他有关。

怎么会呢?

怎么会死呢?

她一声声呢喃的“好疼”环绕在耳边。

魏璋的脚步越来越慢,走在悠长看不尽头的长廊里。

廊外,下着雨,绵绵细雨浇灭了廊灯。

那些原本为迎娶国公夫人挂起的红灯笼,被风雨吹得肆意飘摇,拍打着红漆廊柱。

暗夜里,满廊鲜红显得诡异。

魏璋顺着交错的红绸和红灯笼,隐入更深的黑暗中。

他从不记得国公府有这么漫长的一条长廊,好似走了许久许久。

终于走到回廊尽头。

喜庆的红色渐渐脱离视线,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死寂的白。

荒凉的小院里,临时搭了卷棚,置了白绸和丧幡。

一些不知道何处来的人披麻戴孝。

魏璋刚下了回廊阶梯,院子里便t传来阵阵啼哭声。

纷纷攘攘,此起彼伏。

人群正前方,置着偌大的一个“奠”字。

其下的木板上,横躺一具尸体,被白布盖着。

夜风时断时续吹过,拂开白布一角。

艳红的裙摆和鸳鸯戏水的绣花鞋时隐时现。

死亡,如此具象化地展现在眼前。

黑白的景象与红浪翻滚的画面交替冲击着魏璋。

他的脑袋有些混沌,捋不清任何事,只是脚步不由自主往大堂中央挪。

茫茫雨幕中,一身繁复的玄袍从人群后方走来,衣角翻飞。

与头顶上滚滚而来的乌云一样,携着不容靠近的威压。

院子里的人,感知到威势,哭声、嚎声渐弱,各自跪着分列两旁,余光打量着国公爷。

吊唁的人自然跟薛兰漪没什么交情,不过是想讨好主子爷。

只魏璋从人群中间踱步而过,面无波澜,不看出悲喜。

众人洞察不出什么,面面相觑,哭声戛然而止了。

灵堂陷入一种诡异的寂冷,只听得风吹火盆里的纸钱发出的沙沙声,还有魏璋一步一步沉稳却迟缓的脚步声。

终于,他走到了尸体面前,垂眸看着染血的白布。

他想过抓回她时,她会哭会闹会耍小脾气。

没有想过,她会如此安然不动。

唯有腰间的禁步垂落下来,白玉珠串摇曳着,其上还缠着一根不属于她的黄色流苏。

那是那日在红罗帐中,翻云覆雨时,他的玉佩流苏与她的禁步缠绕在一块儿。

他的流苏被她带走了,他的玉佩缺了一块。

当时他就注意到了,只是他没当即取回。

因为他笃信缺了的会再回来,可却没有想到是这样回来。

魏璋低垂的长睫轻颤,两指捻住白布的左上角。

第73章

“国公爷!您还是别看了……”

仵作和心腹齐齐跪了一地。

魏璋未有任何波澜,掀开了白布。

一瞬间,天边闷雷不止,电光火石。

他的手颤了下,目光一瞬不瞬锁着尸体的脸颊。

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

其上血肉模糊,颧骨处依稀可见白骨,甚至有虫子在皮肉里钻进钻出。

空气中,隐有让人不适的味道。

哭丧的管家婆子各自撇开了头。

唯有魏璋不动如山,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悬于半空良久。

而后,屈指抚向了那张血淋淋的脸。

“啊!”胆小的丫鬟险些惊叫出声。

众人各自伏地,咬住了惊呼。

唯有青阳弯腰候在魏璋右侧,听到了主子过于绵长的呼吸。

一呼一吸沉甸甸的。

他余光瞥了眼主子,方见他眼尾漫出一抹猩红,随着他屈指抚触的动作,那抹红晕越来越重。

忽明忽灭的光电下,一贯如冰川般的眼生出裂缝。

如那只墨玉扳指一样,裂痕缓缓扩散、龟裂,快要碎了。

青阳心里紧张。

他知道冰川破碎后,才是风暴的开始。

他屏住呼吸,紧攥着手。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魏璋的手突然顿住了。

于此同时,眼中的裂痕也收拢,再度冰封,化作愠怒。

青阳讶然看向尸体。

主子的手正穿过尸体的鬓发,徐徐抬起时,青丝滑过指缝。

魏璋那只白皙如玉的手中染满了鲜血。

他指腹轻捻着,冷冷吐出两个字:“假的。”

假的?

青阳看看尸体,又看看魏璋笃定的神色。

这才意识到,魏璋方才除了伤痛缅怀,还在核验尸体。

可是……

影七沉不住气,先一步开口,“怎么会是假的呢?不光衣服、手帕是姨娘的,属下还请伺候姨娘的丫鬟婆子来看过,这尸体体格与姨娘一模一样。”

“况且,仵作核验过死亡时间、死亡地点一切都一一对应,这就是姨娘的……”

一束幽冷寒芒睇过来。

青阳赶紧拉住了影七,给他使个眼色,“还不把尸体抬下去埋了!”

“可是……”

“赶紧去!把这些鬼哭狼嚎的也都丢出去!”青阳拍了影七后脑勺一巴掌。

力道不小,影七被打得发懵,张了张嘴,但见兄长面带愠怒,再没敢发出任何声音,带着一帮子哭丧的人将尸体抬了下去。

仵作也不明所以地退了。

小院静了下来,唯有魏璋还站在黑白的“奠”字之下,迎风而立,缄默不语似在思忖什么。

青阳很明白,爷既然说尸体是假的,那定然就是假的。

但是,他请的仵作也是刑部最有经验的师傅,怎么会勘验错呢?

青阳不知道主子是怎么发现尸体是假的。

但伺候国公爷,必得通透,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拱手上前:“不知爷从何处识破这尸体不是薛姨娘?还请爷解惑。”

魏璋仍微垂眼眸,指腹漫不经心打着圈。

那具尸体虽已面目全非,辨不出什么了。

但青丝犹在。

薛兰漪曾剪下耳旁一截长发,与魏宣做同心结。

魏璋清晰地记得薛兰漪耳旁的头发如今刚刚及肩。

而那尸体的头发没有被剪过的痕迹。

他张了张嘴,却又无从解释。

说自己竟记得一个女子的一缕头发长到多长了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开始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的。

魏璋未再言语,眸色沉郁下来,“此番带回假尸体、报假消息者以军法严惩。”

“这……”青阳面露难色,但见主子脸上阴沉,小心翼翼应道:“属下明白了。”

一抹玄色衣摆随即滑过眼前。

魏璋转身离开了。

影七处理完尸体,折返回来时,正听到魏璋最后一句吩咐。

“周老三也是为主子着想才连夜将尸体运回来,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再者仵作都看不出尸体有何异样,周老三哪能知道尸体是假的?爷未免罚得太重了些……”

周老三是本次负责河岸搜查的护卫,也算忠心之人,找到尸体立刻快马加鞭回来禀报了,并无故意欺瞒之意。

然按兵法处置,三十军棍下去,只怕下地都难。

是太重了些。

青阳心里也犯嘀咕,叹了口气,“行了,去办吧,主子没当即叫他人头落地就算运气了。”

“这,这……不行,我跟主子好生求求情。”

“你可消停点吧。”青阳拽住了影七的胳膊。

怪只怪周老三撞在了枪口上。

虽说是虚惊一场。

虚惊也是有涟漪的。

只怕这涟漪还不浅呐。

青阳目送着主子离去的背影,高大的玄色背影虽一如既往地沉稳,但略显僵硬。

“你呀……”青阳拍了拍影七的肩膀,“如此看不透主子心思,过两年如何接哥的班?”

“什……什么心思”影七挠了挠头,“还有啊……哥你过两年要作甚?”

*

另一边,魏璋静默着走回了书房。

敛袖、关门,掀袍、轻坐,动作一如寻常缓慢儒雅。

只是未点灯。

漆□□仄的空间里,燃着残余的冷松香。

魏璋端坐在太师椅上,时浓时薄的青烟遮住了他表情。

只听得绵长的呼气声、吸气声交替循环,良久,气息才沉稳下来。

夜间愈浓,月亮爬上房檐,冷月光照进窗棂,刺破轻烟,才照出男人苍白的脸。

他的脸色仍冷峻,下颚线紧绷着。

一抬手,方见那只染满血的手仍颤抖不已。

他极力气沉丹田,也未止住这种抖动。

手温要比指尖的血还要凉,坐了半个时辰,都回不了温。

魏璋很多年没有试过这种心悸,不能自控的感觉了。

他心里清晰地知道薛兰漪没有死,他很快就能把她抓回来,可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记得方才那鲜红嫁衣下腐烂的尸体。

如果那具尸体是她……

如果她真的死了……

无数的想象冲击着他的脑海。

他的头隐隐作痛,胸腔空落落的,心跳却在加剧,手抖得整个太师椅都在晃动。

为什么身体不受心智控制了?

他讨厌这种不能自已的感觉!

他讨厌被外事外物羁绊心绪的感觉!

他不要被羁绊!

不要被裹挟!

他蓦地拔出抽屉里的匕首,银亮的光在暗夜里忽闪,刀锋对准了摊开桌子上那只战栗不已的手。

他不需要这种多余的情绪。

既然它不受控,那就让它疼,让它流了血,它就会清醒。

就像幼时,那幅卷轴戳进肺腑,穿心之痛过后,他的心就认清了这世道,认清了人之情感、羁绊有多不堪一击,且毫无必要。

他眸色一凛,刀尖直袭向不听话的掌,动作稳准狠。

然锋芒堪堪抵在了皮肉里一块墨玉碎片上。

碎片上依稀可辨出“漪”字的笔画纹路。

霎时间,少女灿若骄阳的脸,浮现在了碎片之上。

他手心的伤口里共镶入了数十碎片,在这一时间蓦地都变成了各种情态的她的脸……

挽着双螺髻,从树后蓦地跳出来做鬼脸吓他的她。

将一枚剥好t的桂圆递到他嘴边,“啊——”地一声示意他张嘴的她。

在秋千上,黄裙飘飘,从天而降的她。

从身后环住他,说“妾心如石,不可转”的她。

偎在他怀里,说要从此以后同床共枕,一起取暖的她。

还有……

某年生辰,一个少女将墨玉扳指戴在他拇指上,纤细绵软的手握着他的拇指,歪头笑着,说:“祝我们阿璋生辰快乐,和我一起长命百岁呀!”

娇俏的她,温柔的她……一同不可抑制地涌入他感官。

嘭——

手中银刃狠狠刺碎,刺得极深,穿透桌面。

桌子晃荡荡,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呯呯嘭嘭。

屋外候着的影七和青阳一同警觉地朝书房看了一眼。

影七立刻肃容,扶刀上前。

青阳摁住了影七的手,沉吟片刻,“走吧,没有刺客。”

“这……”

影七指了指檐下摇晃不定的惊鸟铃。

爷性子沉稳,总不能是他自己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吧?

青阳手抵着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弟弟往更远的崇安堂后门处去。

离开时,最后望了眼窗纸上,男人双臂撑着书桌,弯腰站着,连连喘息的模样。

“十二年了,有些人和事爷也该重新审视一番了。”青阳轻叹了一声。

十二年前,魏璋被过继去祁王府。

因着国公府的人都知道魏璋是冒名顶替去的,将来日子很可能水深火热,所以,没有下人愿意陪着爷一同前往祁王府那虎穴。

当时青阳和影七一对孤儿,还是国公府马房里最下等的贱籍杂役,日子一眼望得到头,不好过啊。

他们于是主动请缨随魏璋去,也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赌徒心态,指望主子万一发迹了,他们也可鸡犬升天。

没有想过,会陪着爷在祁王府,熬过了七年的严冬酷暑。

那些年,周、陆几位公子时常玩笑:“阿璋当了祁王世子,与咱们都生分了呢。”

其实不然,当初诸位公子以及薛兰漪随着太子变法,断了祁王财路。

祁王颇多怨言,但碍于太子和公子们的世家身份,不敢公然对公子小姐们泄愤,于是将那些藏在心里的怒火全然发泄在了魏璋身上。

魏璋时常遍体鳞伤,又恐自己的境况影响到他们的变法决心,于是,渐渐就不再参与他们的竹林聚会,好让他们无牵无挂地行动。

那七年,爷对六人的情谊从未有过半分动摇。

毕竟爷幼时性子内向,父母不疼,也不爱说话,对他来说六人的情谊,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牵绊,他看得很重。

比命还重。

所以,他意外得知祁王拿到了先太子党的谋反证据,准备告发朋友们时。

情急之下,他决定用断肠草毒杀祁王。

魏璋恨祁王入骨,的确从小就在研制断肠草。

但那时的他毕竟是个孩子,即便手握毒药很多年,也未敢真的杀人。

直到那日,千钧一发,他别无他法,才鼓足勇气,出此下策。

后来,魏璋成功杀了祁王,拿到了那幅直指谋反的红梅图。

他跳窗逃脱祁王府的追捕,欲去寻大公子。

那一夜,王府的追捕有多猛烈,魏璋又经历了怎么的几生几死,青阳不知道。

因为魏璋行杀人之事时,孤身行动,未让青阳兄弟二人参与。

青阳是半夜三更,听到祁王府中嚎啕大哭声,才知道祁王之死的。

他找不到魏璋,于是就去国公府后巷枯等。

他知道主子遇到不开心的事就会回国公府,悄悄在后门外看看。

那夜,他果真等到了鲜血淋漓的魏璋。

魏璋想把红梅图给大公子,好让他们有所应对。

但当时国公府和祁王府乃新旧两派,水火不容,老太君未防落人口实,已下令:魏璋未上拜帖,不可贸然入府。

魏璋进不去自家的门,只能扮成兄长魏宣受伤的样子入府。

当时魏璋已失血过多,昏昏欲睡。

青阳将人扶躺在外间的罗汉榻上,便出门去找大公子和大夫了。

那夜风声紧,雾正浓,山雨欲来。

青阳露夜寻来大夫,回到疏影堂时。

疏影堂里哭声一片。

薛兰漪、周钰等人齐齐赶到。

公子们在魏璋榻前打水的打水,擦血的擦血,昭阳郡主更是哭得泣不成声。

好一番热闹景象。

那些年,魏璋不管是病痛还是受伤,都一个人在柴房里熬着挨着。

冷冷清清,孤零零的。

整个屋子里都只有风吹破窗纸的沙沙声。

哪里见过这么多人为他忙前忙后,为他哭,还说要“一起死的”。

可能是贪恋这种感觉,魏璋闭着眼一动不动。

可青阳知道主子没昏迷更没死,因为他看到主子溢血的唇角绷不住一抹笑,手中握着那幅染血的画卷。

毕竟是个孩子。

他一定是在等,等他们哭得伤心欲绝,以为他死透的时候。

他就突然睁开眼吓他们一跳,然后把卷轴给他的朋友们,问问他们:“哈!你们要怎样谢我?”

他的朋友们一定会觉得他很厉害吧!

魏璋的手指轻颤了颤,掌心悄然贴着榻面。

待到薛兰漪的一滴泪落在了他手背上,他开始发力了。

青阳知道,主子马上就要突然坐起来,吓他们一跳了。

这个时候,大公子捧着一束百合走了进来。

众人的哭声戛然而止,齐齐望向门口的魏宣。

少年少女们五双眼睛相互对视,各自错愕。

“宣哥,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

“我们以为你……”

围在榻边的少年少女们,一股脑涌向大公子,将大公子团团围起来,来回打量大公子。

见大公子安然无恙,薛兰漪抹了把眼泪,愤愤然捶他的胸口,“你混蛋,别人都快担心死了,你倒还有心情摘花!”

“哎哎哎,我们可没有担心‘死——’啊,要殉情的只有昭阳一个人。”

“周钰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总之宣哥没事虚惊一场,万幸万幸啊!”

……

屋子里颓丧气氛,因为魏宣的到来,瞬间松快了。

少年少女们围着他打闹,说笑。

他们好像忘了,榻上真的有个还在涓涓流血,快要死了。

算是万幸吗

因为要死的是魏璋,不是魏宣,所以万幸吗?

魏璋讷讷睁开眼,望着房梁,好像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珠儿。

他从前在祁王府被打被骂,也是会哭的。

但是,那一次,泪没流出来。

他撑着榻,默默起了身。

从欢声笑语的人群后经过,一步一滴血。

那夜,是青阳扶着魏璋离开国公府的。

长长的青石板路上,风急雨骤。

他们没有伞,雨淋湿了全身,冲刷掉了未凉的热血。

在血凉透前,魏璋为他们做了最后一件事——毒杀了祁王妃,从此世间再无人知晓红梅图。

之后,血便彻底凝固了。

然穿透肺腑的伤当真很严重,魏璋烧了三天三夜,全程一语不发。

待到放晴那天,魏璋退了烧,照旧讷讷望着结满蜘蛛网柴房房顶。

在青阳反复地唤声中。

他终于启唇,只说了一句话,“我再也不要喜欢任何人了。”

后来,几位少爷小姐后知后觉,来探望过魏璋。

魏璋没再说什么,只推说:“那夜脚滑,不小心磕到胸口,如今已经都好,不会再伤了。”

几位少爷小姐愧疚的点在于那夜魏璋受了伤,他们没有好生照料。

可他们都是天之骄子,他们不知道,也很难理解,对于魏璋来说最致命的是——人生而不等。

在生死一线时,他不得不承认纵然他事事学着兄长,事事遵规守纪,也无法像兄长一样招人喜欢。

人的性子、气场,当真天注定。

有些人生来招人喜欢,不必刻意做什么。

有些人哪怕付出十之百倍,也没法得到同样的喜爱。

既然得不到,又何必让这些东西牵绊住自己的步伐呢?

之后这很多年,魏璋有意斩断所有情丝。

然则,人之在世,七情六欲,又怎能是想斩断就斩断的?

譬如魏璋对薛姨娘。

他就是再故意冷淡,再言语相伤,又真的能只保持着主君和妾室的冷硬关系,而不动任何情思吗?

青阳知道不可能。

人之渴望不会因为克制就变淡,反而愈压抑愈会野蛮滋生。

所以,此番姨娘死的假消息,多半会刺破迷障,让爷有另一番参悟。

一墙之隔,昏暗的空间中。

圆圆的月影投射在书桌上,堪堪照着魏璋骨节分明的长指。

那把匕首终究没刺穿墨玉碎片,而是直插在指缝间。

凌厉的刀锋划破了指缝,渗着血。

他已经无法下手,刺碎与她有关的记忆了。

更无法将她从他身体里、思绪里剥离出t去了。

他要她。

不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掌管府邸的妻。

不是因为他与她的身体如此契合。

而是……他心里缺了一块。

他需要她活生生站在面前,与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才能补全胸腔里空出的一块。

这样的情绪已经没办法压制或是忽略了。

无论用什么办法,他都必须得到她的人,以及她的心。

他要让她心甘情愿成为他的一部分,永不分割。

魏璋胸腔缓慢起伏着,许久,许久……

第74章

至第二日东方既白。

朱漆隔扇门缓缓敞开一道缝隙。

于此同时,一轮朝阳也渐渐屋檐后方爬升上来。

金灿灿的光刺穿笼罩在崇安堂上方两个月之久的乌云。

晨曦很烈,彻底驱散了云雾。

梅雨季节结束了。

魏璋踏出门槛,照旧一身蟒袍,肃然威压迎面而来。

守了一夜的青阳和影七连忙躬身迎上去。

昨夜风雨飘摇,主子在书桌前站了一夜,青阳到底担心,诚惶诚恐猫着腰,“主子可要用膳?”

“影七执我手令调北营搜山,令邺城、桦城、邱阳守备全城戒严,不可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过城之人。”

这几座城池,正是通往西境的必经之路。

主子俨然心有成算,笃定薛姨娘跟大公子跑了。

青阳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不由心头一凛,同时心中也隐有担忧,“主子之前调动漕运司和江阳水师,圣上那边已颇有微词,几番请大人入宫觐见。

而今再调动驻守京都,保护圣上的北营,只怕有心之人会参大人一个谋逆之罪啊!”

魏璋淡淡睇了眼青阳,眼神中尽是不以为意。

主子好似根本不在乎什么谋逆之罪。

青阳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面色煞白。

“青阳随我去找到尸体的地方。”魏璋撂下一句话,踱步往府外去了。

青阳在原地愣怔了许久,才回过神,跟上了主子的步伐。

走到垂花门处,魏璋又顿住脚步,吩咐影七,“传我的令,把夫人安然无恙接回来,不可伤及体肤。”

“啊?”

影卫出动向是刀剑不长眼的,哪有收到过这样的命令?

影七懵了片刻,连忙拱手应“喏!”。

魏璋端然疾行,驾马出了城。

两人到了山脚下一处死水潭。

此时,死水潭中还隐隐散发着血腥味,水潭被护卫围守着。

护卫自然知道自家周老大已被国公爷军法处置了,见着国公爷大驾光临,吓得连忙迎上去,双膝跪地,舌头打结。

“主、主子,属下等人绝无任何故意欺瞒之意,属下找到尸体时就见尸体裹着嫁衣,又有绢帕为证,属下眼拙,认错了尸体,还请主子恕罪,饶了小的,饶了小的……”

魏璋未理脚下之人,只瞥了眼青阳,“裹着嫁衣?”

不是穿着吗?

“可能是尸体被啃食腐烂得太严重了,嫁衣又太大,所以从尸体身上掉下来了……”护卫还在解释。

青阳已醍醐灌顶。

之前手下人禀报的时候,青阳的确未注意到一个“裹”字。

既然嫁衣不是好好穿在身上,那么一种可能是如护卫所言,还有一种可能,嫁衣根本就是从别的地方漂过来的,只是恰好与尸体漂进了一个水潭里。

青阳率人在死水潭附近翻找一番,果真在水潭上方极隐秘的枯草丛中寻得一股水流。

这身嫁衣是被这股细流冲入死水潭中的?

青阳仰头顺着水流的方向往上看。

水潭上方是陡峭的悬崖峭壁,如一座屏障直插眼前。

如此险峰峻岭,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大公子竟骑马带着薛姨娘从这峭壁攀爬上行?

这若一着不慎马失前蹄,可就会摔下万丈悬崖。

“大公子怎敢?”

魏宣当然敢。

悬崖峭壁,火山冰川,没有他不敢走的路,要不世人怎称他兵行诡道呢?

他不仅敢,他还有闲心带着薛兰漪踏火花。

魏璋微眯双目,望着半山腰。

此时,这座山已经被山火烧得狼藉一片,到处都是土木碳灰,所以视线格外清晰。

魏璋一眼便看到了半山腰一棵横倒的枯树,从树干中间断成了两截。

分明是马踏的痕迹。

以魏宣的马术是不可能让马被树绊倒的。

唯有一种可能,他故意让马蹄踏树枝。

少时,魏宣闲来无事,曾故意将树枝摞起来,中间架空,然后点燃,再驾马飞踏。

只要马蹄速度够快,踏向火的一瞬间,就会火花四溅,碎若万千星光。

“阿璋,你说漪漪会不会超喜欢我这招马踏流星?”他顶着满头的灰烬,高踞马上得意地挑眉。

这招马踏流星是魏宣独创,用来哄薛兰漪开心的。

薛兰漪的确很喜欢流星。

可如今时过境迁,薛兰漪怕黑、怕火光,在燃烧的密林中,他不护着她不被火烧,反而折腾他的破马踏流星,谁有心思欣赏?

薛兰漪没他那么幼稚,不可救药喜欢这种东西。

魏璋鼻间溢出一丝冷哼,驾马寻着踪迹上山去了。

彼时,连绵不断的山峦另一边。

还未被放火烧过的山林,郁郁葱葱。

深山峡谷中,一鹅黄色的身影正抱着满满一怀抱的枯树枝,堆在草地上。

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堆了半人高的柴火。

“阿宣,我还要看马踏流星!”

姑娘眨巴眨巴眼睛,这就迫不及待点燃了柴火堆。

半日前,他们离开熊熊燃烧的山洞后,薛兰漪换下了一身惹眼的嫁衣。

三个人两匹马。

烈风带着柳婆婆,魏宣带着薛兰漪,冲破火海。

视线两旁是密不透风的火墙,乌烟瘴气阻隔着视线,眼前混沌不清,忽明忽灭。

即便坐在魏宣身前,薛兰漪还是怕,便把自己藏进了魏宣的披风里面,紧紧合住披风缝隙,把自己关在狭小的空间里。

“漪漪,你看。”

头顶上,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

薛兰漪指尖将披风拨开一个缝隙,正见魏宣驾马直冲高涨的火苗中。

红彤彤的火苗疯涨,似要将他们吞噬。

薛兰漪险些惊呼出声,下一瞬,马儿前蹄踏在燃烧的树干上,宛如巨兽之口的火苗幻化成了满目星辰。

星星点点,在浓雾中闪烁,环绕在薛兰漪身边。

好漂亮啊!

像流星一样。

所有的恐惧在那一刻都变成了如梦似幻的美景。

薛兰漪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一招马踏流星!

只可惜方才藏在披风里面,只露出双眼睛,没有好生感受置身星海的感觉。

“再一次!”

姑娘满面期待指了指身旁的小火堆,眼珠亮晶晶的。

魏宣正生火做饭,顺手掰了只鸡腿走过来,递给她。

“现在不行啊,若万一火势高涨,被追兵瞧见就不好了。”

“哦。”

薛兰漪闷闷地应了一声,蹲在地上撇开了头。

她知道魏宣说得有道理,但还是一点也不善解人意地拉下脸来,不高兴了。

魏宣蹲在她面前,揉了揉她的头发,“等到了西境,再陪漪漪做十次?”

薛兰漪还是不高兴,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

魏宣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那这样,等我们休息好了,临走前我再踏一次给你看?”

这还差不多。

但是现在没看到,还是有点小失望。

她于是狠狠咬了一口他手上的鸡腿。

鸡腿用野梨子渍过,含在口中就漫出一股清甜味儿,惹得人嘴角不禁上扬。

鸡腿很好吃,就是油水太旺了。

她不想脏了手,于是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魏宣从善如流,与她并肩坐着,将鸡腿送到她嘴边。

薛兰漪就着他的手埋头苦吃。

这两日风餐露宿的,姑娘也是饿着了。

从前她都不吃鸡皮的。

魏宣将她因为啃食而凌乱的头发掖到了耳后。

“再忍一忍,咱们翻山而行,最多三日就能抵达西境,等安定下来,我带你去吃西境美食。”

“有酸酪吗?”薛兰漪眸光一亮。

“有。”

“甜瓜呢?”

“有。”

……

这些都是魏宣从前西境吃过的美食。

因着不好带回京,她一直只闻其名不见真身。

想到很多很多新奇的美食,薛兰漪心情立刻开朗了。

这才思量起一些正经事,“哦,对了,咱们到了西境去哪儿呢?魏璋会不会在西境埋伏等咱们?还有老太君……”

这些问题,本该她一逃离魏璋的掌心就思索的。

可是有魏宣在,她竟全然忘记思考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由着他带去哪都行。

魏宣当然在来时路上就想好了,“我来盛京前,已给旧部传信,让他们接走我娘,我娘毕竟诰命在身,t也是魏璋亲娘,魏璋不会拿她如何,至于我们……”

魏宣握住了薛兰漪的手,“我们离开大庸,去西齐边境暂避。”

“西齐?”薛兰漪恍然意识到一件事。

魏宣能请得动萧丞出面帮忙,定然是答应了西齐一些无理要求。

阿宣他是大庸的渡辽将军,是百姓心中的少年英雄,是被敌军困了七天也未投降的傲骨。

怎么可以投敌呢?

还是为了救她投敌……

薛兰漪隆起了眉,一时鸡腿也不香了,抿唇不语。

魏宣轻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投敌的,更不会将剑指向自己的同胞。”

他说得很轻松,可薛兰漪心里还是担忧不已。

西齐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如今为了得到魏宣这位大将,不惜千里和亲,还损失了一个萧丞。

若然,魏宣不信守承诺,不对西齐俯首称臣,西齐能放过他吗?

“你要怎么跟西齐人解释?”

“我有办法的。”

“哦。”薛兰漪长睫轻颤了颤。

魏宣见她闷闷的,轻捏了下她粉润的脸颊,“莫要胡思乱想,会变丑的。”

“啊!”薛兰漪捂住自己的脸颊,“谁、谁让你捏我脸了?”

“我就喜欢捏你脸。”

“你……”

薛兰漪朝他龇牙。

她最不喜欢被人捏脸了!

反手也捏住了魏宣的脸,“我要罚你!”

“好好好!”魏宣手臂往后撑着草地,眉梢轻扬,“是弹脑瓜,还是夹耳朵?”

这些法子魏宣早受过千百次了。

已经习惯到不疼了。

反正下次还捏。

他惯喜欢捏她的脸。

那股子不要脸的劲又回来了。

“我要罚你……”

薛兰漪咬着牙,两只手猫儿爪似地抓了抓空气,然后徐徐俯身贴近。

娇小的影子笼罩住了高大的男人。

男人闭上了眼,予取予求。

良久,想象中的疼却没有到来。

薛兰漪的唇贴在了他耳边,红唇微启,“罚你,到了西齐就娶我,然后一生一世受我欺负!哼!”

姑娘娇俏地笑出了声。

魏宣睫毛一颤,只当自己没听清,讶然睁开眼。

薛兰漪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灼而笃定。

她知道魏宣突然捏她的脸,转移话题,是因为西齐人可能不好对付。

他想自己承受,不让她担忧。

可是,她想和他甘苦与共。

未来不管有多难,她都要和他一起承受。

这样好的阿宣,她不舍得他的形单影只了。

这样好的阿宣,她想早些拥有。

“阿宣,我们,成亲吧。”她又郑重地说了一遍。

但见他愣愣地说不出话,她摘下脚边一朵小野菊,编成了指环的形状,置在他眼前。

“阿宣,你愿意娶我吗?”

绵柔的气息喷洒,拂过小白花,携着青草地的香拂在魏宣脸上。

他不可置信,瞳孔微缩。

从前每次都是他主动求娶她,八次了,应是很累吧。

这一次,薛兰漪想换自己主动。

她知道他不会拒绝,也知道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可心还是跳到了嗓子眼。

脑海里不自觉幻想出要是被他拒绝了,怎么办?多难堪啊?

被拒绝后,她是不是应该表现得不在乎,才不让他为难?

若表现得不在乎,会不会让人觉得她的求娶不诚心?

可若表现得太失落,会不会有绑架之嫌,让他倍感压力?

薛兰漪思绪飞速地转着,眼神也开始飘忽,长睫因为不安而颤抖不已。

原来,他登门求娶的八次,也是这般百转千回之心吗?

他会不会也要报复回来,让她尝尝肝肠寸断,求而不得之感。

薛兰漪心中纷乱。

但是,阿宣怎么会那样待她呢?

温厚的手反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接过她手中的小野菊自个儿戴在了拇指上。

武人生着厚茧的拇指上一朵小白花翘起,花瓣随风轻颤。

好看。

他忽地笑了,从腰间掏出一只白玉戒指,也置在薛兰漪眼前,郑重地望着她的眼睛:“漪漪,你可愿意嫁给我?”

他没有回答薛兰漪的问题,反是将这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求娶这种事,总归该他来做的。

他的漪漪只需要昂首做骄傲的小郡主就好了。

她是他的小郡主,从前是,以后也是,不因世事而改变。

薛兰漪眸色微动,重重地点个头。

“李昭阳愿意嫁给魏宣,生生世世,长长久久。”

她扑入他怀里,拥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道。

她心里浪潮澎湃,甚至好想快些到西境,就可以大声地喊出来。

再不用这般偷偷摸摸了。

“等到了西齐,咱们就成亲,立刻!”

姑娘话音娇俏,颇带强势。

魏宣轻抚了抚她的背,笑意温柔,“遵郡主大人的命,不过呢,好歹给我七天时间准备。”

“你不想立刻娶我?”薛兰漪眉心一蹙。

魏宣将她抱得更紧。

怎么会呢。

做梦都想早些娶她过门。

他道:“咱们不是还要请周钰做迎宾使,陆麒做掌席,谢青云誊礼薄吗?”

“嗯?”薛兰漪讶然望他。

他当然懂她的忧虑。

她虽没说,但他知道他的漪漪最重情义,怎会不担心朋友们呢?

“对了,还要请苏茵姑娘送嫁啊,她从老宅赶到西境起码得五天……”

“阿宣!”

薛兰漪明白了,魏宣不仅救了她,一定也救了朋友们。

他的旧部遍布天下,他这样说了,就一定已经这样做好了。

“我的郎君就是天下最最最好的郎君。”薛兰漪脱口而出。

说完,两人皆红了脸。

郎君啊,只有夫妻才能这般称呼的。

薛兰漪双颊红红,埋在他肩头,不敢看他。

魏宣亦摸了摸鼻子,嘴角绷不住一抹笑,“那……那我帮漪漪把戒指带上?”

他又将那只精心雕刻的百合纹白玉戒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薛兰漪瞥了一眼,却摇了摇头。

“不要它,坏东西!”她瓮声斥道。

六年前,魏宣出征前夕,先皇曾赏赐他俩一人一块上好的玉料。

一阴一阳,互根互用,实为姻缘之意。

那时候他们斗嘴,说要各自雕刻一块,看谁更有玉匠天赋。

实则,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刻的是定情信物。

魏宣在边境雕琢了一只白玉戒指,薛兰漪也在郡主府雕刻了一只墨玉扳指。

只是,她打算托人把戒指送去边境时,遇到了点意外。

那夜,她本是去寻魏宣属下,将扳指捎去西境。

经过祁王府附近时,恰听见后巷呯呯嘭嘭,吵嚷得紧。

隐有婆子尖锐的斥骂声,“大半夜,来后厨偷吃,要不要脸的?”

一抹十分瘦弱的身影被推下台阶,连连后退,正跌在薛兰漪脚边。

紧接着,一碗汤面也被丢出来,砸在魏璋身上。

当时,见面的场景十分尴尬。

魏璋刻意拢了拢玄色披风,想要遮住衣襟上的汤汁。

不过,薛兰漪居高临下,还是看到他衣襟上挂着的一根泡软的面条。

薛兰漪恍然想起那日是魏璋的生辰,地上那碗软趴趴的面条约莫是他自己煮的长寿面。

恰好,她手里又拿着一只锦盒。

两人就这么尴尬地一上一下对视。

薛兰漪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惊讶,还有浅浅的一丝惊喜。

其实魏璋未过继之前,他们这些朋友每年都会给他过生日的。

只是后来,他与他们疏离了。

加之新旧两党之争正值水深火热。

他们与魏璋走得越近,祁王就会越忌讳他。

所以,渐渐就不怎么联系了。

那个生辰夜,她突然造访,他显然误会了。

薛兰漪也不可能在他惊讶的目光中直接走掉,便将锦盒里那枚自己做的墨玉扳指转送给了魏璋,谎称是送他的生辰礼物。

当下,她只想安慰安慰魏璋,让他再熬一熬,再熬过那一两个月,等他们扳倒祁王,他便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薛兰漪心里对魏璋阴差阳错代替魏宣去祁王府这件事,其实心存愧疚,总想弥补。

可这五年的磋磨,薛兰漪该还的也还了。

她与魏璋之间只有绵绵恨意,不想再与他有任何干系。

这对阴阳玉戒指,既然有一半在魏璋手里,那么另一半就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不管是戒指,还是魏璋,都该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薛兰漪猛地将白玉戒指丢出去很远。

白玉戒指滚下悬崖。

在石头上磕磕绊绊,碎得一身裂纹。

最后,坠落进滔滔黄河水中,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

上游,峡谷的山洞中。

一方粉色丝帕从衣袖中脱出,骤然掉落在地面上。

丝帕t摊开,粉嫩轻柔的一角恰搭在玄色靴面上。

其内墨玉碎石呯呯砰砰,散落一地。

珠玉落地,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山洞中久久不散。

在洞中搜寻的护卫皆默下来,诚惶诚恐地伏于地面。

大公子行踪诡谲,擅用奇兵,他们在此峡谷附近寻了两三日都无果。

今次国公爷一来,立刻就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了薛兰漪和魏宣曾住过的山洞。

洞中摆放着花束、吃食,好不惬意。

显然,两个人曾在此地共度良宵。

在国公爷眼皮子底下,安然待了数日没被揪出来,这不是打国公爷的脸吗?

国公爷自是不悦,一路上都缄默不言。

底下人办事不力,更是如芒在背,瑟瑟发抖。

有自以为是者,连忙爬跪着上前,欲去捡主子怀里掉落的碎玉。

幽凉的眼神睇了过来。

那人的手如被寒芒刺穿,忙缩了回来,这才想起这墨玉戒指主子是不让旁人碰的,连连磕头道:“主子饶命,主子饶命……”

以头抢地声回荡在逼仄的洞穴中。

魏璋未理,只是自个儿蹲身将帕子拾起,又将碎玉一粒粒放回绢帕中。

这个过程不疾不徐,对属下来说却是极漫长的。

毕竟爷在圣上面前都不必屈膝,如今竟在这山洞中折下腰来。

众人自怕折煞了自己,恨不能将身子伏进地面里。

魏璋拾玉的手却一顿,久久悬于半空中。

周身的气压骤然变得更低。

空气越来越稀薄,让人呼吸都难。

青阳不明所以,余光略往上瞟了眼。

方见魏璋久久盯着洞口黄沙泥土中脚印。

洞口脚印纷乱,但魏璋还是一眼认出了一双绣花鞋尖的印迹。

薛兰漪,曾在此处踮起脚尖……

踮起脚尖能做什么呢?

魏璋呼吸一滞,又看到了绣花鞋旁凌乱后退的大脚印。

显然,她主动吻了魏宣,魏宣猝不及防,才慌忙后退的。

她竟主动吻了旁人……

第75章

脑海里蓦地出现那日生辰,在柴房黑暗的角落,她主动迎上来的红唇。

那怎么推也推不开的红唇,如今竟吻上了别人唇。

她也会将旁的男人困在墙角,仰头含住那人的下唇瓣,青涩又热情的含吻吗?

也会微张着唇,让那人闯入自己的领地,对他予取予求吗?

也会与他唇舌交缠,口津交换,探入彼此更深处吗?

她眼角沁泪,双颊潮红的情态在魏璋眼前不停播放。

耳边亦是她时断时续的轻喘低吟。

那般风情模样原本都是他的!

魏璋的手蓦地握紧,片刻,指缝中渗出血水。

血珠一滴一滴砸在墨玉碎片上,溅出了血花。

“爷,还是出去包扎一下吧。”

青阳到底看不下去。

方才驾马走山路时,青阳就发现魏璋的缰绳上满是血迹。

他悄然观察了下,才看清爷手掌上镶嵌了数十块沙砾大小的碎玉。

深长在伤口里,怕是再也取不出来了。

若还继续这般自伤,伤及筋骨,只怕会落下手抖的毛病。

青阳撕了块衣摆,上前给魏璋包扎。

方要触碰到魏璋的手,魏璋负手站了起来。

尚未燃尽的滚滚浓烟自他身后过,层层堆叠,遮住了他的表情,也遮住了洞中天光。

众人屏息以待。

良久,他方道:“走吧。”

声音沉稳。

走出洞穴一刹那,面上的愠怒已消散,又复作平日清冷模样,只白皙眼角漫生出一抹红还未全然散去。

青阳赶紧起身跟上了魏璋的步伐,“爷打算去哪儿?继续追踪大公子的踪迹吗?不若爷回去休息,属下……”

“去西境。”

魏璋淡淡吐出三个字,脚步不再往西追了,而是折返京都。

青阳却僵在了原地。

主子这是要即刻准备,前往西境?

眼下主子刚上任首辅,朝堂大局未稳。

加之圣上和沈惊澜近期多有动作,越发与主子疏远。

之前险些算计得主子带兵征西,主子之前废了不少功夫才稳居朝堂。

今次,自请去西境,岂不是正中旁人下怀?

莫说朝堂那些魑魅魍魉,就是圣上和沈惊澜只怕也会趁着主子不在京中,想法子削弱主子之权。

“要不还是属下去西境走一遭,再不然请陆大人、裴大人也好……”

魏璋略瞟了眼青阳,回京的步伐未停。

平心而论,以魏宣的马术,就是他也只有五成把握在峡谷深林中抓住他们。

所以,魏璋不想再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还是得釜底抽薪,直接在西境拦截为上。

然则西境各方势力盘踞,更是魏宣熟悉之地。

如此深入他之腹地抓人,不是随便派一人就能成事的。

魏璋不可能再让他们有任何一丝机会,从指缝中逃走。

何况……

魏璋脑海里又不自觉浮现出男女拥吻的画面。

胸腔里深藏的暗流隐隐涌动。

他必须要以最快最高效的方式,将她抓回来,藏起来。

魏璋双眸微眯,眸色沉如深渊。

青阳见此,深知主子这一趟必要亲行不可,心中担忧不已,“爷此去西境,若后方不稳,枝节横生……”

“那就,先掐了祸根。”

魏璋拢了拢披风。

厚重的玄影如阴云,拂起一阵寒风。

身侧枝丫轻动,惊起一片鸦雀。

鸟儿纷飞,纷乱惊恐的鸣叫声往盛京皇城方向去。

“朕的铁蛋呢?朕的铁蛋呢?”

金砖碧瓦的养心殿后院。

少帝穆清云一身龙袍凌乱松垮,满花园找她养的小麻雀。

丫鬟太监跟了一院子,上房的上房,扒瓦的扒瓦。

贴身太监刘公公跟在穆清云身后,连连抹汗,“皇上,咱们宫里什么金丝雀、百翠鸟没有的?连金丝孔雀都养了一院子哩,您何苦非要找一只小麻雀儿?”

“我……朕就要麻雀!朕就喜欢麻雀!”

那麻雀可是她与沈惊澜在避暑山庄里养的。

麻雀有什么不好的?

好养活,吃点米粒就能长得肥肥壮壮的。

想飞就飞,想叫就叫。

哪里像金丝雀,日日只能在笼子里梳理羽毛,端出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给人看!

她不喜欢,她就要小麻雀!

穆清云越想越急,提起衣摆往外跑。

“皇上,您可莫要四处乱跑,追着麻雀逗弄了,魏大人瞧见要不高兴的。”

“他是皇帝,还朕是皇帝?”

穆清云气得脱口而出。

周围丫鬟太监听了这话,吓得各自噤声,纷纷屏退。

刘公公的脸亦吓绿了,连忙手抵着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则穆清云早就受够了。

从前,她要依照魏璋的意思批阅奏章、任用大臣,甚至连作息用膳也得听他的意思也就罢了。

如今,他把保家卫国、护佑皇城的水师、军队全部挪用,去寻一个乱臣贼子,还有王法吗?

这般挪用公器,和那些乱臣贼子有什么区别?

“不若朕退位,他来做这个皇帝好了!”穆清云一拂衣袖,疾步而出。

刚走到拱形门前,一抹玄色衣角出现在眼前。

穆清云脚步一顿。

高大的身影自拱形门后缓缓现身。

“圣上说什么?”

“朕说……”穆清云话到一半,恰见魏璋修长如玉的手指上正伫立着一只小麻雀。

那麻雀在他虎口处,蹦跶得太高,欢快得紧。

他饶有兴味拨弄着。

穆清云瞳孔一缩,“朕……朕的铁蛋。”

她想要上前取回鸟儿,却又不敢。

龙袍下探出个脚尖,几经犹豫,鼓足勇气走到了魏璋面前。

“魏爱卿,把铁蛋还给我……还给朕!”穆清云挺了挺胸脯。

阿澜说过,让她不必太惧怕魏璋。

她是君,他是臣!

穆清云将手伸了过去,些微颤抖,但面色极力强势。

魏璋食指一转,将麻雀握在手心递给了穆清云。

穆清云没想到魏璋今日如此好相与,怔然片刻。

然她不眠不休找了整整一日的麻雀,眼下叫叫喳喳活蹦乱跳,喜悦的心情顿时掩盖了其他。

不经意间,她露出了姑娘娇俏的笑容,连忙双手伸过去捧。

忽地,几滴温热的血滴滴答答落在手心。

穆清云赫然抬头。

魏璋的手越攥越紧,铁蛋在他手心挣扎着,扑腾着,鲜血潺潺溢出指缝,从白皙的手指间滴滴掉落。

她的铁蛋尖锐地鸣叫了两声。

在魏璋手里化成血水,化成肉泥。

“你、你做什么?”

“圣上玩物丧志,行那昏君之事,你说,臣该做什么?”

魏璋手中捏成泥的麻雀递还给了她。

穆清云哪敢接,双瞳瞪大一瞬不瞬盯着铁蛋,脚步却下意识地后退。

魏璋则迈着方步,端然往前。

看似云淡风轻,威压却步步紧逼,直把穆清云逼到石桌前。

他虚软的脚被石凳绊了一下,跌坐在地t。

本就不合身的龙袍耷拉在身上,像个被压垮的雪人。

“朕、朕何时做过昏君了?”

穆清云才没有!

她虽资质不佳,但每日坐朝理政,读书练字从不荒废。

她哪里是昏君了?

她没有,她连连摇头。

“要臣提醒吗?”

魏璋颀长的身姿倾轧着瘫坐地上的年轻帝王。

“圣上不辨忠奸,意图发配臣于西境,此罪一。”

“无故关押、烧杀世家门第,致使周、陆、谢三族家破人亡,此罪二。”

“至于这第三桩罪。”

魏璋眸色微寒,“遣臣之妇,往西境和亲,不顾伦常,有失圣德,圣上还觉得自己是明君吗?”

“朕、朕……”穆清云舌头打结。

对面的人口口声声大仁大义,可穆清云知道魏璋今日是来找她算旧账的。

他说的桩桩件件,都是穆清云和沈惊澜背着魏璋做的。

魏璋根本不是为民请命,他就是不喜被忤逆罢了。

穆清云说不过他,爬起来就往外跑。

刚跑到拱形门处,两把绣春刀格挡在了她面前。

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将她拦在了这一方院落中。

她瞳孔放大,赫然转过头。

原来,锦衣卫里也有魏璋的人!

魏璋又怎会真的把如此重要的锦衣卫全然放手给沈惊澜呢?

他指腹一松,将那一团肉泥丢在地上,不疾不徐擦拭着手中血迹。

夕阳西下,他纹丝不动,身影却被拉长,阴云般笼罩向穆清云。

穆清云顿时脊背发寒,“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魏璋不语。

直到那只手被擦拭得白净无暇,他方掀起眼眸,“圣上近日忧思过度,劳累了,理应……好生歇息。”

话音落,刘公公端着一碗褐色汤汁朝穆清云走来。

汤汁在白玉瓷碗中,来回荡漾。

穆清云如何不知那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想要跑,惶恐的眼神四处寻找沈惊澜的影子。

身后,锦衣卫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

她像那只她养的麻雀一样,在人掌心,叫不出来,挣扎不开。

脚下泥土被蹬得翻飞。

而她被人捏开了下巴,猛地灌入了苦涩的汤汁。

汤汁入喉,嗓子眼里立刻传来刺痛感。

紧接着,一股腥甜涌出来。

她吐血了!

她很怕血,喉咙里呜呜咽咽着,却说不出话来。

身后的大掌松开,她虚软地跌落在地面上。

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撕开了一般,很疼,身体紧紧蜷缩着。

鲜血一口口无声地从嘴边涌出,视线亦虚弱地抬不起。

目之所及,只有魏璋脚边那滩羽毛和血肉混杂在一起,辨不清是什么的铁蛋。

她的视线渐渐浑浊,快要看不清了。

那双玄色官靴才不紧不慢踩过雀儿,朝她走来,但并不与她多做停留,擦身而过了。

紧接着,头顶上刘公公尖着嗓子道:“圣上染了风疾,宣越贵妃日夜侍疾,旁人如无要事,不可滋扰。”

越贵妃是前些日子大臣们极力劝谏穆清云充盈后宫时,魏璋安排来掩人耳目的女子。

魏璋这个时候把人丢进养心殿做什么?

穆清云不要日日夜夜与个不相熟的女子待在一块!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魏璋的衣摆。

还在不停溢血的唇动了动,本是脱口而出:“沈大人不会放过你!”

可经历此般种种,穆清云到底是学了些防人之心,将话咽了回去。

然则魏璋垂眉略扫一眼,便知她还不肯安分,要去沈惊澜面前诉苦。

“圣上若真的很闲,臣倒给圣上找了些乐子。”

话音落,锦衣卫抬着厚厚一摞书册放在穆清云眼前。

穆清云从前认不得几个字的,来皇宫之后,都是魏璋送些四书五经、《贞观政要》之类给她学。

而今,放在她眼前的,却不再是帝王之术,而是诏狱的底簿、刑部的卷宗……

书页被风翻开,一页页皆写着“沈惊澜”的名字。

其上列着满纸杀人放火,卖官鬻爵之罪证与罪状。

阿澜怎么会做这种事?

穆清云瞳孔骤然放大,攥着魏璋衣摆的手更紧,“你、你想诬陷他!你为什么要诬陷他?你不得好死!”

魏璋眼中溢出一丝鄙夷,一脚踹开了这愚不可及之物,提步而去了。

青阳紧随其后,回望了眼还躺在上絮絮自语的穆清云,轻叹了口气。

主子从前找这两人,扶持他们,就是看中这穆清云单纯,沈惊澜一腔孤勇。

这些年,沈惊澜为了保住穆清云的皇位和性命,可没少做有违律法的勾当。

这桩桩件件,罪证确凿,主子都给他记着呢。

从前这两人安分守己倒也罢了,如今真生出了成龙成凤的心思,魏璋自不可能让他们继续跳梁。

“让影七看着她,吊着她一口气,现在还没到她殡天的时候。”魏璋抬了下手。

青阳躬身应“喏!”,心中亦是一惊。

显然,主子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已经不需要那两颗不大聪明的垫脚石了。

主子,恐打算扶持更合心意的对象上位。

会是谁呢?

青阳不敢枉自揣测,抹了把冷汗,跟上魏璋步伐,“只是爷今日给圣上喝了那伤底子的汤药,沈惊澜那边会不会有异议?会不会趁着爷不再京中,肆意妄为?”

“穆清云会闭嘴的。”

这一点,魏璋倒不担心。

穆清云此人虽然不聪明,但对沈惊澜却死心塌地。

眼下明知自己服了慢性毒,日子所剩无几,怎敢告诉沈惊澜,刺激沈惊澜来与魏璋对峙?

别忘了,沈惊澜此人的罪状罄竹难书,即便他真有本事与魏璋玉石俱焚。

粉身碎骨最重的,也还是沈惊澜。

穆清云怎舍得?

反倒现在她命不久矣,一对苦命鸳鸯诉衷肠的时间都不够,自没闲暇再生什么枝节。

魏璋拢了拢披风,眼中如荒漠,满是肃杀之气。

主仆一前一后走出养心殿,至太和殿丹墀,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六部三司的重臣三三两两立于丹墀中,窸窸窣窣地讨论着。

魏璋打算亲自赴西境之事已经传开。

原本,众臣正为谁去与西齐交接城池一事为难。

毕竟此番西齐折损萧丞一大将,谁都怕西齐归还城池是假,借机发难是真。

必得去一位颇有分量运筹帷幄的使臣才好。

如今魏璋肯亲身前去,一切迎刃而解。

有好事者见魏璋端然而来,忙猫着腰,谄媚迎了上去,“大人不辞辛苦,远赴西境,为民谋福,真是百姓之福啊!”

“说来,大人此番不费一兵一卒取回城池,西境百姓都感激不尽,盼着您去呐。”

……

百官纷纷叉手以礼。

他们虽是奉承之言,但也所言非虚。

先前魏璋舍妾室,平息战乱,后又四两拨千斤处理掉萧丞死于境内之事,还收回城池,使得西境免于纷争。

西境百姓对魏璋自是心怀感激。

有民声在,魏璋去西境抓人应会顺遂很多。

青阳如是想着。

魏璋脸上倒没什么大波澜,与各人叉手回礼,“为国为民,无所谓辛苦。”

话音温润,犀利的眸却在扫视围过来的大臣。

六部三司重要职位都放了魏璋的人,魏璋短暂离开半月,并无大碍。

不过,还是总有些磕磕绊绊的小石子,意图在他未留意的盲区翻出些浪花来。

魏璋双目微眯,沉静的目光锁定了人群外围的裴修远。

裴修远也同时隔着人群看到了他,瞳孔微缩。

魏璋显然已经察觉他对他隐瞒了一些事。

譬如飞去西齐的猎鹰。

譬如闭关不见的魏宣。

若非裴修远隐去这些关键信息不报,魏宣又怎能顺利抵京,带走了薛兰漪?

魏璋眸色稍沉,穿越纷嚷人群,径直朝他走来。

裴修远顿了两息,上前折腰以礼,“魏大人此去一路顺风。”

“裴侯爷也擅自保重。”魏璋回了礼,话音寻常,听不出任何波澜。

待到裴修远抬起头,魏璋方道:“裴大人治水有功,圣上颇为赞赏,有意升大人为滇南总督,绥抚远疆。圣上体谅大人刚为人父,特许大人带妻儿一同前去,恭贺大人。”

裴修远勾在嘴角的笑意微凝,神色僵硬了。

魏璋未有多言,颔首而去。

擦肩而过时,繁复的蟒袍蹭到了裴修远略显单薄的红色补服。

裴修远踉跄了半步,同僚友人忙上前相扶,“这分明是明升暗降,发配边疆,还让修远你带着妻儿去,岂不是终生不可归的意思?”

裴修远怔然立在原地,抬了下手示意噤声。

于他来说,贬官、发配边疆都不是要事。

偏生,魏璋让他去滇南总督。

总督府曾是他那小青梅郑芝兰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魏璋却要让他带着如t今的妻儿,住在故人之所。

当真,杀人诛心。

裴修远遥遥望着魏璋冷硬的背影,紧捻着手中菩提,良久,终是一声“走吧。”

无论如何,他之所愿,理应达成了。

也罢。

裴修远摇了摇头,僵硬神色忽化作一抹释然的笑。

这不知所谓的笑,恰被回过头的青阳看在眼里,懵然皱眉,“爷不是说裴侯是咱们的人吗?他怎又想不开,帮着大公子隐瞒行踪呢?”

要知道以国公府如今的势头,裴修远在魏璋眼皮子底下耍小动作,害的可是他裴府全族。

魏璋不以为然摇了摇头,“他不是想不开,也不是为了帮老大,而是为了他那早死的青梅。”

也就是郑芝兰。

原本,郑芝兰也是世家之女,与裴修远两小无猜,门当户对。

到了及笄之年,两人谈婚论嫁前夕,先太子党突然开始推行爵位代降制。

郑家爵位被夺,郑父当夜就气死了,家族一夕之间一落千丈。

两人门第也就此拉开,郑芝兰好好一个嫡妻,变成了妾室。

后被裴修远如今的正妻羞辱磋磨至死。

一对金童玉女,至此阴阳两隔。

裴修远自是狠毒了以魏宣、薛兰漪为代表的新政党。

故而,才愿意和魏璋合作,给魏璋做眼线,帮魏璋铲除先太子党。

至于,他为什么隐瞒魏宣的行踪,无非是想激化魏璋和魏宣之间的矛盾。

魏宣一旦入京带走魏璋的人,兄弟俩必彻底决裂。

如此,裴修远就可借魏璋之手,为郑芝兰报仇了。

“好一招借刀杀人。”

魏璋自是不会放过夺人的魏宣。

但同样的,他也不喜欢被人摆布。

裴修远既为了故人,连身家性命都不顾。

那就让他日日对着故人故居,肝肠寸断吧。

在故人房中,与新人同床共枕,养儿育女,会很伤吗?

魏璋嘴角溢出一丝玩味,踱步往玄武门外去了。

他没发现,今日他一连处置两个人的手段与往常大不相同。

青阳却瞧出来了。

往常主子惩治旁人,要么让其家破人亡,要么让其身败名裂。

今日不管是对穆清云,还是对裴修远,皆是情爱屠戮之。

是因为,主子也知情爱之刃要较之其他更锋利,更肝肠寸断吗?

青阳站在原地,心里瞎琢磨着。

见主子掀袍上了马车,方跟着上去。

马车上常年焚着冷松香,袅袅青烟升腾。

魏璋坐在马车中央,仰头休憩,渐渐远离了巍峨宫殿。

今晨这一番大刀阔斧的动作下来,忤逆之人,异心之人,也该安分了。

祸根已除,接下来就是前往西境之事。

青阳蹲于矮几前,一边添香,一边问魏璋,“爷打算带多少府兵去西境?亦或是调遣北营?”

“不必。”魏璋淡淡的:“把圣上病重的消息传下去即可。”

青阳一噎。

偌大的西境,不带一兵一卒,找人不是海底捞针吗?

何况大公子也非泛泛之辈,在西境广阔天地如鱼游深海。

爷只让散播一则消息出去,有何用处?

青阳心有忧虑,又问:“爷打算何时启程?”

“今晚。”

更果决的两个字。

青阳打香篆之手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