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方才孤孤清清时,薛兰漪难免有些低落。
不过现在,被他厚实的手掌握着,心里那一丝缝隙很快被暖流填满。
她握住了他的手臂,由他搀扶着往桃花林中去。
清风拂动,吹得粉色花瓣随风蹁跹,落英缤纷。
娇嫩的花瓣落在他肩头,也落在她头纱上。
最后,飘飘摇摇滑落地面,在地上铺出了一条粉色的小径。
小径两旁挂满红灯笼,一道色彩艳丽的红往花丛深处延伸。
桃林中心,两棵树之间挂着大红囍字。
并蒂莲的案桌上,一对喜烛摇曳生辉。
要拜堂了。
这个意识蓦然冲进脑海中,薛兰漪紧张地抓住了魏宣的手。
“漪漪你看,脚边是百合花。”
魏宣为了缓解她的紧张,轻声道。
薛兰漪侧目透过喜帕缝隙看了眼,桃花树下果然种了一片百合,尚且娇嫩,应是刚种不久。
阿宣种百合极有经验,想来明年百合就会开花了。
以后,春日可摘百合做香包,初夏可采桃花酿甜酒,以后还可以种桂花,种梅花。
这样一年四季都有花赏了。
哦,对了!
还可以在桃林中心摘两棵大梧桐树,以后边荡秋千,边赏月。
若是有了孩儿,也可以……
薛兰漪的思绪不知不觉就飞到了天外,恍惚回过神来,懊恼地咬了咬自己的嘴角。
她怎么会想这么远?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巧合的是,她听到身侧的男人也自顾自轻笑出声。
透过红纱,能看到他耳尖红红的,和她一样眼里有憧憬。
“新郎官,新娘子,你俩怎么都愣着呢?”
此时,大红喜字下响起谢青云的声音。
薛兰漪的左手也被人扶住了。
月娘轻握了握她的手腕,“姐姐,该拜堂了。”
两个人不知道,宾客们已经围在两人身边,看着他们傻笑许久了。
谢青云其实很不习惯大嗓门说话,此刻不得不硬着头皮t再道一声,“新郎新娘,拜天地!”
两人才显得有些慌乱,跪拜下去。
两个人平日里是最机灵的,此时倒莽撞地撞在一块,喜帕都险些掉了。
众人哄笑。
不过笑声一点也不讨厌,反让气氛热络了许多。
谢青云清了清嗓子,再道:“夫妻对拜!”
他们没有高堂在,便就只有夫妻对拜这最后一步了。
承下此拜,他们就正式是夫妻了。
两人脚步僵硬挪动着,面对面,隔着一层红纱相望。
几片花瓣旋转、飞舞,飞过两人眼前。
时间仿佛凝固了,缓缓流淌着。
万籁俱寂,只有彼此紧张的呼吸声。
薛兰漪的血液在脉搏里涌动,手脚有些抖,心跳也越发快,所以动作也比魏宣迟了几分。
她看着魏宣折腰朝她一拜。
他是她的夫君了。
薛兰漪心口一滞,顶着滚烫的脸缓缓折腰下去。
头与他平齐,两人额心相碰。
她也是他的……
忽地,一只刚劲有力的手掌捏住了她的后脖颈。
不及反应,薛兰漪被一股强劲的力道带得调转了方向,身子反转,红纱飘落。
她撞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宛如撞在一块巨石上,那样冷硬。
好疼。
她意图后退,偏偏对方沉稳的心跳声在她耳边。
一下一下,沉甸甸的。
随即,一股阴郁之气将她包围。
她的眼前一片墨色,脑袋一阵嗡鸣。
这样的气场太熟悉……
魏璋!
这个想法,让薛兰漪如坠深渊,瞳孔放大仰头望去。
那张凌厉的容颜真的就在眼前。
魏璋并未看她,深幽的眸逼视对面,但眼底投射的阴翳已足够让薛兰漪害怕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阿宣安排的住所,阿宣做的机关,外人绝对不可能擅闯的。
这一点薛兰漪深信不疑。
故而,有一瞬间,薛兰漪觉得自己定是又做噩梦了。
“阿宣!阿宣!”
她拼命地挣脱噩梦。
然脑后那只手掌扣得很紧,她莫说挣脱开,就连视线也无法偏移。
她对着他的胸口,被迫满眼是他。
那样的蛮横,让薛兰漪确认一切不是梦境。
魏璋找到她了!
怎么会?
她的腿发软,身体本能地瑟瑟抖动。
而与此同时,魏宣的软剑抵在了魏璋脖颈上。
没有犹豫,一剑划开了脖颈。
一道血口裂开,血水顺着凸起的喉结流下来。
“放开漪漪!”魏宣沉声,须臾,又改口道:“放开我夫人!”
魏宣一字一句。
“呵!”
薛兰漪头顶上却传来一声不屑的冷笑。
魏璋喉头震颤了下,滚烫的血水滴落,恰好滴在薛兰漪鼻尖上。
他的味道,无孔不入钻进薛兰漪的鼻息。
薛兰漪害怕,手抵着他的胸口。
她越挣扎,他越用力,将她的脑袋全然埋在他胸口。
魏璋一身玄色大氅华丽繁复,宽袖轻易遮住了娇小的人。
再无人能看到她。
她完全属于他了。
魏璋冰封许久的眼中这才有了些许畅意,沉声道:“全部,抓起来。”
随即,四面八方的持刀侍卫出现,将桃花林围住了。
侍卫鞋履冷硬,生生碾压过那片刚栽种的百合花。
鲜嫩的花枝刚抽新芽,就被碾做了泥。
而在场的谢青云、陆麟纷纷被刀架住了脖子。
太子也被捕了……
薛兰漪后背一凉。
魏璋分明早有准备,此番他来不仅是要抓薛兰漪,也是要抓太子。
他要利用她的婚礼,将先太子党一网打尽!
薛兰漪瞳孔微震,推搡着他。
一步之外,魏宣自然也察觉了魏璋的图谋。
他反手抓住了护卫的刀,轻易折断,逃脱了护卫的桎梏。
而后移形易影,在护卫中穿梭,将穆清泓等人都救了出来。
他们都是世家子,多多少少会学些武艺。
一时间,桃花林里刀光剑影。
但除了魏宣,其他人到底武艺不精,刀剑碰撞的声音很快变成了布料撕裂声。
喜烛熄灭了,大红囍字溅满血点。
薛兰漪嗅到了周围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被桎梏的视线贴着魏璋的衣襟往上看,一瞬不瞬盯着头顶那人。
然魏璋巍然不动,云淡风轻,欣赏着周围的杀戮。
他成竹在胸,俨然提前就部署好了。
他一直潜藏暗处,伺机而动。
那么,昨天夜里……
薛兰漪想到一件更可怕的事,一个寒噤,呼吸停滞了。
魏璋感受到了她震荡的情绪,微垂下眸与她对视,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护在她脑后的食指指尖轻揉着她的耳垂。
长指白皙如玉,在耳根处不疾不徐打着圈。
细微的摩挲声钻进耳道,好像舌尖舔舐耳窝的声音。
细细密密的电流往薛兰漪耳朵里钻,她的耳根发烫,呼吸加快。
魏璋揉摁的点,分明就是昨夜她告诉梦里人她喜欢的点。
所以昨夜真的是他!
薛兰漪脑袋一阵嗡鸣,咬牙切齿地挣脱他。
然,她的身体发软。
周围,她的朋友,她的爱人正在生死边缘拼杀。
她却与他在纷乱人群中行着闺房乐趣,身体还起了不该有的反应。
薛兰漪眼中盈出泪意。
魏璋看着她难忍的泠泠水眸,笑意反而更深。
她的身体只有他了解。
她最深处的秘密只有他探索过。
所以,谁是夫君呢?
“叫一声夫君,我考虑让他们活。”
薛兰漪简直不可思议,瞳孔放大望向他。
他亦俯视着她,唇角微凝。
不得不承认方才这句话并非魏璋计划之内,但话说出口,他也没有收回之意。
当下,他的确想听薛兰漪说这句话。
他眼色不容置喙,同时又掺杂一抹缱绻,低沉的声音循循善诱,“叫夫君。”
薛兰漪半晌没回过神。
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只有吐息,没有进气。
而周围,拼杀声不绝于耳。
两人眼前时不时血花飞溅。
他伤她所爱之人,却还好意思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
是羞辱她,还是羞辱魏宣?
薛兰漪的眼里只有灼灼恨意。
她不肯出声,魏璋扶着她后脑勺,迫她望向四周。
她的视线被迫离开玄色衣衫,看到了血水蜿蜒的大红囍字,看到了溅满血珠的粉色桃瓣。
还有,谢青云、陆麟、阿泓、月娘全部倒在血泊里,衣衫上被刀剑劈开数不清的血痕。
一个个奄奄一息倒在护卫刀下长喘。
最后,她的视线被迫挪到了人群聚集处。
上百护卫如乌压压的阴云朝那抹红衣聚拢,层层叠叠堆积着。
薛兰漪已经看不到魏宣的身影了。
只瞧见内里时不时飞出一道血柱,银光、血色迷乱人眼。
薛兰漪耳旁冷兵器碰撞的声音刺耳,于纷乱厮杀声中,沉郁的气息落在她耳畔,“当着他的面,叫我夫君。”
“我不要!”
魏璋才不是什么夫君!
薛兰漪推着他的胸口,“阿宣才是我夫君!我和阿宣是正儿八经拜过堂的夫妻!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其实很害怕的,但声音未弱下去。
姑娘笃定的一字一句让周围的花瓣都震颤。
下落花雨了。
粉色花瓣纷纷扬扬盖住血迹。
无论今日这场雨多大,她都只嫁阿宣。
魏璋目色一沉,护在她脑后的手收紧几分。
另一边,花瓣雨中,一道红色身影腾空而起,冲破了层层阴云。
魏宣身上全是刀剑伤,喜服被撕得凌乱不堪,可晨曦只照在他身上。
金黄色的光晕笼罩着半空中的他。
他衣摆飞扬,以一过百。
他是她的英雄。
薛兰漪在看到他冲破重围的一瞬间,眼中刀子般的恨,一瞬变成了希冀的光。
此时,无论魏璋的手扼得有多紧,薛兰漪眼中的光不散。
魏宣逃脱侍卫,轻功极行,身轻如燕。
但并不是往薛兰漪方向去,反而双脚点地,从护卫头顶一翻而过,飞身往囍字处去。
魏璋眼皮一跳,沉声道:“抓住他。”
护卫齐齐蜂拥而上。
来不及了。
魏宣移形易影,飞速伸手摁向囍字旁的机关。
顷刻,无数白羽箭从四面八方射出,冲破桃林。
箭气如雨,扑面而来,而且毫无章法。
魏宣用兵诡谲,连部署暗器也让人琢磨不透。
护卫防不胜防,纷纷中箭倒地。
余下众人旋即朝魏璋聚拢,背对魏璋持着刀,将四周包围起来护住主子。
狭小的圆形空间外箭羽纷乱,与刀剑碰击,砰砰作响。
护卫一着不慎,箭就会穿透包围圈,刺进魏璋或薛兰漪的胸口。
魏璋的余光可以看到箭影纷乱从鬓边过,他未尝一顾,只满眼讥诮俯视着薛兰漪,“这就是你所谓的夫君?”
不是说夫妻之间同生共死,进退与共吗?
魏宣怎么一点不顾薛兰漪的安危,执意放箭呢?
什么忠贞不渝,难分难舍不过尔尔。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薛兰漪厌恶透了他这副戏谑模样。
魏宣怎么对她,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曾对她t做过的那些事不更恶劣吗?
他有什么资格站在至高处,指摘别人?
他也配?
薛兰漪狠狠在他手腕处咬了一口,趁着他有所松动,挣开他的手掌,立刻就往包围圈外逃。
魏璋本能地抓住了她的臂膀,往回一带。
包围圈外,刀剑无眼,一旦踏出去就会被扎成刺猬。
“疯什么?”
他力道极大,快要把薛兰漪的胳膊拧碎了。
薛兰漪却不管,还是发疯似地胡乱挥舞手臂,挣脱他,往外跑。
推开一个护卫,刚踏出圈外一步。
一支白羽箭如疾风扑面而立,直朝薛兰漪的眉心来。
箭尾卷起瑟瑟长风,那力道俨然一箭就能穿透薛兰漪的头颅。
薛兰漪瞳孔放大,僵在了原地。
“漪漪!”远处,魏宣疾行,飞扑而来。
就在白羽箭离眉心一指距离时,一只大掌将薛兰漪拽进怀中,用后背护住了她。
箭气太重,男人往前一栽,高大的身姿压在薛兰漪怀里。
白羽箭穿透了男人的后臂,许是伤了心脉,他的口中涌出一口血来。
滴在薛兰漪肩头,灼烫了她的肌肤。
她紧张地捧住男人的脸,颤抖的指腹抚开男人脸上的血迹。
这一次,在她眼前的不是魏宣,而是魏璋。
她张了张嘴,讶异之余,担忧之色未及收敛。
魏璋的瞳孔中堪堪映出姑娘仰面望他,红了眼眶的模样。
她有多久没这样关怀过他了?
明明受了重伤,魏璋心头却生出一种古怪的快意,竟隐隐庆幸自己比那人快了一步。
这种奇怪的满足感,让他胸腔里那道空荡荡的鸿沟充盈起来,丝毫感觉不到疼。
他深邃的眼与她对视,显得有些僵硬,缓滞。
从前,他并未回应过她的关心,所以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脑海里蓦地回想起年少时,每次她哭,兄长安抚她的画面。
他略显僵硬手掌贴上她的脊背,感受到她的战栗,本能地学会了上下轻抚。
他的身体尚且虚弱,下巴放在她肩头,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渐渐呼吸平稳的整个过程。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那么近,这么软。
原来,护住一个人是这样的感受。
“若、若再发疯我……”他说话时口中溢血,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再发疯,别怪我让你跟他们一起去……”
一个“死”字未说出口,一阵钝痛袭向他胸口。
有什么东西扎进了他心肺。
他的话戛然而止,讷讷望向痛处。
薛兰漪正握着一根簪子,插进了他的胸膛。
她眼神极冷,插得极深,堪堪插在他的陈年旧伤上。
内里溃烂、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再次被薛兰漪捅穿了,直插进肺腑。
他的双瞳爬上血丝,怔怔望向薛兰漪的眼。
薛兰漪眼里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曾经,她哄骗他将利器插入阿宣胸口。
如今,他也得自食其果。
薛兰漪手腕徐徐打转,簪子又深了几分,血水潺潺流入她指缝。
而魏璋没有躲开,染满血的手去抓薛兰漪的手。
他要看看她的手有多凉、有多狠。
颤巍巍的指尖快要碰到她手背的一瞬,她推开了他。
而后提起裙裾,义无反顾朝魏宣跑去。
第82章
魏璋前胸后背皆受了伤,巨大的疼痛袭来,他跌下去,一只膝盖砸在了青石板上。
与此同时,薛兰漪身姿灵巧,轻易避开了所有飞向她的白羽箭,奔向魏宣,和魏宣抱了满怀。
她的阿宣又怎会不顾她的死活放箭呢?
早前,魏宣就告诉过她暗器的路线。
她记在心里,她可以自己全身而退,谁稀罕魏璋假惺惺的保护?
她方才不管不顾往外冲,假装快要中箭的目的,本来就是转移魏璋的注意力,趁机逃脱。
既然他将她缚在怀里,她不介意给他一刀,从而为大家争取更多的逃亡时间。
她做到了!
她得意地朝魏宣扬起下巴,仿佛在求表扬。
两个人在箭雨中不知说什么,相视一笑,牵着手飞奔而去。
她不回头了。
也没有人回头看背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
一浪接一浪的痛楚,侵袭着魏璋。
他颤巍巍的手握住了胸口的簪子,猛然拔出。
一道血柱飞溅。
原来,拔下身上的刺,这般疼。
他指骨紧攥着簪子,血渗入簪体裂缝中。
手上动作狠辣依旧,但失血过多,视线越来越模糊。
眼前聚拢起氤氲的湿雾,越来越浓,就在快要将他的视线淹没时,那抹远去的红色身影却又突然转过头来了。
金色步摇的流苏轻拍在姑娘颧骨处,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照得姑娘脸颊白皙。
她对他灿然一笑,边跑边朝他抬臂勾手。
魏璋眉心一紧,碾磨簪子的指骨也微顿。
却听远方,薛兰漪上扬的红唇在喊:“阿泓、青云、陆麟跟上!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玩的射侯么?”
她的视线实是越过魏璋,在唤他身后的每一个人。
倒在地上的几个人听到薛兰漪的提醒后,也纷纷会意,站起身来。
他们夺过护卫手中的刀,全力厮杀,朝薛兰漪的方向去。
少年们是相知相识十多年的好友,少时,常在一起射箭、游戏。
故而,他们对魏宣的暗器也并不陌生,机关困不住他们。
六个人一同迎着箭雨冲出护卫的包围圈,往桃花林外跑去。
林子外,是一片广阔的草原,滚滚绿浪翻涌,六个人并肩奔跑,冲下山坡,往太阳初升的地平线去。
红色裙尾如红霞,飘飘然飞离了魏璋的视线。
好似许多年前,那片竹林里,她在闹他在追,他们跟在身后起哄。
少男少女的笑声如珠落玉盘,泠泠然散入轻风中。
被困住的,只有魏璋。
“爷,何为射侯?”青阳一边挥剑挡去箭雨,一边问身后魏璋。
眼下周围箭雨过猛,百来护卫已经死伤近半。
再耽搁下去,带来的兄弟都得绝命在这片桃花林中。
大公子的暗器诡谲,青阳难以应对,不得不请教魏璋。
毕竟魏璋也是同那群人一起长大的,既然是小时候一起玩过的射侯,魏璋定也参与其中。
他也一定知道箭的路数。
青阳一边勉力支撑,一边等待着。
然周围白羽箭交叉错落,从魏璋鬓边滑过,他只字不语。
事出紧急,青阳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扶起魏璋的胳膊,
“爷,再不解开机关,恐怕、恐怕……”
恐怕就追不上大公子和夫人了。
青阳原想请魏璋解惑,却从魏璋眼中看到一闪即逝的空白。
此刻,青阳才意识到,爷不是深陷痛楚,无暇他顾,而是真的不知道何为射侯。
少年少女们幼时玩的游戏里,没有魏璋。
爷,不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吗?
青阳心生疑惑。
魏璋亦眉头紧锁,鬓边青筋凸起,极力试图想起什么。
可没有就是没有。
少年们共同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他。
魏璋望着地上殷红的血滩,笑了。
青阳嘴巴动了动,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可能,少年们玩游戏的时候,爷已经在祁王府那座炼狱里日日夜夜地熬着了。
又也许,他们玩游戏的时候确实忘了叫上魏璋。
所谓一群好友,总有人像明珠闪耀,让人本能地想要追随。
也有人屈居一隅,多了他少了他都无妨,所以被遗忘也属寻常。
人心所向无关对错,亦没有道理可言。
青阳暗自叹息,“可能爷当时刚好……”
魏璋压了下手。
当初到底是什么情况,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会在乎几个穷途末路之人吗?
他强撑膝盖缓缓起身,目色同时冷下来,再看不出悲喜。
高大的身姿如巍峨山峦,玄衣飘飘。
桃花林中,随即风声簌簌。
他眯眼迎着箭雨,锁定桃林深处,抬手示意青阳,“给我。”
青阳恭恭敬敬把佩剑递给魏璋。
男人指骨分明的手握住剑柄。
霎时,一道银光闪过青阳眼前。
剑飞了出去,将囍字破开成两半。
而后,深深插进桃花林中的一棵枯树上。
刹那间,箭雨停了。
周遭冷兵器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一切恢复了沉冷肃静的模样。
魏璋虽不知什么射侯,但了解魏宣的排兵布阵,略微想想,他便能破局。
他扫视一眼周遭亲卫,淡淡两个字吐出唇齿,“收网。”
抓捕先太子党的网部署了三年,今朝该彻底收网了。
猫捉老鼠的游戏该彻底结束了。
另一边,六个人肆意往山坡下跑。
茫茫青草地,广阔无边界。
好像回到了年少一起踏青的时候。
那时,周钰总是猴一样窜在最前面,魏宣总会刻意放慢脚步等着薛兰漪。
谢青云书生体弱,落在最后。
陆麟常是边骂他们毫无世家风范,边誓要与周钰争第一。
今日的天空和那时很像,云很白,风很轻。
秋日暖阳沐在他们身上,很温和t。
越往地平线去,空气就越清新,呼吸也越畅快,连奔跑的姿势都格外舒展。
“说起来,有六七年没同宣哥晨练了呀。”
谢青云在旁轻笑,连连咳嗽着。
“还撑得住吗?”魏宣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青云得了肺痨,跑不得的,不过许是奔跑的原因,他此刻面色红润,倒比素日精神了许多。
“唔!”陆麟朝谢青云伸手,表情带着讥诮。
意思俨然是:你若跑不动,我来牵你。
魏宣牵着薛兰漪,穆清泓牵着月娘,都双双对对的,陆麟牵谢青云也无妨吧?
“谁要你牵了?咱们当初比赛跑三公里,你还比不过我呢!”
谢青云不屑地轻嗤一声,加快了速度。
少年们便是成熟稳重了,好胜心不减。
“咱们也跟上!”魏宣拉着薛兰漪也加快了速度。
身后,跑得略慢的月娘被他们逗笑了,摇晃着穆清泓的手,“阿泓的朋友真有趣。”
穆清泓只瞧着月娘面色苍白得紧,目光往她微隆的小腹上看了眼,“我背你吧。”
说着,便要弯腰。
月娘连连摇头,“我可以的!我在东宫时,什么没干过?”
眼下在逃难,背来背去岂不连累旁人等待?
“对不起。”穆清泓领会错了意思。
当年,月娘在东宫不过芸芸众宫女中的一个。
她手很粗糙,后背还有鞭伤,想必在东宫吃过很多苦。
穆清泓没有保护过她。
而今,却要她陪着他吃苦、逃难。
穆清泓心里不好受,低垂着眼睫。
月娘说话直来直去惯了,此时才反应过来她的话让穆清泓多想了。
她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阿泓,你知道吗?从前我在东宫伺候时,偶然也会偷偷往红梅苑里瞧,我可羡慕你们哩。”
月娘是个孤女,小时候就被卖进东宫,也没有朋友。
自小就被嬷嬷教导不可喧哗、不可随意跑动,更不可以在主子面前哭,笑也不行。
偶然一次,她给穆清泓送衣服时,看到穆清泓和薛兰漪他们在院子里作画。
少男少女聚在一块,畅快笑、开怀饮。
好生地自在。
她好羡慕。
“我那时就在想,若我也是你们中的一个,便是死了也畅快!”月娘扬声,想了想,又改了个词,“应该叫死而无憾,对吗?”
月娘歪着头笑。
她想告诉穆清泓,她不怕死,不怕被追杀。
她觉得现在能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万事随心,有朋友相伴,很开心。
“等逃离魏国公的追杀,你也带我玩那个什么射、射侯好不好?”
月娘的话音里充满期待。
穆清泓却心不在焉地,半晌没答。
在前面跑的薛兰漪都听到月娘的大嗓门了,回头道:“当然可以,我教你!”
她一手牵着魏宣,一边回头朝月娘眨了下眼。
又见穆清泓神色飘忽,魂不守舍的样子,劝他:“阿泓,你莫哭丧着脸,阿宣不会让我们死的,嗯?”
薛兰漪不知道魏宣要带他们去哪。
但她知道,魏宣一定有后手带他们脱离困境。
薛兰漪很安心。
穆清泓还是没说话。
月娘扯了扯他的手,“阿泓,姐姐跟你说话呢。”
“啊?”穆清泓回过神,“哦”了一声。
薛兰漪无奈叹了口气。
穆清泓这小子,怎么这么多年了,还和在东宫时一样胆小呢?
暂时管不了他的情绪了,一行人往一处茂密雨林里去。
这是一片长满百年老树的大森林,郁郁葱葱,曲径通幽。
密林里几乎不见光亮,只闻周围露水滴落的声音。
魏宣打了火折子,在前引路。
众人跟着依次往小径里走。
穆清泓和月娘走在最后。
月娘正要提起裙裾,跟上去。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头,穆清泓张了张嘴,仿是欲言又止。
良久,他仿佛下定了决心道:“月娘,你真的想吗?”
“想什么?”
月娘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是在问她想不想像在东宫时那样画红梅,学射侯。
“当然想!”月娘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上,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咱们的孩儿肯定也很想。”
穆清泓指尖一颤,微微蜷起,贴着她的小腹。
“会实现的。”他红着眼眶道。
“又犯傻。”月娘敲了敲他的额头,“咱们啊乖乖跟着宣哥脱困,就什么都能实现啦!”
她笑得眉目舒展,牵起穆清泓的手往丛林里去了。
许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跟着一群人大逃亡。
密林里很黑,周围还时不时响起蛇吐信子的声音,后面随时都会来追兵。
可月娘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心刺激感大过一切恐惧。
谢青云和陆麟仿佛也是。
薛兰漪之前在牢狱、在国公府见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弯腰驼背,垂眉敛目,不敢正眼看人,今儿个大家都格外松弛。
可能是因为阿宣在吧。
只要跟着魏宣,大家都会很安心。
魏宣在前,一手牵着薛兰漪,另一手拨开层层叠叠的芭蕉叶,“前面有条暗道,我们从暗道中走,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穿过暗道,我们骑马抄山上近道行,一路关口皆有我旧部。”
“预估三个时辰就可抵达高昌郡,届时就安全了。”
魏宣沉稳话音一句句交代着,待到抵达一处布满青苔的石门,他方回头扫视众人。
其他人倒还好,但谢青云可能是方才奔跑太兴奋了,此时脸上红潮褪去,脸色苍白,几无血色。
魏宣担忧,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撑得住吧?甬道会比较狭窄,空气稀薄,不过不用太担心,最多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咳!”
魏宣的手刚落到谢青云肩膀上,单薄的身子一歪,捂着唇连连咳嗽。
薛兰漪瞧他神色越来越僵白,欲上前扶他。
谢青云压了手。
“我、我无碍……”
谢青云的后背悄然靠在了石门旁,嘴角翕动着故作轻松笑了笑,“宣哥小时候就爱四处挖山刨地种花,不想如今还好此道,竟在这深山老林也刨出一条道?”
谢青云这话是不想大家担心他,故意开玩笑的。
月娘听不懂谢青云的用心,倒为魏宣打抱不平,“这甬道可不是刨着玩的,是三年前宣哥特意挖出来,给我和阿泓藏身的。”
魏宣常年不在桃花谷里住,怕穆清泓两人遇到歹人,才特意给他们留了一条逃生通道。
当初挖密道时,魏宣怕别有用心的人知道,所以没有雇工,纯靠他们三人手动挖的。
月娘挽着阿泓的臂膀,甚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当初阿泓还嫌此地脏哩,没想到今日能救这么多人的命!”
“那谢某倒真要谢太子太子妃的救命之恩了。”谢青云折腰以礼,行的是君臣之间的礼节。
穆清泓站在离他十步之外的地方,手足无措的,好一会儿才抬起双手道:“起、起身吧。”
他虽如是说,但一直站在离众人较远的位置,并不靠近。
说起来,谢青云等人和太子也算是至交好友。
此番,他们来桃花谷已经大半日了,太子一直没有跟他们说过话,甚至有些回避之意。
谢青云不知为何太子如此疏离。
可能是此去经年,物是人非吧。
太子已不是他想象中最温和、热情的模样了。
谢青云悻悻然笑了笑,眼眸轻垂,看了眼手心里的血迹。
可惜……他等不到与太子破冰那一天了。
有些事有些话,他现在已不得不交代了。
“太子,臣有份礼物送你。”谢青云暗自将血迹擦在了中衣衣袖里,而后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双手呈给穆清泓。
穆清泓没有上前,反是神色紧张,下意识退了半步。
然则,此时,谢青云的手却抖如筛糠,快要托不住油纸包了。
谁都看得出来,谢青云的身体不大对劲。
薛兰漪默默扯了扯魏宣的衣袖,示意他快些开门。
谢青云这个样子再拖下去,若是被魏璋的人追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魏宣拧眉,朝她摇了摇头。
奇怪,他一直藏在腰间的密道钥匙不翼而飞了。
眼下桃花谷定已被魏璋包围。
这甬道是他们唯一的逃生路,可甬道的门厚约三搾,若没有钥匙,万万打不开的。
强行破门,又一定会引来魏璋的人。
他心里也急,眉头拧作一团,满身找钥匙。
而谢青云就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下,恹恹滑坐在了地上,手中自始至终端着油纸包,望着穆清泓。
“阿泓,你快去啊!”月娘推了一把穆清泓。
穆清泓一个踉跄跌到了谢青云身边。
他离谢青云最近,清晰地感受到了断断续续,只有进没有出的呼吸声。
有什么东西在流逝。
他这才双腿一软,跌跪在了谢青云身边,嘴里絮絮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极小,众人听不到,连谢青云都t听不到。
谢青云只是勉力笑了笑,将油纸包一层层打开后,献宝似地放在穆清泓手上。
油纸统共包了五层,捂得严严实实,其下是一本厚厚的书册,行书小楷,行云流水,上书《晋德太子列传》。
风吹开扉页,还残留着未干的水墨香。
这是谢青云给他写的传记。
在谢青云的字里行间里,太子穆清泓不再是那个意图谋反,欺君犯上的乱臣贼子。
他是三岁诵诗明义,十岁问苦恤孤,礼贤下士,高山仰止的晋德皇太子。
史官谢青云记录着他每一笔最真实的过往。
他替他记着他的清白。
穆清泓捧着书的手在抖。
这书太重了,他有些不堪重负,脊背被压弯,虚软地伏趴在地上,书几乎举过了头顶。
没人看到穆清泓深埋在书下的那张脸,神色开始慌乱、紧绷,眼神飘忽不定,口中絮絮叨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最后只剩无尽的悲恸,和……麻木。
与此同时,谢青云再也坚持不住,一口血喷涌而出。
他极力避开书册,可一滴血点还是溅在了书上,正掩盖住一个“德”字。
众人一拥而上去扶他。
薛兰漪最快,扶住了整个身子都要瘫在地上的谢青云。
“谁拿了钥匙,交出来!”
她扶谢青云的动作有多轻柔,环视四周的眼神就有多狠厉。
魏宣绝不是丢三落四之人,他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钥匙弄丢的。
一定是有人趁其不备,将钥匙偷走了。
而能近魏宣身的人都在现场了。
薛兰漪不敢相信,眼前最至亲至爱的亲人朋友中,竟会有人倒戈相向,想要埋葬大家的生路。
她瞪大的瞳孔扫视每一个人。
说实话,她辨别不出谁是鬼。
也不愿相信这里面有鬼。
其他人亦各自静默无声。
树林中,响起簌簌风声,树叶沙沙作响,频率越来越快。
高频的颤动声窸窸窣窣,直往人骨头缝里渗。
薛兰漪感受到了一股越来越近的寒凉之气,同时也感受到谢青云的体温在一点点冷却。
他无声地呕着血,血水涓涓流在薛兰漪手上,糊了薛兰漪满手。
谢青云快撑不住了。
再不进甬道,只怕他就再也走不出这片桃花谷了。
他还有孩子,还有家族,还有谢氏百年史篇未著成。
“把钥匙拿出来啊!”薛兰漪嘶吼失态。
周围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
薛兰漪有些无奈了,苦笑一声,几近哀求:“拿出来吧,现在拿还来得及。”
再迟一步就来不及了。
她分明看到迷雾丛林,有一黑影高踞马上,端然踱步而来。
马蹄声不疾不徐,却踏得地面声声震颤。
魏璋挺拔的身姿轮廓在浓雾中越来越清晰。
魏璋找到密道了,这么快的速度就找到他们的行踪,不是有人报信又是什么?
到底是谁想他们全军覆没?
背后的刀身前的刃让薛兰漪后怕不已,身子虚软。
魏宣拉住她的手腕,温厚的大掌支撑着她。
“唯今之计,先驾马突破重围再说。”
暗中的那个人,到火烧眉睫时还不愿站出来,那就真的不会再站出来了。
没必要再试探他心了。
魏宣吹响马哨,“烈风、暮云两匹马,最多可带五个人,你们分头先走,我垫后……”
“我有驴车!我会骑驴!”月娘骄傲地扬起下巴,学着魏宣的样子吹了哨,“我和阿泓坐驴车,你们骑马就好了。”
实际上,驴要比马慢数倍。
烈风和它的夫人暮云已双双对对奔驰而来。
月娘的驴还在后方蹒跚学步。
虽是慢些,步子倒也坚定,月娘把它教得很好。
眼下非常时期,没有过多时间考量和推辞。
薛兰漪也强忍下纷乱的思绪,咽了口气道:“阿宣带着青云走,我与陆麟一道,月娘和阿泓走,分头行动。”
魏宣马术好,好歹让谢青云少受点颠簸。
分头行动也可最大程度避免全军覆没。
魏宣明白她苦心,亦未多言,上前迎接烈风暮云。
两匹白马并肩踏步,越来越近。
快要走到魏宣面前的烈风,习惯性地扬起前蹄求表扬。
白皙泛光的马鬃随风而动,在艳阳下很漂亮。
可能是第一次跟媳妇并肩作战,烈风马蹄儿扬得格外高。
烈风的调皮让气氛略缓和了些,薛兰漪扶起谢青云,朝烈风去。
烈风很乖巧,看见有人受伤,踏着蹄儿过来接伤员。
只刚迈步,一支白羽箭呼啸而来,堪堪刺穿烈风的脖颈。
第83章
马儿撕心裂肺地嘶鸣一声,响彻长空。
染了血腥味的白羽箭从薛兰漪身侧划过,钉在石壁上,箭羽直颤。
薛兰漪忘了躲,双目僵直望着轰然倒地的烈风。
那是一匹陪着魏宣征战沙场五年,敌军闻风丧胆的战马,而今脖颈被穿透,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血潺潺汇聚成泊,染红银白的毛发。
暮云在旁打着鼻响,不停用鼻子拱它,自喉咙发出的呜咽声与人一样凄婉。
“魏国公你也欺人太甚了!”
“连马都不放过,好恶毒的心肠!”月娘在旁扯着嗓子骂。
密林深处,黑影越拉越近。
浓雾褪去,身着玄色氅衣的魏璋缓缓而来,一手扶马鞍,一手握强弓。
他脖颈微微后仰,细长上扬的眼睥睨座下,似笑非笑,天生带着蔑然。
他并不理会月娘,自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他的目光就只在一人身上。
“过来。”
魏璋掌心朝上,勾了勾手。
薛兰漪透过他玄色衣袖袖口,看到了他手腕上蜿蜒的血迹。
俨然,薛兰漪刺伤他后,他还没有处理伤口。
他也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男人身上寒凉之气扑面而来,薛兰漪脊背发凉,退了半步。
月娘双臂撑开,挡在了她面前,“漪漪姐咱们不过去!”
“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咱们一块死在这里,生同衾死同穴倒也畅快。”
“魏国公再权势滔天,能管到阴曹地府去不成?”
月娘嘴巴快,一句接一句,一个人便热闹非凡。
她隔在两人之间手脚并用地骂着。
魏璋和薛兰漪都没看她。
两人隔空对视。
薛兰漪看到了魏璋那双深邃眼里的震怒与愤懑。
那只伸向她的手一直未收回,血水布满他的手腕,一滴一滴落在玄色衣袖上。
那是自心口流出的最滚烫的血液。
而她的眼里除了防备和害怕,没有别的情绪。
空气凝固了一般,两人僵持对视着。
男人的眼尾渐渐攀上一抹猩红。
许是,雾气晕染,眼角染了些许湿意。
薛兰漪毕竟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捅了他一刀。
他在怨她吗?
薛兰漪眸光一晃,避开了他的眼神。
倒也不是愧疚,是后怕。
她心里清楚当时魏璋是为了保护她,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她却又让他伤得更深。
如果被他抓住,他又会怎么折磨她?
淋雨、刺青、还是无休无止地做下去。
薛兰漪面色苍白,瞳色又来开始涣散、飘忽。
一抹红色高大的身姿挡在了两人视线之间。
魏宣握了握薛兰漪冰冷的手。
薛兰漪骤然抬眸,魏宣对着他笑了笑。
他的眼神如此坚定,手掌如此温厚的手掌,那些恐怖画面才从薛兰漪脑海中清除出去。
她呼吸渐渐平和,张开手掌,与他交握。
她摸到了魏宣掌心粘稠的血迹。
那是烈风的血。
烈风和魏宣相伴多年,与老友无异。
其实魏宣现在也很难过吧,却还要来安抚她。
她的手指没入他指缝,与他紧紧十指相扣,也安抚他。
五步之遥,魏璋清晰地看到了整个过程,胸口一阵翻涌。
自心头流出的血更汹涌地顺着手臂流。
他伸出去的手却始终是空落落的。
没有手搭上来,血被吹凉了。
“过来,立刻。”
他的声音沉了几分,平稳的音调更显出不可撼动的威压。
周身风声簌簌,树叶沙沙。
上百暗卫从密林中现身,握着连弩齐齐对准或病或伤的六个人。
薛兰漪他们被包围了,只要魏璋一句话,六个人立刻伏尸当场。
“我们不怕,我们……”
月娘再要说话,被穆清泓一把拽进了怀里。
深幽密林陷入无声僵持。
前路没了,战马没了,他们的出路已无。
偏偏魏宣不是折脊之人,他暗自扯了扯薛兰漪的手,示意她后退。
他是想与魏璋殊死一搏,好给其余人拼出一条血路。
薛兰漪不要,她紧握着他不放,想要与他生死与共。
那快要溢出来担忧之色,与方才她看魏璋冰冷截然不同。
魏璋看在眼里,眼尾那抹猩红更重。
“兄长,还想带着我的女人去哪?”
他一字一句。
他是不可能再让她离开他手掌半步的。
旋即,四周响起撼天动地的爆炸声。
身后的甬道炸开了t。
魏宣部署在桃花谷里的暗器相继炸开。
一连串的爆炸声后,尘烟四起,沙粒漫天。
原本湛蓝的天空被浓烟掩盖。
四季如春的桃花谷终究陷入了狂风骇浪中。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携着一张燃烧一半的红纸碎片,从薛兰漪颧骨处划过,割破了她的肌肤。
白皙肌肤上裂开一道殷红的口子。
很疼。
那碎片是昨日她和魏宣一同贴在四合院里的小红纸人。
魏璋弹指一挥间,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可以想象她和魏宣的家也已经一片废墟了。
即便魏宣可以以一敌百又能怎么样?
他们已经没有家了,能去哪儿呢?
薛兰漪瞳孔微缩,望着至高处的魏璋。
良久,她退了半步。
魏璋眸色一沉。
她反将魏宣的手拉得更紧。
事已至此,也许月娘说得不错。
大不了就同生共死,来世再做夫妻吧。
反正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魏璋身边,任他羞辱的。
她闭上眼,与魏宣相依,做出一副要与魏宣赴死的样子。
她倒真敢想!
她已承诺过与魏璋生死不弃,一生一世。
她是他的人,早就是了。
今生是,来世也是。
活着是,死了也是。
她还想跟谁生同裘死同穴?
魏璋胸中生出一股冲动,恨不能掰断了那交握的手,将她摁进胸口,让她看清楚自己到底是谁的人。
潮涌冲击着他的手臂,他手背青筋隐现,周身威压如山倾覆……
脑袋里,蓦地浮现出斑驳胭脂下,她流着泪的脸。
他顿住了,指尖微蜷,缓缓掐进手心。
“京中……京中有最好的大夫,可以医治谢青云。”魏璋气息起伏。
薛兰漪微闭的眼睫轻颤。
她身旁五人,本做防御状,此时也皆僵在原地。
魏璋身后的护卫刀已出鞘,同样各自讶异地悄悄看了眼彼此。
整整六年,爷行事抓人,下手极快,根本不会多一句废话。
威逼为多,利诱,倒还是第一次。
魏璋深吸了口气,话音尽量保持平和,“回来,陆麟的哑症我也并非不能治。”
薛兰漪蓦地睁开了眼眸。
传闻大庸有位隐世高僧意外断舌,后创立了用声带喉腔发声的法子,再不受哑症困扰。
那高僧踪迹难觅,陆家遍寻不得,魏璋何时把人找到了?
薛兰漪探究地望着魏璋的眼。
那双深邃沉郁的眼向是让人望而生畏,但确实也说一不二。
他说他有办法,他定然就是真的有办法。
这一点毋庸置疑。
薛兰漪心起涟漪,握着魏宣的手下意识松开了。
如果,谢青云的肺痨能治好。
如果,陆麟可以重新当谏官。
如果,阿宣可以不必死……
她遥遥与魏璋对视,眼中波澜起伏。
魏璋朝她屈指,墨玉扳指闪着金光。
好像,那真的是一束可以抓住的光。
她像受了蛊惑,直起身来,僵硬地迈出了一步。
轰!
脚尖刚一探出裙摆,身后骤然响起撞击声。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薛兰漪后背上。
“啊!陆大人!陆大人!”月娘扬声尖叫。
薛兰漪蓦地回过头,陆麟撞在了石门上,如烂布偶一样滑倒下去。
撞开花的脑袋血水飞溅,在棱角不平的石门上留下一串殷红。
陆麟撞墙自尽了?
“陆麟!”薛兰漪立刻清醒过来,转身奔向血泊里的人。
几乎扑倒在陆麟身上。
可他一动不动,只有额头上的血还不停流着。
薛兰漪用绢帕擦拭。
擦不干净,越擦越多,绢帕湿透了。
月娘也推开呆呆站着穆清泓,上前撸起袖子,“我会掐人中,我会掐人中!”
月娘虽与他们短短数面,可是她很喜欢他们。
不想他们每一个人出事,所以掐人中的手抖得厉害。
然则,掐得多深,也探不到一点的气息了。
陆麟的手耷拉在地上。
缝着补丁的衣袖里滚出几颗桂圆。
这是自家树上的桂圆,他特意带来恭贺魏宣和薛兰漪的。
他们约定过,要将他种的桂圆铺满宣哥和漪漪的喜榻。
他还没给他们铺喜榻呢……
薛兰漪望着在血水里打转的桂圆,讷讷摇头,“为什么?为什么?”
薛兰漪的声音带着泣,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句嘶吼,“为什么要送死?”
五步之外,魏璋指尖一颤。
撞墙飞溅起的一滴血珠,也刚好溅在他勾起的指尖上。
温热的,很真实。
魏璋凝眉,望着那滴在手心晃晃悠悠的血珠。
血珠上,赫然浮现少年陆麟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模样。
他搭着他的肩膀,“阿璋,人的嘴巴就是用来说话的,你不说话,别人以为你是哑巴。”
“你是哑巴,别人会觉得你好欺负。”
“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像我方才一样以理服人,骂到他找不着北,知道吗?”
少年陆麟顶着一颗被打碎漏风的牙,说话的时候血和唾沫如雨下,“你是不是不会骂人?我教你啊,我会三十九种不同的骂法!”
“阿璋,你学啊,你怎么又不说话?”
……
那是长德十年十二月初五,隆冬,更钟响了六下。
两个少年勾着肩,一瘸一拐地走。
长长的甬道里,只有陆麟聒噪的声音。
他给他披的披风是紫色的,不好看,很重。
而且他根本没有三十九种骂人的方法。
只有八种,说起来拗口,要念一百二十遍才能学会……
魏璋屈指轻轻摁住了那一滴快要凉透的血。
沉静的目光透过人群,望向地面躺着不动的人。
其实他也看不到什么。
陆麟被薛兰漪、魏宣、月娘围得严严实实。
靠在墙边的谢青云捂着胸口,咳了几声,“漪漪、宣哥,不必太过悲伤,其实陆麟他、他本就没打算,也没办法继续活着了。”
陆麟是立志要做谏官的人。
被拔了舌头后,他本也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希望了,只因家中尚有老弱妇孺,才勉强苦撑着。
可是这些年,沈惊澜没少找陆家的麻烦,他的身体状况也已是强弩之末。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不仅不能给家人带来安稳,反而会一次次带来厄运。
所以,离开京都,安置家人后,他就没打算再勉强过活。
此番,他与谢青云来参加薛兰漪和魏宣的婚礼,其实已了却最后的心愿。
他们来之前就约定过,绝不再次成为薛兰漪的负累。
他们不会再做魏璋或是沈惊澜的筹码,让薛兰漪再次陷入困境。
几个大男人,总让小姑娘次次以身相护,过意不去啊!
小姑娘不为谁而活,她有她自己的人生。
谢青云低笑一声,自袖口摸出了一把匕首。
银光忽闪,照出谢青云眼中的绝别。
此时,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没有人看到那把匕首正往谢青云脖颈上去。
唯有魏璋,独站一方,天生警觉。
霎时间,捕捉到谢青云的意图。
他眸色一沉,挽弓对准了匕首。
箭离弦而去,欲刺碎匕首。
谢青云本没多少力气用匕首割破自己的脖颈。
见箭气扑面而来,他身子倾斜,胸口正迎上了白羽箭。
魏璋瞳孔一缩。
来不及了,箭瞬间贯透谢青云的心口。
一道血柱飞溅,谢青云倒在了魏璋箭下。
第84章
他虚软的身子被钉在石壁上,像一个稻草人,那么轻,那么单薄。
血从心口渗出来,很快染透青色衣衫。
湿哒哒的衣料贴在他身上,方看清积劳成疾的谢青云已经瘦骨嶙峋,那样皮包骨的佝偻身躯好似只有孩童大小。
唯有一双常年执笔的手,生了茧,浮肿的,与身躯体形极不相符,仿佛毕生的力量都积蓄在那双手上。
而此时,他的手濒死战栗。
魏璋手中弓弦同频震颤着,极高频率的颤动透过他的手掌传递到血脉中。
他的手竟也些微颤动。
“阿璋,握笔要稳。”
脑海里,蓦然回想起年少时,谢青云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下的“魏璋”二字。
他说:“阿璋若是练得一手好字,将来可以给宣哥当副手,宣哥做文官,你可以当师爷,宣哥做武官,你可以当主薄。”
他问:“这样就算兄友弟恭,无愧家门吗?”
他说:“是。”
他答:“好。”
长德九年九月初五,初秋,魏璋五岁,才第一次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谢青云教的谢氏行书不好写,但他给的墨不臭,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松香,也不卡墨。
谢青云的手很稳,他见爹手把手教兄长写字时也是这么稳
……
魏璋握着弓箭的手蜷起,扣住了那震颤不已的弦。
然箭已离弦,颤音摁不住了。
谢青云好像……死在他箭下了。
他眉心紧蹙,极力压着什么情绪。
一道刀子般的眼神突然t甩了过来。
“魏璋,你简直是畜生!”
远处,薛兰漪的双眼通红,视线模糊了,可看向魏璋的眼神从未有过的犀利。
她是明媚的,温柔的,娇弱的,在这一刻却浑身都是刺。
根根刺向魏璋,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一股情绪上涌,她扑向他。
月娘拉住了薛兰漪,“姐姐,不要过去!”
月娘鄙夷地瞥了眼居高临下的人,抚着薛兰漪的后背,“姐姐跟这种冷血无情之人说又有什么用?他能有什么感觉?”
薛兰漪瘫软在了地上。
是啊,魏璋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禽兽,杀人放火信手拈来。
诛杀旧友,也不过弹指之间,到现在连眼都不眨一下。
跟他说话,不是与牲畜讲情义吗?
可笑,也可悲。
薛兰漪冷笑一声,不再给他眼神,背对着他,去擦谢青云嘴角的血迹。
谢青云一息尚存,嘴角翕动着,“漪漪,宣、宣哥,我给你们带了、带了新婚贺礼。”
魏宣看到他衣袖里还藏着另外一个油纸包。
染了血,滚烫的,但包得厚实,里面放着一本《渡辽将军昭阳郡主合传》,书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这一份是最干净的历史,可惜书只写到一半。
最后一句,是谢青云今日来参加魏宣和薛兰漪婚宴时落笔的,上书:“渡辽将军魏宣,昭阳郡主李昭阳,永结秦晋之好。”
后半本还是空白宣纸。
“以、以后,这传记就交给、给你们自己写了。”
“不要!”薛兰漪连连摇头,“我们学识不及青云,说好的,小时候说好的,咱们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要名垂青史,要青云你写一辈子都写不完啊……”
谢青云也想写一辈子啊。
可惜,天不遂人愿。
再往后的故事,他看不到了。
“史笔载兴衰,难续兴衰,你们……”谢青云有些不舍望着两人,“渡辽将军和昭阳郡主的故事终究还要你们自己写的。”
“青云……”
薛兰漪还想说什么,魏宣拉住了她的手。
魏宣在沙场上见惯了命悬一线,生死别离。
他看得出谢青云快不行了。
人之将死,当务之急是让他安心。
魏宣拍了拍谢青云的肩膀,“会的,我会写下去,而且一定会是好的结局。”
谢青云才释然地笑了。
想来没有他们这些老弱病残的拖累,以魏宣的心智,以漪漪的聪慧,他们定然可以历尽千帆,终成眷属的。
谢青云放心了,愈发晦暗的目光迟缓地渡到了穆清泓的身上,“太、太子……”
穆清泓僵直地站着,瞳孔放大望着地上越汇越多的血。
月娘拉了他一把。
他方跌跪在谢青云身边。
谢青云费尽浑身力气,颤抖着抓住了穆清泓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血却很烫,穆清泓吓得面色苍白,手一缩。
但终究咽了口气,没有甩开那只血淋淋的手,“谢、谢爱卿,有、有何事?”
“我……”
谢青云顿了顿,改口道:“臣……臣读史二十载,写史十载,所见所闻百余帝王,为登帝位兄弟相残、君臣相悖者数不胜数,所谓人无完人,帝王亦是。”
穆清泓狐疑又紧张地看着谢青云的眼睛。
临死之人,看人看事总格外通透。
谢青云已看透他的心思。
可他并未带恨意,不急不缓道:“为帝者身在高位,情义两难全无可厚非,只要励精图治,泽被苍生,不求完美无瑕,但求功大于过,便能称得上一声明君。”
穆清泓瞳孔微缩,怔怔盯着谢青云。
他好像听懂了谢青云的话,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只是讷讷摇头,不停摇头。
月娘瞧他又呆住了,扶住他的手臂,“阿泓,你要跟青云说什么?你快说啊。”
“我、我……”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
谢青云没再多计较,对月娘扯了扯唇,“太子妃是臣听过见过的最好的太子妃。”
“啊?我吗?”月娘指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太子妃,阿泓也不是太子了。”
谢青云没把话说透。
他目光一一扫视过周围每个人的脸。
陆麟、魏宣、薛兰漪、穆清泓、月娘……
临死之前,他想把他们都记住。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魏璋身上。
马背上一只修长的手扣住了马鞍。
魏璋面色沉稳,玄衣之下的脊背却下意识挺直了些。
两人对视须臾。
谢青云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了。
冷淡的,如同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一样。
他没什么想跟一个背信弃义的奸臣说。
他靠在石壁上,仰头望天。
天空上方仍烟尘弥漫,幸而还有一缕阳光刺破阴云,透出一片湛蓝。
他仰面沐着阳光,选择对着最澄澈干净的天空,永远合上了眼。
“青云!青云!你醒醒,你醒醒啊!”
薛兰漪不能接受。
一夕之间,两位好友都走了。
今日,是他们的大婚,是他们重逢的日子,怎么就变成了永别。
“大夫,有没有大夫?”
薛兰漪茫然四顾,头顶上凤冠掉落,青丝披散,容色恍惚,“阿宣,阿宣……”
魏宣连忙拥住了她,手抚着她的脊背,“漪漪,你冷静点,冷静点。”
“阿宣,阿宣……”薛兰漪嘴里絮絮叨叨,双手胡乱地抓着,目色涣散的。
“爷,夫人只怕癔症又犯了,大夫说过夫人乃目睹悬尸,惊惧所致,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见血……”
青阳在魏璋身后禀报。
话说了一半,魏璋已驾马踱步上前。
还在魏宣怀里絮絮自语的薛兰漪突然被拦腰揽住了。
她很轻,魏璋一只臂膀轻易将她捞上了马背。
熟悉的冷松香充盈鼻息。
薛兰漪后背凛然,瞳孔裂出恐惧。
她恶心透了他的靠近。
他是杀人凶手。
他是杀她朋友的刽子手。
薛兰漪在他怀里挣扎着,推搡着。
“魏璋,你个王八蛋!畜生!”
从小到大没动过粗口的人,此人如同疯妇。
魏璋却不动如山,一只手固住她的腰肢,另一只调转缰绳离开。
薛兰漪被如山峦般的身姿困在马背前,莫说逃离,根本动弹不得。
她只能不停地用手肘撞他胸口。
“陆麟被你害死了,谢青云也被你杀死了,他们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是不是忘记了,旁人都说你凉薄寡淡,根本就没人愿意与你做朋友,只有他们……只有他们,他们看在阿宣的份上才愿意理睬你这畜生!”
“你果真是铁石心肠,不会痛的吗?”
激动的时候,埋藏在心里的话倒都说出来了。
薛兰漪一边骂,一边撞,次次撞在魏璋胸口的旧伤上。
每一次撞击,华服下的伤口便往深处裂开一寸。
魏璋轻垂眼眸看了眼被她撞的濡湿、贴在心口的衣衫。
他没说话,缄默着驾马带她远离人群。
薛兰漪眼看爱人朋友消失在视线中,她的眼前又只剩一抹让人厌恶透顶的黑。
她手肘击打的力道更重,几乎是用尽浑身力气,猛地一撞。
“魏璋,你知不知道穿透肺腑有多疼?你知不知青云死前得多疼?!”
薛兰漪厉声嘶吼,声声回荡。
而同时,魏璋心口旧伤全然裂开,穿透了肺腑。
那掩藏在心肺最深处的伤口漫出血迹,前胸后背都被晕染了。
位置正与当初被画卷卷轴穿透的位置全然一致。
他恍然想起那一年,他奄奄一息躺在榻上,命悬一线时,耳边传来的笑声。
他们涌向魏宣,万般庆幸,“不是宣哥!咱们宣哥没事!”
……
他知不知道穿心蚀骨的感受呢?
不知道吧。
利器刺破肺腑能有多疼呢?
他不屑轻笑了一声,微扬下巴,睥睨着薛兰漪冰冷的目光,“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简直畜生不如!”
人怎么可以冷漠到如斯境地?
薛兰漪与他坐在一块,都觉如芒在背,恶心透顶。
她还要挣扎,魏璋握住她再次撞击过来的手臂,摁在马背上。
他力道很大,薛兰漪被迫整个前身都贴着马背。
她乖巧了,失去了所有抗争的手段。
可她不想跟这种畜生走,她求助的目光往回去寻身后魏宣的身影。
就在马儿快要离开密林时,迷雾深处忽然出现一抹红影。
魏宣手持软剑,飞身追来。
他轻功极佳,能于千百人中斩杀敌首。
阿宣来救她了!
薛兰漪看到一束希冀的光,眼神一亮。
电光火石间,魏宣已抵两人身后,剑尖直逼魏璋的后脖颈。
眼见就要刺破魏璋皮肤,分毫之间,魏璋突然歪了一下头。
箭从鬓边划过,直袭薛兰漪的脑门。
魏宣神色一凛,紧急撤回。
然魏璋双指不费吹灰之力,夹住了银亮的剑身。
魏宣t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
整个过程,魏璋头也未回,凌厉的双目望着剑刃上反射出的魏宣错愕的表情。
“兄长不知道吗?”
魏璋双指骤然用力,剑被夹断了。
平砰——
魏宣和半截剑一同摔落在地。
魏璋高居马上,悠然睥睨着地上的人,“兄长久不经沙场,旁人早把兄长的路数摸得一清二楚了。”
魏宣是曾经武功盖世,战功赫赫,也曾单枪匹马,所向披靡。
但那都是六年前的事了。
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为情所困,远离朝堂和战场,不知敌我路数早已更新迭代。
将军的剑已不再锋利,失去了光泽。
渡辽将军是过去式了。
魏璋轻笑一声,勒紧缰绳从摔落在地的人身边不急不缓地离开了。
魏宣躺在地上,看着马蹄从眼前过,一瞬间失神。
他握着断掉的剑,才意识到,可能自己已经没有想象中强大了。
要不怎么会让人毁了他们的家,杀了他的朋友,带走了他的爱人?
心绪乱了,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忽地,他一口血呕了出来。
“阿宣!”
薛兰漪的目光仍久久停留在魏宣身上。
她在他心目中是战无不胜的,怎么会被人轻易攻破?
他的脸又怎会如此苍白?
为什么爬不起来?
薛兰漪瞪大双目看着魏宣身边越汇越多的血滩,不可置信。
“魏璋!你对阿宣做了什么?你是不是又对他做了什么?”
她不停地摇晃着魏璋的胳膊,想要从他臂膀下逃离。
男人的臂膀蓬勃有力,犹如壁垒,她挣不开,反引得男人臂弯一收。
薛兰漪被拦腰揽进魏璋怀里,后背严丝合缝贴在他的胸膛上。
劲瘦挺拔的身姿下,心跳沉稳有力,每一声都敲击在薛兰漪脊骨上。
“我没对他做什么,但,若你再依依不舍回头望,我不敢保证不对他做什么。”
沉甸甸的气息喷洒在头顶,带着威压。
但事已至此,人都没了,薛兰漪还有什么好怕他的。
她偏要回头看,看倒在血泊里的魏宣、谢青云、陆麟。
殷红色的血占据了她整个视线,不停冲击她的神经。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身子越来越僵。
明知自己不可为,还偏要刺激自己。
魏璋暗叹一声,见她神色越来越飘忽,他用手挡在了她眼前。
男人的手白皙修长,且骨节匀称,指缝之间毫无空隙,轻飘飘一罩,堪堪将薛兰漪的双眼全然盖住。
薛兰漪眼前如覆着白纱,血色淡去了。
周围一片漆黑,只听得哒哒马蹄声,带着她越走越远。
血腥味渐渐飘散,连人的气息都淡了。
她只听得密林后方,月娘在吼,“阿泓!宣哥的毒又发作了?怎么办怎么办呐?”
“阿泓!你倒是说句话啊!”
明明一起大逃亡时,六个人欢声笑语,此时却独留月娘慌乱无措的声音。
她说:魏宣又毒发了。
魏宣何时中的毒?
薛兰漪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谁下的毒?
“你是不是给他下毒了?”
薛兰漪第一时间想到魏璋,她猛地推搡魏璋的手,挣扎了好几次。
最后,是魏璋自个儿放开了手。
彼时,他们已出了桃花谷。
谷外,西境守军列阵,浩浩荡荡。
金戈铁马,弯弓大刀。
试问谁能逃得脱?
薛兰漪怔了须臾,回过神时,魏璋已将她打横抱起,穿过列阵的将士。
她仍不停打他,捶他。
众将士惊得纷纷垂首。
然魏璋身姿如松,根本不为所动,抱着薛兰漪往马车中去。
马车车徽上赫然写着“镇国公府”四个字。
光看到这四个字眼,薛兰漪脑海里那些好不容易掩埋的记忆又破土发芽了。
想到银针刺骨的痛,想到黑暗中从身后而来的幽凉气息。
想到那一股接一股,好似永不会停歇的春潮。
巨大的恐惧淹没了恨意。
她拼尽全力从他怀里跌落下来,堪堪摔在马车车厢内。
额头磕在矮几棱角上,磕破了皮儿,她不觉得疼,抓起手边的东西朝车门口的扔去。
“我不跟你回去!”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她神色紧绷,嘴巴翕动着。
魏璋的公文、笔墨纸砚,纷纷被丢出来,砸在魏璋身上。
最后半臂高的鹤形香炉也被她举起,狠狠抛出来。
香炉为铜制,常年焚香,滚烫的,她却浑然不觉,不管不顾丢了出来。
魏璋站在马车口,沉静地看着疯癫、嘶吼,看她把自己的头发衣衫弄得凌乱不堪。
其实,他是一次正眼看她发疯的模样。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她何以恐惧成这样?
魏璋蹙眉,有些失神。
香炉迎头砸过来,一向警觉的他没有避。
脚步自然而然定在原地,由着她发泄怒火。
满炉滚烫的香灰扑面而来,纷纷扬扬。
眼看就要泼洒在他脸上,影七赶紧上前以手臂挡住了炉鼎。
嘭——
震颤声,伴随着骨头断裂声音,回荡在马车里。
太过刺耳。
薛兰漪一惊,思绪才稍微收拢。
人僵在原地,恰见影七衣袖被香灰灼穿了,露出大片血肉模糊的胳膊,手肘处森森白骨隐约可见。
她才后知后觉自己伤了无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见了血,更加惶恐,手撑着地面,连连往后挪。
这马车里空气太稀薄了,她呼吸不过来。
她只要想一丝丝新鲜自由的空气,怎么这么难?
她飘忽的目光无措地望着狭小空间。
忽地,一跃而起,往窗台跳。
窗外,是凹凸不平、铺满尖锐碎石的山路。
魏璋神色一紧,大掌攥住了她的脚腕,将人往前拉了拉。
她太轻盈了。
他没用什么力,她便到了他面前。
娇小的身姿笼罩在魏璋拉长的阴影中。
她裙摆铺散,手臂后撑,仰望着他。
太过惊吓的双目,盈满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白皙面容犹如受了惊吓的猫儿。
魏璋本沉着脸,斥责的话到了嘴边,换成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抬手挥退众人,跨步上了马车,将缩成一团的她抱进怀里。
她身上很冷,他的身体却滚烫。
薛兰漪因着他渡过来的温度,渐渐没那么战栗了,嘴里却还依稀骂着什么。
明明害怕得紧,还要拖着颤抖的嗓音一口一个“魏璋”的骂。
她倒真是把他放在心上。
魏璋懒得跟她计较,扯出她领口的绢帕去擦她手指上的血珠。
方才那炉鼎不仅烫了影七,她自己也没落得好,手上烫出了血泡,此刻正往外冒血珠。
魏璋擦去一滴,又冒一滴。
她的血跟她人一样,颇会折腾人。
魏璋索性执起她的手,欲含住她的手指。
薛兰漪的一只手抵在他胸口,另一手想从他铁钳般的手掌中脱出。
扯不出,她恶狠狠咬在他虎口上。
谁稀罕他一星半点的好心
杀人罪孽,难道擦两滴血就能赎清吗?
又想到躺在血泊里的爱人和朋友。
薛兰漪忍不住眼眶一酸,眼角滚出泪珠儿。
牙咬得越深,泪珠滚得越快。
第85章
从魏璋的视角俯视下去,看不到姑娘的神情,只见她颤抖的长睫根根分明,濡湿的。
晶莹的水珠一滴接一滴汇在睫毛末端,吧嗒吧嗒全砸在魏璋虎口上。
破碎的,但却又是温热真实的。
魏璋心中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满足。
起码她的悲与怒,现在都在他手心,他能真切感受到。
而不是,像往常那十日,午夜梦回,摸到床榻边是一片冰冷。
恨也好,怨也罢,只要她还在他手心就好。
当然,他要的是她长长久久在他手心,而非再像凋零的花,随时都要枯萎。
他略显僵硬的手将她鬓边凌乱的发丝掖到了耳后。
“你便是咬断我的手,人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
他的话音尽量柔和,似是生涩地安抚。
薛兰漪听了这话,盈满春水的瞳瞪得更大,不可思议望着眼前那张冷峻的脸。
“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我说的是事实。”魏璋道:“你明知自己生了病,还要一而再再而三想些不该想的东西刺激自己,除了自伤,能有什么用处?”
“……”
薛兰漪无言以对。
魏璋根本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用得失衡量的。
“我跟你说不清楚。”薛兰漪不想跟他辩,一把推开他,还要往车窗外跳。
她便是死,也只想和有血有肉的人死在一块,而不是拥着一块冰。
她的温度骤然脱离他的怀抱。
他猛然将她重新摁在了怀里。
这一次,力道要大很多,恨不能将她摁进胸腔里。
她的心跳紧贴着他的心跳,鼻息间都是她身上淡淡的沉香,方才一瞬的慌乱才消失。
不得t不承认,方才她突然脱离他怀抱的一瞬,他的心跳空了一拍。
他没有办法再接受她从他指尖溜走了。
尤其是此番,士别多日,再次拥她入怀,那种充盈的感觉他不想再丢手。
薛兰漪只觉得窒息,手臂抵在胸口处,尽量隔开彼此。
她的手刚好抵在他胸口的伤处,触到了一片黏腻。
他却不松手,扣住她的手臂越收越紧,两人之间的空间被挤压得越来越小。
越靠近,伤口就越痛。
丝丝血水浸透玄衣,从薛兰漪指缝里渗出来,顺着她白皙的手背蜿蜒而流。
薛兰漪才意识到他在流血。
而且他似乎伤得很重,血流不止。
是薛兰漪方才用簪子刺破的伤口导致的吗?
薛兰漪自认没那么大力气伤他如此深。
忽又想起,刚才她将簪子插入他胸口时,十分顺畅。
显然,他胸口还有旁的陈年旧伤,刚好被薛兰漪刺穿,导致旧疾复发了。
他有旧疾,为保护她还被箭刺伤,又被她一簪子捅伤,简直腹背受敌。
眼下他看着一如往常地行止泰然,但这么近的距离,薛兰漪能听得到他呼吸断断续续,应该很疼吧。
如果……
薛兰漪若有所思盯着他衣襟处大片濡湿,摁在他胸口的手掌微顿。
“你若再敢伤我……”
魏璋几乎一瞬间就发现了她别有居心。
也几乎一瞬间,他就意识到薛兰漪这个停顿的动作不是担忧,她不过想趁他失血过多,让他伤得更彻底。
她对他,已无半分情谊可言。
这一点,连魏璋自己都深知。
他悻悻然垂眸,望向她的手。
“如果……如果我遭逢不测,国公府所有府兵影卫会送你以身陪葬,与吾同棺而眠。”
薛兰漪吓得手一缩。
魏璋又将她的手摁回了他胸口处,眼睁睁欣赏着他的血似一条条小蛇爬满她白皙的手。
白玉配朱纹,如此匹配。
他没有怒,平静的眼神中反而带着些许病态的笑意。
“同样的,若你薛兰漪敢有不测,我必以国公夫人之名,将你葬入祖坟,丹砂绳缚身,黄箓符镇魂,与吾生生世世喜结良缘。”
幽凉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手腕上。
薛兰漪只觉毛骨悚然,脑海里顷刻浮现出身着婚服躺于棺椁,被黄符震慑,红绳缚身的诡异模样。
这是民间异术,说是以此法镇魂,能将人命数生生世世捆绑在一起。
魏璋未必信此邪术,但他也未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就算死,他也有办法糟蹋她。
薛兰漪在一拳之隔的距离与他深深对视,她看到了深渊,一旦触碰永不可脱身的深渊。
她杀不了他,她自己也不能死。
他不会让她好好活,也不会让她安心死。
他就是要留着她的活口,一生一世地折磨、凌辱!
“魏璋,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薛兰漪受够了。
她受不了他这副阴不阴阳不阳的模样。
她不想再回到那种日日都要揣测他心意,步步惊心,时时紧绷的日子里了。
她崩溃不已,无处发泄,一头撞在了他胸口。
还未结痂的伤口又撞开一寸。
可偏偏骤然传来痛楚,让死水沉寂的深潭有了血液涌动的感觉。
很神奇地,充盈着他整个胸腔。
他深喘了一声。
在马车的阴翳处,凉凉吐出两个字,“永远。”
短短两个字,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将空气冻住了。
薛兰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所有挣扎都像是个笑话,于他毫无用处。
他就是她眼前永远搬不走的山峦。
两人僵持在原地,良久。
马车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窗声。
青阳拱手,候在窗边。
“爷,军医已查验完毕,陆大人和谢大人……都断气了。”
“那位叫月娘的姑娘惊吓过度,军医说有流产征兆。”
流产……
薛兰漪此时才知月娘怀孕了。
月娘为了彻夜帮她准备婚礼瞒下了怀孕的事?
阿宣为了大婚瞒了她中毒的事。
谢青云和陆麟为了参加婚礼,瞒下她准备赴死的事。
原来,这场精心策划的婚礼,只有她是单纯的期待,其他所有人都各怀心思。
他们是为了她好,她却像个局外人。
她还因为当初无心招惹了魏璋,害了他们所有人。
薛兰漪心里五味杂陈,泪又滚滚落下来。
车外,青阳其实可以想象薛兰漪听到这些的反应,但此地是三国交界,军队多留无益,有些事他必须赶紧禀报,让主子早做决断。
青阳只得硬着头皮道:“还有,大公子毒发攻心,虽性命无忧,不过……”
“好了。”
魏璋沉声打断了他。
这个过程,魏璋的目光一直盯着薛兰漪泪痕斑驳的脸,沉吟片刻,道:“全部带回京中。”
说罢,马车动了。
窗外金戈铁马的声音铮铮作响。
薛兰漪又要回去那座牢笼了。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突然断掉,她双眼往上一翻,骤然往后倒去。
最后的视线里,是魏璋伸臂,扶住了她的后脑勺。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回京。
来时的路上,明明鸟语花香,连从鬓边划过的风都是清新的。
沿路折返,却已是深秋。
同样一条路,越走,秋意越凉。
薛兰漪一路上昏迷的,也许醒过,可懒得睁眼,就这般一路合着眼眸。
到第六日,周围空气越发沉闷,压迫着胸腔,薛兰漪知道回到公国府了。
她被安置那间充斥着魏璋气息的房间里。
只要一睁开眼,满目是他的衣衫、他的古玩、他最喜欢的玄色。
薛兰漪厌恶透了这些东西,索性能不睁眼就不睁眼,整日歪在榻上睡着。
一时梦到少年们意气风发的笑脸,一时又梦到他们一个个倒在血泊里的佝偻身影。
她静悄悄地,看不出喜悲,犹如无物。
崇安堂里,没有因为多了她或少了她,有任何变化。
院子里,照旧每日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魏璋很忙,比从前还要忙许多。
听窗户外的丫鬟们私下讨论,说是当今圣上身染重疾快不行了,很多朝廷要务都压在魏璋身上。
遴选继位人选之事,也提上了议程。
薛兰漪懒得听,也不想管,将被子拉过头顶。
所幸的是,诸般政事缠绕着魏璋,他无暇分身折腾她。
白日里,几乎见不到他人。
只是每夜三更时分,床榻外侧会有极轻的响动,床褥微微下陷。
薛兰漪知道他每晚都睡在她身侧。
她懒得理他,背对他装睡。
偶然午夜梦回,静谧无声的夜里。
他会从身后抱她,埋在她脖颈,略显疲倦地一声声唤她“漪漪”。
她也懒得理他。
直到这日,二更天。
男人回来的要比平日早些,身上带着一股沐浴的清香。
四方帐幔里,男人深邃的眼自上方笼罩着她,看了好久。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吧。
薛兰漪忽然感觉肩头一凉,脖颈上的肌肤渐渐暴露在了空气中。
墨玉扳指在她肩头游走。
薛兰漪才蓦地睁开眼,正见他在解她衣领。
她赶紧将衣服重新拢好,双手环胸,防备盯着他。
这是回国公府三天来,她第一次正眼看他。
只见身后男人长发披散,寝服松松落落,丝薄的面料下隐约露出壁垒般的胸肌。
熟悉的画面冲击着薛兰漪的视线。
她本能地用锦被裹紧自己,连连后退,脊背贴在床榻内侧的墙壁上。
还嫌不够,一边往墙壁上钻,一边讷讷摇头,“我不要!我不要做!我不要做……”
魏璋还没说什么,薛兰漪的目光又开始涣散,嘴里絮絮不停。
魏璋眉心轻蹙。
他这三日事忙,常不在府,但知道她三日不仅不进米粮,连榻也不下,也不沐浴。
整个人如同死物一般躺着,就靠一口强灌下去的补汤吊着命,也不许旁人靠近。
他今日下朝早,想着给她沐浴一番而已。
魏璋看着帐幔阴影里,缩成一团,消瘦得快也被夜吞噬的身子,有些无奈,极力压制着情绪。
“我什么都不做,只是给你沐浴。”他朝她伸手。
薛兰漪如见鬼魅,将头也埋进了锦被中,瑟瑟发抖,“我不沐浴,我不沐浴!我不沐浴……”
从西境回京,已经九天,她身上已经有味道了,露在锦被外的青丝打结,甚至……有虱子在爬。
她从小到大,都是最爱漂亮的小姑娘。
就算上个月在府上苍白消瘦,她也记得用胭脂遮盖一二。
而今……
她好像已经随谢青云他们去了,根本没把自己当个活人。
魏璋心里堵得慌,却也总不能看着她把自己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
没有办法,只能强硬地将她从被窝里抱出来,往冨t室去。
“我不沐浴!我不要!魏璋,你滚!你滚!”她在怀里拼命挣扎,手脚并用捶打他的伤口。
魏璋点了她穴道,将人放在竹榻上。
冨室里才骤然安静下来。
薛兰漪动不了了,连自己的手脚都由不得自己使唤了。
她只能无力地坐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灰蒙蒙没有光。
魏璋看了眼呆坐的姑娘,其实也无力,几不可闻叹息了一声。
他绕到她身后,拆解她的发髻。
她和魏宣大婚那日,特意盘了繁复的牡丹髻,历经十日,头发松垮着,早已打成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结。
依照魏璋的行事方式,这些纠缠不清地细枝末节,理应一剪刀剪断最为高效快捷。
可她是爱漂亮的姑娘,若是头发被剪得参差不齐,只怕又要哭的。
魏璋俯视着身前人尚且红肿的眼泡,放弃那个念头,挪了个脚蹬坐在她身后帮他解头发。
他从未帮人做过这种事,手法很生疏,又是习武之人,手格外重。
他稍微一动,她就会下意识吸气,他只能放慢些,再慢些。
给她洗头发也很麻烦,他揉搓得重了,她疼。
太轻,她头上堆积了许久的污垢又洗不干净。
就连他手上的扳指,一触碰到她,她也会蹙眉。
魏璋只得把扳指取下来,一边观察她的神情,一边慢慢洗发。
简简单单的事情,竟耗费了近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其实够他处理一叠公文的。
魏璋并没有太多耐心做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全程蹙着眉,最后将洗净的青丝从手中放开。
青丝如瀑垂落,又恢复作往昔丝绸般的触感,带着淡淡的清香,铺散在薛兰漪双肩上,衬得那张脸娇俏而白皙,仿佛瓷娃娃似的。
魏璋心头那股烦躁感才被磨平,看着她恢复如初,又莫名生出一股满足感。
今时今日,他好像体味出了十年前,魏宣给睡着的她擦拭满脸墨迹时,那种自得其乐的感觉。
魏璋弯起些许笑意,又打了一盆水,蹲到她身边给她擦了脸,擦了手。
他虽不喜此事,不过天生性子缜密,所以给她洗手的时候,对着烛光每个指缝、指甲缝隙都要擦得干干净净。
他做事的时候自有一股沉稳老成之态,并没有太多棱角。
薛兰漪紧绷的后背才无意识松懈下来。
魏璋感觉到她乖顺了许多,才去解她领口的扣子。
“我不要!”
手甫一触碰到嫁衣,薛兰漪旋即又警觉起来,双瞳紧盯着他,连连摇头,“我不要脱衣服!不要脱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