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翌日,薛兰漪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风很轻,吹得青纱帐幔飘扬。
薛兰漪甫一睁开眼,透过时而开时而合的帐幔,就看到了五步之外挂在衣桁上的嫁衣。
嫁衣被撑开搭在龙头横杖上,金丝凤纹,霞帔帔坠全然展示在眼前。
窗外恰吹来一阵花瓣雨。
粉色的花瓣围绕着嫁衣旋转飞舞,吹得霞帔下百迭纱裙摇曳轻动,似水纹似火苗。
珠光宝气的嫁衣,在晨光下、花瓣中熠熠生辉。
薛兰漪被眼前之景惊艳到了,眸光亮了亮,坐起身来,“阿宣,明天我就穿这身嫁衣……”
话到一半,外间袅袅飘来的冷松香刺碎了薛兰漪的美梦。
她的话凝在嘴边,恍惚了片刻,才意识到这里不是桃花谷,是魏璋的寝房。
半空中飘的也不是用以观赏的桃花,是驱虫的石蒜。
这里没有阿宣,没有谢青云,没有陆麟,没有大婚。
只有……魏璋。
那张沉郁的脸骤然浮现在薛兰漪脑海里,她眼中笑意瞬间全无,只剩警觉。
昨晚,她是怎么睡着的?怎么到榻上的?
薛兰漪全无印象,赶紧双手环臂,确认身上衣衫完好,又贴着帐幔缝隙,悄然往四周巡视一番。
寝房内外都空荡荡的,没有发现那个男人的影子。
薛兰漪心里的弦才稍微松动了些,脚尖探出帐幔缝隙,轻手轻脚下了榻,耳朵竖起来听着周围动静。
直到确定周围的确没有危险,薛兰漪紧绷的脊背才松解些,悄无声息往嫁衣处挪步。
她到现在也不清楚为何魏璋昨夜会突然示好。
又为何他会把他厌恶至极、亲手撕烂的嫁衣,重新修补好。
这太蹊跷了。
薛兰漪生怕他别有所图,前前后后仔细检查了一番嫁衣。
嫁衣竟真的完美无瑕,不仅一丝缝补过的痕迹都瞧不出来,而且还被他熨烫过,宛如新生。
薛兰漪狐疑更甚,不确定地又再放嫁衣的衣箱里里里外外反反复复翻了个遍,发现与嫁衣匹配的里衣不见了。
那是她为与魏宣成亲特意绣的红色里衣,上绣蝴蝶探花,寓意良辰美景,共效于飞。
这是洞房花烛夜的习俗,是男女私密意趣之物。
她一直将其藏在衣箱最下层,怎会凭空消失了?
大概率是魏璋整理霞帔时发现了。
他是不是把它烧了、绞了?
薛兰漪想到昨日他烧嫁衣时,那张在火苗后方忽明忽暗的脸,不由心中凛然,匆匆出了门。
里衣也是嫁衣的一部分,她必须要回来。
然崇安堂里,空落落的。
魏璋不在,连护卫也没一个,反倒后巷里热闹得紧,传来沸沸扬扬的喧哗声。
薛兰漪提起裙摆,寻声而去。
甫一踏出垂花门,便见拥挤的后巷里站满了书生模样的青年人。
三三两两十分兴奋地谈论着什么。
薛兰漪无心听,目光环视,捕捉到了队尾的青阳。
“我的嫁衣!”
青阳和魏璋向是形影不离的。
薛兰漪连忙下了台阶,挤进队伍中,逆流往队尾去。
可她身姿娇小,在一群大男人里逆行着实费力。
好不容易走出去数米,一男子拽住了她的臂弯,“昭阳?”
“你是昭阳郡主吗?”青年惊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薛兰漪有些不耐烦,蹙眉回头,却见到了一张半生的面孔。
“韩……韩玉?”
这书生韩玉原也是国子监的同窗,比她晚一年入监。
长德十七年变法时,他也是支持太子的一员。
哦,薛t兰漪记得他们也有五六位志同道合的好友,当初一起投身太子门下。
后来,东宫遭逢变故,就再不知下落了。
薛兰漪没想到会在国公府遇逢故人,眉间烦躁化作一抹笑意,“韩玉?你怎么在这儿?你的朋友司马、司马……”
话到嘴边,薛兰漪叫不出他朋友的名字。
毕竟,当初穆清泓风光无限,投身太子门下学子数不胜数,薛兰漪没法记住每一个人。
说实话,除了韩玉比较跳脱,其他几位莫说名字,薛兰漪连长相都记不清了。
薛兰漪有些窘迫。
“你是说谭涂蔡中袁晔司马渊吧?”韩玉倒不以为意,一连串叫出了他朋友们的名字,“他们都来了!都来了!今日是太子平反的大日子,这样重要的场合怎么能少了那几个多嘴多舌一根筋的家伙呢?”
韩玉神神秘秘环视四周,见无人注意他们,胳膊怼了怼薛兰漪的胳膊,示意薛兰漪走近些。
薛兰漪不明所以,往他面前走了一步。
韩玉将挎在肩头的包袱打开一个缝隙。
幽黑狭小的空间中,赫然出现“司马渊之灵”五个金漆字眼。
薛兰漪一时不防,吓得趔趄了半路。
她没看错的话,包袱里是四个灵位。
韩玉口中爱凑热闹的好朋友都……都死了。
薛兰漪瞳孔放大,骇然盯着韩玉。
方才那一瞥,她分明看到灵牌上写着司马渊殁于长德十七年,享年十七。
显然,这些青年都是因太子变法而死。
四个灵位的冲击力太大,薛兰漪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对、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
韩玉将包袱严严实实捂好,轻拍了拍,“他们现在重新投胎做人都得五、六岁了,挺好的,起码能见着光。”
韩玉戏谑轻笑,薛兰漪却听出几分酸楚。
当年,太子变法如火如荼,太子一派在朝堂、在百姓中声望越发高涨。
诸如诸如祁王之类的先朝老臣,眼见威胁到自身,但又无力阻止变法,所以才想出釜底抽薪的办法,污蔑太子一党谋朝篡位。
太子既是逆党,那么这些太子门生也不例外,即便是死也不能葬入祖坟,更不能接受祭拜。
韩玉是冒着杀头的风险藏起朋友们的灵位的。
如此情谊,又怎能像他说的那般释怀?
韩玉吸了吸鼻子,眼神往队伍前方一挑,“哎呀,不说这些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只要太子和魏国公今日在朝堂一切顺利,司马渊他们就都可以见光了,我想打算带着他们一起去见证这一刻哩!”
薛兰漪这才看到,长长的队伍前方,那个玄衣蟒袍的男人正高踞马上。
从薛兰漪的角度仰望,他正居于天边初升的红日之中,身姿挺拔,高不可攀。
衣袖上金丝螭纹随马儿轻动,折射出熠熠金光。
他如今的确是云端之上的人,翻云覆雨不在话下。
可是,小巷子里约莫百来书生都仰仗他为太子党平反,可靠吗?
“魏璋让你们来的?”薛兰漪有些担忧,怕是魏璋设计将他们一网打尽。
韩玉却摆了摆手,“那倒不是,我们是想着一会儿魏国公舌战群儒,咱们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
“对啊,听闻魏国公已上奏参了陆知柏和齐胜二人进献谗言、污蔑忠良之罪!咱们都是受害者,好去做人证呐!”一旁的书生钻过来附和道。
陆知柏、齐胜以及祁王就是当年污蔑太子谋反的主谋,也是最初诛杀清剿太子党的主力。
当初,他们趁着先皇病重昏聩,进献谗言。
更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以迅雷之势处置了上百太子门生,杀鸡儆猴。
在站的书生约莫都被陆知柏和齐胜迫害过,或是捂过嘴。
如今陆知柏和齐胜已告老还乡,安享天年,朝中由魏璋掌权,书生们自然敢站出来控诉这二人。
薛兰漪却摇了摇头,“就算是今日诸位助魏璋铲除异己,甚至扶太子继位了,你们觉得……”
薛兰漪饶有兴味往队首看了眼。
穆清泓也在队首,他也不过只能站在魏璋右后侧。
就算他继位了,不也是下一个少帝吗?
魏璋不过是因为如今的少帝不再受控,才想找一个新的傀儡而已,又岂是真心帮太子?
周围书生们皆静默下来。
他们不是看不明白,也难免唏嘘。
韩玉是乐观的,摆了摆手,“这路不是一步一步的走吗?起码现在太子安然无恙回来了,马上要继承大统了,至于接下来……”
“诸位想想,古往今来,凭拥立之功上位之臣几个有好下场的?哪个不是妻离子散,死无安生之地?”韩玉压低了声音,饶有兴味环视周围,包括薛兰漪。
“今日太子仰仗他登基,来日太子总能亲政,扳倒他不也是早晚的事吗?”
这话是史实,也是安慰众人。
韩玉瞧薛兰漪最是忧心忡忡,少不得多安慰她一句,“人总归要向前走才知道路在哪嘛,停在原地岂不彻底无可救药了?”
薛兰漪本能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他说得很对。
对穆清泓来说,能从一个流民恢复太子之身。
对太子门生来说,从此不必暗夜潜行。
何尝不是往前走了一步呢?
韩玉说完这句话,队伍也真的开始缓缓前行了。
魏璋打马在前,众人紧随其后。
薛兰漪被推着走了一段距离,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顿住脚步,回过去看青阳。
“昭阳郡主,走啊,你找什么呢?”
薛兰漪是太子最亲近的姐姐,韩玉下意识以为薛兰漪也是和他们一样陪太子去朝堂的。
但见薛兰漪神色恍惚,才讶然道:“郡主不是同我们一道的?”
薛兰漪唇动了动,“不是”两个字凝在嘴边。
眼下,太子门生如星星之火正汇聚于一处。
他们籍籍无名,估计连穆清泓也记不清他们每个人的脸,而今却成了洗脱太子一门罪名的主力。
而她,曾经和魏宣、谢青云他们走在最前方,受万人瞩目,被万人追捧,眼下却为找一件小衣而烦恼。
在浩瀚洪流面前,她说不出这样的话,而且心生愧疚。
如今竹林中六人,就连与他们决裂的魏璋也在忙于太子党之事,她却……在做什么呢?
在自己情绪旋涡里打转。
薛兰漪扯了扯唇,话锋一转,“我也去,我跟你们一起!”
是了。
人该往前走,才知道路在哪儿。
薛兰漪不再回望,跟随人流前行。
国公府的朱漆大门打开了,强烈的阳光赫然闯入薛兰漪眼中。
魏璋悠然打马跨出门槛,步入白日青天中。
而他身后的众人,也跟着他渐渐接近天光。
上百书生在偌大的国公府中其实十分渺小,从上往下俯视,细若溪流在府中小巷潺潺流动。
府中树荫交错,在阴面。
隔着一道朱漆门的府外,是宽阔的朱雀街,阳光明媚,在阳面。
众人依次跨出门栏,宛如小溪从阴面流向了阳面。
薛兰漪以为他们在孤注一掷,可走出国公府大门,走在清晨的街道上,越来越多的路人汇聚到了他们之中。
有年迈的说书先生,也有落魄的贩夫走卒……
从国公府到玄武门,百人汇聚成了千人,宛如小溪奔流入海。
薛兰漪环望熙熙攘攘的人群,周围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但她知道他们或多或少跟太子有关。
或是他们的子女、朋友,或是他们本身就背负着乱臣贼子之名,只能在阴暗角落掩饰身份,苟且偷生。
今日,他们终于站在了阳光下。
而能做到这件事的,不是穆清泓,是魏璋。
是那个奸邪狡诈,背弃故友,手段狠辣的奸臣魏璋。
如穆清泓所言,这就是现实。
谁掌握权力,谁就握着太子一门的生死荣辱。
薛兰漪忽而想起谢青云死前,曾跟穆清泓说过无论是何手段登基,将来只要勤政爱民,便也能称得上一声明君。
显然,那个时候谢青云就知道是穆清泓和魏璋勾结串通,暴露他们的行踪了。
可谢青云死前,未有恨意,他释怀了。
因为,他要的是最终结果:太子登基,拨乱反正,海晏河清。
他不恨穆清泓,也不恨魏璋,他已经抛却私仇了,只愿太子登基,一切回归正途。
如今还在私仇里打转纠结的,只有薛兰漪罢。
薛兰漪心中暗自感慨着。
队伍突然停下了下来。
众人已经走过午门,抵达太和殿外的广场。
再往前,是太和门,太和殿,只有魏璋和穆清泓驾马走进去了。
寻常人连大殿都无法接近,遑论自证清白?
他们只能在广场处,遥遥相望,等待结果。
巍峨的太和殿前,汉白玉石阶宽阔且空无一人。
玄衣男子掀袍,独自拾阶而上,一点墨色款步进入太和殿中。
朱漆门关上了t,只留一道缝隙。
远在广场上的薛兰漪再看不清里面什么情形,但可以想见那里一定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盯着魏璋。
虽然魏璋现在大权在握,但重翻太子旧案,牵涉成千上万人,朝上之臣细数三代,又有哪位与太子案毫无瓜葛呢?
谁都未必清白,自然也没有几个人愿意重翻旧事。
魏璋此去,可谓孤军而战。
世事变化多端,薛兰漪没想到有一天会是魏璋独自肩负起了太子党的荣辱。
她心里百感交集。
而留在原地的众人看不到那扇朱漆门内发生着什么,也各自窸窸窣窣猜测起来。
有个说书先生抬臂挥舞着手安抚大家,“诸位莫惊慌,我方才从龙虎街过来的时候,正见陆知柏和齐胜的马车从衢州老家赶回宫中呢,若不是魏国公有真凭实据告倒他们,他们一副残躯败体,岂会从安乐窝走出来?”
“是呢,我在茶馆打杂时,听刑部两位老爷说,魏国公早令他们彻查了陆知柏和齐胜卖官鬻爵、逼良为贱的证据,人证物证确凿,陆知柏和齐胜这两个老贼跑不了!”
当年,陆知柏和齐胜二人卖官鬻爵、逼良为贱之行径几乎人尽皆知。
只是那时候他们势力大,无人敢查,无人敢言。
后来太子变法,削爵位、废贱籍,直接影响到他们以此敛财,他们才心生毒计,挑拨先皇怀疑太子居心不良。
此番,魏璋若将这二人卖官鬻爵、逼良为贱的罪证公之于众,相当于釜底抽薪,直捣黄龙。
只要证据确凿,当年的事就可真相大白了。
薛兰漪不知道魏璋拿到的是什么证据,但她知道魏璋不是铤而走险之人。
他今日能告发陆知柏和齐胜,一定证据切实,九成把握。
魏璋做事老辣,是不用担心的。
但此事毕竟关乎太子一门生死存亡,薛兰漪的心跳得厉害,隐在袖口的手紧紧攥着,出了汗。
此时,一在前打探的书生突然跌跌撞撞跑了回来,面色煞白,“完蛋了!完蛋了!陆知柏撞墙自尽了!”
“什么?!”众人惊呼。
那人气喘吁吁道:“陆知柏坚称自己没有污蔑太子党,还反咬魏国公与太子是同谋,想要颠倒黑白,污蔑于他!”
“陆知柏为证清白,在朝堂上撞柱,断气了!”
……
报信人的声量一句比一句大。
众书生却屏住呼吸,惶然面面相觑。
事实的确是陆知柏等人诬陷太子谋反。
可陆知柏打死不认,还反咬太子和魏璋串通报复于他。
原本两厢对决,谁赢谁输未定。
但陆知柏死了。
一位三朝元老、开国功臣,为证清白把一条性命搭在朝堂上。
向来死者为大,百姓肯定会更偏向陆知柏。
他们一定会认为,太子谋逆是真,陆知柏不惧魏璋权势,敢于挑战太子党和魏璋。
陆知柏是有风骨的忠臣。
一旦民间这样传颂,那么太子一门想要洗脱冤屈,只会难上加难。
此刻的朝堂上,魏璋若再一味咄咄逼人,再逼死另一位老臣齐胜,那么先朝两位内阁大臣就全死于魏璋手。
百姓也会认为魏璋在污蔑忠良,铲除异己,什么给太子平反就是个噱头。
那么,太子党的处境会雪上加霜。
可若就此退让,就证明陆知柏的确清白,那么太子一门的冤屈也更无从再诉了。
如今的局面怎么看都是箭在弦上,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
事情比众人预料得更曲折。
情况急转直下,众人脸上的喜悦之色褪去,千百双目光齐齐望向高台之上。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薛兰漪的目光。
从未任何时候,薛兰漪的目光如此坚定地,一瞬不瞬地只望向魏璋此人。
泠泠水眸散发出柔而坚韧的光,带着一丝担忧,迅速穿透人潮,越过太和门,越过殿前浮龙丹陛,直抵御榻左侧巍然而立的男人。
陛阶之上,魏璋本漫不经心凝望着飞溅到指尖的血珠,忽而感知到了什么,轻掀眼眸,望向大殿之外。
门扉半掩着,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又能看到什么呢?
她又不在。
便是她在,她也……未必会看他。
昨晚梦里,她还骂他来着。
魏璋些微分神,讪笑着摇了摇头。
这种不明所以的笑,却让殿下群臣惶恐不已,不明所以相互看了眼,纷纷垂下头去。
第92章
而大殿中央,陆知柏正倒在血泊里。
人老了,血也少,就这么在魏璋不言不语之际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三魂散尽。
殿上氛围肃穆。
众人都尚且沉浸在血染金銮殿的后怕之中。
陆知柏死前那句:“太子与佞臣祸国,老臣无处诉冤!愿以死明志,以证清白!”
石柱撞击的声音和陆知柏的话音久久回荡。
殿内静默无声。
唯有齐胜杵着蟒首杖,一边连连捣地,一边指着上首的魏璋,“陆大人当年追随先祖打江山时,你祖父都尚且名见经传!你祖父在世,也得敬陆大人三分!你这黄口小儿竟公然逼死陆大人!”
“我与陆大人世代忠良,披肝沥胆只为大庸为圣上,何曾污蔑过太子半分?”
“魏璋你这黄口小儿分明和先太子一样心术不正!意图祸乱朝纲,逼死忠臣!”
……
齐胜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斑白的头发凌乱,布满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倒真有几分白首孤忠之感。
他这个人一向擅长诡辩,擅长攻心,当年先皇就是因为他们以死谏之,才听信了太子谋逆之言。
如今,他们竟真豁出了性命。
站在大殿右侧的穆清泓仿佛看到往事重演,而且这一次真的见了血、出了人命。
他心中惧怕不已,往群臣中退了退,悄然躲在了太和殿右侧“正大光明”的匾额之下,阴翳遮罩住他。
独留魏璋在千百人注目中。
魏璋倒也习惯孤身而战,不慌不忙一步、一步走下陛阶,走向齐胜。
大殿太静,连他沉稳的脚步声都如此清晰。
分明是云淡风轻的,齐胜却是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浪潮扑面而来。
他立刻戒备,指着魏璋的鼻子,“黄口小儿,你颠倒黑白!还想逼死老夫不成?”
魏璋未回应,面无波澜,依旧依照自己的步调缓缓前行。
男人身姿挺拔,宽大的披领上蟒纹图腾,因着他一步一动,巨蟒双目闪烁,忽明忽暗,狠绝,阴鸷。
齐胜莫名心慌,下意识退了半步。
魏璋自然而然走到了齐胜原本站的位置。
“颠倒黑白?”魏璋饶有兴味碾磨着指尖已经冷却的血迹,“长德十年,张姓富商以千金捐得“云骑尉”勋爵,可为真?”
“李姓农户被强充为奴,家中十口人,男丁贱卖入邙山矿场,女子强押入乐籍,可为真?”
魏璋不紧不慢地陈述,并没有太多情绪,但细节无一处纰漏。
他在意图把朝堂众人的注意力再次拉回齐胜等人的罪状上。
齐胜眼珠子转了转,“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夫如今年过七旬,老眼昏花,辩不过你这黄口小儿,老夫、老夫……”
“老夫唯有随陆兄去也!以死明志!”
说罢,齐胜丢了蟒首杖,猛地冲向已溅了血的石柱。
“齐大人不要!”众臣齐呼。
大庸历经三朝,还从未出现过血溅朝堂之事。
今日一连撞死两位功勋之臣,威仪还何?岂不叫百姓与邻国诟病?
众人想上前拦,魏璋却往右侧挪了半步,给齐胜让开了一条死路。
齐胜不可置信,看了眼魏璋。
魏璋挽唇,作壁上观。
齐胜一时吹胡子瞪眼,不过他今日来,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一咬牙,撞向御榻前的石柱。
与魏璋擦肩而过时,他身侧传来沉稳的话音,“看来齐大人真的很冤呐。”
魏璋唏嘘一声,对着明堂之上折腰一礼,“臣请圣上下旨三司会审,彻查陆、齐两府,以还两位大人清白。”
齐胜的额头刚碰到石柱,便听闻魏璋掷地有声的话。
他面色一震,蓦地转头,“黄口小儿,你还想抄我府上?”
“不是抄家,是重审。”魏璋见他表情很有意见,又道:“不如陆、齐两府祖上三代,子孙两代全部彻查一遍吧。”
“我祖上、子孙又何错之有?你还想害死他们?”
“齐大人误会了。陆、齐二位大人世代忠诚,彻查一遍,免得被魏某这种不明是非的人毁了清誉才好。”
“魏璋,你休要摇唇鼓舌……”
“圣上!”
魏璋沉声,只对着明堂之上一卷珠帘。
珠帘t之后,少帝已病入膏肓,孱弱的身子躺在御榻上,瘦得快要看不见了。
少帝轻咳了两声。
随即,刘公公双手呈着玉玺走出帘幕,尖着嗓子道:“圣上金口玉言,魏爱卿之言,准奏!”
可少帝根本就还没来得及开口,何来准奏?
齐胜久不在朝堂,讶异地怔了须臾。
其余臣子则习以为常,依言跪拜,山呼万岁。
魏璋直起腰身,回望身后诸臣。
“谁还有冤屈?报!”
大堂中央,玄色蟒袍逶迤拖地,其上蟒纹腾云而起,扶摇直上。
他犀利的眼神环顾身后。
身后鸦雀无声。
那样威仪且不容置喙的眼神太有穿透力,隔着百丈之遥,隔着人山人海,薛兰漪的心震颤了一下。
总感觉,大殿之上有人看过她一眼。
她现在心里很乱。
眼下已经正午,大殿之上,如果顺利早该下朝了。
然此时,金銮殿殿门紧闭,俨然还在拉锯。
魏璋要怎么赢呢?
薛兰漪思绪纷乱间,忽然想到只能以齐、陆二人子孙后代做威胁之了。
这两人已至暮年,敢在朝堂上死谏,不是因为他们问心无愧,而是只要他们以忠臣之身死了,大概率不会再被抄家。
他们无非是想用自身之死,换后代财富荣耀加身。
那么,魏璋只有赶在齐胜撞死之前,进言查他全族,那就等于捏住了他的要害。
像齐、陆这样的奸佞,真彻查起来,只怕祖上、子孙没有一个干净的,越查罪名只会越多。
这种情况下,齐胜倒不如认下污蔑先太子之罪,也好过全族上下被查个底朝天,届时一并连根拔起,性命全无。
不知魏璋会不会这样做。
薛兰漪能想到的突破口,魏璋应该也能想到吗?
薛兰漪双目紧缩盯着太和门处,紧绞在一起的手不知不觉指骨发白。
“我们胜啦!”
人群前方,忽地传来一声高呼。
报信的书生从远处朝阳中来,交叉挥舞手臂,奔向人群,“诸位,齐胜认罪了!”
“魏国公胜了!魏国公胜了!”
“太子无罪!太子无罪!”
一声又一声的高呼,如浪潮汹涌袭来,一浪高过一浪。
空旷广场中话音回荡交叠,如梦似幻。
很不真实。
六年了,不知有多少人击鼓鸣冤,想要讨一个清白,听到一句“无罪”。
然则终究孤注一掷,石沉大海。
如今,“太子无罪”终于回响在了这青天白日间。
众人伫立在原地,一片寂静。
日日夜夜盼望之事,终于实现时,最大的反应是无言。
无法用行动和语言描述。
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把美梦打碎。
鸦雀无声中,一串齐整的脚步声走向了太和门崇楼之上。
圣上身边的刘公公率领仪仗,立于汉白玉栏杆处。
佛尘一甩,展开明黄色圣旨,清了清嗓子,“奉天承运……”
诸人讷讷望着二层阁楼。
刘公公厉眸一甩,“还不下跪,你们这些乱……”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脱口而出了。
六年来,被叫惯了乱臣贼子的书生们没有愠怒,反倒有些受宠若惊,纷纷跪地。
薛兰漪也随之扣地。
只听高阁上,尖细的声音落下,“圣上明鉴,今已查明先太子穆清泓谋逆之罪皆为构陷,太子仁孝,克谨持身,即日起复其东宫之位,重正储君之仪。”
一字一句,回荡在偌大的广场之上,铿锵有力。
四周静悄悄的,但薛兰漪能感觉到周围人的呼吸起伏,情绪如入江之水在奔流高涨。
圣旨还有第二封,“即日起,受太子案牵连者皆赦免无罪,原有官职者择优而取,为学者可继续学业,死者……允入土为安允香火祭拜。”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须臾,蓄积的情绪化作高呼,“圣上万岁,圣上万岁!”
音浪越来越高,欢呼声此起彼伏不停歇。
众人终于相信这一切不是梦。
他们欢呼雀跃、手舞足蹈,甚至把前来传圣旨的公公抛上半空。
碧空如洗,阳光绚烂。
阴雨连绵的数月来,大庸的天从未有哪一天如此澄澈。
韩玉一把扯掉了布包袱,他的四个好朋友终于可以看到大庸的晴空了。
他将灵牌高高举过头顶,让他们看青天白日。
令薛兰漪没有想到的是,她身边的人也都同韩玉一样,纷纷从衣襟里、包袱里取出灵位,高高举起,对着烈日。
灵牌上金漆书写的“殁”字折射出光芒。
星星点点,汇聚成海。
他们的子女、夫君、朋友,他们一直藏在身边不敢说出去的秘密,今日终于可以站在阳光下,光明正大看一看太和殿上那块“建极绥猷”的匾额了。
薛兰漪视野被一个又一个灵位所占据。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立在成百上千黑漆漆的灵牌之中。
这么多冤死的亡灵林立在她周围,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惧怕,反而生出向死而生的希望。
所有的亡灵在这一刻重获新生,所有的生者也在这一刻得到了救赎。
薛兰漪环望四周数不清的灵牌,听着他们唱起欢快的歌谣。
这是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那种生机盎然的情绪在陌生的人之间流动。
那样的情绪会感染、会蔓延。
他们互不认识,可他们的情绪织成了一道网,将彼此紧紧相连。
薛兰漪忽而想起,那一年少年将军被围困高昌郡五天五夜,了无音讯。
她在京中担忧了五天五夜,辗转难眠。
她再次见到少将军时,他凯旋回京,骨瘦嶙峋,却又说不出得意气风发。
听说他在漫天风雪中将大氅脱给了副将,将干粮全部分给了伤员,他自己不饮不食、穿着单衣在城垛上守了他的将士们五天五夜。
其实以他的身手,他可以独自冲出重围的。
少年偏要跟那群人同气连枝,同生共死。
可是临行前,他分明答应过薛兰漪不逞能不受伤的。
因为他不守信用,他回京那日,薛兰漪都没去接他。
那时的魏小将军连战甲还没来得及脱,也没去觐见圣上,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来到郡主府。
他跟在她身后,不停地解释当时情形。
他说有千千万万人与他并肩作战时,他没有办法考虑自己的安危,甚至没办法想千里之外的薛兰漪。
将士们高唱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在那样高涨的情绪下,他与将士们是一体。
同甘共苦的情谊高于一切,包括男女之情。
薛兰漪不懂,为了这件事,和他闹了好一阵别扭。
而今,薛兰漪站在人潮中,感受着每个人的情绪涌动,感受到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突然理解了魏宣的感受。
她突然也觉得,是不是她可以放弃自己的心意,牺牲自己的儿女私情,去成全更多更多人的希望呢?
她不想再跟魏宣无休无止地相互搭救,再不停逃亡了。
也不想再跟魏璋无休无止的争吵,导致更多人受害了。
一切,该了结了。
她仰头望向碧蓝的天,洁白的云。
朝阳当空,一瞬刺破了心中阴霾。
天地广阔,有很多事要做,何必困守儿女私情?
“昭阳郡主,我们在溪水巷设了流水宴庆祝,你要一起吗?”韩玉一手抱着五个灵牌,一手伸向她热情地邀约。
“嗯!我去!”
薛兰漪的眼神亮了起来,不假思索,将手伸给了韩玉。
倏地,一道寒芒落在她手背上。
薛兰漪的手一颤,本能地缩回,寻着那束寒芒望去。
十步之遥的汉白玉石御路上,魏璋正高踞马上,沉郁的视线盯着她和韩玉快要握住的手。
魏璋并未料到薛兰漪出现在此地,心生讶异,滞了一瞬,而后调转缰绳朝她而来。
他向是面色冷峻,朝人群走来时,扑面而来的威压如阴云,喧闹的人群瞬间偃旗息鼓。
各人纷纷叩首拜下。
韩玉也吓到了,一个激灵赶紧缩手,跪在地上。
人群自觉撤于道路两旁,给魏璋的马儿让出了一条路,直通往薛兰漪。
魏璋□□马蹄清脆。
每走过一个人,便听他们磕头以拜,恭敬高呼“国公爷千岁!国公爷千岁!”
在场的众人从前是恨他、怕他的。
因为少帝继位后,魏璋也是追捕太子党的主力之一。
而今,他们是敬他、谢他的。
不管往事如何,此时此刻,今时今日,是魏璋帮他们平反,也只有魏璋能帮他们平反t。
魏璋,成了他们的英雄。
他们真心感恩魏璋,每个人皆毕恭毕敬。
然魏璋的目光一向目标明确,只紧锁着道路尽头的薛兰漪。
他方才分明看到薛兰漪眼神亮晶晶的,朝那书生伸出了手。
仿佛她对每个人都可以笑容灿烂,无拘无束。
但甫一看到他,脸上的活人气儿就立刻收敛了,身体戒备,面如死灰。
他倒不如一个书生。
魏璋心里有些不悦,尤其见她打算去牵别人的手,他有股冲动直接将她捞上马来。
不过最终,到底还是忍下了心绪,温声道:“过来。”
男人朝她伸手。
指骨骨节分明,拇指上的金纹墨玉扳指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好像蛇的鳞片。
幽冷的,不可靠近。
第93章
薛兰漪本能地退了半步。
她不想。
可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魏璋而来,移动到了薛兰漪身上。
广场上的百姓,白玉阶的群臣都看着她。
她不敢想,她此刻下魏璋的面子,太子之事会不会再生变故。
会的吧。
魏璋一向蛮横霸道。
薛兰漪已经到了不得不妥协的地步,抿了抿唇,到底将手递到了魏璋手心。
霎时间,她便被一股力道带起,身轻如燕落在了魏璋马背上。
冷松香从四面八方袭向她。
薛兰漪缩了缩脖子。
她知道,这一伸手其实是在大庭广众下,承认了自己和魏璋的关系了。
没有退路了。
虽然刚刚已经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但心里总归不舒服,低垂着眸不说话,双手握住了马鞍。
魏璋自是瞧出了她的不情愿,不过她今日没挣扎,还乖顺地扶住马鞍,意思不就是愿意跟他走吗?
温香软玉在怀,一扫朝堂上的阴霾,魏璋心情大好,歪头看着姑娘的侧脸,“怎么来这儿了?”
话音低沉,毫无棱角。
薛兰漪咬着唇,没理他。
魏璋心里也清楚,她总归不是为了来寻他的。
定然是被某些不知轻重的书生拉过来,寻穆清泓的。
他什么都知道,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问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
见她不肯回话,他动了动唇,还想再说些什么。
终究,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两人缄默着,共乘一骑穿过广场,与主路上的官员汇合。
一行人穿过太和殿广场,往右侧夹道去。
薛兰漪坐在马上,从魏璋一样高的视角俯视下去,底下人的确如蚂蚁一般。
密密麻麻全是人头。
午门外,还有人闻讯源源不断涌来。
长长三里路,广场内外人满为患。
连空气都比平日稀薄,有些透不过气。
薛兰漪记得史官记载太子案死伤过千,流放囚禁者数以万计。
这些冰冷的数字,在今天有了具象化的画面。
受害的家庭真的数不胜数,队伍根本看不到尽头。
薛兰漪望着道路两侧一张张历尽沧桑的脸,感慨万千。
至宫廷夹道口,百姓无法入内,薛兰漪才看到了队伍尽头。
同时,也看到了队尾两个熟悉的名字——谢青云和陆麟。
他们的妻子也来了,正举着二人的灵牌,让他们见证太子沉冤得雪。
马儿路过两个女子时,薛兰漪和谢青云的妻对视了一眼。
她朝薛兰漪屈膝一拜,好像在感激薛兰漪。
她们约莫以为是薛兰漪说服魏璋,为太子平反的吧。
薛兰漪尴尬地颔首回礼,目光不由回望,久久停留在谢青云的妻子身上。
这姑娘是帝师之女,曾经才华横溢,艳绝盛京。
如今却粗布麻衣,鬓边霜白,二十多的年纪眼角眉梢的风霜已如四十不惑。
她手里握着的不再是诗书画笔,而是一只破旧的装满野菜的菜篮。
谢青云死后,她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可想而知,有多难。
这姑娘从前也是族中掌上明珠,也是谢青云的青梅竹马。
当年太子出事,谢青云曾提过和离。
那姑娘没同意,执意要陪谢青云写完《山河方舆志》。
若非成全谢青云的志向,成全两小无猜的情谊,这姑娘哪会落得如此困窘之地?
人生这条路啊,真的很难,也很窄。
就像眼前的夹道,周围高墙林立,想要与所爱之人一同走完这一程,就必得收敛些自己的锋芒。
若非要自己光芒万丈,那就会堵死了同行之人的路。
一如薛兰漪和魏宣。
她若还一直执着于自己的情爱,魏璋不会放过阿宣,阿宣的结局恐只有英雄折脊,泯然于尘。
薛兰漪一想到这样遗憾的人生,心里揪着疼。
她紧攥着袖口,摸到了衣袖里的金桔蜜饯。
这果子还是在桃花谷时,魏宣给她做的。
以后,恐没有机会再吃他做的果子了。
心里总归有些酸,她深吸了口气,取了颗果子往嘴巴里塞。
她没注意到,头顶上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垂着头,从魏璋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瞧见她浓眉濡湿的长睫轻颤,将一颗颗金灿灿的圆果往嘴巴里塞。
塞得两腮鼓鼓的,粉粉润润,兔子似的。
这十一日来,魏璋还是第一次见她主动进食。
“饿了?”
魏璋的话音从她四面八方包裹过来,胸腔的震颤贴着她的脊背。
薛兰漪不喜欢与他隔得这么近,但又知道不能再挣扎了,只能继续往嘴巴里塞果子。
一连塞了三颗,把腮帮子都撑得塞不下了。
动作恶狠狠的,哪里像在吃喜欢的果子?
魏璋眉梢微蹙,眼见她还要将一颗蜜饯往嘴里塞,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薛兰漪动弹不得,赫然抬头望他。
一瞬间,魏璋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眶和眼中沁满的泪花。
她不是饿了,她是有别的心事。
魏璋微眯双目,铁钳般的手扣住她的虎口,稍一用力,她指腹被迫松开,指尖的果子掉在了地上。
她吃个果子,他也要干涉!
薛兰漪忍着愤怒,抽开手。
抽不开。
魏璋另一只手又径直捏住了她的下巴,“吐出来。”
薛兰漪摇头。
可她嘴巴里塞的太满了,魏璋没用什么力气,她的嘴巴便被迫张开,还没来得及咬的果子从檀口中滑落出来。
一共四颗,稀稀拉拉全掉在了地上。
“魏璋,你又要做什么?”薛兰漪摆头避开了他的手。
她已经极力压制情绪了,可他还总能想方设法折腾她。
“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有病啊?”
薛兰漪的斥声回荡在狭长的甬道中,轻易传到了身后官员们的耳朵里。
跟在后面的臣子们面面相对。
经今次朝堂一役,群臣对魏璋只会更惧怕。
眼下,姑娘如此呵斥魏国公,他们也不敢袖手旁观。
于是,礼部侍郎猫着腰上前,“大人,郡主,圣上还御书房等待,商讨传位之事,此事关乎重大,不如两位……”
“退下。”
魏璋声音沉沉,目光全程只在薛兰漪那张悲愤交加的脸上,话却是对着侍郎说的,“都退下,退远些。”
礼部侍郎原是上前解围,不想自己落了一身窘迫,尴尬地行了个礼,拉着其余同僚悻悻然退下了。
百丈甬道中,只剩一匹马,两个人。
他们在甬道中段,前后不见光,也不见人,只有长风阵阵吹来。
薛兰漪不知他又不阴不阳要做什么,但也懒得跟他争辩,拼命扯着手腕。
然魏璋抓得很紧,拉扯之间,衣袖里藏着帕子掉落出来,蜜饯全部坠落在地。
阿宣特意给她选的最圆最亮最甜的果子滚得满地都是,有些还被马蹄踏碎了。
这是最后一包他给她做的金桔了。
以后再不开心的时候,再也没有他做的果子了。
薛兰漪推了魏璋一把,想要下马去捡果子。
魏璋身姿高大,像一座囚笼,将她困在中间。
她挣不脱,在他怀里左右碰壁。
魏璋则淡淡垂眸,看着怀里的姑娘。
“想哭就哭,噎自己作甚?”
“谁想哭了?”
谁要当着他的面哭了?
谁要为他这种不值得的人哭了?
魏璋真是有毛病,见不得她好。
薛兰漪不听不应,挣扎得更厉害了。
魏璋身形稳健,巍然不动,连话音都未受丝毫影响,不疾不徐的,“是不是今日亲眼看见死了这么多人,所以不开心了?”
“还是后悔当日请谢青云、陆麟去桃花谷,害得他们夫妻阴阳两隔,所以伤心?”
“亦或是,做了我的人,你不甘心?想哭?”
……
他的每一句话都戳在薛兰漪心窝上。
而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与他无关?他到底以什么身份,平静地问出这些话?
“魏璋!我看你真病得不轻!”
薛兰漪猛地一拳捶在他胸口。
她知道他的心伤在哪,她便故意往那处下了狠手。
几拳头捶下去,仿t佛又感受到内里一片濡湿。
她丝毫不停。
他分明疼得抽了口凉气,身体却如一堵城墙不肯后退,“回答我。”
“……”
薛兰漪原本已经打算平静地接受现实,老老实实跟着他了。
可他偏要折腾她,偏要将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楚全部勾出来。
他这种人简直恶劣得不可理喻。
薛兰漪满眼的愠怒没办法掩盖,转头,直视着他的眼。
“是!我就是不甘心一辈子待在你这种人身边,不行吗?”
“我不甘心,你就会放过我吗?”
她泠泠水眸紧盯着他。
须臾,他毫无意外,薄唇淡淡吐出一句,“不会。”
一滴泪不受控从瞪大的眼眶里滑落,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她知道他不会放过他,又难免心存侥幸。
可他亲口判决了她的命运,不会再有任何奇迹发生了。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藏在心里的泪快要决堤,“不会,你问这些作甚?”
徒惹她伤心吗?
魏璋没有回答的她问题,反而将不知何时接在手中的一颗金桔蜜饯置于她眼前,“这是魏宣给你的?”
薛兰漪不回答他。
他继续道:“他是不是告诉你,不开心的时候,多吃几颗蜜饯就会开心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薛兰漪眼见他不怀好意,伸手去抢那颗蜜饯。
魏璋长臂伸开,指腹一松,最后一颗蜜饯从高处坠落,砸在青石板地面上。
溅出汁液,碎了,烂了。
魏璋此时才知,从前好几次看她将蜜饯塞满嘴巴,原不是她喜欢吃这蜜饯,而是为了强迫自己开心。
“所以,谁规定的呢?”
谁规定的,每个人都要像魏宣那样无知无畏的傻笑?
又是谁规定的人一定要无忧无虑,博爱,宽容?
魏璋碾了碾指尖粘稠的蜜汁,“是不是怕他发现你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明媚开朗,所以不敢放声哭?”
“我没有!”
“还是,怕他知道你心里有怨有恨,没有他那般心怀天下,大公无私?”
“不是!不是!”
“魏璋,你给我住嘴!住嘴!”
薛兰漪瞳孔微缩,猛地去捂他的嘴。
魏璋的脊背往后一仰,轻易避开了她的手。
她猝不及防扑进了魏璋怀中,再仰头时,魏璋一双沉静的眼看进了她瞳孔深处。
他看到了那双雾蒙蒙的眼里,慌乱无处安放。
自幼被亲母抛弃,看着母亲跳楼自尽,甚至……
明知先帝就是母亲的心上人,明知就是先帝和母亲的畸恋毁了原本平静的生活。
还要在先帝膝下讨巧卖乖,佯装纯真无邪。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世间万物满腔热忱?
魏璋甚至怀疑,她同太子变法的初心,也与魏宣、谢青云他们不一样。
魏宣、谢青云他们或许真的心怀愚蠢的理想,意图天下大同。
可薛兰漪不是。
她不过是想成为魏宣、谢青云那样的人罢了。
“不敢怨,不敢恨,也不敢哭,是怕配不上他那轮高高在上的太阳吗?”
“魏璋,你休要胡说八道!”
薛兰漪扶在他胸口处的手,紧攥住了他衣襟。
那处被血洇湿了,因为玄色看不出来,可薛兰漪的手一攥,殷红的细流便顺着薛兰漪指缝溢出来。
好像五条阴暗处滋生的蜈蚣,从他胸口,爬入她的指缝,再从她手背上蜿蜒游走。
恶心死了。
谁要跟他一样做阴暗处的蛆虫,万人唾弃?
“魏璋,你不要以为你很懂我!”
“你不过是只蛆虫、臭虫!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满心算计!满肚子只有怨和恨!”
“烂人!卑鄙!无耻!”
薛兰漪咬着牙,双目赤红地破口大骂,阻断了魏璋说的那些滑稽之言。
她面目狰狞,不是打情骂俏的“骂”,更能用泼妇骂街来形容。
昭阳郡主那么乖巧可人。
讨得先皇先皇后将她当亲女儿一般疼爱。
讨得盛京城人人都以为她是挂在天边的皎月,与魏宣这轮绚烂的太阳,日月交相呼应。
一定没人看过她,如此她面目可憎的模样吧。
可魏璋很清楚这才是她。
一个会放声大哭,恶意咒骂,心中藏着一隅暗角的她。
她一句句话像刀子恨不能将魏璋千刀万剐了。
可奇怪的是,魏璋不觉得生气,除了疼惜,也有些莫名的愉悦。
他不说话了,由着她骂她打。
他发现她比陆麟会骂。
她真的会三十九种不同的骂法,一直骂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眼泪斑驳,身体虚软地像浮萍歪歪倒倒。
魏璋从后拥住了她,在她耳边,用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知道吗?做烂人,很畅快。”
蛆虫臭虫本就该待在渠沟里,若是非要学着雄鹰、学蝴蝶逐光而去。
伪装得好,便会像她一样,一身疲倦。
伪装得不好,便会像他一样,遍体鳞伤。
“我就喜欢做烂人。”他道。
薛兰漪发现他根本无可救药,她想要推开他的手臂。
可是,她哭得太狠,骂得太狠,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无力动弹了。
她只能恹恹斜靠在他臂弯,苦笑,“所以,你要拉我一起做烂人?”
“不是。”
魏璋的臂膀又收紧了几分。
蟒袍很寒,他的胸腔更是冷硬无比,可他抱得紧,将小小的她藏在大氅下。
她竟也感受不到长巷中幽幽寒风了。
他在她耳边,声音低而磁,“烂人也好好人也罢,从今而后,这世间没有你不能骂不能恨的人,亦没有不可哭之事。”
薛兰漪觉得好笑:“你不知道吗?我最恨的就是你,最想骂的也是你!”
“可以。”
他默了默,“但是,你不能走。”
无力感从四面八方倾轧向薛兰漪。
薛兰漪还在挣扎推诿的手臂彻底没有力气了,只是嘴巴里还倔强地骂着他。
长巷的风越来越大,吹散了她的骂声。
她浑身的防备也在一次次撞向这块巍然不动的冷硬石头时,彻底碎掉了。
她变成了一只没有壳的蜗牛,软趴趴仰靠在他怀里。
魏璋一手横在她腰间,一手勒紧缰绳,继续往前走。
玄色披风从肩头滑落下来,将她护在狭小一隅。
笔直的夹道中,马蹄声清脆。
甬道后方,是千千万万百姓感激的目光。
甬道前方,是身穿红衣补服的群臣分列两旁,躬身而立,静候着威压逼人的镇国公。
男人高头大马,端然而行,一身繁复蟒袍在风中纹丝不动,沉稳如山峦。
无人看清,他冷峻的容颜下,厚重的披风中,藏着个絮絮骂人的小姑娘。
走出甬道,魏璋路过百官,众人才依稀听到姑娘的哽咽声,“像你这种毫无底线的人,早晚断子绝孙!”
他走在队首,徐徐地应,“好。”
“乱臣贼子,将来一定一定一定会死无安生之地!”
“好。”
“你会下地狱,下一辈子也不得好死!”
“好。”
她骂得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仍稳稳的。
薛兰漪又悲又怒又无力,不甘心地上气不接下气,极力扬声,“你们男人都一样,只顾自己快活!从老的到小的,都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混蛋!”
魏璋身形一僵,终于勒停了马。
后方亦步亦趋的诸臣听了这姑娘一路狂言,早就吓得魂飞魄散。
当今朝堂上,何有人敢如此辱骂镇国公?
何况这姑娘得寸进尺,骂了一路,路过的太监丫鬟恐怕也都听到了。
谁也不知道国公此时停下来意欲何为。
群臣纷纷垂下了头,余光观察着冷肃的背影,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周围一片静默。
魏璋长指将披风拨开一道缝隙,长缝之中是一双饱含春水,挑衅上扬的眼睛,一字一句更清晰地重复,“男人,没有好东西!”
魏璋并无太多波澜,目光徐徐看向右手侧,对着右边宫殿道:“她骂你呢。”
鼻间断断续续钻进香火气。
薛兰漪意识到什么,顺着他的目光往右看去。
一行人正路经奉先殿。
敞开的朱漆大门中,摆放着穆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和画像。
和尚们在念经祝祷,钟鸣声起,檀香袅袅,一派肃穆。
而大殿正中,正是先皇的画像。
再有三日乃先皇诞辰,不少告老还乡的臣子提前入宫祭拜。
此时奉先殿中正一派君臣情深,凄凄切切。
而魏璋方才的声音不小。
奉先殿老臣,身后群臣都知道薛兰漪刚刚那句“老的小的都不是好东西”是指先皇了。
旧臣新贵,各自面面相觑。
更有先帝近臣面色铁青,势必上前与薛兰漪理论。
薛兰漪方才也是情绪失控,才无意识辱没了先皇。
没想到魏璋这卑鄙小人抓住她的小辫子,当众告发。
他真是恶劣至极!
她的嘴唇翕动,双瞳恶狠狠瞪着魏璋。
魏璋面色如故,深邃的视线穿过人群,直面先t帝画像,“骂你,你就受着。”
“你……”远处的老臣听得此不敬之言,吹胡子瞪眼,指着魏璋和薛兰漪,“你、你、你……奸臣!妖女!”
“辱骂先皇!以斩首罪论!”
“你们站住!站住!”
骂声越来越远。
魏璋打马悠然而去,自有人捂住那老臣的嘴。
第94章
周围回归宁静。
骂先帝的事如涟漪,归于湖面。
薛兰漪却余惊未定。
怎么会有人公然跟皇帝对骂的?
他自己发疯,拉着她作甚?
“我看你真病得不轻!”
薛兰漪推了下他护在腰间的手,自然是推不开的。
她索性抓起他的手,狠狠咬在了手腕上。
突如其来的痛楚传来,魏璋垂眸俯视着姑娘发狠的模样,没有抽手,一手由着她咬,另一只手若无其事地驾马前行。
她藏在他宽而大的披风里,没人看到她呲牙咧嘴的模样,也没有人看到她把他的手咬得鲜血横流。
咬着咬着,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可能是没有魏宣在旁安慰,也没有甜甜的果子让自己开心。
也可能是魏璋突然发疯,把她吓到了,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流。
原来,人的眼泪真的是有限。
流多了,流完了,也就没了。
所有的情绪都化作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后,心口的那口浊气好似也是疏通了。
又想起他当面骂先皇的样子,心头竟生出一丝隐秘的快感。
明明是很难受很愤怒的时候,却又有点想笑。
这就是他所谓的做烂人的畅快吗?
她才不要受他蛊惑,做什么烂人!
她猛地又咬了他一口,咬得极深。
魏璋抽了口凉气,呼吸略粗。
“轻些,我不是铜墙铁壁,会断的。”他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话音沙哑。
他说的自然是手要断了,盖因他素日里说话冷硬,突然软和下来,寻寻常常的话也生出几分暧昧。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耳垂上。
薛兰漪很不适,总觉得身后有意味不明的目光在指指点点他们。
她松开了口,窘迫撇过头去。
魏璋察觉了她的心思,往身后睇了眼。
众臣果然都齐齐发愣盯着他们。
一盏茶之前,他们还在朝堂上看魏国公巍然立于陛阶之上,睥睨众人。
此刻,又瞧他微弯着腰,略显生涩地哄人,众人难免不适应,各自不可思议,僵立着。
在感受到一束寒芒后,众人才回过味儿来,礼部侍郎忙上前拱手,“不若魏大人先去安置……安置……”
“安置夫人!”礼部侍郎眼珠子一转,谄笑道:“我等先行一步去御书房等候,夫人事大,圣上那边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魏璋好大的胆子,竟敢越过朕赦免乱臣贼子!”
“朕不传位,他奈我何?他奈我何?”
此时,众人已抵达御书房外。
书房里,少帝砸笔墨纸砚的声音呯呯砰砰。
显然,给太子平反、传位太子的事,未经少帝同意。
太子一门的清白仍存在变数。
一会儿,在御书房中俨然又是一场酣战,并没有礼部侍郎所言那般轻松。
薛兰漪不由往御书房看了眼。
魏璋自不会带着她去处理政事,与众人颔首示意,调转马头,往偏殿去了。
偏殿里,燃着熟悉的冷松香。
魏璋素日与少帝讨论政事过晚,常会居于御书房附近这座偏殿。
久而久之,宫人皆默认这是魏璋的住所。
知他不喜热闹,故而这偏殿除了寻常洒扫,并无人靠近,连个伺候的丫鬟婆子也无。
魏璋只能自己将薛兰漪抱上榻。
她的身子很轻软,放在蓬松的白棉床褥中,整个人陷进去快要找不到了。
加之一路上哭过、骂过,还咬过人,一张苍白娇小的脸上泪水、血水斑驳,头发也凌乱,像暗巷里的流浪猫似的。
魏璋无声叹了口气,打了水,坐在榻边给她清洗。
魏璋的手抖得厉害。
那只手昨儿个晚上被她用门夹过,今日又被她咬,便是钢筋铁骨也经不起。
他气沉丹田,催动掌力让手尽力沉稳。
一手敛起宽袖,一手一点点蘸掉着她脸上的脏东西。
她累了也饿了,不怎么动弹,只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防备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手不方便,所以这个过程很漫长。
薛兰漪并不敢闭上眼,就这么一瞬不瞬锁着他。
全程,魏璋却并未看她,沉静的目光只单纯地在她脸上的脏污处。
日光被白色窗纸滤过,倾洒在他本就白皙的脸上,柔和的,不见任何棱角,没有任何算计。
他俯着身,与薛兰漪只在半臂之隔的距离。
那么近,薛兰漪也并未捕捉到任何威胁,反而更看清了他的容颜。
她素日里是不会这般近距离盯着他的,从前是羞怯,后来是害怕、厌恶。
今次被迫近距离看他,才看清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下藏着淤青,瞳中溢出些微血丝。
看上去很疲惫。
毕竟,从昨晚,到朝堂,再到甬道,折腾了一天一夜,约摸是没休息的。
加之收集诬陷太子的证据,与齐胜这些老狐狸博弈,每一步都如行走悬崖,一个不慎万般皆输。
若然寻常人在这种高压环境下连轴转,早就猝死了……
他果真不像个正常人。
他就不是个人!
“别以为施一点小恩小惠,我就会感激涕零。”
薛兰漪头往床榻内侧一撇,错开了他擦拭的动作。
魏璋挽帕的长指恰落在了她右眼角处。
红肿的眼角蓄着不少泪渍。
魏璋顺势去擦她的眼角。
薛兰漪不想看他,但余光偏偏能瞥到他手背上深可入骨的窗棱伤痕和牙印。
皮肉翻飞的,让本白皙修长的指显得狰狞。
这若万一因为昨夜受伤太重,影响了今日给太子平反,薛兰漪的罪过岂不大了?
她不是不明大义,若昨晚他跟她讲清楚今日要做这等大事,她也不会昨夜同他吵。
可话又说回来,她同他吵,不也是因为他太蛮横,撕了她的嫁衣吗?
“你别指望我感激你!”
魏璋抬眸看了眼她气鼓鼓凶巴巴的模样,轻笑摇头,“我要你的感激有何用?”
男人话音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冰冷的仿佛在同人交易一般。
想和他交易的人很多,筹码很重,薛兰漪的感激的确对他一无是处。
薛兰漪冷哼了一声,“那你也别以为施一点恩典,以前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你自己做的恶事,一辈子也洗不清!”
“恩典?”魏璋面露诧异。
良久,才反应过来,她所谓的恩典是为太子党平反,让穆清泓继位。
此事,对太子一门来说的确是莫大的恩典。
不过这非他本意,他也无意揽功。
“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不必纠结此事。”
“谁纠结了?”薛兰漪挥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
像是被触碰到的刺猬,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魏璋没说话,也没打算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争个功过是非。
于他来说,他唯一的目的只是找一个更听话的傀儡。
至于这个过程中恰好帮了谁,都不过是无意为之。
没有谁亏欠谁,亦没有谁该感谢谁。
魏璋将帕子丢进了清水中,站起身来。
“好了,你在此好生歇息,莫要胡思乱想,午时我过来接你。”
御书房那不懂事的人,也该早早处理,不可容那人浑闹太久才是。
他整理了下衣摆,意欲离开,先处理政事。
一只手突然拽住了宽袖。
他回眸望去,姑娘躺在榻上,手指紧紧攥着蟒袍一角,泠泠水眸仰望她,杏眼灵动似会说话。
忽而想起,两个月前,每日起身上朝,她也是这般楚楚动人望着他。
若他不应,她会红着脸轻晃他的衣袖,紧咬的唇瓣间瓮声瓮气吐出一句话,“不是说以后上朝前,都要吻我吗?”
话音未落,姑娘的脸就会红如煮熟的虾子……
记忆与现实重合,魏璋盯着她微启的唇,喉头滚了滚。
对方眼里却不是刚睡醒时迷蒙的情谊,她的眼神清晰,充满衡量,“若、若我不感谢你,你……也会让穆清泓做太子吗?”
薛兰漪仍然不确定。
如果一会儿他去御书房谈判时,少帝穆清云突然妥协了,突然又心甘情愿做他的傀儡了。
他会不会又变卦,重新与少帝达成一致?
届时,穆清泓的处境尴尬先不论,在太和殿广场前千千万万露面的太子一门,都有可能共沉沦。
“若我不道谢,你也真的会饶了太子门生吗?”薛兰漪越想越紧张,手下意识越攥越紧。
魏璋的手臂t几乎快要被她拉进怀里。
他并不喜欢把朝堂事拿到私下说,但指尖感受着锦被下她起伏的胸腔,到底多说了一句,“他们没碍着我,无所谓饶或不饶。”
“那你一定会选择阿泓吗?”
“会。”
魏璋做事一向没有回头一说。
薛兰漪的紧张才平息了些,忍不住又脱口而出,“那以后你会让阿泓……”
亲政二字凝在嘴边。
魏璋怎么会让穆清泓亲政呢?
薛兰漪心知几无可能,舌头打了个滚,“以后会让阿泓论政吗?”
“不会。”
魏璋冷冰冰两个字砸下来,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他之所以放弃穆清云,选择穆清泓,是因为知道穆清泓经历了六年流离失所,骨头早就软了。
而且现存忠心于穆清泓的人,加在一块都不及一个沈惊澜能折腾。
他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傀儡,不是来给太子一门做慈善的。
这一点,他不瞒薛兰漪。
薛兰漪其实也知道就算她感谢他,愿意留在他身边,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改变他。
她能做得,无非是让他别发疯,残害无辜。
至于太子党的事,走到今天已经是较好的局面了。
其他的,她无能为力。
如斯想着,心里到底有些挫败,眼神暗淡下去,同时松开了魏璋的衣袖。
她的手不再攀扯着他不放,一瞬间的脱力,魏璋未经思索,下意识接住了她垂落下去的手。
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轻揉着她冰凉的指。
薛兰漪闷闷的没说话,也没挣脱。
他默了两息,终是启唇道:“只要他不像穆清云一样胡来,我保证,保证他一生富贵无忧,包括他身边那个……月娘?”
魏璋掀眸问她。
薛兰漪耷拉着脸。
魏璋将她的手塞回了被窝里,给她掖好了被子。
他筹谋半生,实在没道理为他人做嫁衣的。
更没道理亲手养出一匹狼,将来饮他的血啃他的骨。
他心里很清楚,放权给穆清泓,穆清泓第一个要的就是他命。
魏璋不会去赌穆清泓的良知,他要实实在在的权柄,但见薛兰漪全程沉默,脸上无意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他无声叹了口气。
“小女子难养”这句话,他今日算是体会到了。
“除了让他亲政,往后关于他遑论何事,只要你提,我必应你。”
这相当于给了穆清泓一张保命符。
而且这符还攥在薛兰漪手上。
她长睫轻颤了颤,很快垂落得更低。
显然还是不开心,不过魏璋看得出她接受了他的条件。
他在她榻前站定须臾,手略显僵硬揉了揉她的青丝,“好了,我让御膳房送一碗清粥和虾仁豆腐,还想吃什么?”
薛兰漪没说话。
魏璋也没功夫再耽搁,看她恹恹躺着,想同往常一样俯身吻一下她的脸。
到底抿了抿唇,暗自离开了。
“魏璋!”
走到门口,薛兰漪又叫住了他。
魏璋没回头,听她突然响亮的语气,已隐约意识到她要说什么。
薛兰漪沉默片刻,不出意外,声音微哑,“那他呢?他在哪儿?如果、如果我愿意跟你回家,你能不能放了他?”
她甚至没喊魏宣的名字,只是一个“他”字,魏璋就感受到身后姑娘紧张的呼吸和涌动的情绪。
一个“他”字,就能顷刻让她焕发出生机——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文文进入后期了,但恨海情天hzc没结束哈,后面还会有最后一个大转折[捂脸偷看]
第95章
“回来再说。”
他淡淡甩下一句话,离开了。
全程没有回头。
不用回头,脑海里也能想象出姑娘那双春水盈盈打转的眼中,如何满眼担忧,如何绵绵情意。
与方才的一滩死水,截然不同。
薛兰漪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
门被轻轻合上了。
一道阳光照进来,又被掩住。
门带起一阵风,将帐幔吹落,遮住了薛兰漪的视线。
灰色的帐幔,是魏璋惯用的颜色,冷硬且决绝。
薛兰漪的眼前又恢复一片暗淡,有些透不过气。
看魏璋方才的反应,他显然不会放过魏宣。
毕竟魏宣曾从他眼皮子底下把薛兰漪带走,等于挑战了他的权威。
他这种人,怎容得旁人如此挑衅。
回京已经五天了,薛兰漪虽然沉浸在颓丧的情绪里,但也不是没关注魏宣的动向。
可是,整整五日,没有任何音讯。
阿宣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是不是已经被魏璋……
薛兰漪心里抽痛了下。
一旦生出这个想法,胸口像裂开了一道沟壑,未知的恐惧感从四面八方滚滚涌进胸口,却填不满空落落的心。
薛兰漪心里越来越慌,越来越觉得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很真实。
阿宣本就中了毒,会不会真的、真的……
如果是因为她情绪不好,没有及时救助,导致阿宣……毒发身亡,那她这一辈子也赎不清了。
薛兰漪脑海中的画面又开始错综混乱,蓦地翻身下地,踉踉跄跄去追魏璋。
来不及走九曲回廊,她赤着脚径直踏进菊花丛中,抄近路往御书房后门去。
刚靠近书房,便听到殿内断断续续的啼泣声,凄凉又无力,像深秋的风一样萧瑟。
薛兰漪心头一紧,不禁往窗户缝隙看了一眼。
一抹熟悉的阴云赫然闯入眼帘。
魏璋端坐正北主位,不疾不徐撇着青花瓷盏中的茶沫。
袅袅热气升腾,遮罩住他的表情。
但不用看表情,周身散发的威压已足以让人胆寒。
他太惹眼,全然占据薛兰漪了视线,导致好一会儿薛兰漪才看清他膝前还瘫坐着一女子。
女子长发披散,不着外裳,因为太过清瘦,中衣虚虚耷拉在身上,压得她纤细的身姿快要断了似的。
整个人摇摇欲坠,一只手还紧抓了魏璋的衣摆不放,“魏大人难道一丝也不顾念我们多年情谊吗?”
女子凄凄切切,肝肠寸断。
薛兰漪从侧后方看不到女子容颜,只依稀瞧见扬起的面颊上泪痕斑驳。
泪渍下,侧脸几无血色,嘴唇干涸发乌,呼吸哽咽地上气不接下气。
然魏璋面上没有波澜,甚至未看她一眼,仿是没听到女子的哭声,不疾不徐地切茶。
待到茶温了,盏举到唇边,忽又一顿,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说起不念旧情,臣可比不上圣上与沈大人。”
说罢,端茶的手臂伸向右侧,手腕缓缓反转。
青花瓷中的茶水便汇做细流,潺潺落下。
薛兰漪顺着水流望下去,才看到魏璋脚边还躺着身穿飞鱼服的男子。
那男子比女子更狼狈,长发披散耷拉在眼前,浑身血迹斑斑。
他侧躺着,茶水堪堪砸落在他脸上,顺着干涸的唇流下。
他似是受了重刑,半昏半醒,逢得甘霖,本能地张嘴吞咽。
女子见此忙扑上护住男人,用后背挡住了不停滴落的茶水。
中衣湿透了,紧贴着削瘦的身躯。
魏璋倒茶的动作却不停,沉稳的声音循循善诱,“臣有没有告诉过圣上,鸩毒虽无色无味,但,下毒之人就是最大的破绽。”
那女子脊背一僵,蓦地转过头来,望向魏璋。
他像一座越不过的五指山,黑压压的影子倾覆着地上的男女。
一双深邃的眼能轻易看穿人的表情和心思,只肖看女子虚情假意的表情,便轻易识破了女子在茶水里下过鸩毒。
女子神色一慌,须臾面上恳切之色褪去,只剩下怨恨,牙关紧咬,“朕毒杀你又如何?你本就不得好死,朕就是要赐死你!”
“不是,不是的。”
此时,地上的男人被茶水浇醒了。
“是、是我教清清下毒的,此事、此事与清清无关,你放过她,放过她……”
男子重伤在身,动弹不得,只能一点点蠕动,连跪带爬到了魏璋脚边,握住了他的官靴。
“清清她什么都不懂,过往种种皆是算计你、忤逆你,你要怎么处置我都行,放她回避暑山庄,放她回避暑山庄,我求你……”
男人血污斑驳的脸扬起来,薛兰漪才看清了这个狼狈倒地的人正是这六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称得上一声活阎王的沈惊澜。
最受圣上器重的锦衣卫指挥使,如今竟落得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那么,他身边的女子……
薛兰漪瞳孔放大,不可置信望着那张病恹恹的脸。
当今少帝,竟是女子之身?
怪道少帝对魏璋言听计从,原来魏璋握着少帝如此大的把柄。
而且很显然,早在六年前,魏璋和薛兰漪他们一t样被打为乱臣贼子,魏璋还什么都不是时,他就掌握了少帝的秘密,才得以步步高升。
他是怎么知道如斯机密的?
薛兰漪震惊的目光不由又望向上首的魏璋。
他身后的墙上,挂着巨幅先帝画像。
他就那般大剌剌坐着,神色戏谑看着脚下这一出情深义重的戏码。
听闻魏璋回京后,第一时间以滥杀无辜罪,将沈惊澜丢进了诏狱。
之后更让沈惊澜尝遍了他自己发明的酷刑。
这其中,就包括周钰曾受过的刖刑,陆麟所受的炮烙之刑,还有魏璋自己曾受过的种种酷刑。
少帝初继位时,沈惊澜疯狂抓捕、折辱太子党。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与太子党瓜葛不浅的魏璋。
后来,魏璋是怎么说服沈惊澜放过他,并一步步与沈惊澜、少帝达成合作,不得而知。
但魏璋此人睚眦必报,六年前受过的折辱,他自记在心上,早晚不会让沈惊澜好过。
而今,沈惊澜已油尽灯枯,这六年的桀骜也全然被魏璋碾在脚下。
他伏趴在地上,一边主动一口一口接住魏璋手中滴落的茶水,一边拖着被毒伤的嗓子断断续续,“求你放了清清,放了清清,你让我怎么都可以,我可以做你的狗,帮你杀人,帮你做所有的脏活,我知道怎么当听话的狗了,我知道了……”
“阿澜!”
少帝不可思议望着卑微如斯的沈惊澜,双臂撑开挡在他身前,“阿澜!咱们不求他,大不了一起死!他毒杀皇帝,陷害忠良,将来忠臣义士饶不了他!”
“忠臣义士?忠臣义士岂会为你们这种沆瀣一气的暴君佞臣开脱?”
魏璋身侧,一人愤然脱口而出。
原来,穆清泓竟一直躬身候在魏璋侧后方。
听少帝理直气壮,他不由得冷嗤,说完之后,又觉唐突,赶紧垂眉敛目,小心翼翼观察魏璋的神色。
魏璋云淡风轻,敛袖斟茶,好似并无怪罪,好似还很赞赏地唇角微扬了下。
穆清泓才放下心来,更肆无忌惮,甚至有刻意讨好表现之嫌,指望少帝的鼻子。
“你不知道吗?沈惊澜六年之中,屠戮无辜百姓上千,无故烧毁世家府邸上百。”
“你每一句噩梦缠身,便有一户人家死于城郊乱葬岗。”
“你一句想要桃花胭脂,全盛京女子的闺阁都被搜罗一空,清誉不保。”
“你要吃避暑山庄的烤红薯,山庄上下百余人寒冬腊月全在山上挖红薯,襁褓里婴孩、身有寒疾的老者皆冻死饿死在冰山雪地中,尸骨亡魂滋养出的红薯可香?”
穆清泓字字铿锵,说着说着眼眶发红。
此时此刻,提及一个个坊间传闻,他眼中的怒不是假的。
暴君和奸臣的所作所为早已怨声载道,穆清云到底哪来的颜面让旁人替她申冤?
穆清泓得皇位的手段不堪,那穆清云高居明堂六载,所做所为桩桩件件,又可配得皇位?
“大庸百姓,巴不得你们死!”
穆清泓的话音回荡。
穆清云瘫坐在地上,讷讷望着他,半晌回不了神。
怎么会呢?
阿澜只是在追捕乱臣贼子,这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啊。
她的桃花胭脂是阿澜排一整夜队,在金玉斋买来的。
她的烤红薯,是他们从前在避暑山庄种下的。
她没有扰民,她已经很努力在学国策了。
阿澜也是这世上最善良最善良的人。
幼时,她在避暑山庄受欺负,都是半大不大的沈惊澜挡在她面前。
寒冬腊月,他们躲在漏风的破旧柴房里悄悄成亲。
他挖了一只红薯疙瘩递到她冰冷的手心,做聘礼。
他说以后就由他来养这个家,他要挖一只天底下最大最大的红薯。
从此以后,清清就不会再饿肚子了。
他是那样好的人。
他们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
怎么时间走着走着,他打猎养家的刀下全是亡魂?
他只是想挖一只很大很大的红薯,怎么最后却掘出了城郊一整片乱葬岗?
穆清云一边摇头,一边回眸望向沈惊澜。
沈惊澜眼神虚晃开了。
片刻,又定定与穆清云对视一眼,心虚和歉意交织,最终都被一抹浓情掩盖。
时至今日,他亦没什么可辩驳的了。
他的视线缓缓从穆清云身上剥离,艰难撑起身子,跪向魏璋,“魏大人,我恶贯满盈,不可饶恕,要杀要剐,我无从辩解。”
“可清清……她是你的学生,你心里很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什么都不知道,你能不能、能不能……”
沈惊澜摇摇欲坠,徐徐躬身磕头。
穆清云猛地抱住了沈惊澜,撑住了他欲弯下的腰。
“是!所有的事都是我指使阿澜做的!”
“清、清清……”沈惊澜孱弱地朝她摇头。
穆清云望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游移,“阿澜是奸臣,我就是暴君!魏大人要处置,就一起处置吧!”
六年了,自从她登基为帝后,她疑神疑鬼,患得患失,不敢看旁人的眼睛,生怕旁人说她一句其位不正。
她日日勤勉学习,她也想做好这件事,奈何她没有那个能力。
因为她没有能力,沈惊澜才要替她拿起屠刀,铲除一切可能的危险。
沈惊澜是好是坏,是阎王是奸臣。
他都是她的夫君,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她没有办法和旁人一起唾弃他,那就一起承受恶果吧。
她蓦地抱紧沈惊澜,在他耳边轻轻道:“阿澜,咱们不争了,咱们……可以回家了呀。”
避暑山庄,他们的婚房后,种了很多果树。
白的梨,粉的桃,黄的枇杷,红的石榴,五颜六色的。
沈惊澜曾说:果树是最实用的,开花时可以赏花,结果时可以饱腹。
明年……
五颜六色的花还可以铺满他们的坟塚。
她这一生从来没穿过女孩子花花绿绿的裙衫,死后,再也不用顾及。
她要把五颜六色都披在身上了。
其实想想,还挺开心的。
回家,总比在宫中日日穿着又厚又重的龙袍,担惊受怕得好。
她趴在沈惊澜肩头,释然地笑了笑,“先生。”
她突然唤了魏璋。
她不识字,不会读书。
初来皇宫时,是魏璋写了字帖给她临摹,也是魏璋教她从《三字经》读起。
那时候,魏璋也初为官,没有现在这般不近人情。
穆清云尊称他一声“魏先生”。
只是六年里,种种冲突,终究各自为政,这声先生很久没唤过了。
魏璋可能是听到了既陌生又熟悉的字眼,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起。
人突然示弱,定不怀好意。
他蹙眉,防备地探究着地上一双人。
此刻,穆清云背对着他,他看不清穆清云在打什么算盘。
薛兰漪站的方向,却刚好与穆清云面对面。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少帝的模样。
巴掌脸,葡萄般黑亮的大眼睛,乌发如瀑,是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小姑娘。
连窗外倾洒进来的阳光都格外偏爱她,金灿灿的光只照在她脸上。
此刻的她并没有算计和怨恨,只是仰面惬意地享受阳光,享受在光天化日下作女儿身,与爱人相拥的感觉。
只是,她身染病重,眼睛有些睁不开,迷蒙着靠在沈惊澜肩头,徐徐倾诉。
“先生还记得六年前,在这间书房发生过什么吗?”
魏璋眼中浮过虚无。
穆清云道:“那年,先生总嫌我笨,老是把我锁在御书房,不背完《三字经》不许离开。
先生可真不近人情啊,连冬至节那晚都拿着戒尺,逼我抄十遍《三字经》。
阿澜心疼我,于是趁着先生小憩饮茶,偷偷潜进窗户,给我送了一碗野菜饺子。
没想到先生早有预料,在窗扇上提前绑了铃铛,阿澜一跳进屋,就被先生逮了个正着。
先生很凶,不仅罚我把《三字经》再抄十遍,还逼我倒掉了阿澜亲手做的饺子。
先生说:想吃饺子,御膳房里山珍海味什么馅都有,什么时候吃都行;可若没本事,只能去阎王殿吃饺子。
先生是不是不知道冬至要吃饺子、捏耳朵,耳朵才不会被老鼠吃掉?”
魏璋眉头蹙得更紧,眼中生出些许茫然,些许诧异。
他不知道穆清云想说什么,但出奇地没有阻止。
穆清云泪痕斑驳的脸忽而笑了笑,“阿澜说:就是因为没人给先生包饺子、捏耳朵,先生才羡慕嫉妒恨呢。
后来啊,阿澜学聪明了,除夕夜的时候,他就厚着脸皮端着饺子皮、擀面杖来书房,他给先生也做了一碗手工饺子,先生可还记得?”
“你说这些作甚?”
穆清泓感知到御书房中诡异的静谧,他有些不安,上前t打断穆清云。
穆清云没有理他,自顾自继续道:“那个除夕夜,阿澜拉着先生跟我们一起包饺子。
那时候我才知道先生这般聪明的人,竟不会包饺子,也不知道‘钱饺’。
先生吃到有铜钱的饺子,不仅不开心,还斥责我们怎么把脏东西掉饺子馅里去了。
先生不知道,我和阿澜是故意把钱饺放进先生碗里的。
从来没有人把‘钱饺’,悄悄留给先生过吗?
从来没有人告诉先生吃了‘钱饺’,会福运绵长吗?
先生……其实跟我们一样也是孤儿,对吧?”
“什么孤儿?你在诅咒谁?”穆清泓指着地上的穆清云。
穆清云则扭回头,目光越过他的指尖,径直望向魏璋,“所以,先生一定知道孤儿最渴望的是什么对吗?”
有个字就在嘴边,魏璋本能地薄唇微启,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而穆清云分明看到了魏璋一刹那的反应。
魏璋他只是面冷,他心里也有渴望的。
他和他们一样对“家”有最深的渴望。
否则,之后逢年过节,他为什么总在御书房处理公务到很晚?
其实,是为了和他们一起包粽子包饺子,对不对?
穆清云更紧迫地盯着魏璋,“后来每逢逢年过节,先生都会和我们在一起,直到三年前,先生不同我们团圆了,先生说——要回家。”
“先生有家了,先生很珍爱那个家对不对?”
穆清云的话回荡在御书房中。
无人回应。
只有风吹着窗扇,吱呀呀作响,昭示着宫殿内外空气在流动,涌动。
一窗之隔,薛兰漪也僵在原地。
在四合院的那三年,魏璋虽冷冰冰的,但确乎逢年过节都会去院里。
经常还会带些御膳房的粽子汤圆饺子,不过形状都很松散,味道也不好。
那些节礼都是……
薛兰漪瞳孔微缩,望向魏璋。
魏璋容色冷峻,与寻常无异。
但薛兰漪很清楚,如果魏璋认为穆清云胡言乱语,他早就不会再让她有开口的机会了。
穆清云一定是有哪句话吹进了魏璋心里。
穆清云也同样了解她的老师。
她知道魏璋被她说动了,于是更近一步,灼灼双目望着魏璋,“龙袍我已还给先生,传位圣旨我也已写给先生,我和阿澜都时日无多了,我只求先生一件事……
求先生看在我们数年情谊的份上,允我和阿澜的尸骨回家!”
每个孤儿穷尽一生,也不过是在寻一个家。
魏璋是,他们也是。
她只求他有半分感同身受,成全她最后的祈愿。
她痴痴望着魏璋。
在场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感触。
唯独穆清泓。
他读不懂众人在说什么,像个局外人一般。
这样的感受让他心里发慌。
他很清楚,一旦魏璋偏向穆清云,他就完了。
他认为穆清云那么些不知所谓的话,目的无非就是拉拢魏璋的心。
穆清云根本就不是真的放弃皇位!
这个意识,让穆清泓的脸蓦地僵硬苍白。
他跨前一步,挡住了穆清云和魏璋交汇的视线,指着穆清云斥道:
“你不过是洗脚婢爬上龙榻,勾引父皇生出来的野种!姐夫是国公府嫡子,祁王府义子,你岂能与姐夫相提并论?
便算是如今国公府和祁王府的长辈不在世,姐夫还有我姐,岂是什么孤儿孤家寡人?你休要挑拨是非。”
“姐夫,他口口声声言姐夫无家可归,阿姐不就是姐夫的家人吗?
她这样说,岂不是咒阿姐死?
阿姐身子本就不好,哪里容得人如此……”
穆清泓转过头来看魏璋。
刹那间,撞进一双沉静深邃的眼中。
魏璋撩起眼皮,意味莫测扫了眼穆清泓。
真的很聒噪。
“你姐并没你想的万能。”魏璋淡淡道。
穆清泓这些日子,不仅在他面前口口声声提薛兰漪,在国公府行事也处处打着薛兰漪的名头。
穆清泓的心思,魏璋又岂会不懂?
魏璋眼中的涟漪渐次冰封下去,“若再无故牵扯你姐,你姐弟二人我会一起处置。”
第96章
沉甸甸的话吐出唇缝,穆清泓口中“阿姐”两个字噎住了。
除了阿姐,他没有任何筹码。
穆清泓一时眼神乱飘,神色紧绷,却又不敢再言,只能等着魏璋表态。
魏璋却偏偏好整以暇坐着,什么都不言,既不处置穆清云,也不搭理穆清泓。
这样不明不白的态度,让穆清泓心里更没着落。
他怕自己被放弃,胡乱猜疑着,魏璋什么都还没做,他已把自己吓得丢了魂儿。
窗外,薛兰漪的心亦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明白,魏璋要做什么。
按理说,沈惊澜重罪在身,少帝重病在身,已经对魏璋没什么威胁了。
魏璋从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用之事上。
他为何大费周章带穆清泓来此。
难道只是为了让穆清泓观赏他如何将少帝和锦衣卫指挥使碾在脚下吗?
魏璋显然不会做这么无意义的事。
那么,他带穆清泓来此,逼破穆清泓的心理防线,到底是何目的?
薛兰漪不禁上前一步,更贴近窗缝。
魏璋在目睹穆清泓精神崩塌后,指尖轻敲了敲桌面。
青花瓷盏中漾起圈圈涟漪。
“你既如此义愤填膺,那就由你亲手处置他二人吧。”
这话是对穆清泓说的。
穆清泓一时没反应过来,瞠目结舌,指了指毒茶,又指了指地上的二人。
魏璋的意思,是让他亲手杀死少帝?
这……
这样一来,穆清泓不就是弑弟篡位吗?
穆清泓连连摇头,连连后退。
魏璋不疾不徐指尖轻点桌面。
咚——
咚——
咚——
轻而脆的声音,仿佛敲在人骨头上,让人心神震颤。
薛兰漪深觉骨头发麻,也跟着退了半步。
很明显,这就是魏璋带着穆清泓来御书房的目的。
魏璋不会让穆清泓干干净净继位的,他要他双手沾满亲妹的血,要他满身污点。
只有不干净的人,将来才好控制。
魏璋的每一步都衡量的如此精确。
他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械,纵然少帝说得如此情深意切,他还是打算拿少帝的命,去污穆清泓的登基之路。
何其阴毒?
他与少帝和沈惊澜之间,真的没有同甘共苦的情谊吗?
显然是有的。
可是,情谊在他心里,不敌权柄半分。
如果,他连少帝和沈惊澜都不放过,又怎会放过魏宣呢?
他早就恨透了阿宣的。
薛兰漪心头更生无望,手紧紧攥着衣袖,或许潜意识在等殿内有奇迹发生。
可是良久,她只听到了两个人双双摔地的闷响声。
少帝和沈惊澜没有声音了。
很快,又听到了杯盏碎落的声音,穆清泓诡异地笑了一声。
他,杀了同父异母的妹妹。
一切归于平静,所有情愫都被掩藏进一片阴云中。
阴云从御书房上空蔓延开,遮住了天光。
天边,一声闷雷。
薛兰漪肩头一颤,脑海里的思绪也被打乱了。
一时在想她要如何说服魏璋放了阿宣。
一时又在想阿宣是不是也被他这样残忍毒杀了?
不会吧。
不会的吧。
她恍惚地摇着头,嘴里絮絮自语着。
青阳过来的时候,正见远处的菊花丛中,一人赤着脚踉踉跄跄,手臂无端在半空中胡乱抓着。
女子越走越远。
鹅黄色的襦裙被花枝勾破了,逶迤拖地,她浑然不觉,渐渐消失在菊花台深处。
青阳眼皮一跳,正欲追上去探个究竟,御书房的门打开了。
魏璋踱步出门,用绢帕擦着手上茶水。
青阳方才收回视线,走到魏璋身边,承了一张干净的帕子给魏璋。
魏璋惯是这般,每次处理完麻烦事,都要反反复复把手和扳指擦干净。
他取了扳指,一边细细擦着一边吩咐青阳,“圣上病逝,让人把里面处理干净。”
青阳透过魏璋宽大的披领,往后看了眼。
无光的室内,少帝和沈大人相拥着倒在血泊里,没了生息。
而穆清泓正跪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语,“不怪我,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这位太子爷从小娇生惯养大的,便是出逃,也有大公子替他执刀在前,何曾杀过人?
何况杀的还是自己血脉相连之人。
害怕难免的。
不过,他口中的话不像个男人。
青阳暗自腹诽,摇了摇头,而后拱手问魏璋,“沈大人,是否丢去乱葬岗?”
依照他诏狱的法子,手握几百条人命的佞臣就是要丢去乱葬岗的。
至于少帝,他是皇帝,自然该风光大葬入皇陵。
她所言的“回家”,没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