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魏璋只是笑笑,眼眶更红了几分。
他平日里也鲜言寡语,但给人的感觉是冷淡的。
可眼下,他似是犯傻。
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一瞬不瞬看她,仿佛要把她的一颦一动都收进眼里,记在脑中。
薛兰漪被他盯得如坐针毡,嗔他:“快些把孩儿抱了我瞧瞧呀,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仰头望他,他还是定定地看她。
怪怪的。
薛兰漪方才都听到孩子哭了,可没心情与他在此大眼瞪小眼。
她推开他搭在肩膀上的手,脖子往外看,本想唤柳婆婆将孩子抱过来。
身子甫一脱离他的怀抱,更炙热的温度从背后扑来。
魏璋坚实的双臂自后环紧姑娘的肩,头埋在脖颈处,宽大的蟒袍密不透风裹缚着她。
薛兰漪几乎快被他压进胸腔里,透不过气。
“魏璋,魏璋,你做什么?”她想挣扎,然则体内像是被抽空了般,动弹不得,气若游丝。
断断续续的气息从脊背传递到魏璋胸膛,短促的。
魏璋才意识到自己力气过大了,他微微松开她,但臂膀仍将她圈在怀中。
可能是贴得太近,薛兰漪感觉到他胸腔里空落落的一块,好似怎么也填不满,才要将她抱紧。
他最盼望的孩子出生了,怎不见丝毫喜悦?
“魏璋,你、你到底怎么了?”薛兰漪不挣扎了,由他从后抱着。
男人缄默良久,干涸起皮的唇微启,贴着她的颈侧,“如果,如果实在没办法喜欢我……就算了。”
喑哑的声音中带着妥协,也隐有不甘。
但态度是诚恳的,他不打算强求她了。
薛兰漪有些讶异望向肩侧的人,男人也刚好看向她。
两人在一指之隔的距离对视,薛兰漪清晰地看到他的泪意是如何一点点盈满眼眶。
尽管他的眼神极力保持着镇定,但眼底深处的惶恐、疲惫、无力都随着泪意浮出水面。
薛兰漪不知道,昨夜她昏迷过去,是因为腹下血崩之症。
婴孩啼哭的那一刻,她血水决了堤,几乎整个床榻上都是血。
堵不住,止不了。
魏璋亲眼看着她脸上的颜色一点点淡去,最后面容惨白,断了气息。
产房内外跪了一地的太医、接生嬷嬷。
“夫人没了。”
太医一句话,哀嚎遍地。
最后,是周钰坚称脉气尚在,行凶险之法,银针入颅,才救过来。
否则,她已流干最后一滴血而亡。
而那时的魏璋束手无策,百无一用。
那一刻,他就在想有什么比她好生活着更重要呢?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他的下巴撑在她肩头,带着浓浓的鼻音,“当情郎也好,当管家也好,当护卫……”
护卫……
魏璋恐怕没法胜任了,他鼻尖轻蹭着她的颈侧,“只要你不离开,什么都好。”
薛兰漪险些被他逗笑。
如今她的骨肉在此,天大地大也没有她一个家人,她还能去哪呢?
“我瞧你真是傻了。”
好好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孩子出生了不去关照孩子,倒在这闺房一隅纠结什么喜不喜欢。
真真像个刚及笄的怀春少女。
她嗔他一眼,欲再打趣他,忽地脑海闪过一个念头。
“你……是不是偷听我和周钰昨日的谈话了?”
“我没偷听。”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没用耳朵听,而且这些话也都不重要。”
这句话本身就很矛盾。
他分明就是听到薛兰漪那句“不喜欢”了。
所以,他昨儿夜里连榻都没上,一直趴在她身边琢磨她喜不喜欢他?
薛兰漪能感觉到他身体寒凉。
这几个月,他虽面色如常,实际心中如惊弓之鸟,日日防备有人要害他们,蟒袍下的身躯都清减了不少。
如今,倒又因为听了薛兰漪半句话,琢磨了一夜。
怪道他方才缄默不语、心事重重的呢。
薛兰漪一时哭笑不得,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亏外人都夸魏大学士腹有诗书,你可知文人最忌什么?”
魏璋眉心紧蹙,其实并没心情与她谈诗论文,所以也没好生去想。
薛兰漪一字一句道:“文人最忌断章取义,话听一半随心发挥。”
魏璋神色微凝,意识到了什么,眉头蹙紧。
“……还有后半句?”
“是啊。”薛兰漪话音轻松。
魏璋心口生出一丝悸动。
理智告诉他,后半句一定是好的,不然她不会大喇喇地说出来。
可心理上又生出抗拒,害怕去听。
想听又不敢听,魏璋的眉越拧越拧,“什么?”
两个字极轻,生怕打碎了照在两人面前的阳光。
薛兰漪透过金灿灿的光与他对视。
风扫过她鬓发,满室盈香。
她眉眼温柔,“我跟周钰说啊……”
“哇~哇~哇~”
静谧的空间被婴孩啼哭打破了。
“爷,您去瞧瞧,这孩子哭得止不住哄不住。”
“那就堵住他的嘴。”
魏璋脱口而出,截断了影七的话。
屋里屋外,都安静了。
但只是片刻,薛兰漪抓起床榻上的兔子朝他扔去,“说的什么话?”
“要堵嘴的是你吧?”
狗嘴吐不出象牙!
哪个男人会这般说自己孩儿?
薛兰漪推了推他,“你快去把孩子抱过来啊!”
魏璋心里挂着事,还想说什么,但见薛兰漪气喘吁吁。
到底,她身子亏空得很,周钰说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魏璋只好噤声,往外去了。
走到碧纱橱外,又退回来,拳头抵着唇清咳了咳,“是好话对不对?”
薛兰漪双目一剜,他悻悻然走了。
走到门口,顺手扯了件披风甩开、披上,遮住了身上的狼狈和疲态。
门打开时,一道金色的阳光照进来。
他在门口逆着光,身姿颀长,又复作山峦般的威压。
只是这一次,威压不再倾覆向薛兰漪,而是化作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将凉意森森的晨风挡在屋外。
“魏璋!”她叫住他。
他回眸,微歪了歪脑袋。
她道:“一会儿回来我告诉你。”
“我很期待。”他朝她微微笑。
珠帘内,她也随之笑了,久久目送他的背影。
那日周钰问她,“有没有一丝丝喜欢魏璋?”
她的答案的确是不喜欢。
可是又跟周钰说了:“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说服自己喜欢。”
毕竟,人不能跟自己过不去。
既然他和她已经成真,还有个孩子做纽带,她总不能一直自怨自艾下去。
如果,现实不如所愿,她理应去寻找现实里好的一面,让自己快活些。
而不是,一直钻着不尽人意的牛角尖。
何况,她也不想他们的孩子如她一样也生活在一个冷冰冰,没有爱的家。
那日,薛兰漪越过周钰的肩头,也是这样望着沉稳如山的身影,嘴角泛起浅浅笑意,“我觉得,我总可以成功的。”
只要她再努力一点,他也再努力一点,就会成功的。
只是……
若然魏璋知道她阻断了他的青云路,还会否再努力呢?
薛兰漪眼中的笑意淡下来,若有所思瞥向婴孩啼哭的方向。
不知道她交代周钰换孩子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薛兰漪心里悬得紧,撑着床栏艰涩地起身。
脚下虚空无力,身子往前栽去。
一人跨步上前,扶住了她。
“漪漪放心,都办好了。”
周钰在薛兰漪身边压低声音,但见薛兰漪仍愁容满面,周钰又细细解释道:“昨夜漪漪昏迷不醒,魏国公一直陪着你,看也没看孩子,只把小世子丢给我,令我切脉检查,我很轻易就得手了。”
偌大的宫殿芸芸众生,魏璋信任的人却不多。
周钰是其中一个。
起码魏璋知道周钰不会害小世子,才把孩子托付于他,偏偏正中下怀,周钰趁着魏璋没防备将孩子送去皇后宫中调换了。
等到薛兰漪病情平稳,魏璋回过神来,又令青阳换了婴孩。
所以魏璋定然以为外面啼哭的孩子是穆清泓的骨肉,方才才一t脸漠然。
实则一来一回两次调换,眼下在外啼哭的,正是他们的亲骨肉。
薛兰漪心里很想看看她的孩子,仍站起身,取了一只精巧的拨浪鼓,往婴孩房中去。
周钰在旁扶着薛兰漪,欲言又止,“不成想魏国公竟会信任我。”
若非这几分信任,周钰岂能在防守森严的禧翠宫得手?
偏偏就这几份为数不多的信任,在不久的将来,狸猫换太子的真相大白时,会否化成更锋利的利刃呢?
薛兰漪知道周钰担心她,拍了拍他的手背,“无妨,我阻了他的青云路,自会拿旁的偿他。”
“什么?”
“……”薛兰漪默了默,眼中泛起柔色,“他想要的。”
彼时,婴孩屋中。
摇篮里的婴孩哭哑了嗓子,声音没那么聒噪了,但仍一声一声哽咽。
摇篮旁,奶娘衣衫松垮俯跪在魏璋脚边,抖如筛糠,“大、大人,奴婢不知情啊!就、就算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给小世子喂毒啊!”
奶娘连连磕头,头撞在青石板的声音很刺耳。
一只官靴探出玄色衣摆,踩在了奶娘手上。
负手而立的男人面无波澜,似乎没用多大的力,奶娘却痛呼一声,抬头对上了魏璋那双沉郁的眸。
一瞬间如坠寒潭,所有的痛苦咽进喉咙里,面部扭曲着。
屋子里,其他人皆屏息以待。
青阳顶着压力上前禀报,“回爷的话,属下依照前日发现的毒鸡汤顺藤摸瓜地查,发现……发现暗里的人不是把毒直接下在鸡汤中,而是放在鸡饲料中,如此鸡吃了毒物才生毒性,寻常验毒之法难以发现。
属下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勘察,发现给夫人制衣用的春蚕,给奶娘催奶用的鱼……全都被下了毒。
如此行事毒量虽小,但日积月累转渡到了夫人的吃穿用度中,夫人昨夜才会鲜血淋漓不尽,无法凝结。”
也就是说,穆清泓早就在部署要他姐血崩而亡,让他姐的孩子胎死腹中。
若非,若非周家还有周钰这最后一点血脉,懂得周氏起死回生的针法,薛兰漪根本无力回天。
魏璋脊背不觉窜起一股凉意,凛然之气自内散发,蔓延向四周,空气凝固住了。
魏璋沉郁的目光落在摇篮上,一步步走近。
脚步几无声息,却又声声入耳。
众人如惊弓之鸟,屏住呼吸,纷纷垂首后退。
一切皆静的,唯那婴孩啼哭时断时续。
待魏璋走到近跟前,众人皆提了口气。
婴孩突然停止了哭泣,黑亮的眼睛望着魏璋,似是带着茫然。
片刻,在魏璋愠怒的眼神中破涕为笑了。
孩童白嫩的手臂伸出襁褓,朝着魏璋要抱抱。
魏璋凝眉,脸上生出被僭越的不悦。
那婴孩反被逗得咯咯笑,口津从嘴角流出来,极是不成体统。
“青阳。”魏璋眉头锁得更紧,停顿片刻,“丢去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