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上弦之叁注视着她。
年轻鲜活的少女, 纤细的一拧就断的脖颈,白皙嫩滑的皮肤以及其下随脉搏跳动的血管。
它突然想起另一个讨厌的鬼告诉过自己, 女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她们的身体因为孕育生命而有着强大的营养;被獠牙刺穿后细细软软的痛苦呼救和哭声, 像是被猫咪挠过的反抗和挣扎, 这些都是用餐时的好助兴。
咬住她的脖颈, 用舌头挑掉经脉,就会有温热猩甜的血液喷出。
猗窝座不可避免地咽了咽口水。
但即便如此,不吃女人是它的底线。
而且,这个女孩子,它也不想杀她。
所以, 当日暮葵翻转着手腕, 将缠绕着剑气的日轮刀向它的脖颈直直砍来时,猗窝座也只是默默地用手挡了一下;眼看女孩子的剑因为阻力脱手而出, 它又顺便帮忙捏住了她的刀锋。
鬼血顺着指缝滴答滚落, 不过它并没有在意。
这个女孩子的剑技倒不能被批评为漏洞百出, 剑气触碰到它的身体时,猗窝座也能感受到一股异样的灼痛,但是毕竟只是经验、体质均有不足的小丫头,应付那些弱小的下弦说不定还行,但是想要杀死它, 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些。
猗窝座再一次将日轮刀扔还给她,见对方一副被戏弄了的表情还准备握刀继续时,它有些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粉发:“反正就你这水平肯定杀不死我, 而我也不想杀你,就别这么麻烦了吧。”
“……!”日暮葵的手腕还没有完全复健完毕,能使用出日呼的招式已经是勉强所为。见自己的大招也能被这家伙毫不费力地抵下,日暮葵只好破罐破摔地冲它怒道:“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为什么要在这里堵我?!”
恶鬼还挺好脾气的,被她吼了也不见生气。它复又在井边坐下,似乎是要和她话家常一样问道:“这里是你家吗?你住在紫藤花下面?但你不是人类吗,要怎么在花瓣之下呼吸?”
啊啊啊!日暮葵烦躁地揪起了自己的头发,以她的人脑根本无法理解这只鬼的脑回路,只好又举起刀朝着它拼命捅去。
上弦之叁视线也不移一下地用指尖抵住她的刀尖,强大的后坐力让日暮葵的手腕发出了疑似二次骨裂的脆响。
日暮葵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日轮刀铛地一声又掉在了地面上。
“……你太脆弱了。”猗窝座没想到这都能伤到她,它想了想,妥协道,“算了,你不想说话的话就别说,坐着吧。”
日暮葵被它的反应噎住了,半晌才纠结地回复道:“你来这里难道是想和我说话吗?”
“没有吧。”恶鬼将一只手扶住自己的后颈,可疑地别开视线,“只是偶然经过附近,闻到这里有你的味道,还挺浓的。……。”
“……”日暮葵也沉默下来。
上弦之鬼存活了上百年,吃人杀人,即便它现在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但无法泯灭这家伙的丑恶和罪孽深重。
它的手里有几条人命呢?它导致了多少家庭家破人亡?雷行先生又是不是被它杀的呢?
她又想到,这只鬼能够追踪她的气味,这也意味着如果让它继续窥视着自己,一路顺藤摸瓜,就极有可能拔出一直隐蔽着的蝶屋或者主公大人的居所!这样的念头就已经足够让日暮葵心灰意冷了,她捕捉不到上弦的气息,更不可能知道它什么时候才算真正离开了,自己在白天赶路留下来的气息也会被它察觉到吗?
诸多问题盘旋在日暮葵的脑海里,但敌我差距实在太大。恶鬼目前并不想杀自己,或许是有什么怪癖或者存了什么诡异的心思,可是如果自己再接二连三地挑衅对方,它说不定也会不耐烦。
她这条命,死也要死得有价值一些啊;既然不能离开这里,她必须得想出一些别的法子。
日暮葵慢慢地顺从对方的指示在地上坐了下来,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上三就在她两步之远的地方坐着,胳膊肘支靠在井的边缘,竟然还一副挺放松的样子。鬼化后变得更加浓密的粉睫毛随着它低垂下的视线微微颤动,不过,日暮葵发现它居然不会眨眼睛,好像也没在呼吸……
如果不是隔一会儿就要打一个爆血雾的喷嚏,或是擦一擦突然留下来的鼻血的话,它真的可以做到一动不动。
这样的怪物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怪物已经刻意忽视日暮葵的视线有一会儿了,不过它还是忍不住转头回视;吓死人的金色瞳孔打量着她。
“你很害怕吗?一直在发抖。”它再度强调道,“我坐到天亮就走。不会杀你的。”
日暮葵平复了一下呼吸,尽量镇定地反问道:“怎么样都不会杀我吗?”
“不会。”对方不假思索地予以了承诺。
“那好啊。”日暮葵开始得寸进尺,“那你站起来,当我的剑靶,砍掉你的脖子就算我赢。”
“……”上三有些头疼的样子,但还是依言站起来。
它看来是真的不把日暮葵放在眼里,连和她决斗的兴趣都没有,脸上写着你这种水平几百刀也砍不死我。
日暮葵当然知道以自己现在手腕的力道根本砍不进它铁块一样的脖子,但她还是装模作样地挥起刀,向它冲来时,却收刀用自己的身体拼命一撞。
“!”没想到她打得是这种主意。
上弦三原本下意识伸出的鬼爪在触碰到日暮葵之前又被迫硬生生地收了回去,自此,两人双双跌入紫藤井中。
压在下方的猗窝座陷入紫藤花之中,紫色的花朵像是毒蛇啃噬、腐蚀着它裸.露在外的皮肤;空气中弥漫着血与花香混杂的古怪气息。
鬼与人类是宿敌。
这只鬼大概也想不到它眼里懦弱无力的女孩会为了让它死去,拼命地用身子压制住它的挣扎,她手中的日轮刀也作为致胜的工具在下落的作用力下直直地扎进它的胸膛。
鬼被钉在紫藤井底。
可惜,区区紫藤井内的紫藤花并不能杀死能够急速分解毒素、并且再生的上弦鬼,哪怕它痛苦、失血,也不会死去;即使被日轮刀贯穿,它也不受任何阻碍地一瞬间暴起,翻身压制住了日暮葵。
鬼终于忍无可忍,将冰凉的利爪抵上了日暮葵的喉咙。
真是悲哀啊。明明已经努力过了。日暮葵想到。
可是,鬼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们在黑夜的井底对视,交织着粗重的呼吸声。
鬼的金瞳一眨不眨,被这样的它注视着,日暮葵突然升起了一丝可耻的愧疚之情;她张了张嘴巴,努力从干涩的嗓子里发出声音来。
但这时,她突然感觉到了,鬼的手颤抖地从自己的喉颈攀上了后脑,它揪住她的头发,粗暴地掰过她的脑袋。
露出致命的、随着急促呼吸颤动的脖颈。
冰凉的嘴唇、舌尖、利齿,游移在滚烫的经脉之上,野兽在她的耳边兴奋地喘息着。
它想要吃了她,很想很想。
日暮葵说不出话来,在生死的一瞬间只能用自己无力的手拼命推开它。
仓皇之间,鬼爪划过了她的手臂,鲜血四溢。
仿佛是为这场盛宴敲响了餐前铃。
她听到了鬼吞咽口水的声音。
然而,井底随之他们动作被沙沙揉乱的紫藤花却在此时仿佛失去了重力一般悠悠飘起,井底再一次充盈满了暖和的光亮。
他们被无形的吸引力挟制住一切力量,慢慢地陷入了井底。
……
光亮散去。
躺在冷硬硌人的新井井底的日暮葵看到了圆形井口之上的夜空。
有星星啊。
日暮葵混沌地想着。
恶鬼将冰凉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肩颈处,大喘着气,在沉默无声的几十秒后,它从日暮葵的身上翻身下来。
它背对着她,没有带丝毫犹豫地拔下了自己身上的日轮刀,在衣服上擦了擦血放回日暮葵的手边。
鬼肉很快将它空落落的心口充填满,上弦之叁将单手覆在自己的脸上,似是沉思,又似是忏悔。
半晌,它居然说道:“抱歉。”
日暮葵没有回答。
她晕乎乎地、缓慢撑地站起来,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双腿的知觉。
上三在一旁正用余光关注着她的动作。
日暮葵与它回视,语气平静地谈起了别的事情:“如果我的经验没有出错的话,我们应该是通过井到了一个新的时代。通俗一点说,就是跨越了时间,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这是一口新的井,这里既不是[食骨之井],也不是她曾经遇到幼年童磨的那口井。
由于此状况不是第一次,刚才又经历了这么刺激的事情,日暮葵现在的心情可以说是诡异地平静的。
上三看上去也不是很在意,或者说它大概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它摸了摸自己的粉毛,然后向日暮葵摊开手:“总之先上去,你已经完全走不动路了吧?”
鬼真的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日暮葵咬了咬下唇,默认了对方的帮助。
恶鬼单手将她抱起,只略微点地借力就从井底飞速直冲上了天空。
失重的恐惧感随即而来;夜风将日暮葵的长发吹起,她别在脑后的蝴蝶发饰同样在疾速的阻力下开始大幅度地扑扇起来——她从来没有飞得这么高,这么快过。
鬼察觉到了日暮葵扶着它肩膀的手张皇地缩紧,立刻下落,脚踩上了一棵高树的树干。
“抱歉。”它又一次在她耳边诚恳地道歉道。
日暮葵缓了缓,突然从心底涌起一股无力。
这家伙是什么品种的鬼啊,为什么毫无和她处于敌对方的自觉!
内部矛盾暂且不提,日暮葵和上弦三在井的周围勘测了一番,发现这附近是一片荒山;不过倒也能看到山林间有几户农户的居所,考虑到上三这个身份并不是很人类友好,而且此时又是在深夜,他们便没有去打扰。
当初晨的阳光隐隐有要从山岭之上升起的预兆后,上三就用似乎是暗含渴望的眼神看向日暮葵。
日暮葵压下心里诡异的感觉,和它一起找了个山洞躲了进去。
和鬼一起在山洞里躲阳光,日暮葵发现自己总能时时刷新自己的新奇体验的记录。
她在进山洞前让上三劈了点树枝,上三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老实地照做。
“你要干什么?”当日暮葵在山洞内围了一圈小石子,然后用日轮刀劈砍着树枝时,一旁的上三好奇地问道。
“生火啊。”日暮葵头也不回地答他,“你平时躲山洞的时候都不生火的吗?”
上三挠挠脸侧:“我生火干什么啊。而且我很少……”它意识到自己被套话,谨慎地闭上了嘴巴。
被识破的日暮葵哼了一声,将树枝递给它:“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自诩为强者吗?钻木取火给我看看。”
“……”上三接过树枝。
……
小型的篝火很快燃起。
暖融融的火光照亮了山洞里侧,虽然还是能听到轻微的积水滴答还有不明生物令人头皮发麻的唧唧吱吱声,但至少还是有了光明的依仗。
人是有趋光性的。日暮葵将手凑到火边取暖,感觉自己稍微平静了下来。
上三蹲在她的旁边,它并不怕火,同样也体会不到灼热的火苗带来的温暖,但是它看到了日暮葵终于稍稍柔和下了眉眼。
火光让她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就像是普通的小女孩。
猗窝座悄悄的咽了咽口水。
日暮葵假装没有看到它绿油油的眼神和上下滚动的喉结,随手拿树枝拨弄了下火焰后,她问道:“你们鬼白天会睡觉吗?”
猗窝座摇头。
“那你们白天干什么?就窝在老巢?”
猗窝座点头。
“啊,那真是太可怜了。”日暮葵假模假样地惋惜道,“见不到太阳,你的鬼生丧失了很多乐趣啊。你老巢在哪?或许我愿意在白天的时候带礼物前去拜访一下你。”
猗窝座被她逗笑了,但嘴巴还是严实地很。
于是日暮葵挠了挠下巴,从另外一个角度问道:“那要不这样,我们别说你了,对你也不太好。你干脆和我说说看你的伙伴,[十二鬼月],其他上弦都有谁,血鬼术是什么,分别住在哪里吧。对了,还有鬼舞辻无惨。”
“……”上三眼神复杂地瞥她一眼,首先告诫道,“最后那位,你这种人类还是别随随便便叫它的名字。”
然后,它又补充道:“至于其他,我不会问你你那方的问题,你也别问我的。总归是对你不好。”
这只鬼居然还正正经经回复了。
日暮葵也没指望它真能蠢到卖队友,于是她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些别的无聊问题,例如活了几百岁啦,当上弦鬼有没有薪水啦,这么厉害为什么没想过造反啦这种。
上三估计也是闲着无聊,一一作答。
末了,它还透露了点特殊情报:“你最好少在鬼的面前提起那位大人,它会知道的。看得见。”它点点自己的瞳孔。
此话把日暮葵惊起了一声冷汗。
上三吓唬过她,看这只好不容易才温顺了些的小兔子再度炸毛,复又安抚似的解释道:“它也只是偶尔会看。平常都是感知着我们的情绪,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化的话,它也不会注意到。那位大人,它也很繁忙。”
“可是我们现在是在异时代了啊。而且我们刚才在井里那段,你情绪不怎么平静吧?它也没有感知你——是不是意味着你已经脱离它的控制了?”
“不知道。”上三并不是很愿意和鬼杀队谈论起鬼王,总感觉有种背叛了的错觉;而且,鬼王的恐惧早已深植每一只鬼的内心,它才没有那个胆量去随随便便试探大人的底线。
“好吧。”其实,日暮葵也感觉和鬼一起用神秘的语气谈论它们的鬼王还是蛮奇怪的。
两人在火光前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几分钟后,日暮葵实在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对这只鬼太过放心了,居然敢在它面前睡觉——不过想想也是,它如果真要杀自己,现在自己都已经在奈何桥前吨吨吨孟婆汤了。
毕竟是实力的碾压。
她闭上了眼睛,发出清浅的呼吸。
猗窝座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几秒,又刻意地错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猗窝座:咽口水
第四十二章
第二日, 或者应该说是当夜。
日暮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在正面对上了上三幽幽的鬼脸后, 她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上三也看上去也稍微松了口气, 它以探究的语气问道:“人类都会睡这么长时间的吗?你已经一动不动有十多个小时了。”
“……啊。”日暮葵有点尴尬,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一觉睡了这么长时间。
她缓慢地挪动了一下自己僵冷的四肢, 突然, 日暮葵的动作顿住了,她感觉自己的脚踝处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在缓缓地滑过。
日暮葵木着脸问道:“喂,你有把你的什么地方贴着我的脚吗?”
“?”蹲在日暮葵旁边的上三摇头;然后茫然地发现她的神情变得诡异且僵硬起来——随后,属于女人的高声尖叫灌满了它的耳朵,那一瞬间上三有一点想把自己的耳朵给摘下来, 回炉重造一番。
“不就是蛇吗?”猗窝座上去把那条危险地喷吐着蛇信子的毒蛇踢地远了一些, 又无奈地在日暮葵的抱怨下亲手了结了它的生命,末了, 它回头看向已然蜷缩在火堆旁的女孩子, 好奇地问道, “你不是连鬼都不怕吗?蛇难道比鬼要可怕吗?”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日暮葵不想回答,她从洞穴的地面上爬起来,愤怒地跺了跺脚:“我们赶紧找方法回去!我不要再和你住山洞了!”
话虽这么说,但是十几分钟后,日暮葵还是乖乖地蹲在火边姿态娴熟地烤着上三从湖边用她的日轮刀插来的鱼。
没有调料的烤鱼味道实在一般, 但没有东西吃了也只能这样凑合凑合。
日暮葵将其中一支烤鱼递给上三;对方毫不掩饰嫌弃地摇了摇头。
“那你可以吃其他动物的肉吗?”日暮葵委婉地建议道。
“吃了也没用。”上三回答,“不顶饱的。而且还难吃。”
这样的回答也理所当然。
日暮葵叹了口气,无味地咀嚼着烤鱼。
她一定是疯了才和这只恶鬼呆在一起, 如果被鬼杀队其他人知道了恐怕被开除队籍都有可能。
看日暮葵肉眼可见地消沉下来,上三也无法说出什么安抚她的话来。
毕竟这是鬼与人之间永远无法消除的隔阂。
……
趁着刚入夜,他们在附近山林找了几家农户打听了一些信息。
普通的百姓并不能说清楚这个时代具体的时间,不过还能知道此时还是战国割据的时代,而他们刚驾崩的天皇曾用年号为[天正];日暮葵想起了当初在神宫所看到的[奉祝天正天皇]的御神旗,也差不多摸清了此时代应该是她上次来到战国的时段之后,并且两者之间相距时间并不久。
那么,只要找到[食骨之井],日暮葵就可以顺利回到现代。而且,或许她可以想办法把上弦之叁骗到鬼杀队的总部——以继国缘一的实力,肯定能够轻松斩杀这只恶鬼。
不过,这其中也许会有时空悖论。在这个时代杀死上三真的可以让它在未来不复存在吗?她也不清楚。
虽然此方法有些冒险,但是可操作性还是挺高的。上三在她向人家问路时,总是刻意远远地站在一边;在日暮葵向它保证了自己知道一个可以回去的方法后,它也便不再多问,随着日暮葵指挥的方向赶路。
鬼的行动速度极快,如果直奔着鬼杀队所在的城池而去的话,恐怕几小时内就会到达。可为了不让它起疑心,日暮葵还是装作并不识路的样子,和它在附近的山林里兜兜转转了几天。
其实,处心积虑地欺骗别人,哪怕对方是一只鬼,那样的感觉也不是很好受。特别是上三用它那张和狛治酷似的脸认认真真地向她建议如果跟不上它的赶路速度,它并不介意抱她;住不惯山洞,她可以独自一个人去住旅店这类的。
日暮葵时常忍不住想,这只恶鬼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们是宿敌,它是怎么会这样轻易地相信她能抛弃人鬼之间的恩怨将它带回原来的世界这样的诺言呢?
日暮葵多多少少能够猜到,它对自己的特殊情感是来源于之前她无意中喊的那声[狛治],可是,它又从未和她提起过相关的事情——仿佛,仿佛就像是能和她呆在一起就足够了。
难道……它共享着它现代同质体的情感吗?——不,不可能。这样的念头很快被日暮葵否决掉,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且不说它逆反了客观的时间顺序,这个鬼版狛治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对日暮葵的熟悉感,更多的只是某种疑似纵容的心态。
按照进度,今天晚上就可以进鬼杀队所在的城池,也许这就是终结了。
日暮葵用树枝拨了拨篝火,终于将自己心里的纠结换了一种方式问一旁的上三:“喂,鬼,你为什么不杀了或者吃了我?”
上三盯着火光回答:“没有为什么。不讨厌你而已。”
“那么你很讨厌那些猎鬼人,或者那些被你吃掉的人吗?”
上三想了想:“也不是很讨厌。不过有些猎鬼人还挺烦的,但有几个实力不错,吃掉也挺可惜的。”
“那你为什么吃掉他们?”
“因为那位大人的命令。杀掉柱会被表扬,吃的人越多,实力提升越强,也会被表扬。当然,也是因为饿,想吃。”
它的坦诚让日暮葵沉默了一瞬,随后她告诉它:“再过几年我也会成为柱,或许也用不了几年。我已经杀死有四十多只鬼了,再多几只就达标了。”
上三终于看向她,它稍微有些苦恼地想了想,似乎是在为她出谋划策般地回答道:“那就别再杀鬼了,不要成为柱,没用的。鬼是杀不完的,脆弱的人类也注定战胜不了我们。你挺好的,不要成为柱,那样会死掉的。”
鬼为强者,人类为弱者;这是它一贯向每一个讨伐它、又死于它的手下的剑士们传达的事实。
几百年来,它一直坚信不疑着。
“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杀鬼吗?”日暮葵比自己预想的要冷静地多,“因为你们先杀害了我们的家人、朋友还有许多重要的人。你们让我们失去,痛苦,绝望。是你们先做了罪孽深重的事情啊。”
恶鬼并没有反驳,它尖锐的指甲拨了拨地面上的小石子,像是妥协:“好吧。”
他们的确是站在敌对方的。
它半晌后又补充道:“上弦之中,你可以来杀我。”
要运气好一点,别碰到童磨。它在心里说。
“那个时候也不会杀我?这样就违抗你们鬼王的命令了吧。”
“有点。”上三突然眨了下眼睛,“不过,大人说的是[不要让柱活着回去],你可以不回去,一直在我旁边。杀我。”
“……”日暮葵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她轻声回复,“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那样的话,我会一直一直努力训练,总有一天会把你的头颅给砍下来。”
“那样也挺好。”它颤了颤它纤长的睫毛,似乎是怜悯地告诉她,“能够杀死我的话,你也不容易被其他鬼杀掉了。”
“为什么不想我死?”问题又循环回去。
它的答案还是:“因为不讨厌你。”
“鬼的生命很漫长,也挺无聊的。晚上那么安静,白天又需要呆在屋子里,如果你在旁边的话,我并不讨厌。”
它金色的鬼眸注视着她,似乎觉得承认这种事情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
日暮葵突然觉得沉重。恶鬼的心脏也是在跳动的吗?它们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吗?
半晌,她才问它:“不讨厌,是喜欢吗?”
恶鬼愣了愣,似乎是在认真体会着‘喜欢’二字的意思。
然后,它摇了摇头,确认道:“是不一样的。”
“那么,这种不讨厌是来自于我曾经喊过你‘狛治’吗?”日暮葵盯着它,她似乎有了头绪,“那是你成为鬼以前的名字吧?”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上三却很平静,睫毛在眼睑处投下剪影,“但应该是的。”
它用苍白的鬼爪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像是在指点街边的水果或是地上的石子,但却说道:“当时听到你这么喊的时候,这里有点奇怪。回去的时候,我掏出来检查了一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却是感觉到了奇怪。”
第四十三章
“难道变鬼之后都会失去记忆吗?”日暮葵追问。
上三想了想, 这个应该并不涉及内部机密,于是告诉她:“有些会, 有些不会, 我认识的一些鬼都没有这样。”
“我没有成为鬼之前的任何记忆。换句话来说, 就是我, 猗窝座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是猗窝座, 不是人类,也不是狛治。任何人类的情感和回忆对于我来说都是多余的,那会让我弱小。”
“那么,为什么你身为鬼的心脏却仍然会因为人类时的名字而跳动呢?”
上三显然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不过, 它有些释怀地回答:“我已经作为鬼生存了几百年, 往事也全然是往事了吧。那些东西再记起来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多吃几个人让我变得强大……”它自觉地闭嘴了。
日暮葵却第一次用有些在意的眼神注视着它,她否认道:“记忆当然是有价值的东西, 对人是这样, 对鬼……也是如此。你连你为什么成为鬼都忘记了, 那又是什么东西支撑你不惜做出这种罪恶深重的行径还要活下去呢?别说你觉得吃人是快乐的。”
“你不是这样的……鬼。”日暮葵终于承认。
“成为强者是你的目标。”她的眼睛倒映着灼灼燃烧的火光,神情却有着怜悯,“那么,你是在为谁强大呢?为你自己吗?”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狛治,她的青梅竹马;他总是用保护的姿态挡在她的面前, 从小就是。
他们是一样的吗?
如果,你的强大是为了保护一个连自己都已经忘记了的人,那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上弦之叁被日暮葵的神情刺痛, 它别开视线,但却坦诚了自己心中早有的猜测:“我大概在过去有一个想要好好保护的人。”
“但我没有做到。”
啊,果然是这样。
日暮葵想起那晚的烟花,过去的狛治身边的那个女孩,应该就是她仍然藏在它心脏的某个角落,偷偷溢出的怀念还让如今的猗窝座仍充满温柔,她去哪里了呢?
“对她是喜欢吧。”日暮葵若无其事地擦掉自己的眼泪。
猗窝座看着篝火。
它点头。
“大概是的。但已经没有用了。”
“不能回忆起来,或许是不敢。那会让我活不下去。”
……
夜晚,日暮葵让上三在城外等待,她独自一人进了城。
街区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她很容易来到了鬼杀队的宅邸前。
但是让日暮葵惊讶万分的是,这座宅邸门口原本挂着的鬼杀队牌匾已经被摘下;她敲门半天没有响应,偷偷地从墙上翻进院子的时候,却看见,她曾经熟悉的庭院陈设、一草一木都已是被烈火燃烧殆尽后的废墟。
这里不再是鬼杀队的总部。
具体发生了什么,日暮葵连问了好几户住在附近的人家才隐隐约约弄明白——原本为鬼杀队提供了这座宅邸的继国兄弟因为某个原因被赶出了鬼杀队,剩下的成员们在愤怒中放火焚烧此地后纷纷离开,行踪未知。
距离此事发生已经有十余年了。
日暮葵在城内茫然地兜兜转转了一会儿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但真正让她恐惧的是,她自今早以来的忐忑不安正逐渐地平静下来。
好像,她现在并不想上三被鬼杀队所杀死。
或许今早和它的对话是错误的。她竟然对鬼产生了怜悯之情。
难道就这样带着上弦之叁回到现代吗?
杀不了,然后就放任它回去继续作恶吗?
它可能有着悲伤的过去,可是那些被它伤害的人们就不无辜吗?
这是她绝对不可以逾越的底线啊。
日暮葵抱头纠结着。
正在此时,突然有轰然响彻的噼啪声从远处的天空中传来。
长街上的人们纷纷抬起头,看向声音与明亮的来源。
在靛蓝色的宽大夜幕中,有一团又一团的烟花正随着流畅笔直的光束打上夜空,复又绽放开来,将点点星光衬地黯然失色。
烟火是美丽的,但更令人难忘的应该是将流光收束的瞳孔、被光影照亮的脸庞。
……
日暮葵并没有在城外找到本应该寸步不离蹲守在原地的上弦之叁。
她看向最后一朵烟花消散后的夜空,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
烟花绽放过后的空气中会有一股浓重的火.药.味,顺着这个气息并不难找到烟花大会真正的地点。
日暮葵沿路寻来,却依旧没有发现上三的踪迹。
她心下焦急,忍不住怀疑上三不会并没有跑来看烟花,而是饿得受不了,跑去吃人了吧?
这时,日暮葵突然闻到了空气中传来了一丝血腥味,她越往那个方向疾奔,就越发现那气味正在变得更加浓重、令人作呕。
那不是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流出的血液。
朦胧的月光洒在空荡的街道,许是刚刚才放过烟花,四周是死亡般的寂静。
日暮葵心惊肉跳,手腕一翻,已经拔出了自己的日轮刀。
突然,在靠近目的地的街角,晃出了一个人影。
是上弦之叁。
日暮葵却有些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因为它的身上没有丝毫的血迹,它只是它。
也许是别的恶鬼。
日暮葵上前几步想要和它说话,但这时,她才借着月光看清了它的神情。
“你……?”
上弦之叁似乎没有看到挡在它面前的日暮葵,只是轻飘飘地从她的身侧晃了过去,它直直地走向一个挂着白色哀布的宅邸。
那是一个道场。
空荡的场厅里躺着两具棺椁。
日暮葵站在门口,却不敢进去。
她看着上三,又或是狛治的背影。
井为什么把他们带到了这个时代?
井说它是善之纯粹,[善者复生,恶者陨灭]。
回忆起了一切的恶鬼,将会在无尽的悲伤和悔恨之中陨灭。
它杀死了那么多人,它本就应该是恶者啊。
可是……为什么,身为鬼杀队的她,在雷行先生和花柱姐姐的墓前,在紫藤冢之前深深地发着毒誓的她,在为着恶鬼流泪呢?
[因为恶燃烧殆尽后的本真是善]神明回答了她。
[悔过是善,放手是善,赎罪也是善]
[善者将会在紫藤之中复生]
在紫藤井底重新睁开双眼的上弦之叁猗窝座已经摆脱了恶鬼的掌控,明白了他的宿命。
……
日暮葵也应该立刻通过[食骨之井]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
她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但是,她远远地看到了桥边站着的墨色和服的男人。
他猩红的眸子正幽幽地落在她的脸上。
第四十四章
鬼舞辻无惨若有所思地看向日暮葵。
它光从外表上来看, 更像是一位清隽的贵公子,墨色收腰的和服愈发将它衬地身量挺拔, 微微蜷曲的鬓发平添了几分忧郁的神色。
如果不是它染着鲜血的利爪刚刚才从另一个少年的眉心离开的话, 或许, 无知的少女会被它的皮囊所欺骗。
鬼王将鬼爪上残留的血块漫不经心地用舌尖轻卷, 然后吞之入腹, 阴冷如蛇蝎又红如璀璨宝石的鬼眸冲日暮葵微微一眯。
它像是要拂走一粒尘埃一样随意点向她,和俊雅的面庞稍显不符的低沉嗓音道:“猗窝座,杀了她。”
被称呼为猗窝座的少年,又或者是鬼,正因鬼化进程的痛苦而蜷缩着, 但听到鬼王的命令, 它仍然强撑着、思绪混乱地从地面暴起。
鬼化会消耗大量的血液,丧失神志时自然需要用吃人来补充能量;它已经苍白如鬼的脸上只有疯狂和食欲。
一瞬间的变故让日暮葵根本来不及反应。
等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 训练有素的肌肉记忆已经带动起自己的手臂将日轮刀死死地抵挡在向她扑来的恶鬼面前。
恶鬼此时还没觉醒血鬼术, 只会靠蛮力和冲劲向她张开自己布满獠牙的嘴巴;日暮葵连连败退, 高强度的压迫让手腕处的阵痛再一次扩散开来,她几乎拿不住日轮刀。
就在恶鬼将她压制到冰凉的地面,失去理智地将要张嘴撕扯下她身上任何一处的血肉时,远处的鬼舞辻无惨终于像是达成了什么目的一样轻轻一笑。
日暮葵在混沌的挣扎之中突然听到了一声琵琶弦音。
下一秒,空洞的鬼脸、深邃的夜幕都旋转着消失;眨眼间, 她已经身处另一个陌生之地。
无尽的地下鬼城,装饰布局典雅古朴,亭台楼阁间有幽幽的火光将一切点亮。
日暮葵首先是看到了天花板处倒立着一只抱着琵琶、黑发掩面的女鬼, 她一动不动着,被遮挡住的脸庞看不清神色;一瞬后,突然有另一张倒悬着的脸逼近了她。
日暮葵突然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看到他的脸。
鬼舞辻无惨哼笑一声,用冰冷的指腹擦过日暮葵的脖颈,它只需要一个用力就可以擦破女孩细软的肌肤、渗出密集的血珠,顺着她倒挂着的姿势嘀嘀嗒嗒而下。
这是鬼的城池,自然需要血的助兴。
倒错开的姿势让鬼王更加容易睥睨这个蝼蚁一般弱小的人类女孩,它冷冷的视线扫过她混合着愤怒和恐惧的面色和克制不住颤抖起来的睫毛,熟悉的眉眼和脑海中那副多余的画面渐渐重合——那是它在找到自己的第一位[合作伙伴]时,血液交汇间存入细胞的、作为把柄一般的存在。
女孩仍然紧紧攥着那柄日轮刀。
鬼舞辻无惨感受到了鬼的情绪,忽觉兴味,它微微动了动指尖,全权服从于它指令中的鸣女拨动了琴弦。
日暮葵失重落下,但在落地的一瞬间又漂亮地翻身而起,流转着紫光的日轮刀直直地指向离她只有几步距离的鬼王。
不自量力,却是拼死一搏。
但,鬼王只是站在原地,并没有任何躲闪的意思。
日暮葵心下一惊,可剑已出手,自己本就是实力上被鬼王碾压的存在,即使其中有什么陷阱,她也必须要直入其中。
她薄而锐利的刀锋在劈砍到鬼王脖颈的一瞬间,突然被另一柄横插进来的日轮刀猛然震飞;日暮葵注意规避着鬼王的血鬼术或是一旁琵琶女鬼的攻击,但丝毫没有料到自己的日轮刀会以这种方式被击飞。
这种、熟悉到令人震颤的方式。
日轮刀节节滚落到冰凉的台阶之下,日暮葵的虎口裂开了血纹,震荡的麻意和她心下突然升起的寒意几乎瞬时掩盖下了她手腕处张牙舞爪着的痛楚。
“你……”她发出毫无意义的呢喃。
持剑挡在鬼舞辻无惨面前的恶鬼不为所动,鬼面上三对、六只鬼眸正一眨不眨地落在日暮葵的身上,它在看她,又似乎没有。
它苍白的手缓缓将‘日轮刀’举起,指向日暮葵的鼻尖,却迟迟没有下一个动作。
良久,它用命令的语气道:“去把你的剑捡回来。”
仿若在战国时的初见,又杂糅了之后每一日的旁观、教导,这个曾经应该是继国岩胜的恶鬼就像是要检验他们这么多年的分别是不是真实存在着的那样要求道:“举起你的剑,日暮葵。”
只是这一次,剑下并不再是输赢,而是生死。
为什么……?为什么要成为鬼?这样的问题拥堵在日暮葵的心中、口中却在它冷漠的鬼视下被另一种名为被背叛、愤怒的情绪所充填,日暮葵用颤抖的、早已失去知觉的手握起了她的日轮刀,学着它的姿势,直直地指向了它的鬼面。
可是,她怎么可能战胜地了它呢?在人类时就做不到,成为鬼了之后更是如此。
恶鬼紧抿了嘴唇。
它仍然使用着月之呼吸,弯月状的剑技随着流光道道而来,划破她的衣袖、头发直到皮肤;它并没有在戏弄着对手,只是堂堂正正地使用着人类时的力量,将日暮葵一击又一击地挥退。
末了,它的刀锋如一道银光探向人类最为脆弱的心口,却又欲盖弥彰般的略一抬腕,将她的日轮刀横劈折断。
流紫色的碎刀撒落一地。
女孩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恶鬼因为那猩甜的血液而颤抖,但还是笔挺着脊背将自己的鬼刃收回了刀鞘中。
鬼舞辻无惨立于高台,俯视着它拙劣又可笑的[合作伙伴]。
他的嗓音在偌大的无限城内回荡:“黑死牟,这就是你献给我的忠诚吗?”
拥有了新名字的恶鬼在鬼王的威压下沉默地下跪,将情绪与心声尽数呈上。
像是干涸已久的枯井终于潺潺出水流,雾色笼罩的夜间终于倾泻起月光。
鬼舞辻无惨冷冷地俯视着跪趴在自己脚下的女子,看她无力瑟缩着探手去摸一旁的日轮刀。
“就是这样蝼蚁一般的女子吗?”它沉沉问道,视线终于从她的脖颈处收回。
黑死牟垂下视线。
瞬时之后,鬼王悠悠收回了再次沾染上血气的鬼爪。
被破开的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日暮葵的视线之前,它的六只鬼眸仍是人类时的琥珀之色,它朝着日暮葵的方向,面色没有丝毫的痛苦或是愤怒,只是淡淡地闭上了眼睛。
在越来越迷糊的意识中,日暮葵隐约看到黑死牟的身躯缓缓站起,然后将那颗头颅安回到了自己的脖颈上;鬼肉将丑陋的伤痕填补至新。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那个在庭院中负剑而立的继国岩胜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