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兽苑
“把她给我丢出去!”
无极宫沉重的殿门又被推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御前太监总管秦公公快步走来在宋曦身边停下,一把拉住她撑在地上的胳膊。
“嘶……”被碎瓷割开的伤口在拉扯间撕裂,钻心刺骨的剧痛自掌心升腾而起,宋曦忍不住倒抽一口发出一声轻哼。
“……”秦公公的视线落在她皮肉外翻的伤口上,眼底微光闪烁似有不忍,他下意识回过头,却只看见年轻帝王清隽冷漠的背影。
秦公公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拉着宋曦的胳膊,半拖半扶着把人带了出去。
“都说了陛下心情不佳,你是怎么伺候的?”出了殿门,秦公公低声抱怨一句就把她往前轻轻一推,挥挥手道:“你该庆幸陛下没有重重罚你。快走快走,走远点儿,别教陛下再看见你了。”
深夜的冷风吹在身上犹如刮骨利刃,手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宋曦孑然站在冷风里,直到此刻仍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觉脑中昏昏沉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属于自己似的。
刺骨的夜风一吹,意识逐渐变得清明,细如蛛网的思绪在脑海中交织,难以捕捉的零散片段逐一在眼前闪过,仿佛被一层薄雾笼罩,忽明忽暗,看不真切。她试图抓住它们,过去犹如鸿羽般的思绪竟在此时渐渐凝成实体,脑海中仿佛出现一根无形的细线,串联起各种思绪,牵引着它们朝一个方向靠近。
过往的记忆不再杂乱无章,宛如一幅画卷在脑海中缓缓展开,每一抹痕迹都清晰可见……
昭明元年,前镇国大将军起兵叛乱。彼时先帝驾崩未久,尚未来得及接管兵权的明德帝李焱不敌叛军,一度下落不明,与此同时,浑身是血的煜昭悄无声息出现在凤凰山中。
半年后,煜昭伤势痊愈,以家中有事为由离开凤凰山。同年,消失多时的明德帝李焱重回盛京城,借崔氏、潘氏等外戚之力渐渐收回部分兵权最终镇压顾氏乱党重登帝位。
……
宋曦回想当年自己从端国公府出逃时,先帝还未驾崩,遁入山林数个春秋,没想到外头的俗世红尘竟已改朝换代,更不知道新帝登基前还有一番曲折,直到入了建章宫才从崔嬷嬷等宫人口渐渐得知。如今细细一合,李焱、煜昭,那段时间的经历竟是严丝合缝重叠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她愿意用自己拥有的一切换一个人站出来告诉她,这不是真的——
凤凰山里的煜昭,温柔疏朗的煜昭,眼睛里仿佛含着一汪潋滟清泉,温情脉脉看着她的李焱……
是当今圣上,李焱。
可是不会有人站出来拉她走出无垠的噩梦。
她也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宋曦怔松地站在原地,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身上阵阵发凉——
李焱好生生地出现在宫里,也就是说,当年煜昭离开凤凰山后并没有遭遇不测,他甚至还能大显神通夺回兵权重登帝位。
那么,凤凰山地图是谁泄露的?
哥哥布下的阵,没有她亲手画的地图,神仙也进不来。从前她只当煜昭死了,随身携带之物才会流落世间,可是煜昭非但没有死还成了大越的国君,那么他曾答应过她誓死不泄露给外人知晓的凤凰山地图又为何会指引端国公府的人找到她的踪迹?
过往的所见所闻再一次闪回眼前,原本模模糊糊的思绪一点一点变得清晰,犹如一面弃置已久的铜镜被吹走了厚厚的落灰,露出光可鉴人的镜面,映照出清晰而狰狞的真相。
脑海中隐隐响起端国公世子的声音:“……当今圣上能顺利回京登基,端国公府功不可没,父亲从龙有功,又有圣母皇太后撑腰,前途无量……”
端国公府功不可没……
是了,端国公府是崔太后的人,曾助圣上顺利回朝登基,或许是冯磊护驾途中恰巧在煜昭身上看到那张地图,开口讨了来,煜昭随手便给了。
他或许早就忘记在凤凰山给她的承诺。
宋曦吸了吸鼻子,思绪飘回当年的凤凰山。
明媚的天光下,少年抚着她的鬓发,声音微哑:“阿曦,不要忘了我。”
她没有忘记他,却是他先把她丢下了。
“还不走?想让陛下再罚你一顿板子不成?”不知过了多久,秦公公见她动也未动,紧皱眉头走过来又是一阵催促。
宋曦咬了咬下唇,勉强动了动身,失魂落魄地走下御阶。
轻软的春衫于方才冲撞拉扯间沾上了溅落的醒酒汤,被夜风一吹,黏腻腻地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刺骨的凉意,受了伤的手掌疼得发颤,她微微止步,摊开手掌一看,这才发现方才那片碎瓷还扎在掌心里,随着她的走动,一寸一寸深入皮肉。
她在原地愣了愣,伸出两根指头捻住碎瓷边缘,咬紧牙关往外用力一抽。
半片边缘锋利的瓷片被从血肉里连根拔起,带出一抹刺目的鲜红。
……
失魂落魄回到建章宫时,陆嬷嬷已在后门等待多时了。
“太后娘娘召见,随老身来吧。”陆嬷嬷仿佛已知晓结果,没多说一个字,只领着她往崔太后的寝宫正殿走去。
没能爬上圣上的龙床、没能抓住圣心,甚至被像丢垃圾似的从无极宫丢了出来,太后交给她的任务可以说失败得彻底。
被陆嬷嬷带往建章宫正殿时,她浑浑噩噩,忍不住想:建章宫不养闲人,这一次,怕是真的要被送回端国公府了。
兜兜转转这么久,原来还是逃不脱为奴做妾的命运啊……
“回来了?”行至半途,路过冰清住的院子,冰清还没有睡,正支起的窗子,从屋子里探出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听吴总管说,你触怒圣颜,被陛下轰出来了……投怀送抱不成,反丢了建章宫的脸,若我是你,宁愿碰死在无极宫殿前的盘龙柱上也不回来丢人。
……据说此前犯错失了体统的宫女不是被杖杀就是被发配永巷了,也不知道太后娘娘会如何处置你……啧啧,可怜呐。”
宋曦恍若未闻,李冰清含讥带诮的声音渐渐远去,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建章宫正殿门前。
宫殿里灯火通明,安静无声。
宋曦跟在陆嬷嬷身后,木然进了殿。刚在凤位前站定还未跪地行礼,眼前忽地一闪,有什么东西朝她飞了过来,紧接着额头便窜起一阵钻心的痛意——崔太后用手里的杯盏朝她丢了过来,狠狠砸中她的额角。
“废物!”崔太后低沉的嗓音携怒而来:“你是如何办事的?为何会被圣上赶出无极宫!”
“奴婢姿容鄙陋,粗笨浅薄,难入陛下之眼。”宋曦仿佛察觉不到额头上的伤痛,木然俯首请罪:“请太后娘娘恕罪。”
“姿容鄙陋,粗笨浅薄?”崔太后不怒反笑,抬手指宋曦道:“圣上是哀家亲眼看着长大的,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哀家最清楚不过!你是何来历,哀家也心知肚明,更何况这段时间来,哀家按照他的喜好精心调教栽培,他如何可能对你不满!”
宋曦没有察觉到她言语里的异样,只垂眸叩首:“奴婢死罪。”
“啪!”又一只白瓷茶盏砸了过来,贴着宋曦的耳朵飞了出去,落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崔太后冷哼一声,两颊的肌肉微微颤动:“你确实罪该万死……秦福广带着一群金武卫亲自进了无极殿把你架出来,如今阂宫皆知哀家往陛下宫里塞了个只有脸蛋没有脑子的蠢货!”
“奴婢死罪。”
崔太后一拍椅背,怒而起身,指着宋曦叱道:“你除了这四个字,还会说些什么?好啊,既然你一心求死,哀家这就成全你!来人——”
隐于暗处的几个粗壮仆妇应声而动,就在这时,建章宫总管吴敬才猫着腰进来,附耳对崔太后说了些什么,却见崔太后脸色略微一僵。
“什么?崔相在今日朝堂上当众驳斥圣上?”崔太后凤目一瞪,反手甩了吴敬才一个巴掌:“如此大事,先前为何不报?”
“奴、奴才该死!”挨了一巴掌,吴敬才粉白的面皮上顿时浮出五道鲜红的指印,他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立刻跪地道:“是……是崔丞相。数日前陛下提出想要派兵镇压边境游民,当时崔丞相便承诺,若是陛下能拿出令人满意的边境布防图,就、就……”
说到这里,他悄悄抬了抬眼皮觑了一眼崔太后,见其脸色越发阴沉,剩下的话便再不敢说出口。
“就如何了?”崔太后又怒又急,猛地踹了他一脚,厉声斥道:“狗奴才,还不快说!”
吴敬才“哎哟”一声被踹飞数丈远,连滚带爬回来伏在崔太后脚下,泣道:“娘娘息怒!息怒啊!仔细伤了凤体!奴才说就是了——崔丞相说,若陛下能拿出令人满意的边境布防图,就交还摄政之权。”
“什么!”崔太后身子原地一摇晃,被身后的陆嬷嬷及时接住。
“崔相魔怔了,怎能应下这种事?”
建章殿里的宫女嬷嬷跪了一地,齐声道:“娘娘保重凤体啊!”
崔太后陡闻噩耗,越看脚下的吴敬才越不顺眼,登时怒从心头起,又抬脚踹了上去。
“此事为何从头到尾都没有哪怕一个人前来禀告哀家?崔家的人都死光了吗?还有你们这些奴才,哀家好吃好喝养着你们有什么用?”
吴敬才一边叩头一边急声辩解,不一会儿额头就红肿了一大片:“娘娘息怒,非是奴才们知情不报,只是、只是崔丞相他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下了严命,不许朝堂上的事有只言片语传入后宫之中!崔相身为三朝阁老,德高望重,又是崔氏宗子,一呼百应,无论是崔氏族人还是文武百官,莫敢不从。”
“糊涂啊!”崔丞相乃崔太后嫡亲的伯父,崔太后自是知晓其为人光明磊落,一时不禁捶胸顿足,过了片刻复又问道:“崔相此举当正中圣上下怀,既然如此,圣上理应龙颜大悦才对,为何又与崔相发生争执?”
吴敬才小心翼翼道:“昨日陛下所呈布防图确实得到崔相肯定,陛下龙颜大悦,都已经准备点兵前往边境了,谁知就在昨日夜里,崔相漏夜前来告知陛下,春日不宜发兵,要求陛下暂缓发兵之事,静待冬日。”
“原来如此……”崔太后神色稍缓道:“既然圣上一时无法出兵,便无法证实其布防图可行,如此一来,崔相手中的摄政之权自然不急于交出。”
“娘娘目光如炬。”吴敬才赔笑道:“想来正是因着这件事,陛下这才龙颜大怒,与崔丞相生了争执。”
“必是如此了。”崔太后略一思忖,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回过头来指着宋曦怒视吴敬才:“你这狗奴才,既是知情,为何不早早来报?哀家把她送到圣上面前,按理说圣上该对哀家感恩戴德才是!偏生出了崔相的事,圣上定会迁怒哀家,此时此刻无论哀家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她这枚精心调教的棋子算是废了!”
“娘娘明鉴!”吴敬才一脸委屈:“如今朝堂与后宫之间像竖着座铜墙铁壁似的,外头的消息是一丝半点都传不进来,若不是今夜出了事……”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朝宋曦瞥了瞥,尖细的声音里莫名多出几分自得:“奴才留了个心眼,向外头卖了这张老脸面,这才为娘娘探听出这点子消息来。”
“哼,你有什么脸面?还不是建章宫和哀家的脸面。”崔太后脸色稍缓,瞥了一眼宋曦道:“吴敬才,你速召崔相进宫!至于这个丫头,陆嬷嬷先带她下去,改日圣上心情好些了,再送她过去伺候。”
“是。”陆嬷嬷应了一声,一直紧绷着的脸色稍显和缓,她走了过来拉起宋曦的胳膊:“先退下吧。”
谁知宋曦竟一动不动,反挺直了腰背跪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盯着崔太后,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太后娘娘,奴婢愚笨,不配伺候陛下,请娘娘收回成命。”
“住口——”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陆嬷嬷的怒斥打断:“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还不快随老身退下?”
说完,竟不管不顾拽起宋曦的胳膊想把人拉拽出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崔太后已把宋曦的话一字不落听进耳中。
“慢着!”崔太后一抬手示意陆嬷嬷停下,侧过首来盯着宋曦的眼睛,眯着眼睛问她:“是不配,还是不愿?”
她的声音虽轻,语气也并无苛责之意,可周身上下仿佛与身俱来的强烈威压却劈头盖脸朝她罩下,若是平时,宋曦怕是早就吓得落荒而逃了,可是此刻,她只是略动了动唇,轻声道:
“是不配,也是不愿。”
……
一阵漫长的死寂,崔太后终于动了动,怒极反笑,她没有再看宋曦一眼,而是转头看向陆嬷嬷。
“这就是你和崔嬷嬷给哀家调教的好棋子?”
陆嬷嬷亦未想到宋曦口出惊人之语,连忙跪地请罪道:“娘娘息怒,是奴婢有失管教,奴婢这就——”
“不必了!”崔太后冷冷打断她,转头看着宋曦:“你要知道,建章宫不养闲人,你若不能为我所用,建章宫也容不下你了,何况哀家也不是什么讲究你情我愿之人,哀家只再问你一次,你想清楚了吗?”
“她不愿意,臣女愿意——”
宋曦还未开口,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继而一道人影掠至殿内,李冰清跪在崔太后脚下,略微抬头,神情炽热而真诚:“太后娘娘,臣女愿意服侍陛下,臣女愿意听从太后所有差遣,还请娘娘给臣女一个机会!”
崔太后看也未看李冰清一眼,只垂了眼眸看着宋曦:“你说呢?”
宋曦的声音毫无波澜起伏,一字字重复道:“回太后娘娘,奴婢姿容鄙陋,粗笨浅薄,不配伺候陛下。”
“冥顽不灵!”崔太后冷哼一声:“吴敬才!”
“奴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