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离京
李焱:“往后有我护着你。”
“可我不想总是躲在旁人的庇护下。”宋曦抬起巴掌大的脸,眼圈泛着一层淡淡的红:“从前父亲护着我,家里出事后,哥哥留下的阵法护着我……可是父亲和哥哥都不在了,就连凤凰山也没有了。而我还是一无所有、一无是处,任人欺辱,如果没有你或是崔太后的庇护,在这宫里,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只要有我在一天,必会护你周全。”
“我不想总是依靠旁人。”宋曦摇了摇头,道:“崔嬷嬷说得没有错,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毫无长进。从前在家里,父亲和哥哥总说家里一切有他们,我是女孩子,只要平平安安、将来嫁个好人家就好,他们想什么、做什么从来不曾告诉过我,后来家里出了事,我想帮忙,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家里的人被带走押上刑场。每一次想起那种无力的感觉,我都觉得自己很没有用,什么都做不了……”
“你救了我。”李焱抚上她的侧脸,话音温柔,目光认真而专注:“别人我不知道,但若没有你,我早就死在凤凰山了。正因为有你,我才能安然无恙回到盛京,大越才能国泰民安、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宋曦:“……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也能扯得上关系?”
“当然。”李焱正色道:“我是大越的君王,当年若我死于凤凰山,朝野上下必定大乱,届时各方势力趁势争夺朝权,轻则天下大乱,重则生灵涂炭。”
“你也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吧。”宋曦吸了吸鼻子,似嗔似怪:“不就是换一个皇帝吗?哪有你说得那般夸张……”
“并非我故意夸大其词。”李焱严肃道:“当初发动叛乱的大将军萧氏及其族人本就出身北境游牧民族,虽个个骁勇善战,身手不凡,却手段暴虐粗残,加之非我族类,若让他们登临帝位恐怕会对我大越遗民赶尽杀绝。”
“竟如此残暴吗。”宋曦忍不住咂舌,喃喃道:“怪不得从前哥哥就不喜欢那位大将军……”
李焱手腕微微一抬,托起宋曦的脸,定定看着宋曦道:“你不是什么一无是处、毫无长进的无用之人。你是我的恩人、是大越朝成千上万黎民百姓的恩人,也是我李焱的心悦之人。”
心悦之人……
宋曦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耳根微微发烫,匆匆别过脸躲开他的视线。
类似的话她已听他说过许多次了,可每次都觉得像山巅之上飘渺而遥远的云朵,格外不真实。
良久,她才缓缓回过神,艰难道:“我困了,休息去了……”
李焱眼帘微垂,眉角一挑,仿佛很轻地笑了一声,他探过身凑近宋曦,尾音稍稍扬起,带着些许宠溺调笑的意味:“阿曦,我绞尽脑汁开解了你半天,到头来你却只与我说你要睡觉了吗?”
“我确实困了啊……”宋曦小声嘀咕:“还不许人去睡觉吗?”
“宋曦,”李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嗓音低沉道:“我对你的心意你已知晓,你对我的情意又如何呢?”
“……”宋曦沉吟不语,昳丽的面容被月光映得晶莹透白。
李焱轻叹一声,抚了抚她的头发道:“无妨,我有足够长的时间,等你愿意告知我你的心意……既然困了,就早些休息吧,再过几日就要出发去边城了。”
*
三日后,风和日丽,云淡风轻。
辰正时分,神武门里里外外一片肃穆庄重。
无数身披银甲的金武禁军分列御道两侧,甲胄银光闪闪,帽顶红缨猎猎。将士们腰配金刀银剑,手持利盾长戟,目光炯炯,无声筑起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
九霄高台前,文武百官肃容而立,准备恭送新帝登基后第一次领兵离京,平定边境叛乱。
未几,司礼太监疾步匆匆而来,在玉石高阶之上驻步,手中拂尘一甩,高声道:
“陛下驾到——”
一时间,刹那间,礼乐齐作,锣鼓喧天。编钟磬竹之声伴随着笙箫合鸣,承天殿宫门缓缓开启,文武百官口呼万岁,伏地跪拜。
李焱身着九龙衮服,头戴冕冠,缓缓步出。玉带束腰,袍裾飞扬,腰间玉佩随步伐碰撞轻响,额前冠冕珠帘微微晃动,年轻俊朗的面容依稀可见。
在他身后,太监宫女手捧香炉,手持华盖,分列两队鱼贯而出,沿着青石御道朝神武门方向而去。
神武门外,车驾玉辇、随行将士早已整装待发。
李焱所乘辇车金雕玉砌,由八匹毛色雪白的骏马所载,乌檀为骨,黄绸覆顶,车厢四角高悬金铃,风拂铃响,恍如天籁梵音。
李焱一扬袍裾钻进御辇,司礼太监尖锐的嗓音复又响起:
“陛下起驾——”
“恭送陛下出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呼声如潮,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
半日后。
宋曦坐在车辇中,与映画、夏竹、秋萍等人支起一张桌子,百无聊赖地玩着叶子戏。
“这个时辰了,总该驶出盛京城郊了吧。”宋曦丢出一张索子,一手支着下巴喃喃道,“真想看一看如今外头是什么模样了。”
“姑娘且再忍一忍吧。”映画瞅了瞅手里的牌面,撇着嘴摇了摇头:“方才銮驾行至城中南北大道,引城中百姓叩拜,耽误了好长时间,如今怕是还未离开盛京城太久。姑娘贸然掀起车帘,被潘大人瞧见了,又要念叨姑娘了。”
宋曦瘪了瘪嘴,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李焱此番虽出行只带了数千金武卫精锐,同时封了潘维为副将一并出行。潘维年纪虽轻,却博览群书,见多识广,知晓那西境边城地势高险,而盛京城又位于平原,二者地理落差极大,深怕盛京城的精兵良将去了水土不服反而误事,因此未从京中带去太多人马,只挑选了常年强身健体的金武精锐随行而去。
李焱身为一国之君,又是此行主将,出行首日自是端坐队伍之首,以示天子威仪。
而宋曦及其侍女几人则被偷偷带出,安置在兵马物资队伍中间的车驾之中。
出门在外毕竟不比宫中,宋曦除了映画便只带了夏秋二人,四人同坐一辆马车之中,倒也有说有笑自得其乐。
车驾驶出盛京城一路向西而行,除了躲藏在凤凰山中的那段时日,宋曦还从未离开过盛京城,此刻终于有机会出城,难忍心中好奇,小心翼翼打开车窗掀了帘子往外看去,可刚一拉开车帘,目之所见即不是巍峨高山也不是浩瀚湖海,而是一张五官深邃俊朗却面无表情的脸。
修眉凤目,不苟言笑,正是此行副将、如今的金武卫副统领潘维。
“潘大人?”宋曦微微一怔,道:“您怎么在这里……”
作为副将,可以随皇帝一同在主将的车驾中议事,也可以待在自己的车驾里,可为何会出现在她的车马旁边?
宋曦百思不解。
潘维曾在后宫御花园中仗义出手,才令她免于摔落池中、被池底利石划伤面容的厄运,宋曦对他本就存了几分感念之心,正想寒暄几句,却听见对方冷冷道:
“姑娘,此地尚在盛京城郊,人多眼杂,还请姑娘坐在车驾之中,轻易不要露面,免得为陛下招来非议。”
他说这番话时神情淡淡,目不斜视,只伸来一只手,替她放好了车帘,又道:“此时尚未出京,陛下脱不开身,在下便奉陛下之命前来看顾姑娘,姑娘若有何需求,只管与在下说。”
原是奉李焱之命来看守她的。
宋曦心神一凛,隔着车帘盯着潘维修长挺拔的身影,心中了然——李焱是一国之君,出门在外,自然不可能日日夜夜都盯着她,却怕她仍存了离宫的心思,便派了潘维来看管她……
她又不是傻的。宋曦暗想,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她既然出了宫,便没准备再回去,可是如今光这车厢里就有三双眼睛盯着她,其中还有两个身手了得的武婢,她便是神仙也插翅难飞。
出逃这件事,还得审时度势,徐徐图之才是。
“宋姑娘。”与此同时,隔着轻薄的车帘,响起潘维霜雪般寒沉的嗓音:“在下有一句话奉劝姑娘,此行对陛下来说,意义非凡,无论姑娘存了什么心思,都请慎之又慎,莫要妨碍了陛下。”
“……”
无怪人人都说翰林院的潘子渊年纪轻轻却智计无双,自己与他不过只匆匆见了两面,便已被他看破了心思。
宋曦心中暗自嘀咕,忽然之间却像猛地意识到什么似的,脸色顿时一白——
他方才唤她……宋姑娘?
潘维已经知道她姓宋?原来她自以为隐瞒得很好的真实身份,已经被不知道多少人摸得一清二楚了吗……
宋曦恍然大惊,脑中一片混乱,完全没有发现,她们身处的这辆马车竟已不知不觉落到车队最末,不一会儿便悄悄从队尾脱出,偏头拐进了一条林间小道。
与此同时,另一部马车悄然跟上,尾随她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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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惊喜
窗外有潘维这个门神守着,宋曦不敢四处张望,只好与映画她们在车里玩叶子牌,几个小姑娘平日里在宫里拘束惯了,难得有机会玩耍,兴致高涨,一玩便是一整天。
不知不觉黄昏已过,车厢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宋曦放下手里的牌,轻轻揉了揉眉心,随口问道:“映画,什么时辰了?”
映画小心掀起车帘一角向外张望,不一会儿回过头来,眉头微拧:“姑娘,咱们玩得太投入,都已经入夜了。”
宋曦一怔,心里隐约觉得不对,一时也顾不上潘维那个冷面门神,也凑到窗边掀开帘子望了出去。
窗外漆黑一片,马车两侧挂着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照亮前方的小路和道路两侧憧憧树影,四周只有风过林稍的窸窣声和马蹄踏在路面上发出的轻响,竟无一丝人声。
“奇哉怪也。”夏竹和秋萍凑了过来,两个小脑袋一左一右从宋曦身边朝外探去,喃喃道:“陛下的仪仗怎么不见了?”
不仅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不见踪影,就连潘维的身影也不见了。
宋曦脸色微微发白,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车帘。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劲的?”宋曦压低声音,小声问道。映画等人凑了过来,四颗脑袋埋在一起,在昏暗的烛光下面面相觑。
“下午队伍在城郊驿馆附近停了片刻,那时奴婢还下车为姑娘拿了点心来。”映画皱着眉毛道:“那时咱们的马车还好端端地排在队伍中间,潘大人也在附近,并没有什么不对呀,怎么忽然就看不见其他人了……”
经她这么一说,宋曦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所乘坐的这辆马车自下午小憩过后就再也没有停下过了。
这不正常。
按照惯例,圣上的仪仗在日落前必定会抵达沿途行宫,李焱及随行兵马会在行宫休整一夜,明日继续赶路,可是眼下天都黑了,马车却半点没有停下的迹象。
精神高度紧张下,宋曦脑中思绪翻涌,把自己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一举一动迅速回想一遍,最坏的可能性不由自主浮上眼前——
坏了!李焱出宫前因为她的缘故处置了潘太后的心腹李嬷嬷,该不会是潘太后因此怀恨在心,知道她随李焱出了宫,暗中派人引走她的马车,欲在无人的犄角旮旯对她除之而后快吧。
“潘大人——”宋曦越想越不对劲,心中发毛,额头沁出点点冷汗,再顾不上其他,抬高声音大声喊道:“潘大人,你在吗?咱们何时可以抵达行宫?陛下的车驾又去了哪里……”
话刚出口,心中又是“咯噔”一声响——潘维可不就是潘太后的亲侄儿?若真是潘太后想对她下手,只怕就是这潘维从中穿针引线,悄悄将她引出队伍带到这无人的僻静小道上。
宋曦心中暗恨那潘子渊长得人模人样,没想到却和潘太后沆瀣一气,联手害她!
想到自己眼下处境,只怕今日是凶多吉少了。宋曦无声地叹了口气,眼角余光扫到身旁几人身上,不由得一阵刺痛——得罪潘太后的人是她,映画等人不过是被李焱指派来陪伴自己,若因自己的缘故死在这荒郊野岭之中,委实太冤枉了些。
……不行,至少得想个办法保映画她们性命无忧。
“来,”宋曦略一思忖,朝三人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道:“你们听我说,待会我发出点动静引起外面的人注意,你们几个趁我与他说话时赶紧跳车,他们的目的在我,必不会追击你们,你们什么都不要管,径直往林子里跑,夜里陛下发现我不在了定会来找,到时候你就安全了。”
“姑娘,你在说什么呀!”映画大惊:“我们怎么能丢下你独自逃跑?”
夏竹也点点头道:“对呀,姑娘别忘了,我和秋萍会武功,无论发生什么事,也该我们护着姑娘才是!不管外头是谁,若我们全力一搏未必不能取胜。”
如果潘太后打定了主意置她于死地,必定派了不少杀手伏击于此,区区两个会武功的小姑娘,如何与他们斗?自己跟着她们,反成了她们的催命符。宋曦下定决心,轻轻捏了捏映画的手,坚声道:“听我的。”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车窗冲外头喊道:“潘大人请现身一叙。你要杀的人是我,我随你去了便是,不要为难其……”
车窗被掀开,见到陡然出现在窗外的人,宋曦剩下的话音卡在喉头。
浓稠的夜色中,一名男子身骑高头大马,悄无声息地伴着马车而行。他身穿玄衣,宽大的袖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头上戴着一顶与他身上的玄色锦衣极不相称的宽檐斗笠,大半张面容都隐于阴影之中。
“好端端的,潘子渊杀你做什么?”那人见她探出头来,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朝她微微侧了侧头,露出一张轮廓深邃、五官俊朗的熟悉容颜:“阿曦,你何时得罪他了?”
是李焱。
“……”宋曦眼眸大睁,神情错愕,一时竟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也说不出话来。与此同时,身子却被人猛地朝后一拽,重重跌回车厢里,夏竹、秋萍二人一左一右从车窗跳了出去,两道娇俏灵动身影宛如游龙,惊闪于夜色之下。
“何方宵小,竟敢算计我们家姑娘!”夏竹一声娇喝,腰间配剑出鞘,锋利剑锋直指李焱。
“大胆贼人,受死来!”秋萍不遑多让,紧随其后,一时之间寒光剑影交错在夜色之下。
“等、等一下——”宋曦怔然抬手想要阻止,可一道疾光掠影疾闪而来,“铿”地一声落在李焱面前,格挡开夏秋二人的逼命奇袭。
“放肆!”来人嗓音沉冷,寒声斥道:“睁大眼睛看看,你们面前的人是谁!”
夏秋二人武器脱手而出,又被来人强大的气劲逼退数步,冷静下来定睛一看,脸色同时一白——眼前之人剑眉星目,轮廓深邃俊朗,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赫赫威仪、贵不可言,不是当今圣上李焱是谁?
“陛下恕罪!”夏竹秋萍同时一哆嗦,俯身跪地,叩首请罪道:“奴婢有眼不识陛下,奴婢该死!”
“起来吧。”李焱摆摆手道:“你们勇于护主,忠心耿耿,何罪之有?来人,给朕记下,赐黄金百两。”
说完,李焱拉紧长辔,翻身下马,衣袍一掀上了宋曦的马车。
“……”宋曦方才被夏秋二人往车厢里一甩,正天旋地转晕头转向,抬眼就看见本该随着仪仗抵达行宫李焱掀起车帘出现在车上,之间只觉身在云里。
“陛下,你这是……”宋曦怔怔望着李焱,视线落在他刚摘下的宽檐大帽上,脑中灵光一现,顿时明白过来,不禁恼恨交加道:“这些都是你安排好的?李焱,你莫不是故意吓唬我?”
先是暗中引开她的马车脱离仪仗队伍,一路悄无声息行走到荒无人烟的小道上,在她察觉不对时故意不现身、不出声,害她担惊受怕!
“阿曦冤枉啊!”李焱“哈哈”一笑,丢下帽子坐在她身边,拉起她的手用自己张开的手掌包裹上去,道:“难得出趟门,浩浩荡荡跟着那么一大群人,有什么意思?我故意让子渊先带着你的马车脱离队伍走到小路上,自己再悄无声息地离队追来,无非是想与你同起同坐,一路上无人打扰,如同寻常夫妻出游一般,谁知刚赶到这里,就听见你在叫子渊的名字。”
“谁……谁与你是夫妻……”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宋曦耳根一热,微微别过头躲开他的视线。
“还生气呢?”李焱一抬眉稍,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哄道:“我想给你个惊喜,所以事先未与你通气,是我不好,阿曦别恼我了好不好?”
“我怎敢与陛下生气?”宋曦撇着头,心有余悸道:“陛下一时兴起,拿我寻开心罢了,可曾想过我方才害怕得要死,甚至还让映画她们跳车……如今想来,你在这里,四周必定暗伏无数暗卫,如果映画她们横冲直撞就跑出去了,恐怕会为你的暗卫所伤,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我的手下可不是笨蛋,谁都胡乱伤害?”李焱勾了勾她的鼻尖,唇角微微扬起:“可不像你这个小傻瓜,敌我不分,连子渊都不信任。”
“你——”宋曦气得回过头来,恼道:“明明是你们行事鬼鬼祟祟、奇奇怪怪!堂堂一国之君,有行宫不住,偏拐了我来往这荒郊野岭走。”
“好啦,是我的错,我向阿曦赔罪可好?”李焱一手揽过她的肩,在她耳边缓缓道:“我这不是想着,你从未出过盛京城,定对城外的一切好奇不已,这才想着带着你出来,好好走一走、看一看。这附近就有个小城,再过一会儿咱们到了之后,我带你去城里逛逛就当赔罪可好?”
“进城?”宋曦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很快又暗了下来,轻叹息一声道:“你又骗我,出宫前有特意自从看过此行路线图。我们这一路上沿着官道而行,未免各地州府斥巨资接驾,故这一路都不进城,不是就地安营扎寨就是住在城外行宫,哪有机会进城?”
“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我这不是费尽心思带着你脱离队伍了吗。”李焱笑了笑,悠悠道:“此行粮草、兵马和仪仗走大路,途径城镇不做停留,但因人多队伍长,行进速度偏慢,我另外带着一小队人马与你一起穿过沿途城镇而行,隐藏身份、不惊动当地州府,不仅能多陪陪你,还能亲眼看一看当地民生如何,可谓一举两得。而且我们人少,脚程快,到了西境边城正好和大部队汇合。”
宋曦轻哼一声,佯装不以为然,却难掩眼底眉梢的欢喜向往之色:“原来是微服私访。”
“微服私访,顺便与你游山玩水嘛。”李焱笑了笑,半晌却又摇摇头,道:
“不对,是与你游山玩水,顺便微服私访才对。”——
作者有话说:宫里太苦闷了,让小两口出宫培养培养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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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夜市
他凑了过来,说话间的呼吸拂过耳畔,宋曦耳根发热,心跳比方才还要急促,下意识推了推他,局促道:“黑灯瞎火的,上哪游玩去?”
“前方有个小城,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这才刚入夜,最是城中热闹的时候。咱们上那逛逛去。”
宋曦回过眼瞥了瞥他,犹疑道:“可是陛下这一身龙袍……”
李焱垂头看了一眼身上和这荒郊野外完全不合称的黑金龙袍,浅浅一笑,道:“这算什么事,我早有准备——来人,拿进来。”
车窗应声而来,一名侍卫打扮的少年伸手递来一个不打眼的灰布包裹。
李焱接过包裹,取出一件轮廓挺括的布衣劲装,冲宋曦笑道:“换上这个便不突兀了。”
说罢,竟就这么当着宋曦的面宽衣解带,除下身上厚重繁复的锦袍。
宋曦陡然瞪大双眼,满目惊谔:“你、你这是干什么……”
“换衣裳啊。”李焱理所当然道,手上动作一气呵成,三下五除二便脱了外袍,扒了内衫,露出上半身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挺拔肌肉。
宋曦猛地扭头闭眼,眼角余光却在转头瞬间隐隐扫见一道刺目的伤痕。
“……”
还未来得及细想,耳畔响起李焱低沉的浅笑:“你躲什么?从前在凤凰山又不是没看见过。”
“流氓!”宋曦闭着眼咬牙暗骂道:“那怎么能一样?那时你受了伤,我为你包扎伤口哪里顾得上这些?如今你好手好脚、全须全尾,就不能下车去别处换吗?”
“我好歹是皇帝,光天化日之下在属下仆役面前更衣,委实不太体面——好了,阿曦,帮我拿一下那边的外袍吧,就在你手边。”
宋曦小心睁开一条眼睛缝,只见李焱已经穿好里衣站在她面前,单薄的白衫包裹着修长挺拔的身形,长发高高束成马尾,鬓边发丝微微散乱,繁复的龙袍一被脱下,比起方才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威严,多了些许少年人热烈的烟火气。
宋曦目不斜视,慌乱地伸手摸索,捉住李焱方才拿出的布衣劲装递过去,手指微微颤抖。
李焱接过衣物,指尖擦过她微颤的手指,忽然朝她倾身而去,四根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笑意略显促狎:“换个衣服罢了,如此害羞做什么?照这样下去,往后你我大婚,你岂不是要挖个地洞钻进去?”
“谁要和你大婚了?”宋曦别扭道:“京城多的是名门贵女等着嫁给陛下,单是宫里头就有潘颖李冰清排着队候着呢,有我什么事。”
李焱眉心微蹙,疑惑道:“潘颖就算了,李冰清又是哪位?”
宋曦咬唇不语,半晌硬邦邦道:“等着嫁给陛下的名门贵女呗。”
李焱凝视她紧绷的侧脸,忽然轻笑:“阿曦,你不会吃醋了吧?”
宋曦察觉到他眸中笑意,耳尖一红,怀里便被塞了一包东西,李焱在她耳边悠悠道:“好了,不逗你了。你也快把衣服换上,咱们就快进城了。”
半柱香后,马车进了城,在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宋曦换好一身黄衫翠裙,发间簪一支粉玉珠钗,腰悬禁步,腕间玉镯叮当作响,提着裙摆走下马车时,随着步履,发间珠玉轻轻晃动,馥郁甜香在空气中悠悠弥散。
宋曦摸了摸鬓发,别扭道:“陛下,大晚上的,打扮成这样,好生奇怪……”
李焱竖起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摆了摆:“早就与你说了,你我之间没有陛下和陆月歌,只有你和我——阿曦和煜昭。”
紧接着宋曦手腕一紧被他牵起手来,恍惚中看见对方回过头,对身后一众随从道:“朕四处逛逛,你们自行歇下,不许跟着。”
宋曦还未回过神来,就被他牵着手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四周是街市上明晃晃的风光和各种喧杂人声,恍然间竟有种隐入尘世之感。
“陛……阿昭,这样好吗?”过了好半晌,宋曦才收拢思绪悠悠回神:“万一有人刺杀你……”
“你能不能想着点我好的?”李焱忍不住笑出声来,回过头刮了刮她的鼻子道:“自然有暗卫和你的那两个武婢远远跟着,如此一来,既不会打扰咱们,遇到危险也能及时出手。”
宋曦“哦”了一声,眼睛一眨环顾四周,一下便被周围的热闹景象所吸引。
此刻虽已入夜,街道上却花灯如昼,形形色色的摊贩沿着街道分列两侧排开,放眼望去琳琅满目,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声声入耳。宋曦看得眼花缭乱,只恨自己没能多生两双眼睛,李焱平日大方得很,也不顾旁人怎么看,奇珍异宝流水似的送进她在建章的小院里,可此刻那些东西在她眼里看来都不及这小城夜市来得鲜活有趣。
李焱的嗓音低沉悦耳,在她耳边细细介绍此地风貌:“此地名为鲤城,依山傍海而建,百姓尤擅经商,海上贸易发达,蕃商众多,民生富庶……”
“嗯嗯。”宋曦在一个小摊前停了步,心不在焉地随便一点头,乌沉沉的双眼却瞪得溜圆,直勾勾望着小贩手上的东西。
李焱循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那摊贩左手掂着一口大锅,锅子里铺满了炒成焦黄色的椰丝,随着他一下一下颠锅翻炒,焦甜椰香扑面而来,另一只手捧着一圈椰子叶围城的小碗,往里填入一层浓稠的糯米浆,继而用炒至金焦香甜的椰丝为陷,填满米浆,封好口放入一旁巨大的蒸笼里。
“好香啊……”蒸笼掀开的一瞬,醇厚的米浆混杂着椰丝的甜香窜入鼻尖,宋曦深吸一口气,眸光微微发亮。
李焱微垂着头,在她耳边轻声问:“想不想尝一尝?”
“嗯嗯。”宋曦点点头,眼珠子仍一眨不眨的盯着大蒸笼里晶莹剔透的糯米团子。
李焱失笑,抬头对店家道:“来两个团子。”
那摊贩店家是个干瘦黝黑的年轻小哥,看模样和打扮并不是当地人,他应了一声,摸出两片稍大些的椰子树叶托在手中,掀开蒸笼盖,从中夹出两枚蒸得玲珑透亮的团子放在树叶上,一手一个递给宋曦二人。
“这个,不是团子。”店家眉眼弯弯,笑得热切:“这在我们家乡,叫做‘薏耙’,是用糯米和椰子做的,可好吃了,客人快趁热尝尝?”
他来自异乡,虽说着大越朝通用的官话,话音语调却与盛京城人不同,略显得有些别扭,李焱没听太明白,宋曦更是一门心思放在团子身上,一刻也等不了,刚拿上手就迫不及待咬了一大口,软糯的外皮在入口即化,炒椰丝的焦香在嘴里迸裂开来,满口都是滋滋甜香。
“以……唔……”宋曦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道:“以什么来着?以巴?”
“不是,不是尾巴。”年轻的摊贩摆摆手,放慢语速,一个字音一个字音道:“是薏——耙——”
宋曦点头,仿着他的腔调和神态学舌:“一——靶——?”
简简单单两个字,硬是被说得怪模怪样,所幸她生得天真貌美,那外乡小哥倒也不生气,甚至随着路边众人一道捧腹大笑。
宋曦咽下最后一口团子,颇有意犹未尽之感,正想开口再要一个,却隐隐觉察到脸颊微微发热,回过头去发现李焱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宋曦心头一紧,下意识伸抚上自己的侧脸,疑道:“我脸上可有什么不对?”
“没有。”李焱伸手掠去她唇边一抹椰丝,眼神柔和得仿佛荡漾着潋滟水光:“只是许久未见你笑了。”
微凉的指尖掠过脸颊,带起些微难以察觉的酥痒。宋曦颊边飞起红晕,颇不自在地躲开他炽热专注的视线,连忙转开话头,一指前方道:“那边在卖什么亮晶晶的小东西?咱们过去看看。”
李焱眼神温柔:“好。”
那时一个首饰摊子,店家是个鸡皮鹤发、眉眼慈祥的老婆婆,歪歪倚在摇倚上,面前的摊位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头面首饰,多为竹木雕刻、缠花簪花,算不上名贵,手工却很是精致。
宋曦看了欢喜,目光在一排发簪之间流连不去。
“这位小公子,挑支簪子送你心上人吧。”摊主婆婆见来了客人,也不起身,只倚着摇椅,慢慢悠悠道:“这儿的首饰都是老婆子我亲手做的,都取了上好的意头。你左手边的那个铜锁儿,代表夫妻二人永结同心……那边那支花钗,并蒂双莲,花开富贵,吉祥如意,带回家去送给心上人,保管你们比翼双飞,幸福绵长。”
李焱听了心动不已,当即挑出一支素银雕花发簪在宋曦发间比划:“当真如此神奇?”
摊主婆婆抿了抿没牙的嘴,呵呵直乐:“小公子好眼光,这根簪子雕工最为精致,簪头一支独秀,取自一心一意、白首不离之意,小公子往后定能与这位姑娘白头到老。”
宋曦低垂眉眼,很轻地笑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婆婆怕是言错了,当今男儿,上至九五至尊,下至寻常百姓,谁不是三宫六院、三妻四妾,我又怎敢奢望有人能对我一心一意、白首不离。”
老婆婆“呵呵”笑了几声,慢悠悠道:“小姑娘,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看人最准,你若不信,来日且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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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故人
摊主婆婆说得笃定,宋曦只笑笑不语,挡开李焱的手,从摊位上拿起一根木雕花簪插入发间,手指抚过簪头含苞欲放的芙蓉花,歪着头打量镜中自己的模样。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李焱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清澈柔和宛如刚刚化开的春水:“非常好看。”
宋曦微微侧目,李焱线条流畅的俊朗面容出现在镜中,透过镜面与她相视。
花颜玉貌,意气风发。
端得是一对璧人。
镜中男子眼眸微垂,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耳边:“喜欢吗?”
耳尖微微发热,宋曦正想说话,前方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响动,夜市上的人群纷纷停下手中动作,面露惊奇向前方望去。未几,人群向两侧分开,给忽如其来的异响让出一片空间。
“救命!别跟着我!我不要回去——”尖利的女声破空而来,紧接着一道瘦削娇小的影子从接到尽头跌跌撞撞急奔而来。宋曦探出头去一看,只见那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甚至未着鞋履,脚踝上布满横七竖八的血痕,所过之处路面上留下斑驳血迹。
看身形是个年轻女子,只是乱发覆面,看不清模样,可不知为何,宋曦看着那人模糊的身影,似有一种熟稔之感。
李焱满脸戒备之色,下意识把宋曦护在身后,可就在这时,那女子猛地抬头,对上宋曦的视线,身子蓦地一顿,随后陡然爆发出一股气力,径直朝她所在的方向飞奔而来。
“小曦!是你吗小曦!”那女子骤然发力,越过李焱径直扑倒在宋曦脚下,两只骨瘦如材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裙摆,嘶哑着嗓音尖叫道:“小曦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那女子嘶喊着抬起头,乱发之间隐约露出苍白如纸的面容,涕泗横流,满目绝望。
苍白惊恐面容出现在眼前的瞬间,宋曦浑身一震,怔怔然蹲下身。
“你是……阿笙姐姐吗?”
那女子紧咬下唇,用力点点头。
“阿曦,你认得她?”李焱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宋曦“嗯”了一声,抬起头时,满目都是忧急水光:“是从前在端国公府里认识的姐妹。阿昭,帮帮她……”
李焱一点头,挺身来到她们面前:“你放心。”
与此同时,粗犷的吼声伴随着沉重混乱的脚步声步步逼近:
“——滚开!都别给老子挡路!”
一群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紧追而来,手里的棍棒砍刀清晰可见,为首之人满脸横肉,手持儿臂粗的长鞭,一道寸长刀疤自右脸额角劈至唇边,眼中凶光毕露。
“阿曦小心。”李焱压低声音,戒备的目光在那女子和虎背熊腰的大汉间来回扫视间,刀疤壮汉已经带着人浩浩荡荡逼杀而来。
阿笙眼看他们逼近,身子抖若筛糠,双手反握紧宋曦的手腕,十指死攥着她的衣袖,指甲几乎深深嵌入皮肉。
“小曦……”阿笙眸光惊恐不已,喘着粗气哀求:“救救我……求你!他们是……不、不对,他们追来了,你也……你也不能被他们抓住!我们快逃!现在就逃!”
那女子似乎已经疯癫失常,前言不搭后语的一通话却如同一记惊雷从天而降,径直劈在宋曦天灵盖上。她抬首对上紧追而来的彪形大汉,阑珊灯火下,眼前一幕似与一年前端国公世子带人追上凤凰山捉她回府的画面缓缓重合。
“是端国公府的人?他们是来捉你回府的?”宋曦眼眸惊睁,难以置信道:“可是阿笙姐姐,你不是早就已经赎身出府,恢复自由身了吗?”
阿笙泣泪摇头,而在这时,凶神恶煞的打手已经追到面前,为首的刀疤大汉手中长鞭重重往地上一甩,“啪”地一声,抽起满地尘埃。
“小贱人,挺会跑的啊?”刀疤男狞笑一声,一步一步朝他们靠近,恶狠狠道:“这次回去,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阿笙的手指攥得更紧了,宋曦朝她笑了笑,伸手覆上她的微凉的手背。
“别怕……”
说着,她抬起头,水汪汪的眸子却望向李焱,小声哀求:“阿昭,帮我……”
李焱背对着她一点头,长臂一伸挡在二人面前,朝那群彪壮男子冷冷开口:“几位堂堂七尺男儿,当街欺辱良家妇人,恃强凌弱,恐怕为人所不齿。”
这些人生得凶神恶煞,想来是常在这鲤城里干些欺男霸女的勾当,骚乱刚发生,夜市上的行人早已四散而去,沿街摊贩手忙脚乱地收拾货物远远躲开,此刻整条大街虽有人在,却犹如死一般的寂静。
刀疤壮汉长鞭一举,示意身后人停步。
今日携宋曦微服游城,李焱特意卸下身上繁复配饰,换上一身低调的布衣,长发高高束起,虽是一副浪迹天涯的落拓少年模样,可往众人面前一站,上位者仿佛与身俱来的强势气息仍如影随形,威压逼人,仿佛山岳压顶。
刀疤壮汉被他的威压一震,自身气势顿减一半,直到眯着眼睛上下一通打量,见他一身寻常布衣,年岁也不过弱冠,这才恍然松了口气,心生鄙夷,粗声喝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训老子爷我?老子告诉你,这娘们——”
他一指地上的女人,道:“这可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她是咱们世子爷府中侍妾,在床上伺候男人的低贱玩意儿,卖身契可是在官府那里备了案的,老子奉命捉拿,合情合法,今日就算是闹到官府衙门里去,老子也不怕!”
“端国公世子?”李焱皱眉,嗓音沉冷:“端国公府远在盛京城,府中之人因何出现在数百里之外的鲤城?”
他虽年轻,可与身俱来的威严气势不减,故意放慢了语速,话音里的赫赫威压迫得人无法抗拒。
那彪形大汉用鞭柄指着阿笙,几乎本能地开口答道:“那可要问这娘们了,放着好端端的世子侍妾不做,非得当逃奴,硬生生从盛京城逃到此地。”
此话一出,李焱清晰地感觉到宋曦在他身后呼吸一窒。
“小贱人,”刀疤大汉见李焱不言不语,只当他终于不再出手干预,一脸得色歪着身子冲阿笙狞笑:“你该不会以为逃出盛京城就安全了吧?要知道咱们世子爷在大越各州府都有花楼产业,就是为了——”
“大哥!”刀疤大汉的话音被身后小弟打断:“主子不许旁人在外头频繁提起他的名号,咱们还是快些把人带回去交差完事……”
“啪——”
一声巨响,刀疤大汉反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拍在那打手小弟脸上,厉声嘶吼,
“混账玩意儿,轮得到你教老子做事?”
虽是打了人,但刀疤大汉被他一点,也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顿时收住话锋,转头对李焱怒目而视:“你又算什么东西?问东问西做什么?好狗不挡道!赶紧给老子滚,否则老子连你一块打!”
“……”李焱默了默,嗓音微沉,似在强压怒气,半晌才道:“抱歉,在下有诺于人,必护下这位姑娘周全,还请各位兄台高抬贵手,放这位姑娘随在下离开。”
“开什么玩笑!”刀疤大汉勃然大怒,手中长鞭往地上狠狠一甩,厉声道:“你答应了谁和老子有什么关系,老子……”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豆大的眼眸里映出一点金光——
李焱摸出一锭黄金捧在手中:“兄台息怒,在下愿为她赎身。”
“……”刀疤大汉脸色稍缓,视线在那锭黄金上流连不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满怀遗憾道:
“这位公子……这位少侠,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实在是我家主子……少侠,这……”
李焱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地又摸出一锭黄金。
刀疤大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真的不行啊,我就是个跑腿的打手,这姑娘的卖身契在我家主子手中,即便你今天把人带走,来日主子拿了卖身契来,还是能向你拿人。”
李焱一点头,接二连三陆续掏出五枚金灿灿的大金锭,也不等那刀疤男再开口,便伸手往他怀里一扔:“这些若还不够,兄台只管开价便是。”
刀疤男被沉淀的的金子压得原地一晃,为难道:“不是,兄弟,这真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我家主子——”
“其他事无需兄台烦忧,在下自有解决之法,来日贵主若是问起,兄台只要告知带走这位姑娘的人是京城来的煜昭,贵主便不会再追究此事。”
“京城……煜昭?”刀疤壮汉抱着沉甸甸的黄金,口中发出梦呓般的喃喃声,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不是……这能行吗?”
回答他的只有李焱携两名女子渐渐远去的背影,以及悄无声息出现、拦在眼前的四名佩刀暗卫。
*
客栈。
阿笙已经被映画等人梳洗干净,换上一身簇新的衣裳安置在榻上,宋曦坐在榻边,长眉微蹙,无声望着她紧闭的双眼。
“阿曦,”李焱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压低声音在宋曦耳边道:“你累了一天,先歇下吧,这里有下人们守着,外头也有暗卫,不会有人敢来找她的麻烦。”
宋曦“嗯”了一声,正想起身,谁知刚动了动,床上的女人就被惊动,猛地睁开眼迅速攥紧宋曦的胳膊,似有些神志不清,颤抖着嗓音道:“别!小曦别走!不要丢下我!”
“阿笙姐姐别怕,我在这里。”宋曦见她惊恐不已,冲李焱摇了摇头,又回身坐回榻上,轻拍着阿笙的手背,温声安抚道:“我在这儿,我哪里也不去。”
她的声音似有能让人安心的力量,阿笙呼吸微缓,渐渐平静下来,眼睛一眨,缓缓抬头盯着宋曦,下一刻却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抓紧她的胳膊,颤声道:“小曦快走!世子他……他这些年来一直在找你,他已经掌握了你的行踪线索,他、他就要来抓你了!”——
作者有话说:小李哥:出差暂停,先把老婆的仇人抓来杀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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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无良兄妹
阿笙受尽折磨,精神俨然已是恍惚失神,一时惊醒,猛地抓紧宋曦的胳膊,颤声道:“小曦快走!世子他……他这些年来一直在找你,他已经掌握了你的行踪线索,他、他就要来抓你了!”
即便已经逃离端国公府许久,但乍一听到这样的话,宋曦顿时如淋冰雪,寒意顷刻间从发梢蔓延至足底,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冰凉的手指被一双温暖熟悉的大掌裹进掌心。
“别怕。”
她回过头,正对上李焱乌沉沉的眼眸。
“别怕,都已经过去了。”他说。
都已经过去了……
是啊。她想。
都已经过去了。如今她是陆月歌,手握脱籍文书和良籍黄册,虽做不成自己,但再也不必惧怕国公世子冯磊了。
“阿笙姐姐别怕……”她下意识仿着李焱的做法,反手握住阿笙的手,将她干瘦微凉的手指尽可能包裹进自己的掌心。
“那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如今我已脱籍,即便冯磊找到我、抓住我,也不能再伤害我了。”
听到“冯磊”两个字,阿笙显然被吓了一跳,满是恐惧地向后缩了缩,颤颤抬起眼皮小心看她,喃喃问:“脱、脱籍?”
宋曦“嗯”了一声,朝她浅浅笑道:“阿笙姐姐,当年在端国公府,是你告诉我世子院子里通往街巷上的角门无人看守,我才能顺利逃出府……这一次,换我来助你摆脱他。”
“我……我也可以脱籍吗?”阿笙懵然抬头,眸底微微亮,似有满怀希冀的亮光一闪而过,可是很快又浮起一层迷离雾气。
“不……不对……”她像是忆起了什么,意识恍然清明,一手撑着额头,痛苦闭眼:“可是我明明已经为自己赎身了……”
是啊。宋曦跟着蹙眉,脑中闪过身在端国公府时的旧事。
阿笙姓何,名笙,本是端国公府从外采买的婢女,与宋曦这样籍没为奴的死契罪奴不同,私奴可以选择与主家签活契,日后若存足了银子,便能为自己赎身脱籍。
何笙签的便是活契。
当年她与何笙同在端国公府二小姐冯蕾院中为婢,不同的是,她担的是粗使丫鬟的差,而何笙当年则是冯蕾身边得脸的大丫鬟,不仅吃穿用度堪比副小姐,到手的工钱赏赐也颇为丰厚。
何笙虽得冯蕾倚重,却不似冯蕾那般尖酸刻薄、心狠手辣,反而因为常跟着冯蕾,日日看着宋曦在其手中受尽搓磨而心生怜悯,对她多有照拂,几年下来倒也感情深厚,在得知她将被冯蕾送给世子做侍妾后,特意前来告知她逃生门路。
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宋曦却永远记得那天。
那时虽已是冰消雪融的盛春,但天下着雨,格外寒冷。冯蕾怕宋曦寻死觅活出了岔子不好跟世子交代,便用一根麻绳将她捆了拘在柴房里,准备择日送上自己的世子嫡兄的床榻。
彼时宋曦手无寸铁,饥寒交迫,又被拇指粗的麻绳束了四肢,当真是求生无路求死无门。
何笙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是冯蕾的贴身丫鬟,看守柴房的小厮一口一个“何笙姐姐”,满脸堆笑,手脚麻利地迎了她进来。
宋曦在一片饥寒中被人摇醒,抬眼就看到何笙微红的眼圈。
“可怜见的,”何笙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把一条厚厚的毯子裹在她身上,“这么冷的天,二姑娘她怎么忍心,把人冻坏了可怎么好。”
“……”宋曦眼底一酸,艰难地张了张口,嗓音嘶哑:“何笙姐姐,放开我好不好,求求你……我不想做世子的侍妾……”
何笙怜悯地望着她,半晌指了指门外,艰难地摇了摇头:“小曦,对不起,我不能……”
宋曦顿时失了力,无力地倚着墙,长睫轻垂,眼下阴影闪动,低声道了句“我明白”。
何笙不忍见她失落,四下环顾一圈,忽然靠了过去,附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世子殿下对你势在必得,你若跑了,二小姐就没法向世子殿下交代好,所以这里看守得极严,即便我放了你,你也逃不出这个院子,到时候被捉回来平白受罪吃苦……”
宋曦心如死灰,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接着何笙话锋忽地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但是到了世子院子里就不一样了。世子放荡无拘,幼时便不喜管束,这些年越发厉害了,悄悄在院子里开了个侧门,直通府外且无人看守。你若想逃走,便耐心等上几日,世子纳妾当日,世子院里大伙儿都去吃酒了,戒备越发薄弱,洞房时世子吃得醉醺醺的,你悄悄从他身上摸走钥匙,不愁走不了。”
宋曦怔了怔,眼睛寸寸睁大,难以置信地望向何笙:“阿笙姐姐,这是真的吗?”
“当然,那角门就在世子院落最西侧,一座假山后头,门边放了个大水缸做标记,十分好找。”何笙小声道:“小曦,我已经递了银子,等公中送还我的卖身契便能脱籍。所以……对不起,除了这个消息,我帮不了你太多,如果二小姐知道我今日放了你,定不会善罢甘休让我离开国公府。”
“谢谢。”宋曦眨了眨眼睛,泪雨盈盈而下:“阿笙姐姐,你已经帮了我很多。若有机会,我定报今日之恩。”
“大家都是苦命人,互相帮衬罢了,哪算的上恩情。”何笙对她苦涩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叹息道:“小曦啊,记得逃得远远的,再不要回盛京城了……”
……
是啊。宋曦猛地收拢思绪,满腔疑惑——当年自己离开端国公府时,何笙分明已经为自己赎身了,可是后来为什么,又成了冯磊的逃妾?难道当年因为自己出逃的原因,国公府卡着她的卖身契不放,她没能为自己赎身成功?
想到这里,宋曦不禁心头一紧,深重的愧疚和自责油然而生。
就在这时,何笙忽然“啊”了一声,双手抱着头尖叫道:“我想起来了!是二小姐……还有世子!他们两兄妹没有一个好东西!”
听她这么说,宋曦心中隐隐猜到怎么一回事,忙伸手扶着她的肩膀,试图温声安抚她的情绪:“阿笙姐姐,别紧张,别紧张!他们不在这里,谁伤害不了你的,你冷静一点儿,先不要想过去的事了,好好休息,睡一觉……好吗?”
“不、不行——”
何笙像是受到刺激,抱着脑袋,痛哭失声:“世子他、他心心念念要纳的侍妾没有了……他很生气,连着数日不给二小姐好脸色看,二小姐就、就把我送给世子,说是当作赔罪。”
“什么!”宋曦大惊失色,捂着嘴倒吸一口凉气,她原先猜想是冯磊强迫何笙为妾,万万没想到竟是冯蕾把她献给了世子。
何笙与她不一样,何笙贴生照料冯蕾数年,多年主仆情谊在冯蕾眼中竟恍若无物!
“可是、可是你不都给自己赎身了吗?”宋曦愤慨道:“既然脱了贱籍,便不能被人随意买卖,即便冯蕾曾经是你的主子,也不能强迫你。”
“他们威逼利诱府里的管事,一会儿说记错了价格,我凑的银子还远远不够赎身,一会儿又说我当年签的是死契,没有赎身一说……”
“胡说八道!”宋曦怒道:“他们逼良为妾,分明触犯大越律法。”
“我自小卖身,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文书签得是死契还是活契都记不明白,哪会知道这些……”何笙双目空茫,失力地点了点头道:“事已至此,我别无办法,只好跟了世子成为侍妾,开始那几年倒也无事。世子是个得陇望蜀、喜新厌旧的人,纳了我之后,那股新鲜劲儿很快就过去了,加上院中又进了很多姬妾娈童,没过多久,世子便不再招我伺候了……直到几年后,世子时隔许久又踏入我的房中……”
何笙断断续续,仿佛忆起什么可怕的旧事,颤声道来:“那天他很高兴、很兴奋,还喝了酒,一身酒气……忽然踹门闯劲我的房间,手上拿着一件东西让我看,他说……他说……”
说到这里,何笙抬起头,定定望向宋曦的眼睛道:“他说他终于找到你了。”
心神剧震,宋曦一抬眼,猛地对上李焱惊谔的视线。
“世子说你逃不出他的掌心,他要亲自带人去捉你……”何笙断断续续,恍恍惚惚道:“我看了他手上的东西,他说得不错,小曦……你逃不掉……我很担心你,我想出去找你,却被他发现,先是关着我,没过几天又把我丢进花楼里——”
“阿笙姐姐。”宋曦扑上前,拥住何笙发颤的双肩,温声安抚,待她镇定下来后轻声问道:“你还记得,当初世子拿在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吗?”
何笙紧簇眉头想了想,自她怀里抬头对上宋曦的视线,一字一字笃定道:“是一方丝帕,上面仿佛有墨迹勾画书写的痕迹,我认不得字,隐约感觉像是一张地图,记录得很是详实。”
宋曦不再说话,只回头瞥了目瞪口呆的李焱一眼,眸光陡然一冷——
作者有话说:阿曦:好你个小李子,果然是你出卖我
李焱:我不是!我没有!青天大老爷我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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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花楼
此言一出,李焱瞳孔微震,下意识道:“阿曦,你的东西我一向贴身保存,从未假手于人,你若不信,我这就冯磊叫来,当面一问便知!”
何笙被他口中“冯磊”二字吓了一跳,猛地惊起攥着手里的锦被向后瑟缩,惊恐地瞪大双眼,求饶般攥紧宋曦的衣袖,喉咙里挤出恐惧的呜咽:“别!别找他来!我不要回去……我死也不回醉花楼!”
“阿笙姐姐莫怕,他不在这里,没人会把你送回那个什么醉花楼……”何笙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被李焱一句话击溃,宋曦不禁心生恼怒,回头瞪了李焱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先回去歇着吧,有我陪着阿笙就好。”
李焱却难得没有仔细听她说话,而是拖着下巴蹙眉思索片刻,随即抬起脸,面容冷峻,直勾勾望着何笙,问:“你方才说的醉花楼是什么地方。”
听到“醉花楼”三个字,何笙在宋曦怀里抖得更厉害了,干瘦的五指死攥着她的胳膊,指甲似乎都要嵌进皮肉里去。
“魔窟……地狱!小曦,花楼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何笙断断续续道,喉咙里发出的每一个话音都想混杂了肺腑里的血气。
宋曦一边安抚何笙的情绪,一边回过头不满道:“阿笙姐姐眼下情绪很不好,你非要在这时候问些无关紧要的话刺激她吗?”
“不是无关紧要的问题。”李焱耐心道:“阿曦,数月前御史台有一本折子中提到‘花楼’二字,称这些年来大越各州府不约而同建起名为花楼的商铺。这些花楼虽明面上是秦楼楚馆,实际上据御史台人暗中查证,花楼之中或藏有不少阴私秘辛。朝中多次派人核查,却一无所获,花楼里的人也守口如瓶问不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