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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诅咒

“大越狗皇帝!受死吧——”

身后突然爆起一阵声若巨雷的狂暴怒骂,宋曦李焱同时回首,只见一队精锐骑兵从茫茫白雪深处冲杀而来,为首的将领一身黑甲,身材魁梧,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手提一柄硕大弯刀,刀身在雪色和天光下泛着森冷寒芒。

“那是……西境乱军的首领吗?”宋曦心脏猛地揪紧,抬首望向李焱,瞳孔骤收,急喊一声:“阿昭小心!”

但是已经太晚了,只见那支西境骑兵速度极快,为首的黑甲将领更是威风凛凛,势如奔马,转眼间已近深李焱百步之内。

李焱屏息凝神,眉心紧锁,猛地抽出佩剑。

“噌——”地一声脆响,宝剑出鞘,在凛凛寒风中发出龙吟般的清越孤鸣。

“大越狗皇帝,为我小弟偿命来!”

黑甲首领怒喝一声,眨眼之间已至李焱面前,手中长刀高高举起,刀光如落雷般朝李焱头脸直劈而来!

李焱提剑相迎,却因长久颠沛跋涉而气空力尽,难以抵挡。

眼看黑甲首领手中长刀就要劈下,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飞箭裹挟万钧之力破空而来,精准射穿首领持刀之手!

“……!”那人中箭吃痛,手中弯刀角度偏斜半寸,擦着李焱的肩甲划过,只削下他鬓边一丝散乱的碎发。

“陛下,微臣救驾来迟!”潘维一身银铠,策马自宋曦身后赶来,手中长弓弦犹自震颤。率领身后金武精锐挡在李焱面前。

李焱转身,与他对视一眼,略一点头,随后他的视线一扫,只见左骁卫将军谢俊也自从大军营地策马而来,在他身后,大越朝最精锐骁勇的金武卫骑兵如犹如黑云般浩浩荡荡奔涌而来,顷刻间便将黑甲将领与随他而来的精锐骑兵尽数包围。

黑甲勇士目光环视四周一圈,猛地啐了一口,恨声骂道:“大越狗贼竟早有埋伏!果然狡猾!”

“狗贼?”李焱唇角一勾,冷冷笑了一身,缓缓抬头望着马上之人,目光分外不屑:“尔等此刻所站之地乃我大越国土,而朕身后每一个人都是大越子民,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和忠实的守卫者,却被尔等斥为狗贼,当真是贼喊捉贼,令人发笑。”

他说这番话时,虽是徒步站在雪地上,远不及眼前身骑高头大马的黑甲首领高大,可通身仿佛与身俱来的威严气势却不输在场任何一个人。

宋曦被蜂拥而来的金武卫将士护着退到战圈之外,微微闪动的目光落在李焱身上,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姑娘请留在此地。”护她退后的金武卫双手抱拳对她一礼,道:“末将等奉陛下之命,哪怕豁出这条性命,也必护姑娘周全。”

“奉命……”宋曦喃喃重复他的话,双眉若蹙,心底异样的感觉越发强烈。

与此同时,前方传来那黑甲首领的震天大笑:“我们世代生活于斯古依神山之中,你们这些中原来的越朝人,不过兵力丰富一些、力量强大一些,便要来夺我们斯古依族人的土地,这又是什么道理?”

“斯古依族……”李焱一怔,审视般的视线在眼前的黑甲汉子身上一扫,道:“你们是世代生活于此的斯古依族人?这么说阁下便是如今斯古依族的部落长秦桑?”

“正是老子爷我!”黑甲首领横刀指向李焱,恨声道:“狗皇帝,既然知道我族世代生活在此,为何还敢踏入我族神山!辱我族人,杀我兄弟!”

李焱冷冷拂袖,不怒自威:“此乃大越国土,尔等居住山中,与我大越子民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偏偏尔等屡次寻衅滋扰,边城百姓苦不堪言,朕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坐视不管?”

“山上物资匮乏,我族已将草木丰沛的山脚让给你们居住生存,拿你们多少东西都是我们应得的。”秦桑脸不红心不跳,理所当然道:“而且你们越朝人有个说法,‘弱肉强食’,你们弱,我们强,我们拿你们的东西,天经地义。”

李焱狠狠一拂袖,怒上眉稍:“强盗行径!”

“蛮夷之人!陛下何必与他们好声好气讲道理?”谢俊双目怒睁,横刀立马,怒视秦桑道:“他们统共就没多少人,又被咱们分而化之解决了大半,眼下不过是些不中用的残兵败将,一举拿下便是!”

“诡计多端的越朝人!”秦桑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你们设下连环毒计,诱骗我们先后派出两波人马暗袭,你们事先埋伏别处将老子的人马一网打尽!”

此言一出,宋曦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李焱他们早就猜到秦桑会派人偷袭,故意将计就计引敌入瓮……

“是又如何?”李焱微微一笑,坦然道:“兵不厌诈,秦桑,你们斯古依族人或物确实勇猛擅战,可带兵作战却不是只要勇猛善战就行的,你若愿意向我大越投诚——”

“你做梦!”秦桑啐了一口,恨声道:“狗皇帝,你害死老子兄弟,老子与你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势!”

李焱纳闷道:“朕何时害了你的兄弟?”

秦桑头也没回,厉声呵道:“抬过来!”

秦桑身后的骑兵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两名斯古依将士抬着一具尸体走了上来,将那面色苍白、显然已经死去一段时间的年轻男人放在李焱面前的雪地上。

李焱抬眼看去,只见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眉眼、脸型生得与秦桑有五分相似,这个人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正是趁他们与金武卫大军失散时放出箭雨意欲置他于死地的黑衣人。那时他不得不故意惊马,才得以从他的催命之箭下逃生,而后来发生雪崩,此人的去向他并不知道。

“阿承被埋在大雪之下!”秦桑垂眸看了一眼弟弟的尸体,很快又抬起头来怒视李焱,目眦欲裂:“是你!如果不是你诡计多端引他前去追你,他怎会死于雪崩!大越狗贼,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活命,老子便是死也要为阿承报仇!”

说着,只见他长臂一挥,厉声大喊:“斯古依最勇敢的将士们,拿起你们的武器,杀死大越狗贼,用狗皇帝的鲜血祭奠我们死去的亲人!”

士气受到鼓舞,斯古依骑兵阵中鼓声震天,杀气凛然,直上苍穹!

此战是避不过去了。李焱深深一闭眼,叹道:“那就只能——不死不休了。”

说着,他翻身跃上将士牵来的战马,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与方才摇摇晃晃行路不稳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众将士听令——”李焱一抬手,掌心向下一挥,朗声道:“迎战!”

战令既下,双方人马策马横刀,冲杀着迎面而上,眨眼之间便鏖战在了一起。战场行事瞬息万变,刀光剑影交错,李焱与秦桑,两条身影紧紧缠斗在一起,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斯古依族人虽骁勇善战,李焱麾下金武卫亦不是浪得虚名且占有人数优势,激战片刻,斯古依将士隐隐后劲不足,显出颓势。李焱心中一喜,手中长剑宛如游龙,一招一式皆直击秦桑要害。

“可恶!”秦桑伤了手臂,又系族人,眼见族人节节败退,心中忧急,不经意间竟是露出好几处破绽,教李焱在自己身上平白刺了几剑,目光越发凶狠暴虐,片刻后竟不禁大声呵道:“擒贼先噙王,都来助我!”

斯古依将士纪律严明,主将一声令下,无敢不从,竟一致横刀,朝李焱逼杀而来。

一时之间,飞箭流矢如同箭雨,李焱挥剑格挡,可是那箭雨太过密集,久而久之,李焱渐渐气空力尽,力不从心。

“陛下小心!”谢俊察觉李焱疲态,一脚蹬开面前的斯古依小兵,飞身来到李焱身边。

有了谢俊的掩护,李焱这边的压力顿减,与秦桑酣战游刃有余,谁知秦桑唇角竟寸寸勾起,阴恻恻笑道:“狗皇帝,今日必定要你死在老子剑下!”

说着,只听他厉喝一声,凝神聚气,双目闭合,额角青筋暴起——竟是孤注一掷凝聚全身内力冲破四肢百骸奇经八脉的限制,欲给眼前敌手致命一击!

“快住手!”李焱大惊,不由自主停下手中剑招,急道:“你强行催动浑身内力把自己逼上极限,即便杀了我,你也活不成!”

“那又如何?”秦桑咬牙切齿,恨声道:“只要能杀了你这狗皇帝,老子就不算亏——受死吧!”

伴随着一声直冲云霄的怒吼,秦桑终于将全身气劲孤注一掷般凝聚在握着弯刀的右手上,直朝李焱逼命而来!

他声势虽足,可连番鏖战气力早已不支,再加上先前倍潘维伤了手臂,即便此刻强行摧动内力殊死一搏,在李焱眼中仍是徒劳无功。

眼看夺命弯刀就要迎面砍下,李焱身形一闪,迅速避开锋芒,同时手腕一转,手中利剑裹携着精纯剑意直逼秦桑。

“噗——”剑刃刺破血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秦桑高大的身影顿时僵在原地,胸口前像是破了一个大洞,李焱手中长剑穿心而过,大量鲜血喷薄而出。

秦桑身中数剑,强撑着的沛然内力虚无散去,再难维持站立姿势,双腿一软,摇摇坠地。

李焱手握配剑剑柄,在秦桑眼看就要跪地在地的一刻朝他伸出一条腿,脚尖微微翘起,支撑着他颓然坠地的身体不至于跪倒在自己面前。

“秦首领,”李焱微微垂头,居高临下看着他,嗓音威严而冷厉:“照你所说,弱肉强食,天经地义,那么现在,朕比你强,朕杀了你,甚至灭了整个斯古依族,也是天经地义。”

“狗皇帝!成王败寇,今日拜在你手中,老子心服口服,但你若敢伤我族人一根毫毛,我就……我就——”

“就如何?”

“你若敢伤我族人,”秦桑猛地抬头,眼底铺满毫无怨言的怨毒之色:“我就诅咒你,毕生所爱皆不得,所恶甩不掉,一生一世,受尽折磨,孤独终老!”

“虚无缥缈的诅咒罢了。传说中骁勇善战、智计无双的斯古依首领秦桑,憋了半天,能做的便只有这样吗?”李焱轻蔑一笑:“秦桑,你与传说中英明神武的英雄形象,简直悬若霄壤。

“是吗?那我现在就让大越皇帝见识见识虚无缥缈的诅咒之力,”秦桑的唇角勾勒出诡异的笑意:“给我杀!”

李焱一时不知他什么意思,忽然一阵不好的预感凭空笼上心头。

“你——”熟悉而短促的嗓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李焱心口剧颤,猛地回过头去。

是宋曦。

护在她身侧的金武卫不知何时竟已死于暗箭之下,与此同时,一道身穿黑甲的斯古依骑兵长刀高举在手,朝宋曦一步一步逼近。

“阿曦……”李焱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片刻前还不屑一顾的恶毒诅咒仿佛在他耳边久久环绕:

我就诅咒你,毕生所爱皆不得,所恶甩不掉……

一生一世,受尽折磨,孤独终老!

……

隔着数米远,李焱清楚地看见宋曦苍白着脸节节后退,却被手持长刀的黑甲骑兵单手狠狠拽住头发被迫仰起头,而那人另一只手上,寒光闪闪的利刃在半空中顿了一顿,紧接着便朝宋曦修长白皙的脖子大力劈砍下去!

“狗皇帝,我虽杀不了你……”秦桑呵呵怪笑起来,“但能让你像我一样体会到挚爱死在眼前的痛苦,我很高兴!”

“不!”李焱猛地推开他,拔腿朝宋曦奔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黑甲骑兵距宋曦极近,李焱刚一动身,便见他手中利刃已经狠狠落在血肉之上,刺目的鲜血飞溅而出!——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刀一位出场嘉宾[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第62章 战死

箭雨纷纷,奉命护卫宋曦的年轻金武卫小哥不慎中箭倒下,宋曦心一沉,下意识俯身查看他的伤势,就在这时,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从岩石阴影后冲出,手持大刀朝她直扑而来。

黑色甲胄,五官深邃,身形高大,目露凶光,是一名高大壮硕斯古依骑兵,只见他目光狰狞,面容扭曲,眼底凶光乍现,宋曦呼吸一窒,脊背升腾而起一阵寒意。

“就是她!”秦桑愤怒而癫狂的笑声被寒风卷来,裹携着刺骨的杀意:“杀了她!让大越的狗皇帝也尝一尝亲人挚爱死在眼前的痛苦滋味!”

森寒刀光逼得宋曦睁不开眼,她本能地想逃,双腿却像被看不见的锁链紧紧束缚在原地一样,竟是分毫也动弹不得。

“姑、姑娘……”倒地的金武卫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勉强伸手将她往外一推,艰难道:“这里危险,快逃!”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全部力气,尾音刚落便歪着头昏死了过去。

“噗——”黑甲敌军手中长刀一刺,猛地贯入金武卫胸口,鲜血四溅,染红宋曦一片衣角。

年轻的金武卫闷哼一声,彻底没了声息。

“不——”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一条生命,眨眼便在眼前凋零死去,宋曦瞪大双眼,喉咙一滚发出嘶哑的惊叫,踉踉跄跄着退后两步,还未来得及逃走,那手持长到的黑甲敌兵已然逼至面前,锋利的刀锋在她眼前闪动着冷冷寒芒。

距离太近了,这一次恐怕神仙来了都无法刀下逃生。

她很快就会像那年轻的金武卫一样,命丧敌人刀下……

死亡的阴影兜头笼罩而下,宋曦僵怔在原地,心底一阵绝望。

她不会武功,身上只有李焱所赠宝石匕首一把,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自保,更是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手上锋利冰冷的长刀朝自己劈砍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高大的身影从雪地里飞身掠来,宛如忽如其来的山岳压顶而来,结结实实挡在宋曦面前。

“嘶——”皮肉被利刃划破的声音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异响,刺目的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一片白茫茫雪地。

宋曦大惊,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挡在自己面前之人。

一身银铠,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正是左骁卫将军谢俊,此刻,黑衣敌军手中长刀不偏不倚,刺入他胸腔正中。

“唔……呵——”谢俊脸色先是一僵,随之气沉丹田,怒喝一声,凝聚全身气力震出长刀。

“噗嗤——”又是一声响,直贯胸口的刀锋离体,余力逼退持刀的敌军,胸膛之上赫然可见一个黑黢黢的血洞,伤口皮肉翻卷,鲜血像是也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所惊,过了好一会才犹如泉涌般猛地喷射而出。

“谢将军!”宋曦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伸手托着谢俊摇摇欲坠的身体,视线落在他被鲜血染红的银色甲胄上。

伤口失血过多,深可见骨,即便是有最好的军医在此处理,恐怕也……

就在思考间的短短一瞬,那被谢俊以内力逼退的敌方将领踉跄几步,再次手举长刀朝宋曦逼命而来,但他已失了先机,四周的金武卫精锐已经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他制服,用绳索捆了扔到一处。

“谢将军,你……”宋曦眼圈红头,眸中泪水将坠未坠,目光既震动又疑惑。

“小……咳咳,小伤罢了。”谢俊借她手臂之力踉跄几步,来到数米之外一处大石边上,宽厚的肩背倚着那巨石缓缓滑下,最终气空力尽彻底跌坐在地,急促而艰难地喘息着。

“谢将军,你伤得太重,不宜移动……来人,快去请军医来!”

左近的金武卫匆匆领命而去,宋曦跪在谢俊身侧,手忙脚乱从自己的裙子上扯下一块纱布为他的伤口止血,可是没有用——伤势太重,血流不止,眨眼功夫,刺目的鲜血便彻底染红了纯白的衣料。

“不用这些……不中用了……”谢俊艰难地摆摆手,话音里带着急而喘的气银,声音轻弱得几乎听不见。

“将军,保存体力,别再说话了。”宋曦继续扯下一片衣角扎在他的伤口上,再抬眼时猛地被对方苍白失色的面容吓了一跳——片刻前还意气分发中期十足的魁梧将军,不过眨眼之间就像被抽空了浑身精气神,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仿佛可以在他那张苍白失色的反正面容上清楚地看到生命流失的速度。

“谢将军……”宋曦心中酸楚,不忍再看,眼里的泪水终于再也憋不住,一颗一颗砸落在地。

谢俊虚弱道:“受伤的人是我,快死的人也是我,你哭什么?”

宋曦抬起脸看着她,眼圈红得厉害,欲言又止:“谢将军你为什么……”

她虽没问出口,谢俊却好像猜到她想问什么一样,艰难地笑了一下,却牵动到了胸口的伤口,五官扭曲成了一团,喘着气抱怨道:“我就说了,女人家就是麻烦,动不动就掉眼泪……左右我是快死了,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陆姑娘,从前轻慢了你,是我的不对,陆姑娘博闻强识、有勇有谋,与我从前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可我仍是觉得,既是女子便不该上这战场……咳咳……陆姑娘是陛下珍惜爱重之人,我等身为陛下的臣子,自然要替陛下守好心爱之人。”

谢俊分明第一次如此好声好气地同她说话,可宋曦心中却格外难受,哽咽道:“将军别说话了,军医很快就到了。”

说话间,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焱终于拿下秦桑及其部众,朝宋曦所在的方向飞奔而来。

“阿曦!谢将军!你们没事——”

他剩下的话音在看见谢俊胸前的伤口后顿时戛然而止。

伤及心肺、深可见骨,怎么可能没事?

“阿昭,”宋曦的声音里带着清晰可见的哭腔:“方才是谢将军救了我。”

“谢将军……军医!快传军医来!”

谢俊艰难地支起身子想要给李焱行礼,却被对方抬手拦下。

“陛下,末将……咳咳……”他刚张了张口,就被心口翻涌而上的血气呛到,大口大口咳嗽起来。

“将军别说话了,等军医来,你会没事的。”

“陛下,末将有话想说……”谢俊咳了咳,艰难开口,他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呼吸越来越微弱,仿佛每一次呼吸、每说一个字都抽空了身上所有的力气。

“陆姑娘……”他的视线落在宋曦身上,正色道:“这段日子一直将你视作陛下和大军的累赘,一路走来多有得罪,对不起。”

他痛苦地咳嗽几声,唇角溢出点点朱红:“但是那日听你说起行走雪山该注意什么、应对高山症该如何做……咳咳,还有你为身体不适的将士们熬制汤药不眠不休……是我看轻了你……陆姑娘是我见过,最有胆识、最了不起的女子。”

“说这些做什么……”宋曦急道,下意识握紧他的双手,一阵冰凉中仿佛能够清晰感觉到对方的生命力在自己手中寸寸流失,心中又是一阵悲苦。

“所以,我算是明白,陛下何以对你这般珍之爱之,即便带兵亲征也不忘带着你……说完,他视线微动,落在李焱身上:“陛下,您珍视爱重之人,末将……为您护得她周全……”

“将军别说了……”李焱眼眶发红,嗓音发紧,握着他的另一只手,道:“是朕错了。你活下去,谢俊,这是朕的圣旨。”

“哈……”谢俊无力地笑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扬,仿佛没有听见他不容拒绝的强硬命令,断断续续道:“陛下智计无双,以身诱敌,分而化之逐步击退敌人……此计即便是末将也未……咳咳……也未能想得到……如今边境贼乱已平,陛下赢了此战……待回朝之后,便可真正掌权……末将恭喜陛下……我大越朝,将迎来明君治世……”

说着,他剧烈一咳,口中呕出刺目朱红,话语里隐隐带着遗憾的意味:“只是陛下的圣旨,请恕末将无法遵从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的话音更是轻得几乎要被掩埋在斯古依山的寒风硕雪之中:“陛下,末将……先走一步了……”

话音未落,他失力的手臂一软,从李焱手中颓然垂下,雪豹般锐利有神的双眼神采涣散,彻底没了生息。

“谢将军!”宋曦眼眶一酸,忍不住闭眼垂泪。

李焱沉默着起身,面沉如水,望向被俘的敌方将士,眼底仿佛凝聚着万年不化的霜雪。

“谢将军他是为了救我。”宋曦哽咽道:“阿昭,果然还是我拖累了你们……”

“不。”李焱深吸一口气,回过身伸手扶宋曦起身,望向谢俊渐渐僵硬的身体,一字一句道:“他是为了我。他知道我心中最深切的愿望,我也不会辜负他最后的愿望。”

“他的愿望……?”

“回宫,掌权。成为大越明君。”李焱回过头来,朝宋曦伸手,郑重道:“阿曦,你愿随我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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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启程回宫了

第63章 回京

大越西境,小银镇。

游民匪首秦桑已降,剩下的乱民很快也被一网打尽。李焱率领的金武卫精兵大获全胜,带着俘虏在这座大雪山脚下的小镇上修整,准备择日回京。

屋子里烧着银丝炭,暖如三春,窗外的细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际隐隐可见熹光破云而出。西境的雪域小城,日出与黄昏是一日里最美丽的时刻,宋曦坐在窗边,一手托腮看着窗外,另一手捻着一只掐丝银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金武卫将士们在驿馆外的空地上进进出出,收整行装,准备拔营出发。谢俊死去的那一天,李焱以雷霆万钧之势剿灭游民乱匪,带领金武卫精锐深入雪山腹地,将秦桑余部一网打尽。

敌人营帐中搜寻到的金银财物、牛羊马匹被将士们从雪山深处带出,尽数交到小银镇府官手中,李焱嘱咐他们将这些战利品均分给镇上百姓,以慰这些年来所受的乱匪侵扰之苦。

分完了财物,一口黑沉沉的棺椁被八名年轻力壮的金武卫将士抬着架上了队伍最末的马车,谢俊的尸身安静躺在其中,这个英武不凡、战功赫赫的南疆大将,最终死在白雪皑皑的雪域高原。李焱不忍他埋骨他乡,命小银镇主官连夜赶制黑檀木棺椁一副,棺中堆满防腐水银,准备一路带他回京。

宋曦望着他们来去匆匆的身影,表情恹恹的,手里的甜茶早就凉了,散发着甜腻的奶腥味。

“从前是我看轻了你……陆姑娘是我见过,最有胆识、最了不起的女子……”

“陛下智计无双,以身诱敌,分而化之逐步击溃敌人,如此良策,末将也未能想到……”

谢俊临死前的一字一句言犹在耳,每一个字音都像是冰雪凝成的利箭直刺她的心尖。

什么最了不起的女子,分明就是拖累他们性命的累赘。她想。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谢将军根本不会死……

还有李焱的分兵之计,一路行来,她清楚地记得,刚出征时,李焱事事请教潘子渊和各位老将,虽身为主帅,议军会议上也常是倾听而非发言,不知从何时起,他竟也能制定出一举制敌的战术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变得和记忆中的煜昭越来越不一样了。

凤凰上的煜昭意气风发、眉眼含笑,一举一动间似乎还隐约可见少年人青涩稚嫩之色,不过短短数年,已摇身一变,退去少年人的青涩,成为战场血海上杀伐果决的将领、朝堂之上不怒自威的帝王。

仿佛一夜之间,他退去了“煜昭”的外壳,完全以“李焱”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沉稳、强大,心思缜密,眸光深不见底。

他是她的煜昭,却又不完全是她的煜昭。

而她仍像过去一样,是一无所有、别无所长,只能接受他人庇护的孤女。

这样的她,真的应该随李焱回京、真的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吗?

会不会有朝一日,她的存在拖累了李焱?他也会像谢将军一样,为了庇护她,付出她根本无法接受的代价?胡思乱想间,宋曦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冰冷的甜茶洒溅而出,泼在她的裙摆上。

“姑娘,”映画轻轻替她拭去裙摆上的水渍,拿走空了的茶盏,在她耳边温声劝道:“您这些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奴婢让厨房熬了些青稞粥,您多少用一些吧。”

宋曦摇头:“我吃不下,你与夏竹她们分了吧。”

“咚咚……”

映画还想说些什么,忽如其来的敲门声响起,李焱的声音传了进来:“阿曦,我可以进来吗?”

宋曦愣了愣,轻声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李焱逆着天光站在门口,一身素白常服,披着黑衣貂裘,长身玉立,英武非常。

他仿佛消瘦了许多,眼下一圈青黑,看起来很是疲惫。

宋曦恍然意识到,自那日谢俊为救她牺牲后,李焱将她安置在小银镇驿馆之中,自己带领金武卫上了雪山,扫荡秦桑部下余孽,细算下来,已有快大半个月不曾见面了。

从前他怕她不告而别,恨不得日日将她带在身边,一路走来,还从未有如此多天不曾相见,想来他也因谢将军为她而死、大越因为她折损一员大将而心存芥蒂吧。

宋曦低着头,不由得胡思乱想,直到李焱微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阿曦还没用早膳吧,正好陪我吃点东西。”

宋曦神情恹恹地:“我没有胃口。”

李焱一挥手,示意丫鬟们先把东西端下去,在她身边坐下与她一起遥望远处的雪山。

不知何时,风停雪住,灿烂的阳光穿透云层,在雪峰上洒下一层金粉似的光芒。

“我听丫鬟们说,你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李焱伸手抚上她的侧脸,声音温柔而轻缓:“记得当初刚到西境时,还是你告诉我们,这里地势高、空气稀薄,如若不吃好睡好,很容易生病的,怎么这会子倒是你自己忘记这些忌讳了?”

“……”宋曦听而不答,只眨了眨眼睛,鸦羽似的长睫轻轻颤动,良久,她抬眼望向李焱,哑着嗓子道:“我听他们说谢俊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奈何谢夫人英年早逝,留下两个不满十月的女儿便撒手人寰……可是如今,连谢将军也不在了……”

李焱眸光一暗,深深叹了口气,遗憾道:“谢将军为国捐躯,我会给他应有的哀荣,他的家眷我亦会妥善安排,阿曦无需担忧。”

“都怪我。”宋曦转过头避开李焱的视线,嗓音苦涩发紧,“是我太没用,谢将军如果不是为了救我……”

“你怎会这样想?”李焱忍不住皱起眉头,捧着宋曦的脸让看着自己,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追根究底,害死谢将军的罪魁祸首是我才对。阿曦,我总在想,是我太自私了,不顾你的意愿强行带你随军,是我刚愎自用,执意分兵追击敌军,是我不顾旁人的劝阻以身为饵,引秦桑一行人入瓮……如果不是我做下的这些错误决策,谢俊便不会死,他的一双女儿也不会成为孤儿……”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落得几不可闻,无论是煜昭还是李焱,宋曦都从未在他们脸上见过如此颓丧神情——仿佛先前那个在朝堂上雷厉风行生杀予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年轻帝王顷刻间消失不见,站在她面前的,仿佛是个做错了事、手足无措的懵懂少年。

“可那分兵之计,分明很成功啊。”宋曦苦笑一声,“倒是我,百无一用。敌人在我面前举起长刀时,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闭着眼睛等死,谢将军为我挡刀受伤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连为他包扎止血都做不好……阿昭,这一路走来,我看着你成为出色的统帅、杀伐果断的帝王,可我却还是那个需要被人保护着的累赘,所以那天你问我愿不愿意与你一起,我想我根本不配——”

“宋曦!”李焱厉声打断她的话,难得直呼她的全名,神情严肃道:“看着我。”

他的语气虽缓,每一个字却掷地有声,话音里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强势气息,令人难以抗拒。

宋曦下意识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你救了我。”李焱看着她的双眼,一字字道:“除了我,你还救了很多人。初进雪山时,若不是你提醒我们放慢行军速度、建议我们从山脚下绕行,或许金武卫早就全军覆没于雪山之上了。”

“我不过是随口……”

“不仅如此,”李焱继续道,双手捧起她的脸,指腹在她隐有泪痕的脸颊上轻轻摩挲:“是你发现胡太医存了异心,否则进山那夜,我们已经死在敌人的乱刀之下。”

宋曦摇头:“那些不算什么……”

“当然算。”李焱将她拉近,不由分说拥进怀抱里:“我的阿曦勇敢、善良、妙手仁心,怎会是累赘?不许再这么说自己了。”

泪水悄然涌出,宋曦在他肩头轻轻啜泣,眼角碎泪打湿一片衣料。

李焱察觉到肩上的湿意,松开宋曦,双手搭在她肩上,直视她泪雾莹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既然说到这了,那日的问题,阿曦还没有给我答案。你现在可愿随我一起回宫?”

“阿昭,我明白你的心意。”宋曦眸光微黯,轻声嘟囔道:“只是我身份低微,随你回宫对你而言有害而无利,只要你愿意,这世上有许多比我好的姑娘可以——”

“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李焱拥住她,在她耳边郑重道:“我已平定西境之乱,回京便能彻底收回崔氏、潘氏手中摄政之权,到时这天下真正为我所有,而我只想与你共赏这山河万里。”

“说得真是好听。”宋曦在他怀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继而很轻地点了点头。

“那就姑且信你一次吧。”

窗外,初升的太阳将连绵成片的雪山染成炫目的金红色,仿佛天地山河一道见证此刻无声的承诺。

*

第二日,李焱率金武卫大军启程返京。

宋曦整理好随身衣物,带着映画等人走出驿馆房门,李焱已骑着高头大马在门外等候,见她出来了,李焱策马靠近,来到她身边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锦盒递给她。

“打开看看。”他的目光灼灼闪动。

宋曦接过盒子,那玉雕锦盒仿佛还带着李焱的体温,捧在手中,一阵暖意。

盒盖开启,一个精致透亮的小玉瓶烫在盒中,依稀可见瓶中装满晶莹剔透的液体,隐隐散发着馥郁的雪莲香气。

“这是雪莲精。”李焱将她眼底惊诧之色尽收眼底,唇角微微勾起,目光落在她眼睑下碎泪似的血痕上,“阿曦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西境雪域高原之上遍植奇花瑶草,只需寻得一株西境雪莲,萃取精华将其覆于肌肤之上,便能除去眼下血痕了。”

宋曦双眼睁大,讶异道:“所以这些天你除带兵打战,还上山去寻了雪莲?”

“此物乃是西境疗伤圣药,生长在雪山之巅,颇为罕见,昨日恰好遇到,顺手就采了回来,没费什么功夫。”

“前些日子不见你的人影,原是进山取药取了。”宋曦喃喃道,视线一抬,落在他手背上清晰可见的冻伤伤口上。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好。”宋曦拉过他的手,五指轻轻收紧,继而抬眼望进他的眼底,目光潋滟,“又哪来的‘顺手’?阿昭,为了我,兴师动众,以身犯险,当真值得吗?”

李焱反握住她的手,声音低而温柔:“只要你能开心,怎样都值得。”

……

片刻后,二人携手登上马车,披金戴甲的金武卫大军缓缓启程,巍峨的雪山在身后渐渐远去,目送他们一路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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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娶所爱之人为妻

盛京城郊,曙色薄明,凯旋而归的金武卫浩浩荡荡行来,战旗猎猎飘扬,铁甲铮铮作响。

李焱骑在高大的黑色战马上,肩上的金色甲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前方已隐约可见盛京城巍峨雄伟的城墙,李焱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胸口被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填充得微微发胀。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带兵出征,出征首战便平定西境游民贼匪之患,斩下匪首秦桑首级,大捷而归。若说不以此得意自豪,那是假话,而且凭借这次战功,他马上就可以彻底收回崔氏与潘氏手中摄政之权,成为真正的大越之主,做自己想做之事,娶自己心爱之人。想到此处,李焱心中越发欢喜雀跃,恨不得下一秒就飞奔回京。

“陛下,马上就要进城了。”一道温润的嗓音在身边响起,李焱收回思绪,看见潘维策马靠近。

“京兆尹快马来报,盛京成百姓闻听陛下大捷而归,普天同庆,已自发聚集在南北大道两侧,准备迎接圣驾凯旋,京兆尹已派人在现场维持秩序,城中禁卫也已尽数到位,确保陛下回宫路上万无一失。”

百姓夹道欢迎,身为主帅必要带着将士们接受朝拜,费时费神。李焱在马上皱了皱俊眉,摆手道:“太铺张了。不过是小胜一场,何须这般隆重?左右大军还未进城,命京兆尹疏散百姓,把一应仪仗都撤了吧。”

“陛下。”潘维笑容疏淡,劝道:“陛下过谦了,西境游民之乱由来已经,侵扰边境百姓数年,朝廷屡次派兵征伐而无功而返,西境百姓苦不堪言。陛下刚登基便首战告捷,解决西境多年之患,我大越百姓自然欢欣鼓舞。”

说道这里,潘维顿了顿,眸中精光闪烁:“况且陛下登基未久,尚缺声明威望,这个时候正是陛下立威树信的绝佳时机,何况万民翘首,能亲自面见圣颜,也是百姓们的期盼,微臣觉得陛下理应接受百姓朝拜。”

树信立威吗?

李焱略一思忖,对潘维颔首道:“既然如此,传令下去,全军整理仪容,列队入城。”

“是。”

号角声响,盛京城沉重华丽的城门应声而开,身披金甲、腰携利刃的金武卫精锐列阵而来,浩浩荡荡的队伍刚进了城门,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乍起,犹如潮水般排山倒海而来。

盛京城繁华宽阔的南北大道两侧人头攒动,震天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李焱策马走在队伍之首,一身金色甲胄,面如冠玉,身形修长,腰背挺直坐在高头大马之上,面容年轻却沉静威严,双目精华内敛,气势威重,即便只是一言不发骑在马上,其周身上下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势仍叫人不寒而栗。

“圣上班师回朝——跪——”

伴随着礼仪官吏高亢的声音,街道两侧的百姓朝大军队伍所在的方向俯倒在地,行三拜九叩大礼。

“平身——”

百姓循声起身,望向李焱的目光里满是崇敬和倾佩。

“陛下威武!”

“圣上保我大越安宁!”

“恭迎陛下凯旋而归!大越千秋万载——”

“……”

欢呼呐喊和祝福声此起彼伏,李焱高坐战马之上,面容沉静,唯有深海般深邃的眼睛里眸光微微闪动。他略一抬手,示意队伍行进速度放慢,好让大越百姓们有时间看清这支凯旋之师里的每一位英雄。

这时,潘维策马近前,附在李焱耳边,低声道:“陛下,百姓情绪如此热情高涨,不如在此稍停,接受众人朝拜?”

李焱眉心略蹙,这些虚礼虽对他来说没用任何意义,但……

他转头问潘维:“陆姑娘在哪里?”

潘维一愣,下意识道:“按照她的身份,应该在后面的马车里,陛下您……”

“好。”不等他说完,李焱已经调转马头,策马大步朝队伍后方而去,随行的金武卫将士见此,自动分列两侧,让出一条空间任他通行,四周百姓的欢呼声中隐隐夹杂着好奇的私语。

队伍靠后,一辆低调朴素的青布马车默默跟随着队伍行进,正是宋曦所乘车马。

在进入盛京城郊之前,宋曦常与李焱同乘一车,快要进入盛京城时,李焱下车骑马,宋曦也随之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此时李焱策马靠近,车夫拉紧缰绳停下马车,李焱翻身下马走到车前侧方,伸手撩开车帘。

“阿昭?”宋曦抬眼对上李焱的眼睛,神情懵然,“你怎么过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离京数月,盛京城已是盛夏,气候远比西境雪域暖和许多,宋曦已换下厚实的毛绒披风,此刻只穿了一身轻薄的素色裳裙,墨雪似的长发以一支玉簪随意挽起,衣饰简单,却难掩昳丽国色。

“阿曦,出来。”李焱朝她伸出手,言简意赅。

“啊?”宋曦恍惚明白过来,抬眼一扫四周,莫说街道两侧,光是身边的金武卫将士,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看。

“这……”宋曦有些局促,手指绞着腰间的衣带,为难道:“阿昭,这么多人看着,我就不下车了。”

李焱却不容拒绝她拒绝,不由分说扣住她的手腕,拉她出了马车。

“有什么关系?你早晚要做我的妻子,总是要习惯天下万民的目光。”李焱说着,忽然打横抱着她在怀,下一秒一脚蹬上马背,将人稳稳放在身前,一手拘着她的腰,另一手拉紧缰绳,策马来到队伍正前方。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宋曦还未回神,人已到了马上,耳边是南北大道两侧百姓们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李焱你——啊呀……”剩下的话音骤然化为一声惊呼,李焱松了手中缰绳,身下的马儿动了起来,稳稳载着他们朝前走去。

宋曦伏在马背上,禀住呼吸不敢挣扎乱动,四周百姓们的视线落在身上,烫得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烧起来了一样,她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惊讶、或不解、或艳羡的目光落在身上,耳边嗡嗡作响,只好低着头缩在李焱怀中,任由他策马把自己带到了队伍最前方。

来到队伍正前,李焱一拉缰绳,马儿停下,李焱拉着她下了马。

下一刻,他清朗高亢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诸位,西境大捷,非朕一人之功,左骁卫将军谢俊在此战中壮烈牺牲。血肉为盾,忠魂铺路,谢将军以及此战中捐躯的每一位将士的名字都应载入青史!”

人头攒动的南北大道顿时一片寂静,随着李焱话音落下,百姓目中泣泪,啜泣之声此起彼伏。

李焱剑指苍穹,声动九霄:“大越将士血染白雪,马革裹尸,朕将他们的尸骨带回,让他们魂归故里,只盼英魂不孤,山河永念!”

短暂的寂静后,百姓朝谢俊棺椁所在的方向俯身跪拜,人群之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山呼:“英魂不孤,山河永念!”

“朕将在盛京城中建‘英灵堂’,供奉此战及往后每一位在战争中牺牲的大越将士的英灵,他们的家人,亦由朝廷供养终老!”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寂静,良久人群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高呼,甚至隐隐可见牺牲将士们的遗属跪地叩首,失声痛哭?

“陛下圣明!”

“天佑大越,有次仁德明君……”

“……”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居功甚伟。”待百姓情绪稍缓,李焱拉着宋曦的手,声音比方才轻缓了许多,声量不大,却能清晰地传遍四周:“陆月歌姑娘,聪敏巧慧、博闻强识,于行军过程中提出了颇多可行建议、堪破叛徒胡金财罪行、救死扶伤无数,乃是此战大捷之另一位功臣。”

说着,李焱侧头瞄了宋曦一眼,暖融融的阳光下,只见她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脸颊通红,鸦羽似的长睫微微颤动,手足无措却在人前强装镇定的模样,莫名惹人怜爱。

李焱唇角微微勾起,很轻地笑了一下,稍稍抬手,南北大道两侧的百姓私语声渐止,他拉起宋曦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当着整个盛京城所有百姓的面,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道:“朕倾心于她,希望与她携手一生,共赏大越河山。”

说到这里,李焱薇薇垂首,灼灼视线直勾勾望进宋曦眼底,压低声音,小声问她:“阿曦,你可愿意?”

“你太胡来了!”李焱灼烫而满是侵略意味的视线与四周百姓成百上千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宋曦连头都不敢抬,双颊烧得灼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这种事情,怎么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口……”

“有何不妥?”李焱一字字掷地有声:“向心爱之人求亲,自然越多人见证越好。”

说着,他朝她所在的方向凑近前去,几乎贴在她的耳边,说话间温热的气息拂动她鬓边碎发,带来一阵细碎的痒意,在旁人看来,竟如同耳鬓厮磨一般。

“阿曦,回答我。”他用微沉沙哑、仅有二人可以听得见的声音在她耳边一字一字、寸步不让地重复道:“你可愿意?”

哪有人是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当街强逼她表露心迹,简直是强盗行径。宋曦咬着牙在心底暗骂,可是半晌之后,终是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然后很轻地点了点头:

“……好。”

李焱展颜一笑,风流毕现,握着她的手高高举起,向百姓示意:

“朕不日将迎娶心上人为妻,届时必邀天下人共襄盛举、普天同庆!”

人群中爆发出经久不觉的喝彩,宋曦一阵恍惚,犹如身在梦中。

“在想什么?”李焱的含笑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宋曦压低声音小声道:“阿昭,我身份低微,为了区区一个民女,你此举委实不妥。”

“民女?”李焱轻笑,握紧她的手,郑重道:“很快就不是了。”

宋曦还未来得及消化这句话的含义,李焱又拉着她在万众瞩目中翻身上马坐在自己身前,从后搂着她的腰,一手执缰,策马而行。

马蹄声响起,李焱带着她一路穿过沸腾的人群,朝远处的宫城而去,炫目的阳光下,赤金色的战甲与青衫素裙翻卷缠绵,仿佛昭告天下——大越国君,与爱慕之人心意相通,必将白头偕老。

*

“啪——”

与此同时,南北大街西侧的一间茶楼雅座上,头戴幂篱的年轻女子狠狠摔碎手中茶盏,声音含恨带怒:“陆月歌那个贱婢,不过是兽苑里的卑贱奴婢,她凭什么——”

剩下的话音却在听到隔壁略显诧异的交谈声时戛然而止。

隔壁的雅间里,一道尾音拖长地声音慢慢悠悠道:

“那位陆姑娘,分明就是已按谋逆之罪问斩的先丞相宋业成之女宋曦,何时竟改名换姓,成了陛下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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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潘颖

“当今圣上年轻英俊,心上人也貌美如花,当真是天生一对。”

“可不是吗!皇上还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向她求亲,这可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啊!”

“也不知圣上会封这位陆姑娘什么位分,我猜至少是个贵妃吧。”

“不,我觉得是皇后。皇上都说了要娶她为妻,除了皇后,谁又算得上妻子呢?”

“砰——”

伴随着一声脆响,盖过门外茶楼侍女故意压低的窃窃私语,上好的德化白瓷茶盏摔在地上砸得粉碎,滚烫的茶水飞溅而出,慌忙伏地收拾的店小二双手一颤,手背上被烫出几点红痕。

双溪楼是盛京城数一数二的高档茶楼,能进入雅间的客人更是非富即贵,眼前的贵女衣饰华丽,气派非常,一看就是万万惹不得的主。店小二咬牙忍痛,叫都不敢叫出声,头垂得更低了,手上速度加快,恨不得快点离开眼前是非之地。

“外面是什么声音?叽里呱啦,真是聒噪,惊扰到了我家小姐,仔细你们家招牌不保!”华衣贵女身边的丫鬟纤纤玉指指着小二的头顶,厉声呵斥:“还不快把她们赶出去?”

“小姐恕罪!小的这就——”小二连连磕头,手忙脚乱地把一地白瓷残破收拢在怀中,慌忙抬首,眼角余光瞥见那贵女头脸上的幂篱被风拂开,露出一张清丽端美的脸——正是潘丞相府上嫡女潘颖。

“无妨。”潘颖察觉到小二的视线,忽地收起满脸厉色,摆摆手示意丫鬟住口,对那浑身忍不住颤栗的年轻小二温声道:“方才一时没拿稳摔了杯子,实在抱歉,跟你们掌柜的说这一套茶具就记在潘府帐上。”

“是。”小二小声应了一声,匆匆收拾好了便低垂眉眼,含胸弓身,倒退着出了雅间。

“姑娘消消气,没得气坏了身子。”小二离开后,潘颖的贴身丫鬟璐英捧着一盏新茶走了过来,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水汽氤氲,茶香四溢,是温度正好的武夷山大红袍。

雅间里外人一退,潘颖的脸色又沉冷下来,看也不看璐英,视线仍死死盯着大街,往日里端正美丽的面容此刻扭曲得可怕,涂着丹蔻的纤细手指几乎要把手里的帕子绞烂,咬牙切齿道,“我如何不气?你看见方才陛下怀中那女子了吗?那是御兽苑最卑贱的奴婢!陆月歌……她怎么敢!她凭什么!”

她的目光透过双溪楼名贵的乌金木雕花窗格,死死盯着楼下的南北大道——夹道百姓渐渐散去,可是方才大越之主李焱骑着高头大马,怀中搂着陆月歌招摇过市的身影却在她脑中久久挥之不去,周围百姓的的热切的交谈称赞声,越发让她怒火中烧。

“姑娘息怒,”璐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小心劝道:“不过是个身份微贱的奴婢,姑娘何必将她放在眼里?陛下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没过几天便会丢开手去……”

“一时新鲜?”潘颖冷笑,“一时新鲜到需要当众共乘一骑?陛下大婚立后之事,姑姑向他提过许多次,都被他一口回绝,可是今天,他竟当着天下百姓的面,亲口承诺要迎娶一名奴婢!”

潘颖说着,猛地站起身,精致的广袖流云袖摆扫过茶几,拂倒一片茶器,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我潘颖,当朝丞相嫡女,太后内侄女,世人都称我与陛下门当户对天生一对,太后姑姑也在早早向父亲许下我的皇后之位,可是在陛下眼里,我竟比不上一名身份卑微的奴婢?”

主子盛怒,璐英不敢接话,只低头扶起茶器,默默为她斟满了茶。

潘颖看也不看她,目光循着李焱策马而过的方向望向远处的巍峨皇城,齿缝间反复念着“陆月歌”三个字,仿佛要将它的主人活生生嚼碎吞下一样。

“陆月歌,我一定——”

剩下的话音却在听到隔壁诧异的交谈声时戛然而止。

隔壁的雅间里,一道尾音拖长地声音慢慢悠悠道:

“那位陆姑娘,分明就是已按谋逆之罪问斩的先丞相宋业成之女宋曦,何时竟改名换姓,成了陛下的心上人?”

“章兄饮茶也能饮醉不成?既是谋逆之罪,那宋府怎么可能还留有活口?”

潘颖眸中精光一闪,立即竖起耳朵示意璐英噤声,偏头往墙边凑,仔细聆听隔壁茶客对话。

“宋家男丁问斩处死,女眷籍没为奴,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宋小姐当时去的是端国公府。”

另一人笑道:“章兄醉得越发厉害了,宋家出事都过去许多年了,章兄怎会知晓区区一名罪奴的去向?”

一阵瓷器摩擦发出的轻响,章姓男子为自己续了一盏茶,深饮一口,叹道:“兄台来京时间尚短,自然不知,当年宋家长子宋煦乃是京兄有名的美男子,人称‘无双公子’,她的妹妹宋曦自然也极富盛名。宋家女眷籍没为奴的消息一出,京中哪家权贵不想将此女纳入府中?只是后来此女连面都没被人瞧见就入了国公府,后来据说是被那端国公世子冯磊纳为侍妾,如今国公府犯事被抄,也不知这宋曦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圣上的身边人了?”

“我刚远远瞧着,那姑娘昳丽无双,国色天香,圣上连出征都带在身边,怕不是……”男人促狭一笑,压低声音道:“照章兄这么说,怕不是圣上被美色所惑,君夺臣妾,还反手把端国公一家投入大狱……我就觉得奇怪了,端国公一家乃开国功臣,又与崔氏一脉互相扶持,怎么可能说倒就倒?”

“是了,圣上娶谋逆罪臣之女为妻……我听说陛下如今还未真正收回摄政之权,这事若被崔相和潘相知道,圣上这次场胜仗怕是白打了。”

“嘘!章兄慎言,朝堂上的事可不兴咱们说啊……”

后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随后是椅子挪动的声音,似乎说话的人离开了。

潘颖站在原地,眼底的沸腾怒气渐渐被阴冷寒茫所取代。

“罪臣宋业成之女……端国公世子的侍妾,原来如此啊……”

潘颖薄薄的红唇微扬,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冷笑意。

“璐英,快!”

“奴婢在。”

“速速备马!我要赶在他们回宫前马上把这件趣事告诉太后姑姑。”

璐英犹疑道:“姑娘,道听途说,恐怕不足为信,不如——”

“来不及了。”潘颖厉声打断她:“我先进宫禀告,你派人回家把这件事告知父亲,请父亲出手,动用刑部户部之力,好好查查这个陆月歌的底细。”

潘颖说完,回过头来攥着窗格一角,目光仍盯着李焱身影所过之处,眼底氤氲着森然寒意:“还有,把当年宋家谋逆的案卷调出。谋逆罪臣之女冒名顶替入宫,乃是欺君罔上之罪,陆月歌……不,宋曦,你等着伏诛吧。”

潘颖一脸狠戾得色,一旁得璐英面露难色:“姑娘,没有大理寺的调查令,刑部卷宗恐怕不好……”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璐英脸上。

“蠢货!我爹是当朝丞相!要做什么谁敢阻拦?”潘颖收回手,冷冷道,“先去备马!天黑前我要看到刑部卷宗出现在太后姑姑的寿康宫!”

璐英捂着脸,慌忙道:“奴婢这就去办!”

潘颖不耐烦地挥挥手,提起裙摆走下茶楼时,收起怒容,顷刻间又重新变回人前庄重温雅的丞相千金。

南北大街上的欢呼声已渐渐散去,但潘颖的思绪却飘得更远,眼底闪动着猎人发现猎物般兴奋的光芒:

“陆月歌,原来你连御兽苑的奴婢都不是……哈,有趣。”

双溪楼外,潘府的马车已经备好。潘颖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

“进宫。”

潘家车夫应了一声,扬鞭欲走,璐英却见自家主子忽然掀开车帘,回头瞄了一眼眼双溪楼华丽的烫金牌匾,冷哼一声,道:“英儿,回头记得传出去,这家茶楼店大欺客,丫鬟小厮都是碎嘴子,最喜议论京中权贵家事,食材不新鲜,茶也不知道是放了多少年的陈茶,喝了令人腹痛难忍,让京兆尹派人前来好好查一查。”

“是,姑娘。”璐英应声道,心中却一阵冷然——这里的茶把丞相之女喝出毛病来,还在暗地里议论权贵,双溪楼这百年老字号恐怕是要关门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