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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我不做妾

九重宫阙晨钟乍响,宝镜映照如花娇靥。

宋曦临窗而坐,面前铜镜中的女子眉如远山黛,眼似秋波横。她对镜梳理一头墨雪青丝,指尖蹭过脸颊,掠起一阵微凉的触感,却无法触及心底挥之不去的阴翳。

映画见宋曦神情怏怏的,一边拿着木梳梳理她披散在身后的如瀑长发,一边在她耳边道:“主子,今日天气不错,奴婢陪着您到园子里逛逛如何?”

说话间,她纤细灵巧的手指在宋曦发间翩然穿梭,不出片刻便将一头墨雪青丝绾成繁复精致的垂云髻,她的绾发手艺一等一的好,宋曦遭潘颖泄愤剪毁的发丝经她妙手一绾,悄无声息地藏匿于长发之间,丝毫瞧不出不妥。

可毁坏的长发可以被藏匿起来,心底的裂痕却无法愈合如初。

宋曦望着镜中锦罗玉衣、云鬓雾鬟的女子,疲倦地摇了摇头。李焱给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最上乘的衣料、最华丽的首饰、最精致的赏玩器物……一桩桩、一件件,即便宋府未出事前,她也未曾在家中见过。可即便是上好的铜镜,此刻映照出的面容上却总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忧愁。

窗外晨光熹微,炫目的金光穿过雕花窗格投射入内,恰照在面前的妆镜台上,头顶金簪玉钗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却照不见她眼底的神伤。

李焱给的一切都是极好的,偏偏她唯一想要的,他去的给不了。

“主子,”逐渐飘远的意识被映画轻而小心的声音拉回,对方透过镜面看她,指着镜台前琳琅满目的珠玉配饰问:“主子今日想佩戴什么配饰?玉佩?香囊?还是——”

宋曦看也未多看一眼桌上的珠玉琳琅,只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我不需要了,都收起来吧。”

映画的动作微微一顿:“主子……”

“我听说,”宋曦微微抬眸,透过镜子望着她:“陛下的立后诏书已经下了。”

“……”

映画脸上笑容一僵,沉默半晌,终是很轻地点了点头。

“原来主子已经知道了。”

宋曦:“时间定在什么时候?”

“回主子,是下个月初九。”

宋曦深深叹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了个笑容:“这么快呀。”

“嗯。”映画抬眼,瞅了瞅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太后娘娘希望潘姑娘早日正位中宫,诏书一出就请钦天监算了日子,恰好下个月初九是大大的吉日。”

宋曦“嗯”了一声,喉头有点发涩。

“阿昭……陛下呢?”

“这个时辰,大概已经上朝了吧。”映画的声音越来越小,“国婚将近,礼部那边有许多事需要圣上亲自敲定。”

“好。”宋曦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掐进掌心才勉强稳住声音:“劳烦映画姐姐帮我收拾行李,明日我也该拜别陛下离开皇宫。”

“主子!”映画急道:“可是陛下——”

“不必唤我主子。”宋曦轻声打断她:“映画姐姐,这段时间,多谢照顾。”

“主——姑娘,”映画闻言,连忙抓着宋曦的胳膊道:“陛下说姑娘伤势未愈,需静养一个月方能出宫……”

一个月……

岂不是要延至大婚之后?

宋曦胸口一阵发闷。

——又是这样!自那日她离开潘太后的佛堂,得知李焱将与潘颖大婚便提出离宫,可李焱总是找各种理由拖延。今日说太医嘱咐她多休养,明日说国务繁忙,无瑕送她……到了后来甚至避而不见,只将她安置在无极宫偏殿,总之就是不允她离宫。难道真想让她留在宫中亲眼看他大婚不成?

“我的身子已经大好。”胸口闷得慌,宋曦携怒起身,冷冷道:“既然陛下国务繁忙,我不便打扰,自行离去便是。”

她朝内殿走去,本想收拾行装,可放眼看去,无极宫偏殿的一草一木都是李焱之物,真正真正属于她的,竟一无所有。

原来她根本没有什么可带走的。

“姑娘万万不可啊!”映画惊慌抬头,“无论如何,都该让陛下知晓才是,否则陛下知道了,定会着急的。”

“陛下忙于大婚之事,怕是无暇理会我,甚至早把偏殿中还有我这个人存在都忘记了吧。”她喃喃道,说完又犹如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继而“哦”了一声,颓然坐在床上,良久,道:“那待陛下下朝回宫,我再去拜别。”

……

偏殿枯坐一日,始终未见李焱回宫,宋曦再也坐不住,带着映画出了偏殿,最终在无极宫御花园找见了月下独酌的李焱。

彼时,他身上的龙袍皱皱巴巴,头顶玉冠歪斜,浑身冲天酒气,浑然没有一国之君的模样。无极宫太监总管秦广福躬身侍立在侧,一脸愁容,满目忧急,看到宋曦如见救星。

“陆姑娘,您快劝劝陛下吧。记得当年姑娘第一次来无极宫,陛下酒后没认出您,心中颇是自责,自那次之后就滴酒不沾,可是这都连着好几天了,陛下下了早朝便躲在此地饮酒,今天更是喝到现在,再这样下去龙体怎么受得住啊……”

李焱听到二人说话声,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来人,似乎花了些时间才认出宋曦。

“是……是阿曦啊。”他眼中一片朦胧水汽,忽然望着宋曦痴痴笑了起来,可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阿曦来……呃,来得正好,来陪我饮酒……”

宋曦心头一刺,近乎本能地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体:“陛下,我不喝酒,我是来……”

“不喝酒?”李焱微微一怔,唇边带笑缓缓凑近她耳边,灼热的呼吸带着浓重酒气,“那便不喝酒……阿曦、阿曦陪着我就好……”

他虽在笑,声音却苦涩得令人发慌,宋曦一时无言,扶着他一动不动。

秦广福早已带着映画及一众侍卫宫女识趣地退到远处,寂静如死的花园中眨眼间只剩他们二人。夜风拂过,吹起宋曦的耳边的碎发。

李焱微醺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脸上,过了好一会儿,他伸手轻轻把她耳边发丝别至耳后,忽然说了一句:

“阿曦,不要恨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宋曦鼻尖一酸,心中五味杂陈,她摇摇头,却看见李焱眼中瞬间涌上的水光,在万人之上的大越国君,此刻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懵然无措。

“我不恨你。”她勉强笑了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在凤凰山虽是我救了你,但你也给了我脱籍文书,你我已经两清了,我有什么好恨你的。”

李焱却像没有听见她说话似的,嗓音嘶哑道:“立后诏书,你看到了吗?”

宋曦点头,强忍喉间哽咽,勉强道:“恭喜陛下。”

“恭喜?”李焱突然大笑,笑声惊起夜枭,“恭喜我即便做了大越国君,也只不过是被他人牵在手中的提线木偶吗?立后诏书上的那个名字,根本不是我爱慕之人……我不想娶她。”

李焱说着,忽然猛地将头顶冠冕一把扯下,狠狠砸在地上。

刹那间,珠玉四溅。

宋曦一怔,下意识俯身去捡,却被李焱一把拉住手腕。

“别捡!”他猛地拉她入怀,微沉的气音在她耳边作响:“这玩意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宋曦在他怀里挣了挣却没能挣脱。

“陛下,”她疲惫道:“夜深了,陛下该回宫歇息了。”

“回宫?”李焱直起身,眼中血丝密布,“阿曦……那你也随朕一起回去吗?”

宋曦手上动作僵硬一秒,随后仍坚定道:“我不回去。”

“不回去?”李焱懵然抬头:“那你要去哪里呀?”

宋曦咬着口腔里的软肉,一字一字清晰道:“我要出宫。”

“出宫?”李焱一眨眼,道:“那我呢?我与你一道出宫。”

说着,他竟猛地起身,拉着宋曦的手就要往外走。

宋曦连忙拉住他,一摇头,道:“陛下,你醉了。回宫歇息吧。”

李焱恍然:“我没有醉,阿曦,我——”

“陛下。”宋曦打断他:“夜深了,陛下若不想走,我先回去了。”

说着,她转身要走,却被李焱手腕一紧拽了回来。

“阿曦,”他贴在她耳边,温热带着酒气的气息拂起她耳边碎发:“阿曦,能不能不要走。”

“不走?”心想着左右他已饮醉,四周也无旁人,宋曦一时之间再难强压心中怨怼,回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不走留在这里做什么?看你美人在怀?看着你给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变成欺骗?”

“我……我明白了。”李焱凝视着她,眼中醉意未消,过了好一会,醉笑道:“我明白了,阿曦你果真生我的气了……可我、可我没有办法,母后说……母后说她要……”

宋曦心里一惊:“她要如何?”

可是李焱却被再继续说下去,只握着她的手,醉笑不语。

宋曦心中一阵恼火,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李焱的手心滚烫,像是着了火,灼热的温度径直烧到她心里。

“李焱,放手!”

李焱缓缓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眼底醉意弥漫:“阿曦,我不喜欢潘颖,我喜欢的……是你……我舍不得你走。阿曦,你能不能、能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宋曦的目光越发疏冷,抬眸对上他醉意朦胧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不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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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胆小鬼

“阿曦,你能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李焱眸光微醺,酒精作用下沙哑低沉的嗓音在空寂的花园里回荡,尾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

他的话音近乎哀求,说话间修长的脖颈线条绷得笔直,脖颈上的伤口因过于用力而渗出血来,渐渐染红白纱边缘。

宋曦的视线落在他脖颈间的血迹上,心脏像被无形的大手揪紧,双手攥紧腰间衣带,精致的珠绣在她掌心来回摩擦,轻微的不适感让意识不得不保持清醒。

我不做妾。她想。

不能心软,即便是对煜昭……也不可以。

良久,她抬眸对上他醉意朦胧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不做妾。”

李焱眼底醉意越发深重,攥紧她衣袖的五指骨节凸起,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皮肉里:“阿曦,我——”

宋曦朝他倾身靠近,眸光微微闪动,半晌,抬手抚上他颈上洇出血迹的白纱。

“陛下,别再喝了。伤口还未愈合,便又要裂开了。”她说。

李焱仿佛已经无法分辨她的话意,只顺势扣住她的手腕,醉意迷离的视线落在在她疏冷的面容上。

“不要恨我……”他微微垂头,眼底像被朦上一层醉雾,低哑微沉的嗓音在她耳畔断断续续响起:“我从小养在崔太后身边……从小到大,也没人教导过我……凭什么、凭什么母后她、她要——”

李焱断断续续道,话到一半,喉结上下滚动,眼底痛色翻涌,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宋曦心口一紧,不禁追问:“她要如何?”

李焱微抬眼帘,醉意朦胧的视线恍惚落在她脸上,随即像是被烫了一下,五指猝然收紧,眼底酒意散了些许,眸光微微闪烁。

他骤然生变的神色被宋曦尽收眼底,呼吸不禁为之一窒。

果然如她所想,煜昭迎娶潘颖一事另有隐情。

“阿昭,到底发生了什么?”宋曦缓和了声音,手指攀上他深染醉意的侧脸:“那日在寿康宫佛堂,潘太后——”

“不是!”她的话音未落,就被李焱猝然打断,他眼底的醉意已经散去不少,在看见宋曦惊愕的视线时又忍不住放软了语气:“没有。是我思考了很久才做下的决定,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我不相信。”宋曦断然道,嗓音不自觉收紧,直勾勾望着他的眼睛,问:“回宫之前你分明不是这样说的,是不是潘太后她逼你——”

“从前是我思虑不够周全,”李焱放开她的手,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深深一阖目,涩声道:“回宫后,母后与我分析利害,我才知道过去的想法多么天真幼稚。”

“幼稚?”心脏像被看不见的重拳狠狠擂了一拳,宋曦不禁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睁大眼望向他:“你什么意思?”

“潘氏势力如日中天,”李焱眼底醉意似乎已经完全散去,宽袍大袖下的五指悄无声息攥紧,声音却平静得可怕:“朕登基未久,甚至还未收回崔相手中摄政之权。这个帝位,每一天都如坐针毡,但若朕娶了潘氏女,潘氏一族必定全力支持朕,届时朕便无需再顾虑崔氏。”

“可是,你喜欢她吗?”

“……”李焱一阵沉默,半晌却闭了眼,道:“朕既坐在这个皇位上,很多时候,恐怕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心意了。”

宋曦勉强扯出一个苦笑,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陛下已下诏立潘颖为后。我再强留于此又算什么?”

夜风乍起,卷起园中白夜昙盈盈暗香。李焱倚着石桌边缘,身影被微微摇曳宫灯微茫拉长,手边的白瓷酒壶不知何时翻到在侧,琥珀色的琼浆石桌边缘滴落,砸在足底的青石路面上,渐渐汇成一洼小小的酒池。

“阿曦,”李焱忽然伸手攀上她的腰,微醺的醉意又在眼底缓缓蔓延开来:“我只是……舍不得你走。”

宋曦一阵恍惚,龙涎香混杂着潋滟酒香笼罩着她,李焱莫名炽热的手掌抓过她的手,张开五指不由分说将它紧紧攥入掌心,因常年修习剑术而生有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指尖,眼眶泛起一圈微红,语气近乎哀求:

“再陪陪我,好不好?”

“陛下醉了。”宋曦轻轻阂目,避开他灼烫的视线,冷冷道:“放手吧。”

放手……

“我偏不!”李焱像被这两个字深深刺痛,手上力道不松反重,强拽着她靠近自己,唇齿间温热的气息擦过她的耳畔,每一个字音仿佛都带着灼热的酒气:

“阿曦,做我的贵妃吧。”

“贵妃?”宋曦唇角一弯,将那二字在喉咙里轻轻一滚,轻笑道:“不过也是个体面些的奴婢罢了。”

“不是的。”李焱的脸色霎时苍白:“凡我所有,我都能给你,断不会叫你受委屈——”

“陛下。”宋曦忽然提高声量打断他的话,拔下发间金簪步摇,一头墨雪青丝如瀑垂泻,唯耳畔碎发戛然而断,细碎的发稍堪堪垂至嘴角。

“我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她一捋耳边鬓发,苦涩道:“陛下难道想让我继续留在宫中,日日受人欺辱、日日看人脸色度日?”

情绪一时激动,她宽大的袖摆拂过石案上的酒盏杯盘,“哐当”一声,瓷器翻倒坠地,酒渍染红一片青石。

李焱的醉意仿佛被这声响彻底驱散,双眼睁大,眸光隐约可见几分清明。

宋曦胸口剧烈起伏,身在端国公府中的不堪记忆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当年她身为国公小姐冯蕾院中丫鬟,常被差遣到各房各院中做活儿,与院中女眷多有来往,端国公妾室众多,曾有一名唤飘飘的侍妾颇得宠爱。

飘飘原是盛京城花楼头牌,花名蝶飘飘,生得国色天香、眉目如画,娇俏如三月春桃,入府便教国公爷夜夜留宿、爱不释手。

她彼时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小丫鬟,不知为何竟颇得那飘飘花魁的眼缘,每逢见了她,定要拉着她絮絮叨叨唠上大半日的闲话。

飘飘生得貌美,心思却单纯直率,无甚城府,不似国公府其他女眷那般工于心计,宋曦也愿意听她说话。

那日她受冯蕾身边的二等丫鬟差遣,到各房送些金丝线,飘飘一见她便拉着她在院里坐下,端出各式瓜果点心招待她。

飘飘受宠,无论是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还是屋子里摆放赏玩的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就连瓜果点心都比别处精致可口些。

宋曦在冯蕾院中吃不饱穿不暖,难得见了吃食,也不与飘飘客气,抓起一枚带着层层酥皮的荷花酥捧在手心,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送。

“可怜见的,”飘飘伸手抚摸她散乱的长发,怜惜道:“二小姐当真狠心,院里的丫头个个穿金戴银的,偏就对你这般刻薄……”

她说话间,轻薄而宽大的素纱袖摆滑落臂间,宋曦视线一瞥,眼角余光瞄见她腕间一片红肿的淤痕。

“蝶姨娘。”宋曦手上动作一滞,随之放下荷花酥,指着她的手腕,小声道:“怎么又受伤了?”

“这个啊……”蝶姨娘循着她的视线往下一扫,看见自己腕间狰狞的红痕后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昨日在夫人跟前立规矩,夫人嫌我泡的茶坐杯久了,苦涩不能入口,便掀翻茶盘,滚烫的茶水泼了我一身。”

“夫人怎么这样……”宋曦倒吸一口气,忙凑近偏,捧着她的手细细查看伤势。

“所幸没有破了皮肉,蝶姨娘,让你房中姐姐们取些冰敷一敷,或许能好得快些。”

“知道了,谢谢小曦。”飘飘冲她温柔一笑,却抖了抖衣袖,遮住腕间伤口。

“只不过就让它保持现状吧,不用好得太快。”

宋曦不解:“这又是为何?”

飘飘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道:“我身上带着伤,夫人看到,心里就稍稍痛快些,便不会再为难我。”

“痛快?”

飘飘:“国公爷在我院中待得时间越长,夫人心中就越是对我不满。她是夫人,拿捏我一个妾室简直易如反掌,我总是要让她泄泄愤的,她不痛快了,自然也不会让我太痛快。”

彼时,宋曦还不太明白,分明同为女子,国公夫人为何日日为难房中妾是且常以她们的痛苦为乐。

“国公爷如此宠爱你,他不管吗?”

飘飘苦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宋曦道:“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也好。”飘飘揉着她柔软的长发,道:“你永远都不要明白为人妾室的艰辛才好。”

“……”

可即便飘飘混迹青楼多年,通透聪慧,最终却还是没有料到世家望族后院中的女眷倾轧有时比战场上的不死不休之战还要残忍数倍。

不出半年,她还是死在国公夫人手里。

那年的数九寒冬,飘飘被国公夫人随意挑了个错处,罚跪在冰天雪地里的一片碎瓷片上,鲜血染红月白裙裾,雪光血色交映,端国公夫人捧着暖炉笑得残忍:“国公爷不在跟前,蝶姨娘的规矩都生疏了,既然如此,蝶姨娘就在这里跪到国公爷回府吧。”

寒冬腊月,膝盖被碎瓷磨出了斑斑鲜血,蝶姨娘的下肢很快便没了知觉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伏倒在地。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站在廊下寸步不离,宋曦躲在假山后,眼睁睁看着飘飘的脸色变得惨白,直到伏倒在雪地里,完全没了气息。

那天夜里,飘飘就被一卷破席裹着,丢出了端国公府。

端国公院中姬妾众多,新人一茬一茬地入院,国公爷早把飘飘抛到脑后了。

……

“我见过妾室过的是什么日子。”思绪归拢,宋曦手指无意识绞着腰间衣带,涩声道:“陛下心中若真对我有一星半点感情,就……请不要让我沦落至此。”

“贵妃不是妾室。”李焱抓住她的手腕,“何况有我在,即便是潘颖也不敢——”

“她敢。”宋曦迎上他醉意朦胧的目光,一捋耳边碎发:“有潘太后在背后为她撑腰,而陛下……”

她轻声一笑,看着李焱的眼睛,一字字道,“陛下却是个出尔反尔、即便心有苦衷都不敢实话告诉我的胆小鬼,又如何护我周全?"

此话一出,李焱如临冰雪,五指慢慢松开,眼中的光亮一点点熄灭。

"你说得对。"他负手走出数步,修长的背影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我……”他的声音沙哑,“我确实是一个胆小鬼,我不配留你。”

……

一滴水珠砸在青石地面上,溅起细小的微尘。宋曦怔住了,半晌忽然意识到——李焱,那个在西境雪山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年少帝王,此刻竟背对着她无声落泪。

“我会放你离开。”他的声音沉闷:“但……必须等到大婚之后。”

“这是为何?”

李焱转过头在迎上宋曦薄怒的视线,却是一言不发,快步上前拥她入怀,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

“阿曦,你骂我也好、恨我也好,但能多与你在一起待一天,都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

宋曦在他怀里挣了挣,没有挣脱,最终不得不泄了劲,木然伏再他胸口。

“陛下,”良久,她苦涩发紧的声音自他胸口处响起:“既然如此,我愿陛下……与皇后娘娘百年好合。”

第73章 立后大典

九月初九,寅时。

宋曦被窗外的喧闹声惊醒。

推开床边的茜纱窗,只见远处宫灯一盏盏亮起,拳头大的夜明珠高悬树枝之上,璀璨的光芒几乎将黎明前最深的黑夜照彻得宛如白昼。

喧闹声穿透重重宫墙,由远及近而来,宋曦坐起身,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九月初九,正是钦天监为未来帝后择定的大婚吉日。

李焱就要与潘颖成婚了,而她所在的偏殿位于无极宫一隅,正式李焱出发迎亲之地,自然格外喧闹些,只片刻功夫,礼部官员的高唱颂词便依稀传来,伴随着宫人们此起彼伏的叩拜声。

……竟是莫名刺耳。

“……”宋曦撑着额角,闭目听了片刻,只觉远处的一声声喧闹,都像金针般扎得她肺腑生疼。

终于,她再难忍受下去,轻声唤道:“映画姐姐,你在吗?”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映画披衣而起,端着一盏宫灯走来。

“姑娘怎么这会子醒了?可是渴了?奴婢这就吩咐人倒茶水来。”

宋曦摇头,拉着她问:“潘大人大约几时会到?”

映画表情一僵:“姑娘,您……当真要走?”

宋曦想也不想地点点头。

三日前,李焱来到偏殿,告诉她九月初九帝后大婚那日,他会让潘维来送她出宫。

“你能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李焱与她相隔数米,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从此,你自由了。”

宋曦的声音疏冷而淡漠地点点头:“好。”

四周顿时寂静如死。

良久,李焱轻声问:“阿曦,你……当真要走吗?”

宋曦不答反问:“煜昭,你还是不愿告诉我你迎娶潘颖的真正理由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我明白了。”宋曦自嘲般笑了笑,抬起眼帘迎上李焱的的目光:“人生在世,不能总顾着自己快活,阿昭只是长大了,成了大越国君,必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了。”

李焱抓住她的手:“除了皇后之位,其他的我都能给你。如果你想要后位,我——”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后位。”宋曦面色一冷,甩开他的手:“我要的不过是心意相通、互相坦诚相待而已。阿昭,那日在佛堂,你分明宁死不远遂了潘太后的心意,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不得不改变心意?阿昭,你可以告诉我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李焱慢慢松开了手,道了声意味不明的“没有”。

宋曦一时无法分辨他的“没有”究竟意味着无事发生还是根本没有解决的办法,攥着他衣袖的手一寸一寸滑落,半晌才自嘲似地笑了笑:“我明白了。”

“你不是煜昭了。”她的声音苦涩:“你是大越国君,李焱。”

……

“走啊。”宋曦收拢思绪披衣而起,素白的寝衣裙琚拖曳在地,话音冷冷道:“不走留下来任人看笑话吗?”

“姑娘,陛下他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映画不忍道:“陛下对姑娘您的心意,宫中人尽皆知,只是皇后之位恐怕就连陛下自己也无法做主……”

“不必说了。”宋曦打断她,尾音微微带颤:“映画姐姐,连你也觉得我是为了后位才惺惺作态、飞走不可的吗?”

映画一怔,慌忙跪地:“奴婢万死!”

“身为一国之君,总有苦衷、有无奈,我都能理解,可他总是让我等,等他变强、等他真正掌权、等他处理一切,哪怕一次都没有对我坦诚他的苦衷、他的难处……”

映画小声劝道:“陛下或许只想护姑娘周全,不愿姑娘卷入朝堂纷争。”

“不。”宋曦断然道:“他……只不过是把我当作负累而已。认定我帮不上忙、认定我会拖累他,所以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

“怎么会呢,陛——”

宋曦抬手打断她的话,声音淡漠:“潘大人几时前来?”

映画苦劝无果,叹了口气,道:“昨日有人传话来说,潘大人今日辰时便会前来,带着您从太和门出去。”

“知道了。”宋曦在妆镜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

“可否劳烦映画姐姐,最后为我绾一次发。”

“……好。”

映画拿着梳篦,十指在她发间灵山穿梭,不一会儿就绾好了一个垂云髻。

“姑娘且看看,”映画打来妆盒,琳瑯满目的金钗步摇一字排开:“今日想佩戴什么发饰。”

宋曦的视线从一排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上掠过,没在它们身上停留片刻,最后视线落在一根素银簪子上。

是出征西境时,李焱在鲤城所赠。

宋曦一指那银簪,道:“就用这个吧。”

映画从盒中捧出银簪:“这簪子素净,恐与姑娘今日的发髻衣衫不相配。”

“那便劳烦为我换一身配得上它的装扮。”

“是。”映画应了一声,刚准备动手,忽然听见外头声音响起:

"吉时到——"

尖而高亢的唱礼声响彻云霄,宋曦心中一紧,猛地攥紧手中银簪,冰凉的触感刺进掌心,意识从未有过的清明,脑海中不由自主勾画出李焱身穿黑金吉服的模样。

少年帝王身形修长,肩宽腰窄,威仪赫赫,气度不凡,长身立于九龙丹陛之上,目光迎向他未来的皇后。潘颖头戴九龙九凤冠端坐在金凤銮驾之中,在鸿胪寺卿拖长的唱礼声中,由两名礼乐女官搀扶着下了凤驾,与李焱并肩登上九龙高台,接受文武百官朝拜……

“姑娘!”映画突然抓住她因过于用力而发颤的手,急道:“您被银簪砸破掌心了!快松手——”

宋曦听而不闻,这时远处隐隐传来整齐的跪拜和山呼:“臣等恭贺陛下乾健天行,坤柔俪极,皇后娘娘懿德柔嘉,正位中宫,惟愿帝后琴瑟和鸣,日月同辉,大越江山永固,万民同沐恩泽!”

“铛——”地一声响,手中银簪坠地,宋曦弯腰去捡,却有一只骨节分明、五指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先她一步捡起银簪。

宋曦下意识抬眸看去,只见来人身形颀长,仪态端方,面如冠玉,脊背板正挺拔。

是潘维。

“潘大人。”她张了张口,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嘶哑得陌生,“潘大人怎么没去参加令妹的册后大典?”

“陛下命臣护送姑娘出宫。”潘维拾起发簪,拉过她的手,本想将发簪交还于她,却冷不防看见她被簪尖和指甲刺破的掌心。

“你这是何苦?”他谈了口气,意味不明道:“你与李焱并非良配,从此天各一方,对你们二人都好。”

“是吗?”宋曦疲惫地笑了一下,涩声道:“那便劳烦潘大人带我离宫吧。”

潘维“嗯”了一声,环顾四周,道:“潘太后的人此刻都在前朝观礼,我们从太和门出去。宋姑娘的行装可都收拾好了?”

宋曦将银簪塞进袖中,最后环顾了一眼无极宫偏殿,继而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什么好收拾带走的,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

……

天色已经透亮,宫道两侧的行道树上都被系上了大红绸缎,脚下踏过的每一块青石地砖都遍洒金粉。远处的宫殿灯火通明,隐约还可听见丝竹舞乐之声。宋曦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却还是在转角处撞见几名手捧喜糖喜果的宫女。

“皇后娘娘与陛下站在一起,好生般配……”

“那可不,皇后娘娘是陛下母家表妹,二人青梅竹马,陷害感情极好。”

宫女们转头一见宋曦,嬉笑之声戛然而止,纷纷低眉垂眼加快脚步匆匆而去。

“既然皇后娘娘已经入主中宫,那那位陆姑娘又当如何?”

“如何什么?她一个御兽苑出身的奴婢,还能怎么着?即便伺候过陛下,以她的出身,顶天封一个选侍的位份,难道还能越过皇后娘娘吗?”

“我怎么听说,她只是住在无极宫偏殿而已,并未伺候过陛下。”

“那更好办了,该回哪去回哪去呗……”

宫女们的说话声渐渐远去,潘维微微侧头:“下人们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宋曦却平静地摇了摇头:“她们说得不错,我确实该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了。”

*

半个时辰后,一顶朴素的青布马车碾过盛京城外官道,宋曦掀开车帘一角,恰好看见皇城上空燃放起漫天烟花,

而就在烟花熄灭的刹那,箭矢破空声骤起。

“砰——”地一声重响,宋曦被巨大惯性甩到车壁上,后脑重重一磕,头晕目眩中听见兵刃相接的锐响伴随着马匹受惊的嘶鸣。

“有刺客!姑娘小心!”潘维安排护送她的金武卫小哥暴呵一声,刀风箭雨随之破空而来。

宋曦挣扎着爬起,透过车帘缝隙看见年轻的金武卫左肩插着羽箭,正独战数名藏头盖面的黑衣人。

一支弩箭突然穿透车帘,擦着宋曦耳畔钉入车壁。宋曦心中一紧,当机立断抱着头跳下马车,恰好看见年轻的金武卫被长剑刺穿腹部。

热血喷在她脸上,带着刺鼻的血腥气息。

“姑娘快走!”金武卫拼死抱住黑衣刺客的腿,“进林子里去——”

剑光凌空而来,金武卫的泣血嘶吼戛然而止。

宋曦浑身一冷,转身冲向官道旁的密林。

第74章 容颜尽毁

“姑娘快走!”金武卫气空力尽、胸口中剑之际,仍拼死抱住黑衣刺客的腿,朝宋曦大喊道:“快进林子里去——”

冰冷的剑光凌空而来,金武卫的泣血嘶吼戛然而止。

年轻的金武卫双目睁大,一片热血自脖颈间的伤口喷溅而出,细碎的血星甚至破空而来径直洒在宋曦脸上。

分明是炽热的鲜血,却教宋曦浑身一寒,连惊叫都顾不上了,下意识转身冲进了官道旁的密林里。

“姑娘快走……别、别回头……”金武卫最后的声音混杂着剑锋刺破血肉的闷响,宋曦咬破舌尖,强忍着回头的冲动,拼尽全身气力往密林深处奔跑,直到金武卫虚弱的喘息声完全被黑衣刺客的怒吼掩盖:“她往林子里跑了,给我追!”

低矮的灌木荆棘划破衣裙下摆,旁逸斜出额枯枝从脸颊上刮过,肺里像烧着一团火,五脏六腑割裂似的剧烈疼痛,宋曦却一步都不敢停下。

所幸茂密的树林遮挡了黑衣刺客的视线,宋曦一路奔逃都未被追上,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树木开始变得稀疏,追兵的声音也跟着越来越近,直到一处巍峨悬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树林尽头时,宋曦不得不绝望地停住了脚步。

绣鞋已经磨破,足底渗出淋漓鲜血,宋曦终于气空力尽软倒在绝壁悬崖边,就连黑衣刺客狰狞的冷笑声在她耳边响起都再也无力奔跑了。

“找到了!在这里!”

“跑啊,怎么不跑了?”

一只铁钳般的手从背后伸来掐住她的后颈,宋曦整个人被从地上拎起,狠狠摔在悬崖边岩石上。刺目的天光下下,为首的黑衣刺客摘下面巾,露出一张狰狞而陌生的脸。

“我……咳咳……我并不认识阁下。”一路跑得太快,肺里火辣辣地疼,宋曦捂着胸口呕出几口鲜血,痛苦地喘息着,断断续续道:“……为何相逼至此?”

“你不必认识我。”刺客首领捏着她的下巴,冷冷道:“我没找错人就行了。奸相宋业成之女、御兽苑奴婢陆月歌,是也不是?”

“……”

“不回答?那就是了,我们正是奉命来取你性命。”刺客冷笑一声,手中长剑高高举起,眼看就要朝宋曦胸口刺下时,却被身后的刺客抬手拦下。

“大哥,你忘记主子特意嘱咐的话了吗?”他一指宋曦的脸,双手凌空一划,目露凶光:“杀她之前务必毁掉这张脸。”

“是了,差点忘记主子的交代……”刺客首领捏着宋曦下巴左右转动,那目光不似在看人,倒像在欣赏一件必须被摧毁的珍品似的,凶光毕现的眼底隐约可见些许怜悯:“啧啧……可惜了这张漂亮的小脸蛋,主子可不希望你顶着这张勾人的脸蛋下黄泉。”

他虽一脸惋惜之色,可却干脆利落地扔了手中利剑,顺手从腰间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

冰凉刀锋贴上脸颊,脑中不由自主忆起的却是李焱往日抚摸她脸颊时掌心的温度。宋曦一时恍惚,还来不及思考,剧痛便来得猝不及防——锋利的刀刃割开皮肉时的冷冰冰的触感竟比痛觉更先抵达脑识深处。

“你都要死了,也不怕告诉你。”刺客首领抽回匕首,伸舌舔着刀尖上的鲜血,慢慢悠悠道:“第一刀,是当今皇后娘娘赏你,告诫你不该没脸没皮勾引陛下。”

“……”刀锋所过之处留下一道灼烧般的剧痛,宋曦紧紧咬着口腔里的软肉,竭力不让自己叫出声音来。

可痛苦还未结束,黑衣刺客的话音刚落,第二刀便又划向她另一侧脸颊,温热的暖流顺着脸颊滑落至嘴角,腥咸中带着铁锈味。

“第二刀,是太后娘娘赏的,卑贱奴婢,胆敢狐媚祸主,合该生受千刀万剐之刑!”

“第三刀,你这双眼睛……”

当冷冰冰的刀尖抵在眼角,即将狠狠剜向双眼时,宋曦突然笑了,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一阵气力,狠狠一推面前的刺客,想也不想便顶着血肉模糊的脸,纵身往身后悬崖下翻了下去。

猎猎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崖边隐约传来刺客们错愕墨惊呼:“自寻死路,她疯了不成!”

“噗通——”

预想中粉身碎骨般的剧烈疼痛并未如约而至,她没有摔落在地,而是坠入一条湍急的河流中。

冰冷河水像千万根钢针扎进脸上伤口,整张脸烧起来似的,火辣辣地疼。宋曦在剧痛中急速下沉,不一会儿,黑暗吞噬了最后一丝意识。

最后的记忆是冰凉的河水灌入鼻腔。

坠入河水时,宋曦恍惚听到远处传来的怒斥:“找!都给我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拿什么给太后娘娘做交代!都给我下去找!”

太后娘娘……呵……

*

宋曦猛地睁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鼻腔里充斥着草药苦涩的气息,宋曦试图睁眼,却只感受到厚重的压迫感——她的眼睛被层层纱布裹住了,她下意识抬手抚上脸,却只摸到紧绷着的层层纱布,就连指尖都缠着一圈细布。

“别碰。”

陌生而温润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伴随着药杵捣药的沉闷声响。宋曦触电般收回摸向脸颊的手,循声转过头,双眼却看不见任何东西,记忆已经如潮水般涌来……

黑衣刺客闪着寒光的匕首、皮肉被刀锋割开时的锐痛……

心中一阵慌乱,颤抖着抬手摸脸,失声道:“我的眼睛……”

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般刺痛,泪水无声滑落,沁入脸上的伤口,引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意。

下一刻却被人轻轻按住手腕:“暂时失明,不要惊慌,务必小心静养才是。”

“……暂时?”宋曦连声音都在颤抖:“我的眼睛……还能好?”

“你若再哭下去,恐怕就不能了。”男人说着,递来一只温热的茶盏抵在她唇边,药香混着蜂蜜的清甜香气涌入鼻间。

“把药喝了。”男子的衣袖掠过她下巴,带着些许草木的清香:“你坠河撞伤了头,淤血堵塞眼周经络,所以才会一时失明,待淤血疏清便会重见光明。”

“原来如此。”宋曦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待她伸手抚上脸上厚厚的纱布时,心中又是一沉。

那黑衣刺客在她脸上深深割了两刀,再加上坠崖落水……如今她的脸恐怕已经不能看了。

“姑娘?”那男子见她久久不语,不禁放缓了语气,温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脸上伤口不适?”

宋曦一缠裹在脸颊上的厚厚纱布,嗓音苦涩:“我的脸……”

对面一阵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伤口很深,又在落水时又受到河底的岩石摩擦,不过你且放宽心,伤口总会愈合。”

伤口是会愈合,可愈合后的面容怕是再无可能恢复如初了。宋曦心中一阵悲苦——潘氏姑侄二人委实心狠手辣,她都已经离开皇城,她们仍紧追不放,甚至毁她容貌害她性命,她究竟要退让到什么地步,她们才会满意呢……

“也罢。”宋曦收回思绪,苦涩地笑了一下:“这张脸从来也没给我带来过什么好事,没了也好……没了最好……”

“你无需多想,”男人语气随意,“皮肉伤而已,有我在,断不会让你见不了人。”

“你不必安慰我了,伤得有多严重我心里清楚。”宋曦自言自语般小声说着,又强大精神抬脸朝那男子所在的方向,道:“还未请教恩人姓名。”

“举手之劳,不敢以恩人相称。”男子温润的嗓音娓娓道:“鄙姓夏,字渊渟。”

“原来是夏恩公。”宋曦动了动身,想要行礼,浑身却抽不出半点力气来,很快就被夏渊渟按住了肩膀。

“你身体虚弱,不宜擅动,先好好养伤吧。”

宋曦“嗯”了一声,心中却一阵恍然,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养伤?可即便养好了伤,她又能去哪里?如果潘太后等人知道她还活着……

想到这里,宋曦一阵激灵,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不……我不能再就在这里了。”

“怎么了?”还没完全起身,肩膀就被夏渊渟按住,对方声音里已隐隐带着些许怒气:“都说了你伤势未好,不宜乱动,这双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夏公子。”宋曦攥着他的衣袖,急道:“追杀我的仇敌甚是凶残,如果他们知道我没死,寻了过来恐怕会连累公子……公子救我性命,我本就无以为报,若再累及公子,我——”

“姑娘若真想谢我,就好好喝药、好好养伤,早日好起来吧。”夏渊渟打断她,又一只盛满汤药的茶盏送了过来抵在她唇边,药汁温度刚好,“你眼下目不能视,能走去哪里?我千幸万苦救你回来,不是眼睁睁看着你再走进深山老林送死去的。”

“可是追杀我的人——”

“你放心,常有人失足坠崖,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好运得救。我见你脸上伤口便知道你遭人逼杀,早将一具新死的女尸换上你的衣服带上你身上贵重之物顺流漂下,如今已过去数日,想必追杀你的人已经在下游找到‘你’的尸体了。”

“贵重之物?”宋曦一怔,下意识摸了摸头顶——果然,李焱赠她的素银簪子已经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剧情需要,很快就会恢复的

第75章 复仇的决心

宋曦怔了怔,忍不住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夏渊渟:“盛京城郊,凤凰山山腰背阴处,离你坠崖落水的地方二十里。”

凤凰山……

乍一听这三个字,宋曦心尖不禁为之一颤。

那日浑浑噩噩,没有注意到自己竟又回到了凤凰山,而那凤凰山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位精通药理的夏公子。

“凤凰山中残留着古时候留下的残阵,地脉殊异,寻常人贸然进山,必定困死在山中,因此山中人迹罕至。”宋曦转向声源,“夏公子精通医术又心思缜密,会隐居在这种罕见人迹之处呢。

“当啷”一声,夏渊渟放下药盏,衣袖带起一阵清冽的药香:“这位姑娘,在下从未问过你为何满脸是伤坠崖落水,你也不必过问我的过往。”

宋曦浑身一浸,下意识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夏渊渟很轻地“嗯”了一声,端起已经空了的药盏:“好好休息吧,不要多想。”

“好。”宋曦应了一声,却循着声音的来处,突然抓住夏渊渟将要抽离的手腕,“我不问你,但你总可以告诉我你救我的理由吧?”

回答她的是一片如死的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片沉默中过去了很久,就在宋曦差点以为对方已经悄然离去时,清雅的药香再度扑面而来,对方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隔着厚厚的绷带似乎正在摩挲她的侧脸。

良久,他抽回手,嗓音平复如常:“我是医者,自然应当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既然是医者,就应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同样的话,宋煦过去也常挂在嘴边。宋曦思绪一乱,幼时的记忆恍惚浮上脑海。

“哥哥为何要入朝为官呢?我记得哥哥从前分明希望成为一名医者,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呀。”

年轻的宋煦站在镜前整理衣冠,闻言回过头冲她笑了笑,道:“哥哥现在也是一名医者,只不过行医之地从草堂药庐换做朝堂之上,有朝一日,若我功成,便可救更多的人、使更多人免于灾祸。”

年幼的宋曦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摇摇头道:“听不明白。”

宋煦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

时间弹指过,在夏渊渟的照料下,宋曦身上的伤一点一点好了起来,夏渊渟说她的眼睛应该好得差不多了,便在一个午后开始帮他拆卸脸上的纱布。

“慢慢睁开眼睛。”覆在眼上的白纱被一层一层取下,夏渊渟的手掌虚挡在她面前,嗓音轻柔:“先别急着抬眼,看着脚下适应一下光亮。”

宋曦缓缓睁眼,蝶羽似的长睫轻轻颤动,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渐渐聚拢,最先清晰的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素白裙裾上落着三两点细碎的阳光,仿佛点点碎金。循着夏渊停的话音,她缓缓抬起眼帘,视线顺着脚下的青石地砖一寸一寸向上爬升,逐一掠过屋子里的药炉、桌椅、床榻……最后停在面前手持剪子的男人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身材挺拔孤峭的年轻男人,比她想象中的高大不少,在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时,竟陡然产生一种熟悉的压迫感。

晨间的阳光稍显刺眼,她抬眸望向他的面容时,却被刺目的阳光晃了眼睛,忍不住蹙着眉闭上了眼。

“都说了先不要抬眼。”夏渊渟反手关上窗子拉起了竹帘,话音里带上了些许责备的意味:“你的眼睛刚恢复,受不了强光。”

宋曦“哦”了一声,在适应忽如其来的亮光后,再一次尝试着缓缓睁眼。

“来,看着我。”夏渊渟在她面前蹲下,微微抬头看她,伸手在她眼前比了个数字,问:“看得清吗?这是多少?”

些微的天光自他微微展开的指缝间漏下。宋曦下意识朝他投去视线,却在看到他的面容时不由得愣住了——眼前人生得颇为俊美,剑眉斜飞入鬓,眼如秋水寒星,下颌线如刀刻般流畅完美,虽只着一身素白衣衫,身处林间简陋小屋之中,却难掩一身矜贵。不知为何,宋曦望着他,心底竟莫名生出一阵莫名的熟悉之感。

“怎么不说话?看不清吗?”夏渊渟见她久久不语,脸色一凝,微微蹙了眉朝她靠近了些许,手指几乎快要怼到她脸上:“现在呢?看得到了吗?”

“……”

“三根。”宋曦哑声回答。

夏渊停松了一口气:“不错,能看见就好,暂时看得不清晰也无碍,好生休养几天慢慢也就恢复了。”

宋曦“嗯”了一声,眼上缠了几日绷带,稍有些不舒服,她下意识想揉揉眼睛,刚抬手就被夏渊渟捉住手腕。

“你刚复原,千万别用力揉眼睛。”他正色道:“若是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我帮你吹吹。”

宋曦一摇头,正想说话,视线却瞥见夏渊渟眼眸里映照出的自己的模样,心口忽然一窒,颤声问:“有镜子吗?”

“……”夏渊渟手上的动作一顿,略一思忖,转身取来一面铜镜,却没有马上交给宋曦,只问她:“你确定现在就要看吗?”

宋曦没有说话,却是径直伸手从他手里接过铜镜,深吸一口气,翻过镜面。

视线落在镜中人面容上的一刻,宋曦手腕蓦地一松,铜镜自她手中松脱砸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裂为数瓣的镜面映照出她如今的样子——左边一道足有二寸长的伤痕自眉角向下一路蔓延至脸颊,右脸数道短而锋利的伤口交错,右眼下方被河底的岩石蹭破了一大块皮肉,脸颊一块的皮肤扭曲皱起,半张脸仿佛被撕碎后又粗劣缝合在一起的一样,扭曲又丑陋。

即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知道面容被毁后模样定不会好看,可乍一看见自己如今的尊容,宋曦不由得瞳孔收缩,呼吸陡然停滞一瞬,五指失力,铜镜自手中滑落,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不!这……这不是我!”宋曦发出一声尖叫,下意识伸手抚上脸颊,指尖触碰到的再也不是过去那般光滑柔软的触感,取而代之的却是凹凸不平的褶皱和凸起。

陌生而真实的触感让五脏六腑紧紧揪在一起,生出阵阵绞痛,宋曦捧着自己的脸,俯身看向地上的铜镜,每一片碎裂的镜面都映照出那张残破扭曲的脸。

“怎么会这样……”宋曦双手抱头试图把自己残缺的面容藏起来,泪水不受控制般从眼眶里涌出,顺着脸颊蜿蜒流下,残忍灼烧着她面颊上的每一道伤口。

“够了!”夏渊渟一脚踢开地上的碎镜,倾身抓住宋曦的手腕,强迫她把手从脸上拿来,厉声斥道:“哭什么哭!你的眼睛还未完全恢复,这是彻底不想要了吗?”

“你走开!不要看我……”宋曦在他手中用力挣了挣,却没能挣脱对方钢筋般的五指,只能用力把头撇向一边,颤声哽咽道:“别看我……我现在的样子,比鬼还丑……”

夏渊渟一阵沉默,接着忽然浅浅一笑,动作轻柔地扳过她的脸,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放缓了声音,问:“之前是谁说的,这张脸没了也没有关系?怎么这会子又哭得这样伤心?”

“没有关系?”宋曦从他手中挣扎着撇过头,抽泣道:“脸都没了,怎么可能没有关系!你还不如不要救我……顶着这张脸活下去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好——”

“你怎么能这么想!”夏渊渟厉声打断,伸手扳过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生命比什么都重要,你倘若死了,再好看的皮囊也要在土里发烂发臭,可你活着却能做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