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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亲蚕大典

寅时三刻,晨光微熹,盛京皇城文昌中门缓缓洞开。

金武卫铁甲森然,分列御道两侧,长戟映日,寒光凛冽。盛京皇城礼乐齐鸣,锣鼓喧天,笙箫和鸣,震彻云霄。

帝后銮驾自宫门缓缓驶出,华盖如云,旌旗蔽空。

李焱端坐于龙辇之上,薄唇紧抿,长眉若蹙,玄色冕服威仪赫赫,玉带束腰,九龙金冠旒珠垂落,遮住了他冷峻的眉眼,而在他身侧的皇后潘颖盛装打扮,头戴凤冠,明黄色织金凤袍旖旎曳地,广袖垂落恍若云霞,唇角微微扬,眉眼含笑,神态端庄威仪。

大越百姓跪伏于皇城御道两侧,山呼万岁,间或有胆大之人悄然抬眼,只见帝后并肩而坐,龙章凤姿,恍若天人,却无人看见皇后袖中颤抖地掐进掌心的指尖,和帝王眼底冷若寒潭的眸光。

浩浩荡荡的皇家依仗一路经南北大道出文昌门来到盛京城郊东南方的蟠龙山山脚下。

蟠龙山南麓,开国之初修炼的亲蚕台高筑九阶,青石为基,白玉为栏。台上设天地神位,青铜鼎中香烟缭绕,祭品陈列,三牲六畜,五谷时鲜,皆按古制摆放齐整。

礼部尚书许志平高声唱道:“吉时已到——”

李焱漠然起身,潘颖随之站起,凤冠垂珠轻晃,在阳光下流转着刺目的光泽。她伸手欲挽李焱手臂,却见对方广袖一拂,恍如躲避瘟疫灾祸般对她避之不及,径自拾阶而上。

他的动作虽干脆利落,却仍落入依仗前排文武百官眼中,一时之间百官哗然。

潘颖脸色煞白,唇角端庄得体的浅笑差点没有挂住,然而很快便又恢复如常,挺直脊背紧跟李焱身后登上高台,姿态端庄恭顺,凤袍逶迤,在玉石长阶上拖出炫目的红痕。

帝后登台,太常寺卿捧过鎏金盆,邀帝后共盥。

李焱将手浸入清泉,水纹荡漾间,脑海中忆起的却是过往在凤凰山中,宋曦拽着重伤昏迷、人事不省的他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山中小屋走去,途径一条蜿蜒而下的小溪,少女蹲在溪边为他清洗伤口,似猫非猫、似狸非狸的小兽果子竖着毛茸茸的尾巴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

山中岁月宁静而悠长,如果他不是大越的明德皇帝李焱……如果他只是凤凰山中的落拓少年煜昭,是不是时间就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是不是如今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陛下。”耳边响起礼官压低声音的提醒。

李焱猛然回神,见身边的潘颖已净手完毕,正侧着脸看他,眸光微闪,意味不明。

祭乐骤变,编磬高亢而有力,宛如仙音神乐从天而来。

帝后一齐转身,并肩立于蚕神嫘祖神位之前,双手共执青玉圭。李焱的手指刻意避开与潘颖指尖触碰,虚扶玉圭一端。与此同时,祭司高声诵读祝文,声震整个蟠龙山山谷:

“惟神昭格,佑我农桑——”

祭祀过程冗长而沉闷,李焱心中记着钦天监的预言,浑然不觉沉闷,只是注意力不曾落在祭礼和潘颖之上,目光在祭台之下的来回扫视搜寻,却迟迟没能见到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一抹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要看祭礼已至尾声,李焱的心沉到了谷底。

果然……阿曦没有出现……

那个钦天监逸阳子,果然是潘氏的人,随口胡言两句就骗得他前来参加亲蚕礼遂了潘氏一族的心意。仔细想想,逸阳子只不过空口白牙说了一句话而已,也只有他会被骗得团团转。

正胡思乱想间,小臂忽地一紧,李焱收回思绪,垂目一看,只见潘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缠了上来,正挽着他款款而立,接受众人朝拜。

“大婚当日,朕就与你说过,”心中一阵厌烦,李焱压低声音用仅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对潘颖道:“娶你并非朕所愿,你要的后位与尊荣,朕都已经给你,你该知足了,别做其他多余之事!”

“陛下,”潘颖笑得端庄恭顺:“帝后携手主持亲蚕礼,以祈农桑丰饶,彰显帝后和睦、天下昌平,此乃祖制,臣妾忝居皇后之位,恪守祖宗礼法,有何不妥啊?”

二人虽低声交锋,唇枪舌战,寸步不让,在外人看来,却只见帝后携手对视,一个威严冷峻,一个温柔似水,当真如同一对璧人。

文武百官跪地叩首,齐呼万岁。

李焱心中更是厌烦,下意识就要甩开潘颖的手,就在这时,一阵山风拂过,若有若无的熟悉幽香随之而来。

李焱浑身一震。

清澈的、香甜的,带着一丝花木药石独有的幽香,仿佛大雪中的开到极盛的寒梅。

这是阿曦身上的气息!他绝不会认错!

李焱陡然一惊,猛地转头,头顶冠冕上的旒珠串激烈碰撞,在额前折射出一片碎光。

“陛下?”潘颖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微微蹙了眉,压低声音唤他。

李焱却置若罔闻,目光匆匆扫过高台之下密密麻麻的人群。

终于,在祭台西南,人群边缘,他看到了——

一个戴着素白帷帽的女子静静伫立,山风掀起她头顶轻纱一角,隐约露出熟悉的下颌和一抹似曾相识的唇瓣。

阿曦!

李焱如遭雷击。

手中玉圭陡然坠地,“哐当”一声碎成两半。

他死死盯着那里,可头戴着帷帽的女子正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纤细而挺拔,行走时衣袂随风微扬,虽未见正脸,可一举一动却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一般无二。

“阿曦!”

他的声音极轻,却像是一道惊雷炸在心头。

“陛下——”

在百官惊呼声中和百姓费解的议论声中,李焱猛地甩开潘颖的手,不顾礼官的高声劝阻,冲下祭台,墨黑色的帝王冕服袖摆翻飞,掠起一阵疾风,他不顾一切地冲下祭台,朝那抹转瞬即逝的白色身影追去。

“陛下不可啊——”

“祭礼未完,陛下这是要走到哪里去啊!”

“拦住陛下!”

潘颖的尖叫被礼乐和人群的骚乱声淹没。李焱推开一路上试图阻拦的侍卫,冠冕在奔跑中坠落在地,旒珠串寸寸断裂,玉珠迸溅,在阳光下划出无数道晶莹的弧线。

可是那抹魂牵梦绕的雪白身影却已消失在树林深处。

山风呜咽,空气中花香幽幽,可见并不是他的幻觉。

*

山林之间。

宋曦听到身后的骚动,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反而加快脚步急急而奔。

她只是轻轻抬手,将帷帽的薄纱掀开一角,让风将她完好无缺的下半张脸短暂地暴露在李焱眼前。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中。

*

“阿曦!宋曦——”

一时间,李焱顾不上自己身处何处、更顾不上自己的身份,下意识喃喃念叨着宋曦的名字,不顾一切地推开身侧的礼官和侍从,追着那道白影追了出去。

场面瞬间大乱,潘颖脸色骤变,冲着李焱的背影,厉声喝道:“陛下!发生何事?快回来……”

可李焱充耳不闻,眼中只剩那道身影。

可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脚步微顿,随即加快速度,转入山道旁的密林。

李焱追至林边,却早已不见人影。

“阿曦”

他嘶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是你吗?回答我!”

“我是煜昭啊!你回来了……你不想见我吗?”

话音被山风吹散,无人回应他绝望而破碎的嘶吼。

“……”

李焱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眼底翻涌着近乎疯魔的执念。

是阿曦……

这个熟悉的香味,加上她的身影……她无论如何都不顾,都不会认错……

她果然还活着!

他知道的……她一定还活着……

只是,既然她还活着,为什么来到了他的面前,却又不愿现身与他相见?她现在又去了哪里?

他要去何处寻她……

忽然,钦天监的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此物之主就在盛京城郊西南方向,生机未绝,且与陛下缘分未尽。”

盛京城郊西南方向……

那岂不就是凤凰山?

李焱猛的抬头,没有任何犹豫,径直朝凤凰山所在的方向奔去。

*

宋曦下落不明后,通往凤凰山山腰小屋的路他已带人有过无数回,虽然每次都是徒劳无功,但也算把这一路看机关岔路都牢记于心,即便没有路观图在手,也能轻松上山。

山间小屋前,篱笆半掩,院中不知何时重新晒起了草药,清风拂过,药香扑鼻而来。

李焱推开门扉的瞬间,屋内的人像是受到惊吓,猛地回头——

四目相对。

那人站在窗边,头戴帷帽,白纱覆面,只露出一点点尖而娇小的下巴。

——不是宋曦又是谁?

李焱呼吸一滞,指尖微微发抖。

“阿曦……”他声音沙哑,像是怕惊碎一场甜美细碎的梦,“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迫不及待地抬步上前,眼前人却攥紧帷帽,惊惶不安地后退半步,颤声道:“你……你不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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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见面

山风呼啸,薄雾裹着丝丝寒凉之意漫上山道,山间林木簌簌作响,蜿蜒曲折的小径上,碎石生出湿滑的苔藓。

李焱玄色的织金礼袍下摆已被山林间密密匝匝的荆棘勾破,金线刺绣缠绕着枯枝败叶,擦在碎石之间发出细碎的响声,可他已顾不得这些——攀上凤凰山以后,隐约可见前方有一道熟悉的素白身影如萤火飘忽,在密林间时隐时现。

“阿曦!是你吗?”他嘶哑的嗓音惊起林间飞鸟,喉间蔓延着浓重的血腥气息,每一个字音都像是从五脏六腑深处强逼出来的一样:“你站住!”

此言一出,眼前那道身影仿佛原地踉跄一下,头顶帷帽被横斜的枝桠挑开半寸,露出苍白小巧下颌,可一个错眼间,她的身形又如一团轻而易散的云气,迅速隐入山雾之中。

是阿曦!那就是他的阿曦!

李焱瞳孔骤缩,呼吸随之一窒,猛地甩开脚下碍事的藤蔓,强逼着自己加快速度追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一路攀上陡峭的山路。

眼前那道如烟似云的身影却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白纱帷帽时不时被风掀起些许弧度,隐约可见她线条流畅而熟悉的侧脸。

“阿曦!”李焱声音嘶哑,带着微不可查的哭腔,“停下……求你停下……”

可她却只加快了脚步,流云似的身形在密林间穿梭,宛如一缕抓不住的烟。

剧烈的奔跑加上不断攀升的山体高度让他胸口一阵剧痛,可眼前人决绝的背影才真让他的心口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一块血肉一般,疼得炽烈。

李焱跌跌撞撞地追着,树枝反复划破昂贵的龙袍,枯枝败叶沾满袖摆,可他顾不上这些,不敢停下喘息哪怕片刻——仿佛只要他一眨眼,那道若即若离、令他魂牵梦萦思之欲狂的身影便会彻底消失不见,彻底寻不见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逐渐开阔,那道身影终于遁入半山腰那间熟悉木屋前。

木屋门扉半敞,屋前还堆放着还未来得及用完的木柴——正是当年他临走前特意为他砍伐。

他追着她的身影进入木屋,回到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

“嘭……”地一声响。

简陋的木门被猛地推开,李焱一手抚在胸前,喘息着站在门边,逆光的身影高大而充满压迫感,把狭窄的木门遮挡得严严实实。

屋内,素衣白衫的女子仿佛已被逼至绝路,逃无可逃,长身立于屋子正中,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发抖,双手死死攥着帽纱一角,指节泛青,久久不愿回头。

小屋内隐隐浮动着熟悉的草木清香,却比记忆中多了几分苦涩。

“阿曦……”李焱声音哽咽,一步步试图朝她走近,“我知道是你……你回头,你回头看看我好吗?求你……”

“我不是……你认错人了!”她声音颤抖,断断续续的话音里带着惊惶的哭腔,“别过来!求你了……别过来!”

他怎么可能认错人?

她的身影、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她的一切,都在他那些虚无缥缈的绝望梦境中反复出现,日复一复,他只能在梦中勾勒她的模样、拥抱她的身体,思念一天天堆叠,她的样子也在记忆中一日比一日更加清晰……他怎么可能认错!

只是她为何不肯承认?为何不肯回头看他哪怕一眼呢?

李焱望着她的背影,恍然间只觉得她比分别时瘦了许多,纤腰束素,双肩瘦削,薄薄的素白纱衣空空荡荡,几乎无法挂在身上……

李焱心痛刀绞,恨不得大步上前将她往怀中一带,可对方却一步一步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退去,避他如避灾祸一般。

“阿曦!”他对她素来有求必应,此刻却固执地一意向前,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你为何躲着我?你让我如何不来?”

他声音仿佛浸着血泪,步步朝那道身影逼近,“半年了,一多个日夜,我翻遍大越的每一寸土地,连阴司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求你,别躲着我……”

“我不是你的宋曦!”她几乎崩溃地摇头,不受控制的双手猛地撞翻叠放在一旁的药篓,干瘪的虫草和金银花洒了一地,她的声音支离破碎,“你真的……认错人了!”

“这世上之人千千万万,我谁都可能错认,唯独不会认不出你!”李焱又近前一步,从她低垂的视线中,已经可以看见他玄金色的龙靴已经近在咫尺,久违的馥郁龙涎萦绕鼻尖。

虽然对眼下此情此景早有心理准备,但她的眼眶仍不由自主瞬间湿润。

“阿曦!”李焱猛地伸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回头,看看我……”

她能感觉到他炽热的视线犹如具有实质般落在她后背,灼烫得几乎要将她烧穿。

“不要!”宋曦陡然惊叫一声,不知从何处逼出一股气力,试图甩开李焱的桎梏,可对方却像下定决心一般,使出浑身气劲死死攥着她的手,仿佛这辈子都不愿松开。

宋曦挣扎不成,反被对方的力气拽得踉跄转身,头顶的帏帽在挣扎中歪斜。

她大惊失色,慌乱得试图用另一只手去扶正,却被李焱误认为想再次挣扎逃脱。

“……为什么总躲着我!”李焱虎口一紧,加大力道,另一手径直掀开了她的帽子:

“阿曦,让我好好看看你!”

“不要!”

拉扯之间,帷帽犹如一片白羽,翩然坠地。

初春的山风轻柔拂过她的面庞,寒意却瞬间蔓延全身。

空气凝滞了一瞬。

宋曦顷刻间僵在原地,懵然无措地睁着眼,眼睁睁看着面前的李焱瞳孔骤缩,表情由忧急转为震惊,最后定格成为一种痛苦而茫然的难以置信。

“你……你的脸……”不知何故,李焱手上力道陡然一松,终于放开久久钳制她的手,声音轻得几乎下一秒就会被轻柔的山风吹散。

宋曦的视线被盈盈泪雾浸染得模糊了,却仍能从他的眼底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右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唇角,左额至太阳穴附近被河底岩石剐破的皮肤皱缩着,新生的皮肉仿佛被烈火灼烧过,朱颜顿改,满目疮痍。

可比起残破的容颜,李焱眼底震诧之色更加刺得她肝胆剧痛,无地自容。

一滴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借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宋曦再也支撑不住,浑身发抖,猛地蹲下身去抓着帽子,指尖因过于用力而苍白发颤,眼泪大颗大颗接二连三砸在地上。

她像是连带上帏帽遮挡残破面容的气力都失去了,只无力地跪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掌心,颤声道:“别看我……求求你别看我……”

仿佛过了千年万载那么久,又仿佛只过了短短一瞬,发定忽然一暖,李焱的手在空中犹豫半晌,最终轻轻落在她头顶。

他的掌心温热而柔软,他的触碰轻而小心,仿佛在对待世界上最轻柔易碎的珍宝。

分明是很温柔的触碰,却让宋曦哭得更厉害了,这双手曾经无数次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可是现在,它再也摸不到她柔软光滑的肌肤了……

“怎会如此?”李焱恍然回神,心脏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活生生撕裂,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从未听过的压抑怒意:“是谁做的?是谁如此狠毒!”

“……”宋曦听而不答,只猛地摇头,模糊的泪眼中映照出李焱苍白的脸。

“……你不说我也知道。”李焱的双手猛地紧攥成拳,骨节泛着可怕的苍白,他的目光从宋曦深深埋藏起来、只露出来的后脑勺移到她消瘦的肩膀,再到清晰可见的锁骨上,每一处熟悉而陌生之处都像钝刀凌迟着他的心脏。

“我……”他张了张口,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最后只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双臂紧紧箍住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阿曦,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才会让你……”

“放开!放开我!”宋曦在他怀里拼命挣扎,指甲在他手臂上抓出血痕,“李焱!我的脸已经毁了!你喜欢的样子已经没有了!我都已经这么丑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我喜欢的样子?”李焱话音一顿,继而强行捧起她的脸,拇指轻轻掠过她面颊上狰狞的疤痕,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我喜欢的是你。宋曦,你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可能放手!”

宋曦闭上眼,泪如雨下:“你何苦再说这些连自己都不信的假话骗我?”

“我没有骗你!”李焱低声嘶吼,双手搭着她的肩,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这半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每一天都生不如死?我恨我自己,如果当初勇敢一点……无论如何都不对母后妥协,便不会连累你遭此劫难……”

宋曦终于睁开眼,直勾勾他通红的眼眶,哽咽道:“……那现在呢?”

“现在?”李焱苦笑一声,低头吻在她眉骨的疤痕上,“现在我只庆幸……你还活着,庆幸我还有机会,好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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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承诺

明亮的天光下,宋曦脸上狰狞的疤痕越发刺眼。

李焱的手指悬在宋曦眉角上方,指尖微微发颤,只见那道从眉骨斜划至唇角的刀痕泛着狰狞的暗红色,像是被人用钝刀生生割开的,新生的皮肉颜色嫩粉,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是谁?”他声音低哑,微微带颤,每一个字音都像竭尽全力才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别问了。”宋曦在他手中挣扎着别过脸,鬓边的碎发垂落,遮住半边残损的容颜。她摇了摇头,嗓音哽咽:“不重要了……”

细软的发梢搭在李焱指尖,因宋曦禁不住的微微颤抖而来回轻轻摩擦他手指上的皮肤,带来丝丝痒意。

那些垂落耳际的碎发不过比巴掌稍长一二寸,发尾参差不齐,远不及宋曦身后披散着的墨雪青丝,像是曾经被人贴着头皮残忍剪下,再一寸一寸重新留长一样。

李焱心口一窒——是潘家人……

旧事翻涌上心,寿康宫幽暗的佛堂前,母后的心腹宫女一次接一次捧来带着熟悉发香的青丝——是宋曦的头发。

“焱儿,哀家等着你亲下立后诏书。”

“你若失犹豫不决,下一次送来的,可就不止是头发了。”

“……”

是母后,是潘氏一族。李焱心想,她们总是这样,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宋曦胁迫他遂了她们的心。

先是立后、再是亲蚕大礼,无论她们想达成什么样的目的、不管他有多不情愿,最后总会如她们所愿,正是因为她们彻底攥住了他的软肋,只要以宋曦的生死安危相胁,他总能就范。

可是为什么,他明明已经一次又一次满足他们的要求、遂了她们的心意,她们所还要如此残忍地伤害他的阿曦?

李焱用手指拨开那缕碎发,指腹在她脸上凹陷的伤口处轻轻摩挲,心思百转。

既然母后如此刻毒无信,自己又为何要一而再的而三受她们的胁迫?

……

“怎么可能重要。”李焱思绪收拢,另一手猛地扣住宋曦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捏碎,“她们用刀划伤你的脸、推你坠崖、让你变成这样……你却跟我说不重要?”

她浑身一颤,仿佛被他眼底翻滚着的滔天怒意吓到,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攥住。

“陛下……求求你,别再问了……”她的声音发抖,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得几乎灼伤他的皮肤。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她说。

李焱眼底赤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可我怎么能看着你变成这样,却连是谁伤了你都不知道?是太后吗?还是皇后?你告诉我——”

宋曦抬起泪眼看他,唇角艰难地扯出一抹苦笑:“是又如何?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她一字字道:“你难道能杀了太后吗?能废了皇后吗?”

李焱的呼吸倏然一滞。

“既然如此,不如不知道。”宋曦摇了摇头,眼泪无声滑落:“阿昭,我不想让你为难……”

每一个字音都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李焱心脏。

“你告诉我。”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冷得骇人,“究竟是潘太后,还是潘颖?哪怕被冠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名,我也定要为你做主!”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宋曦却浑身一僵,忆起那日之事,像是被戳中了心底最深的恐惧,猛地摇摇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躲开李焱的视线。

凤凰山初相见时,他人事不省、血肉模糊地躺在她脚边不见她害怕、征伐西境时,遭敌人暗伏刺杀、面临雪崩之灾时不见她害怕……只过了半年,却见她犹如惊弓之鸟般紧绷着神经,就好像每天都活在恐惧中一样。

李焱见此,心痛如绞,眼底的寒意更甚,双手自她腕间一路攀升,直到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寸步不让,连声逼问道,“阿曦,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我一定会为你做主,信我!”

宋曦被他逼得退无可退,终于崩溃般哭出声:“是!是又如何?潘太后要我的命,潘颖则要毁了我的脸!她……她们派来杀我的刺客说,即便下了地狱,她也不愿我顶着过去那张脸继续招摇撞骗……她们说,要让我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可是、可是我明明没有想过要与她们争什么,更没有伤害任何人,她们……为何要如此对我……那些刀子划外脸上,好疼啊……还有凤凰山脚下的河水,比冰还冷……”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像是被人生生撕开的伤口般,身体微微发颤,连话音都在跟着发抖。说到最后,更是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李焱看着她这副模样,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一时间就连呼吸都显得痛可钻心。

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长臂一伸,二话不说猛地将她拉进怀里,双臂紧紧箍住她,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跟我回去。”他嗓音低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会保护好你,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至于伤害你的人,我也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回去?回到哪里去?”

“当然是回宫。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

有那么一瞬间,宋曦目光一片空茫,过了好一会居然浑身一僵,随即在李焱怀中剧烈挣扎起来,失声尖叫道,“不!我不回去!”

她仿用尽浑身气力尖叫着推开他,双手死死捂住脸,散乱的长发垂坠下来,遮住了她脸上那些蜿蜒可怖的伤痕,声音里满是惊恐:“我怎么回去?我这样子怎么见人?宫里那些人会怎么看我?他们会说……会说我是怪物……”

“我看谁敢说你?”李焱心脏狠狠一疼,伸手想拉她,却被她躲开。

“别怕。”他放柔了声音,“宫里有最好的太医,一定能治好你。”

宋曦摇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治不好的……我自己就是大夫,我知道,这样的伤,根本就不可能恢复如初……”

“宫里不仅有最好的大夫。”李焱拥着她,温声哄劝:“还有浩如烟渺的医书典籍,谁知哪一本书里就记载着能让伤口恢复如初的办法呢?阿曦,你虽博闻强识,却未必读尽天下医书。”

宋曦在他怀里挣扎的弧度不自觉地小了些,李焱趁热打铁,继续劝道:“你信我,我绝不会再让你失望……就好像当年的雪莲精,我不也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目光忽然向上轻轻一移,落在宋曦左眼下那一小片未被刀痕波及的肌肤上,久久不曾离去。

宋曦被他直勾勾的视线看得不自在,仓惶撇过脸,却被李焱扣住了下巴。

“我想到了。”他倏然伸手,指尖攀上她的脸,指腹在她左眼下方那一小片柔暖的肌肤上轻轻摩挲,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痒意。

“雪莲精。”他恍若自言自语般轻声道。

宋曦懵然抬眸:“啊?”

“雪莲精!”李焱重复一句,声音比先前高亢许多,双手搭在宋曦肩上,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阿曦,我想到办法了!无需再问太医,也无需翻阅典籍,只要用雪莲精就可以让你的脸恢复如初——你看,当年眼下的印记不就没有了吗?”

宋曦脸上的欢喜一闪而过,可很快又消失不见,她哽咽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雪莲精确实有用,可上次阿昭为我找来的那些,早就已经用完了。只是眼下一点小伤就用了一整盒,现如今我脸上这么重的伤,必定需要很多很多……可是雪莲精金贵,如今哪里还能找得到那么多呢?”

李焱的眸色跟着一沉,但很快忽然伸手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

“这些问题你都不必担心,”他拇指擦过她眼角的碎泪,声音低沉而坚定,“交给我,我有办法。”

宋曦略歪了歪头,一对盈盈美目犹疑地望着他。

“之前制作雪莲精的那株千年雪莲,是我在西境斯古伊神山所寻。”李焱正色道:“只不过除了神山之上,皇宫库房里一定也有许多,实在没有我再带人上神山挖便是。”

“哪有那么容易。”宋曦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隐隐失落:“雪莲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更何况是是千年雪莲?之前能找到那一株,已经耗费了你许多心力,你是一国之君,国务缠身,怎好为了我这区区小事操烦?而且我听闻自上次西征大捷,西境如今的边防大将正是潘氏子弟,他们必不会愿意为我寻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与潘氏何干?”李焱眼底戾光一闪,道:“他们不愿做,这戍边大将换其他人做便是。”

宋曦眼帘微垂,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一抚侧脸,小声道:“可即便如此还是一直找不到怎么办?”

“找不到就一直找下去。”李焱温和地朝她笑了笑,不以为然道:“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把它们挖出来。”

“掘地三尺?万万不可啊。”宋曦猛地攥住他手腕:“若是动作太大引起雪崩了就不好了,雪崩会要人命!”

“那也无妨。”李焱温声说着,低头吻在宋曦残缺的眉骨上,舌尖尝到泪水的咸涩,“假若我埋骨雪山……就让这我的肉身养出最后一株雪莲,献给阿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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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妖女入宫

昭明三年三月,明德帝携新后主持亲蚕礼却半途离场,致使亲蚕礼中断。第二日黄昏,云霞漫天,残阳西沉,将整座皇城染成一片金红。

盛京城南北大道,街道两侧的小商贩正收拾摊位准备打烊归家,忽闻远处马蹄声急急作响,如落雷般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百姓惊慌避让,只见一匹通体漆黑、四肢修长的骏马飞驰而过,而在马背上——

明德帝李焱一身玄色龙袍落拓不堪,袖口下摆沾染了些许落叶和尘土,衣襟微敞露出肌肉薄而紧实的胸膛。一条纤细娇软、柔弱无骨的身影伏倒在他怀中,从身形和衣着打扮来看是一名女子,只是那女子白纱覆面,浑身裹在厚厚的貂皮斗篷里,只隐约可见纤细的身躯在年轻的皇帝怀中轻轻颤抖,一只修长纤细的手腕搭在斗篷外,轻轻攥着皇帝的衣襟,指尖泛着不健康的苍白。

街边百姓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事,跪地叩首。

骏马扬蹄疾奔,扬起漫天尘埃。

“那不是圣上吗?亲蚕礼的仪仗昨日便回京了,圣上怎么——”

“嘘!小声些!你还不知道吗?昨日亲蚕礼才进行到一半,圣上就像中了邪似的忽然离场,谁都拦不住,娇花儿似的皇后娘娘就那么被扔在蟠龙山上,潘丞相很是恼火,不许民间议论此事啊但是谁又不知道呢?”

“中途离场?那岂不是——咦,圣上怀中好像抱着个人?”

“……是啊,依稀是名姑娘的样子,可惜白纱覆面,看不清脸。”

“什么姑娘!是鬼!是山鬼啊!”西街口开酒坊的刘老汉悄悄抬了眼皮,瞧见那斗篷下露出的纤细胳膊,先是一怔,随即五指一松,手里的酒壶“咣当”一声落地,颤抖着嗓音道:“披石兰、戴杜衡……是山鬼!圣上、圣上抱着个山鬼精怪来了!”

“山鬼进城,国将不国!天下将乱啊!”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百姓惊恐地抬起眼皮偷偷打量圣上怀中女子。

人群骚乱,金武卫禁军统领连忙率兵阻拦。圣上怀抱中的人影却在听见百姓的惊叫声时,不由自主把脸往圣上怀里蹭了蹭,削瘦的双肩微微耸动。

“谁敢胡言!”明德帝手中马鞭一挥,狠狠抽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重响,在场众人心中大骇,无不匆匆伏首,缄默不言。

“别怕。”李焱收紧手臂,微微俯首,轻抚着怀中人如云如瀑般的长发,温声细语道:“就快到了……我们就快回宫了。”

骏马疾驰,南北大道两侧跪伏的人群、商铺和建筑在视野里飞速往身后退去,视野里渐渐出现高耸的红墙和炫目的璧瓦。

皇宫到了。

李焱一路策马来到无极宫殿前,挥手拂开匆匆上前搀扶的秦福广,赤红着眼低声嘶吼:“太医呢!传太医来!把太医院和库房中所有千年雪莲全给朕取来!”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因策马时太过忧急匆忙而蹭破了指间皮肉,隐约可见未干的血迹。

秦福广大着胆子悄悄窥了一眼圣上怀抱里的女子,可还未窥见分毫,脊背不禁生出一阵寒意——圣上不善的视线扫了过来,带着迫人的威压,令人如临山岳。

“是!”秦福广浑身一颤,忙不迭道:“奴才这就去。”

*

虽已是阳春三月,但无极宫的地龙仍烧得极旺,偌大的宫殿充斥着清雅的药香。

宋曦蜷缩在龙榻最里侧,虽然脱下了带着层层白纱的帷帽,但裹着严严实实的锦被,只露出一双潋滟美目。殿外太医院唐院首不安而苍老的声音与此起彼伏的谏言声穿透无极宫厚重的雕花木门,声声入耳:

“陛下,太医院库房中确有千年雪莲,只是——”

“有几根?”

“回陛下,昔年南疆进献,陛下与两宫太后各一根,正是三根……”

“都取出来,按这个方子淬炼成药送过来。”

“陛下三思啊!千年雪莲金贵无比,可为重病垂死之人续命,微臣觉得不到万不得已,不该——”

“去办!”

“是……微臣遵旨。”

“……”

“妖女祸国!请陛下立即处置。”

“亲蚕礼乃国之大典,怎可半途而废!陛下莫非真如访中所言,被山中邪祟迷了心智?”

“那山中女子来历不明,即便不是精怪邪祟,也有可能是是敌国细作、叛贼刺客……”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不知什么重物砸在殿门上,巨大的声响震得窗棂门扉嗡嗡作响。

李焱的怒吼随之传来:“都给朕滚!金武卫——看好这里!若有人胆敢无诏擅闯无极殿半步——杀无赦!”

此言一出,无极宫重归寂静,一时之间,宋曦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宋曦从龙榻上支起身子,摸索着去够床头的茶盏,瓷盏边缘还带着余温,可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茶盏边缘时,一双温暖的大手从旁伸了过来,五指张开包裹住她的手指,替她接过了茶盏。

李焱不知何时已跪在榻前,长眉微蹙,清若寒潭的眼睛迎上她微怔的视线。

“醒了?”他嗓音温柔,“怎么不叫人帮忙。”

阳光透过纱窗,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宋曦见他身上的龙袍还未换下,可见是刚从结束了早朝便直奔无极宫而来。

“……”宋曦把脑袋缩回被自己,只露出一双水雾涟涟的眼睛在外头,紧接着重重摇了摇头。

“我这幅模样,不想被别人看见。”她说。

“傻瓜。”李焱把她从被子里拉出来,喂她喝了一盏清水,温声道:“映画她们都是过去伺候你的老人了,不会对你说三道四。”

宋曦仍摇头道:“与她们无关,是我不想被人看到。”

“再忍几日,我已让人开了库房取莲炼药了。”李焱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细白瓷瓶道:“在那之前,这里的雪莲精虽少却聊胜于无,右脸上的伤痕不多,这些应该足够……来,转过来,我帮你擦药。”

他拧开瓷盖,一股熟悉的清香扑鼻而来。

“你不是才开了库房?”宋曦疑道:“那这些是……”

李焱犹豫一瞬,道:“潘家如今值守西境,府中恰巧有西境边民所献的一根千年雪莲。”

宋曦推开他的手,寒声道:“我不用潘家的东西。”

李焱急道:“你放心,我命人验过,是千真万确的雪莲而非毒物,药也是我亲自看着炼成的,断不会害了你。”

“这算什么?”宋曦眼睛一眨,眸中泪雾盈盈而下:“我为潘家所害,到头来却还要仰仗他们家赐药?我用了他们的药,是不是还得对太后、皇后感恩戴德?我……我宁愿一辈子顶着一张鬼面也不想接受她们的恩惠……”

“阿曦!”李焱见她泣涕涟涟,心中大痛,连忙一伸长臂揽她入怀,缓缓轻抚她的后背,温声安抚道:“与她们都没有关系,此物乃是子渊所赠。没有照顾好你,他感到很抱歉,说等你伤好了,定要亲自登门赔罪。”

宋曦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道:“装什么好人?假好心。”

“子渊与母后她们……不一样。”

虽是这样说,但她没再抗拒挣扎,李焱轻笑一声,就着明亮的天光为她敷药。他修长的手指沾着晶莹透亮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她脸的脸颊上,灿烂的阳光,在他俊朗的轮廓上投下斑驳光影。

“你要快点好起来。”他小心翼翼捧着她的脸,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童入睡,“我想娶你,我想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我想日日夜夜……都能看着你、抱着你——”

“娶我?”宋曦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差点打翻了他手上名贵的雪莲精:“我……我不要待在这里!潘……她们不会放过我的……”

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尾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惊恐而绝望。

李焱却反手将她锁进怀里,抚过她发颤的肩膀和脊背:“别怕,这一次,我会护好你……无论是谁,即便是母后,也无法再伤害你。”

殿外阳光明媚,寿康宫里却弥漫着森冷寒意,潘太后摔碎名贵的紫砂茶盏,阖宫侍女仆婢瑟瑟发抖,跪于廊下。

“皇帝他真有此意?”

“不错。”潘太后心腹嬷嬷伏首跪地,嗓音发颤:“伺候笔墨的宫女看到,废后的诏书都已经草拟好了,就在龙案上。”

*

翌日早朝,金銮殿上炸开了锅。

御史大夫跪地泣血:“陛下!那山中女子来历不明,恐是妖孽所化!陛下为她所祸,中断亲蚕礼已是不智!若再将她留在后宫,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李焱高坐龙椅,面色阴沉如铁。

“林御史所言甚是。”潘丞相缓步出列,慷慨激昂道:“那女子身份低微,来历不明,怎可封妃入宫?陛下请三思啊!”

李焱突然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满朝文武瞬间噤声。他缓缓起身,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刺绣在晨光中闪闪发亮:“迎娶所爱之人,有何不妥?而且,朕几时说要封妃于她?朕要立后。”

潘丞相脸色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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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舌战群臣

金銮殿。

李焱从龙椅上起身而立,负手站于高阶之上,玄色龙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视线扫过满朝文武,最终落在潘丞相身上,声音低沉而冷冽:

“既然众爱卿今日主动提起,朕今日便索性把话说开。”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文武朝臣面面相觑,每个人都从对方眼底看见深重的不安和疑惑。

“前些日子,朕从凤凰山中带回一名女子——”

金殿之上,李焱的声音突然凝滞。冠冕的垂珠在额前轻晃,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玉珠,那珠子被精心雕刻成一只浓眉大眼小兽形象,似猫非猫,似狸非狸,正是当年他在凤凰山送给宋曦的定情之物,自金武卫从那具无名女尸上寻来之后他就日日攥在手心,片刻不离。

“她是朕.……”喉结微动,他的语气不可察觉般轻缓了些许:

“是朕这些年来魂牵梦萦之人、思念爱慕之人。”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似惊雷炸响在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只见他们的君王缓缓抬起下颌,一字字道:

“朕要明媒正娶,以最隆重的仪制,迎她入宫。”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不知陛下这位故人姓甚名谁、是何来历、家世是否清白?”

“不错,陛下充盈后宫虽是好事,但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山野女子说入宫就能入宫的。”

李焱一抬手,众臣话音渐止。

“她原是山中孤女。”

年轻的帝王声音忽然变得遥远,仿佛穿透时光回望记忆深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间玉珠上的沟壑。

“昭明元年,朕被顾氏叛军追杀至凤凰山山麓,身中数箭,命在旦夕,幸蒙她所救。”冠冕上轻晃的垂珠遮住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色,“后来,她入宫做了圣母皇太后太后身边陆嬷嬷的养女。”

殿中群臣骚动:

“山中孤女,来历不明!这样的身份怎能入宫!”

“谁知道是不是细作和刺客!”

“不错,陛下三思啊!”

“……后来,朕为稳固朝局,不得不立潘氏女为后,将她送离京城。”李焱对众人的议论不以为然,只是声音渐冷,“可她在离京的路上,她遭人伏击,险些丧命。”

李焱突然攥紧龙椅扶手,拇指上的玉扳指重重一撞椅背,金玉相击之声陡然压过朝堂上的窃窃私语:“朕也想知道,究竟是何人这般心狠,苦苦相逼而不放。”

说到此处,他目光如刀,直刺队伍左侧之首的潘丞相,话音骤冷,似腊月寒霜:“潘相可有何想说的?”

圣上心仪之人,于新后的立后大典上遭人逼杀,常人只消一想,便能轻易猜出幕后始作俑者,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数十双眼睛都朝潘丞相看了过来。

潘丞相脸色骤变,慌忙跪地:“陛下明鉴!陛下所说的山中孤女,微臣根本懵然不知,又怎会暗害于她?此事绝非臣所为啊!”

“潘相不必惊慌。”李焱淡漠一笑:“朕不过是随口一问。”

说着,他环视群臣,一字一顿,“朕今日想说的是,朕要——立后。”

此言一出,满朝震惊。

新后刚册立不久,此时要封后岂不是要废了刚立的新后?

礼部尚书许志平当即出列,高声道:“陛下!潘皇后无过,岂能轻易废黜?还请陛下三思啊!”

李焱眸色一寒,不过须臾便有恢复如常:“朕只说要立后,又未说要废后。”

李焱悠悠道:“潘氏既是无过,便继续当着她的皇后,另外,朕欲立陆氏为后,加封尊号‘辰’,以示区分。”

话音刚落,金銮点中死一般的寂静,瞬息过后,朝臣们炸了锅——

“这如何可以啊!”

“荒唐!荒唐啊!”

“此举当真闻所未闻,陛下万万不可啊!”

李焱厌恶地一闭眼,秦福广当即一甩拂尘:“各位大人,这里是金銮殿。”

“……”

待众人闭嘴后,李焱缓缓睁眼,一手支颐,视线往下懒懒一扫:“为何不可?娶朕所慕之人,何错之有?”

潘丞相愤然道:“别说我朝,就是前朝、乃至往上追溯上千年,也未曾有过两宫皇后并立之举!”

李焱淡淡道:“虽未有两宫皇后并立的先例,却有两宫太后并立之举,如今母后皇太后与圣母皇太后莫不是同在宫中吗?”

“这如何一样,太后——”

“再者说了,从前没有,这事便不能做了吗?”李焱森冷的视线往殿下一扫,话语间隐隐已有薄怒之意:“娶妻也好,立后也罢,都是朕自己的事,不过是循例告诉诸位一声,并非让你们对朕指手画脚。”

“陛下!”潘丞相忍无可忍,声色俱厉道:“陛下扪心自问,自登基以来,陛下做了多少恣意妄为之事、目无纲纪法度之事?究竟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纲纪、法度?”李焱唇角微微扬起,仿佛忽然来了兴致,倾身向前,双眼直勾勾望着潘丞相道:“那么请问潘相,究竟哪一条纲纪、哪一条法度明确说过后宫不可有两后并立?”

“这——”

“法无不可即可为。”李焱冷冷一笑,倏然起身,道:“如果众爱卿没有什么想说的,今日就到此为止吧,退——”

“陛下。”崔丞相拄着拐杖从队伍右手走出,颤颤巍巍道:“此前确无两宫并立的先例,若是潘氏有错,陛下废后另立先后自是无妨,只是两宫皇后同在后宫确实不妥,还请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崔相无需再劝。”李焱不耐烦地一挥手,正想离开,又听崔丞相道:

“陛下,先帝曾赐臣摄政之权,臣有责任规劝陛下谨言慎行!”

李焱陡然停步,微微侧首,眼底如布霜雪:“崔相年纪大了,莫非早已忘记,朕西征回京时,崔相已交回摄政之权?”

“即便如此,臣也有规劝管束之权,先帝在时——”

“一口一个先帝,崔相若是如此记挂先帝,怎不去阴司黄泉与先帝诉苦?”

“陛下!咳、咳咳……”崔丞相被他一噎,悚然一惊,下意识抬头瞄了他一眼,这才惊觉昔年懵懂青涩的少年帝王如今非但身形不知不觉舒展开来,越发高大俊朗、面容也随之悄然改变,眉眼深邃,轮廓凌厉,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稚弱之气几乎萎不可察,加之有军功在身,更显威仪赫赫,令人不敢逼视。

“……”一愣神间,李焱沉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朕意已决,今日就到这里,退朝!”

金銮殿上的朝臣面面相觑,见圣上面色沉冷,无半分回心转意之色,这才无可奈何地鱼贯而退,顷刻之间,大殿上便只剩下抚着胸口久久不肯离开的崔丞相。

“崔相。”李焱轻叹一口气,拾阶走下长阶,与崔相相对而视,少年帝王身形修长俊朗,现在垂垂老矣、身形佝偻的三朝老臣面前,犹如芝兰玉树般俊朗夺目。

“朕心里明白,朝中并非所有人都如潘氏那般计谋深渊、包藏异心,至少崔相您一心为国,令人钦佩。”

崔丞相用浑浊的眸子看着他,颤巍巍道:“既然陛下心中明白,为何不肯听老臣一言?两宫皇后并立,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举,定会遭人非议啊……”

李焱听而不答,只自言自语般缓缓道:“幼时我不得父皇母后青睐,宫人多有怠慢,虽是皇子,生在后宫却活得艰难,虽不至于为衣食所累,却觉得人生空虚而无助,每日浑浑噩噩,看到父皇与孝哀皇太子,总觉艳羡,心想若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太子甚至皇帝,是不是会比当下开心许多。”

“陛下……”

“后来发生宫变,上天眷顾于我,让我白捡了这个帝位登基,可我虽为国君,却无半点治国理政之门后,最后还是被叛贼顾氏逼得流亡民间。”

崔丞相忍不住宽慰道:“顾氏反贼趁乱生事,不忠不义,罪无可赦,早已身死伏诛,陛下不必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