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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质问

光线昏暗,烛火飘摇,衣带扫过风檀的膝骨又飘落到萧殷时的足靴上,打叠成团,缠扯出意动靡思。

萧殷时的手指继续解风檀的内衫,在内衫剥落之前,风檀对上他猩红的眼睛,急斥道:“萧大人!大人怎可仅凭猜测就如此羞辱下官?大人起了欲,就可以按着下官行秽吗!”

风檀用尽全力挣脱开萧殷时大掌的钳制,按住他在自己身前作乱的手指,再斥道:“大人被春|药迷了心智,还请大人自重!”

“风檀,春|药的药效还没发作时就被我用内功压下,真正以色惑我心智,逼出药效的”萧殷时看着风檀染上胭脂色的脸颊,恶意地反握住她的手腕,嗓音嘶哑得不像话,“是你。”

这是明晃晃的倒打一耙,风檀冷笑一声,轻嗤道:“萧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黑白颠倒诬人是非脱口就来,我不过是长得瘦矮又好看了些,就被你怀疑是女子,那楚馆里的小倌们萧大人岂不是要各个验明正身?!”

少年说话时脖颈间的喉结也随之上下滑动,萧殷时眯眸看了片刻,抬手就要抚摸上去。

风檀见状急忙抬手拦住他侵袭过来的手指,微扬起下巴看着萧殷时,道:“萧殷时,不然打个赌?若我是男子,你辱我羞我,便以一巴掌为偿还。若我是女子”

萧殷时烧红了眼睛,勾起的笑意却玩味十足,低声笃定道:“若你是女子,又当如何?”

风檀抬眸对上男人漆黑泛红的双瞳,清声道:“今夜这具身体,你拿去便是。”

萧殷时道:“可以。”

他慢慢松开对风檀的桎梏,唇息热意远离少年皎白的皮肤,眼神清明些许。

风檀抿了抿唇,心中雷动如鼓,面上却波澜不惊,她站在萧殷时跟前,慢慢握紧了手指。

萧殷时不耐烦道:“怎么不脱?”

风檀凉声笑道:“这么冷的大冬天,袒胸露腹怪冷的,大人亲手感受一下岂不更好?”

说罢,她抬手握住萧殷时的手腕,一把按下去。

这是孟叔特有的手艺,用植物凝胶做成的仿真物件,平日里偏软不硬,现下所在的藏书阁冷了些,所以它也就有些受冻。

“不好意思啊大人,你方才摸我半天,我这生出了点反应。”看着萧殷时勃然变色的神情,风檀笑得腼腆,言语却风流起来。

萧殷时掌心按在风檀的要紧处,含欲眼里波澜重重震荡,周身蓄势待发的情动骤然熄落,他迅速抽出手来,抿紧唇线锁视风檀。

风檀看着他骤变的神色,高悬的心放下,问道:“大人可愿赌服输?”

情|欲潮落,萧殷时又恢复成平日冷面阎罗的模样,“自然。”

风檀捡起地上掉落的衣带,有条不紊地将衣服穿好,将散落开来的头发梳理成髻,随后活动了活动手腕,走到萧殷时身前立定,莞尔一笑后挥臂打来。

“啪!”

这一巴掌声音脆响,风檀在萧殷时手下吃了这么大的亏,心中郁气不滞,用的是最大力度。

萧殷时牙齿抵了抵腮帮,看着风檀的眸光犹如凶兽,半晌他轻笑一声,道:“风檀,你最好真的没有骗我的地方,否则”

否则会怎样,他没有说清楚,但风檀知道以这位上任锦衣卫指挥使的手段她不会有好果子吃。

风檀心中打了个寒颤,面上笑得真挚可欺:“大人多虑,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行得正坐得直,何须欺瞒大人。”

见萧殷时不再言语,风檀将方才不慎掉落的《大晄地理奇谈》捡起放回书架上,躬身施礼告退。

“回来。”萧殷时站在昏昧的光线里,脸色阴沉地都快要滴出水来,叫停风檀后转身坐到书案前,“不是来查线索的吗?说说都查到什么了。”

风檀看他面色不善,收回摸上殿门的手指,折身坐到萧殷时对面,一本正经地道:“萧大人,那日我在你轿中见你手执这本《大晄地理奇谈》,大人你知晓此书中记载着关于临漳海域的异族怪事,也就是说,大人早就知晓溯白是鲛斯族人,那日诏狱中他道出‘邪门’和‘恶灵岛’,下官方才翻阅此书,其中有句‘乩童过邪,恶灵现世投之于岛,以慰女道’,这句话说得云里雾里,瞧起来与国库被盗案无甚关联。这页之后是关于鲛斯族的记载,其中有句‘鲛斯族皮肤与常人有异,冬日纹身不显,唯有夏日海浪滔涌,纹身方现’,所以下官心中有个猜测”

萧殷时停下翻动《临漳海域诡事录》的手指,闻言漫不经心地抬眸问道:“什么猜测?”

风檀道:“背后主谋要行偷盗国库之事,其中牵涉步骤繁多,而最重要也是最机密的就是偷盗国库路线图,他很聪明,选择盗空国库的时间刚好在国战期间,将偷盗国库路线图做得隐蔽些,的确不容易被人发现。至于他要把国库的银子运送到哪里,哪里最乱,他就往哪里运,如此以来掩人耳目之事做得也方便些。所以国库银两就在临漳海域,而具体的位置,临漳海域大大小小的岛屿有十几个,却从没听说过有恶灵岛这座恶灵岛的位置”

风檀眉眼里疑惑愈重,问道:“大人,锦衣卫可有调查溯白那几月的行踪?”

烛光暗影间横斜着古籍暗影,萧殷时在昏光里注视着少年沉静的面庞,“溯白行踪未露端倪。”

风檀颔首道:“那就对了,他们走得不是明道,是暗道。只有偷渡到海上,才能如此无声无息消失在帝京。而临漳海域群岛诸多,岛屿位置随海流变幻不定恶灵岛的位置,或许就在溯白身上。”

方才她在翻看《大晄地理奇谈》一书中注意到‘鲛斯族皮肤与常人有异,冬日纹身不显,唯有夏日海浪滔涌,纹身方现’这句话时,心中便有了这样的猜测。既然背后主谋以溯白为指南针,又不肯泄露半点藏匿银两地点,那么最万无一失的方法,就是将航线图纹到本就是鲛斯族的溯白身上,利用他们族类特有的皮肤特点,保证只有知道核心机密的人才能看到这张航线图。

萧殷时倒了杯茶递到风檀跟前,道:“你说得不错,线路图的确就在溯白身上。”

风檀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模样,沉默少顷后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润嗓,道:“大人又是一早就知道?”

风檀是通过任平生给她的临漳海域资料辗转得知,而萧殷时早在见风檀的第一面时就拿着《大晄地理奇谈》在看,结合那日她审溯白时得到的讯息,想必他早就有了揣测。

萧殷时将《临漳海域诡事录》调转面向对坐的风檀,手指停在翻开纸面上的一行。

风檀念道:“建明庚子,普世圣母祀日,余挈族人同游恶灵岛,适逢邪门局,焰火滔天,女灵尽噬。”

风檀眉目间泛上不解,问道:“大人,这与本案又有什么关系?”

萧殷时言简意赅道:“想要登岛取财,必要的准备工作不能少。”

“大人,”风檀将茶盏重重磕在桌案上站起身来,声音里添了不少凉意,“我与你之间的交易是我帮你审问溯白,探查出国库银亮的下落,换你救出婉娘,我并没有要与你继续查案的约定。现下我已完成属于我的任务,该大人完成大人要做的事情了。”

萧殷时微仰首,稀薄的光线映出他眼底的阴刻与冰冷。盯了风檀半晌,他漠然地嗤笑出声:“风檀,从我把国库失窃案告之你那刻起,你就跟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事情没办完,你现在想跳船”

他声音低沉了些,像是地狱阎罗的低吟,“风浪太大,你只能做个落水鬼。”

湛黑犀利的眼神透出一股近乎病态的阴鸷与冷漠,像是猎手对猎物志在必得的审视,他明明静坐居下,却有难以言喻的威势侵袭到风阮面前。

风檀不避不让地对上萧殷时的视线,少女身上那天地不怕的锐气笼了上来,“萧大人心中有乾坤,风檀也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落水鬼,帝京诡谲,我本就在风浪中,又何惧巨涛吞噬?”

她来帝京要办的事还没办完,涉足一个与她无关的案子毫无裨益,与萧殷时做交易的初衷只是为了救出婉娘。

两个人一立一坐静然对峙,藏书阁中唯有烛火微晃。萧殷时感受到少年身上似曾相识的孤勇,不怯不退不畏强权,却也过刚易折。这个道理他不准备跟他讲,只是慢悠悠抛出早已备好的诱饵,“刑部郎中一职空缺,办完此事,我举荐你坐这个位子,少熬几年资历官升五品,风大人意下如何?”

风檀心中审时度势一番,萧殷时任职左都御史,身为都察院的掌舵者,每年都要督查考评官员的政绩,若他能保举她升至正五品,那么以后在为先生谋划翻案一事上的确方便不少,以她如今刚踏上官场七品的官职,要做的事情受掣肘太多,如果有了刑部郎中这个身份

风檀手指收紧,问道:“萧大人说话算话?”

“自然。”萧殷时隔着茶雾看过来,英俊的脸庞半数氤氲其中,“上一交易未毕,风大人不敢轻信也是正常。待明日,我亲去刑部放人。”

风檀闻言放下半数戒备,点了点头道:“好,那我现在就去诏狱描摹溯白身上的航线图。”

萧殷时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又拿出一本古籍,道:“不必。”

风檀疑惑道:“大人是要溯白一同前去?可我瞧着他再也不肯多透露任何讯息了。”

萧殷时将新拿下来的古籍连同方才那两本书一同递到风檀跟前,居高临下又一语双关地道:“冥顽不灵之人留之无用,他已经死了。”

“大人杀了他?!可航线图以纹身形式附着在他的身上,溯白死了,航线图还如何能够显现?”风檀接过古籍,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殷时,想要在他冷厉的面庞上瞧出点破绽的影子,“还是大人已经拿到了航线图?”

孤殿深夜寂静,唯闻乌啼声声,萧殷时从袖中拿出一卷绵韧的绢帛,摊开来看正是临漳海域群岛航线图,他语声凉薄地道:“诏狱手下功夫最好的锦衣卫仅用十五刀就将这张人皮完整剥下,放滚水里一烫,航线图立时显现。所以这件事,用不着风大人去办。”

乌啼止鸣,风檀看着眼前这位面如神祇手段狠辣的前任锦衣卫指挥使,言语断续无力地道:“大人把溯白的皮肤剥、剥了?”

萧殷时看着少年稍显动荡的神情,道:“我对人从不留有怜悯,亦不是什么手段干净温和的人,风大人这句话是明知故问,更是不该问。”

风檀惊魂已定,她在刑部大牢里见过婉娘身负枷锁受尽折磨的惨样,也从市井官场中听闻过萧殷时的惨烈手段,厉法酷刑是上位官员审问犯人的手段,生死簿上抬笔就能勾掉生人性命。

溯白于她而言只是一面之交,风檀并没有过多的情感波动,静了片刻后道:“萧大人好手段,动手利落的确省了不少麻烦事,那么婉娘之事,就拜托大人了。”

冬月破层云,清辉洒在藏书阁外四四方方的庭院中,忽有一队脚步声响起,数十名太监与宫女打着灯笼鱼贯而入,为首的宫装丽人形色焦急。

殿外值班懒洋洋打盹的太监被这阵仗吓得一机灵,高亢传唤道:“苏贵妃到!”

殿内风檀与萧殷时交换了个眼色,风檀脚步轻巧地躲到书架后面。

与此同时,殿门恰好被两名粉衣宫女推开,苏贵妃手腕搭在身旁的老嬷嬷身上提裙而入,不动声色环视了一圈殿内,才对着萧殷时道:“萧大人,本宫深夜相扰实属抱歉”

她顿了顿,面露犹豫又焦急地道:“待姊她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本宫实属无颜面见萧大人,可方才待姊她难忍药效,敲晕了随侍的宫正司云姑姑,现下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她身上中了那么重的春|药,本宫实在是担心得很”

苏贵妃泪盈于睫,用手帕擦了擦落在颊边的眼泪,问道:“待姊她有没有跑来找萧大人?”

风檀躲在书架后,在听到苏贵妃的声音之后浑身一震,她用手指轻轻拨了拨紧靠在一起的书册,透过细小的夹缝看着烛光明亮处柔声泣哭的宫装女子。

苏贵妃头饰奢华,浓密墨发里插着的金步摇随着她垂首掩面拭泪的动作轻轻摇晃,抬首后容颜映在烛光里,于风檀而言,疑是故人来。

苏贵妃同先皇后长得有十分相像。

风檀胸中燃起烈焰,她不可置信地将眸光刻在苏贵妃的容颜上,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般一动不动,唯有捏着书册的手指指节泛着青白。

崇明帝在孝贤皇后薨逝之后新纳的妃子容颜与皇后无异,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阿娘不是谁的替身,更不该死后还因为那张脸被人封印在密室冰棺里!

风檀怒火太甚,只听“咔”得一声脆响,手中紧握的书册封胶处被她弯折出声。

苏贵妃闻声向后望过来,疑惑方起,就被对面人的话语压回了心头。

“公主不在臣这里。”萧殷时不显情绪地开口,“公主今日给臣下的春|药甚烈,臣也险些抵挡不住,贵妃还是快些找到公主的好,否则被药效迷了心智,则为时晚矣。”

苏贵妃闻言顿时像被人架在了油锅上烤,贵妃仪态不在,眉目间唯剩对女儿处境的焦急,顾不得礼仪匆匆转身出了殿门。

书架后的风檀缓步走出,看着苏贵妃离开的身影面露复杂。

萧殷时道:“以你的谨小慎微不会出这样愚钝的差错,你认识她。”

风檀摇摇头,否定道:“不认识,失态是因为她与故人长得有些像。”

萧殷时看着情绪明显变得低落了的少年,罕见地说了句长言,“苏贵妃名唤苏梓柔,崇明十年陛下京郊祭天时在山野中巧遇,对她一见倾心,彼时后宫已空置两年,苏贵妃随陛下回宫后可谓荣宠至极,不足一年,贵妃有孕,十月后生下二公主凤待姊。”

风檀问道:“大人见过先皇后吗?”

“没有。”

那就是了,萧殷时入仕时阿娘已薨逝三载,他没有见过先皇后的相貌,所以风檀也敢无所畏忌地说苏贵妃与故人长得相像。

“大人可知苏贵妃的荣宠程度与先皇后比之如何?”风檀勉力牵起嘴角笑道,“大人莫多虑,我只是好奇问问。”

萧殷时声音平和,“宫闱之事,我亦不清楚。”

“下官还有最后一问,”风檀站在光明处,抬头看着萧殷时问道,“六部九卿百官人才济济,大人为什么选了下官同行临漳海域?”

萧殷时半垂着视线,手指把玩着案上的檀香细烟转了个身,轻哂道:“风大人聪明,有血性,是名孤勇者。”

见风檀的第一眼,萧殷时便敏锐地感知到了少年身上某些特质,他看似是手捧蒹葭步上高台,实则步步都在不知死活地跌向尘埃。在这不惧不畏的孤狼战术中,他看到了似曾相识。

他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斗兽场里啮咬同类的自己。

他自大晄官场权斗倾轧中从白衣一步步走到如今高位,悲苦冷眼不知受过多少,抱着连他自己都道不清的心态,他很想知道少年步入斗兽场之后是被撕吞干净,还是将其他异端收入麾下。

至于如今助他一把,就像是给多年前的自己一个造化。

萧殷时身在孤绝化境,鬼使神差得想要与这只云中白鹤同行一趟。

见萧殷时不欲多言,风檀便也不再问,她将萧殷时递来的书籍揣入怀中,告辞道:“今夜事毕,下官先行告退,明日下官可否能随大人一道前去浮屠狱?”

萧殷时挥了挥手示意风檀退下,轻飘飘落下两个字,“随你。”

殿门开合之间,萧殷时看到窗外月色溶溶,好似恰在眼前举手可捞,抬臂欲揽入怀中时方觉海市蜃楼。

恰如远道而来的少年一样。

奇怪的是,他对少年并没有生出什么情思,只是单单饥渴那副生的上好的皮囊。

确实难解。

***

海东青盘旋在湛黑的天空,冬夜雾霭渐起,散了夜宴的宫道上一片静谧。风檀走到僻静拐角处动作迅速地换回官袍,装作醉醺醺的模样往宫门的方向走。

她挑着狭窄的宫道小心前行,宫灯稀少光线也淡薄,突然“哐啷”一声,一支金玉镶粉梅发簪被抛到风檀跟前。

她吓得一机灵,猛地扶住宫墙。

凤待姊泣音断断续续,其中夹杂着鱼汝囍的不耐烦哄慰:“我说公主殿下,你怎么还哭个没完,行了别哭了,快穿好衣服,我送你回去。”

凤待姊不说话,哭得肝肠寸断不肯停下。

鱼汝囍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掀眼皮看向脸色古怪的刑部尚书高聿之子高治臻,道:“高公子,怎么着,你惹的滔天大祸还一直指望着我来给你收场啊。”

鱼汝囍心中唏嘘不停,她这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放着宫中大道不走,偏来走这条僻静小路,没成想正好撞到这二人在草丛里颠鸾倒凤。就在鱼汝囍停滞的片刻间,凤待姊已经逐渐清醒过来,待看清深埋在自己身体里的人是谁时,绯红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好在她还有点理智,没有失控大喊引来宫人,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打起哆嗦。她急匆匆推开自己身上的人胡乱穿起衣服,哭个不停,手指也哆哆嗦嗦地穿不稳当,心中痛苦愈发剧烈,索性心一横,拔下发髻上的发簪就要刺向自己胸口。

鱼汝囍见此场面也不敢再作壁上观,飞身而至夺下凤待姊手中紧握的发簪,迅速把它扔到一边。

高治臻是刑部尚书高聿的独子,他如今尚未及冠,在宫中任编撰一职,舞双殿夜宴的记录由他负责,他在席面上与好友高谈阔论时喝了不少酒,散席后选了条僻静小路准备归家时撞到凤待姊,之后两人干柴碰烈火,翻滚到冬青草后边一通胡天海地,清醒后已经覆水难收。

自知犯下大过,高治臻全力为自己辩解道:“公主殿下,此事实在怨不得我,若不是你先投怀送抱,来使劲撩、撩拨,否则,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不敢对殿下行如此不轨之事。”

凤待姊听闻此言心火烧得愈发旺盛,她想戳穿眼前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伪君子,手指摸上空无一物的发髻,想起方才鱼汝囍已将她的发簪夺走,她抹了抹眼泪从地上爬起,冲向朦胧月色下金芒微闪的发簪落地处。

捡起发簪抬眸时,紧贴在墙壁角落处的人影映入眼帘。

“你,你又是谁?!”凤待姊紧握发簪,发簪尖头对准风檀,惊惶道,“滚出来!”

风檀暗叹自己今夜时运接连不济,她从浓重潮雾中走出,作揖施礼道:“下官刑科都给事中,见过殿下。”

场面已经乱成一团,凤待姊纵然娇蛮,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难堪难解的境况,她软了声音,对着鱼汝囍道:“鱼姐姐,我我怎么办呀!你杀、杀了他们好不好!”

凤待姊不足十五的年纪一言一行中有昭然的恶毒,鱼汝囍向来不喜欢凤待姊,方才还生出了些对她的怜悯,闻言后那点怜悯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是凤待姊是皇室中人,她也不能弃之不管,否则今日丑事传出之后,难免皇帝对鱼家心生芥蒂。

哎,还真是个麻烦篓子。

鱼汝囍握紧掌中剑柄轻言厉声道:“风大人,女孩子家的名誉事关重大,尤其是皇室女眷的名誉,大人是在官场混的,应该知道三缄其口,祸从口出。”

女孩子家出了这样的事情,还遭到不熟之人的围观,生出想死的心思不足为怪,风檀言谈谨慎守礼,道:“鱼姑娘放心,下官今夜什么都没有看见。”

凤待姊紧握着鱼汝囍的手臂泪眼朦胧摇头道:“鱼姐姐,不能放他走!我还没有议亲,此事若传出去,皇家颜面尽失,父皇不会饶过我!鱼姐姐,你帮帮我帮帮我”

鱼汝囍无奈望天,深吸一口气道:“公主殿下,那你想怎么做?夺了你清白的这位高公子是朝中二品大员之子,不幸观你糗事这位是口含天宪的六科言官,莫非公主殿下还真能为了封口弄死人家不成?”

高治臻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殿下放心,我定会为你负责,公主及笄大礼之后我父亲定会前来提亲!”

凤待姊发疯了一般将手中簪子抛到他身上,痛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要权无权,要貌无貌,你当本公主什么阿猫阿狗都嫁的吗?!”

夜色昏暗,高治臻狭眸中闪过一丝阴毒,又很快地被他掩饰下去,转而换上一副做小伏低的模样,“事已至此,公主殿下若有其他退路可选,下官绝无二话。”

“你!”凤待姊气得俏脸通红,“你是说本公主现在已经是没人要的破鞋?高治臻,别以为你父亲是刑部尚书我就不敢动你!”

高治臻道:“女子身子娇贵,公主方才劳身劳神,还是莫要动气得好。”

“卑鄙小人!卑鄙小人”鱼汝囍连哭带骂一一指过立在场中的两个男子,“我不会让你们有机会散播出去的,刀呢鱼姐姐,你们鱼家刀剑最利,借我用用好不好父皇不能知道这件事,我要嫁就嫁这世间最英俊的男子,绝不可能是这等下流货!”

眼看凤待姊已经失了智,鱼汝囍极快地上前,对着她的脖颈化手为刀,用力一劈,凤待姊软软地晕倒在鱼汝囍怀中。

鱼汝囍揽着凤待姊转身看向场中另外两人,有条不紊地安排道:“陛下与贵妃深爱公主,两位大人应知道今夜之事外传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高公子,你惹得祸你自己承担,你在这里看着公主,我会派人前去通知贵妃娘娘。至于风大人,宫禁时间要到,我带大人出宫吧。”

鱼汝囍这是不准备掺和这桩风|流事,风檀不置可否道:“鱼姑娘先请。”

宫墙外的官道上起了风,砭骨的寒意浸透冬衣,风檀侧眸看着鱼汝囍弧度流畅的侧脸,笑道:“鱼姑娘刚从沙场下来就同我撞到一起两次,真是有缘得很。”

鱼汝囍牵着马儿缰绳的手指被冻得通红,她换了只手牵马,对着冻红的手指呼了呼气,道:“第一次遇到算不上有缘,今日这次倒是碰巧。”

“说起这个,”风檀牵过鱼汝囍的马,顺便摸了摸它的头,马儿温顺地贴上她的掌心,“鱼姑娘将晚舟姑娘安置到哪里了?”

鱼汝囍错愕地看着风檀行云流水的动作,又看了看自己毫无反应的红头骏马,心道这小畜生今日被冻傻了不成,往日不是一有陌生人靠近就要蹬鼻子上脸吗?

鱼汝囍道:“风大人不过见了晚舟两三面就对她情根深种了么?”

风檀勾起嘴角笑道:“她对我很重要,我希望她平安。”

“这话倒不像是对心爱的姑娘说的。”鱼汝囍看着少年容色出尘的脸庞若有所思地道,“帝京中关于风大人的风|流佳话传得愈演愈烈,跟冷面阎罗萧殷时抢女人还怒掴上官,听闻红袖阁的婉娘也是你相好?这位娘子好像涉及一桩大案被高聿逮捕了吧。”

提到这儿,风檀神色微微放松,“是,不过很快她就可以出来了。”

鱼汝囍道:“当今世道妓子性命如草芥,风大人肯为她周旋奔波,倒是用心赤诚。不过,风大人既招惹了婉娘,以后就莫要招惹晚舟。”

风檀颔首,轻声道:“鱼姑娘这些年跟随父兄征战边疆,从北方倭寇到南蛮骑兵,每战每胜,功绩卓勋为何不请将位?”

鱼汝囍突然脚步一滞,面上嬉笑之色全然淡去,自嘲道:“且不说我朝从来没有女将军,就是我去找陛下以军功换官职,我还没出家门就会被父亲打断腿,能允我上战场厮杀就是父亲对我忍耐的最大极限。”

风檀看着身畔英姿勃发的少女,她向来鲜活明亮敢爱敢恨,策马奔跑在无垠草原上,如今风檀恍然明白,鱼汝囍最自由的时刻,也只有奔跑在草原上。就算鱼汝囍是天生将种,作战天赋高于她的哥哥,但因为大晄自古伦理纲常的限制,她只能终身湮没在父亲与朝纪的铁蹄下。

风檀想拍拍鱼汝囍的肩膀,手掌微抬终究是没敢触碰她的肩头,安慰道:“鱼姑娘,这路嘛,都是人走出来的。我瞧着桦国护国将军沉诗毅也是女孩子,在桦朝照旧大放异彩,她可以,你也可以。”

鱼汝囍摇头轻笑,声音里有着无奈的释然,“桦国沉家与我家一样都是将门,沉诗毅的哥哥是桦国第一大将,在被俘后桦国再无名将可用,沉诗毅之所以能崭露头角,就是因了这层关系。我哥哥骁勇善战,自小将我捧在掌心,我可不希望他有什么意外,所以呀,这辈子上过几次沙场也就值喽!”

月亮被云层吞没,群星光芒黯淡,寒风吹起,凛冬已至,鱼汝囍的神色与此时夜色无二。

风檀忽然想起先生说,在一个新的时代里,女性与男性一样,同样可以考取功名,可以为了自己的梦想为之奋斗,可以拥有更广阔的舞台。在那个时代里,天下昭昭,路净无尘,女性之花,灿若朝霞。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风檀凝向鱼汝囍道,“也许,大晄会有女孩子也可以参加科举的那天。”

月光乍泄,清辉落在少年眉睫,鱼汝囍怔愣片刻,笑道:“风大人不必安慰我,我先生也说过这句话,她不仅说,她还做了,可结果呢,皇帝下旨囚禁十年,十年之期一到,即刻虐杀。”

风有命立下的是成圣之志,走得是必死之路。风檀其实也不相信自己方才安慰鱼汝囍的话,自古以来,科举就不曾向女子打开大门。

她复言道:“鱼姑娘性情中人,无须为未来之事伤春悲秋。如今大晄边疆倭寇年年来犯,鱼姑娘的用武之处还多得很。”

鱼汝囍闻言笑道:“真是没瞧出来,风大人还是枝解语花。今日识得你这样一个妙人也算不虚这趟大内之行,我哥哥来接我了,更深露重,风大人骑我的马回去吧,记住了,它叫杀破狼!”

官道尽头一人身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如同鹰隼的眸光审视着风檀,风檀心中一凛,拱手施礼道:“下官见过鱼将军。”

正是大都督鱼方毅之子鱼振羽。

儿时鱼汝囍做永乐公主伴读,每每出宫都是由鱼振羽来接她,因此风檀也见过鱼振羽几次。

鱼振羽不苟言笑,周身气势凌冽孤傲,见了永乐公主微颔首算是作礼,两人交集并不多。

见风檀拱手施礼,鱼振羽微微点头,侧首对着小跑过来的鱼汝囍扔来一件披风,冷斥道:“寒冬腊月穿这么少,披上!”

鱼汝囍翻身上马,接过披风笑嘻嘻道:“我这不是知道哥哥会来给我送衣服嘛。”

“出息!”

“都是哥哥惯得!”

风檀笑望着两人起骑马远去,眸中流露出羡慕之意,小声喃喃道:“有家人真好。”

身边的高头骏马打了个哈欠,风檀摸了摸它的头以示安抚,忽而又听一阵马蹄嘚嘚声,对方在大雾中疾驰,她眯了眯眼,看清来人后道:“任姨,你怎么来了?”

任平生勒紧马绳,马儿扬起前蹄长啸一声,稳下来后方道:“据探子来报,高聿三个时辰前去了浮屠狱,他连夜提审了婉娘!总之,婉娘今夜有危险,阿檀,我无权进入浮屠狱”

风檀打断任平生的话,快速翻身上马道:“任姨,我去浮屠狱看看!但我势单力薄官职又低,无法撼动高聿权威。萧殷时答应助我救出婉娘,他眼下应是回了府邸,你让孟叔代表我喊他来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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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被天子pua》《被囚在岛上的娘娘》

第23章 深渊

鱼汝囍自小就爱收藏骏马,她幼时养的名贵马种占满了鱼家半个马厩。杀破狼是她征战临漳海域新得的汗血宝马,体格威武剽悍,奔跑时快若流星。

刑部浮屠狱与大晄宫城相距甚远,风檀一路快马加鞭,将半个时辰的马程缩短到两刻钟。

更鼓沉沉,浮屠狱静矗在黑暗四涌的大雾中,风檀停在庞大的古老牢狱前,仰首看到第十八层已漫入云层,就像是一头蛰伏百年的恶兽,狰狞又阴森。

浮屠狱所在的这一带血腥气重,入夜以后杳无人迹。狱典在严寒冬夜里打着哈欠,见有人自雾中骑马而来,睁了睁有些惺忪的眼睛,厉问道:“来者何人?”

风檀翻身下马,将牙牌棉绳攥在手心,随意晃了晃牙牌,朗声道:“刑科都给事中,前些日子跟着侍郎大人甄永明来过这办案,不知小哥是否还记得?”

狱典接过风檀的牙牌,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纹路,又看了看风檀的脸庞,喜笑颜开道:“风大人嘛,我记得的!不过近日来高大人改了咱们办事章程,入夜之后大门不得再开,办事官差只能从耳门进出,大人呐,您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个几百米,递交牙牌就能进去了。”

夜色已深,浮屠狱四周仍旧岗哨密布不敢有丝毫松懈,风檀走到公差办事耳门处,交了牙牌后谎称高大人召见,由守牢的锦衣卫士兵领她进了大狱。

甬道森然,火光幢幢,令人作呕的霉臭味与血腥味愈往上愈浓厚,许是刚处死过人犯,半臂长的老鼠在阴暗角落啃食着人犯被用刑后留下来的肉沫,幽幽泛绿的眼睛让人毛骨悚然。

风檀跟着领路狱典爬到第十三层时,担心过会儿惹恼高聿后连累他,在铁门口示意他退下。

站在密不透声的铁门外听不到任何里间的动静,高聿已经进去了三个时辰,风檀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推开了铁门。

入目所见,风檀毕生难忘。

婉娘衣物破碎,浑身血污遍布,被两名狱卒架起胳膊坐在一只铁马雕塑上,下巴被人捏紧掐开,被迫含着第三个狱卒的东西,表情痛苦非常,像是还在忍受着什么痛苦的刑罚。

在他们身旁,四五个狱卒猥琐地看着眼前淫|靡恶毒的场景,他们神色餍足,裆部微松,已经在婉娘体内发泄过。

窗门微开以清散牢内浊气,高聿坐在木桌后边,桌上摆放着一碟油炸花生米,一大壶米酒,边吃喝边懒洋洋地看着眼前淫靡场景。

一瞬间,风檀身上所有的血液都冲向头颅,平日里做小伏低的谨慎被冲冠的怒意淹没,她飞身至两名抓着婉娘手臂的狱卒前横踢两脚,又一拳挥向将阳|具塞进婉娘口中的狱卒,招式利落又攻得人猝不及防,将三人打得呲牙咧嘴委顿于地。

婉娘受到的掣肘松懈,肚腹中窒息的恶心犹如洪水一般涌向嗓子眼,她坐在铁马雕塑上歪了身子,倾身吐了出来。

混杂着胃液与精|液的黏液浓稠带血,令人作呕的气味扑入鼻端,婉娘无力地用手指撑在铁马雕塑的后背上以保证上半身的挺直,肩胛耸动涕泗横流。

婉娘先是小声哭泣,后来她哭着哭着大笑起来,高声道:“老天既以娼妓为刍狗,何苦要爹娘生我一场!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一生都在泥沼里浮沉,儿时家中族人参与建明皇帝三子夺嫡案错认主,事败之后被腰斩,九族女眷皆被充入教坊为官妓。她没有享过官眷的福,也没有落过一天官妓的苦。男人强壮的身躯将她压在身下,她认了命,不敢懈怠地讨好他们。

现在她掉到更污秽的浮屠狱里,所有狱卒都视她为玩物,高聿见她不肯画押,阴狠冷笑令下,在场的所有狱卒都来扒她的衣裳,她是娼妓,她没有选择嫖客的权利,但不代表着她没有一点尊严。她高喊着认罪画押,高聿却不喊停,于是所有狱卒一拥而上撕扯她的衣裳。

肩上的披风是风小哥那夜送来的,她还想着出狱后洗干净送还他,她仓皇地自己脱下披风,于是在场所有狱卒都笑话她不知廉耻。他们把她扒扯干净,用各种姿势和言语羞辱她,等他们都发泄完了,高聿着人搬来一只半身高的铁马雕塑,马背上绽放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铁梨花。

她奋力挣扎也敌不过狱卒的蛮力,他们合上铁梨花把她架到雕塑上,使劲掰开她的双|腿,精准地找到还在流血的地方,对准铁梨花的位置把她按坐下去。

铁梨花机关与马头缰绳相连,一名狱卒伸手用力一拽,处于闭合状态的铁梨花在体内顷刻张开,锋利的铁片勾嵌着血肉撑爆细窄的下|体,极痛袭来,她顿时昏厥,之后又被高聿用冰水浇醒,继续承受残酷的刑罚。

在他们眼中,她根本就不是个人,只是个供人发泄的牲口。

婉娘笑声愈发疯狂,洞开的窗户吹起她凌乱的鬓发,她坐在铁马雕塑上肆意高喊,“原来是生来身份贱,堪配裆下兽!”

婉娘竭力翻身下马,铁钩与皮肉牵连,在没有紧闭的情况下就暴力脱身让她的下|体血流如注,她硬生生地将哀嚎咽回肚子里,眉目间依旧泛着嘲讽世态的薄凉,回身猛地将那只铁梨花拔了下来。

婉娘用另外一只手捡起被人践踏过的披风,小心地披在自己身上,又用手指拨弄清理凌乱的鬓发,对着风檀道:“风小哥,你不该来这样污糟的地方还有,谢谢你,肯来这么恶心的地方看看我。”

此情此景,所有的话语都很单薄,风檀站在婉娘身旁,根本无从开口回言。

高聿撂下酒盏,言语中有明晃清晰的嘲意,“风大人挨了顿板子,身体可是恢复好了?”

风檀冷冷地看着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牙齿龃龉,竭力掩下胸中火焰,“敢问高大人今日行的是哪条刑法?在《大晄刑典》中第几章第几条?为何无人执笔记录在案?”

高聿看着兴师问罪的清瘦少年,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上,“没有第几章第几条,为官者要学会变通,刑典上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喏,我明日就可以把今日的刑法加上去。”

“加哪条律法?可对牢中女子去衣行淫,直至对方招供?还是可对女子施开梨花之刑,无论对方是否冤屈?”

高聿闻言付之一笑,捡了个炸的金黄的花生米放到口中,边嚼边说道:“瞧瞧风大人说得是什么话?这样的事儿本官可写不来,自建明皇帝爷立朝以来,我大晄从来都是施以仁政,但是我朝律法中也没有哪条规定拷讯人犯的限度不是?遑论人犯还是一个娼妓?”

风檀义正词严道:“《大晄刑典》第四十六条,凡律令该载不尽事理,若断罪而无正条者,引律比复,应加应减①,拟定罪名,转达刑部,拟定奏闻,若辄断绝,致罪有出入者,以过失论!高大人今日之举残忍无律,若此事传出,天下人将再不直我大晄刑典!”

高聿并不在乎一个七品文官的威胁,于他而言,风檀只不过是官场里最微不足道的蝼蚁,无以为惧地道:“风檀,老夫看你这顿板子还没挨明白,大晄律令不可悖,上位者的旨意更不可忤逆!律法是制定给下三流的百姓们看得,真正办事的时候,只能看天威!今日之事,是天威要我如此,风大人莫非还要与天威作对?!”

高聿说罢饮下一口米酒,回味似得咂了咂嘴,浑浊的老眼看向少年与娼妓的身影,“朝中两位官员被阴鬼毒毒杀,此事陛下看重得紧,刑部日日都有奏章呈进宫中禀告陛下事情进度,而陛下的最新旨意,便是杀了浮屠狱里这位始作俑者婉娘结案。”

风檀直视着高聿的眼睛道:“刑部真的查清了吗?!婉娘当真是杀害两位朝廷命官的真凶吗?她有什么理由杀害兵部尚书之子谷骏玮与户部侍郎诸友清?高大人办案空凭一张嘴就可塞得他人满身污水吗?就算是陛下要杀婉娘,也要拿得出证据才是!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暗操独治!”

“大胆风檀,竟然出言不逊!”高聿提高浑浊的身影,眯了眯眼道,“本官自然是已将证据呈上,明日帝京邸报自会刊登,届时你便会知晓。还有本官任职刑部尚书已十二载,凡经我手,没有冤案!”

风檀心中惊怒交加,崇明帝示意高聿要处死婉娘,高聿正好为满足自己残忍本性虐杀婉娘,以此类推,八年前的女祸案中在浮屠狱里被关了三个月的一百三十位女子,又遭到了怎样的虐待

崇明帝与萧殷时的想法不谋而合,都是想要婉娘做这个替死鬼以混淆大众视听,届时再引蛇出洞,抓住真正的主谋。不同的是,萧殷时在与风檀的交易中为保婉娘性命要假死结案,而崇明帝并不在意一个娼妓的死活,所以他指使高聿直接杀了婉娘。

风檀定了定心神,以她的身份地位无法撼动高聿,只能盼任平生脚程快些,她无论如何都要拖到萧殷时过来。

风檀看着高聿老神在在的脸庞,低嘲道:“没有冤案?那么还请高大人直面我的问题,若你真是一个辨明冤枉的好官,为何今日提审经过无人记录在案?”

寒雾涌向窗台,浮屠十三层里雾霭渐起,十三层外雾月迷津。

“岳玉达说你世事洞明,我看却不尽然。本官把话都说得这样明了,风大人装傻|逼问又有何意义?此案供词在就在这里,”高聿从窗前站起身来,身后沉雾与他渐浸渐融,他拿起陈放在桌案上早已写好的供词,对着婉娘笑道,“喏,本官在这看你颠鸾倒凤也看累了,早点画押,本官也好早点下值。”

婉娘嘲笑一声,又仰天长笑不停,像是魔怔了般,笑够了一步步走向高聿,足下血迹斑驳,她好像一点痛意也感受不到,直到距高聿半尺之遥,才缓缓道:“高大人深得君心,真是好一只忠犬!”

夜枭桀桀,扑棱着翅膀飞离窗口,甩下的羽毛无声无息落到阴暗的墙角里。高聿被风檀叱责尚可忍受,但是被一个毫无尊严与地位的娼妓如此评论绝不可忍,他刚想拿人,便被婉娘忽然凑近的血污的脸惊得一滞。

“高聿,你这张老脸下到底吞吃了多少人命,人常道坏事做尽丧尽天良是要下地狱的,你瞧瞧我,上辈子或许做了不少恶事,今日进了这阳间地狱。高大人,我帮帮你,免你死后入地狱受尽酷刑。”

窗外雾夜漆寒,身前女子形容阴诡,高聿心中咯噔,忽觉大事不好。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婉娘拿起手中的铁梨花,手起花落,一把刮上了高聿的脸,锋利的开花贴片将面皮剜开,离开时深深带起皮肤下的血肉,顷刻间,两人之间下了一场血肉淋漓雨。

“啊!!!”高聿长啸痛呼,伸臂猛力推开婉娘,捂着满是鲜血的脸痛叫道,“快,给我抓住她!给我抓住她!”

铁梨花哐啷一声落地,婉娘双臂被两名狱典紧紧勒住,她笑得涕泗滂沱,高声痛骂,声音里悲怆欲绝,“哈哈哈!没杀了你倒是可惜!我该杀谁呢?哈哈哈!是昏聩无道的昏君,还是这不公平的世道!哈哈哈!我谁也杀不得!就这么烂下去吧!这样的世道,就该烂到发馊发臭!”

“反了!反了!”高聿颤着手指指向婉娘,大声道,“打!给我打!让她先在供词上按了手印,然后你们给我把她打死!”

婉娘没有说错,如今崇明帝独揽大权暗操独治,看似八年不上朝,将君权放予百官自行按制裁决,实则晄朝上上下下之事皆在他掌握之中,他把百官作为拥护自己皇权的工具,心思不在富国富民之事上,大晄边境一带民生困苦,屡遭他国侵犯,内地赋税严重贪官污吏层出不穷,国库空虚,匪患不绝,官员贪墨诸事一概放手,只关心自己的权利是否受到党争的威胁。

婉娘抱着必死的决心说出这番话,闻高聿之言也只是蔑笑一声,再也无惧无畏。

狱典们下手阴狠,对着婉娘拳脚相加,婉娘被打倒在地,本能地护住头颅,他们拿来供状迫使她抬手画押,婉娘整个身体紧紧蜷缩起来,将手指护在怀中,不肯就范。

钳制着婉娘手臂的狱典狞笑一声,拿出身旁烧红了的铁棍一把烫到婉娘后颈上,嗤笑道:“还不给我画押!”

“啊!!!”婉娘受痛,痛呼高亢穿透耳膜,人在极端悲愤的情况下,意志力难以撼动,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们依旧拿蜷缩成团的婉娘没有办法。

高聿捂着流血的脸庞骂得响亮,“几个废物!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睡的玩意儿,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吃干饭的吗!平日的俸禄都拿去耗干肾精了吗!”

混乱间,风檀急奔几步上前要推开狱典,道:“住手!”

高聿道:“孟晟!给我捉住他!扰刑部审案秩序,就算是刑科之人又如何!”

孟晟是刑部浮屠狱的典狱长,他候在狱外不远处,不肯参加方才淫|事,如今高聿呼唤,他不得不进来亲自处理内间乱象。

孟晟三步并两步来到风檀身后,他是七品高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风檀掣肘,低声道:“风大人可别挣扎了,我老孟一介武夫,不想伤了大人。”

狱典们殴打婉娘的动作不停,每拳每脚都实打实得用足了气力,再这样下去婉娘一定会被他们打死。风檀瞠目欲裂,被反剪了双手无法动弹,她对着高聿高声道:“高大人,你无权私下打死囚犯!若婉娘出事,我与你誓不罢休!”

高聿眯眼看着风檀额间急出的细汗,眸中淫光点点,他缓步走到风檀跟前,带着血的枯手一把摸上风檀脸颊,“与我誓不罢休?风大人要怎么与我誓不罢休?”

高聿说话时牵连脸部肌肉扯动,他痛得“嘶”了一声。

染血的手指在风檀白净的脸庞上落下污秽,高聿掐住掌中人左右摆动的下颌,“风檀,你初入官场,自以为洞若观火,实则尔虞我诈还玩不明白,今夜这局,你以为你抗的是我,其实是君命!君父之道,你我哪个不得顺从!你抗我,明日锦衣卫便会提刀把你捉拿!因为你坏的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制衡之道!臣道不通,君道不明,你这官儿,别说升到个四五品,能不能在帝京待够三年都不一定!”

高聿说得风檀何尝不明白,顺从君臣之道顺从官场之道不必付出代价,逆向反驰必会被撞得头破血流。可是顺从既定的规则,规则就一定是正确的吗?婉娘性命在上位者的眼中一文不值,就该被活活糟蹋至死吗?她不过是被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权利阴谋,所有人都拿她当棋子,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

可风檀在意,任平生在意,红袖阁里的女郎们都在意。

于风檀而言,婉娘把挣来的大部分银子都用来供她读书,这是恩情;于任平生和阁中女郎们而言,婉娘与她们同处一阁,互帮互助同甘共苦,她们是好友,这是友情。

风檀不认可他们制定的规则,又无权翻覆这规则,做正确的事情是有代价的,她今夜逆的不仅是高聿,更是崇明帝。

先生说,蚍蜉撼树,虽死犹生。

风檀眸中光芒炽烈,逼得高聿松了松钳制着她下颌的手劲,不紧不慢地道:“高聿,得饶人处且饶人,否则总有一天,悬在婉娘头上的斧头,会把你劈得头破血流。”

大雾浸透囚室,立在中枢上的人都在为权利醉生梦死,他们不关心底层人物的死活。大晄潢潢天国,立国三百年,溃败之象已在权力倾轧中透出端倪,人上人都捂着,他们都怕小人物看清。

少年语气坚执,立场不肯挪移,话中威胁之意力透高聿胸背,“人活在世,无非是你方唱罢我上台,今日我权利地位不如你,可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有机会让你拿命来还。”

高聿眼瞳深处剧烈震荡,须臾,他狠笑一声,回过味来,松开风檀的下巴,一巴掌扇到风檀脸上。

“啪!”

高聿甩袖倾身,咬牙冷嗤,“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靠着点嘴上功夫就想威胁本官,有这本事,不若跟你相好一样勤练嘴上功夫伺候好男人!不若这样,你给本官唱个曲儿,本官给你这相好的一个干脆死法。”

抬眸对上风檀桀骜不逊的眼神,高聿脸上伤口辣痛,心火拱起,叱道:“让他给我跪着唱!”

孟晟从后头卡着风檀的胳膊,屈膝迫使她跪了下去,启唇时声音低弱,“得罪了。”

风檀双膝被这大力一折,重重跪在了地上,膝头碰撞在冷硬的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婉娘狼狈地倒在地上看到风檀受辱,眸中情绪逐渐发生变化,最后化成无望的悲戚,她慢慢松开了紧握在一起的五指,对着正在捶打她的狱典们道:“我画押我画押!”

高聿俯首盯着风檀不甘受辱的神情,好整以暇地擦了擦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指,又不紧不慢地把金疮药撒到脸上,方道:“用了刑她才肯画押,你来了她又不肯画押,瞧瞧,现在还不是要乖乖画押,折腾个什么劲呢?”

风檀握紧了手指,太过用力指甲刺穿掌心有鲜血溢出,“婉娘,你没有做过,你不能画押你会死的你不能”

婉娘慢慢走到风檀跟前,跪在同样跪着的风檀跟前,摇了摇头道:“风小哥,早在我十九岁受族中连累入红袖阁那日,我就该死了,若不是任平生劝说何处没有大自在,我不会苟活这十二年这十二年里,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虽然”

虽然风檀还没有能力让她们从贱籍恢复成良籍,但是这些年有个希望支撑着度过,也算人生有盼头。

婉娘擦了擦风檀的眼泪,又用披风仅存的干净里面擦了擦他血污的脸,柔声道:“风小哥是赤诚少年,不值当为我跪着,少年膝下有黄金,婉娘今日得了黄金万两,风小哥那些年欠我的读书钱也就两清,你、你不要内疚要好好的”

婉娘俯身跪谢,起身走到桌案前拿起供状,看到满纸荒唐言,不由地笑出了声。

高聿眯眼冷嗤:“磨蹭什么呢?还不快些画押!”

婉娘拿起供状站上桌案,倾身坐上了洞开的窗台。

她垂眸,笑着念出剩下的供词:“受佐惑,要兵部尚书之子谷骏玮与户部侍郎诸友清而杀之事后欲作伪脱罪,奈何证据确凿,遂供认不讳”

“哈哈哈好一个证据确凿!天理不昭,我为鱼肉”婉娘大笑着将手中供词撕碎,抛出碎纸时站上了洞开的窗台。

她看着窗外寒夜冬雾,又慢慢回转了头看向风檀,笑意湿眸中带着无望与妥协,“婉娘认命风小哥,再见啊”

风檀瞳孔急剧收缩,忽然明白了什么,跪在地上用力挣扎,孟晟沉吸一口气,不动声色松了些钳制风檀的气力。

风檀挣脱开束缚,在奔向窗台的过程中,她看着婉娘闭眸后仰,从狱浮屠第十三层坠|落——

作者有话说:①《大明律.吏律》(断罪无正条)

第24章 自由

风檀疾奔几步来到窗前,飞速倾身伸出手臂拉住婉娘的手臂,手臂由于太过用力而青筋暴起,脸颊憋得通红,“婉娘再等等你信我只要再等一会儿,你就自由了!”

婉娘身上的披风在垂挂的半空中鼓荡飘扬,她另外一只手缓缓覆上风檀握着她的手指,一点点用力将少年的手指掰开,“婉娘跳下去,才是真正的自由。”

“不、不要”风檀眼眶通红,泪水滴落下来,她感觉整条手臂都要与身体分离,无法禁受不住婉娘掰开她手指的力道,陡然卸力时看着婉娘微笑坠下,“婉娘!!!”

迷雾遮住少年探出囚窗的身形,婉娘渐渐什么也看不清,她感受着身体在空中的疾速下坠,却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加自由。

积年的做小伏低,积年的小意讨好,积年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都在此刻化空,她终于是一个自由的人。

婉娘重重坠地,红艳的血液从头颅、四肢、躯干涌出,这身在俗世里秽乱的脏血啊。

流吧,流吧,流干吧。

她跳下了深渊,也跳出了深渊。

两道力量阒然松开,风檀上半身被这力道带得往下猛坠,随后又被疾速赶来的萧殷时大力拉到怀中。

“风檀,你不要命了?!”萧殷时将风檀松开,低眉俯瞰着少年通红的眼眶,寒峭眼神猛地一顿。

竟然哭了么?

冷冽木质香扑在鼻端,风檀的头颅在后挫力的作用下扣上了萧殷时的心跳,她转身抬眸看到了萧殷时英俊的脸颊,低缓道:“婉娘死了只差一点,明明只差一点”

至于是只差一点风檀就能抓住她,还是只差一点时间萧殷时就能赶到,风檀没有说。

只是觉得阴差阳错,何其讽刺。

萧殷时看着风檀的眼神复杂难辨,方才他收到消息后快马加鞭赶来,没成想还是晚了一步。

气氛凝滞,高聿不明白为何左都御史今夜也来了浮屠狱,他与萧殷时官职平级,上前见礼道:“萧大人,今夜来此所为何事啊?”

萧殷时看着高聿被开梨花划伤的脸颊,清淡的嗓音听不出喜怒,“官员被杀案事关重大,听说今夜犯人招供,陛下派我前来监察,瞧这情形,高大人已经拿到供状了?”

高聿道:“供状嘛犯人方才畏罪自杀,没来得及签下供状,不过这不妨事,我再换一份就是了。”

萧殷时道:“犯人没有画押,高大人准备怎么伪造?”

“萧大人说笑,谁说她没有画押,”高聿示意狱典拿来先前几日拟好的供词,“早就画押了,只是事实陈述不全,今日又抖落出了些新线索,所以我想着再写份完善一些的,谁知她如此不配合,就跳下去了!”

狱典呈上婉娘画押过的供词,萧殷时大致浏览了一遍,眼风向高聿重扫过来,道:“高大人差事办得漂亮,今年高升有望,必定入阁。”

高聿伪造供状这事早已做得手到擒来,趁着婉娘昏迷期间用她的手指在供词上印指纹并不是什么难事,听得萧殷时的供奉之言,皮笑肉不笑地道:“入阁不敢说,咱么做臣子的,只是尽心为陛下办事罢了。”

风檀眸底氤氲着水雾,唇间溢出一声冷笑,“恪守官箴,谨遵谕令,高大人真是一个为民为国的好官!”

少年的明讽并不能使高聿羞赫分毫,他毫不在意笑了笑,道:“风大人谬赞,老夫愧不敢当!”

风檀手指缓缓收紧,她转眸看向萧殷时,诘问道:“萧大人,我依你之言践诺,可你食言了。”

——婉娘死了,你并没有救出婉娘。

萧殷时自然明白风檀的弦外之音,眸底戾气渐沉渐郁,“是我食言,婉娘之事脱我掌控,算是我欠你一事,日后你可以再提一个要求。”

昏光薄雾的囚室中,风檀极浅地勾了下唇角,吐言声音低幽,莫名让人犯怵,“何须日后?”

话落,风檀出手快若流星,抽出身后孟晟腰间挂着的大刀,剑身映照出她亮得惊人的双瞳,随后咔嚓一声,高聿的左手四指被齐根斩断。

“啊!”高聿后知后觉感知到痛苦,痛吼一声后晕了过去。

弯刀滴答滴答落着鲜血,四根手指散落在杂乱的荒草上,少年皮下风骨冶烈,不惧萧殷时阴鸷得骇人的眸光,甚至很有礼貌地拜托道:“有劳萧大人,替下官收个尾,安抚安抚高大人。”

孟晟佩服地看了一眼风檀,随后不太情愿地背起高聿率着一众狱典前去就医。

浮屠狱里寂静悄然,萧殷时漆黑双眸在风檀颊上寸寸逡巡,周身压迫感与侵略感一点点向少年侵蚀而来,与此同时,还有风檀久违又熟悉的凛冽杀意。

“为一娼妓斩断当朝二品大员四指,”萧殷时薄唇微勾,透出些奇异赞赏的意味,“不怕吗?”

初见之时,萧殷时将溯白的随侍剥皮剔骨,同时还割掉了溯白的舌头,他问风檀怕不怕,那时风檀没有筹码,自然回答怕。

可是如今不同。

风檀道:“不怕。”

萧殷时锁视着风檀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我对萧大人有用,萧大人还要我协同查案,怎么忍心让我折在高聿手里?今日他逼死了我的人,断指不足以解恨,待到来日,我要他拿命来偿。”风檀回答道。

萧殷时的声音落在风檀头顶,低沉道:“风檀,你腹中有经纶,经纶却叛道,千万别让我扒开你这层皮,看到里面藏的魑魅魍魉。”

“否则”萧殷时语声稍顿,脚步微挪,暗影覆住了风檀的身体,意味深长地道,“你暗藏的玄机,要办的事,都会被粉碎在股掌。”

风檀心中一凛,迎上男人狠厉眉眼,不卑不亢地道:“萧大人何须恫我以权势?大人什么都不皈依,所以不明白——我观观音观自在,我心有皈依,不惧兵败。”

她为救出先生努力了八年,距先生虐杀之期还有一年多,辗转十年努力,她绝不允许一切都化为齑粉。

风檀看他不再言语,敛衽退出了牢房。

浮屠狱外天色将明,大雾未散,海东青盘旋在风檀的头顶,咕溜溜的眼睛看着青衫落拓的少年缓缓弯腰,将摔出一身鲜血的婉娘背在背上,血水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几乎步步生花。

“来世不做池鱼笼鸟,愿你生在先生所述的那个时代,”薄雾暝暝,风檀看着前方不辨方向的官道,轻声道,“婉娘,我带你回家。”

雾气漫延至萧殷时的袍角,他站在浮屠狱下静如修竹,看着少年渐行渐远逐渐被大雾隐没的身影,微妙地弯了弯唇角。

***

翌日刊登在帝京邸报上的内容,引得各衙门争相传阅,京官们来回翻阅导致邸报最后都烂得不成样子。

邸报上刊登了两件事,一是京官被害案凶手已认罪伏法,二是着刑部尚书高聿即刻入阁。

内阁机衡之地,标配八位官员,如今八缺二,帝京官场里头,各方人物都铆足了劲儿观望猜度下一位入阁之臣。萧殷时深沉练达,高聿惟务从命,两人都身居高位,同位居二品,资历不浅。

崇明帝知道选阁臣比选六部尚书还要重要,所以尽管郑阁老上书多次再选拔一位大臣替他分担政事,崇明帝都以有待考察驳回。

崇明帝久居九五之位,对驭下官场痼疾了如指掌。十八衙门十八卿,大九卿心有大九九,小九卿心有小九九,官员结党营私历朝历代都有,要想根除千年积弊,非一日之功也。高聿暗行阴招为人龌龊他是知道的,但他还是在一路提拔,因为高聿非庙堂神器,他是循吏,没有清流的清高,从君命不从官箴,在必要之时可以做出必要之事,符合崇明帝对办事刀要求的一切规格。

而萧殷时不同,萧殷时其人虽厉,清心寡欲不爱财不好|色,他只求权势,从百官士林中一步步走到如今大九卿之一,可谓官场奇才,可崇明帝却总觉得看不透他,

这是崇明帝重用他的原因,也是忌惮他的原因。

所以在内阁阁员的选拔中,崇明帝犹豫再三选择了高聿。

霜寒料峭,湛黑天幕上弯月如钩,冬夜又至。

萧殷时下值后回了府邸换上身常服,没有用饭径直去了书房。

大晄六年一度的京察将至,按照往年惯例,四品以上的官员由皇帝考察,四品以下的官员由吏部和都察院会同考察。

吏部和都察院两个衙门的掌门人无偏无党,由他们二人领衔考察,结果公开公正。郑观鹤已至耄耋之年,很多事情力不从心,因此大半事宜都靠萧殷时主持。

京察事大,国库被盗一事也大,两个重担都压在萧殷时身上,回府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办公。

随侍孙丞与侍卫朱七两人看着他如此操劳,一早吩咐厨娘务必在今夜大人下值前炖好一碗佛跳墙,能够让大人好生补补。

萧殷时进了书房后好一会儿羹汤还没有送过来,朱七不由皱起了眉头,道:“奇怪啊?今日吴大娘是怎么回事?怎得过了半刻钟还没做好?”

孙丞年过半百,斜眼瞥了朱七一眼,在他脑袋上弹了个脑瓜嘣,笑骂道:“没眼力见的毛头小子!催什么催!”

朱七神色迷茫,委屈巴巴地道:“啊?”

“久等了吧,我手笨,吴大娘教了我好一会儿才学会,”头戴幕篱的女子身段窈窕,说话轻柔让人如沐春风,小心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朱七这才了然笑道:“原来是轹灵公主来了,快请!”

萧轹灵小心翼翼端着刚出炖锅的佛跳墙,感激地看了一眼替她开门的孙丞,迈步进入了书房。

萧殷时放下手中公务,道:“帝京人多眼杂,你不该来我这儿。”

萧轹灵将羹汤放到萧殷时书案上,撩开幕篱微笑道:“二哥不必担心,我行事小心,绝不会有人发现。”

萧殷时骤然抬首,狠厉眸里带着杀意,“公主,你唤错称谓了。”

他如此不留情面,萧轹灵抿了抿唇,压下心底情绪,含笑道:“多年不见,大人还是与我生分了。”

萧殷时言简意赅道:“找我何事?”

萧轹灵道:“父亲让我问问大人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萧殷时眸如寒星,起身从身后机关里拿出一只紧锁的铁匣,“他要的情报都在这儿。”

“好我会”

“告诉你父亲,办好他该办的事。”萧殷时打断萧轹灵的话,高大身影俯压过来,逼得萧轹灵面上笑意停滞。

萧殷时所言何意两人都心知肚明,萧轹灵与他十多年未见的雀跃之心在这一刻凉了个彻底,她很快地收了面上所有女儿家神情,恢复成一国公主温柔守礼的模样,“大人所言,轹灵谨记在心。”

她顿了顿,忍不住关心地道:“听闻大人要出使临漳海域,那里地处大晄边境,向来以奇险阴诡著称,又是兵家要塞,此行危险重重,大人非去不可吗?”

萧殷时眸中孤冷之色不减,眸底沉静的恨意让萧轹灵忍不住心惊肉跳,“要入大晄中枢内阁,这是必经之路,我没得选。”

萧轹灵苦笑一声,是啊,他们都没得选。

那个会背着她夜行三里路看旷野繁星的萧二哥,死在了她父亲筹谋了十年的篡位兵变里,活下来的人不再是萧二哥,只是萧殷时。

萧轹灵的父亲萧颂韫原是桦朝宣王,十五年前发动兵变篡夺皇位,将自己的亲哥哥萧绰颐射杀在了高殿龙椅之上,本想将他的妻儿一并杀死,却又畏惧人言可畏,说他嗜血残暴杀人不眨眼,最终还是留下了萧殷时与他的母亲班骅芸。

萧颂韫生性谨慎多疑,他惧怕萧绰颐的旧部会暗暗中操作助彼时名唤萧黎的萧殷时东山再起,又担心发配边疆他会卷土重来,遂干脆把他发配到了大晄,并以萧殷时生母性命为威胁,要他交换大晄秘情。

她恨父亲的卑鄙,却又无能为力。十余年来,她看着萧殷时为了生母之命以少年之身孤身入大晄,从一介白衣书生一步步走到大晄重臣之位,其间受过悲苦不知多少。

萧轹灵出生时生母难产而死,萧殷时的母亲照养着她长大,萧殷时虽平日里不苟言笑,对她这个妹妹却纵容爱护,可没成想父亲的一场政变使她再无颜面对他们母子。

萧轹灵闻言面上笑意散了,她垂眸看着萧殷时案上的官员考核表,淡声道:“临漳海域阴诡非常,大人准备带何人同去?”

萧殷时合上摊开在紫檀桌面上的卷牍,淡声道:“六科都给事中,风檀。”

萧轹灵听闻过风檀与萧殷时之间的过节,昨夜舞双殿里见少年时不过惊鸿一瞥,只记得少年生得是人间少有的好颜色。萧二哥多年不近女色,有时候她真是担心他是不是好男风。

萧轹灵想了想,换了个说法问道:“我听闻这位风大人官职不大,行事却嚣张,二哥带他前去对探案有何裨益?”

“少年轻狂是假,思维缜密是真,他是个很有用的人。”萧殷时道。

萧轹灵若有所思,见萧殷时无话与她,两厢僵持也是尴尬,遂嘱咐道:“那大人万事小心。”

待她走到门口,萧殷时的声音从身后淡声响起,“想好了么?当真要嫁到大晄做皇妃?”

萧轹灵指尖搭在了门框上,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二哥,我同你一样,从来都没得选。”

说罢,她等了一瞬,见身后之人无话,推开门走了出去。

朱七见萧轹灵脸色不好,知道自家主子没给公主啥好脸色,上前安慰道:“公主,主子他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嘛,对谁都冷心冷情的,况且你又是那位的女儿所以,不要放在心上嘛。”

萧轹灵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唇角勾起了一丝笑意,“不是的。二哥他外冷内热,他的血比谁都热。”

朱七默默睁大了眼睛,心道公主莫不是失心疯了吧。

孙丞笑道:“天色不早了,公主路上小心。”

萧轹灵颔首,重新戴上幕篱,窈窕身形漫入了夜色。

大晄帝都景茂繁盛,宵禁时间也晚,刚过戍牌不久,街道上人头灯火攒动,一派闹哄哄的模样。萧轹灵脑海中混乱一片,思绪万千,她心中担忧萧殷时的安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百花街。

百花街前有一少年头戴青玉簪,身穿素色常服,背着一箩筐纸钱,正向红绣阁里的女郎们拜别。

少年的侧脸弧度玲珑天成,眸中含着温软的光亮,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灿若星子。

萧轹灵双眸微眯,这位不正是要同萧二哥一同出使临漳海域的那位风大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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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送别

婉娘死后的尸骨被埋葬在了京郊,红袖阁的女郎们不便出门,婉娘头七坟前亦无人守灵,她们心中过意不去,遂托了风檀替她们给婉娘烧些纸钱聊表心意。

风檀宽慰道:“诸位所托之事,风檀定当办到。婉娘坟前,下葬的章程一样都不会少。”

夭娘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哽咽道:“婉娘生前还借了我二两银子没还,小哥烧纸钱的时候可别忘了跟她讨要。”

风檀闻言微笑道:“好,保准给你全要回来。”

突然人群里传来嘈杂之声,有清亮的少女声音从一旁宽阔大道上传来,“小贼,你给我站住!”

风檀顺声望去,只见杂乱的人群中鱼汝囍身骑高头大马追赶着一个乞丐打扮的黑头土脸小男童。

见那男孩离得近了,风檀出手像是拎小鸡崽子一般把他拎了起来,左瞧右瞧两下后,发现了他藏在手中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鱼汝囍骑马穿过人群,拿着马鞭重甩在红袖阁锃亮的地面上,吓得小乞丐浑身一震,哇哇大哭起来。

鱼汝囍皱了皱眉头,道:“嘿,我说你这小乞丐,你偷了我朋友的钱袋子,我们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小乞丐闻言瘪了瘪嘴,不敢再哭,抽抽噎噎道:“你太凶了,我怕”

“”鱼汝囍横眉冷对小乞丐道,“你当街偷钱还有理了?”

小乞丐自知理亏,更知自己如此做法有违法制,他害怕眼前这位有钱小姐抓了自己去见官,连忙道歉道:“对不起,我还给你就是了,你放我走吧。”

郑清儒从围观的人群后走上前来,温声对着小乞丐道:“当街偷钱可不是君子之道,好了,你也别哭了,她不过是说话凶了些。”

小乞丐停止了哭泣,断断续续抽噎道:“公、公子,对不起我实在是太饿了,我娘死了,我爹要把我卖到宫里做太监,我就从家里逃了出来,可是我身上没有钱,我、我真的是饿坏了才、才偷你钱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郑清儒见小乞丐态度真挚身世可怜,把钱袋子又放到小乞丐手上,叹了口气道:“去买点吃的吧。”

小乞丐刚停止的眼泪又唰唰往下落,再也控制不住得哇哇大哭起来,“除、除了我娘,没有人给过我这么多钱”

红袖阁的女郎们看得眼眶泛热,夭娘递了个眼神给身后的简娘,简娘会意,从阁中拿出了些吃食净水出来。

风檀接过她们递来的热腾腾肉包,弯腰拍拍小乞丐的头顶,轻声道:“快吃吧。”

小乞丐先是狠狠吞咽了一口口水,之后大口大口的吃掉了一整个肉包子,那模样就像是小狗吞食一样,狼吞虎咽的模样可爱又可怜,见他吃得开心,红袖阁的诸位女郎不禁对视微笑起来。

鱼汝囍从马上跳下来大步向小乞丐走来,吓得小乞丐浑身一震,险些扔掉了手中剩下的肉包子。

鱼汝囍将自己身上的钱袋子取下,放到小乞丐的手中,声音不冷不热地道:“不要乱花,拿着钱租个小院,要么去学堂念书,要么请个师傅学门手艺,横竖找个养活自己的方式,莫要再偷了!”

小乞丐怔怔看着手中的钱袋子,又抬头看了看鱼汝囍圆润可亲的冷脸,嘴巴含着肉包子哇得一声又哭出来。

这下可把鱼汝囍吓到了,她无措地与郑清儒含笑的眼眸对上,道:“我长得有那么可怕吗?”

人群中带着幕篱的萧轹灵含笑道:“小鱼将军,这孩子心中感动,年纪又小,不知如何掩饰情绪。”

很少有人唤她鱼将军,鱼汝囍闻言脸上赫然,耳畔小乞丐忽得一声炸响,“萧姐姐!”

萧轹灵虽然带着幕篱,但是小乞丐还是很容易辨认出萧轹灵的声音,前日他被一群乞丐抢夺走好不容易乞讨得来的吃食,他们抢夺完之后并不罢休,对他猛得一顿拳打脚踢,正在他毫无招架之力狼狈求饶的时候,就是这位萧姐姐救了他。

萧轹灵走到前来,视线不着痕迹得划过风檀,落到郑清儒身上,柔声道:“想必这位就是帝京双绝之一,遇之春和景明的郑公子吧。”

郑清儒道:“绝字描之太过,清儒愧不敢受。公主金尊玉贵,何故独自来到百花街?”

“金尊玉贵四字轹灵也不敢受,我不过是被用来两国和谈的一枚棋子。”萧轹灵直言不讳地低声道。

她这番直白地剖析倒是把一向善于在官场上伪饰太平的郑清儒听得一愣。

风檀提了提快要脱落到肩头的麻绳,道:“这世上人人是棋子,人人也是棋手。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但站在旁人的视角做自己有什么用嘛?公主,别人把你看做棋子,你就偏做自己的棋手。”

萧轹灵闻言先是一愣,之后开怀一笑,忽然就有些明白为何萧二哥在那么多大晄官员中独独选中了风檀随他查案。

鱼汝囍闻言也大笑起来,“风大人当真是个妙人,背着这篓纸钱是要干什么去啊?”

风檀道:“故人头七,烧纸钱。”

郑清儒闻言一愣,想起了今日帝京刊登的那则邸报,敛了神色没有说话。

鱼汝囍也是看过今日邸报的,她伸出手拍在风檀的肩头,好兄弟似的叹了口气,“风大人节哀顺变俗话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听闻风大人明日就要随左都御史前往临漳海域查理盐税,这是个肥差,此去升官发财唾手可得。”

萧殷时是都察院最高权威人物,作为钦差大人前往临漳海域去查盐税只是个明路上欺骗官员与百姓的幌子,实则是为了调查失窃的国库白银。而风檀能跟去的理由更是方便,她职属稽查,受皇命被派往外地行探查之职亦在职责之内。

至于为什么萧殷时会选择一个七品刑科都给事中随行,官场中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是两人因抢夺当红名妓结下了仇怨,萧殷时要把人拎出帝京好磋磨整治;也有人说风檀貌若好女,冷面阎王在接触中动了凡心,又怕在帝京让有心人拿了把柄,遂以公事之名把人提到帝都之外才好享用

郑清儒在大理寺里当值,这些风言风语也听到了不少,他垂眸看着少年纯净的侧脸与背后满筐的纸钱,低声道:“风大人要去何处烧纸钱,夜色深寒,既然你我相遇,不若我与你同路一程?”

风檀还没拒绝,便听鱼汝囍附和道:“所幸闲来无事,咱们就陪风大人走一趟!轹灵公主,那我们便去烧纸钱了,你回去路上也小心啊。”

萧轹灵道:“今夜相遇就是有缘,我可以一同去吗?我也想去散散心。”

鱼汝囍失笑,去坟头散心?桦朝来的这位公主可真是有意思。

因了风檀那日将婉娘的尸首从浮屠狱中领回,婉娘尸身才没有投至乱葬岗。任平生在京郊有处别院,院外鲜有人迹,红袖阁的姐妹们便把婉娘安葬在了京郊别院的后山脚下。

冬夜深寒,朔风刺骨,一行四人策马而至。

风檀站在婉娘碑前,神情虔诚,被青玉簪挽起的墨发随着俯身洒酒的动作微微晃动,“婉娘,你生而蒙冤,但天理昭彰,终有一日,风檀会还你清白。”

她顿了顿,随着篝火“噼啪”一声,缓缓开口道:“风檀必不让你做孤鬼,黄泉路上,高聿为你偿命。”

郑清儒神色一变,“风大人,不可妄言!”

鱼汝囍却笑得开怀,她将酒壶架在篝火上烤热,抬首豪饮一口,道:“风大人好气魄!自古不畏强权独少年!大晄弊政陈多,指望着官场上那群老油条子绝无可能改新换日,我看不惯那群老鳖孙很久了!”

“鱼汝囍,莫要放肆!”郑清儒蹭的从枯木上站起,道,“你们未免也太过离经叛道!”

风檀将纸钱一点点洒进火盆中,燃起的火光映照着面庞愈发莹白,她抬眸对上郑清儒的眼睛,轻笑道:“郑清儒,那你倒是说说,我们离的哪门子经,叛的又是哪门子道?”

郑清儒望进风檀的眼睛,少年清润的双眸深处坚执凝定,他胸腹中的儒家古训等名家名言一瞬之间全被无声击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萧轹灵看着三人迥异的神态,若有所思道:“我想或许是因为风大人与鱼小姐自小接受的教育理念相似,所以有了相同的感悟?”

“错,”鱼汝囍摇了摇手指,否定道:“我和郑大君子,才是同一个先生教导出身呢。”

“哦?”萧轹灵惊讶地扬了扬眉,好奇道,“你们二位师从哪位先生?”

鱼汝囍道:“三朝元老两朝太师之长女——风有命。”

萧轹灵太过震惊,本柔婉的音量一下子提高,惊叹道:“竟是她!”

风檀烧完了纸钱,走上前与他们一同围绕篝火而坐,轻笑道:“轹灵公主也知道风有命吗?”

萧轹灵点了点头,道:“风先生的名讳于我而言耳熟能详,大晄将她定为罪人,我却不这么认为。”

鱼汝囍来了兴趣,问道:“那公主有何看法?”

萧轹灵心思深重,知晓不该与他们有过多思想层面的交流,但潜意识与本能都在让她今夜在冬夜繁星下与他们一吐为快,她是大桦派来的和亲公主的同时,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萧轹灵眼神一一划过鱼汝囍、风檀和郑清儒,顿了片刻后开口道:“我觉得风先生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

风檀闻言手指紧了紧,她自己也说过同样的话。

——先生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

萧轹灵继续道:“风先生的事迹轰动整个大陆,女祸案不仅大晄举国皆知,我们大桦也无有不知。大晄视她为女祸案的始作俑者,我却觉得她恍若神明我从小困于宫廷,虽为公主,可也知晓我的婚姻不由我决定,日后嫁了人,无非相夫教子终老一生。后来机缘巧合下我读了风先生所写的《女书》,她告诉世上所有的女孩子,我们也可以有自己的理想。”

风檀一直觉得这位大桦来的和亲公主柔顺温婉,没想到这位公主也同她和鱼汝囍一般“离经叛道”,问道:“那么如今呢?如今为何又甘于和亲的命运?”

萧轹灵无奈笑道:“仗打败了,割地赔款不够,大桦需要一位公主来晄朝和亲。我受用大桦百姓民脂民膏,如今他们需要我,我便来了。我想,风先生书中所写的独立自强,并不是在不负责任上建立的。”

鱼汝囍由衷地道:“公主好心性!”

一直默默倾听不发一言的郑清儒往篝火中添了把树枝,缓声发言:“其实”

鱼汝囍狡黠一笑,道出了他心中所想,“其实你也很认同先生,我知道的。只不过嘛,你们郑家世代学儒,你祖父郑阁老不允你在君子之道和为臣之道上有任何偏颇。所以啊,你不是不认同我们的理念,是不敢。而他们呢,是不肯。”

郑清儒不敢认同女子不逊儿郎,也可同男子一般封狼居胥。而世上绝大部分男子则是不认同这种观点,他们认为女孩子天生就是该在后院养着,终其一生只是他们建功立业的附属品。

山野静谧,星月皎洁,枯枝败叶划过婉娘的墓碑,打了个旋落在风檀脚边,她捡起枯叶放在指间,抬起眼睛看向萧轹灵,道:“风先生以身入局,复又请天下人入局,而今时过境迁,如公主这般记得她的人不多。”

萧轹灵喝了口酒暖身,裹了裹身上的披风,笑道:“当年风先生在麟州高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此句撼我心境良久,虽未曾与风先生谋过面,但在我心中,她是最皎洁的传说。”

“来,干!”鱼汝囍拿起酒杯,眸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什么狗屁女祸案!谁起的烂名字!先生何错之有?!十年虐杀之期哈哈哈不过是害怕天下女子受先生影响太深共同造反,为了消磨她们心绪所定的一个期限!即便为了永乐,我也一定要救先生唔!”

“郑清儒!你捂我嘴巴做什么!”

“鱼汝囍,你喝醉了!”郑清儒拎着鱼汝囍站起身来,用一只手臂扶着脸颊通红、手舞足蹈挥舞乱动的鱼汝囍,“抱歉,醉话算不得数,风大人与公主殿下莫要对外乱说生出事端,我先带她回去了。”

山野间再度安静下来,唯剩火柴燃烧的微弱声响,风檀看着鱼汝囍未尽的半壶酒液,无奈而笑,酒量还是这么浅啊。

萧轹灵目送着鱼汝囍与郑清儒离开的背影,轻声道:“他们师从同一位先生,性格倒是天差地别。不过,我听闻风先生的虐杀之期就在明年大晄律法严苛,在崇明帝眼中风先生犯下的罪孽深重,要想保她不死,谈何容易?”

风檀饮下一口辛辣的酒液,眉眼染成了微醺桃花色,吐出的话语却如北川湍流,蓄势待发,“虽千万人,唯有命之人往矣。”

当年风有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宣扬女学,她将这一切归结为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天命。而如今的风檀,将把先生救出视作自己的命途。

她们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萧轹灵听得云里雾里,她循声看来,与与少年晶亮锋利的眼神相撞,感受到了少年温和态度下隐藏的锋芒,顿了顿方道:“时候的确不早了,再不回去恐兄长担心,今夜篝火会便作风大人的践行宴,轹灵就此与风大人别过,愿风大人临漳海域一行无灾无难,顺利平安。”

风檀闻言真挚笑道:“借公主吉言,我定归来升官!”

***

都察院之首左都御史任命为钦差大臣前去临漳海域清查盐税是朝中大事,翌日前往送别萧殷时的官员挤满了帝京城楼前的官道。

冬日朔风微寒,郑观鹤年事已高,因畏寒怕冷所以穿得很是厚重,他双手怀揣在袖子里,看着远方人来人往谄媚拜别的官员,对身旁眼盲的风太师道:“太师啊,这么大冷的天,你说说你非要出来干什么啊?害得我老头子与你一同在这里受冻。”

郑观鹤话音调笑,显然没有责怪自己老先生的意思,风太师听了也是付之一笑,咳了声道:“观鹤,柳枝生芽了吗?”

“老先生又在拿我取乐了不是,现下寒冬腊月呢,柳树生芽在春三月。”郑观鹤扶着风太师的胳膊引他前行,“老先生您走慢些,若是摔倒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扶你不住啊。”

风太师在郑观鹤的搀扶下伫立在亭外“眺望”远方,良久好道了一声,“观鹤,帮我折一根柳枝吧。”

郑观鹤闻言眸中含疑,示意身畔小厮折了一根柳枝递来,问道:“太师,柳枝给您折好了,要拿它做什么啊?”

风太师接过柳枝,微微牵起嘴角笑着道:“我自知活不到来年开春,今日大抵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了,给她留个念想吧。”

郑观鹤问道:“太师所言何许人也?”

“刑科都给事中,风檀。”风太师咳出一口血沫,清了清嗓子方道:“观鹤,你工与谋国,自有一番自己的用人之道,想必你也见过这孩子了,我有一请,望你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务必答应。”

郑观鹤连忙恭敬敛衽作礼,道:“先生请讲。”

“我跟风檀这孩子甚是投缘我自知活不过今年冬天,大概见不到她最后一面,她年少执拗,心性如有命一般,打定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若是来日她犯下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请你务必保她一命若是真有这么一天,便将这封信交给陛下,陛下看了,便再不肯动她。”

风太师说罢,自袖中拿出一封书信,虔诚躬身一礼道:“观鹤,此事乃我临终遗愿,望你成全。”

郑观鹤忙拉住风太师向自己行礼的动作,“先生万不可对我行如此大礼!先生不愿多说个中缘由,学生也不多问,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学生定会保风檀无虞。”

“好好好,”风太师眸中泪液汹涌,他一生放心不下的事情太多,最让他担心的莫过于风檀,“劳烦你派人将这根柳枝递到风檀手中,她会明白的。告诉她”

有风自离人的方向吹来,风太师满头的白发被风吹起,他拂了一把眼角的泪液,“告诉她,想救出先行者难如登天,无论成与不成,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身为风有命和风檀的父亲与姥爷,他很荣幸能跟她们这样无畏死生的后人生在同一个时代

“我喜我生,独丁斯时”风檀握着手中尚未发芽的柳条,从里三层外三层前来送别萧殷时的官员中间匆忙穿过,最终还是只能看到远方满头白发的老人迈着蹒跚的步伐慢慢远去。

她眸中一点点漫上湿意,紧紧握着手中的柳条,耳畔又回响起年少时娘亲时常哼唱的歌谣:“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

“阿娘的爹爹说,想爹爹了就折根柳枝送到太师府,以后我的小永乐嫁个好儿郎,想阿娘的话,也折根柳条送到宫里来”

郑清儒看着自从接过柳枝就神色怔忪的风檀,清声道:“风檀,风太师很看重你。”

风檀收回眺望的目光,转首对着郑清儒道:“大抵是念在我不惜官位也要保林晚舟无虞一事,风太师才折了根柳条送我。”

郑清儒听出风檀话语中的有意隐瞒,风太师口中的先行者不会是林晚舟,不过他性格淡漠,也不对此感到过多好奇,交代好了爷爷派来的任务,无意多留,遂对鱼汝囍道:“好了,如今你人也送别了,咱们该放风大人回车队了。”

鱼汝囍看着风檀,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亲近感来,“风大人,你此去临漳海域,山高水长,万望珍重啊。不过嘛,朝局诡谲多变,临漳海域动荡不安,说不准咱们会在那再相见呢!”

“一语成谶,莫要轻易妄言。”郑清儒告诫道。

几人正寒暄告别着,朱七从车队当头那顶三十二人高抬大轿前策马过来,低眸睨着风檀道:“风大人,主子唤你上轿,说有事相商!”——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新脑洞,喜欢的话可以专栏收藏一哈

《被囚在岛上的娘娘》

“皇上杀了那个离经叛道的女人了吗?”

“回娘娘,皇上把她囚到丹铜岛上了。”

“哦,丹铜岛当冷宫,挺新鲜。”

“可是娘娘,”小宫女欲言又止,“皇上他每夜都乘船去啊!”

*

风禅被萧胤然囚在岛上,该岛四面环水,没有任何逃出的空间。

她坐在案前,在宣纸上列出种种逃脱的办法:

①火烧小岛,假死逃匿

——但是丹铜岛被皇帝的御林军层层包围,不太可行。

②杀了侍卫,鱼目混珠

——但是御林军一日点卯三次,分分钟把她认出来,也不太可行。

③挟制狗皇帝,逃之夭夭!

风禅咬着笔杆子,思索着这条的可行度:萧胤然蛮力挺大,有没有武功她倒是不清楚,趁他睡着的时候给他一刀,让他昏迷或许可行?

“朕瞧着不太可行,”萧胤然来得悄无声息,熟练的拿出缚带扣上那圈还没散去的瘀痕,“你在榻上被绑着,手里可怎么握刀?”

被狗皇帝废了武功的铁血娘娘VS每天都要登岛做人的乖戾皇帝

第26章 行路

风檀撩开轿帘,抬眸对上萧殷时沉冷的视线,就着手中柳枝拜谒道:“下官见过大人。”

自那日风檀斩了高聿的手指之后,两人这段时间从未见过面,她不知道萧殷时用的什么办法让高聿放弃了参奏自己,也不打算过问,只道:“大人唤下官前来有何要事?”

轿中一应物什奢华至极,袅袅沉香从鎏金兽首炉中飘出,氤氲了风檀的面庞,萧殷时缓缓收回注视风檀的眸光,落到那日风檀受刑后上马车随手落的棋局上,道:“昔年工部尚书朱凌几次以右都御史的身份治理河道,他秉持朝纲却不懂得投鼠忌器,故而最后落得个被人陷害流放的下场。你我以治理河道的身份出使临漳海域,除了提防幕后偷盗国库白银主使之外,还要谨防沿途官员心虚作祟,届时若是陷入不明不白之地,致使查案之事难以开展。”

风檀道:“有此前车之鉴,下官行事定会谨慎小心。”

“从大晄帝京到临漳海域,选取最快路径也要行驶一月之久,”萧殷时取出从溯白身上剥下来的人皮地图,把它铺陈到风檀跟前,指尖点在目标位置,抬眸对上风檀的眼睛,沉缓道,“依你之见,我们应走陆路还是海道?”

这是道考题吧?风檀心中暗忖,思虑一番道:“一半一半。”

“哦?”萧殷时剑眉微挑,问道,“怎么个二分法?”

风檀伸出一指点在如今他们所在的坐标位置上,“京都地处大晄中心,大人随行车队人员浩大,要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掩人耳目脱群而去困难重重,不若我们在康绛县时弃陆登船,海上行进时大人选得力人手悄然离船,待行至东南海域时,我们再重回陆地,如此方可便宜行事。且如此陆海结合是通往临漳海域的最快路径,不会耽搁大人时间。”

风檀眨眼间就将利害关系诠释透彻,并且所选之路与萧殷时所想不谋而合,萧殷时面不改色,心却不着声色沉了沉,他端详了风檀一瞬,复问道:“风檀,行棋之路为照将,你胆子很大。”

风檀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便明白了萧殷时是什么意思。

那日她在午门受了二十仗刑后上了萧殷时的马车,车轿里摆放着一盘未尽的死局,她捡起了一颗落在地上的棋子,放在了一处攻位上,从而使陷入死局的棋子重呈一方倾轧另一方之势。

风檀道:“谋士以身入局,举棋胜天半子我如今既为大人谋士,自竭力为大人攻破悬案谋划周全。”

萧殷时看着低眉轻语谄媚之言的少年凉薄笑道:“你我同朝为官,何来为我谋士之谬论?”

咋还不承认呢?这人可真是前后两张皮啊。

风檀微笑道:“大人可真是似契似离。”

“似契似离,纯纯各归。”萧殷时倒了杯茶水递给风檀,在昏暗的日光里眸光似箭,一错不错地看着风檀风云不动的模样,淡声道,“此行凶险,我还是希望与尔同归。”

风檀讪笑道:“自然自然,承大人诺,下官还要回去升官呢!”

说罢她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大人,下官听闻陛下为公主许了一门婚事?”

萧殷时垂下眼睫,慢慢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道:“风大人身畔佳人良多,不过与公主见了一面,这就惦记上了?”

或许是离开了风云诡谲的帝京,萧殷时罕见的心情不错,竟开始调侃起风檀。

风檀回答道:“下官与高聿的梁子已经结下,不,或许叫仇怨更合适。而我听说,陛下指的驸马是高聿之子——高治臻。”

萧殷时搁置下茶杯,斜眸睨着她瞧了片刻,道:“你是怕高聿再添一臂助。”

“什么都瞒不过大人,”风檀为他续上一杯茶,双手恭呈到萧殷时面前,“高治臻本只在宫中任职编撰,无权无势一闲职自然无关紧要,可若是他娶了当朝公主,陛下会不会升他的官?”

“不会。”萧殷时接过风檀递来的清茶,两人手指一触即离,他眼波稍稍浮动,沉吟片刻方道,“陛下至今仅有两个女儿,萧待姊不是嫡出公主,她的夫君没那么重要你若想要有与高聿相抗衡的力量,短短数年几乎不可能办到,不过我倒是可以为风大人指一条明路。”

风檀姿态更加虔诚,忙道:“大人请讲。”

“咔”得一声,萧殷时将茶盏放到小几上,垂首慢慢凑近风檀的脸庞,眸光自上而下地掠过,勾唇轻缓道:“娶了那位消失八年即将回京的嫡公主,风大人必定平步青云。”

绕是风檀的表情管理再好,此刻嘴角也控制不住地抽了抽。

风檀眉眼间漾出微微笑意,“下官乡野出身,七品之职,不敢妄求公主。大人指的这条路,下官消受不起。”

昏暗的薄光里,少年肌肤莹润,如玉面容似星霞郎朗,盯得时间长了,刚才与他指身相触的温度好似燃烧起来。

萧殷时心底又腾起莫名的躁意,这总是控制不住的古怪情潮让他的目光却渐冷渐戾起来。

风檀觉得上首空气忽然变得凉飕飕的,不知自己哪句话又惹到了这位阴影不定的爷,赶紧起身道:“大人若无事,下官便先行”

“告退”二字还未说出口,萧殷时伸手握住风檀的手臂,薄唇轻启将风檀未尽的言语堵了回去,“站住。”

胳膊上手指的力量霸道强劲,风檀皱了皱眉头,目光从男人手臂上移开,尽量用缓和的语气问:“大人还有什么事?”

萧殷时慢慢松开钳制住风檀胳膊的手指,也问:“回京之后,你想要去哪个衙门任职?”

风檀伸出五指,对着萧殷时比划道:“刑部郎中,正五品。”

萧殷时犀利评判道:“不光胆子大,胃口也大。”

“承蒙大人谬赞,下官行的是蜉蝣撼树的事,哪里还敢一步一个脚印。”

大晄官职升级制度严明,吏部选官,循资历或出身。升官共两途可走,熬资历或被举荐。熬资历,需经三年考选,风檀没有那么多时间,想要为先生翻案,一个正五品刑部主事是她目前剑走偏锋能升到的最大的官。

“蜉蝣撼树?”萧殷时咀嚼着这几个字,眸中厉色一迸而发,“借我的势,撼的是哪棵树?”

风檀眸光坦坦荡荡,“自然是高聿这棵树。”

扳倒高聿为婉娘报仇,为先生翻案做引。

“看来风大人谎话说多了已不怕折了舌头,寻常人家可教养不出你这样的脾性。”

萧殷时有着孤狼般的警觉性,风檀遽尔闭嘴,不肯多言。

马车驶出官道,车身与枯死的藤蔓相刮发出吱吱声。待行过这段曲折小路后,车外朱七朗声道:“主子,往南走上七八个时辰后天色差不多就黑了,按照我们的脚程,那时差不多在康绛县附近,我瞧着那处有个驿站,咱们今夜在那休息可好?”

“可。”

风檀掀起车帘看向轿外,方才还晴光潋滟的天空不知何时蒙蔽上了乌云,瞧着又像是要降一场大雪。天公不作美,若是中途下了雪车队的前进速度必受阻碍,届时可莫要停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她放下轿帘,转首看着萧殷时的侧容道:“大人若无其他事情要吩咐,下官先行告退。”

即将踏出轿门之际,风檀回眸望进萧殷时沉冷如刀刃般锋利的眼,在昏光里打量了片刻,温吞道:“大人,我不好男色,也不准备好男色,而且我也瞧得出来,大人并非贪恋情爱□□之人,让我做手中利刃比做榻上禁脔更有价值,不是吗?”

自那日这男人险些戳破她女儿身之事后,今日他又露出了贪欲的凶光。在帝京官场人人皆知的坐怀不乱柳下惠,在风檀面前却缕缕被欲煽动起情潮。

这让风檀很不舒服。

风檀一鼓作气说完,并不给萧殷时骂她的机会,便飞快跳下了马车。

阴暗里,萧殷时嗤笑一声,这才是真正嗅觉敏锐的小狼崽儿。

轿外朱七听到这笑声混不吝打了个冷战,大人这笑怎么阴恻恻的渗人呢!

*

从萧殷时的豪华三十二人高台大轿出来,再次回到自己的落魄小轿上,风檀眼睛咕溜溜地转了一圈,对着孟叔道:“果然由奢入俭难呐!”

孟河纳布尔自小炉上取下方才为她温好的热粥,粗糙大手托着小碗递到风檀跟前,“当归红枣粥,喝了,肚子就,不痛了。”

因服用变声药的原因,风檀的月事向来不准,孟河纳布尔前两日为风檀切脉,判断出风檀的月事就是这两日。

药粥散发出阵阵香气,风檀接过药碗,拿起瓷勺一圈一圈搅动着,轮转间好似回到了从前。

十三岁那年,她自学堂归家后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孟叔看她脸色不对,急忙解了围裙净手为她切脉。

这个中原话从来都说不好,也不通人情世故的大叔,红着脸一字一句为她讲解身体里的变化,“阿檀,《寿世保元》卷七,中写,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你,不要害怕,若是疼,告诉叔,叔为你,配药。叔前年,就给你,做好了,月事带,我去给你,拿,拿过来。”

那时天光明亮,孟叔落荒而逃的模样让风檀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也不捂着肚子喊不舒服了,只笑得在床上打滚。自风檀初潮至如今,有孟叔在身旁照顾,风檀每逢月事都没有受过什么罪,只是身体会感觉有些乏力。

手中热粥烫度稍退,风檀舀了一勺送进口中,“软糯香甜,孟叔,你的手艺这样好,我的俸禄可都快付不起了。”

一碗热粥很快见了底,风檀饮了口茶清口,问道:“孟叔,擎苍跑去哪儿了?”

擎苍就是一直跟随着风檀的那只海东青。

孟河纳布尔是柯尔克孜族出身,身怀四绝:功夫、厨艺、医术和驯鹰。柯尔克孜一族历代生存于大晄南部凛天山脉一带,千年以来向往与鹰同骋,鹰的翅膀就是他们的翅膀,自由是柯尔克孜族的向往。

而孟河纳布尔跟随着风檀,在清宁县那方小院里一呆就是八年,只因当年应下了风有命的一诺。

中原话说得不好,他努力学,不过孟河纳布尔语言天分着实不高,至今说话仍磕绊得厉害,“擎苍,跟着车队,慢慢飞,我给它,备好了,肉。”

风檀放下心来,她自小爱驯养猛兽猛禽,小时候养的那只白虎不知现下如何了,如今养的这只海东青忠诚勇猛,尤擅传递消息,她宝贝得紧。

孟河纳布尔自袖中拿出自京城传来的信件,放到小木几上,慢吞吞道:“任平生,寄来的,银票。”

一大叠银票,总值可抵风檀五年的俸禄。每张银票面额都不大,好方便风檀去钱庄兑换,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任平生近期搜集来的临漳海域情报。

“任姨做事总是这么周全,”风檀将银票一半塞给孟河纳布尔,一半塞到了自己怀里,笑弯了眼睛,“果然还是有银子傍身的感觉踏实啊。”

孟河纳布尔不置可否,见风檀拿着情报和新得来的临漳海域古籍皱着眉头研究,不动声色地带着风檀吃完的碗筷下了马车。

朱七见孟河纳布尔终于从轿子里出来,忙打马过去,笑嘻嘻开口:“孟兄弟,我瞧着你腰间大刀不像是中原的手艺,刀身宽阔,刀柄厚重,气势磅礴得紧,可否借我瞧瞧!”

朱七跟随萧殷时多年,除了兵器没别的爱好,车队刚启程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个高大汉子身侧带的兵器,只不过他一直在风檀的轿子里忙碌,他没有机会打招呼,左等右等终于把他等下了车。

孟河纳布尔看了一眼朱七,简言道:“不可。”

“”说好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呢,朱七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又看了眼这柄战意盎然的宽阔大刀,敛了脾性道,“孟兄弟,不要这么小气嘛,我只是看看又不干别的”

风檀听到动静,赶紧放下手中纸张下了马车,对着朱七道:“朱大人,孟叔这把刀是我锻造的,你有什么想问的,问我就好!”

她转首又对孟河纳布尔道:“孟叔,忙了大半日了,快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