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0(2 / 2)

朱七看着风檀这番生怕自家仆从受到一点欺负的样子,挠了挠头,稍有委屈地道:“风大人,你们主仆二人都好小气!”

风檀笑道:“朱大人有所不知,这柄刀我叔实在是宝贝得紧,我也是仅在锻造好的那日碰了碰,送给孟叔之后,孟叔连我也是再不准碰他的刀了。”

朱七问道:“我瞧这把刀的制作材料不像大晄寻常工匠采用的铁质,这是什么做的?”

“这种材料叫做钢,它具有铁的坚硬度和碳的韧性,刀刃锋利不易折断。”风檀复述着先生曾说过的话,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车身上,“比脆质的铁要好上不少。”

朱七眼睛一亮,“我就说嘛,孟兄弟这把刀绝非凡品,风大人有这制造手艺,何不去工部任职?也好造福我大晄百姓。不知风大人,可不可以”

风檀微笑道:“不可。”

朱七:“”

这两人不愧是主仆,说话语气都一模一样!

“不过,若是朱大人实在想要的话。”风檀言语间峰回路转,笑看着朱七表情变幻精彩纷呈的脸色,道,“我回京后可为朱大人锻造一把,这价格嘛一百两。”

“一百两!”

朱七闻言跳起了脚,一百两,一把刀一百两,你怎么不去抢!

风檀挑眉看他。

朱七咬牙:“一百两就一百两!”

风檀看着他这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安慰道:“朱大人,我可不是漫天要价,这钱保准让你花得值。这把刀的锋利程度,劈开锦衣卫诏狱第八层的牢门都不成问题!”

“嘁——”朱七露出洁白牙齿不屑撇嘴,“大话莫要说过了头,你可知锦衣卫诏狱是什么地方,大人做锦衣卫指挥使那些年,我上上下下出入过诏狱重刑区不知多少回,那里的牢门通体厚铁,你这把钢刀可劈不开。”

风檀心中一凛,诏狱防守如此严密,是想从根本上杜绝劫狱的可能。

如今只能走为先生翻案这一条路,若是事败,劫狱便是九死一生。

风檀不着声色地又问:“朱大人见识得可真不少!下官也曾去过一趟诏狱,瞧着跟刑部的浮屠狱也没什么不同嘛,不过一个是地上十八层地狱,一个地下十八层地狱。”

“这可不兴瞎说啊!这两个牢房差得可多了去了!单从关押的刑犯来讲,一个是平民,一个是官员,就从这点上来讲,浮屠狱跟诏狱可差得远呢!”

风檀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如此说来,诏狱防守应是更为严格一些,可我瞧着诏狱的容积率要比浮屠狱小上许多,这样的话,会不会出现牢房不够占用的情况?”

“绝不可能,”朱七摆摆手,“凡是进了诏狱的官员,受刑之后要么流放,要么就死了,不会一直放在诏狱里的。”

风檀脊背发凉,再度试探道:“朱大人,我瞧着可不尽然呐。单说敌国大将沉泽,不就一直放在诏狱嘛。”

朱七摆摆手道:“嗨呀,那是特例,自大晄诏狱开狱以来,也就迎来过两个常驻客,沉泽被囚不过两三年,算不得久,要论谁在大狱住得长久,八年前女祸案那位风家长女不遑多让!诏狱建造在地下不见天日,饶是常人早就疯了,可这位风家长女,数年来不疯不魔,每日自持依旧,倒真是生了副铁血心肠!只不过岁月催人老,不过三十多岁的人,如今头发全白了”

风檀喉间哽塞,只觉眼前天光大暗,囚室漆沉如长夜,唯有一束光亮下潜,照亮败落蒲团上独坐的先生。

茹苦半生已臻孤绝境界,被皇权压制在黑夜仍可凌寒自曳。

“朱七!”车队前方孙丞一声短喝,打断了朱七的讲话。

朱七看了眼前方,对着风檀摸了摸鼻头讪笑道:“风大人,瞧着应该是大人唤我,咱们改日再聊,改日再聊啊!”

风檀颔首,笑道:“一定。”

车行了大半月,阴了数日的天公终于下起了大雪。

天地间风雪苍茫,狂风怒吼,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同白色的风暴般肆虐。这些雪花密集而狂野,纷纷扬扬地落下,将整个栈道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

飘飘扬扬的大雪迷得人和马都睁不开眼睛,大雪封路,车队行进得很是艰难。

自帝京出来,车队一路南下,如今已至临漳海域诸海岸附近处的康绛县附近,不过山路崎岖艰险,要到康绛县,还需要大半日的行程。可瞧着这越下越猛的大雪,只怕去康绛县附近的驿站修整一夜的计划不成了。

朱七坐在高头大马上弹了弹肩头落下的厚雪,对着孙丞道:“咱们不能被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我瞧着过了这条栈道,前方影影绰绰矗立着一座高塔,咱们今夜就到那休息吧!”

孙丞握紧马儿缰绳,点头道:“你跟随大人在外勘探经验丰富,都听你的。”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车队在暴虐的风雪中终于停在了高塔前。

抬目望去,高塔共七层,塔顶四角各有一只铜铸的海兽,塔身用砖砌成,磨砖对缝坚固异常。塔内有楼梯,可以盘旋而上,只是里面陈设已经有些腐朽。

大雪封山,侍卫们一路走来又冷又饿,不用孙丞安排,已自发地出去拿备好的木炭生火。

暖融融的火光燃起,风檀接过孟河纳布尔烤好了的羊腿肉,咬了一口赞叹道:“孟叔,你瞧瞧,这大半月,大家都累瘦了,只有我被你的好手艺养的胖了不少!”

孟河纳布尔听得眸中泛笑,“多吃些,壮实!”

两人之间的相处不像主仆,更像亲人。

萧殷时收回眸光,狐绒黑金披风泛起的光泽衬出他的脸色凉薄阴刻。

塔里没有可以床榻可供休憩,侍卫们又累又困,吃饱喝足之后也不讲究,拥着篝火裹着厚衣就地而眠,十人一队分班值守。

夜半时刻,大雪消停,风声在塔外呜咽。

忽闻婴儿哭泣声隐隐传来,“哇哇”

“什么、什么声音?”

“我、我早就听闻临漳海域恶鬼横行,这、这是不是”

“鬼、鬼吗?”

残余的火苗微光里,风檀缓缓睁开了双眼

第27章 弃婴塔

荒郊野岭,风雪呼号,废弃高塔里伴随着诡异婴儿啼哭声,随行侍卫平日里训练有素,猜测纷纭间已握紧了兵器。

萧殷时是踏着血肉白骨活在人间的恶鬼,深邃沉郁的面容上半点涟漪也没有,稍抬了抬眼吩咐朱七,“去上边瞧瞧。”

朱七领了差事,率领两队小兵去上边查看,不一会儿的功夫便下来回禀,“大人,塔上有一农妇,怀中抱着婴儿,方才的啼哭声就是这婴儿发出的。”

说罢朱七往后一喝,“还不快过来拜见大人!”

朱七声音很大,尚站在楼梯上的农妇听闻此声吓得浑身一震,怀中婴儿啼哭声又起。

她紧紧怀抱着婴儿,颤颤巍巍下了楼梯,走到萧殷时跟前扑通跪下,哆嗦开口:“大人”

她被这阵仗吓得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本就苍白的脸颊已浑然没了血色。

萧殷时没了耐心,眸光投向风檀,示意风檀来审。

风檀道了声“是”,走到农妇跟前站定,温声道:“大姐莫要害怕,今夜风雪太大,我们便在此休憩,听到小孩的声音这才上去查看,倒是惊扰到了大姐,我在此给你赔个不是。”

风檀说罢躬身施礼,看了眼农妇怀中的小婴儿,问道:“大姐缘何在此?”

农妇见眼前这位唇红齿白的小公子面容和善,并不似大奸大恶之人,方才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下些许,“俺是乌贤岛葛家村的,俺俺生下的娃娃夫家不要,便把俺娃扔到了这弃婴塔里,俺也活不长了,就跑来陪着俺娃!俺不知大人一行是什么人,所以一直捂着娃娃的嘴,方才太累了,不小心睡着,这才惊扰了大人。”

风檀闻言眉头紧皱,原来此塔名为弃婴塔,她思索着又问:“你夫君为什么不要这孩子?”

农妇心头漫上一股委屈,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俺娃是女娃,俺夫君说如果以后让她过邪门,被选去恶灵岛,还不若直接抛在这弃婴塔里其实俺知道,这是他骗俺的,女娃娃是赔钱货,他只是不想养女娃娃。”

邪门,恶灵岛

《大晄地理奇谈》有载:乩童过邪门,恶灵现世投之于岛,以慰女道。

他们要寻找的位置,恰好就是恶灵岛。

风檀下意识看向萧殷时,正好对上男人漆黑沉冷的眸。她喉咙有些发紧,定了定心神又问道:“大姐,为什么生下的女孩要过邪门,去恶灵岛?”

“唉,小公子不是岛上人吧!海岛上的人靠老天爷赏饭吃,海神不发怒,一年就风调雨顺!百十年前海神发过一次好大的怒,那年岛上瘟疫遍布,渔夫们什么都捞不上来,海神教的人传话说,是因有恶灵在此降生,要周围诸岛的岛民把自家孩子交给他们送往邪门,过了邪门时查验是人还是恶灵,若是恶灵就要送到恶灵岛!”

农妇说到这小声啜泣起来,“送到恶灵岛的孩子们一辈子都不能出岛最一开始,送到恶灵岛的孩子们有男有女,渐渐地,便演变成了只有女孩子,女孩子养到八岁,海神教就会派人来带孩子前往邪门勘验正身,俺们从来都不知道恶灵岛的位置在哪里,只知道,若是过不了邪门,便再也回不来了俺婆婆和夫君觉得娃娃生得好看,必定会被带到恶灵岛上,所以他们干脆就、就不要她了!”

婴儿好似受到母亲情绪的感染,在她怀里再次哇哇大哭起来。

农妇连忙摇哄孩子,“囡囡乖,囡囡睡觉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农妇半跪在地上,风檀蹲身看着她怀中的小婴儿,见婴儿啼哭不止,示意孟河纳布尔拿来暖炉上煨好的羊奶来。

婴儿喝到奶水停止了啼哭,农妇看着怀中孩子竭力求生的模样,抑制不住地痛哭出来,“是娘不好,娘就不该带你来这世上,活生生的受罪啊!”

她情绪激动,昨日刚生孩子到现在一直血流不止,现在下身的血液更是汩汩涌出,顿时染红了布满灰尘的地面。

女子阴血乃不洁之物,打着火把的侍卫们不由地都往后退了许多。

风檀上前揽过农妇已虚弱无力的上半身,急喊道:“孟叔,快来看看!”

“俺活不成的,生孩子之前,大夫说俺这是男娃娃,夫君婆婆听闻高兴得不行,怀孕的时候一直喂俺好吃的,俺这一辈子都没吃过那么多好吃的,俺吃过鸡肉,还喝过鱼汤了生孩子那天,俺生不下来,俺婆婆就喊来了牛车,把俺放在牛背上,说这是土法子,可以把孩子颠出来幸好,俺娃生下来了,俺知道俺活不成,可她们觉得俺生的是女娃,硬要把俺娃送走”

孟河纳布尔手指搭在农妇脉上,对着风檀摇了摇头。

“在牛身上把孩子颠出来,俺本就是活不成的,”农妇用剩余的力气揽着婴儿,绝望道,“就是苦了俺的娃娃”

“小公子,你能不能,帮俺”

在众人都以为农妇会说“养她”的时候,农妇缓慢地闭上了眼睛,虚弱声音散在了雪夜里,“掐死她。”

风檀瞳孔狠狠一震。

很多不愿深究的因果瞬间将她钉在了原地。

数年来她选择置身事外,不去探寻先生多年来种种行为的动因,狠命背身,只道先生一声大义。

除了救出她来,再无他想。

风有命是跋涉在世间的神,用两世修来的正果身,在不属于她的时代,呐喊着还她们一个公道,这个时代却无人肯聆听。

风檀接过农妇怀中已经吃饱并陷于沉睡的婴儿,转身递给孟河纳布尔后独自上了楼梯。

这一层白骨堆叠,从小小的头骨身骨上不难辨出这是属于婴儿的身形,她们的家人在抛弃她们前在身上还挂了铁牌,上面写上了取好的名字。

蒋棂月、解丽华、姬飞菲、杨德馨

果真是

“学堂之上无罗裙,弃婴塔里无男婴。”风檀喃喃道。

萧殷时看着风檀失魂落魄的模样,深眸中敛着探究,“这句话,出自风有命,她同样也是在此地说的。”

这层唯有他们两人,萧殷时的那些侍卫们没有跟来,孟河纳布尔在忙着照顾婴儿,也没有跟上来。自那日马车一别后,行路大半月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风檀走过白骨堆积的地方,站在拱券式甬道下,负手看着寂静雪夜,“这倒是巧了。”

她背对着萧殷时,孤影孑立在漫天密雪中,萧殷时敏锐的捕捉到了风檀此时情绪的翻涌,以及无意间泄露出的微小破绽。

风有命。

风檀一直在探寻关于诏狱的事情,上次在诏狱中她装作不经意得问,车队行进那天又在问朱七诏狱的布防,多次提及里面关押的人员。

甚至,风檀为了风有命之女丢了性命也不怕。

风檀绝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她一直探寻诏狱内部构造一定有她的目的。

萧殷时任职锦衣卫指挥使时审了不少案子,审案时从未有过好奇心,如今他对风檀,倒是罕见地产生了诸多好奇。

“八年前轰动天下的女祸案是风有命一手缔造,”萧殷时走到风檀身畔,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少年脸色,“两年后便是陛下设下的虐杀之期,风檀,你的字迹与她有七分像,何故?”

风檀闻言转首向萧殷时看来,笑道:“大人,我们是一起办案,可不是你审我。”

“记得我同大人讲过,下官少时曾得林晚舟相救,遂在风府借住过些日子,”风檀不准备回避这个问题,否则以萧殷时的多疑性格,当真去调查十年前的往事就麻烦了,“那时有幸在林姑娘的帮助下识字写字,林姑娘的字是风有命教的,我的字迹有些像她自然不足为奇。”

萧殷时并不计较少年话中真伪,摩挲着手指上的扳指道:“字有她的风骨,那人呢?”

风檀不愿在任何时候诋毁风有命,实言道:“人不如风有命万分之一。”

萧殷时道:“大晄朝官皆知风有命罪大恶极,风檀,在左都御史面前赞扬风有命,你是不想活了吗?”

“监察院职属纠察百官,大人又是监察院的首脑,我若说假话,大人就会信了吗?”风檀反讥道。

“说说看,”萧殷时收了语中利刃,态度温和了些,还加了点循循善诱的蛊惑,“你的想法。”

风檀道:“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

“如盲见日月”萧殷时咀嚼着这几个字,忽而沉沉笑起来,漆黑的瞳仁攫住风檀,“陛下眼盲,百官眼盲,世人眼盲你倒是敢说。”

风檀不置可否,她就是这样的想法。

萧殷时收了居高临下的姿态,转首望着萧瑟雪夜,忽然想起那日也是这个少年郎,在大雪中背着一具女尸踽踽独行。

少年看似好|色无端,实则在努力保护每一个他遇到的女子。

萧殷时轻眯了下眼,风檀在某些方面同风有命才是不谋而合。

风雪夜摧人肝胆,风檀也想了解诸如萧殷时这种顶级男性权臣关于女祸案的想法,遂道:“常言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诚然,私心里我并不认为风有命有任何错误,是因为国无道,而不是她叛道。那么大人呢,大人对女祸案又是怎样的想法?”

女祸案事发之时,负责抓捕与审问要犯的是当时任职刑部侍郎的高聿。萧殷时彼时任职锦衣卫指挥使,负责最后的关押。

先生被关押的这些年,想必萧殷时同她的接触最多。

清寒的夜里冷风登堂,萧殷时走到风檀身畔,意态始终松散,“蜉蝣撼树,毫无胜算。”

“避而不答,”风檀转眸凝望萧殷时,沉吟着道,“大人心有恻隐?”

萧殷时没有论女祸案的对与错,只是批判了风有命的事败之因。

萧殷时英俊的面容在昏黑的夜里晦暗不清,他牵起的唇角笑容凉薄,俯首看向少年时意味不明,“风有命才学见识高出前古,大晄之盛未之有也。至于‘离经叛道教唆天下女子皆奋起’腾焰飞芒,扶绥万方,却也害人断肠。”

腾焰飞芒,扶绥万方。

很难想象这样的极高评价会出自大晄最高监察院核心人物。

风檀望进他低垂的眸,深眸里的光芒在黑夜里荡漾,像是蕴了点点星光,驶过山河万象。

受了这种蛊惑,她的心错漏了一拍。

少年少有的怔愣模样愉悦了萧殷时,他低眸浅笑一瞬后,迅速出手握住风檀的双肩,将她摁在了塔身外侧的栏杆上。

风檀后腰受到栏杆的冲击,痛得闷哼一声,她半悬在塔杆上,双手紧紧握着身前男人的衣服,质问道:“大人,你失心疯了不成?!”

话音方落,埋伏在塔顶的黑衣蒙面杀手携剑俯冲而下,将他们方才站着的地方戳了一个大洞。

萧殷时松开钳制着风檀的手指,迅速回身以双指抵过刺客袭来的暗剑,将刺客逼得往后倒退数步后猛然撤了力道,一把将长剑甩给身后的风檀。

“护好自己。”

话毕,越来越多的刺客从塔顶跳下,加入战斗同萧殷时厮打起来,而楼下护守的侍卫也被刺客围攻,在塔下厮杀。

萧殷时是九品高手,这十几个刺客功力皆在五品之上,虽伤不了萧殷时,但想把他围困住伤了风檀却是轻而易举。

风檀武功不高,轻功尚可,刺客的水平她摸不准,逃跑的话若是更方便他们下手就麻烦了。她在萧殷时身后紧紧握着长剑,时刻准备着加入战斗。

刺客首领一声大喝,十几个刺客变幻阵型,派出猛将围攻萧殷时,剩下两人提剑向风檀袭来。

风檀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但凡三品以上的武者,她都打不过。

不过风檀也并不准备让‘出师未捷身先死’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一手拿着长剑,一手悄然从袖口中握住先生早年为她制作的手榴弹,抬眼看了眼萧殷时。

先生曾说,这手榴弹威力虽不如军用火炮来的强大,但若是想炸开这一层楼是没什么问题的,并且这层和底层之间相隔着五层,不会伤害到底层的人员。

只是她若出手,萧殷时所在的那个方位,必死无疑。

不过这点恻隐之心对于救出先生来讲,无关轻重。

对萧殷时,她没什么道义。

风檀打定了主意,刺客一步步逼得越来越近,她深呼吸一口,在拔出栓塞之际,萧殷时破开重围杀了过来。

风檀被揽进满含血腥味的怀抱,与此同时,手榴弹被她拔开,奋力投掷了过去。

“轰!”

一声炸响伴随着数声哀嚎,刺客们所在的位置被炸出了一个大洞,霎时间血肉横飞。

蒙面黑衣刺客首领心道不好,如此一来战力悬殊,即刻发出信号让所有人撤退。

硝烟散尽,风檀在萧殷时的怀中有些心虚地抬起了头,陡然对上萧殷时沉俊的脸庞,心中一长串国粹飘过。

怎么就不偏不倚刚好卡在这个时候把手榴弹投了出去呢!

时运也忒不济了吧!

萧殷时这铁阎王不得扒下她一层皮!

她从萧殷时怀中后退两步,与他隔开一段距离,虔诚施礼道:“下官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萧殷时刀尖上的血液尚未干涸,方才疾冲出阵时胳膊上受了一剑,血液溅到了他的脸上,使本就冷酷的面容更添孤绝。

他提着剑走到风檀跟前,剑尖抬起风檀的下颌,齿间溢出一声冷嘲,“风檀,你想怎么死?”

风檀这次真实地感受到萧殷时凛冽得毫不含糊的杀意,下颌处的长剑锋利嗜血,她扑通一声跪下,“下官有罪!大人恕罪!一击未中,他们肯定还会再来!小人欠大人一命,之后一定竭诚相报!大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动气!”

识时务者为俊杰,生死面前,风檀谄媚谄得毫不含糊,俯首称臣的姿态干净利落,让萧殷时生生气笑了。

他半蹲下身,改用虎口钳住风檀的下颌,稍一用力便将风檀的脸颊抬起来,道:“杀我三次仍留性命的,你是第一个,今日我不杀你,是留你有用,待回帝京后,咱们这些账一一清算。”

粗糙的手指在风檀柔嫩的脸颊上轻微滑动,萧殷时自下而上掠过风檀脸颊的眼神实在不算清白,薄唇在距风檀颊边一寸处停住,咬齿出声,“白眼狼。”

“大人,您受伤了!”朱七从塔底的厮杀中抽身,三步并两步爬上了楼。

萧殷时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来,对朱七道:“底下情形如何?”

男人侵略性的气息远离,风檀秉住了的呼吸才慢慢通畅起来,她从地上站起,往栏杆下看去。

朱七回答道:“回大人的话,跟上次在永乐寺偷袭我们的人出自一脉,不过都是死士,跑了大半,活捉了的已经服毒自尽。”

“呵,”萧殷时讽笑一声,“还没到临漳海域,便急不可耐地开始刺杀了。”

朱七义愤填膺道:“依卑职看,一定是盗国库银子的人心中有鬼,背后说不定藏着什么不可见人的阴谋呢,这才急着刺杀!还有啊大人,以你的武功怎么受伤了呢?还好随行人员里有医官,我去唤他们来包扎!”

身为始作俑者的风檀面上露出歉疚之意,萧殷时因她而伤,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袖手旁观,遂自随身囊袋中拿出了孟河纳布尔特调的金疮药,递到萧殷时面前,“大人,这药见效快,擦上去就不疼了。”

萧殷时唇线紧抿,侧颜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冷漠,打定主意不理会这只白眼狼,转身下了楼。

察觉出大人心情不佳,朱七对着风檀爽朗一笑,“我家大人就这性格风大人这药,我就替大人收下了哈!这一|夜跌宕起伏的咱们也没休息好,哎呦,困得呦,我得抓紧这个把时辰补个觉,风大人也快去睡会吧!”

*

千里之外,帝京,大晄宫城。

再过两日就是除夕,每到这个时候,宫城里的二十四衙门各个都忙碌非常,更何况今天日子特殊,陛下丢失了八年的嫡公主永乐公主归京了。

秉笔太监蒋立立几日前就领了他干爹的命令,亲自将公主幼时居住的宫殿清扫布置了一番,收拾了一天,穿着貂袍的朱衣太监们累得有些直不起腰来,还没休息一会,便听到整齐有序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

“盛老公公到——”

掌印太监盛洪海在几十个贵珰的簇拥下走进永乐宫,蒋立立对着两侧累极了的太监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都精神点,又煞有其事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提起笑脸迎上前来,“干爹,这还没打扫完呢,您老怎么亲自来了?”

永乐宫的大门时隔八年再度开启,盛洪海站在此处只觉时隔经年,往事依旧历历在目,他定了定心神,说道:“今日陛下迎公主喜庆了一日,再过会儿公主就该下宴回来了,打扫得如何了?”

内府二十四衙门各有各的职责,为迎接公主回京,这几日前后,各个衙门都快乱了套,蒋立立虽任职秉笔,可办事周全,是盛洪海信得过的人,把活计交给他,盛洪海才能放得下心。

蒋立立擦了擦已经锃亮的薄胎福禄寿青花盏给盛洪海瞧,并笑道:“干爹放心,日日打扫,儿子保证角角落落里没有一点灰!”

盛洪海在大殿中检查了一遍,指了指炭火道:“炭火烧得再旺些,公主怕冷,要保证殿里温暖如春。”

蒋立立弓腰道:“还是干爹记得清楚,儿子进宫时无缘觐见公主,不知公主喜好,干爹您再瞧瞧,可还有要安置的?”

盛洪海道:“你差事办得不错,估摸着时间陛下快过来了,让他们撤了吧。”

“是。”蒋立立打了个手势,手底下的太监们便鱼贯而出,永乐宫中眨眼间只余他们干父子二人。

蒋立立看着岿然稳重的干爹,不再避讳地提出心中疑问:“干爹,自今晨恭迎公主大典开始,咱们就累得腿不是腿,胳膊不是胳膊的,以前举办过得盛典不知多少,哪个都没有像今日这般累过,儿子想问问,咱们这位永乐公主的仪仗典礼怎么比百官宴还隆重呢?”

盛洪海不带任何表情地瞥了一眼蒋立立,蒋立立心中一凛,道:“儿子入宫晚,得了干爹的提拔才走到这个位置上,对后宫之事知之甚少,知道多些,也好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不是?”

盛洪海道:“陛下一生只一位正妻——孝贤皇后。孝贤皇后诞下公主那日百鸟齐鸣,是天降祥瑞的好兆头,遂陛下为公主取名凤倾凰,号永乐。永乐公主自小聪慧非常,陛下极为喜爱”

盛洪海跟随崇明帝多年,早已将崇明帝的脾性摸得清清楚楚,自私、阴刻、凉薄,善于玩弄人心,更善于伪装,他脸上的笑容从来都是假的。自公主降生后,他才开始显示出一些真性情,那是单纯的对于女儿的喜欢,盛洪海不知他对公主是爱屋及乌,还是单纯的父爱。

如今,倒是稍稍明了些了。

或许只有对公主,崇明帝才会显示出为数不多的真性情,不然不会不依不饶地派锦衣卫寻找了八年。

蒋立立道:“如此说来,待姊公主怕是要失宠了。”

“失宠?”盛洪海微微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

情节过渡,马上就是男女主大幅大幅的对手戏咯!感谢在2024-07-2020:42:22~2024-07-2121:15: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85504327、荨麻草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中计

蒋立立看得心中发毛,干爹这笑,是什么意思?

容不得他多思考,宫门口鞭炮炸响,蒋立立连忙站在盛洪海身畔,跪身行礼。

崇明帝今日高兴,朗声叫他们都起来,对着身畔的凤倾凰道:“永乐还记得这里吗?你幼年时朕为你特批的寝宫,瞧,这棵梧桐树已经这么粗壮了!”

四方院中的梧桐树树干粗壮而坚实,是凤倾凰出生那年崇明帝亲自栽种的,如今终于再次迎来了它的主人。

凤倾凰微笑道:“儿臣记得。”

庭院里的灯笼照得四处亮如白昼,少女亭亭玉立站在梧桐树下,眉眼间泛起的柔色与孝贤皇后如出一辙,崇明帝心中微涩,道:“好孩子,在外流落多年过得很辛苦吧,如今既然回来了,便在宫里好好呆着,父皇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定会为你寻找一门极好的亲事!”

“父皇要为您失散多年的嫡公主寻一门好亲事,便将我的亲事弃若敝屣,抛到一个混球身上吗!”

“你们松开我,让我进去!”

“待姊,莫要闹了,快随母妃回去!”

“母妃,你放开我,凭什么她回来了,就要我嫁给高治臻那混球!”

听到凤待姊在外吵吵嚷嚷,崇明帝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耐,“待姊,进来回话。”

凤待姊对着门外拦着她的侍卫冷哼一声,提起宫裙踏入永乐宫。

苏贵妃被拦在了殿外,侍卫歉疚地道:“贵妃娘娘,奴才对不住,没有陛下的吩咐,卑职不敢放其他人进永乐宫。”

苏贵妃勉力提起点笑意来,“好,本宫便在这等,不让你们为难。”

凤待姊在今日大典上赌气没有观礼,如今是第一次见到凤倾凰,看到她的模样瞬间眼眶就红了。

荔枝红的云缎面料上纹饰凤凰,头戴北疆进献的朝凤冠,华贵脱俗的打扮将凤倾凰本就不俗的气质烘托得更加典雅。

凤倾凰染了丹蔻的手指搭上凤待姊的衣袖,亲切道:“父皇,这便是妹妹吧。”

凤待姊一把甩开凤倾凰的手指,声音尖利,“走开,谁是你的妹妹!”

崇明帝面露不虞,“待姊,莫要不识大体。”

闻言,凤待姊心中多年委屈一下子迸发出来,泪眼滂沱地道:“识大体?什么是大体啊父皇!我还不够识大体吗!您给我起待姊,待姊待姊,等待姐姐我的存在对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等待您丢失的嫡公主?!”

崇明帝脸色铁青,盛洪海忙道:“陛下息怒!待姊公主小孩心性,又受您多年独宠,如今永乐公主回来了,您对她的宠爱被分走一半,她心里难免有不平,陛下何必跟自家女儿计较。”

“才不是!”凤待姊怒吼一声,“父皇,我到底是你的女儿还是你的工具,及笄之前,我就是您用来等待姐姐的寄托,及笄之后,我不过是你收揽臣子的工具正因父皇对待亲情冷刻至此,才会多年无子!”

崇明帝闻言胸膛起伏,掌掴向凤待姊,“啪!”

帝王之怒,波及冗长,侍立在宫院中的内监立刻下跪,齐声道:“陛下息怒!”

凤倾凰垂眸看向捂脸痛哭的凤待姊,柔声对着崇明帝道:“父皇莫动怒,正如盛公公所言,妹妹小孩心性,父皇跟她动什么气。我们姐妹二人很久没见了,今夜正好叙叙旧!苏贵妃在外边也等父皇很久了,父皇去看看吧,别让贵妃担心。”

凤倾凰身上有很多孝贤皇后留下的影子,崇明帝心中感念,怒气消减了些许,对着不忿流泪的凤待姊道:“今日托你姐姐的福,朕便不禁你的足。再有下次,你就在你的宫中等到出嫁!”

崇明帝离开,盛洪海急忙跟上,小太监们跟在后边一起鱼贯离开。

凤倾凰的贴身嬷嬷尚春香自她离宫时就跟在身边,如今回宫后掌管着永乐宫的所有宫务,只需一眼,她就明白凤倾凰的意思,甩手示意所有留守伺候的宫婢退避。

偌大的庭院,转眼间就只剩下姐妹二人。

凤倾凰身量高挑,今日站了一日早就乏了,她旋了个身坐到梧桐树下的檀木椅上,红艳的指甲轻剥开一颗蜜桔,取下一瓣送到口中,“妹妹,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见凤待姊转头懊恼不答,凤倾凰轻轻笑了起来,声音中稍带着丝缕娇媚,与方才端庄守礼的模样截然相反。

她慢慢站起身来,拿着剩下的一半贡橘送到凤待姊唇边,悠然道:“我不管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但你碍着我的事,我就不能不管了。”

凤倾凰唇角的笑容更加魅惑,纤细长指轻轻一松,送到凤待姊唇边的贡橘掉落到地,“我回京不过一日,礼服上崩裂的领口,扎着银针的宫靴,下了药的酒水这都是你的杰作,我的好妹妹。”

“再有下次的话,”凤倾凰状似爱怜地摸了摸凤待姊的头,在她耳畔呵气如兰,眼神毒利得像是一条美人蛇,“姐姐可就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最毒妇人心了哦。”

说罢,掉落在地上的橘瓣被她轻轻碾碎,橙黄色的汁水炸开,浸入到凤待姊的脚底。

凤待姊心惊肉跳。

*

惊魂雪夜过去,车队驶离弃婴塔,向着康绛县的方向行进。康绛县距帝京千里之遥,地域广袤三百里,是税粮八万两千石的上县。康绛县的码头直通临漳海域,等到了那,便可登船分队而行,这样车队便再也不是惹人耳目的移动活靶子。

今日天空湛蓝而高远,康绛知县梁宝全一早便收到知府的来信,要他好好招待自京城来的贵人,切莫惹了上官的不悦。

大晄知府官职正四品,在大晄已属于高级官员的序列,品阶相当于都察院佥都御史。能让知府大人派亲信特地来传信,得是多大的官啊!

梁宝全看着远方渐行渐近气势森严的仪仗,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对着身畔主簿小声道:“本官安排可有疏漏?穿着可伤大雅?”

主簿也擦了把额角的冷汗,“小人检查再三,大人安排没有疏漏,穿着也不伤大雅!”

“好好好!”梁宝全正了正自己的官帽,道,“让底下的人都打起精神来,可不能苛待了帝京来的贵人!”

“那是自然,自然大人您瞧,他们来了!”

车队行进速度很快,士兵骑马,钦差坐轿,高头骏马齐头并进,转眼就到了康绛县的石碑前。

风檀抱着婴儿率先下了马车,上下打量了一下梁宝全的装扮,问道:“大人可是康绛县的知县?”

“是,是”

“有没有奶娘?”

“有,有”

“啊?”

梁宝全回过神来,却见方才那位姿色脱尘的少年走到车队中间三十二驾奢华马车前,正朗声道:“大人,昨夜兄弟们都没有休息好,咱们今天白天就不赶路了吧,何况今日是除夕,让大家好好休息休息,也好事半功倍!”

高坐马背上的朱七冲着风檀比了个大拇指,附和道:“是啊大人,我的屁|股都快坐开花了!”

昨夜孟河纳布尔照顾了一宿婴儿,现下正累得在马车上打鼾如雷响,风檀接过小孩儿又不会照顾,更不能一直让这孩子跟着队伍,只能想法子把这孩子交到一个靠谱的人手里。

“哇哇”

婴儿醒醒睡睡没有时间观念,才刚安生了不到一个时辰,又哭嚎起来,风檀摇哄:“好了好了,别哭了,一会儿给你奶喝好不好?”

萧殷时撩起轿帘,在日晖里看着少年揽抱婴儿的笨拙动作,道:“今夜歇在此处,明日登船。”

众将士闻言面上皆露出松快的笑意,一日都不曾休息地赶了二十多天的路,又遭遇了场刺杀,铁人也经不住这么熬啊,再不休息可真要把人累死了。

梁宝全赶紧上前引路,边走边道:“大人一行舟车劳顿,康绛驿站简陋,大人们恐住不习惯,不若去我的宅院,家里宽敞,好让大人们过个好年!对了,大人贵姓?”

“免贵姓风,”风檀看了看梁宝全的装扮,笑道,“梁知县,你我平级,不必如此恭谨。”

到梁宝全宅邸的路程不长不短,赶路这半月来风檀没机会洗澡,一到房间便向小厮要了桶热水,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

风檀自随身包裹里拿出用来替换的裹胸带,将它紧紧绑缚在胸|前,又将穿了半月的这条带子洗干净,用暖炉烘干后小心放到行囊里。

确定收拾妥当之后,风檀再出来时已至戌时。

夜幕之下,远处连绵的山脉朦胧旷远,康绛县地处临漳海域之东,腊月气候比之帝京不算太冷。

今夜是除夕,知县府邸里到处都贴着喜庆的对联和年画,在门口恭候风檀出浴的小厮见她出来,忙道:“大人,我家大人请您去前厅饮宴。”

“奶娘喂饱小娃娃了吗?”风檀问道。

小厮回答道:“一切都照您的吩咐来,现下娃娃也在前厅呢。”

前厅里,梁宝全身着湛青色的丝绵直裰巴巴地站在门边上等着,见风檀率先过来,急迎了两步道:“风大人,寒舍粗陋,恐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大人莫要见怪啊,快给风大人看座!”

小厮犯了难,支吾道:“风大人该是坐在”

风檀明白梁宝全的用意,帝京派了两位钦差来巡理盐税,梁宝全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萧殷时的官职,她坐在右下首的一把椅子上,道:“与我同行的大人身居高位,乃当朝左都御史萧殷时。”

梁宝全声线有些抖,说话还磕巴了起来,“总、总宪大人,要亲查康绛县的盐、盐税吗?”

风檀边看奶娘怀中安睡的小婴儿边回道:“主要是查边境地带,尤其是临漳海域此等产盐量高的地域,康绛县不在范围之内。”

梁宝全道:“那就好,那就好”

风檀笑道:“怎么,梁大人还做伪账了不成?”

“风大人!这可不能瞎说啊!我梁宝全任康绛知县七年,从未偷吃过一分民脂民膏,你若不信大可把我家搜上一搜,看我可有多余的私产!”梁宝全激愤道。

风檀本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梁宝全反应如此之大,忙道:“梁大人莫同我一般见识,玩笑而已,可别当真!”

梁宝全憨笑道:“不会不会!”

两人家常话唠了半晌,风檀发现梁宝全看似忠厚老实,实则说话密不透风,说了半天她竟没得到半点有效信息,“梁大人别站着了,咱们用膳吧?”

“可是萧大人”

“他讲究得很,”风檀摆摆手,“不会来的,咱不必等他。”

梁宝全闻言彻底地松了口气。

风檀知道萧殷时任职锦衣卫指挥使时狠辣程度闻名遐迩,却没想到已波及至此,边疆地带的官员听他名号如同谈虎色变。

说起小儿,风檀这才想起正事来,问梁宝全:“梁大人,我下午拜托你的事情如何了?”

梁宝全道:“风大人放心,我已为这孩子找到养父母,那对夫妻多年求子也始终没有孩子,有了这小娃娃,保准像亲生孩子一样对她!”

风檀自怀中拿出三张离京时任平生给她的银票,“这些钱,还劳烦梁大人交给这对夫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五十两,可保一家三口大几十年衣食无忧。

宾主坐定,热菜热汤陆续端上来,风檀毫不客气地拾筷品尝。

侍女又重沏了两杯滚茶,风檀小呷一口,赞叹道:“此茶甚妙,入口清香回甘,是难得的好滋味。”

大晄西南苍山回马峰特产的绝顶茗茶,采自千年树龄古茶树,那里山势险峻,古茶树更是稀有,采摘成本极高,因此一年产量也只有十公斤。

幼时她去太极殿时,正好见盛洪海正小声教训司茶太监沏茶技艺不佳,白瞎了这么好的茶,风檀出于好奇,品了一口,古茶水采摘制作的茶叶味道与寻常茶叶大不相同,太过特殊的口感让风檀记忆尤深。

梁宝全怎么会有这样极品的茶叶?他拿这样的茶叶招待普通官员本没有问题,因为寻常人根本喝不出来,巧就巧在风檀恰好喝过这茶。

梁宝全见京官喝得对口,忙恭谨回道:“风大人爱饮此茶就好,就好!”

风檀沉下眼底的深思,假笑回对。

梁宝全的这处府邸对于一个知县来说并不逾制,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真是假倒是不能立时下结论。

梁宝全此人看起来唯唯诺诺又老实本分,但风檀总觉得他身上有种与此种气质不同的精明感,两相结合便显得此人有些诡谲难辨。

梁宝全又为风檀倒下一杯酒,笑容可掬地道:“风大人白日里嘱咐我的另外一件事我也办好了,今夜外出的大货船即将靠岸,大人一行临走时可登此船。”

康宁县地处临海,码头货船来往运输频繁,车队一行人员众多,临漳海域年年有倭寇进犯,众人又皆是官身,因此货船出海最为方便。

风檀又同他客套道谢,饮了口酒后正要告辞休息,忽听庭外嘈杂吵嚷声,又见一小厮神情紧张地小跑过来,气息不稳地道:“知县大人,不好了,来了帮刁民拿着火把、烈油堵在门口,说若是康宁县今年若也要效仿临漳海域诸岛献女儿以换来年风调雨顺的话,就把您这府邸给烧了!”

梁宝全脸色乍然生变,回眸对风檀道:“风大人,梁某先去处理本县事宜,今夜招呼不周,大人可莫要怪罪!”

说罢他形色匆匆地大步朝着庭院外的方向走,风檀微敛双眸,略一思忖提步跟了上去。

门外乡民们提着火把,怒发冲冠堵在门口,为首的魁梧大汉道:“梁大人,我李大刀是桃子村的,海神教的人昨日传讯说梁大人同意了每年送女孩过邪门的事,让我把我家闺女交出来,梁大人,可有此事?!”

梁宝全面露苦涩,哀叹道:“大刀,此事并非如此简单,具体原因不便在此地详说,你且随我进来。”

李大刀怒叱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同我单独说,大人就在这说!”

康宁县各村村民们也齐声道:“对啊,就在这说!”

梁宝全面露犹豫,扶额叹息道:“好吧,既然乡民们执意如此,那我便告知大家内因。中原地带农桑衣食为本,咱们康宁县不同,孤悬海外、田地不丰使我们只能靠着渔业来缴纳赋税,可是啊,倭寇年年来犯,次次都是海神教的人帮我们抵拦,若我们不遵循他们的意思,下次若是倭寇再来”

说到这梁宝全涕泪纵横,“交不上税银倒是小事,大不了我梁某被革职!可是乡民们呐,我怎敢拿一县生民之性命同倭寇抵抗,朝廷的兵备道护不得我们周全,我是一县之长,是牧民官,更是你们的父母官,我怎可看着全县百姓被倭寇常年欺辱啊!拿几个女娃娃的命换取一县之平安,这骂名我来担!”

乡民们方才奋起讨要说法的势头也弱了下去,转而换成忧心忡忡的神色。

李大刀想起自家女儿,坚持道:“倭寇若是敢来我家,我拿着斧头跟他拼命,凭什么非要牺牲我家女儿!”

梁宝全暗中向主簿使了个眼色,朗声道:“乡民们,此乃应付海神教的权宜之计,我已分别向本省知府、巡抚、监察御史以及提督军务诸位大人陈情,咱们静候上官支援,莫要自乱阵脚!只不过”

站在前方头包汗巾的大娘问道:“只不过什么?”

梁宝全又叹一声,面露惆怅,“只不过今夜乡民们这么一闹,海神教的人定会收到风声,想要推脱不献女孩想必有些困难”

“大人,那怎么办?”

“大人,今夜是我们冲动了,你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

听着乡民们焦急的声音,梁宝全连连摆手,道:“诸位放心,今夜大家这么一闹,事情虽然变得有些棘手,但也不是没有转圜之地!这样,大家稍安勿躁,先在家中过个好年,梁某定竭尽所能护佑大家平安!”

梁宝全的安抚起到了显而易见的效果,康绛县的百姓不疑有他,深谢后很快纷纷退场。

风檀站在人群后,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具体却又说不上来。

临漳海域中倭寇势力这么大了吗?

不对,鱼方毅年前明明刚带兵清扫过一次倭寇,短时间内他们不可能大规模卷土重来!

到底是哪里不对?

电光火石间,风檀想到了什么,却又在这一瞬间,神识愈发浑浊,她强撑着倚靠在门边,恍惚中看到梁宝全唇边一丝邪佞的笑以及他身后街巷里慢慢走出来的穿着黑色斗篷高大人影,随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29章 对战

方才还黑压压聚在梁府前的乡民们悉数散去,梁宝全看了眼被小厮抬走的风檀,扬起笑脸走向暗巷尾处,偻着腰对黑衣银面人恭敬道:“尊者,这种小场面怎得劳您亲自出面?”

黑衣尊者的银色獠牙面具在月辉下显得噬人寒骨,他说话声音粗嘎难辨,唯一露出来的眼敛着深光,“海上风浪大,可能吞人?”

梁宝全道:“尊者放心,风浪一起,猛鲲撕船,船上人定无全尸,没人能活着下船。”

银面尊者轻嗤一声,道:“倒是对自己有信心,找得哪条大鱼?”

“疆南的倭寇头子——吉野翊伯,去年鱼方毅重伤他的海盗船,他心中正不忿难平,物资短缺难捱冬日。吉野翊伯海上作战经验丰富,麾下战船数十,吞掉这艘货船就如探囊取物。我告诉他明日启程的大船是官府乔装,再顺手推舟,允诺事成送他十万白银作酬金。”

“十万?”银面尊者玩味咀嚼着这两个字,稍罢抬眼,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猛然掐住梁宝全的脖颈,“你给?”

梁宝全面色通红,窒息间挣扎言说:“吉野翊伯欲壑如海,诱饵不大,何以使他全力截杀?十万比之恶灵岛中那五千万两白银孰轻孰重?”

银面尊者慢慢松开梁宝全的脖颈,撤下黑色手套又换了副新的戴上。

月光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一看便知此人身居高位,常年养尊处优。

梁宝全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咳了两声缓道:“尊者这些年来交代梁某的事情,梁某哪件不是尽心尽力。我知帝京派来的这批京官来头不小,所以应付得也甚是小心,决计不会有任何马脚。”

银面尊者看向梁府门前方才风檀站着的地方,漠然地道:“你方才如何弄晕的那京官?”

梁宝全道:“是您多年前送我的茶,我在那茶叶上放了些迷魂散,茶叶香醇,诱得那京官多喝了两口,又劝了他不少酒,催发了药效。”

银面尊者翻身上马,高高俯视着梁宝全道:“这茶以后莫要再给他人喝。”

梁宝全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银面尊者看他一眼,并未回答,率马扬鞭而去。

马蹄嘚嘚声远去,主簿才从暗巷另一端走出,担忧地道:“大人,他也忒不客气了些,哪有一言不合就掐人的?”

梁宝全咳嗽了声,声带受损使他每说一字便疼一下,“与虎谋皮,焉能不险?”

***

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声响,货船缓缓驶离海岸,朱七站在船帆下,眸光从岸边鳞次栉比的商船移到船上人装货卸货娴熟的动作,扬起嘴角吹了声口哨。

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乘船,一切都让他感受到新奇,于是颇有些兴奋地对孙丞道:“孙伯呐,这是咱们第一次跟着大人在海上出任务呢!”

孙丞看着他这副沉不住气的小孩模样,伸出手指弹了他个脑瓜嘣,轻斥道:“收起你这不值钱的得意忘形模样!大人让你看着点,风大人醒了就派人去告诉他,你别光顾着看船看海,去看看你的任务啊!”

朱七揉了揉被打痛的额头,撇了撇嘴,道:“我看着呢,大人指派我的任务,我哪回不是办得漂漂亮亮的!我方才问孟河纳布尔了,他说风大人还得有三个时辰才能醒!”

三个时辰后,朱七来到风檀船舱门口,看着里边正悉心照顾风檀的孟河纳布尔后啧了声,推开门道:“孟大人,英猛刚强的身体与细致贤惠的内心,风檀是怎么找到你这么个奇葩的?”

身高九尺,长得比谁都高大,为风檀号脉盖被的动作却小家碧玉得像是一个老阿婆,给人一种割裂的诡异感。

孟河纳布尔听不懂朱七在说什么,所以也没有搭理他。

朱七自讨没趣,找了个板凳刚做好便看到自家大人负手而入,遂迎道:“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萧殷时看着依旧在沉睡的风檀,皱了皱眉,问道:“他还有多久能醒?”

朱七可不敢指望孟河纳布尔主动回话,回答道:“方才孟兄说,风大人或许还得再睡上小半个时辰,约莫马上就醒了?”

一灯如昼,风檀静静躺在木榻上,褪|去平日里的那股清冷与坚执,睡着的面容上唯余安宁与柔和。

萧殷时心中一动,抬眸问孟河纳布尔道:“他当真是醉倒的?平日里酒量多少?”

萧殷时记得上次两国和谈宴上,风檀被楚王灌了不少酒,也仅是微醉而已,昨夜到底是喝了多少,以至于睡了整整一个白日?

“是,醉倒,”孟河纳布尔回答道,“平日,酒量不知。”

扮作男人这些年,风檀每每有应酬之际都会在怀中揣上孟河纳布尔特制的解酒丸,所有人都不知道风檀的酒量到底有多少,甚至她本人都不知道。

萧殷时俊美的脸微沉了些,以风檀谨小慎微的性子,绝不会贪杯误事,他眉头紧蹙在一起,沉声道:“我来把脉看看。”

朱七见孟河纳布尔占着榻边那块地不动弹,催促了声,“快点啊,我们大人亲自为风大人把脉,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孟河纳布尔回道:“不行。”

朱七问:“为什么不行?”

孟河纳布尔答:“就是,不行。”

朱七又问:“哪里不行?”

孟河纳布尔回答:“哪里,都,不行。”

朱七收了收脸上的笑意,道:“嘿,我说你个磕巴嘴,你拒绝人好歹得说出个一二三来啊,咱们是出来办案的,你叫不醒他就让我们大人来,我们大人也懂些岐黄之术,乖啊乖啊!”

孟河纳布尔脸上的执拗同风檀如出一辙,摇头否定道:“不,行。”

朱七挠了挠头,对着萧殷时道:“讲不通啊,大人。”

萧殷时从来都是废话懒得多说一句,轻飘飘甩下两个字,“绑了。”

朱七总算是能出一口胸中的恶气,“得令!”

朱七跟在萧殷时身边多年,功夫自然不差,勉强能登上七品高手的行列,风檀武功不高,护卫却只有孟河纳布尔一个,因此他对孟河纳布尔的功底非常好奇,非常想探个清楚。

两名武者之间的较量蓄势待发,空气中好似压了一根沉重的弦,稍一用力就会绷断。

风檀皱了皱眉头,恰巧在此刻醒来。

入目是陌生的船舱,乍然晕倒又醒来,风檀头疼得厉害,她慢慢坐起身来,看了眼正要开打的孟河纳布尔和朱七,将眸光落在一言不发紧攫着她的萧殷时身上,问道:“大人,我们这是在哪?”

烛光铺了萧殷时半肩,昏昧里他嗓音低沉,语气辨不出情绪,“风檀,你是醉了还是晕了?”

风檀使劲晃了晃仍迷蒙的脑袋,轻声道:“晕了我同梁宝全喝酒,那酒绝不足以至醉”

孟河纳布尔上前再一探脉,道:“脉象,平缓,不似,中药,似醉。”

“不是酒,是迷|药,不过这迷|药需用酒催发,所以脉象上看起来像是饮酒所致。”风檀从前听说过这种奇特的迷|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中招,她问道,“孟叔,我晕了多久?”

孟河纳布尔道:“一|夜,一日。”

风檀探出窗外,海上正升明月,月色倾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轻柔而微凉的海风轻拂过风檀的脸颊,她眸光紧缩了缩,问道:“我们现下到了何处?”

朱七合掌拍出响声,道:“临漳海域鲛斯岛,附近。”

风檀闻言瞳孔狠狠一缩,顾不得还在晕眩的脑袋,急忙下榻走到萧殷时跟前,“大人,梁宝全是叛官!这船绝对有问题!”

萧殷时把寻找货船出海的事情交给风檀后没有再插手,乍然闻言眸光一厉,问道:“何以见得?”

朱七心中轻呸一声,灌了口桌子上的热茶,道:“梁宝全一个小小知县,官职都低到脚底板喽,哪有胆子在货船上动手脚?”

风檀第一次在大局面前有些语无伦次,解释得乱七八糟,焦躁得厉害,“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胆子,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把我耍了,把所有康绛县的百姓全耍了,他与海神教有勾结,他不怕我们发现他有问题”

风檀走到萧殷时跟前,郑重地道:“梁宝全或许根本没想着我们能活着回去。”

船舱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浪轻拍船舱的声音。

萧殷时轻轻转动着指间扳指,选择相信风檀,有条不紊地安排道:“朱七,传讯其余货船上的将士,打乱阵型立刻开向四面八方,保住大部分兵力,迷惑敌方视线。至于我们这一船,既已入敌阵,不可硬拼,必要时卸甲匿海,再行出路。”

他们登上的是哪艘船梁宝全标记得清清楚楚,他在船上随便动点手脚就可以让敌人精准无误地瞄准他们。且海盗军若倾巢而出,这队将士聚集在此无非是让敌人瓮中捉鳖。

朱七将口里含着的茶叶吐出来,恢复成平日里郑重模样,“得令!”

四面拥围住他们的船只很快驶离,风檀觉得萧殷时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问道:“为何我们这船不全员撤离,而要继续行驶?”

萧殷时道:“若真如你所说,梁宝全同海神教勾结在一起,那么来杀我们的必是疆北倭寇——吉野翊伯。鱼方毅率兵中精锐十万打不死他,我们跟他在海上对决更无胜算。与其全军覆没,不如你我让行,给将士们一条生路。”

风檀明白过来。

梁宝全同倭寇勾结,重点是要他们这两个京官的命,只要他们死了,他就算完成了任务。钦差一死,朝廷无论是想查国库被盗案还是京官被杀案,皆无从下手。至于其他随行的将士,他们是死是活无关紧要。

不过,世人只道萧殷时狠戾非人,风檀却好似忽然察觉到了他潜藏在暗黑皮囊下的君子骨?

但是把萧殷时跟君子这两个字联系起来总生违和,还是把他的名字和阎王爷放在一起更顺眼。

风檀问道:“大人知道海神教?为何海神教会同疆北倭寇勾结?”

“临漳海域中海神教因击退倭寇深受各处岛民爱戴,但驻扎在海域地带的锦衣卫昨日传来消息,”萧殷时半垂着视线,看着风檀有些凌乱的衣襟,道:“海神教与倭寇之间总有联络。”

“他们是商量好的,表演给附近岛民看的一场大戏!”风檀想深思临漳海域复杂局势与帝京朝廷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头颅的晕疼劲还没有过,让她不由地摇晃后退了两步。

孟河纳布尔赶在萧殷时之前揽住了风檀摇摇欲坠的身体,等她能自己站直之后,默不作声退到一边。

风檀神色沉下来,尽量稳住声音,“是我大意,着了梁宝全的道。”

“小节不察则生大隙,”萧殷时平静地说,目光落在少年发白的面容上,“如今深究对错毫无意义,穿好衣服,出来应敌。”

风檀唇线紧抿,低头正了正衣冠,拿起长剑走出船舱。

船外,十几只整装待发的海盗战船高燃火把,如同凶猛的饕餮悄声蛰伏在侧,正欲伺机而动。

海盗船船头高站一人,他身材矮小,胡子虬结,身着倭国忍者黑白袍服,手持尺长宽刀,头顶没有头发,两个额角处落下的零星长发堪到眉骨,露出一双如鼠般精光的眼睛,此人正是临漳海域臭名昭著的倭寇头子——吉野翊伯。

吉野翊伯双手握着宽刀猛劲往下一戳,刀尖瞬间入木三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唯余下的这艘货船,目光落到为首站着的风檀等人身上,隔着海浪大声喊阴声道:“康巴挖,大晄滴官!你们是要马上投降还是被我直接打死!”

朱七“嘿”了声,回喊道:“你这小倭子,哪来的自信?”

风檀眯眼看着吉野翊伯身后的红夷大炮,低声对着萧殷时道:“大人,兵力悬殊,我们恐难周全。”

吉野翊伯身后的红夷大炮,大晄神机营里也有制造,风檀曾在《兵器全书》上见过它的图纸,虽不如先生所述的“坦克”威力巨大,但是发射几弹炸死他们这一船人绝对不成问题,何况吉野翊伯的海岛船还将他们包围了个彻底。

萧殷时神色在暗夜里浮动,嗓音压低却又保证货船上的众人能够听到,“如若一会他们开炮袭击,在我抵御的期间,朱七,你便带所有人都跳海游出他们的包围圈。船上诸位,谁轻功好?”

萧殷时是九品高手,武力虽不如宗师可排山倒海,但抵御大炮的袭击却不在话下,只不过会内力大伤。

船上的将士们大多是三四品的武者,他们平时训练只有体能与武功的训练,轻功这一项是大多数人的短板。

“我。”风檀答道。

孟河纳布尔却拽紧风檀的胳膊,“你,不行。”

风檀笑着拉开孟河纳布尔的手,眉眼间那抹凛然有如实质,“孟叔,你知道的,我若论轻功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她自小武艺不佳,但于轻功一道上,却是绝顶好苗子。也因为这点,鱼汝囍自小不知道生了她多少回酸气!

萧殷时定定地看了风檀一眼,眸中神色晦暗难明。

风檀知道,萧殷时这是又生疑了,不过他没在这个问题上耽搁太久,时间紧迫更没法质问,只有条不紊地吩咐道:“朱七,把货船上的面粉都搬上来,要快。”

要给搬面粉留出一定的时间,风檀为拖延时间,假意对着吉野翊伯喊道:“我们投降如何?和你们对打又如何?”

隔着距离稍远,吉野翊伯看不太清对面人的模样,听这涩哑的声音判别出应当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他豪饮了口酒道:“投降嘛,做俘虏!不投降嘛,死的啦!我滴大炮牛滴很!炸死你!”

“啊,”他说话太逗了,风檀没忍住笑意,含笑道,“可是我们也有大炮,咱们兵力相当!”

吉野翊伯狐疑地看了眼风檀,转首对着自己的部下道:“他们船上有大炮?”

部下略一踌躇,想起梁宝全交代的话,肯定地道:“只是一艘货船,绝不可能有大炮。”

“你滴戏弄我!八嘎八嘎!”吉野翊伯气得胡子翘起,重重踩了两脚踏板,大喊道,“给我炸了他们!突突突他们!”

朱七率人已把所有面粉都从船舱里挪到甲板上,萧殷时飞身至船舱之上,眼神如鹰隼般攫住周边海盗船。

吉野翊伯一声令下,擦炮手调整准星和照门,将炮筒对准货船位置,炮弹顷刻射出!

萧殷时调动体内所有真气,在货船周边形成一层无形的气波罩,朱七看了眼自家大人,咬牙道:“撤!”

见孟河纳布尔固执地守在自己身边,风檀第一次以主子的身份对着孟河纳布尔下令,“孟河纳布尔,我命令你,走!”

在强大的真气保护下,船舱上所有的士兵都跳入了深海中,如同一尾尾回归深海的游鱼,海面上泛起翻卷的水花,他们瞬间眨眼不见。

数十支炮弹被庞大无形气流抵挡在货船周边,萧殷时眸中涌出深红血丝,高大的身影稳立在货船上空,像是一尊古老的守护神像。

见船上诸人悉数撤离,他才猛得发力,无形防护罩瞬间反攻,将吉野翊伯发射来的炮弹悉数反攻回去。

“轰轰轰!”

“啊!啊啊啊!”

爆破的声音接连作响,周围海盗船上的倭寇惨叫声响彻整个夜空,血肉四溅贴船入海,将他们瞬间炸成人间炼狱。

萧殷时也猛得吐出一口血来,他稳住气息,从船顶一跃而下,落到风檀身边道:“风檀,箭术如何?”

风檀看着身侧男人苍白的唇色,心中微动,轻声道:“尚可。”

“好,”萧殷时用拇指拭了一把唇角的鲜血,目光凌厉地看向血沫横飞的海上炼狱,“面粉爆炸的威力虽不如炮弹大,但也够用了。”

方才一击不足以让他们元气大伤,两击必定可以,干掉他们大部分战斗力,届时他们再逃匿要方便得多。

风檀拿起方才朱七备好的弓箭,伸出手臂试拉满道:“试挽雕弓如满月,倒是把好箭!”

夜色茫茫,海上火光熊熊,萧殷时斜眸看了一眼意气风发的执箭少年,低眸俯瞰着他的眼睛,语声凉而慢,“风檀,若我力竭,你当如何?”

九品武者的功力虽高,却经不起如此庞大的耗费,萧殷时方才元气大伤,此时已是强弩之末,稍后一战必会内功耗竭,他并不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风檀。

两人之间眼神交汇,彼此都明白言下之意。

落井下石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况且是她有所疏漏,才导致车队受此围攻。萧殷时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于情于理,风檀都断没有再对他痛下杀手的道理。

少年笑眸灿若星子,似是世上最蛊惑人心的佳酿,“大人为护佑我们九死一生,下官怎敢落井下石。风檀在,大人就在。”——

作者有话说:康巴挖——晚上好!

第30章 人工呼吸

风檀在,大人就在。

萧殷时四肢百骸被这句话禁锢了一瞬,不过他依旧出言威慑道:“若再想趁机杀我,我必杀你。”

风檀知道他多疑,握紧弓箭将其上酒液引燃,淡声道:“大人,该咱们反攻了。”

腥咸海风撩动萧殷时的袍服,他眯眼看了眼对面船上已再次轮换好的守炮手,内息调动周边气流,船舱上的面粉齐齐飞起,弹射向四周海盗船。

风檀在面粉发射之后迅速飞身而起,踏着萧殷时为她铺好的气流行至货船与海盗船交接的半程距离之上,将数支弓箭搭在拉满的弯弓上,发射出来的火箭又快又准又狠地打在萧殷时发射出的面粉袋上。

“轰轰轰!”

“轰轰轰!”

又是一阵连续的轰炸声,只是面粉轰炸的威力没有方才火炮反攻回去的威力大,不过已成功打伤了他们绝大部分兵力。

风檀看着他们在货船上狼狈逃窜的模样挑眉一笑,对吉野翊伯朗声一笑,“拜拜啦,小倭子!”

说罢,她落身海面,轻点借力飞身回货船,搀起萧殷时已经虚弱的身躯,纵身入海逃离现场。

吉野翊伯在船上气得再次跳脚,他踢走横档在脚前的断肢,恨声咒骂道:“一群废物!废物!”

他身后的海盗呲牙咧嘴捂着胳膊上被火药炸伤的臂膀,恨声道:“大当家的,他们逃不远,咱们派最好的水手下船捉他们!”

吉野翊伯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怒气冲冲地道:“咱们还有好的水手吗?!”

海盗环视了一圈,这才发现他们此次出海带来的十几只海盗船上的兵力已折损了一大半,死的死伤的伤,没有受伤的士兵所剩无几。

他又问吉野翊伯:“大当家的,那我们该如何是好?咱们这笔银子还没到手呢!”

吉野翊伯恨声狞笑,“折损了我这么大兵力,自然要说他们都死了!”

“可是他们明明”海盗还想说什么,被吉野翊伯眼神警告,唯唯诺诺改口道,“对,死了,就是死了”

吉野翊伯在黑夜里无声冷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有一个身受重伤,跑不了多远,调些人手来去附近的海岛上截杀!”

*

“死了?”崇明帝重重落下盛洪海递来的茶盏,眉目间涌上浓厚戾气。

微生弦微垂着头,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回禀道:“临漳海域的探子昨夜发来密报,说两人被围攻入海,自此再无音讯。”

崇明帝缓缓舒出一口浊气,不知为何他心中沉闷得厉害,捶了捶胸口缓了缓才道:“昔年凌云先生一卦曰,殷时三劫三命,按卦象,他还有一条命,绝不会死。至于那位刑科都给事中,死就死了吧。”

微生弦想起风檀那张处处与他作对的巧嘴,心中滋味有些怪异,他压下道不明的心思,又回禀一事,“陛下,风太师昨夜殁了。今日去吊唁的人只有首辅和红袖阁任平生,以及永乐公主。”

崇明帝闻言神色怅然,默了半晌,什么也没说,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盛洪海不放心,道了声:“主子”

“你也退下。”

盛洪海应是,躬身退出了殿外。

满殿唯余崇明帝一人,他手指颤抖地摸到龙椅一端,轻点一下,身后暗道洞开。

走入暗道,不消时便来到了当朝皇后风桑柔的冰棺处。

崇明帝看着已故妻子冰雪芙蓉般的面容,久违得露出了一个帝王本不该有的怯懦情感,“帝师已逝,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约束朕了你不能,你父亲也不能,你姐姐更不能”

说罢他又低低笑起来,似疯似魔,像是一个压抑了很久的病人,“崇明帝没儿子又如何,没有儿子,朕有通天手段,治得了满朝文武,朕不愿杀你的,朕不愿你陪陪朕陪陪朕”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意思只有自己才明白。

为皇二十多载,如今他也不过四十之龄,这些年殚精竭虑,两鬓已生白发。从前他也意气风发,是名满帝京的风光少年郎,那年大雪纷飞,父皇高坐御台,一道立储圣旨开启了他长达十年的守嫡之路。

成皇之路腥风血雨,风衡道立下了成圣之志,为他拦下了不少唇枪舌剑,他本该善终的,但他错就错在生了个好女儿!

大晄百年根基,立足于男尊女卑的政治格局,差点就因为风有命而翻覆!

她想要女子入朝堂,想要女子有参政议政权!真是笑话!若女子都可登堂拜相,大晄崩溃只在旦夕!

一群女人能做什么!

他看着风桑柔的脸,想起崇明元年那场轰动朝野的三堂会审,想起风有命那张桀骜难驯的脸——

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个衙门的顶头堂官高坐于殿,他在殿后默立看着场中发生的一切。

风有命拒不下跪,拒不认错,始终认为大晄需要一场改革,一场彻彻底底的改革。

荒唐!

帝国基业何须变法?何需女子立于朝堂!

风有命站在堂中,一双眸子亮如灿阳,“我本无意颠覆,奈何她们苦楚至此!”

她手中把玩着一只一闪一闪的不知名方盒,对着上首三位堂官道:“我不同你们讲,没用!让凤莳亲自来。”

除了崇明帝本人,没有人知道她当时说了什么,才让他有了囚禁她至公主归来之时的决定。

世人皆以为他是为了永乐才不肯杀风有命,可只有他知道,不是的,永乐只是他用来掩饰的棋子。

若说世上有谁让他深为忌惮,那必定是风有命。

想起风有命手中那只一闪一闪的方盒,崇明帝眼神一厉,他又看了眼风桑柔,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暗道。

待崇明帝从地宫离开,凤倾凰才从身后暗影走出,身后跟着随侍尚春香。

凤倾凰红艳丹蔻擦过冰棺边缘,发出微弱刺耳声响,她看着冰棺中沉睡的美人,又抚上自己的脸,回首笑道:“嬷嬷,我同她长得像么?”

尚春香面无表情地道:“公主乃皇后亲生,自然是像的。”

凤倾凰闻言笑得前仰后合,不再平静的娇颜上暗涌疯狂,“他们方才说阿檀死了,嬷嬷可信?”

尚春香道:“不信。”

“我也不信,”凤倾凰落在风桑柔脸上的目光温柔起来,“我家阿檀才不会死呢,不过嘛,肯定是遇到了困难”

她思索一瞬,旋身靠在冰棺上对着尚春香勾勾手指,道:“把消息递给鱼汝囍,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被困在宫闱,鱼汝囍可没有,她功夫高得很,又有鱼家军,不用白不用是不是?”

*

“萧殷时,醒醒!”

“不会、不会淹死了吧?!”

风檀费了好大劲才把萧殷时拖到这处不知名小岛上,尚不敢歇气,见萧殷时仍一动不动,伸出手指试探他的鼻息。

没有鼻息。

风檀心神一凛,提高音量,“萧殷时!醒醒啊,萧殷时!”

萧殷时依旧没有动静。

风檀在风有命那学过不少,记得最牢的莫过于保命知识,她快速回想一遍当年先生讲过的心肺复苏要领,双掌根部扣在萧殷时的心口,用力扣压。

心肺复苏术的第二要领,要渡气。

风檀迟疑一瞬,这人是为救大家才内力大伤至此境地,那点男女大防在生死面前不算什么。

想罢她捏紧萧殷时的鼻子,另一只手捏开萧殷时的嘴唇,深吸一口气,紧渡了进去。

一次之后后面便愈发熟练,风檀押扣五次他的胸口,便向他的呼吸道渡一口空气。

迷蒙之中,萧殷时觉得唇上有柔软的触感,那人含|住他的嘴唇,用力往里渡了一口气。

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少年眼睑微垂,细腻的皮肤上有细小的汗珠流出,慢慢落到他的颊边。

一口气毕,风檀离开男人的薄唇,冷不丁地后脑勺贴上来一只大掌,差点让她再次亲上去。

风檀一手撑在萧殷时胸口,一手撑在细软的沙子上,对上男人暗黑翻涌的深眸。

误会大了。

先生身上有很多谜团,她懂得很多世人不懂的东西,譬如医药、机械。心肺复苏术是先生的独家秘诀,寻常人要是遇到了这种事情,只怕都会觉得她在轻薄对方吧。

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风檀把撑在萧殷时胸膛上的手指挪开,拿下他死扣着自己的大掌,清了清嗓子打破这尴尬的氛围,“那个,萧殷时,你可千万不要误会,我方才只是在救你,你溺水了,需要进行心肺复苏,那是我家先生的独门秘诀——心肺复苏术,医者仁心嘛,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萧殷时看着阳光之下少年微红净澈的面庞,压抑住深眸中翻涌的欲气,轻嗯了一声,道:“这是在哪儿?”

昨夜力竭之后,他没有支撑多久便晕了过去。风檀倒也是厉害,能拖着他游到这处小岛。

风檀知道他身上没有力气,拉他一只胳膊靠在自己身上,搀扶着他慢慢走出这片沙滩,去寻一处山洞容身。

不同于大晄帝都除夕时节的冰寒地冻,这处小岛上绿植盎然,彩色云雀栖息树梢,一派春意蓬勃。

萧殷时半身靠在风檀身上,问道:“怎么没有趁机杀了我?”

风檀笑道:“萧殷时,你也是一个有用的人。”

风檀,你是一个有用的人。

萧殷时,你也是一个有用的人。

言下之意,利益相关,能救则救。

“更何况,萧殷时,咱俩现在怎么说都是过命的交情,该给点应有的信任吧。”

萧殷时目光锐利地看了眼风檀,说道:“上岛萧殷时,下岛萧大人?”

“这就咱们两个了,大人来大人去的多麻烦,”风檀上岛之后像是脱下了一层拘束住她的无形束缚,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呈现出点这个年纪该有的跳脱来,“一切从简嘛。”

萧殷时不置可否,风檀一路搀扶着他在天黑之前寻到一处山洞,萧殷时起身行路都困难,风檀根本不指望他能做点什么,把他安置在山洞自我调息之后,便出去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

她运气不错,射到了两只山鸡,还摘到一些野果子。

风檀拎着血淋淋的山鸡回到山洞,萧殷时停住调息,睁开眼睛看着少年在篝火中认真处理山鸡的模样。

肌肤纯白无暇,眉眼清澈中带着股狠劲,鼻尖上冒出一层细小的汗珠,再往下,是柔软的唇。

想到这张唇的触感,萧殷时眼神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察觉到了萧殷时的目光,风檀停下手中动作,从怀中扔出来三只果子给萧殷时,“饿了?先吃点野果子,一会儿再吃大餐。”

萧殷时看着风檀并不娴熟的处理动作,道:“把鸡给我,我来处理。”

正在跟鸡毛奋战的风檀闻言愣了愣,显然是没想到这位大晄第一权臣还会亲自处理食物,有人干何必劳烦自己,风檀利落地把山鸡连带着她削好的器具都递给萧殷时。

橘红火光中,萧殷时手骨修长灵活,拔毛、去除内脏等动作干净利落,沉稳得没有溅出一滴血水。

风檀问道:“动作甚是熟稔,你可是学过解剖?”

“在诏狱里折磨的人多了,骨肉肌理自然明白。”萧殷时把野鸡穿到树枝上来回翻烤,掀了下眼皮看风檀,“不准备烤一下你的衣服么?”

萧殷时方才调息时已借助内力将外衣烘干,风檀的衣裳还半干半湿的拘在身上。她方才出去觅食时已趁机在外边升了个火堆把衣服烘干,不过回来时岛上下起了微雨,她的外裳才又湿了一些。

风檀知道这人多疑,所以大大方方脱下外裳放在火上边烤边道:“萧殷时,你内力恢复的如何了?”

“不到一成,”萧殷时翻烤着野鸡,隔着跳跃的火光看向风檀,“任人宰割,任人轻薄。”

“噗,”风檀把刚饮下去的水喷了出来,又眉眼弯弯笑起来道,“真是小气,我舍誉救你,你倒记挂到现在!”

两人相识至今相处气氛从来都是剑拔弩张,如今萧殷时没了功夫没了权威,倒让风檀觉得他平易近人了许多。

风檀从小活泼,自八岁那场事变之后才变得沉稳清冷,在荒岛上,她莫名地放松了心情。

虽然情绪得以松弛,风檀的警戒心却再不敢放下,她叹了口气道:“就剩一成功力啊,一成功力的话,那群倭寇若是找上岛来,咱们可难对付!而且还得尽快离开这里,去寻恶灵岛”

要办的事多,要解决的困难也多,风檀仰面躺到干草地上,啃了口野果,道:“如不出我所料,他们最早明天晌午会找到这里,咱们得做个竹筏逃跑不过要去恶灵岛的话,该怎么走呢?”

萧殷时道:“临漳海域群岛数十,有一处岛屿我们恰好掌握位置,恰好又是去恶灵岛的必经之地。”

“鲛斯岛,”风檀将果核随意抛掷到火堆里,穿上已烘干的外衫,又拨拉了几根干柴添上去,“背后之人以溯白为饵,定是有他的理由,那咱们今夜睡一觉立刻前往鲛斯岛。”

风檀知道今夜在此休憩其实很危险,那群倭寇随时都有可能找到这座岛屿。她昨夜带着萧殷时游了一个时辰,忍到现在气力早已耗竭,随便给她个地她都能睡得人事不省。

而萧殷时更不用多说,昨夜以一人之力对抗十数战船,眼下内力全无,急需调息。

“烤好了,”萧殷时说着递给风檀一只烤鸡,“说说梁宝全,怎么瞧出他有问题的?”

风檀道:“茶。”

萧殷时手指一顿,问道:“茶?”

风檀肚子很饿,闻着烤鸡的香味却不能吃,心中叫苦不迭,回答道:“梁宝全的茶,唯有大晄顶级权贵人物才能喝得到,依梁宝全的品阶,他断然没有喝到这茶的资格,所以,他定与帝京中人有勾结。”

昏沉光线里,萧殷时眼底一片漆黑,问道:“寻常人喝不到的的茶,风大人怎么喝到的?”

风檀就知道这人肯定会这样问她,早就预备好了答案,“风太师家中恰好有此茶,得林小姐垂帘,我有幸喝过。”

萧殷时不知信了还是没信,敛了敛身上的阴暗情绪,半晌后冷质声音响起,“很喜欢林晚舟?”

“喜欢。”风檀吃着鸡肉,没有抬头。

外边小雨渐大,隐有闪电炸亮整个夜空,光芒擦上萧殷时的眉眼,点燃漆黑眸底不安分的阴暗欲念

太奇怪了,他分明对风檀没有感情,却在每每看他时都会起欲。

见萧殷时问偏了问题,风檀这才抬了抬头道:“萧殷时,你该问的是,与梁宝全勾结的京官是谁?与这桩案子又有什么联系?”

闪电光亮转瞬即逝,风檀并没有看清萧殷时眸底诡谲难辨的情绪,只是听得他沉声道:“梁宝全为官守中庸之道,不冒进以贪功名,亦不昏庸笼络豪绅,都察院在对县令的督查中,他算是无功无过,所以不迁升亦不贬谪。”

“这就是了,”风檀拧眉思索着道,“梁宝全能做到八年间既不迁升亦不贬谪,说明他不想离开康宁县,但康宁县年年赋税交不上来,有什么值得他留下的呢,民脂民膏刮不得,只能是某些特殊的好处。至于有什么好处”

风檀微眯起眼,“男人活在世上,最看重的几样无非是权色财。梁宝全既舍了权不要,那就只有财和色了。”

想到这儿,风檀手指骤然折断串着野鸡的木架,“财他肯定不少有,国库里的银子他一定会分一杯羹。而这色,是那群要被送去过邪门的女孩?!这个王八蛋!”

萧殷时看着少年情绪起伏的模样轻笑出声,音质似清泉冰凉,“弱肉强食是这世道的规矩,你气什么?”

风檀躺上铺好的干草地,慢慢闭上眼睛,回答道:“我觉得不公平。”

萧殷时问道:“这世上哪来的公平?”

风檀阖着眼睛无奈道:“法法法元无法,空空空亦非空。”

萧殷时又问道:“你要公平做什么?”

风檀转了个身背对着他,“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萧殷时道:“乾坤既大,为何只你一人出争?”

风檀胸膛起伏:“乾坤许大无名姓,疏散人中一丈夫!”

萧殷时漠然道:“很难办到,前车之鉴就在那。”

风檀从枯草床上坐起身道:“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

萧殷时陡然莞尔,道:“好好说话。”

风檀道:“萧殷时,我知道你在嘲笑我的天真,但我见过那样一个时代,没有绝对公平,但有相对公平,绝不是大晄如今政治昏聩的模样。”

萧殷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没有嘲笑你的天真,相反,我很欣赏你的天真。”

少年人身上独有的热血与浩然正气在风檀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风檀也圆滑,也恭维,但在大是非面前又独留着一份赤诚,这很难得。

萧殷时慢慢察觉到自己总对这少年起欲的原因。

因为风檀纯白、明亮,是炙热的光。

与他恰恰相反。

萧殷时看着暗影间横斜在少年头上的一根枯草,伸指把它扯下来,把玩在指间,动作温柔却吐言如刀,“可想要改变这规矩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被囚了,比如风有命。”——

作者有话说: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