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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疯感

风檀被这句话噎住,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她算是看出来了,这男人真是睚眦必报、小肚鸡肠,还尤其擅长秋后算账。

不过说到底也是风檀欠了他人情,他这样无缘无故的施恩让她心中不安,于是真诚地道:“无功不受禄,我承你人情,便还以一诺,将来萧大人若有用到我时,我定会践诺。”

萧殷时哂笑一声,风檀这样机敏的性格也不知是在什么环境中养成的,他淡声道:“便依你所言。”

说罢,男人修长手指缓缓从古匣上移开,示意风檀拿着跟上来,走在前方缓声道:“女祸案搁置于都察院的案本一分为二,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剩下一部分在我府上。”

风檀手脚麻利地锁好古匣,跟在他身后问道:“将女祸案的案本分置两处,用意何为?”

萧殷时脚步未停,声音被凉风送到风檀耳畔,“防你这种毛贼。”

风檀:“”

再次来到萧殷时府邸所在的这条巷道,景色已大不相同。皎洁月色映照下,淡灰色古墙已被青绿藤蔓织成一幅生动的绿色织锦。月光透过稀疏的叶片,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为墙垣增添了几分生机与神秘。春风吹拂,藤蔓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

仔细一听,沙沙响声中还伴有嘶嘶蛇信声。

萧殷时脚步停顿,漆眸中泛上警惕,不动声色地拦下风檀脚步,示意她莫要出声。

风檀也发现了这条暗巷中的诡异,明明月光皎洁,可两人脚下却没有影子只要站在光下,必定会有影子的存在,除非他们现在所见之景皆是幻象。

在临漳海域时风檀已经历过一次幻术袭击,今夜这第二场杀局,大概率是出于高聿之手。风檀要堵死他所有退路,他便选择背水一战,一杀不成二杀,总有能要风檀命时。

皎洁月色逐渐褪为血红,洒下的红光映在青绿藤蔓上,再加上愈来愈多的嘶嘶蛇信声,暗巷变得愈发阴森。

青绿藤蔓徐徐生变,一条又一条的花绿毒蛇吐着舌信从枝蔓间化出,红色竖瞳阴冷,皆挂在墙面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两人。

风檀看着它们简直要泛密集恐惧症,她抬眸看着萧殷时坚毅侧颜,抿了抿唇,说话声音极轻,“大人,您功力都恢复了吧,我觉着上次海上您用的那个防御罩挺好使的。”

有用时唤“您”,没用时唤“你”,萧殷时俯视着这张事事拿捏分明的清冷面,眸色暗了几分,道:“两成。”

风檀面色难看了许多,她紧紧握着随身短厉刀,看着群蛇时眸中掺了点狠绝,“从前听相熟的驯兽师说蛇类冷血,极为难驯,看来今日能开开眼,看看驯好了的毒蛇是怎么个听话法了。”

她话音方落,周遭便有粗嘎难听的老妪声音传来,“无知小儿,那今儿个祖奶奶便让你见识见识!”

萧声响起,众蛇犹如听到了某种发动信号,从砖壁间条条跃身而出,在炽红月光的映照下,场面极为恐怖。

萧殷时刚从官署出来,身上没有带着利刃,近身灭蛇的话有被毒蛇咬伤的风险,他甩开一条袭来的蛇,侧眸睨着风檀道:“你的粑粑粉、痒痒粉和发春粉呢?”

“全使沉诗毅身上了!”风檀懊悔地切断一条毒蛇的脑袋,又闪身避开另一条毒蛇的袭击,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它们数目众多,可他们体力一会儿就耗光了!萧殷时今日也是倒霉,内力没有恢复,也没有带任何武器,就被她拖入这样一场恶心毒蛇阵中不得脱身。

萧声犹如魔音,音调愈来愈激昂,群蛇的攻势随着音调的提高也变得愈发刁钻,风檀在厮打中计上心头,一只手不动神色地拉住萧殷时的手掌,从子系统中取出一颗手榴弹,放到他手心中,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移向暗巷两侧。

蛇类嗅觉敏|感,它们在经过驯化之后会攻击特定目标。方才风檀在萧殷时身边就已发现,这些蛇大部分都在攻击她,攻击萧殷时的蛇少之又少。既然高聿要杀的人是风檀,一定是提前备好了有关风檀气味的东西让毒蛇嗅过,所以只要两人分开,群蛇的攻击对象一定是风檀。

风檀脚尖点地,掠身速度比这群毒蛇要快上许多,萧殷时看准时机,回想着风檀当初在欢喜殿中使用手榴弹的动作,迅速拔开栓塞,将它投掷到群蛇之中。

轰得一声炸响,绝大部分毒蛇都被炸得血肉横飞,硝烟半散时,只见萧殷时身后站着一条体型极其庞大的巨蟒。风檀瞳孔狠狠一缩,大喊道:“萧殷时,快跑!”

萧殷时站在弥漫烟雾中,身后是超出他身高三倍正垂眸张口欲噬生人性命的凶恶巨蟒。他瞳孔中倒映着风檀疾速奔来的身影,薄唇噙起莫名弧度,任由黑暗袭来,被巨蟒吞入腹中。

下一瞬,巨蟒扬起的腹部被风檀用短厉刀划出一道笔直深长的伤口,血光四溅在脸上,眼睑上滴滴答答流着粘稠血液,她就着这片血色抬眸,对上萧殷时诡谲的漆眸。

被剖腹的巨蟒向后直挺挺倒去,唯留下萧殷时挺拔高大的身影岿然不动,他看着身前眸中颤动,显然还惊魂未定的少年,伸出指腹拂去他脸颊血水,深沉了声音道:“你对所有人都这么不顾一切的吗?”

朱七见幻术已破,看着硝烟之中两个站立的人影道:“大人,有贵客”

“来了”这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他便被萧殷时隔空随手一挥抛回府门。

这哪像刚恢复了两成功力的模样?满身杀伐气,他分明恢复了个十成十!功力悉数恢复,截杀巨蟒对于萧殷时来说不过是随手拈来的事,他却任由巨蟒吞入腹中!要知道,大晄幻术高明就高明在若被其中幻物吞噬,那么任你有多高的功力都无济于事,除非有外援打破幻物。

风檀伸手打向萧殷时落在她脸上的手指,她一点都看不出萧殷时以命做赌是在玩什么把戏,只觉得这男人简直是个疯子!

可真敢玩啊,她又不是什么老好人!

从前她觉得萧殷时和凤霆霄两人坏得各有千秋,萧殷时明坏,凤霆霄焉坏。

而如今看来

“萧大人可真是内外兼修,四恶道里染了个遍。”风檀声音平静地道。

四恶道,即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

风檀这句话同萧殷时的问题前言不搭后语,萧殷时却清晰地知道她一定又是在讽刺他。

硝烟半散,烟雾模糊了萧殷时的神情,他的声音却像是黑暗中的鬼魅,“色不迷人人自迷,方才是我着相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世道乏善可陈,他六亲无靠,心中无所皈依,所以能自救时亦不救,偏要眼前人来救。

血月褪|去,穹苍之上皎月依旧明亮,风檀走向摔在府门前的朱七,弯腰拿起他怀中抱着的案本,道:“多谢。”

朱七怔愣愣地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呲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来,这才把刚才没说完的那半句讲出来,“大人,轹灵公主等你很久了。”

他说着回首看向方才还站在这的萧轹灵,挠了挠头道:“哎?人呢?”

***

在满城倾洒的那张诉状上,有句“何不让周婆制礼”重重敲在帝京所有女子的心尖上,她们朦胧地意识到,要想改变女子的命运,需要站在大晄权力运作的中枢上才行。几场三法司门口示威后,大理寺同其余五司,共三百二十三名官员,夜以继日讨论不休,于崇明十七年六月三十日这天,终于修订好了第二版《大晄刑典》。

《大晄刑典》第二部同第一部的区别主要是婚姻法方面的不同,划去了原来男女同罪不同罚的设定,规定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丈夫家暴妻子都是十恶不赦之罪,理应判处死刑。

高治臻在诏狱中得知此消息后整个人犹如被雷劈中,哭喊着要见自个父亲。但他高聿没有等来,只等来了在高聿手下做事多年的甄永明。

甄永明示意守牢锦衣卫打开囚室,锦衣卫面露犹豫之色,甄永明笑道:“无妨,我自小看着治臻长大,知道他为人几何,打开吧。”

高治臻像是蔫了的枯草,掀了掀毫无生气的眼皮,道:“甄叔,为什么我父亲不来看我?”

甄永明垂眸看着昔日高贵公子哥沦落成阶下囚的模样,叹了口气道:“至臻,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你父亲他如今自身难保。”

高治臻闻言睁大了眼睛,道:“怎么会?!我父亲是当朝二品肱骨之臣,枢机重镇内阁阁员,多年来深受陛下器重,怎么可能自身难保?!”

甄永明道:“最近传出风声,说你父亲是国库被盗案的主使,并且已有铁证。”

“不可能!”高治臻从地上直接跳起脚来,拷在身上的锁链一阵噼啪乱响,“我父亲无偏无党,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甄永明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稍安勿躁,缓声道:“至臻,我今日来是想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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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人性

高治臻眸中闪烁着惊疑的光,他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甄永明,问道:“死囚如何翻身?”

“立功。”甄永明对上面容枯槁的潦倒青年,眸中深处压着不肯显露的精明算计,“《大晄刑典》中有条戴罪立功法令,即囚犯揭发他人犯罪或者提供重要线索后,若查证属实,使其他案件得以侦破,则可免除死刑,改为流放。”

高治臻头脑懵懂一瞬,随后恍然大悟,慢慢向后退去,他哆嗦着嘴唇,手指指着甄永明,不可置信地叱道:“甄永明!我身为人子,就算再不忠不孝,也绝不能指认我的亲生父亲!”

甄永明静默在囚室中,再不多说一句话,只眼神平静地看着高治臻眼底逐渐染上生欲,一步一步退到墙边,蹲下身痛苦地抱着头。

他似疯似癫地将头一下下重重撞在坚硬墙壁上,心中防线正在全面坍塌,扯着头发站起身来,重新走到甄永明跟前,问道:“这是我父亲的意思吗?”

甄永明道:“不是。”

“所以是甄叔要我这么做?”高治臻像是明白了什么,咧嘴笑出声来,形容愈发癫狂,他在权利场中浸染多年并不愚蠢,指着甄永明的鼻子,面红耳赤地质问道,“我知道了,甄永明,你想拉我爹下马,好自己上位是不是?!”

“是不是?!”高治臻瞠目欲裂,带着枷锁的手指牢牢抓住甄永明前襟,质问道。

“是。”甄永明依然静静地看着他逐渐崩溃的样子,淡声道,“不过主动权在你手里,告与不告,全凭你自己。”

心理博弈,玩的就是人性。

而人性经不起考验。

舟覆乃见亡命人,厦倾乃见绝命鬼。

身在死局,不破不立,唯有舍弃至亲,方能得以存身。

那么舍还是不舍?

高治臻道德防线崩盘,眸中出现动摇意色,良久之后,他突然笑起来,眼中却涌出热泪,说话声音虽低但眉角处青筋暴起,“罪臣高治臻,参劾我父高聿,通倭盗银,意图谋国。”

甄永明心中叹息一声,转身走出牢房,他将人性算得清楚,不,准确的说,是风檀算准了高家父子一脉同源,深埋在骨子里的自私与凉薄。

而身后高治臻的声音愈发凄厉。

“罪臣高治臻,参劾我父高聿,通倭盗银,意图谋国!”

“罪臣高治臻,参劾我父高聿,通倭盗银,意图谋国!!”

“罪臣高治臻,参劾我父高聿,通倭盗银,意图谋国!!!”

他一遍遍的重复,如同杜鹃啼血猿哀鸣,眸中热泪滚滚,忽而气急攻心,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声音不绝,像是在刻意报复自己,“罪臣高治臻,参劾我父高聿,通倭盗银,意图谋国”

高治臻唇边染血,声泪俱下,笑容疯魔,守牢的锦衣卫被他这副样子惊到,大喊道:“快传大夫!”

公主被杀一案彻底终结,大理寺经二次复审后判决高治臻死刑,后又念其检举有功,酌情减刑,改为流放北疆雪域,终生不得归京。

公主被杀案影响甚广,除了《大晄刑典》得以更改部分法条之外,还牵扯出了重臣高聿叛国一案。此案先由高治臻检举亲父为始,后由刑部郎中风檀审问康绛县知县梁宝全得出口证,加上高聿派出的死士与永乐寺刺客差别无二,使高聿更加坐实了罪责。

高聿失势,昔年他得罪了的官员们一同收集了他更多有违社稷宗庙之事,会同六科十三道各路言官上本弹劾,至此,高家气数已尽。

春夏交替,穹苍之上疏星朗月,太极殿前大理石铺就得地面也闪着点点荧光,高聿走向大殿的脚步一顿,抬首看着星空,对盛洪海道:“盛公公,这么好看的星空,老夫以后还能见到吗?”

盛洪海知道高聿这是在问他崇明帝的意思,回道:“能不能看得到都是天威。”

“是啊,雷霆雨露都是天威。”高聿走了两步又停下,问,“陛下今夜亲审我,可有派锦衣卫前来?”

盛洪海道:“阁老宽慰,大晄法令刑不上阁臣。”

高聿闻言呼出一口气,缓缓推开太极殿朱门。高耸穹顶上绘有

栩栩如生的天穹图,地面铺设着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四壁刻有金银浮雕,崇明帝负手立于凤凰图腾之前,目视前方云海,眼神悠远。

高聿目视着帝王身影,屈膝下跪,叩首道:“拜见陛下。”

听到声音,崇明帝挺立的身姿一动未动,只有威严声音响起,“盛洪海,扶阁老起来。”

这算是很高的见面礼遇了,司礼监首席掌印太监手握批红之权,可与内阁阁员分庭抗礼。盛洪海把高聿扶起,高聿又道了声谢,对着崇明帝说:“陛下,臣冤枉啊!承蒙天恩,我高聿为官三十余载,为您事事鞠躬尽瘁!大晄三公九卿文武大臣里,让您为难的,不好下手的我都一一为您解决!您为什么不信我,偏信那黄口小儿一面之词,我能做伪状,他也能啊陛下!我是被他冤枉的!”

说到激动处,高聿猛地一跪,膝行至崇明帝身边,扬起头来注视着着自己侍奉了半生的薄情君主,涕泗横流,字字泣血,“梁宝全口供是假,鲛斯族刺客也非我派出,至于我儿检举我那是因为我儿要保命啊陛下!您信我,我怎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崇明帝俯视着他,为皇多年的气势是内敛不外放的,“高聿,你是否觉得朕后继无人,气数已尽?”

一句话将高聿打得措手不及,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第一次深深惧怕眼前御宇多年的帝王,狠一叩首,道:“臣绝无此心!”

地面泵出的血花染上了崇明帝金龙墨袍,血色洇入绣线被吞噬不见,他听到崇明帝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就像是天威把他压入地底,“你寒门出身,为争权夺位不择手段,朕提拔你,是看重你的奸和狠,更重要的是,你对朕这独一份的忠心。”

崇明帝俯下身,对上高聿不停震荡的瞳孔,点在他的心口上,慢言道:“可你这份忠心还在么?东厂、锦衣卫和巡城御史的密探遍布帝京要朕说的更清楚些么?”

高聿跌倒在殿面上,双眸里换上绝望的茫然。通倭叛国罪只是崇明帝攫杀自己的部分借口,他要他死的另外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知道了他并非无偏无党。那么,崇明帝又是否查到了他真正侍奉的主子?

往更可怕里想,崇明帝或许已经意识到国库被盗案的真凶,只是碍于形势隐而不发。帝王心,海底针,高聿后背冷汗涔涔。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死。更何况,他若不肯就死,执着于自己被冤枉这件事,那儿子告得就是假状,父子两个一个都能保全。

高聿绝望地闭上眼睛,再抬眼时看到微生弦已率锦衣卫走入殿来,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意态变得从容,对着崇明帝再行三拜道:“陛下,老臣爬到这个位置,营私结党,暗操独治,不过因为这个世道只认衣冠不认人。我愿全陛下心意赴死,只求您网开一面,予我儿高治臻一分生路,莫要人在流放途中暗杀他。”

良久之后,崇明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允。”

高聿热泪盈眶,高声道:“罪臣谢主隆恩!”

微生弦示意锦衣卫押他入诏狱,见人消失在大殿后抱拳施礼,道:“陛下,高大人如何处置?”

崇明帝道:“交由三司会审,该怎么定罪怎么定罪。”

自崇明帝继位以来,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只共同审理过一个案子,即普天震惊的女祸案。那时还是高聿作为主审官,如今身份转换,他成了阶下囚,倒真是造化弄人。

微生弦领命而去,蒋立立却匆匆小跑入殿,向来拿得稳的拂尘随风扬起,他在崇明帝跟前站定,急道:“陛下,您快去看看公主,贵妃生辰宴后的第二日,公主便开始精神不济,贴身嬷嬷方才来报,说公主昨夜睡着后到现在都没醒,怎么叫都叫不醒啊!”

崇明帝沉静脸色乍然生变,大步向殿外走去。

***

刑部尚书高聿通倭叛国案于崇明十七年七月三日由三法司共同会审,审案结果为判刑部尚书高聿死刑,查封其所有家产,判处立即执行。

高聿身在诏狱中,耳畔犯人惨叫声音不止,血腥味、铁锈味、汗湿味各种味道充盈鼻端,他置身其中,颓然淡定。眼前有阴影覆盖下来,高聿缓缓睁开双眼,对上甄永明的眼睛。

事到如今,是谁联络的六科十三道各路言官共同弹劾,又是谁教唆的高治臻,他看着甄永明身上这身二品大员绯色锦鸡官服,心下了然。

甄永明注视着高聿的眼眸,最后一次行了个拜谒礼,道:“高大人,我来送你一程。”

“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高聿吟了句诗,回望着甄永明,道,“满朝文武官员我都想了个遍,可我怎么都没想到是你。”

甄永明叹息一声,道:“是啊,我也没想到会是我。”

高聿道:“能告诉我理由吗?”

“我自建明三十七年时入朝为官,那时家中清贫,侥幸中了举人。举人为官,仕途里没有科名的底子,一步步走得艰难,这倒也无妨,寒门嘛,不是世家大族,哪来的青云高升路。崇明八年,你因审判女祸案有功,恰逢尚书大人致仕,你便升迁刑部尚书,做我的顶头上司。”

甄永明回想起多年前他升为刑部二品大员的意气风发,陡然变了语气,十几年的怨恨从眼中口中流露出来,“风大人有句话说得好,为官者,无非循吏与清流,而你不修匹夫常节,是一个烂臣。你我皆为寒门出身,便都应知寒门学子的苦楚,崇明三年那场科举舞弊案中,你为迎合世家大族,处死了三十二名举人!呵呵,你不做人,偏要逼得我也不能做人!是你!将我变成了一个手染无数无辜之人鲜血的恶鬼!我当得还是官吗!官字底下两张口,就是用来活吞人命的吗?”

正是那日风檀在狱中之言,让一向隐而不发的甄永明有了动摇。那少年说,冤案既已铸就,便应迷途知返,如今正是扳倒高聿良机,是否愿意与之一战?成则升任尚书,败也必保他全身而退。在高聿手下做小伏低十几载,当年初入仕途的凌云志是否依在?是否愿为不法之事讨回一个公道?为过去手染无数冤枉之人鲜血的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风檀连抛数问,甄永明向来选择明哲保身,这次选择与之一战。

高聿冷笑一声,道:“不过是处死了几个人犯,你该得的好处一样没少,你事事与我相互策应,默契配合,如今倒反过来怨我心狠手辣,甄永明,你他|妈真是当了婊|子还立牌坊!”

甄永明闭了闭眼,道:“你给我的那些赃款,我一样没动过不过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我不是什么好官,对权利也有欲|望但我不至于烂成你这个样子,高聿,往后生死有别,你自珍重。”

说罢,甄永明打开囚室大门,对着风檀道:“风大人,你有什么要审的,去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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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饮酒

风檀走入囚室,垂下眼睛看着高聿,道:“风水轮流转,判官也有被判时,高聿,你输了。”

烛火幽暗,照得高聿眸中暗火簇簇,他冷笑一声,讽刺道:“风檀,是我小瞧你了,你这手三山献鼎局,玩得可真妙!你将我与你之间的矛盾,不动声色转嫁成皇权与律法之间的矛盾,你压不住我,便借助满朝士大夫来压!”

“总结得不够全面,高大人实属楚王门下,”风檀吐言淡淡,看着高聿惊疑的神色勾了勾唇,道,“是我透露给锦衣卫的,所以陛下才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你这颗棋。”

大理寺审判高治臻那日,风檀曾与楚王在面篷下打开门说亮话,那时她对楚王分析时言说高聿是景王门下,是因为她并不敢在楚王面前挑明此事,毕竟高聿是他手中最得力的一颗棋。

高聿此人一生左右逢源,两面三刀,看着只为皇帝做事,暗中勾结景王,实则为楚王谋事。他隐瞒了这么多年,从未露出端倪,若不是任平生手下探子从梁宝全府邸中搜出一封字迹与高聿同出一辙的信件,她断然不会想到高聿真正侍奉的主子是楚王。

这也是为什么那夜高聿派刺客偷袭,风檀在刺客中安插了一个属于鲛斯族的刺客被楚王发现后,楚王想杀之而后快的根本原因。

楚王并不想失去高聿这条手臂,刑部掌天下刑法,有刑部堂官替自己铲除异己,那么凡事皆易于得手。

高聿寒门入仕,看出楚王想争权夺势的心思,所以他出了一个主意,在大晄周边海域造一个恶灵岛,利用女孩们大肆敛财。

高聿闻言全身抖动起来,庞大的气愤裹挟了他,若是他归属楚王之事是陛下自己查明也就罢了,偏偏是此人故意而为之!

他瞠目欲裂,额角青筋暴起,身体向前倾却由于锁链的力道使他被迫后仰,无法靠近风檀一步,“风檀,你冤枉我通倭盗银,意图谋国,还要下此狠手向陛下告之我实乃楚王门下,你德行不亏吗?!”

风檀唇角笑容讽刺愈烈,她走到高聿跟前,俯身看进他满含恨意的双眸,一字一字道:“高聿,我说过得饶人处且饶人,否则总有一天,悬在婉娘头上的斧头,会把你劈得头破血流。这把斧头,现在已经劈下来了。”

高聿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深深望进少年的眼睛,里面依旧清澈明亮,看不出一点阴谋诡计,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外表谪仙般光风霁月的少年,布下了一场如此大的阴谋巨网!

“功败垂成功败垂成”高聿声音低幽,如同鬼魅,他眼神定定地看着眼前人,道,“风檀,我有件事百思不得其解,我不过是杀了一个妓|女,你犯得着为了一个妓|女,冒这么大风险,把我害到如此地步吗?”

不过是处死了一个婉娘,怎能就引来他如此歇斯底里的反噬?这般不顾一切地复仇,高聿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夏日燥热的微风从不大的囚窗吹进来,风檀官服微动,垂首对着高聿道:“不只为她。”

风檀缓缓道来这些日子从女祸案案本中所得事实,“崇明八年三月二十一日,尚任职刑部侍郎的高大人承接圣旨前去审问女祸案落网的六百五十二名女子,其中风有命身份特殊被囚于诏狱,还有一百三十名女子因是此案重要执行人,被判处秋后问斩。除此之外,还剩下五百二十一名高聿,对于那五百二十一名女子,你还记得你做了什么吗?”

女祸案案本记载,高聿连夜枭首上百名参与造反的女子,将她们的头颅挂到刑场晾晒三天,死后不许家人敛尸。一纸供状,五百二十一个手印齐齐画押,供状上陈明风有命为女子平权是假,想要谋得皇位是真,按《大晄法典》上的法条,她们犯下的是死罪,所有人都需被凌迟处死,但皇帝仁慈,判以她们枭首之刑,免她们肉|体之苦。

而行刑前的一|夜,据甄永明所述,那夜浮屠狱烛火高亮,哀嚎遍野。

高聿眸中惊疑再起,瞳孔震荡不停,他是在没明白风檀说起女祸案意欲何为,猜测道:“你是女祸案中某个囚犯的至亲?”

他看着风檀清冷未变的面容,便知道他猜中了,忽而大笑起来,声音里含着快意,“你想知道我做了什么?哈哈哈哈哈,我可以讲给你听。陛下要我一月内交差,可是她们那群人倔得很啊,但那又怎么样!”

高聿面容变得狰狞,回想起那夜的快意他逐渐沉醉起来,“浮屠狱高十八层,我让她们一层一层受刑,从第一层受到第十八层,她们还不松口,满身油皮都没一点好的了,还不肯指认风有命意图谋反,他娘的真该死!她们不是烈女吗,哈哈哈婉娘受过什么,她们当夜也受过什么,开梨花开的歇斯底里,被男人上的三洞齐开,还不肯招?我割下手指让她们一个一个按下手印,老夫从正三品升至正二品,全靠她们的成全!”

“啪!”风檀胸膛起伏,眸中遍布红丝。

高聿受了一巴掌,却狂热地笑起来,看着少年这副模样快意愈发汹涌,咬牙切齿地道:“风檀,不知你的家眷是哪位?”

风檀按捺下欲杀他而后快的心思,在案几上徐徐铺开一张宣纸,并配以笔墨,道:“将审问女祸案作伪状的事实写下,加印盖章。”

“事到如今写这些有什么用?女祸案中唯有一个生者啊,我知道了,你是风家人?”高聿冷笑着挥开宣纸,肆无忌惮道,“我不可能写的,你要我死,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风檀面色凝重,吐言如利刃直戳高聿心防,“你膝下七女一儿,我能废了你儿子,也能废了你七个女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女祸案的女孩们怎么死的,你女儿也怎么死。”

高聿道:“你你你威胁我?”

风檀回答道:“是,若是你如实写下,你所犯恶事我不会牵连无辜,若你不写,也别指望我有什么道德底线,你做得我也做得,甚至我可以做得比你更恶心更低劣。”

两人之间阒静无声,高聿唇线紧绷,面色几变后闭了闭眼,道:“你都做得出陷害冤枉我的事,让我拿什么信你,我写下供状,你不会对我膝下儿女动手?”

风檀道:“凡经我手,只此冤案。”

高聿说:凡经我手,没有冤案。

风檀说:凡经我手,只此冤案。

两字之差,天壤之别。

阴私之人死于阴私之刃,也不算冤枉了他。

牢房中唯剩下高聿动笔书写声,良久之后,风檀拿出印泥,高聿画押。

他看着少年收好供状走出囚室,在他身后沉言道:“我之今日,汝之明日。风檀,与天下诸公作对没有好果,我等着你来地狱殉我。”

夜色柔和而朦胧,风檀走出诏狱庭院,与携毒酒而来的锦衣卫擦身而过,她抬眸看向深蓝天幕上的皎洁月亮,朦胧中好似看到了婉娘,看到了受尽折磨的那些女孩。风檀忽然有一种自己也在清醒着腐烂的感觉,于是她伸手挡住了月光。

有人轻轻将她的手腕拉下来,抬眸就对上鱼汝囍圆圆的笑靥,“风大人除贪官铲恶吏,怎么还愁眉不展的?”

鱼汝囍伸出手指点在她眉心,轻轻一敲,是个除去心事的动作,“走,带你吃酒去!”

星月楼是帝京最好的酒楼,高台楼阁通过飞桥相连,形成错落有致的布局。四周山色青翠如黛,门前两棵高大挺拔的银杏树已矗立千载,楼中内装潢极尽奢华,珠帘绣额、灯火晃耀,门前达官贵人络绎不绝。

鱼汝囍熟稔地递给迎客小厮一大锭银子,挑着眉头道:“给姑奶奶最好的包房和最好看的小倌儿!”

小厮看了一眼风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鱼家姑娘这是带着心上人来嫖男人?

他讪笑一声,道:“鱼姑娘,您哥哥早就交代过,不许我们接您的生意,要是接了,他就带着鱼家军拆了我们这栋楼!”

鱼汝囍才不管他怎么说,抽出半截长剑,“拆楼也得等本姑娘快活完了再说,怎么,要我动手?”

半截剑芒在琉璃灯的映照下光亮刺目,小厮心中一凛,咬牙道:“请跟我来!”

风檀笑看鱼汝囍,道:“你以前在这做过什么,怎么你哥哥管的如此严格?”

鱼汝囍脸一红,支支吾吾道:“才没干什么,我哥那顽固不化的样子,什么都要插一脚!”

风檀跟着小厮上了楼,道:“你自幼无母,父亲战事繁忙,你哥哥他又当娘又当哥的,也是难为啊。”

鱼汝囍哼了一声,在包间中坐定,道:“这间酒楼最出名的酒液叫勾魂坠仙,阿檀,你酒量怎么样?”

风檀每次应酬都先吃下避酒丹,所以具体怎么样她也不知道,她习惯性地从随手囊袋中拿出丹药就往嘴里塞,鱼汝囍一把拦住,问道:“这是什么?”

“避酒丹,只要喝下它,什么酒都不会醉的。”

鱼汝囍眉毛倒竖,“那还有什么意思?这勾魂坠仙啊,喝得就是那晕晕乎乎飘飘然如同置身幻梦的曼妙感觉!”

顿了顿,鱼汝囍又道:“阿檀,你循规蹈矩兢兢业业了这么多年,今夜就放肆一回嘛,权当是陪陪我!”

风檀知道,鱼汝囍这是知道她翻案在即心情沉重,所以想陪她解解压,索性案子结了,今晚也没什么事,遂道:“好,那咱们还玩小时候爱玩的那几样,打牌掷骰子,谁输了谁就浮一大白!”

两人说着话,小厮领着几个清秀小倌便进来了,鱼汝囍让他们坐下,道:“人多了才好玩!”

敢情是找小倌玩游戏啊,小厮心中叫苦不迭,早知道他就不派人去鱼将军家了!他心虚地笑道:“祝大伙玩得愉快哈!”

鱼汝囍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几个清倌坐定,一开始还放不开,但后来见这两位客官都气质亲人,便也没那么拘束了,众人你一杯我一杯,不一会就见了醉意。

星月楼包间与包间之间只要开着窗,那么隔壁在说什么就会传来一两分声响,她们这边玩着牌,转着骰子,隔壁声音被夏风慢慢吹来。

“哎?你听说了没有,高聿那案子结了!”

“这么大的事,满帝京谁不知晓!听说啊,是新升任刑部的一个五品官查出了高聿贪赃枉法”

“两位仁兄,满帝京百十个衙门呐,哪间值房都坐着好几个五品官,你们说得是哪位?”

“真是晦气!”鱼汝囍暗骂一句,对着打开的窗口向隔壁喊了句,“那位名唤风檀,风檀风檀风檀!知道了吗!”

隔壁声音小了不少,郑清儒一直静默坐在角落,听到熟悉的声音致了句歉,起身走向风檀和鱼汝囍所在的包房。

郑清儒推开房门,见几人玩乐正酣,跟风檀见了个礼,道:“不请自来,清儒叨扰了。”

风檀摆摆手,道:“无妨。”

鱼汝囍朝着他挥挥手,道:“这不是官场啊,你可别跟我拿捏你那副官调,想玩牌就进来,不想就继续回你们的权力场。”

郑清儒抿抿唇,撩袍坐下,不过他运气不怎么好,一连输了五次,喝了五大杯。

青年清俊的脸庞泛上薄红,若有所思地看着风檀玩牌的路数,慢慢地只觉眼前人同儿时永乐逐渐重叠,忽然,他猛地握住风檀打牌的手腕,眸中有惊疑的光。

永乐明明在宫里,为什么此人身上会给他如此强烈的熟悉感?!

风檀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掌,眼里也有迷离醉意,晃了晃脑袋,将神识晃得清明些,然后道:“郑清儒,该你落牌了。”

这三个字从风檀口中说出,郑清儒浑身一震,然后又慢慢摇了摇头,猛地喝了几大杯酒。

鱼汝囍已喝得头脑不清醒,看着郑清儒自顾自饮酒的模样哈哈笑起来,指着他道:“德行!你啊,还帝京一绝呢,我看是帝京第一闷葫芦才对!”

包间木门猛然被一大力踹开,鱼振羽面容发沉,看着喝得烂醉的鱼汝囍,一把将她扛起来走出大门。

鱼汝囍扑腾不停,“哥!你放我下来!鱼振羽!”

看着她离开的身影,风檀仰头饮下一大杯酒,语气夹杂着羡慕,道:“有亲人陪伴是最幸福的事。”

郑清儒看着少年酡红的脸颊,和眸中愈深的醉意,道:“风大人没有亲人么?”

“死的死,囚的囚,在世的那位”风檀眨了眨眼,将复杂情绪压下去,道,“在世的那位不说也罢,来,干!”

郑清儒却又一次握住她的手腕,道:“别喝了,一会醉得回都回不去。”

勾魂坠仙酒如其名,饮下酣畅淋漓,过会神魂颠倒,整个人都处于飘飘然的迷离状态。

自入帝京以来,风檀时刻不敢松懈,今夜是她少有的放纵,但这放纵里还夹杂着一丝理智,她从锦囊里拿出一颗解酒丹塞到口中,道:“无妨,两个时辰后,药效就上来了。”

风檀提着酒瓶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举臂对明月,“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待一切结束,我要远离纷争,采菊东篱,好不快哉!”

郑清儒怕风檀坠下去,站起身来拉住她的手臂,问道:“什么结束?结束了要去哪?”

“他哪也去不了,”萧殷时不知在门口站了多长时间,漆黑沉冷的眸落在郑清儒拉着风檀的手臂上,又缓缓划过在牌案前不明所以的五个小倌,道,“你们都出去。”

第59章 醉酒

萧殷时身后跟着两名御史以及护卫朱七,几个小倌看萧殷时气势骇人,人站在那便挡住了廊道里大部分灯笼的光,心里不由地发怵,忙从地上站起,迅速走向门外。

郑清儒扶着站都站不稳的风檀,皱眉道:“总宪大人要做什么?”

萧殷时没有发话,身后两位左右副都御使互相对视一眼,其中右副都御使刁伊薪解释道:“方才都察院收到大批匿名弹劾奏本,皆是弹劾风大人私赠官田贿赂权门,因是匿名,且涉案官员位至五品又扬名帝京,所以都察院按下不发,先自行审问调查。”

郑清儒了然,他看了眼风檀,见少年脸庞酡红,对着三位都察院上官施了个礼,道:“三位今夜来得不巧,不若等风大人酒醒了再问话?风大人方才已喝下了解酒丹,约莫需要两个时辰。”

郑清儒说完,对着他们施了一礼离开。左副都御使秦彰询问道:“总宪大人,不若我们明日来审?”

“明日来不及。”萧殷时略一沉吟,看着泛着迷离醉色盯着他们三人的风檀,嗓音微沉,“夜色已深,二位先去隔壁包间休息,我在这等他酒醒。”

左右副都御使跟着萧殷时办差这么多年,第一次见总宪大人这么有耐心,但他们不敢让他亲自盯人,刚要客套一下,朱七便伸臂为他们引路,道:“两位大人,这边请。”

风檀看着门开又合上,眸中醉意朦胧,她看着“阿娘”一点点走近,怔愣在原地全身僵直,手中酒瓶子握得很紧,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待阿娘离得近了,才哆嗦着唇|瓣道了声:“阿娘。”

萧殷时低眸与风檀视线相接,玩味地咀嚼着这两个字,“阿娘?”

他视线缓缓向下,看到风檀手中紧握着的酒杯,又扫了眼包间中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空酒坛,心下了然,星月楼的勾魂坠仙酒,喝了之后不像其他酒液般让人醉态百出,只会让人飘然欲仙,好似复现心底最真实的欲|望,风檀这是醉劲上来了。

所以风檀的欲|望是“阿娘”?

风檀身份成迷,萧殷时不知他从何而来,这少年满口谎话信手拈来,所以就算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烛火噼啪一闪,照亮萧殷时眸底没有掩藏的深沉算计,他敛下周身压迫感,尽量用着温柔的语气讲话,颇有些循循善诱的味道,“阿娘问你,风檀是谁?”

风檀看着萧殷时,露出懵懂的神情,“阿娘,如今大家唤我阿檀。”

不同于平日看着萧殷时的警惕与冷讽,少年如同初生小鹿般的眸光稚嫩纯粹,看来是当真把他当成了挚爱亲人,萧殷时长身而立的身躯微俯,就着风檀的话诱问,“阿檀,这些年你在哪?”

风檀眼前的阿娘一个分裂成了两个,她拿着酒瓶子摇摇晃晃想把这两个阿娘合为一体,双掌一击,重拍在萧殷时腰间两侧,笼住男人腰身不动,看着重新合成一体的阿娘满意地弯了弯眼睛,道:“清宁县人,农户出身,五岁时父母离世,之后又被叔父收养至今。”

萧殷时眼角微跳,气笑道:“是阿娘问你,阿娘想知道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阿檀不需要隐瞒。”

风檀鼻尖没有闻到阿娘的轻柔花香,反而是一种她下意识就不喜欢的沉冷木质香,于是慢慢松开抱住萧殷时的双臂,道:“清宁县人,农户出身,五岁时父母离世,之后又被叔父收养至今。”

这假身世都背诵到骨子里了!

真是个小狼崽子,醉酒都套不出话来。

萧殷时偏冷的嗓音再次响起,这次他换了个问法,道:“阿檀今年多大了?”

风檀有点委屈,道:“阿娘连我的生辰都不记得了么?”

“”看来还是不够醉,萧殷时接过风檀手中酒液,为他倒了一大杯,却被风檀一把拿过,本来想放到案上的,但她站不稳,把酒坛啪叽摔到了地上。

风檀看着阿娘,眉眼里都是认真,道:“阿娘箭伤还没好,不能饮酒的。”

萧殷时不知道,在风檀的幻境中,她长大了,她可以在城门前救下了数箭穿身的风桑柔。人总是执着于过往莫大的遗憾,她在人间道上爬滚,处世看似旷达,实则有着不死不休的执拗,赴死千遍也想让离去的故人回来。

萧殷时知道这狼崽子心防太重,于是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阿娘怎么受得箭伤?”

本在勾魂坠仙之境,但想起这件事风檀面色变得不大好,眸中有晶莹的水液不肯掉落,她很少在人前示弱,在阿娘跟前也是如此,可她不知道,这般含着泪却隐忍不发的样子最是勾人。

萧殷时喉结动了动,漆眸中有不轨坏意,被他很好地压在眼底,少年手指抚在他胸|前,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跟随。

“为了救她们,”风檀手指轻轻地触在萧殷时襟前,低声道:“阿娘,箭插在身上,很疼吧。”

“阿娘不疼,”男人低沉嗓音微哑,诱哄道:“你说阿娘要救谁?”

这就触及到敏|感问题了,风檀从他怀前抬起头来,见阿娘逐渐变化成萧殷时的模样,这在她眼中无异于看了一场恐怖戏法。

风檀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眸,扣在萧殷时跟前的手指骤然一推,不料两人重量差距太大,反倒让她猛得向后仰倒。

男人大手动作迅速,狠扣住少年腰身,时光轮转,第二次臂揽细腰,柔软馨香扑了个满怀,仿佛又回到了永乐寺让他第一次对少年起欲的那夜。

轩窗洞开,身后高空银杏郁郁葱葱,身前男人眸中染欲,风檀前后都不太平,她酒意稍退,两掌拽紧萧殷时身前衣衫借力站回包间。

酒意退了一点,方才如临幻梦之际不知被这人套了多少话,她脸颊上的酡红慢慢褪|去,从锦囊里再拿出一颗解酒丹吞入喉中。

萧殷时眸中审视,冷静剖析道:“心防过重,提之面变,你的身世不简单。”

纯稚目光今后便如萧殷时幻梦,他迎上的眸光依然是风檀善用的含讽带警,“萧大人,比起身世,谁能比您更坎坷。无事不登三宝殿,萧大人所为何来?”

萧殷时嗓音又低又哑,示意风檀看放在牌桌上的一沓案本,道:“你弄死了高聿,他主子焉能让你好过,这些案本只是部分,自己看看吧。”

风檀将灯烛拿到木桌上,很快浏览完毕,语气夹杂三分冷意,道:“措谋攫利,怙权敛财我做下的事情可真不少。”

萧殷时道:“权利迷人眼,官场上真真假假谁又会在意,不过楚王这架势明显是要把你逐出朝堂,怕吗?”

萧殷时似乎很喜欢问她怕不怕这个问题,风檀摇摇头,道:“不怕。”

萧殷时问:“为什么?”

“楚王反扑,说明他心中忌惮我,那对于陛下而言,我就是制衡他的利器,因为我能我折他一子,就能折他第二子,”风檀看进他深沉如墨海的眼眸,肯定地道,“按都察院规章,该大张旗鼓着人带我去都察院受审,可萧大人亲自来了,说明是陛下有旨意。”

萧殷时看着这样聪慧意气的风檀,又低又哑地轻笑出声,道:“早慧易折,风大人还是愚笨些的好。”

风檀看着他丝毫不掩饰的侵略性眸光,不温不火地道:“您过奖,不过啊萧大人,拜托你看我的时候能不能稍微收敛点你那太露骨的目光,我看着瘆得慌。”

满含征服欲又带着男人劣根玩味性的眸光,再加上萧殷时这张英俊至极的脸庞,对于寻常姑娘的杀伤力着实太大,但风檀跟他接触多了,深知此人动欲不动情,做事全凭利益驱使,仁义道德半点不沾,是个天生的顶级坏种。

两人对话间暗涌流动,萧殷时垂眸稍作思量,叹息道:“那怎么办呢?我就喜欢驯狼崽子。”

风檀冷笑一声,讽刺道:“那您是真敢玩命。”

“人生无趣,不玩命怎么玩得到你?”萧殷时缓缓前倾,眼眸里肆虐着一场风暴,“况且,不玩命就玩得到你的话,不够劲。”

飞蛾扑进蜡烛火苗,身体被火光吞噬殆尽,风檀看着它,一语双关,道:“大人你瞧,那就是飞蛾扑火。”

萧殷时顺着她的眸光看去,微挑了眉,道:“蛾火交融么?”

“”风檀看着他,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来,“龌龊。”

来帝京之前,风檀早就听说过不少次这位左都御史的大名,不论是那首名扬帝京的打油诗还是坊间对他的评论,都言称其人不近女色。

在风檀与他的交涉之初,此人也的确如传言般狠戾,可不知为何,在有了小范围的肢体接触之后他对她起了心思,后又因他肯定了她的确为“男”身之后收敛一段时间,但临漳海域之行回来后,风檀敏锐地感觉到了他对她不忌男女的掠夺之心,且那欲|望越来越炽烈。

这是二十五年不动情不动欲,憋得狠了?还是在这副貌若神祇的表皮之下,萧殷时压抑着浓厚的变态疯狂恶欲,又因她长得合他心意,所以恰巧成了能吸引他的泄欲者?

风檀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恶寒,她试探性地问道:“大人可尝过女子滋味?”

第60章 扭曲

萧殷时看向风檀,见少年眸中执疑,倏然一笑,意态轻慢,“怎么,对我的房事好奇?”

风檀对上他危险的目光,不禁心跳漏了一拍,道:“坊间传闻与大人形象并不相符。”

萧殷时道:“无情无欲的是圣人,人生在世皆有欲|望,或早或晚罢了。”

从前的确对男女之事不起心思,如今屡屡生欲,无非是恰好遇到了与他欲|望契合之人。

萧殷时抬腿迫近,修长手指把玩着风檀垂落在耳畔的发丝,话锋一转,“风大人启蒙早,未及弱冠,红袖阁的姐儿,星月楼的小倌都上了个遍,如此男女不忌,不若跟我玩一玩?”

男人的阴影将风檀笼在昏暗中,言辞风|流露骨,她冲萧殷时一笑,伸手打落他作乱的手指,道:“我不跟吃人的野兽玩。”

萧殷时握住风檀打上来的手腕,柔腻的触感激出他三分恶欲,“玩法不由你定,谁上位谁来。”

风檀讽刺道:“小心哪天压下来一张捕兽网,让人扒皮抽筋。”

萧殷时握着她的手腕俯身,在耳畔咬字,“尽管铺开你的捕兽网,看我撕不撕得烂。”

风檀缩臂退出他的掣肘,驱散无端暧|昧,隐隐察觉到萧殷时屡次帮她的原因,却又不太肯定。

她看着他,张口欲言时被男人一指堵在唇间,“别总试图看透我,这对你没好处。”

所以看透了会怎样?

萧殷时绝不会无的放矢,他在局中屡次助她,绝不是只为一诺这么简单。

他要做什么?

风檀道:“萧大人说笑,不看透你,恐怕我才是被扒得皮都不剩的那个。”

萧殷时百计心头绕,看着少年笼在夏衫中的光滑脖颈,许是吃了酒的关系,那片肌肤泛着薄红,他眸色深了深,道:“我只扒衣,不扒皮。”

风檀又阴阳起他来,“那您真是仁慈。”

萧殷时道:“不仅仁慈,我心也专一,不管你从前多么浪荡,我都能扒干洗净。”

“”风檀闭了闭眼,对这人话不投机半句多,问道,“陛下不是要都察院私下结案吗?大人问些正事,好让我快点回家。”

“没别的了,”萧殷时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唇畔笑意莫测,落下一句让风檀一|夜都没睡好的话,“风大人要快些翻案,再耽搁时间,我真怕现在就生吃了你。”

***

夜深如墨,楚王府寝殿灯火未熄。

楚王妃谷宁黛沏了杯茶,走过雪中戏白虎屏风,来到凤霆霄跟前,道:“殿下,夜色已深,喝杯安睡茶吧。”

凤霆霄接过茶水,随意抿了一口,问道:“事情都办妥了么?”

谷宁黛颔首,抿了抿唇,道:“不过属下有一事不明,殿下既然要给风檀一个教训,干脆点杀了他岂不是更省事?”

茶盏被男人重重磕到案上,凤霆霄拇指擦了下唇角的水渍,似笑非笑地看着谷宁黛,声音邪肆,“你们这些杀手啊,都是死脑筋。我要给她教训,为什么非要她性命,留着她的命不比弄死她有意思么?”

谷宁黛跟了楚王二十余年,的确不懂楚王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她面色冰冷,又道:“殿下驭下官场官员人人都写了一封匿名弹劾案本,临天黑便送到都察院去了,不过瞧着大半夜过去,锦衣卫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卑职觉得是不是”

“这样一把钢峰刀挫人就是绝杀,陛下要留着对付我呢,”凤霆霄不知想到什么,幽幽一笑道,“不过凤莳一定想不到,他留下的这把钢峰刀,过不了几个月就要把他的朝堂搅得大乱。”

谷宁黛皱了皱眉头,道:“殿下何意?”

凤霆霄按下不提,看着烛光下女子姣好的脸庞,皱着眉头道:“你这人皮面具用了八年,是不是该换了?”

淡色光晕下细看已经能看出生了微小的裂痕,凤霆霄手指点在案几上,思索道:“谷宁黛死了十年,她这张脸皮的确不大好用了,回头寻个做人皮面具的高手,找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孩,再取一张皮。”

凤霆霄十年前与谷宁黛成婚,成婚当夜楚王笑着撩开含羞带怯的新妻头盖,随后一把匕首葬送了她的性命。在她死后,脸皮便被扒下来,用特殊药水浸泡后,寻了个他麾下豢养的与这副人皮面具面部贴合的死士戴上,这死士多年来出入官员家眷宴席,与世家贵族妇人交好,为他暗中做事。

念在死去的谷宁黛的面子上,兵部尚书之子谷骏玮本来前途会一片大好,但无奈他的运气太差,那夜刚好与户部侍郎一起去红袖阁寻|欢作乐,吸入大量阴鬼毒而亡。

谷宁黛应了声是,又听凤霆霄悠悠开口,“凤倾凰还沉睡着呢?”

“是,我们透露消息给苏贵妃后,贵妃下手迅速,意识到凤倾凰在查当年皇后之死一事,便下了让人迷失神志慢慢变得痴呆的药。”谷宁黛眸光落在不远处的女童雪中戏白虎屏风,试探性地问道,“殿下可要派属下为公主解毒?”

凤霆霄折身走到屏风前,摸上雪中女孩笑得开心的侧脸,道:“不必,自会有人来。”

主子心中变态的欲|望鲜有人知,谷宁黛看着他望着屏风不自觉流露出迷恋之色的俊颜,躬身悄然行礼告退。

殿门阖上之前,凤霆霄站在昏光里凝望着她,音似修罗鬼魅,

“贵妃是本王手中得力的工具,故意诱导凤待姊饮下带春|药的酒一事,少了个人没灭干净,今夜换身衣服,去解决了那人。记住,绝不可让贵妃察觉。”

正如凤霆霄所料,风檀第二日一早便在刑部告了假,直接来到了他的府邸。

东日方升,楚王府中亭台楼阁在金色光线中美轮美奂,彩雀停檐,繁花似锦,风檀跟着引路太监穿过藻井廊檐,一路来到楚王寝殿。

风檀没想到楚王会在寝殿接见她,问太监道:“你们王爷往常就在这见客吗?”

太监推开殿门,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道:“大人请。”

不同于楚王府庭院布局的花样多彩,楚王寝殿内黑黢黢一片,四面透光的地方都用厚重锦帘遮住,一点阳光都透不进来,风檀站在这儿,恍惚有种回到临漳海域欢喜殿的感觉,她心中觉得诡异,慢慢往后退了两步。

大殿门口传来清晰落锁声,风檀心中一凛,楚王不按常理出牌,他要做什么?总不能在这就杀了她,来此之前,她没有躲着任何探子。如若她在楚王府出事,他逃脱不了干系,他既不能杀他,整这一出又是在干什么?

伸手不见五指,有脚步声从前方暗殿传来,风檀清咳一声,道:“殿下见不得光么?”

“呵,”凤霆霄轻笑一声,身上的馥郁华凉香气也随之一荡,“我喜欢在黑暗中行走的感觉,不必顾忌他人窥视,想如何就如何。”

风檀言辞锋利,“得大自在者不论身处何处,都可得大自在,只有阴沟里的老鼠,才会在黑暗里见不得光,一门心思想着给别人下药。”

今晨任平生传来消息说近日得不到胡书的消息,海东青进宫几次都无功而返,恰巧今日守着贴身嬷嬷尚春香的太监有些懈怠,尚春香这才能从宫中递出消息来,说着了他人暗算,胡书近日一睡不醒。

着了谁暗算尚不明朗,风檀紧接着就收到了第二封邀函,“解药在楚王府。”

凤霆霄听她牙尖嘴利骂他倒也不恼,随手点了根火折子,顺着幽静大殿周边将蜡烛一一引燃。昏光暧|昧,照得身着寝服的男人身长如玉,胸|前半敞着的肌肤温润生光,壁垒分明。

身后袍服迤逦垂地,男人墨发披散于肩,手执烛光缓缓走到风檀跟前,光芒笼在两人之间,照亮他们出于同源有些相似的侧脸轮廓。

楚王风|流名满京城,众人只见过他勾栏瓦舍里肆意与佳人调笑的模样,只觉他风|流在形,如若见了他现在这副打扮,一定会大悟,原来此人是风|流在骨。

非礼勿视,风檀别开了眼睛,说话时依然带着火气,“让公主昏迷对你有何好处?”

“对我没有任何益处,哦”凤霆霄俯身,戏谑眸光落到她的脸上,道,“也不算,你这不是都来找我了么。”

风檀定了定心绪,道:“殿下想要报复的人是我,干脆冲着我来,冲着公主来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凤霆霄勾唇,道:“那你倒是跟本王说说,公主跟你是什么关系,值得让我大费周章去祸害。”

风檀看着眼前人这双浅褐双眸,有些话不能说破,一旦说破便覆水难收,她思忖一瞬,不再执着于他为什么要害胡书这件事,转而道:“你的条件。”

她这是懒得跟他多待一刻钟,凤霆霄偏不如她的意,折身再次点起内圈里的灯烛,这间寝殿慢慢变得烛光点点,他不紧不慢地道:“昔年建明皇帝爷在我还未出生时着天师为我卜了一卦,卦象上说我此生无儿无女,但又反伦理之道”

风檀不知他想表达什么,他说到此处便戛然而止,反而又不紧不慢地去点蜡。她深吸一口气,问道:“殿下,诚然是我扳倒了你在刑部的重棋,你暗杀过我,弹劾过我,要解恨也解了,公主与此事没有任何关系,何必牵连无辜?”

“你在我跟我讲仁义道德?”凤霆霄眸中含了些讽刺,点蜡烛的手指一顿,问风檀,“你同萧殷时在一起的时候,也跟他讲仁义道德么?”

这又是提到了哪壶?风檀跟不上他的脑回路,只觉得他清奇的可怕。

见风檀不回答,凤霆霄点燃好最后一支蜡烛,伸臂将殿顶上的悬线一拉,一副巨大的屏风从殿顶铺开,烛光幢幢,屏风将两人一前一后隔开,抬眸时屏风上的图案让风檀瞳孔狠狠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