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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病态

屏风占据半殿之长,分以三块不同场景的小屏,其上绣线生光,在半明半昧的昏光下映得朦胧如动图,绣画的人物小像生动绝伦,三块场景联动,深深刺入风檀眼眸。

她逐一看去,第一块屏风场景清晰,那是永乐公主刚降世的时候,未央宫上空盘旋着凤凰祥云,天际极光在云海中四涌倾泻,宫殿上空无比瑰丽。

那日皇后生产完便昏迷不醒,崇明帝那几个月朝政繁忙又要照料皇后,再无暇照顾刚出生的小公主,于是把她交给了向来以温柔细致闻名帝京的楚王生母乔太妃在宫中照看,楚王站在众人身侧,垂眸看着刚出生的奶团子,这是一场刻在命途里的初见。

隔着一道屏风,凤霆霄的声音依旧磁性,“崇明元年,永乐公主降生,太妃奉命照料公主,本王便也跟着入了宫。”

他必须进宫,一是为博得一个孝心侍母的名声,二则是为拿到地宫地道图。

凤霆霄自小亲缘淡薄,他是建明帝醉酒时强迫一宫女所生,建明帝在世时从未正眼瞧过这个庶子,其实不止建明帝,就连生他的母亲乔太妃对他的情感也颇为复杂,眼睛里会有忍不住流出来的怨毒。父亲母亲不爱,两个哥哥为夺嫡只把他当做仇敌,正应了那句天家薄情。

乔太妃年纪大,贴身照顾小公主总不得力,没过两日就累病了,他抱着刚出生的永乐公主,怀中奶团子刚出生只会咿咿呀呀地喝奶睡觉还有嚎哭,他不抱在怀中哄慰她就哭个不停,于是凤霆霄开始没心没肺地想着他哥的种以后该怎么弄死。

又过了两个月,皱皱巴巴的奶团子长开了,模样玉雪可爱,会在他怀中毫无防备的笑,别人抱去还是哭个不停,只容他抱着。再一段时间过去,她已经会奶声奶气地喊“皇苏”。

永乐公主开口的第一句话是皇叔,凤霆霄不禁愉悦起来,纠正道:“皇叔不是苏,是叔。”

一年多后,风桑柔已经大好,亲自来乔太妃居住的宫殿接永乐公主回去,但永乐公主那日有些怯生,抱着楚王的腿哭喊着不撒手。

他第一次得到的毫无防备又全心依赖的亲情,竟是个一岁大的四六不通,甚至以后会将这段记忆忘得干净的小奶团子给的。

想到这,凤霆霄自嘲一笑,对着风檀道:“第二幅屏风还记得么?”

崇明三年,乔太妃病故,按大晄规矩,凤霆霄要为母亲守灵七日。夜色深沉,灵堂一片素白,凤霆霄跪在乔太妃灵位前为她尽孝。

乔太妃承皇命照顾了两年公主,所以在她病故之后,孝贤皇后便派公主的贴身嬷嬷尚春香领着公主来灵堂祭拜,永乐公主刚被皇后领回身边不到半年,见到跪在地上形容颓靡的楚王便红了眼睛,怯生生地拉了拉跪在地上男人的衣袖,道:“皇叔。”

凤霆霄抬眼看她,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说话时是他都没有意料到的粗哑,“永乐怎么来了?”

“来祭拜太妃。”永乐公主学着他的模样跪下,有模有样地扣了三个响头,又歪着头看凤霆霄毫无生气的脸庞,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

分别小半年,她仰头看着静静低眸凝视她的凤霆霄,慢慢张开双臂抱住他,安慰道:“阿娘说了,太妃会在天上保佑皇叔的,皇叔要是伤心可以哭出来,这只有我,没人会嘲笑皇叔。”

她说罢从男人怀中抬头,视线跟凤霆霄眼睛对上,他看着长大了点的奶团子,缓缓笑起来,眼睛里却流出水液。

乔太妃将对建明皇帝的所有怨恨就转嫁到了他身上,她死了,他其实心中没什么感觉,可这奶团子一口一个皇叔,眸中真挚化成刀枪,将他这些年对乔太妃累积的所有复杂情感,全都戳出了胸腔。

他一生渴望乔太妃的爱,一生得不到乔太妃的爱。

凤霆霄泪涌无声,永乐公主就静静地等着他哭完,然后像他曾经给她擦眼泪的模样,踮脚触到他的脸庞,擦去他脸上的所有泪水,“阿娘说,母亲去世的时候人人都会痛彻心扉,皇叔把永乐当成母亲,是不是就不会太疼了?”

“”凤霆霄的泪停滞了,因为这奶团子又开始说浑话,他哭笑不得的看着永乐公主,将她抱入怀中,道,“母亲只有一个,谁把你生出来的谁才是母亲,旁人都不是。”

永乐公主明显没有听懂凤霆霄的话,纠结半天,万分困难地道:“那把永乐的母亲分给皇叔一半,皇叔心里会不会好受?”

凤霆霄额角青筋跳动,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道:“那叫乱|伦。”

乱|伦。

他喉头滚过这两个字,心头有一闪而过的妄念悄然生根

凤霆霄问风檀:“第二幅屏风还记得么?”

风檀道:“殿下说笑,屏风所画灵堂瞧着是宫殿模样,我哪里会认得。”

两人之间隔着屏风,凤霆霄看不到风檀神色,他勾着唇笑,“对啊,风檀不记得,凤倾凰也不一定会记得。”

长大以后,人对于四五岁之前的记忆总会渐渐忘掉,很少人会记得幼童时期的事情。风檀绝不会说她记得,那样会暴露她的身份,而凤倾凰大抵也忘了,除了他,没人会记得那两年,没人会记得他一点点亲手哺育过一个刚出生的眼睛里只有他的奶娃娃。

凤霆霄馥郁华凉气息迫近,他缓身踱步到风檀身后,倾轧下来的阴影仿佛将少年揽入怀中,“瞧瞧第三幅。”

第三幅是一对新人大婚场景,满殿喜色红绸挂满雕梁,花格明窗前,器宇轩昂的新郎身着华丽绯色红袍,俊颜带笑,正俯身挑起新娘的喜色头盖,不禁让人遐思陡生。

他身上带着一枚柳叶玉佩,那是永乐公主五岁时雕刻给他的生辰礼,屏上玉佩与眼前人身上的玉佩差别无二,风檀不知他有何用意,道:“殿下新婚,洞房花烛。”

身后男人胸腔鼓动,低低沉沉笑起来,风檀觉得此人身上平静的疯感又出来了。凤霆霄笑够,手臂一动,殿顶上的琉璃灯怦然而下,霎时照亮整间大殿,风檀再看屏风时,发现第三幅上新娘的喜盖已经被男人揭下。

入目的是一张分外熟悉的脸因为那是她的脸,有一点不同的是,她为先生翻案将眼下泪痣隐去了,而屏上新娘眼角处泪痣依在。

足下烛海火点翻浪,半悬屏风颠倒伦常。

一股恶心直冲风檀喉间,她从凤霆霄跟前飞身而起,一脚踹烂了屏风。

“啊,好可惜,”凤霆霄语气和缓,满是温柔,“我着人绣了好久呢,小侄女。”

凤霆霄打破了两人之间互相试探的局面,彻底撕开假意维持的平和,露出久违的残忍凶性。

风檀闭了闭眼,如她所料,凤霆霄已识破她的身份,“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凤霆霄半笑不笑地掀唇,琉璃灯光将这张俊颜染上华美底色,“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你。”

他亲手养大的奶团子该是什么样,谁都骗不过他。风桑柔该死,悄无声息把她秘送出京八年,瞧瞧,八年过去,小侄女再不跟他熟稔,俨然成了一副陌生人的模样。

风桑柔将她从他怀中夺走,还要让他感谢她们吗?中秋夜着东厂假传圣旨刺杀,不过是他想借苏贵妃的手了结了她。

凤霆霄走过一地狼藉,再次来到风檀跟前,垂眸俯视着她轻笑,“你离京八年,是想救出风有命?”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风檀道:“是,皇叔要从中作梗么?”

久违的称呼让凤霆霄眸中翻滚起微妙的情绪,他轻哂一声,道:“你回来这么久,除了临漳海域你非要跟我作对,让你吃了点苦,我可没舍得做其他的。”

话说得冠冕堂皇,打她却打了个半死,养伤养了三个月之久,风檀听到这话实在没控制住冷笑了一声,道:“那殿下可真够仁慈的,既然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胡书的解药,你要如何肯给我?”

“没有如何,”凤霆霄嗓音倦懒又低沉,半敞着衣襟轻拂来风檀眼前,掌心上放置着一只白色瓷瓶,“给你,稍后王妃会带你入宫,让你亲眼看着她服药,可以么?”

风檀眼神狐疑,从他掌中拿走解药,道:“没有掺假?”

凤霆霄道:“没有这个必要,我要让她死,又何必给你解药,何况,我留她有用。”

话毕,风檀的短厉刀已冷冰冰地袭在他脖颈上,她眸中泛上狠厉之色,与他对视吐言字字清晰,“凤霆霄,你若动了我身边人一根毫毛,我会与你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么?那他杀了她母亲,她早该跟他不死不休了。

短厉刀架在脖子上,凤霆霄知道风檀发起狠来当真是没有顾忌,她靠他很近,清冷面皆映在眸中,微热的呼吸打在他喉结上,有种爽了的错觉。

他轻眯了下眼,有些乐在其中,轻飘飘地道:“刚飞的鸟儿不知高低,我想让你去撞个头破血流。”

风檀眼神一闪。

萧殷时说:我想看你无处可去只能来求我的可怜模样。

凤霆霄说:刚飞的鸟儿不知高低,我想让你去撞个头破血流。

他们都在等着看她的下场,所以不阻不拦。

尽管如此,她依旧要往前走。

她绝不回头——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预收《不可能被天子PUA》求个收藏啊!那个文案是前年即兴写的,应该还会改动,不过肯定是男女主针锋相对的基调(没办法,我就喜欢写他们在厮杀中沉沦hhh),总而言之,求个收藏!谢谢大家近来的营养液评论地雷支持,鞠躬!

第62章 变天

风檀头也不回地踏出楚王府,刚到街上时,便没忍住吐了出来。

回想来京后的种种,她才猛然发觉楚王平日里那副戏谑之色中分明夹杂着阴暗绮思风檀渐渐平复自己翻涌的胸腔,她与楚王之间是隔了一辈的血亲,楚王却丝毫不在意这些世俗伦理不对,她不能用寻常人的价值观来度量他,他能一手缔造出恶灵岛,心中哪里有半点仁义道德。

他说得对,她同他讲仁义道德,当真是个笑话。

一盏乘着清水的瓷碗递到风檀跟前,风檀顺着凌霄花边衣袖看向来人,容色清丽,神色冷淡,是张不认识的脸庞。

来人自我介绍简短,“楚王妃谷宁黛,奉王爷之命带风大人进宫。”

风檀是外男之身,若无皇帝旨意无法进宫,她接下谷宁黛递来的瓷碗,仰头漱了漱口,道:“有劳王妃。”

谷宁黛是个冷性子,风檀也无意跟她周旋,她接过楚王妃递来的人皮面具带到脸上,又换了身民间大夫常穿的儒生宝蓝直裰,两人一路无话。

时隔八年,风檀再一次踏足永乐宫。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玉阶琼栏下梧桐树高大魁梧,青翠树荫千重万叠,绿色暗影覆于花窗,处处体现皇家匠心工艺。

凤倾凰沉睡多日,太医院太医诊脉数次束手无策,几名太医正在殿外激烈地辩论病情。

楚王妃没看他们一眼,踏进内殿之前,苏贵妃从殿中迎了出来,两人见面互相行了个宫礼。

“听闻王妃找了个民间圣手来看公主,”苏贵妃语气温柔,目光看向风檀,道,“就是这位吧?”

楚王妃道:“正是。”

风檀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苏贵妃长得同她阿娘实在是太像了,她对苏贵妃轻轻颔首,道:“有劳贵妃引路。”

殿垂锦幔,隐隐透出里间沉睡之人的身影,尚春香恭站在侧,与医者打扮的风檀目光短暂相交,又各自不动声色移开眼睛。

风檀煞有其事地撩袍诊脉,苏贵妃别开眸光,落到楚王妃身上,示意楚王妃随她出来。

两人离开内间后,风檀快速自袖中取出解药,尚春香掐住胡书下颌,将药丸喂了进去。

风檀看着胡书苍白的脸色,对尚春香长话短说,道:“胡书服下此药后再过一两日可醒,届时我会安排你们出宫,我阿娘的事不要再查,你们已经引起了幕后主使的警惕,敌暗我明,太容易着人暗算。”

胡书此刻躺在这里,不就是着人暗算了么?为已故之人赔上生者不值当,阿娘的仇,她一定会报,但不一定非要现在。胡书查到窦小泉,就已经破开了一重迷雾,剩下的事情她来做。

尚春香压低声音,道:“解药是楚王给的?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是凶手?”

风檀站起身来,道:“有这种可能,也有可能是他因我扳倒高聿让他损失一棋之故而报复我,此刻还不能妄下定论。”

局势分析完毕,尚春香看着阔别多年的小主子,唇|瓣嗫喏着道:“主子这些年过得可好?”

“好,”风檀笑看她逐渐濡湿的眼眸,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尚姑姑,我一切好着呢。”

尚春香隐忍住情绪,喉中滞|涩之感让她说话时有些发闷,“怎么可能好呢?您自小吃得喝得哪样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去那蛮夷之地读书苦学长达八年之久怎么可能好呢?”

一个八岁大自小锦衣玉食的小女孩,要为先行者翻案,就要束胸、苦学,在这吃人的时代与一群男子竞争功名,其间悲苦她吃过多少?

“尚春香姑姑,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了,”风檀收好药瓶,看着尚春香戏谑道,“因为你伤春悲秋呀!”

殿外梧桐树下,苏贵妃示意宫婢都离得远些,抬眸看向楚王妃,眸中有不善意味,道:“楚王作何打算?为何要救她?他知不知道凤倾凰在查先皇后死因?”

楚王妃淡声道:“王爷知道,你只管照王爷吩咐行事即可。”

死士对于主子命令是绝对的服从,但苏贵妃不是楚王的死士,她看着冷若冰霜的楚王妃,讽刺道:“楚王要凤倾凰醒来,是想要我的命么?”

楚王妃微微一笑,这笑容出现在一个从来不笑的人身上有些诡异,她向前倾身,手指握住苏贵妃的手,将袖中信笺悄然交到苏贵妃手中,道:“贵妃是王爷身边最得力的臂助,王爷不舍得要贵妃死。”

楚王妃轻拍两下苏贵妃合上的手掌,道:“按要求行事,你要修的正果即刻到手。”

苏贵妃眸中闪烁,看着她携人离开,才缓缓打开了手中信笺。

看完之后,苏贵妃看着楚王妃离去的方向,凉声道:“楚王好手段。”

牧清灵走上前来,恭谨问道:“贵妃可要回宫歇息?”

苏贵妃双眸轻眯,示意牧清灵附耳过来,半晌之后,牧清灵领命离开

三日后,日入时分,太极殿殿宇檐顶下灯笼次第点亮,大殿东侧挽着重重纱幔,盛洪海从槅门处不慌不忙走来,蒋立立按耐不住小跑过去,擦了擦额角上急出的汗,求救道:“干爹,叨扰了您今日休息,儿子实属无奈,您快进去看看吧。”

盛洪海是内廷里的十万大总管,他是阉人,气势不足以笼盖四野,却也沉着不躁,道:“且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蒋立立道:“方才不知是哪个收了人好处的宫女太监在殿中放了道无名奏折,陛下看了一眼,脸色浑然大变,一气之下把桌子都掀翻了!”

崇明帝称帝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算是他的内家功夫,看完一道来历不明的奏折后气血翻涌,着蒋立立即刻去查今日谁来过太极殿,提刑司的太监们方才把今日在太极殿中当值的宫女太监挨个打了一遍,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盛洪海听完事情原委,心知犯了天威的定是大事,他吁了口气,示意候在殿外的奴婢们都退远些,手持拂尘进了大殿。

殿中烛火通明,崇明帝煞人的气势收敛了,阴极而阳动,此刻他正静坐在紫檀木桌后闭眸沉思。

盛洪海行了个礼,捡起被扔在地上的奏疏道:“陛下,奴才可以看吗?”

崇明帝摆了摆手,道:“你看吧。”

盛洪海一目十行看完,向来沉稳的脸上也出现了情绪变动,简洁问道:“陛下要查吗?”

奏疏不知如何送进了太极殿,也不知是谁的手笔,其上陈词有理有据,言说归京返还的永乐公主并非崇明帝的亲生女儿。

崇明帝道:“靖山封禅时,朕已滴血验亲。”

盛洪海跟在他身边几十载,深知崇明帝多疑的性格,十分从容地道:“见了这道奏疏,陛下开始存疑。”

崇明帝睁开眼睛,眸中满含厉色的精光,声调也冷,“永乐病情好些了么?”

盛洪海道:“仰赖陛下如天之恩,楚王妃寻来的名医已清除公主体内毒素,不消三日即可醒来。”

“三日”崇明帝略一沉吟,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在殿中顾自踱步,“今夜,就今夜,着锦衣卫的探子再取公主一滴血来,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让微生弦亲自去!尤其不要惊动公主!”

说罢,崇明帝看向盛洪海,缓身走到他跟前,眸中精光愈盛,道:“你是朕的大伴,也是永乐的大伴,你觉得她是永乐吗?”

夔龙铜铸滴漏清响,盛洪海露出应有的惶恐,声音变低,“奴才不敢造次。”

崇明帝冷哼一声,紧盯着他的眼睛,道:“让你说就说。”

盛洪海想起那日午门西墀下因掌掴高聿而受到廷杖的少年,有些人再怎么做小伏低身上也带公主气性,他吐了口气,道:“奴才觉得永乐公主不会有假,陛下试探过,从前事她都记得,若不是公主本人,谁会记得那么琐碎的事情呢。”

崇明帝眸中掠过复杂的光,疑色丝毫不减,吐息一声,道:“不,还是要查,派微生弦立刻前去。”

盛洪海闭了闭眼,对风太师的愧疚之心难以言表。

他年幼时受过风太师大恩,若无太师,他早就被爹娘贱卖去势后感染而亡,此生更不可能坐到司礼监掌印太监,掌偌大内廷诸事。那日风檀少年气性不消,得罪高聿之后,被陛下处以廷杖之刑。廷杖之刑按规矩必须去衣行刑,他应了太师的诺,要保风檀一命,早在那个时候,这位远道而来的少年身份他与风太师已经心照不宣了。

今夜之后,恐怕马上就要变天

同一时间,宫正司。

锦绣珠帘拨动,一泓艳丽的血缓缓流淌在光可鉴人的殿面上,云静勋被人割开手腕,压制在地上不能动弹。她努力抬眸看着眼前与先皇后十分相似的脸庞,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昔日因,今日果,窦小泉亲眼见过贵妃密谋暗害孝贤皇后,她救下了窦小泉,那时就注定了她今日必死的结局。

苏贵妃看她似努力求生的蝼蚁,轻笑一声道:“要怪就怪你们这些人,总是烂好心,无亲无故非要救人,平白搭进自己一条命去。”

云静勋感受到自己生命正在流失,她看着苏贵妃脸庞,眸色逐渐涣散。

“她要查我?”苏贵妃慢慢蹲下身来,与云静勋的眸光对上,道,“也得有命查,哦,还有,查的前提是,这世上唯一的证人还活着,可是你马上就要死了。”

苏贵妃说完又是一声轻笑,在血泊的倒映中形容鬼魅,她拍了拍云静勋的脸蛋,道:“明日提刑司的太监来验,你只会是割腕自杀。”

说罢,她从地上站起身来,施然离去。苏贵妃离去的背影在云静勋眸中逐渐模糊,永乐公主沉睡不醒,她那封信,还能送到公主手中吗?

云静勋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63章 登闻鼓响

紫禁城午门外的大坪按规制四亩见方,铺石官道上每隔两尺高矗五丈高的带斗沉香旗杆,黄绫绲边旗帜迎风飘扬,道路正前方置有登闻鼓。

谏鼓形制古朴庄重,鼓身由原木精心雕琢,鼓面覆盖坚韧耐磨的厚实犀牛皮,敲之声音洪亮,纵传御宇。宽阔鼓面直径可达数尺,其上绘有云水纹,色彩斑斓而不失庄重,寓意着百姓上达天听的诉求能够得到龙恩庇护,顺利通达。

鼓架采用青铜打造,结构稳固,雕刻繁复,饰以麒麟神兽,以及莲花、牡丹等花卉纹饰,既彰显皇家气派,又寄托了对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美好祈愿。鼓架下方设有方形基座,边缘亦饰以精美的浮雕,与鼓身、鼓架相得益彰。

大晄登闻鼓设置已久,作为一项司法直诉制度,百姓敲击登闻鼓可以将案情直接陈明于皇帝,若确实有冤情,则由最高监察机关都察院处理,从而达到为自己伸冤的目的。

值鼓人员的设置为六科都给事中和锦衣卫轮值,他们负责接收登闻鼓案件的状纸并转达到皇帝御前,今日值鼓人员为户科都给事中晋安。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晋安百无聊赖地在廊下值班,他目光落到登闻鼓上,没意思地撇了撇嘴,又转到午门外的巨型石狮上。前方金辉洒满官道,有一青衣官员正款款而来。

晋安眯了眯眼,不大确定地轻嘶了一声,待人走近了些,才遥遥打了个招呼,道:“檀哥儿!”

风檀笑着回了个官礼,道:“今日轮到晋安小弟值班呐?”

“可不是嘛,”晋安摆出了一个苦瓜脸,絮絮叨叨向风檀吐着苦水,“你瞧瞧,多么毒辣的太阳啊,这登闻鼓多少年来都没敲响过了,非要咱们六科的人和锦衣卫轮流值班!六科那么多的活计我还没干完,这又没人敲嘛,派一两个小吏看着不行么?!”

大晄开国以来,登闻鼓只敲响过一次,六科给事中和锦衣卫日常公务繁忙,所以对轮值登闻鼓一事便不大上心。后来因值守登闻鼓的官员不在值出了桩冤案,导致伸冤百姓在午门外登闻鼓前血溅三尺,百姓愤起,遂建明帝立即增设守鼓官。若守鼓官员再出现因私废值之事,则处以廷杖之刑,来防止此类案件再次发生。

风檀顺着晋安的眸光看向登闻鼓,脸色似是笼了层烟雾般让人瞧不明朗,道:“晋安小弟,登闻鼓一响就会上达天听吗?”

“当然,只要敲响登闻鼓,有人证物证证明是冤案,那么都察院就得受理。”晋安看着风檀,挑了挑眉头,笑道,“话说檀哥儿今日怎么来了?”

风檀的眸光从辕门处望过去,越过高挑的旗杆,落到漆红登闻鼓上,轻声道:“我来陈冤。”

晋安猛地从廊下站起身来,看着立在光影交错处的少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道:“什么?”

风檀却转身向前,留给他一个青衣飒洁的身影,前行的每一步都坚定有力,字字咬恨,“我来陈冤!”

“咚!”

“咚!”

“”

“咚!”

鼓声轰鸣如雷,霎时鸣响帝宫上空,风檀敲击在鼓面上的每一下都磅礴有力,一声又一声,足足敲响了五百二十一下。夏日热辣的阳光照亮登闻鼓前眉骨悲悯与铿锵同在的青色官袍少年,庭前天地唯他炽亮。

热汗自颊边淌下,五百二十一声鼓响之后,风檀背后已聚满了官差。

为首之人是锦衣卫微生弦,身后站着一众飞鱼服锦衣卫。内阁和六科值房在皇城午门内东南角,午门处闹得动静这么大,今日当值官员被鼓声吸引,皆从值房里出来了。

一队蓝衫太监自午门内快步而出,为首之人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蒋立立,他同诸位官员见了个礼,眯眼看着登闻鼓前的青衣官员,道:“何人击鼓?真是好大的胆子!究竟是多大的冤情要你敲五百多下,老祖宗都被你震得耳膜子鼓荡了!”

风檀回转过身来,目光一一划过庭前站立的诸官,不卑不亢地拿出诉状,道:“刑部郎中风檀,有冤陈奏!”

蒋立立道:“风大人有何冤情?”

诉状白纸黑字在群臣面前展开,风檀站在登闻鼓前,语声铿锵有力,“崇明八年三月二十一日,高聿奉旨审问女祸案落网的数百女子,其中五百二十一名招供风有命为女子平权是假,想要谋得皇位是真!然高聿所交供状实乃伪状,风有命谋权篡位无从谈起,更有五百二十一名女子身受酷吏暴刑,含冤而死!另风有命当年所为只为让天下女子有书可读,有志可申,有做人之权,使峨眉比肩而上,何以冠上撼动大晄国祚之罪?死者不能自明,生者莫为之讼,天理国法俱在否?!大晄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将至也!”

说罢,风檀将诉状呈上,眸中敛着深光,道:“《大晄法典》修订后的部分法条与风有命当年请求整改的部分大多相合,可以说是从另一方面证明风有命所行所为无错无过,万望诸公秉持公道之心,还已故死者与在世生者以清白!”

重锤一击一击落下,震得在场诸官怔在原地不知作何表情,蒋立立接过风檀的诉状,犹如捧着一个烫手山芋,想扔又不能,递到万岁爷跟前又不敢。若是平民也就罢了,偏风檀不一样,他是官身,并且还是扳倒奸臣高聿名扬帝京的五品刑部命官。

蒋立立捧着诉状,咬牙恨声道:“风大人,我这就去请旨陛下!”

登闻鼓响彻帝京,崇明帝收下风檀诉状,翻来覆去看了一日后,将女祸案的复审工作交到都察院。

上弦月挂在苍穹上,风檀按照规制被羁押在都察院审讯室,白日里由左右副都御使审问了一日,眼下夜深清净,她困得趴伏在木案上阖眸休憩。

在都察院她不敢深睡,浅眠时也腾出一分心神来留意门口,风檀闭着眼不视周遭,却感受到了一道满含威压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风檀缓缓睁开眼睛,毫无疑外地对视上萧殷时的漆眸,她直起身来,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道:“萧大人还没有下值么?”

“拜风大人所赐,”萧殷时撑臂压在桌案上,倾身俯视着风檀,道,“都察院的值官近几天都没法休息。”

风檀知道御史们都在忙着做什么,忙着弹劾她,忙着找出诉状的漏洞。

见风檀不再言语,萧殷时抽出今日审问风檀时记录的案本,眸光滑落快速看完,薄唇轻启时音色不大明朗,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来,“风檀,究竟是因为你是六科出来的言官,还是因为你巧言善辩,如此牙尖嘴利,我这两位副都御使没在你这讨到一个乏善可陈的辩驳点。”

烛火中萧殷时幽沉的视线落在风檀身上,她不躲不避地迎上他的眼,即便被人诱供了一天,眸中坚执与清明一点没减,“萧大人,书生自有嶙嶒骨,我又不是待俎之鱼肉,行的是人间正道,不怕你们这些御史大夫审问。”

她这种要审随便审,让你们找到一点漏洞算我输的气势不知怎么愉悦到了萧殷时,他看着风檀,低低沉沉笑出声来,意味深长地道:“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撞南墙不回头,你行你的人间道,也得在人间才是,怎么,大晄朝廷算是人间吗?”

风檀知道萧殷时在笑她狂妄,笑她想得太过理想化,抿唇沉思须臾,道:“朝廷是尔虞我诈的角斗场,但总有一杆秤在群臣心中,《大晄法典》若不能依,那便是告诉全天下百姓大晄无法可依,岂不是说人人都可愤起反抗?士大夫们学的是心术权谋手段,他们要育民愚民,寒门百姓学仁义道德,学忠孝两全,一旦被他们发觉大晄法度可废,他们会像风有命那样觉醒,统治阶级哪里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呢?”

昏黄的烛光映在萧殷时沉郁立体的五官轮廓上,他看着风檀,眸中深处有一闪而过的兴味,喉结微滚道:“《大晄法典》可以因你之故更改第一次,也能更改第二次,风有命要女子入朝为官,在群臣眼中无异于逆行朝纲,你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廷,何来的胜算?仅靠你心中的那点所以然么?”

清冽的木质香萦绕在鼻端,男人的话一句一句将风檀的心打入低谷,她与他对峙的视线有些颤离,慢慢攥紧了手指。

“这世道只认强权,你想改变它,还不够格。”萧殷时将风檀的变化收入眸中,嗓音低沉磁哑,还夹杂了某些欲诱底色,“我手里刚好有些强权,要我帮你么?”

男人徐徐绽开的引诱蛛网引人堕入,漆黑的眼瞬也不瞬地攫住风檀,里面透出出深沉的黑色|欲|望浓如墨浆,使人生骇,也使人战栗。

风檀从萧殷时眸中浓墨中挣扎出来,眉眼清明生亮,“裹着蜜的砒霜,风檀不敢咽。”

萧殷时短促轻笑,摄人眸光不减反厉,手指再次触上了风檀的喉结,他想起在临漳海域时少年喉结破皮却不流血,在藏书阁中风檀是隔着衣服让他触摸到的。

男人气势肃杀,刻意压低的声音如修罗附体,“一纸诉状字字含情,句句为女祸案囚犯辩驳,这世间能为女子着想的也只有女子本身,我几乎要以为你也是个女子你,是吗”

第64章 诘问

风檀瞳孔猛得一缩,却不敢再露出多余的情绪,萧殷时敏锐得可怕,从初识到现在,她露出的丁点破绽都被他悉数收于心中,一旦发难,情况万分棘手。

萧殷时薄凉的手指落在少年突起喉结上轻轻摩挲,他身后雕墙上绘制着一副释迦牟尼佛降服毒龙壁画,掸烟而过,画面徐徐生变,毒龙反杀佛祖,溅射一地鲜血后从壁画中脱身而出,蛰伏于眼前男人身畔,只待一声令下,它就会把她撕个粉碎。

风檀背后生出一层冷汗,脖颈僵硬不敢动弹,翻案之际决不能出此大错,可是脑海停滞,在萧殷时肆意外放的威逼诘问中,她几乎连呼吸都快停滞了。

桌案上白烛滴蜡,浓浊的白液顺着烛身缓缓而下,男人视线挪回少年白皙莹润的脖颈,双眸不动声色变得幽深,薄唇轻移到风檀耳畔,嗓音低哑地道:“沉默这么久,是不好回答还是找不到借口辩驳?”

风檀沉吸一口气,猛地伸手揪住萧殷时衣襟,将他拽得上半身倾轧在自己身上,随后张口咬上他的喉结。

交错间男人薄唇轻擦过风檀右耳,风檀身体一颤,咬得更用力了些,从两人映射在殿面上的阴影来看,好似交颈厮磨,暧|昧横生。

少年牙齿有力,脱口时舌尖好似不慎轻滑过破皮的喉前皮肉,引得萧殷时浑身颤栗,不自觉松开了握住风檀脖颈的手掌,改为将她的后背压得更紧一些。

风檀从萧殷时怀中抬眸,对上男人染着风月欲|望的漆眸,她眸中亦氤氲着一层水色,胶着在一起的视线激得萧殷时扎根的情愫愈深,他俯身侵向风檀唇|瓣。

风檀迅速别开头,男人的吻落空,唇印在了少年发丝上。

有低沉骇人的轻笑响起,风檀心跳加快,在清冽木质香中灵台清明,尽管被压在萧殷时怀中,吐言依旧不卑不亢,勾了勾唇角道:“喉结破皮而不流血,大人这不也做到了么?”

风檀咬合的力道合适,更何况她最后害怕流血还用舌尖舔了一下,就是有那么点血,也被弄干净了。

色令智昏,萧殷时又败在了欲|望里,只要少年对他的身体有所接近,他就会无端着相。勾魂一舔后他背脊发麻,如今看着少年施施然论辩的模样,理智再度占据上风不管从哪个方面论断,风檀都是个牙尖嘴利的狼崽子。

风檀道:“大人,疑心欲心皆可生暗鬼,你这不叫多疑,你这叫多欲。欲|望驱使着你总是把我幻想成一个女人,但你摸也摸了,试探也试探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在床笫之事上对男人没有一点兴趣,上次问大人有没有过女子便是想告诉大人,若是你尝过了女子滋味,便不会再被身体里的欲|望纠缠。帝京妓|院有八座,想尝鲜,想快活,里面的姐儿供你挑选,何必执着于一个不喜男风的男人。”

看着他渐沉渐冷的眸色,风檀顿了顿,又道:“诚如大人所言,这世间能为女子着想的也只有女子本身,但我也同大人说过,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救出风有命,风有命为女子权益而立身,想要救她出来,就要证明她是正确的,所以我要维护当年女祸案中受到侵犯的女孩们。”

风檀将萧殷时的三个怀疑点——喉结、男性特征以及为女子做事缘由逐一回答,萧殷时炽烈而迫切的欲|望被少年毫不留情压回身体里,换来一番铿锵有力的论述,激得他恶意翻涌,扣在少年背后的手掌把人一拥,另一臂将人从案后抱到案前,随后猛地压在了桌案上。

“风檀,你看破了我?当真看破我了么?”他俯身倾近,双臂禁锢着风檀,让她能动的只有暴露在空气中的脖颈,哂笑的容颜带狠带厉,“你是个男人也好,是个女人也罢,我都能贯穿你,只不过在我私心里,更希望你是个女人罢了。”

风檀被健硕的身体压在案前,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萧殷时眸色浓如墨浆,她在他眸中看到了根本没有隐退的暗欲。这一次,他扣着她的头,薄唇再度缓袭过来。

萧殷时欲吞噬人的欲|望太过明显,眸中欲色有如实质,风檀急忙道:“萧殷时,你他|妈放”

尊重点未说出的话语被男人吞入唇舌,萧殷时进步很快,侵入少年唇中的舌已可以颇有章法地攻城略地,技巧大幅度的提升导致风檀不自觉发出逼仄的嘤咛,强有力的臂膀越揽越用力,恶意地掠夺让风檀没有一点可以退缩的空间,太霸道了,她连换气都难。

风檀腮边染上胭脂色,在深重的恶欲里,萧殷时漆黑的眼眸晦暗一片,看着她像一只脱水的鱼在黑网中扑腾挣扎,这加剧了他心中破坏她的欲|望,侵入少年口中的舌愈深愈重,两人呼吸纠缠在一起,唇舌纠缠在一起。

时间一点点推移,良久之后,萧殷时慢慢松开对风檀的桎梏,察觉到身夏欲|望不减反涨,他无奈地舔了舔唇角。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风檀胸|前起伏,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掌掴萧殷时的手掌微微发麻。

萧殷时舌尖抵了抵腮帮,看着被吻得唇色鲜红水|嫩的少年,视线挪到他再度扬起的手掌上,唇角勾起的笑容玩味,“风檀,我已经很收敛了,别激怒我。”

风檀听出来了,这是警告,她张开的手指慢慢合上,告诫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功成在前,不要跟他计较,“萧殷时,你他|妈真是个疯的。”

见色起意到不忌男女这份上,谁能比他疯?

萧殷时将她的变化收在眼中,听到叱骂轻笑一声,只是沉冷的眸如刀锋般剐人,说出的话像是在安慰自己,“是个男人也好,皮实点,奈操。”

“”风檀愣了一会儿,半晌从齿缝里蹦出一句,“王——八——蛋——”

萧殷时食指抵在她唇间,拨弄着唇珠,“嘘让你打一巴掌泄愤就够了,再骂一句,我来真的。”

没讨回一点便宜,风檀面上覆了层薄薄戾气,道:“逆风执炬,早晚大火焚身。”

“已经大火焚身了不是么?”萧殷时言语不清白,落在风檀脸上的视线意味难辨。

九世轮回,一世一重叠,没人闯入他的因果,只有风檀,不知死活地诱|惑他,讽刺他,利用他,最后还想全身而退,这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风檀道:“萧殷时,你深夜前来,除了辨我性别,还有别的事吧。”

萧殷时道:“食俸之人,司牧地方,奉陛下命,我来亲自审你。”

风檀讽刺道:“那大人的审法可真够无耻的,还要问我什么?”

蜡烛将尽,萧殷时慢条斯理重燃了一支,慢慢踱步到主审官的位置上坐下,翻着案本问道:“你为风有命辩驳,与她什么关系?这是提审,不可含糊陈词。”

他在告诫她此时身份的转变,风檀默然一瞬,道:“我是她的学生,当年风有命在麟州创办女学,我家中贫寒,上不起学堂,女学不要银子,教书先生是当地名家贵女,有时风有命会亲自来教导,若无她,我不会读这么多书,也不会有机会入仕。”

不知萧殷时信了还是没信,他又紧接着抛出下一问,道:“你说高聿诉状是假,可有证据?”

这个问题今日两位副都御使已经问过,风檀道:“案本上写着,我回答过。”

萧殷时靠上椅背,道:“现下是再审,重新回答。”

风檀抿唇,道:“高聿临死之前,写下了一纸诉状。”

萧殷时道:“诉状在哪?”

风檀道:“在我手中。”

萧殷时看着少年沉静的面容,道:“呈上来。”

风檀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这纸诉状要在众人见证下展开,如果唯独对着萧殷时他会不会销毁?

少年孑立在堂前的身骨笔直,萧殷时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不信任他,“不让我瞧也无妨,明日上朝,你自拿着便是。”

上朝?不应该是三司会审么?

何况崇明帝已经九年不上朝,这是要在朝堂上重审女祸案么?

萧殷时看透风檀的心思,简单解释道:“风大人巧舌名声在外,陛下恐三司降不住你,让内阁和六部九卿连夜写了辩疏,明日每人轮流与你论辩眼睛睁这么大,怎么,受宠若惊?”

风檀心中希冀有些沉落,她知道崇明帝不会轻易放风有命出来,但如此庞大的阵势的确在她意料之外,“凡事都要按《大晄法典》来办,法典既已因公主之死而更改,再轻易改回来只会让天下群民认为法不可法。”

薄光掠过萧殷时凉薄眼底,他没什么温度地开口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做局做得风生水起,为救一人一局一局将整个朝廷陷入股掌,岂不知过刚易折,你要动整个大晄的立朝根基,崇明帝焉能容你平反女祸案?”

不能说得过多,说得过多就没意思了,萧殷时看着风檀冷淡如水的脸庞,牵起唇角笑道:“怕吗?”

风檀对上这双狠厉眼,道:“怕。”

又回到了初见的时候,萧殷时换了个场景,又问:“怕成这样了还要救?”

那时他问得是林晚舟,今日他问得是风有命。那时风檀回答:大人不会明白,总有人,愿意拼着筋断骨碎,也要救出想保护的人。

烛火将少年孤傲姿态照得分明,风檀回答道:“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①

萧殷时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此人吸引,他身上有股不服输的韧性,即便知道前路无多,也要孤注一掷,配得上孤勇者这三个字。

上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边照着都察院的晦暗庭院,萧殷时走出审讯室,风檀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提了音量,“萧殷时,明日朝堂,你要阻止我吗?”

萧殷时回身,注视着风檀孤立在上弦月清冷光下的身影,道:“我不会阻你,亦不会再帮你。”

既然锁链困不住狼崽,强权压不住自由之身,不若就让你自己走到无路可走的尽头。

我只想亲眼见着你陷入泥淖,看看到那时,你会不会求我

夜更深了,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郑观鹤的府邸今夜亦灯火通明。

窗外竹影婆娑,透过窗棂形成斑驳陆离的雅致光影,案上点燃着松香,与墨香交织在一起,营造出脱俗氛围。

郑观鹤手中摩挲着风太师交给他的信件,在烛光中闭眸深思。

郑清儒推门进来,恭敬一礼道:“孙儿听说祖父还没睡下,可是有什么难解事?”

“清儒来了,”郑观鹤睁开眼睛,拿起案上的薄胎福禄寿青花盏轻抿了一口,叹道,“是有桩难解的事。”

“祖父不妨跟孙儿说说。”郑清儒关好书房门,坐到郑观鹤下首的髹漆木椅上,猜测道,“应当是明日朝廷论辩之事。”

今夜陛下要所有在京官员都写辩疏,由各个衙门堂官挑出好的来呈到司礼监,明日朝堂之上,六部九卿的官员都要参风檀一状。

换言之,明日朝堂论辩,天下百姓都在洗耳恭听。

郑观鹤将风太师遗留信笺放回胸口贴身保存,手指捏在眉间抵住有些发疼的头,道:“我身为内阁首辅,列籍朝官,理应匡扶朝廷不正之风,然我受至亲至重老先生请托,要护住风檀,且风檀救得是老先生之女风有命两难无解,无法解啊”

在官场上,郑观鹤擅长整饬吏治,审时度势以清流之身立足朝堂,且性格不显山漏水,压得住帝京百官,于因势利导上颇有造诣,今夜沉思良久,可见是真的遇到了棘手难题。

闻言,郑清儒也眉头紧拧,风太师与风檀无亲无故,为什么临终前唯独保放不下一个风檀?两人只不过是见了一面的关系,如何就能有这么深厚的情谊?电光火石间郑清儒好似觉得自己要勘破什么东西,但那层迷雾始终笼在局势中,他看不清明。

书房外电光一闪,隐有大雨将至,郑清儒眼睑一跳,对着郑观鹤道:“臣道与师道不可两全,但求问心无过,祖父不若隔岸以待,若风檀出了事,最后保她一命。”

郑观鹤胸|前的信笺像是发了烫般贴在心口,他摆摆手,重咳了一声,道:“老夫一生光明磊落,绝不做背光逃徒,臣道若陛下要我履行的臣道本就不对呢?”

郑清儒眼神一凛,脊背僵直,道:“祖父什么意思?祖父也觉得女子亦可参政议政么?自古以来的规训都是女子要三从四德,女子天性|感情用事,无论是从文还是从武,都入不得男儿列,若她们有了参政议政之权,大晄危矣。”

惊雷炸响,大雨落下来了,书房潮涌来湿润的气息,郑观鹤窒痛的胸腔稍微舒缓了点,“儒理之学向来如此只不过最近朝局动乱,公主之死影响颇广,来自全国各地的女子在三法司前连续几场起义,让我不禁开始思考大晄是否对于女子太过苛责太师之女当年所为,无非是想为她们搏得一席之地唉,坐在首辅位置上多年,越发优柔寡断了。”

郑清儒问出心中疑问,道:“祖父仁慈,所言不无道理。祖父意思清儒听出来了,祖父私心里还是想帮一帮风檀的,孙儿与他接触过,他的确是个好官,谈不上忠臣,称得上贤臣,事事以百姓为先,无论是在刑科还是在刑部,共事官员与接触百姓都对此人赞不绝口。他一心为风家,是有什么缘故吗?”

郑观鹤心道答案恐在太师留下的信中,但太师交代过不到风檀性命攸关时刻不必呈交给陛下,“我亦不知只是那日与风太师一同送行风檀,太师对他颇为放心不下,除了风有命一脉和永乐公主,从未听说过太师还有什么重要亲人在世。”

郑清儒闻言沉思一瞬,声音郎朗清明,“祖父若是想要帮风檀一把,明日朝堂可要孙儿出力?”

郑观鹤摇摇头,否定道:“明日上朝的帝京百官,他们坐到这个位置上,哪个是没捻子的油灯,各个主意大得很,我们祖孙同为一人辩驳,恐惹陛下不快,保他性命吧,最后保他性命就好。”

“女祸案是横亘在陛下心头的毒瘤,风檀一心要救风有命,即便是要保他性命,恐怕都难如登天。”郑清儒道。

大雨倾盆,哗啦啦得敲击在屋顶,郑观鹤又徐徐叹了口气,道:“静观其变吧。”——

作者有话说:①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游褒禅山记》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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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血书

帝京阴雨不断,昨夜暴雨下了一宿,今日天空依旧灰蒙蒙的,看起来又有一场瓢泼大雨。

从都察院出来的官道上到紫禁城太和殿有一段距离,锦衣卫指挥使微生弦昨夜接到崇明帝诏令,今日要押送风檀去前朝受审。

身着青织金妆花飞鱼过肩罗式样的一队锦衣卫列阵以待,见风檀被都察院的人押送出门,微生弦调转了头,笑看了眼风檀,眸中乖戾之色不减,轻啧了声,道:“上次见面还是意气风发,惹帝京女儿家竞相来一探风姿的新任科官,这么快就潦倒成这样啦?”

这倒是无稽之谈,风檀是受审而非受刑,今日依旧身着正五品青色官袍,虽说昨夜没有休息好,但容色依如往日。她知道微生弦并非是讽刺她形容潦倒,而是说即将成为整个朝廷众矢之的困境,“蚂蚁进牢房自有出路,不劳烦微生大人操心。”

微生弦又轻啧一声,示意两名亲卫上去替了都察院两名看押官差的值,道:“还是这么牙尖嘴利,我可真是期待风大人一会儿的表现。”

不是一路人,风檀无意与他多交谈,微生弦脸色也冷了下来,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她一眼,道:“距上朝还有段时间呢,走着去吧。”

押送风檀的锦衣卫走上陵东大街后拐了个弯,改向人来人往的早市上去,风檀心知微生弦没安好心,这是要帝京百姓都来看一眼她被锦衣卫押送的狼狈模样。

早市上的百姓们见了北镇抚司的人皆退避三舍,微生弦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里面夹杂着戏谑,“风大人,被人观瞻的滋味怎么样啊?”

风檀从容走在锦衣卫队伍中,回答道:“微生大人想听什么回答?”

坐在高大骏马上的微生弦闻言轻勾唇角,恶毒地道:“啊,我想知道你想不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想,”风檀回答得干脆,清冷面上无波无澜,“我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觉得羞耻。”

微生弦闻言勒停了马头,调转马身缓缓走向风檀,垂眸俯视着她道:“为风有命翻案,拥护女子立身朝堂就是错。”

“才不是!”

异口同声的反驳声从微生弦背后传来,他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从稚龄女童到垂老妇人多达数百名女子站在街巷口,正目露担忧地正看着风檀。

为首的是一个模样瞧起来四十多岁的妇人,穿着一身褐色马面裙,头戴白色珠花,她站在锦衣卫队伍之外,对着风檀道:“风大人,十年前倭寇缕犯东南边境,自家人短缺了吃喝,就想把我们卖出去换一口吃食,是风先生从人贩子手中救下我们,她还给我们提供了吃住的地方,后来风先生教我们立身之根本,把我们带回帝京经营商铺这样的大恩我们一直无以为报,我们没有风大人为风先生翻案的魄力与智慧,只能做一份万民血书,助风大人一臂之力!”

说是上万民血书也不为过,她们几百人慢慢将一卷白色织布徐徐铺满整条大街,每隔五步站去一人,上万个女子的名字与血手印陈列其上,织布卷首写着“民女自愿为风先生作保,先生绝无谋国之心,若有误,愿以命赔之。”

这是从麟州女子那传来的血书,一路密送至帝京,途中每一个女子的手印都印得格外清晰郑重,上万个血手印铺陈在大街上,下印时间有早有晚,这绝非一日之功,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滞了。

《大晄法典》中有一条:登闻鼓响,且持万民血书者必有大冤,须由三司会审后呈案本至民间,勘察民情,以防判决有误。

崇明帝因风檀之故取消了三司会审,转而变成全朝会审,这份万民血书其实作用已经不大,不过又因了勘察民情这一条,他们也不能糊弄了事。

风檀眼睛有些潮湿,她双手呈上接过这份厚重的血书,躬身一礼道:“诸位心意,风檀替先生深谢。”

她们黑压压的一片占满了大街,注视着风檀离去的背影,跪身而下,“风大人,愿您能洗去风先生冤屈!”

铅灰色的天幕上开始乌云密布,黑压压地堆积在帝京上空,天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气息。

通往午门的那条铺石官路两侧落了一大片轿子,身着各色官服的帝京官员时隔九年第一次上朝,人人都对仪程有些生疏,杆斗上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风檀站在午门前的巨狮石像面前,望着前方人头攒动的场景,心中愈发沉重。

鱼汝囍在攒动的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被锦衣卫押送的风檀,她走过来,轻轻握住风檀的手指,一触即分,“风大人不要怕,我在身后护着你呢。”

她没有参加朝会的资格,从东厂拿了套圆领十二颗纽扣直裰穿在身上,打扮成番役的模样,对着风檀笑道:“我鱼汝囍别的本事没有,武功一等一的好,今天那群老头要是太过分,我第一个跑来打爆他们的头!”

风檀沉重紧张的心情被鱼汝囍的三言两语化解一大半,她看着鱼汝囍圆圆的脸蛋,笑道:“鱼家姑娘长这么可爱,一口一个暴打老头可不文雅。”

鱼汝囍摆了摆手,道:“我又不是郑清儒,到哪都端着他那副帝京第一君子的派头,也不嫌累得慌。”

风檀笑看着在鱼汝囍身后出现的郑清儒,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鱼汝囍意有所感地回过头去,见到郑清儒撇了撇嘴,道:“郑清儒,你今天要是敢对风大人有一句不利之言,我就跟你绝交!”

郑清儒身着四品青色鸳鸯补子官服,清俊的面容上眸色复杂,回鱼汝囍道:“鱼汝囍,你为什么也对风檀这么特殊?”

从风太师到永乐,再到如今的鱼汝囍,为什么他们都在护着风檀?

鱼汝囍跟风檀对视一眼,两人又默契地各自移开,她对着郑清儒道:“因为风大人值得。”

值得郑清儒咀嚼着这两个字,午门前大坪上有道高亢吆喝声破空传到每一个等待入朝的官员耳中,“时辰到,诸臣上朝!”

人群顿时一片骚动,官员们热络聊天的劲头下去,恢复严肃神情,整理一番衣饰着装,手持笏板随着司礼监派出的领路太监走向太和殿。

诸臣仪仗气势森严,郑清儒列队其中,回首又看了眼艳丽红衣中孤立的青衣少年,心中那种古怪感愈深。

方才乌泱泱的广场安静下来,微生弦见那些官员已迈出午门,转首看向风檀,道:“风大人,走吧。”

太和殿位于皇宫的中心位置,巍峨壮观,气势恢宏。金銮殿采用传统的木构架结构,屋顶覆盖着金黄色的琉璃瓦,彰显出皇家的尊贵与威严。殿内空间宏大,布局严谨,中央高首之位设有皇帝御座,下首文武百官按照品阶站位,等级制度森严。

风檀一步步走上汉白玉台阶,抬眸注视着这座九年未曾开启的大殿,幼年记忆铺面而来。

六岁那年,孝贤皇后去民间主持桑蚕礼,鱼汝囍因犯了错被她爹困在家中不准出来,永乐公主一个玩伴也没有,自己呆得实在无聊,就想着去找她大伴盛洪海玩。

尚春香拦住永乐公主,说现在陛下还没有下朝,盛公公正在金銮殿当值,不能打扰。永乐公主是个执拗的性子,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就务必要办到,她欺负尚春香没有轻功,飞出宫墙直奔金銮殿。

所幸后宫和前朝距离很远,永乐公主到的时候,崇明帝刚散了早朝,正乘着明黄围帘三十二抬大轿去往太极殿,盛洪海见永乐公主拦在宫道中央,示意六位拿着遮轿大金扇的内监将扇子挪开。

崇明帝见到永乐公主便下了轿,走上前来把她抱起来,道:“永乐怎么来前朝了?”

永乐公主看着他身后那座巍峨的金銮高殿,道:“阿爹,那是什么地方?”

崇明帝看着女儿澄澈的眼眸,笑道:“那是阿爹用来办公的地方,你阿娘呢?今日怎么没跟着你来?”

尚春香已匆匆赶来,跪伏在地上道:“娘娘今日需亲事桑蚕礼,是奴婢没看好公主,让她惊扰了陛下。”

崇明帝摆摆手,道:“不关你的事,她淘气得很,谁看得住呢?”

话里话外都是宠溺,没有责怪的意思,永乐公主指着那座大殿,脆生生地道:“阿爹,我想进去看看。”

崇明帝略一沉吟,道:“好你们莫要跟着了。”

金銮高殿不愧是大晄最高规制的宫殿,丹陛宽阔,内殿富丽堂皇,永乐公主从崇明帝怀中下来,四处走走瞧瞧,最后目光落到殿首的龙首御座上,道:“阿爹,你平时就坐那上朝吗?”

崇明帝颔首道:“是,那是皇帝宝座,其他人坐不得。”

永乐公主皱了皱眉头,问道:“为什么其他人坐不得?它还认主吗?”

崇明帝道:“认主,上一任主子是你爷爷,这一任是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