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公主问:“那下一任呢?”
闻言,崇明帝的神情变得不大好,风有命胆大妄为,绝了他的后嗣,除了永乐,他此生后继无人。
永乐公主察觉到了他的情绪,问道:“爷爷将座子传给了阿爹,阿爹是他的孩子,我是阿爹的孩子,是不是要给我坐?”
崇明帝闻言失笑,道:“你是女儿身,这位子只有男儿能坐将来,为凤家血脉延续也只能在景王和楚王中择一位。”
永乐公主飞身而起,站在御座上俯视着崇明帝,“阿爹,我也姓凤,为什么我不能延续血脉?”
先生教授她说所谓生育,只有自己希望有个孩子的时候才要生,若是为了怀上男人的孩子或者是为了替夫家传宗接代都算是作践了自己,自己生下的孩子不论他爹是谁,首先都是自己的血脉,怎么在阿爹这里就不是了呢?
金色光线照在六岁孩童稚嫩的身躯上,她站在皇帝宝座上,眸中没有野心,只有单纯地疑惑,与身后金龙和玺彩画显得格格不入。
崇明帝看着永乐公主,半晌后道:“看来得给你换个先生,再这么离经叛道下去,对永乐名声不好。”
离经叛道在崇明帝的心中,风有命所行之事就是离经叛道,为世所不容。
风檀收回视线,一步步踏上汉白玉阶,走入殿中,步入她的战场。
第66章 金殿审案
殿内群臣秉立,按大晄官制,官员品级不同,所穿官服颜色亦不同,一至四品官员穿绯色袍服,五至七品穿青色袍服,八、九品穿绿色袍服。文官补子绣飞禽,武官补子绣走兽,具体图案亦根据品级而定。
在满殿朝臣的注视中,风檀一步步走入大殿,笔直身影停在各部衙门官员前方中央。
崇明帝还没有现身,不过司礼监掌印太监盛洪海已站在御座一畔,他目光落在风檀脸上,又转而看向群臣,宣布道:“陛下谕旨,金殿审案是大晄开国头一回,主审衙门还是三法司,主审官为内阁阁员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萧殷时,副审官为刑部尚书甄永明和大理寺卿聂杨鸿。其余衙门挨个呈上辩疏,顺序为六部、大理寺、翰林院、通政司、太常寺和光禄寺。”
说罢,盛洪海的眸光转向郑观鹤,不紧不慢地继续道:“郑阁老,由您做最后汇总。”
满殿肃穆,放置在大殿四角的铜铸滴漏发出清脆水滴声响,盛洪海合上手中谕旨,道:“开始议审吧。”
萧殷时昨夜已审过一遍风檀,他淡声对着两位副审官解释两句,问话议程便由大理寺卿聂杨鸿接了下来。
聂杨鸿道:“风檀,你敲响登闻鼓,诉状上写了什么,在群臣面前再奏一遍吧。”
风檀颔首,道:“崇明八年三月二十一日,高聿奉旨审问女祸案落网的数百女子,其中五百二十一名招供风有命为女子平权是假,想要谋得皇位是真。然高聿所交供状实乃伪状,风有命谋权篡位无从谈起,更有五百二十一名女子身受酷吏暴刑,含冤而死。另风有命当年所为只为让天下女子有书可读,有志可申,有做人之权,使峨眉比肩而上,何以冠上撼动大晄国祚之罪?死者不能自明,生者莫为之讼,天理国法俱在否?大晄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将至也!”
其实这纸诉状昨夜帝京百官就已誊抄了几十份争相传阅以便为君父解忧,上辩疏弹劾风檀,如今再让风檀说一遍,只是为了走审案流程的第一步。
聂杨鸿看着站在场中身姿安定的少年,满殿朝臣中无人比他年龄更小了,偏此人的牙尖嘴利无人可出其右,上次审理高治臻一案,他已充分见识过。如今想来,那时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让他们改法典以便今日翻案。
倒真是步步为营聂杨鸿收回审视的眸光,道:“你说高聿审理女祸案的供状是假,可有证据?”
风檀从怀中拿出高聿供状,呈交给司礼监秉笔太监蒋立立,再由他传给聂杨鸿。
聂杨鸿看罢,先交给刑部官员一一传阅,并问道:“可是高聿亲笔?”
刑部官员传阅完又往其余各衙门官员那里继续传阅,刑部尚书甄永明回答道:“的确为高聿亲笔。”
他又看向身后的刑部右侍郎侯福明,道:“指纹比对了么?”
侯福明道:“比对过了,是高聿所有。”
聂杨鸿转而又对诸官道:“风有命所犯之案关系重大,高聿当年作为主审官既然做了伪状,的确要重新审理此案。女祸案的案本都在堂前,我精简事情经过拓印了几十份,劳烦蒋公公,分发给大家看看。”
蒋立立应了声是,示意身后的诸多秉笔与他一同分发,这时聂杨鸿又道:“你在诉状上写‘风有命当年所为只为让天下女子有书可读,有志可申,有做人之权,使峨眉比肩而上,何以冠上撼动大晄国祚之罪?’,要知道,自古以来女子都居于深闺,相夫教子才是正道,风有命教唆她们要比肩男子,还不算祸乱朝纲吗?”
诉状前两句算是印证了,第三句才是最难说服与攻克他们的部分,这场斗法到现在才算是真正开始。
风檀面对百官,感受到萧殷时略带玩味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转眸不看他,落在殿中百官身上,“何为祸乱朝纲?纲者,具代表性、规范性、表率性、领导性等诸多鲜明特点。朝纲为一朝总纲,大晄官员层级分明,数量上万,从建明皇帝立国之初到如今百余年,由三法司处理的贪官案件高达一千之数,滥用职权之官员有三百之数贪污受贿案、滥用职权案、玩忽职守案、徇私枉法案、挪用公款案、行贿案、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案官场之上,官员所犯案件一件不少,男子当官就让大晄政法清明了么?男子当官,朝纲四性无一保留,按照聂大人的话来讲,男子当官何尝不是在祸乱朝纲?”
满殿寂静,铜铸滴漏声音更清晰了,风檀看着在场官员,又道:“难道没有女子,大晄官员就全是好官了吗?”
聂杨鸿在这番言论中深觉窒息,经过上次三法司一战后此人愈发犀利,太犀利了一个从小地方上来的抚州清吏司正六品主事,不过短短一年多时间,口舌是非上竟要出动整个大晄朝官与之论辩。
聂杨鸿并不准备跟风檀对打,他转首将烫手山芋抛到甄永明手中,道:“甄大人是刑部堂官,风檀隶属刑部,由甄大人发表一下自己的辩疏吧。”
甄永明在官场混迹多年,聂杨鸿的心思焉能不知,聂杨鸿开启抛绣球模式,他也会,顺了把胡须道:“风大人是我部下,我理应避避嫌,便由六部其余部门开议吧。”
六部之首当属吏部,郑观鹤道:“既陛下今日让我做汇总,玉达,你是户部尚书,总结一下户部官员们的意见,回风檀的话。”
户部尚书岳玉达心中叫苦不迭,这群老狐狸又拿他户部开刀,陛下既要众官来审,便是知晓他们不是风檀的对手,“嗯这个嘛风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不过立国之术还是要男儿保家卫国,女儿家自古以来便没有抛头露面的道理嗯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历来如此我大晄尊崇儒、理二学,怎能使女子立身朝堂?”
风檀看着岳玉达,道:“若用古之礼训来论辩,那我倒是要问问岳大人,大晄尊崇儒家和理家,理学上有句‘存天理灭人欲’,若风檀没记错,岳大人刚娶了第二十三房姨太太,前日里又从太医院那抓了几副壮阳药”
话音未完,朝堂上一片哄笑之声,岳玉达脸色涨红,盛洪海道:“肃静!”
风檀见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又缓缓道:“岳大人乃至朝上诸位,又有哪位做到了存天理灭人欲?自己尚且做不到,却堂而皇之以儒理之学来反驳我的观点,不觉得颜面无光么?”
岳玉达鹌鹑似得站回了朝列,郑观鹤又道:“接下来该到工部了,德昌,对于风大人诉状的第二句,说说你工部的观点。”
屠德昌出列,他向来比岳玉达圆滑上许多,是个官场上的人精,“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①身居高位者所承受的使命与压力岂是小小女子可以应付得了的,她们惯爱意气用事,在朝局上很多事情都不会有个正确的决断。”
他换了一个角度,从女子容易意气用事的性格上来抨击,萧殷时早就预料到了今日情形,所以昨夜才会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晄诸官就是要从女子的各个弱点入手,将她击得溃不成军,即便你说得再正确,他们也不会认同。
诚如先生所言,大多数女子的确不若男子理智,她们大多数人心中对情爱的希冀大过高官厚禄,而男子不同,他们可以利用周遭一切资源,来部署有利于自己的局势,心中有情爱,但不多,更能让他们感受到快意的还是可以肆意挥霍权柄的人生。
三战两捷,风檀深吸一口气,暗示自己不能被打倒,她想了想,对上屠德昌的眼睛,道:“屠大人所言有一定道理,但在天性上,无论是男是女,都有冲动易怒者,理智深思者,在一定程度上讲,其实这算是个概率问题”
概率这个名词他们没有接触过,解释起来不容易,风檀换了个说法道:“也就是说,一百个男子中或许有六十个理智决断者,一百个女子中里可能只有二十个。大晄设置科举的目的是用来筛选国之栋梁,科举考智慧考品性,能够入局的人,皆是人中龙凤,届时能够站在朝堂之上的,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
聂杨鸿示意剩下几部的尚书继续说,他们不约而同得暗中摆了摆手,聂杨鸿看向郑清儒,道:“那便由我大理寺的官员来说说吧。”
郑清儒看向风檀,又看向站在群臣之首的郑观鹤,道:“诸位都知道,我自幼为永乐公主伴读,风有命也曾是我的先生。风先生曾说,‘巾帼与须眉之间,不是让不让的关系,而是可以并肩同行的关系’。风大人所言:峨眉比肩而上清儒以为所言正确。”
一时间除了郑观鹤,所有官员的目光都看向郑清儒,其中唯属聂杨鸿的目光最炙。
郑观鹤依然保持着安静站立的姿势,他看着前方的风檀,而风檀眸中有掩不住的震惊,她没想到将儒学、理学时时践行于身的郑清儒会成为唯一一个拥护她的人。
聂杨鸿冷了脸,对着剩下几个衙门的人道:“几位大人按辩疏陈诉吧。”
又经过了几轮辩论,效果大同小异,聂杨鸿目光越来越阴沉,将眸光转向最后一个衙门,道:“光禄寺的官员,来说说吧。”
光禄寺的官员面露苦色,他们平日里只管筵宴酒食,哪里会跟人争辩啊,况且能攻击的点几乎都被他们说完了,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话术来,因此他们无人出列。
风檀声音如落锤,定音定论,“综上,峨眉比肩而上,不会撼动大晄国祚,风有命无罪。”
“朕倒不知,刑部的一个小小五品官,可以狂悖到满朝无人能敌?你是走过邪门的人,怎么,过了次邪门便入了歪道?你拿男女无差无别来攻讦整个朝廷,说得赢这群庸官又怎么样,整个大晄会认吗?你想澄清天下,天下又认你吗?届时大晄秩序混乱,便是你求得道吗?”
崇明帝从幕后走出,一双鹰隼似得眼攫住风檀,话落之时,阴沉了半日的雨倾盆似得下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①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明朝徐阶青词
第67章 桀骜少年臣
金銮殿变得昏暗起来,殿中的烛台已经不大够用,八个司礼监的太监从殿后穿梭而过,将带来的新烛一同点上,大殿这才恢复了些许亮色。
诸臣见君须行三跪九叩大礼,繁琐的礼节过后,崇明帝没有坐上御座,而是一步步走向风檀,上位者气势逼人,他注视着风檀不怯不退的身影,神情阴鸷。
金线光下,少年所站之处轩轩如朝霞举,方才复燃的明烛之光不及此人半分润朗。只不过这样桀骜不驯看着他的眼神,恍若当年风有命被三法司会审时不屈不挠的目光。崇明帝觉得他如风有命一样可恨,不,他比风有命还要可恨。
崇明帝走到风檀跟前,嗓音满含威严,“为了心中所谓公道,颃颉己见,忤物不慑①,举剑向满朝,你以为你是谁?”
所有人的呼吸都放得极轻,君臣对峙之时,没人想引起最高掌权者的注意。
风檀对上崇明帝的眸光,道:“三尺微命,不敢退却。我不明白,为何峨眉比肩而上就会破坏大晄秩序。天地万物都有其运行规律,天生男女,从未规训过要男主外女主内,男尊女卑的运行秩序是后来者为巩固父权制度而规定,既然是人为,就有改进的空间,只要整改方式得当,我并不认为这会破坏大晄运作秩序,相反大晄朝堂会注入一批新的生命力。”
崇明帝看着这张与凤倾凰有八分相似的面容,心中有一闪而过的似曾相识,快得他没有抓住,继续沉言道:“好一个直来直去的孤臣!朝堂论辩尚且不能让诸官改变一点主意,难道朕放出风有命,风有命继续变法就能让整个大晄心服口服了吗?朕告诉你,大晄不会违抗祖宗定下来的规矩。风檀,你也是个男人,怎么就不明白立国之本该是男子当道呢?!”
轰隆隆的一声惊雷炸响,风檀眸中燃着幽火,被崇明帝激得提高了音量,“因为我不耻藏身利益之后,来剥削她们的价值!红袖阁的女娘哪个有罪,不过是受家族连累的官眷,你们却要这些读过书的女孩当了官妓;恶灵岛的女孩也不是生来有罪,被人当恶灵审判后投入永不见天日的岛屿上侍奉权贵,任他们玩得半死不活!有权者对无权者的规训压迫沉恶如斯,就不值得你们为她们施舍一点自由吗?风有命,无罪!”
“呵。”崇明帝被风檀狠狠气笑,暴虐的情绪在他眸中翻涌,伸掌向后时微生弦递上来一把光亮映人的锋利长剑。
崇明帝手握长剑,直指风檀喉间,声音压得很低,“朕现在问你,风有命有罪吗?”
风檀不看宝剑,只看着他的眼睛,道:“无罪。”
剑身微移到风檀颈侧,崇明帝再次质问:“风有命有罪吗?”
殿中落针可闻,利剑贴上脖颈,冰凉的温度让风檀感受到莫大的威胁,依旧道:“无罪。”
崇明帝眉眼间翻涌的戾气犹如冬风铺雪,直入风檀面门,他手中利剑在脖颈间划开一道伤口,最后一次厉声斥问道:“风有命有罪吗?!”
尖锐的刺痛带出了生在骨子里的执拗,她慢慢握掌成拳,心头的莽撞拼劲冲出理智,“无罪无罪无罪!问一千遍一万遍都是无罪!”
崇明帝气血横冲头顶,手指一动就要划开少年脖颈,盛洪海连忙用手握住长剑,汩汩鲜血从手剑相交之处流下,“主子息怒!风大人少年桀骜,不服规训也是有的!她手中有万民血书,殿上动手恐伤了主子英明,不值当的今日有雷雨,陛下就让她罚跪午门,若有雷击霆摧,也是天罚!”
盛洪海当了这么多年的二十四监首席太监,周转话术上相当厉害,几句话巧妙化解了崇明帝的大部分杀气,又不着痕迹地护住了风檀。他深知陛下和风檀一脉同源,切不可在这酿成大错。
就在这时,一连串的闪电划过天幕,又有几声巨雷轰炸在耳畔,暴雨紧跟着雷声愈演愈烈,崇明帝的眸光望向槅窗大殿外疾速宣泄下来的白茫茫雨帘,道:“也罢,苍天在上,若是看上了你,便派雷殛了,带你离去。”
他将长剑从风檀脖颈处挪开,回到御座上看着满殿朝臣,道:“九年前,朕念皇后与公主之情允风有命十年后再赴刑场,距今还有半年之期,如今看来,倒是等不得了。盛洪海,传朕谕旨告之四海。”
好似雷电暴雨真的击打在风檀全身,崇明帝威严声音纵传朝堂,“女祸案罪首风有命,遗害万千,如今公主既已归朝,便将死刑之日挪到下月十五!监斩官便由刑部风檀担任。”
至于风有命手中那个一闪一闪的小方盒里到底有什么关了她八年都没有为诏狱造成人员伤亡,想必也不是什么太有威慑力的东西。
寂静朝堂中,风檀一声冷笑,声音格外分明。殿外是昏黑雷雨,也是风檀经历的最黑暗的夜。八年她为之努力了整整八年的目标,那些夜以继日读书的夜晚,是救出先生这个念头支撑着风檀,只要想到能还先生自由,她一点都不觉得读书苦。来路八千里,里里有期冀。
她自以为只要有理有据,更改了法律就可以有足够的底气救出风有命,能够充分证明风有命无罪,就能为风有命翻案。是她太天真了,就算她们声嘶力竭,他们也不会肯听她们的呐喊,是她对这群人的期待过高。一个被压迫了几千年的性别,历代谨敬服务于父权制度,既得利益者根本不会让她们翻出自己的手心,所以风有命就是有罪。
崇明帝看着风檀,又道:“至于你诉状最后所言‘大晄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将至’,朕告诉你,大晄立国至今,生的最大的动乱便是女祸案,没有风有命这个毒瘤,才算是政清人和。”
说罢,他挥了挥手,锦衣卫上前押住风檀的胳膊,她站在殿堂中,看着这群身着禽|兽官袍的人,忽然就体会到了先生当年是何等悲愤无援,因为他们永远不可能跳出自己的立场,为世间女子想一想,还她们一个公道。
风檀看着崇明帝,说了段让他觉得无厘头又隐隐觉得不安的话,“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各安其位,各行其道成败不在此刻。”
萧殷时看着少年狼狈离去的身影,漆眸中夹杂着些许兴味,微妙地弯了弯唇角
第二次在午门受罚,风檀已有些轻车熟路,出了殿门没一会儿便被暴雨浇了个透,她被锦衣卫勒令跪在午门前百官下朝人人都能看到的石狮下,算是微生弦给她的另类折辱。
两名奉旨办差的锦衣卫去了廊下躲雨,没人再看着她,方才在殿中压抑很久的情绪漫出胸腔,逼得风檀红了眼眶,她没能为先生翻案,反倒害得先生提前赴死。
雨水敲打在脸上,红了的眼眶里流出点水液来也没关系,只当是被雨水糊住了眼睛,她垂着头哭得无声,下一刻落在身上的雨停滞了,她抬头看去,萧殷时打着把伞,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欠扁的一张脸风檀收回视线,她情绪实在不好,无意与他周旋。
萧殷时蹲下身来,视线与风檀齐平,他看着浑身淌水的少年,喉结上下滚了滚,嗓音低哑下来,“眼圈这么红,哭了?”
淌水的时候是该哭的,眼圈越红越让人心折,越能激发人的凌虐欲萧殷时的眸光满含不加掩饰的侵略恶意,手执骨伞倾身离风檀近了些,又道:“弱肉强食的世道,弱者只能被分食,这些道理,你不该早就知道了么?”
风檀抬起眸来,含着她许久以来的疑惑,“为什么你们这些人会没有一点良心?”
“良心”萧殷时咀嚼着这两个字,看着少年当真纯质含疑的眸光,低低哑哑笑出声来,语气焉坏,“良心是种天赋,我生来没有。”
风檀看着这双肆虐着黑色风暴的眼眸,仿佛也快被吸入他的世界,“既尊崇儒家,‘仁者爱人’为何一字都不放心间?”
她知道萧殷时无所皈依,这句话是让他替他们回答。萧殷时短促轻笑一声,眸中翻涌着的诡谲黑雾更为浓烈,“仁者爱,自己人。”
风檀闭了闭眼,她无话可说。
闪电划过昏暗天幕,照得伞下亮了一瞬,风檀脖颈边的伤口细长一道,流出的血液被雨水冲刷下去了不少,只剩下了一层淡淡的粉,萧殷时指腹触上,激得风檀颤了一下。
她眸中这才恢复了些许生气,还夹杂着点被冒犯的隐怒,皱着眉头道:“你做什么?”
萧殷时声线偏低,道:“平日里惯会做小伏低,怎么今日偏被崇明帝逼得情绪失控?”
萧殷时平日情绪向来寡淡,而方才金銮殿上,风檀怒喊‘无罪无罪无罪!问一千遍一万遍都是无罪!’时,是真的让萧殷时感受到了震惊,面对大晄最高掌权者,风檀反被激发出了血性,倒真是一个宁折不弯的狼崽子。
除此之外,萧殷时敏锐地察觉到风檀对崇明帝似乎有某种复杂情感。风檀初次见萧殷时时,心中害怕却也步步为营,理智始终在情感之上。而今日风檀跟崇明帝对峙之时,没有一点害怕,在理智溃败后,有怨恨情感流露而出。
怨恨风檀同崇明帝没见过几次,怎么会有压都压不住的怨恨?还是说,风檀是因风有命之故而怨恨崇明帝?
风檀闻言眸中一闪,避开男人漆眸中的探视,刚想开口便被萧殷时用手指堵在唇中,道:“总归说不出什么真话。”
“”风檀一把挥开他的手臂,冷笑道,“那萧大人这种问题以后别问了岂不更干脆?”
见那个意气风发能怼善辨的少年又回来了,萧殷时薄唇轻勾,道:“还是这样有意思些,予取予夺的话,差了点味道,不够劲。”
男人恶意昭然,眉眼间压着冷漠底色,一触即被少年推离,指腹上的柔软触感未消,他看着风檀的唇,有种将手指抵进去压住舌尖勾弄的冲动。
口齿生利的嘴唇,就该让他摸到里面最柔软滑腻的红舌,压住这条让满朝士大夫汗颜的口舌,肆意把玩。
萧殷时在思索中眸中一暗,他不自觉又对风檀起了欲。
男人身上的诡谲戾气蔓延到风檀身上,她看着这张英俊至极的容颜,感受到他满身的杀伐戾气,骇得人心惊肉跳,却勾出了风檀心中再度反抗的决心。
今日战败,风檀在萧殷时坏心眼的刺激下,受挫的萎靡消失大半,骨子里不服输的韧劲好似越挫越勇,她看着萧殷时漆黑的眼,道:“萧殷时,我想同你做一个交易。”
萧殷时轻勾唇角,道:“权色交易么?”——
作者有话说:风大人,那不是杀伐戾气,那是生吞你的欲望啊。
①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慑。——《列子黄帝》
死亡、生存、惊恐、惧怕等观念都侵入不到他的心中,因而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害怕。
②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尽心章句上第四十二节
第68章 雨中
瓢泼大雨犹如天空决堤的洪流倾泻而下,雨水沁凉,风檀不理会他的调笑,转首望向午门石狮,道:“没有明路,就走暗路。沉诗毅既然要救沉泽,不妨加上风有命?”
萧殷时眸色沉了沉,居高临下地审视风檀,道:“沉泽于你而言是敌国猛将,为救风有命不惜背上弃国弃家的骂名?”
风檀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执拗再问:“萧大人应还是不应?”
少年眸中有清润的坚执,果断弃明路择暗路,萧殷时眯了眯眼,伸手将人拽得离自己极近,呼吸交错间他问道:“既是交易,有何筹码?”
风檀又闻到熟悉的冷冽木质香,薄雾一般的雨汽中,她握住他拽着自己前襟的手腕,“我帮你救你阿娘。”
周遭忽然静下来了,男人沉黑的眼凝视着风檀脸庞,有威压徐徐铺开,“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件事?”
风檀道:“大人身份暴露的那晚,我便派人去调查了。”
“呵,”萧殷时轻笑一声,鹰隼似得眸攫住风檀,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些,呼吸侵入耳廓,“早有筹谋?还是临时起意?”
风檀道:“临时起意。我没想到会败得这么惨,眼下大人这条暗路是我能走得最后一条。大人要桦朝帝位,而如今的桦朝皇帝能拿捏大人在本朝为官的缘由是大人母亲在他手中,一旦大人回朝发动军政之变,首当其冲的便是班骅芸。我轻功尚可,手中还有支绝杀武器,对大人而言,我依旧是一个有用的人。”
萧殷时问道:“不怕与虎谋皮,不得善终?”
风檀静默一瞬,答道:“我别无他路。”
“计划你同沉诗毅商议,我可以给你们诏狱布防图,但不管你们怎么去诏狱救人。”萧殷时眉眼间像沉了一层薄雾,阴翳着让人瞧不清的情绪,注视风檀半晌后薄唇轻勾,有种暗黑气质从中沉淀出来,“只一条,别伤了自个,更别死了。你说得对,你对我很有用。”
风檀敏锐地感觉到男人不善的眸光,像是刀子一样把她里里外外剖了个遍,最后落在她身后轻眯了眯,低沉发问:“怎么招惹上的楚王?”
风檀顺着萧殷时的眸光扭头看过去,方发现楚王在宫道尽头撑着把油纸伞,正款款走来。
凤霆霄表情转换玩得妙,走到风檀跟前时眸中阴鸷隐退,已恢复平日里惯用的笑颜,他目光掠过风檀的脸庞,落在萧殷时的身上,道:“下朝这么久了,萧大人还没走?”
萧殷时站起身来,道:“上有旨意,有话训示。”
风檀抬头看了萧殷时一眼,这才是说谎高手,随口拈来的一句话牵连天威,让你查无可查。
凤霆霄哦了一声,低垂着眸看向萧殷时伞下的风檀,一语双关道:“本王最近读了一则发人深省的灵异故事,尧在位时,大地妖魔横行,有一白面书生为求高官厚禄,去了一座传说很灵的野庙,她以为拜的是神,其实啊她拜的是只野鬼,最后被那野鬼咬得遍体鳞伤。所以说,把野鬼当菩萨拜,善恶不分的话,没有好下场。”
风檀从不会在言语上输阵,她看着凤霆霄讽刺道:“殿下这则故事读得好,白面书生善恶不分,野鬼是披着菩萨皮的假好心,那我猜写出这则故事的人也没安什么好心,尧乃明君,明君在位却妖魔横行,可见写书人立心不正,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在场都是官场里的人精,这番说话夹枪带棒骂人不带脏字的调调很风檀,不知哪个词愉悦了萧殷时,他低低轻笑一声,漆眸里带了点揶揄。
凤霆霄倒也不恼,只是看着两人在同一伞下的画面觉得有些刺目,他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写书人、白面书生和野鬼三人利益都有交互,既然互相交利,白面书生去向一野鬼求高官厚禄,不若直接去求写书人,笔墨之下,有什么想要的写不出来?”
雨势不减,两个男人皆濡湿了袍角,萧殷时听完他这番谆谆善诱的论断,道:“既然是鬼,爬出书来生吞了写书人又有何不可?”
凤霆霄道:“万物相生相克,若什么都反其道而行之,天下岂不血流成河?”
萧殷时道:“可我偏喜欢血流成河。”
凤霆霄看着他的眼睛,两人气势如同对峙,“巧了,本王也喜欢看血流成河。”
“”罚跪都不得清净的风檀不想听他们两个唱大戏,抬眸看了眼萧殷时,道,“大人再在这撑着伞不走,明日流言该传遍整个帝京了,劳您大驾,抬个腿回府吧。”
凤霆霄闻言轻笑一声,萧殷时眸色沉了沉,倾身俯压下来望进少年的眼睛,盯了一瞬后薄唇凑近她耳畔,用仅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想救人只有我这一条暗路。”
男人薄唇在风檀耳畔,漆黑双眸却注视在凤霆霄身上,“别被人用花言巧语骗了。”
风檀冷笑一声,道:“不劳大人费心。”
沉冷木质香远离,雨幕中男人大步离去。萧殷时的伞离开,风檀头顶依旧没有落雨,凤霆霄蹲下身来,把伞往风檀那挪了一点,皱着眉头道:“他方才对你说什么了?”
风檀将目光收回,落到凤霆霄身上,从他的金玉冠掠到锦绣蟒袍,道:“他说你金玉其外,让我不要被你的花言巧语蒙蔽。”
“呵,”凤霆霄看着昏暗纸伞下侧脸轮廓清冷出尘的风檀,声音低幽,“那你信他么?”
风檀回视这他的眼睛,道:“信,没有道理不信。”
凤霆霄忽然正了神色,道:“萧殷时对你不怀好意,此人在朝中向来以狠厉无情出名,你没见过他血洗诏狱的残忍模样,那是一个真正的嗜血噬人绝命鬼,以后别再招惹他。”
风檀轻勾了下唇角,问:“他对我不怀好意,皇叔不也一样?”
凤霆霄闻言眸色微深,道:“我跟他不一样男人的嗅觉是最敏锐的,他看你的眼神起码,我会顾忌你一些。”
沁润的雨汽溅射在伞周,风檀嘴角是压都压不住的讽刺,“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殿下既然在这儿,便是已知我为先生翻案失败,阻我投靠他,难不成是要给我另指一条路么?”
凤霆霄眼神一闪,从某些层面上来讲,他跟萧殷时的目的一样,都是等着她上绝路的人,因此避而不答,示意身后小厮递上来一杯姜茶,开口嗓音低柔,“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喝口姜茶,去去湿寒吧。”
他手中拿着暖融融的姜茶,看着并不领情的风檀,轻笑一声,道:“女孩子体弱,浇这么大一场雨在身上,小心回头发烧啧,真不喝?”
风檀没什么跟他周旋的心情,也不搭理他的话茬,凤霆霄倒显得一副脾气极好的模样,看着她发红未退的眼圈,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今日苦果,不该早就意料到了么?在这伤心个什么劲?”
好烦人的一张嘴,风檀闭了闭眼,看都不想看他,但凤霆霄的声音还在继续,“我早就说过,你那父亲不是什么好东西,瞧瞧,对自己亲生女儿苛责成了什么样?”
风檀实在没忍住,回怼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就是个好东西了?”
低沉笑声从凤霆霄喉中传出,道:“起码我可不忍心这么罚你。”
他的语气熟稔中含着宠溺,听得风檀又想吐了,冷声道:“楚王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早点回府去吧,平白在这惹人嫌。”
凤霆霄又笑起来,他眯了眯眼,道:“你是不是一直在查风桑柔的死因。”
风檀眼神一凛,眸中顿生厉色,终于将目光挪到凤霆霄的脸上,肯定道:“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我自然知道,”凤霆霄将姜汤递到风檀跟前,扬了扬下巴,“喝杯热汤去去寒。”
“”真是有病,风檀接过他手中姜汤,一股脑全喂进肚子里。
凤霆霄收回瓷盏,道:“风桑柔,死于崇明帝之手。”
瓷盏从风檀手中跌落,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看着凤霆霄的眼睛,道:“这跟我查到的消息不符。”
凤霆霄失笑,道:“你查到的消息是崇明帝痛失爱妻,血洗东厂。当年东厂势大,崇明帝需要发动一场政变来削弱东厂势力,孝贤皇后便是最大的引头。”
风檀眸中将信将疑,萧殷时的话回旋在耳畔——别被人用花言巧语骗了。
大雨一日未停,夜色渐渐笼上来,水花溅在伞周折出清亮的光芒,凤霆霄执伞起身,静默地为她挡了一|夜暴雨,就像多年前她护着他的那个雪夜
翌日天朗气清,凤霆霄一|夜没睡,走到宫门时被一粉衣宫女拦住脚步。
宫女低声道:“贵妃娘娘有事相商,今日一定要见殿下一面,她在御花园等殿下。”
楚王昨日没出午门,今日得去崇明帝那请安,走到御花园时“恰巧”碰到苏贵妃,两人见礼后只留亲随在石桌边伺候,让其余人站得远了些。
苏贵妃看着凤霆霄稍显落拓的脸庞,道:“听闻殿下昨夜在午门外陪着那位执意要为风有命翻案的官员站了一|夜?”
凤霆霄道:“贵妃何必明知故问,有什么话直说吧。”
苏贵妃眉眼间的温和变成凛冽之色,声音尖沉,道:“那官员是谁?”
凤霆霄倒了杯茶递到唇边,道:“她是谁,贵妃应该已经猜到了。”
苏贵妃冷笑一声,“果然果然!直到昨日我才幡然明白,没有人会甘愿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为风有命翻案,也没有人可以让冷心冷肺的楚王淋一|夜暴雨,只有她,只有她!只有凤倾凰!”
见她形容变得疯狂,凤霆霄剑眉微挑,道:“你与风家的恩怨已经清得差不多了”
“不够,还不够!”苏贵妃提起此事,语声激动起来,眸中泛上血色,“我要风家所有人都死!”
凤霆霄将茶盏重重往石桌上一磕,发出清脆声响,英俊容颜下隐匿的阴翳浮出来,“本王助你从一无知村妇一步步登上贵妃之位,可不是让你倒行逆施,来反我的势!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王妃早就提点过你,别被仇恨蒙过了头,让本王弃了你这颗棋。”
上位者的威势迸射出来,苏贵妃激荡的血液才稍平复了些,她皱着眉头问道:“殿下既然想要她,趁着崇明帝不知原委,一根麻绳绑了囚住了事,为什么要蒙骗她风桑柔的死因,把局势弄得扑朔迷离?”
凤霆霄不愿多言,只道:“她有她要办的事,本王也有本王需要她办得事,如今时机未到不过我想,马上就要到了。至于蒙骗她母亲的死因,她跟崇明帝一样多疑,不一定会信。”
“按殿下的吩咐,崇明帝已发现宫里这位是假公主,后被我劝说住先把人控制起来隐而不发,以待真正的永乐回来,”苏贵妃眉眼中尽是疑惑,问道,“殿下要假公主行动受限到底是要做什么?”
暴雨后御花园的各类夏花开得娇艳,凤霆霄随手折下身畔一枝,“有花堪折直须折,我既想折了她,就得先料理掉她身上的刺。”
苏贵妃听得一愣,随后又娇媚笑起来,道:“也好,殿下折了她,她下半辈子就不会有一日是开心的,她们风家人不开心,我就会开心。”
凤霆霄闻言脸色变得有些阴鸷,把手中花瓣糅出了红汁,“苏贵妃,我还没允你到口无遮拦的地步。”
“殿下不喜欢听,本宫便不说,不过有句话说得好,荆轲献地图,内里藏杀机。”苏贵妃施施然站起身来,双臂承在石桌上,俯身看着凤霆霄风|流在骨的皮相,渐渐挪到他指尖的鲜花汁液,“殿下要折下一朵食人花哪有那么容易,我既为殿下手中棋子,就该尽心尽力助你顺利摘下她。”
凤霆霄眉间轻拧,回望着隐含疯癫狠意的苏贵妃,道:“你要做什么?”
苏贵妃轻勾唇角,道:“同殿下一般,折花。”
两人这边说着话,一个蓝衣太监奉旨过来,对着苏贵妃道:“贵妃娘娘,陛下在太极殿中,请您过去。”
苏贵妃看了楚王一眼,起身对着蓝衫太监道:“陛下有什么事吗?”
今日当值在太极殿中的蓝衫太监道:“奴才不晓得。”
两人叙话被打断,苏贵妃只好跟着他去往太极殿,临走前回看了一眼手指拈花的楚王。
阳光之下,男人身着四爪蟒龙金丝锦袍,面部骨相起承转合极为流畅,周身气宇轩昂,他端坐在缤纷斑斓的夏日花卉中,手指间把玩着的艳红玫瑰流出汁水染红了指间。
苏贵妃知道,那是他一手的恶血。
她抬着头看了看太阳,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刺目的光线,他们都不配活在光下。
太极殿中,苏贵妃刚进入,在内间伺候的太监便退了出去,只留下盛洪海伺侍候在侧。崇明帝见苏贵妃走近,从御桌上抬起头来,道:“贵妃,你且过来。”
苏贵妃走近,见御桌上摆着两碗清水,里面有鲜红血液。
崇明帝手指一一指过去,道:“这第一碗水,是那日靖山封禅时滴血验亲那碗,朕派太医查验过,第一碗水中没有任何猫腻,两滴血是真真切切的融合了;这第二碗,是几日前再验的一碗,水也没有问题,怎么会融合不了了呢?两碗水,都取自永乐”
苏贵妃垂眸看着两碗状态不一的水液,不知太医用了什么招数让血液定格在了刚落入水中的状态,她沉吟半晌,思索道:“陛下,臣妾怀疑靖山封禅那日人多眼杂,公主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崇明帝兀自思考片刻后道:“那日取公主血前后,公主只接触了那只白虎,难不成白虎身上会有永乐的血么?这绝不可能,那白虎是永乐从小养大的,除了永乐,它不允许任何人接近,那日永乐牵它离去时,它很乖顺。”
他百思不得其解,盛洪海为崇明帝添了一盏茶,两人目光一碰,崇明帝看向他被重重包扎的手掌,道:“盛洪海,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朕又不是不允你插话。”
盛洪海谦卑道:“老奴不敢,不过的确有一言。老奴是乡野下长大的粗人,民间嘛,总是流传着一些土法子,我们那的大夫讲啊,滴血验亲这个法子并不准。”
苏贵妃眸光微动,敛住厉色,语声仍旧温柔,“那盛公公老家有什么值得一用的准确法子?”
盛洪海道:“没有两人之间是否有血缘关系,干凭这些是不能看出来的,还得靠两个人自己去辨陛下,公主自归朝以来与儿时全然无异,老奴是公主的大伴,说句冒犯的话,公主小时候陛下朝务繁忙,跟老奴在一起的时间比陛下还要长。奴才直觉,此公主即彼公主,不会出错。”
苏贵妃闻言心中有些发沉,道:“盛公公的话不无道理,不过若假扮公主的人异常熟悉公主一切,或者是从小跟公主一起长大,模仿得十成十混淆视听也是有可能的。”
崇明帝漠漠地看了一眼盛洪海,又看了一眼苏贵妃,道:“还是得让锦衣卫再探一趟。”
说罢,他摆了摆手,道:“贵妃,你先退下,朕晚上再去你那。”
待殿门再次阖上,殿中只剩下主仆二人时,崇明帝弹了弹印有九龙暗纹的袍服,眸光再次落在盛洪海的缠白纱手指上,道:“微生弦手中那把可削铁如泥的绣春刀,你说拦就拦,真是好气魄。”
盛洪海一凛,腰身俯得低了些,道:“为主子英明,奴才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崇明帝冷哼一声,道:“可别跟朕邀宠,朕当不起。朕昨日想了半晌,你是想救那个五品官,说说,有何缘故?”
盛洪海道:“只是觉得她气质亲近,像一个故人。”
“跟风有命一样,都是硬茬子,”崇明帝调匀心气,道:“这个臣子留不得,太顽固不化,告诉吏部一声,他的官阶只能到五品,不能再让他升了。”——
作者有话说:风大人要进行最后一击,同时也要掉马了
第69章 密谋
一场泼天大雨浇得帝京护城河水位暴涨,工部勘探过后,为防再度落雨淹了内城,正连夜打开护城河闸门,引水向下游流泻。
夜色深沉,他们的吵嚷施工声扰得京郊通安行宫也不得安宁,沉诗毅和萧轹灵两人睡不了觉,便着人将棋桌摆进了寝殿,正有一搭没一搭的下棋。
铜铸烛台上蜡烛高燃,两人映在殿面上的侧影清瘦,她们的心思都没怎么用在下棋上,眉眼间皆有隐忧。
沉诗毅下棋路数完全没有章法,随手将白棋放到棋盘一角上,打了个哈欠道:“公主大半夜被吵得睡不着觉,就来折腾我呗,有什么话直说吧,好放我回去睡觉。”
萧轹灵水葱般的手指捏着黑棋,看着沉诗毅不耐烦的脸,几度摩挲后方慢慢开口,声音柔婉,“我知道沉将军不日便要杀入诏狱救出沉泽,除此之外,轹灵听说沉将军还要一同救出晄朝罪人风有命?”
沉诗毅闻言眉峰一挑,将棋子甩到棋盘上,靠到身后软垫上打量着萧轹灵年轻娇艳的脸庞,半晌后嗤笑一声,道:“轹灵公主好灵通的消息,敢情我身边也有你的人?”
萧轹灵神色未变,她端坐在棋桌另侧,抬起一双水色双眸看着沉诗毅,姿态从容地道:“我既身为公主,你我又在同一屋檐,探听到点消息不足为奇。”
沉诗毅倒也不恼,只道:“公主打开天窗说亮话行不?我跟你们这种腹中有九转大肠的人说话脑袋疼。”
“”萧轹灵没有被这样粗俗地评判过,她默了默,抬眸时眸中情|色都被掩藏,只留下一派与平时无异的淡然,“同时搭救风有命这件事是二哥萧殷时的意思吗?我听说了风檀朝廷论辩惨败之事,他没有救出风有命,所以将此事转给了萧殷时来做么?萧殷时从不帮人,他为什么”
萧殷时为什么会帮风檀?他们二人一同出使临漳海域回来后,萧轹灵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萧殷时对于这位少年官员的不同态度那夜在萧殷时府前暗巷中,他们二人身中幻术,硝烟半散后,萧轹灵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萧殷时那句低音:色不迷人人自迷,方才是我着相了。
着相萧殷时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着相?那夜天色虽暗,但萧轹灵准确的察觉到,萧殷时看风檀的眼神并不清白。她原以为风檀是男子,萧殷时即便对风檀几次饶命也是因为欣赏,如今看来,并不尽然。
萧轹灵闭了闭眼,二哥他或许真的喜欢男子。
沉诗毅翘起二郎腿来,看着萧轹灵向来清冷无波的脸上泛着些许忧容,调笑道:“轹灵公主是不是害怕救出风有命之后,风檀会跟着咱们一起回去?届时萧殷时登基,他是榻上男宠?”
萧轹灵停顿半晌,看着沉诗毅的脸色,道:“是。”
“你这担心不无道理,”沉诗毅耳朵一动,身上的尖锐感迸射出来,“萧殷时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他肯帮风檀,便证明此人在他心中有非同一般的份量。不过公主也请放心,你那位二哥绝不会动情,动得顶多是欲。接触多了,没人能拒绝得了这样的好颜色。”
烛火噼啪一闪,萧轹灵的眼睛也跟着一闪,道:“能让他屡次动欲的人,也不简单。”
沉诗毅玩味道:“那是自然,风檀长得好,本将军也喜欢。待救出风有命之后,我把他勾走做我家上门女婿,绝不给轹灵公主添堵。”
萧轹灵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动,愁意压在心头,只是扯着唇角笑道:“你助我登上皇后之位,我助你沉家军损伤减半杀入大桦我向来不喜欢变故”
若是有了,她可以先将变故扼制在可控范围之内。
说罢,萧轹灵转身离去,沉诗毅脸上神色变得不大好,她抬眸看了看梁顶,道:“我的小赘婿怎么做起了梁上君子?人走了,下来吧。”
风檀在殿顶上翻开瓦片跳下来,站在殿中缓身走近沉诗毅,道:“本意是来找沉将军商量攻入诏狱的计划,没成想倒是听了番皇家秘辛按照萧家的关系,萧轹灵是萧殷时表妹么?怎么喜欢上了这个活阎王?”
“活阎王成为阎王之前也是个人,你没见过他温柔的模样,”沉诗毅看着这张容色胜春华的脸,“那时候萧轹灵是唯一的小辈,又在萧殷时母亲膝下长大,两人从前兄妹情很好。后来她父亲篡了位,两人再难回到从前。”
“哦,”风檀听完没什么感情波动,“我与我朝鱼汝囍和郑清儒曾与轹灵公主在郊外相谈,看得出来公主心中有乾坤,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倒是没看出来也有儿女旖思”
还是对萧殷时的情思那夜是婉娘头七,她前去京郊祭奠,萧轹灵所说言语仍记在心间:大桦需要一位公主来晄朝和亲。我受用大桦百姓民脂民膏,如今他们需要我,我便来了。我想,风先生书中所写的独立自强,并不是在不负责任上建立的。
沉诗毅笑看风檀一眼,意有所指地道:“你年纪不大,见识过得人性太少,你不知道啊,这世上有种人,看似格局大,其实心性可以与外在截然不容,世人都容易被她骗了,有时候我真感觉她自己也把自己快骗过去了。”
风檀坐到沉诗毅对面,道:“沉将军怎么知道的?”
沉诗毅眼神微暗,十年前的一桩往事浮上心头,想起萧轹灵那时眼中流露出来的真切狠意,并没有直面回答风檀这个问题,而是道:“风大人,你可知我为什么选择帮你救出风有命?”
风檀眼中染上戏谑,道:“莫不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我的粑粑粉、痒痒粉和发春粉让沉将军对我恨极之后陡生情愫,当真喜欢上我了?”
沉诗毅倾身靠近风檀,眸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之色,说话直爽,“原因有二。其一,我既拥护萧殷时为主,他的命令我必须要听;其二,你为救风有命,搅得大晄朝局动荡,虽然事败,但我佩服你,风有命当年在麟州讲授的女子自强自立学说我很喜欢,她在你们大晄是明珠蒙尘,若这般死在不见天日的诏狱里,我也觉得惋惜。”
昏黄烛光在她们中间晕开,两道视线在光芒中碰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眸中不加掩饰的欣赏。
棋盘上散落的棋子下得零零落落,风檀将它们笼到一起重新操盘,道:“事未经历不知难,朝堂之上,我已见识过满朝官员不齿与女子为伍的立场,翻案的明路的确是没有了,暗路我也只剩下萧殷时这一条。沉将军,请给风檀一句爽快话,我能信你吗?”
沉诗毅道:“我们习武之人不爱玩你们文官阴谋阳谋那一套,我既然奉了萧殷时的命,便一定会将事情办好,这点风大人不需要生疑。”
风檀颔首,将计划讲与她听,“明日晚间,风有命麾下御龙营会派出精锐前去红袖阁,晚上正是达官贵人喝花酒的时候,也是红袖阁周遭探子最疲惫的时候,她们会在红袖阁放一场大火混淆视听带官妓们离开,还会挟持其中官员以防追兵。”
沉诗毅皱眉不解,问道:“不是只去诏狱救风有命吗?为什么红袖阁的官妓也要救?”
风檀看着她的眼睛,道:“因为她们供我读书八年,任平生给她们的唯一盼头是我能让她们恢复良籍,我做不到,只能铤而走险请御龙营。更何况,我们不可能悄无声息攻入诏狱,届时兵马司、禁卫军、锦衣卫等在京兵官一同向我们发动袭击,我们人手不够,根本应付不来,所以不如玩个声东击西。只要时间控制得当,他们分身乏术。”
沉诗毅麾下士兵英勇武士奇多,但帝京防守犹如铁桶,她不可能让他们都潜入帝京,人手有限,一旦被五城兵马司派出精锐部队,他们在诏狱中容易被翁中捉鳖,若是将五城兵马司的战力分成两股,一支对付御龙营,一支对付沉家军,那么胜算又大上许多。
况且御龙营有曾经参与营救女祸案的人员,风冰竺她们有足够多的经验,把红袖阁的官妓们带出来不成问题。若不是风有命下了死令,不许御龙营插手她的事,风檀不会将所有的兵力都放到红袖阁,把营救风有命的命脉交到沉家军手中。
“不该叫你风大人,应该叫你风少侠才对,”沉诗毅道,“御龙营什么时候到帝京?”
“明日。”风檀像是涅槃失败过一次后,又重燃起希冀之光的凤凰雏鸟,“明日之后,她们所有人都会自由。”
苍穹之上星月生辉,殿顶漏瓦上有星光倾泻下来,风檀眸中火光比星光还亮,沉诗毅瞳孔轻震,此人太有韧性,像是一株顽强生长的野草,朝廷合力打不败他,世俗伦理弄不死他,他心中自有一股凛然正气,还有满腹心计筹谋,他在为她们拼出一条路来,而他明明可以做一个局外人。
沉诗毅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萧殷时那样的冷面煞神会为他稍显动心,少年身上自有一种无关性别的勾|引力,它印在风月里,朽木也能生出两分生机来。
可救出之后呢,少年风流意气还会剩下多少?
按萧殷时的意思,是要她把他打晕,囚上镣铐,一并带回大桦。
第70章 万艳同悲(1)
钦天监预判的没错,临近丑时,帝京上空又飘起了雨,不过相较于前日的暴雨要小上许多,绵绵密密的雨丝落在人脸上,沁凉又舒适。
风檀的夜行衣与黑夜融为一体,从通安行宫出来右拐不到两里,便见到一人两坐骑在巷口静立。鱼汝囍身着蓑笠,将身形全掩在昏色中,亮如细针的雨丝映亮她炽热的眉眼,见到风檀后她扬了扬手,示意风檀过来。
风檀飞身至鱼汝囍跟前,仰头看着她笑道:“鱼小将军专门来接我的么?”
鱼汝囍心中怒意被她打趣掉大半,但面上冷色一点不减,冷哼一声,声音里夹杂着委屈,道:“哼,你少顾左右而言他,你要闯入诏狱劫囚,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武功比你高多了,比很多人都高!”
风檀张了张唇,“我”
鱼汝囍眼眶有些发红,道:“我知道你怕我牵连到鱼家怕我的家族因我受到牵连,我会心里不好受可是风檀,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好朋友就该有难同当的。”
烟雨霏微,两人对视的目光模糊在雨雾里,从她们中间流淌过得是时光,没变得是自小到大的情谊,莫逆之交,理应如此。
风檀四面涌来的截杀太过危险,她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可鱼汝囍不一样,她身在鱼氏家族,就对家族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责任,所以风檀不愿让她冒险,弃国弃家的罪名她一个人承受就可以,没必要搭上一个鱼汝囍。
但鱼汝囍不愿意,她为风檀付出什么都不会觉得委屈,她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好朋友,她知道风檀身上绝不服输的韧性与拼劲,距崇明帝规定的斩杀时间还有一个月,风檀绝不会坐以待毙。所以她今日去见了任平生,任平生招架不住鱼汝囍,叹了口气把她们的计划告诉了她。
风檀忽然红了红眼眶,她看着鱼汝囍沁润在雨水中的圆圆脸蛋,道:“鱼汝囍,你左肩上有个臭娘娘。”
“啊!”鱼汝囍睁大眼睛,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纵身就跳到了风檀怀中,边喊边闭着眼,“快给我把它弄下来!”
她八爪鱼似得挂在风檀身上,风檀哈哈大笑起来,眼睛里都沁出了泪花,道:“好了好了,骗你的啊!”
鱼汝囍愣了一下,紧锁着风檀腰身的双|腿松开,从她身上跳下来,看着风檀道:“真可恶!好生顽劣的小郎君!”
雨水打湿了风檀落在身后的发丝,她走到高头骏马前纵身上马,眼睛亮了亮,道:“杀破狼?”
鱼汝囍也跟着回到马背上,拿起缰绳将马身调转,道:“送你了!”
“那我就笑纳了。”风檀掣马跟在鱼汝囍身后道。
两人骑马的身影遥遥远去,逐渐模糊在漫天雨雾里,她们谁都没有回头。
天地间很安静,只有落雨的沙沙声,天幕间盘旋着自桦朝飞来的一只体型三尺长的海东青。萧殷时从暗色中走出,高大身影沉降在夜里,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眸中神色晦暗难辨。
他伸出手臂,海东青收到降落信号,从苍穹上俯冲下来,稳稳落到萧殷时的手臂上。
朱七很有眼力见地吹着一根火折子,红光照亮信笺内容,萧殷时看完将它放到火折子上,火舌一卷,霎时将其吞没。
朱七看着他的面色有些不善,语气小心地道:“主子,可是大桦朝局有变?”
萧殷时没有回答他,转身看向沉诗毅,“风檀为救风有命不惜代价,风有命出世,他更不会甘愿随我们回桦朝。”
狼崽子生长在广袤幽林,即便为救人借了他的势,也不见得真的会应诺随他归桦。
沉诗毅眼神一凛,看着萧殷时莫测的冷硬脸庞,道:“我沉诗毅答应人的事,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殿下若是想反悔,我沉诗毅也不答应。”
萧殷时闻言唇角泛起玩味,却是没有一点笑意,“救人自然是要救,只不过救出来之后,怕是锁链都锁不住他。”
沉诗毅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若有必要,废了他的轻功”男人气质如刀锋般寒冽,语声里带着他与生俱来的残忍,以及视人为草芥的漠然态度,“折了腿的狼崽子,永远跑不脱。”
***
第二日夜晚来得很快,宵禁未到,帝京城一如往常繁华,街道排布紧密而有秩序,纵横交错。四条主街上华灯与宝炬齐明,灯火阑珊处,人声鼎沸。
百花街上,红袖阁锦绣丰隆,阁内调笑声和丝竹管弦歌舞声伴随着春情荡扬到街上,一名官老爷身着墨蓝丝绸锦缎制成的直裰站在红袖阁门口,看了看天上月华,在门口诗牌上写下一句“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照楼台”。
他身畔头戴牦牛尾毛织就的高檐珍珠冠的墨衣同行人看着被漫天月光笼着的阔丽高楼,接道:“谁将万斛金莲子,撤向星都五夜开正是应景啊!今晚是花魁林晚舟的□□日,老蒋,咱们老兄弟也去凑凑热闹!”
两人一同中进士点翰林,初授便是最有机会升迁的翰林院编修和科道官。在官场上十几年风光无限,虽不至二品,也是一同爬到了个三品大员的位置。他们二人志趣相投,这些年酒色名利样样都沾,既好美人,今日帝京城号称第一美人的林晚舟要被破瓜,岂有不来分一杯羹的道理?
还没进阁,便在门口碰到了不少官场上的熟人,吏部的左侍郎于彦涵、兵科都给事中杭苑廷、翰林院学士房来庆但凡好点色的官员,都循着红袖阁的肉味,来观花魁初|夜落于谁手,当然那些口含天宪的都察御史们决计不会来,否则弹劾起他人来多不爽利。
达官贵人们进的差不多了,任平生走出红袖阁,仰首看着这座囚禁了女孩们大半生的阁楼,唇角扯出三分讽刺来,再次踏步进入时,挥手示意门前小厮从内关好阁楼,并道:“红袖阁客人已满,从现在起谢绝入阁!”
阁内|衣香鬓影,欢宴鼎沸之时,林晚舟从二楼锦绣珠帘后于众人面前缓缓现身,初初长成的身姿纤细窈窕,她蒙着半张脸,剩下一双明眸顾盼生辉,摘下面纱后正是鲜花娇艳时。
丝竹声停了,交谈声止住,调笑声也戛然而滞,一楼男人们怔愣地盯着她瞧。而后,大火从四根浸酒顶殿梁柱上轰然而起,其光熊熊,正如孝贤皇后死的那夜大火般灿烂耀眼。
众人呆滞一刻后,阁中此起彼伏的凄厉叫喊声响彻帝京上空,紧接着他们不知被什么赌上了嘴巴,又安静了下来
天幕火光燃起,风檀与沉诗毅收到信号,示意身后跟着的锦衣卫服饰打扮的将士们紧随而上。
诏狱巡防层层把关,两名黑衣高手悄无声息抹了看守人的脖颈,将人拖到暗处处理掉后扮成他们的模样顶岗。风檀一行人杀掉来换防的锦衣卫,走过衙门前挂着的防水油绢灯笼,正式步入诏狱。
按照诏狱布防图所画,诏狱地底十八层,层层布置着看守岗哨,且越往地下走,把守的重兵越多,救人难度也就越大。风有命被关押在第五层,沉泽被扣押在第六层,两人相距不过一层,四五层中间却隔了一道厚重的铁门。
诏狱布防图上把各处防守画得详细,她们一行人边走边不动声色杀掉避在暗处的锦衣卫,方杀到第四层,闹出得动静便大了起来,鱼汝囍眉眼一冷,低喝道:“阿檀你去救先生,沉将军去救你哥哥,你们二人兵分两路,由我来控住这里!”
锦衣卫援军听到动静已从上方涌来,鱼汝囍率着一支沉家军死守四层通往五层的入口。风檀与沉诗毅相视点头,率着一支士兵前往四层和五层。
在出使临漳海域之时,风檀曾从朱七口中套过话,诏狱第三层和第四层之间有道通体厚铁的牢门,这道牢门钥匙在历代锦衣卫指挥使手中,且为防有两把钥匙同时在世,每当北镇抚司堂官迭代之时,牢门钥匙也会跟着更换,也就是说,现存钥匙如今只在微生弦手中。
沉诗毅拿着横刀劈上厚重铁门锁链,她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劈了几十下之后满头大汗,眸中含忧,对着风檀摇了摇头。
上面厮杀声愈发激烈,风檀手心出了汗,她目光坚定,对着沉诗毅道:“到我身后,所有人,都退后!”
沉诗毅扛着长刀,对上风檀的眼神,抿抿唇走到她的身后。
风檀深吸一口气,她心中底气也不是很大,这样厚重的铁链与精钢相击,是否能被击穿?
血腥腐臭气息弥漫在四周,淡黄壁灯映亮少年笔直身影,沉诗毅等人站在她身后,紧张地注视着她。
风檀背对着她们,从子系统中拿出狙击枪,手法利落地抗上肩头,拉动枪栓,听到子弹上膛咔的一声响后扣动扳机,眯眼瞄准厚重铁链,食指回扣,“砰”的一声相击声响起,而后铁链猛地砸到地上。
风檀舒出一口气来,沉诗毅看着风檀的武器,轻眯了眯眸,道:“大晄武器竟强劲到如此地步了么?”
风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将狙击步枪收回系统,“沉将军还是快些杀到第五层的好,咱们时间不多了。”
破开了四五层之间的铁门隔阂,去第五层解救沉泽问题不大,沉诗毅率着一队人马继续往下层冲,风檀看着前方黑暗诏狱的第四层,心跳愈发激烈。
她有强烈的直觉,先生就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浸楼台。谁将万斛金莲子,撤向星都五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