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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金殿

一语掷地,众臣噤声。

他们在此慷慨激昂,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

永乐公主看似给了朝堂商议的余地,实则她根本是一点退路都没有留给朝堂。

鱼方毅父子也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才八百里加急将折子直递内阁。

事关大晄千秋国祚的大事,谁敢做这个主啊?

崇明帝冷哼一声,道:“哑巴了?呵,阁老们,可有妙法?”

几位阁老互相打了个照面,皆在对方眼中看到无可奈何之色。郑观鹤如今已经长髯过腹,他迈步出列,沉吟道:“陛下,改制臣以为此事需由永乐公主再度金殿谈判。”

雕琢着细腻繁复的云纹与瑞兽的滴漏在安静大殿中声音清晰,在滴答滴答的声音中崇明帝再度沉吟片刻,转首看向一直沉默的盛洪海,道:“盛洪海,你怎么说?”

盛洪海脸上向来不露喜怒,道:“回陛下,奴婢以为当如阁老所言,改制的具体细则,当请永乐公主回朝,两方详谈才是。”

崇明帝似是乏了,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唯余盛洪海继续伺候。

茶汤已经泛凉,崇明帝饮下一口,对着盛洪海道:“满朝文臣武将,都奈何不了朕的女儿。”

盛洪海斟茶的手指不大明显地微微顿住,轻瞄崇明帝一眼,听出了他话中隐带自豪之意,接话道:“永乐公主天家血脉,不逊于男儿。”

崇明帝说话总是云里雾里,让人摸不清他真实的心思,“她杀楚王,夺兵权,会三军,若在乱世,必成枭雄。但祖宗基业不能毁在自家血脉手里,她要改制,朕也不能让步。”

风檀此后,天生地养。

说到这儿,崇明帝想起那时在诏狱她受刑之后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心中生出些涩意。

君父君父,他想做贤君,也想做她的慈父。

“奴婢大着胆子说句话,”盛洪海看出皇帝的踌躇,语气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陛下,驳斥公主的事,交予百官去做,届时或赢或输,都是造化。”

崇明帝看着盛洪海老来持重的模样,笑着轻点他两下,道:“你啊,在司礼监做了这么多年掌印太监,都成精了。”

盛洪海躬身退出大殿,朱红殿门阖上,门外蒋立立立刻凑了上来,低声道:“干爹,边关的战是停了,可我瞧着朝堂大战才刚刚开始呢。”

月光如水,缓缓流淌在宫道的青石板上。宫道两旁的树木,在月光中投下斑驳的影子。

盛洪海走上宫道,蓝衣太监在前方掌灯。他挥手示意小太监将宫灯放到他手中,“退下吧。”

“干爹,让儿子来。”蒋立立有眼力见地接过灯笼,与盛洪海并排而行。

“十年前女祸案轰动朝野,余威延绵至此。风有命身亡,她的《女学》却流传愈广愈深,在二十年间影响力不可估量。”盛洪海抬首看向星空,漫天星子在熠熠发光,转首对着蒋立立微笑,“你以为,她当真死了么?”

蒋立立看着盛洪海的模样,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讪讪道:“干爹,我听不明白。”

盛洪海道:“她从来没有在大晄朝消失。她们有句话说得不错,凡事无法诉诸公权,必当诉诸暴力。力聚归来,枪杆子够硬得才是老大。”

蒋立立道:“那陛下”

“陛下早就看穿了这一点,内阁又何尝不是?”盛洪海沉默须臾,又道,“她们是大势所趋,他们不能奈她何。改制势在必行。”

蒋立立又问道:“那么金殿再谈又是何意?”

盛洪海回答道:“在谈判中最大限度地规范她们的活动空间,谋取他们的利益,如果真的让公主做到了事事公平,那又是另一种程度的失败了。”

蒋立立恍然,道:“所以,金殿谈判看似是朝臣勉为其难地同意此事有商榷余地,实则是要退一步再进几步。因为他们本就没有不答应的空间。”

盛洪海不置可否,又道:“公主想要剔除痼弊,因此破釜沉舟,以暴制暴。绝对的势力碾压下,朝堂没有反抗的余地。”

蒋立立道:“干爹,陛下是什么态度?唯一的嫡亲女儿做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盛洪海道:“君心似海,看似狂怒,实则不然。他心底当然也不同意改制,可他能派锦衣卫去寻永乐公主多年,能不远万里为了永乐公主去大桦谈判,即可证明他是个好父亲。”

蒋立立问道:“既要再度谈判,永乐公主又怎会答应一人进京,帝京群狼环伺,岂不是会让自己陷入危局之中?”

盛洪海道:“第一,永乐公主笃定了崇明帝对她的爱,不会对她起杀心;第二,她若出事,手下一批干将又岂会作壁上观,京官儿们也不敢让她出事。”

“不能答应,去帝京,谈判。”孟河纳布尔将熬好的银耳粥递到风檀跟前,郑重地看着她,“他们,是,一群狐狸。”

风檀在被崇明帝流放之前挨过廷杖,受过诏狱鞭刑,一路走来太过坎坷,给孟河纳布尔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

“噗!”鱼汝囍没有崩住,笑得前仰后合,拍了拍风檀的肩膀道,“永乐,你们家孟叔骂人怎么骂一窝啊哈哈哈哈!”

风檀不清楚鱼汝囍的笑点在那里,对着孟河纳布尔道:“孟叔,无妨的,他们不敢也不会对我出手。”

见孟河纳布尔还是面露忧色,鱼汝囍笑道:“孟叔,你就放心吧,朝堂上的若是狐狸,你家阿檀就是狐狸祖宗,她不会有事的!”

山琪撩帐进来,道:“可以启程了。”

鱼汝囍情绪显然比之前轻快了许多,道:“走,咱们回大晄!”

连绵的山脉如巨龙横卧,蜿蜒起伏,不见首尾。边境线上,古老的城墙巍峨耸立,其上旌旗猎猎,宛如一条钢铁巨龙,守护着大晄的疆土。

城墙上,箭楼、瓮城等防御设施一应俱全,守城小卒见御龙营扬着旗帜渐缓靠近,遥遥呐喊道:“什么人!”

他刚喊完,守城的将军就跑了上来,攥拳锤上小兵脑门,怒道:“喊什么呢!”

说罢又抱拳,毕恭毕敬对着风檀一行人施礼道:“公主久等!开城门!”

城门轰隆隆打开,露出城中干净青色的石板砖,风檀凝视着大晄城楼前的古字,才缓缓踏马而入。

回大晄这一路,她仿佛走了许久许久。

从大晄边境线到帝京,一路舟车劳顿又走了十几日。重回大晄帝京时,已是人间四月天。

四月是花开好时节,帝京一如既往地繁华热闹。初晨阳光轻柔地洒在帝京的城楼上,金色的光辉与朱红的城墙相互映衬,勾勒出一幅庄重而绚丽的画卷。

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人声鼎沸,讨价还价声、叫卖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独特的市井交响曲。卖糖人的摊位前,孩子们围得水泄不通,眼睛紧紧盯着那一个个造型逼真的糖人,口水都快流下来。卖花姑娘手提花篮,穿梭在人群中,娇艳欲滴的花朵散发着阵阵芬芳,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风檀不愿惹人瞩目,遂离开御龙营独自前行。她看着街边繁华的景象,驻足在一家街边的馄饨馆,向老板要了碗馄饨。

馄饨皮薄得近乎透明,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粉|嫩的肉馅,像是被一层轻纱包裹着。汤汁清澈见底,却透着浓郁的鲜香,上面漂浮着几片薄如蝉翼的紫菜和几粒金黄的虾米,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影。风檀坐在桌边,用小勺轻轻舀起一个馄饨,放入口中慢慢品尝。忽而有暗影压下,风檀抬起眼睫,看着眼前人影,惊讶道:“晋安?”

晋安坐在风檀对面,笑嘻嘻地看着风檀,高声道:“檀哥儿!”

时隔多年,晋安认真地盯着风檀瞧。她的面容没有发生变化,但从神情可以看出,她的气质变得更加深沉。发髻用一根木簪轻挽着,身着一身淡蓝色长衫,长衫的材质柔软舒适,上面绣着淡雅的竹子图案。

他认真看着风檀的装扮,不自觉盯到她胸|前微微的隆起,意识到风檀已经没有再束胸了,下一瞬意识到自己冒犯了她,俊秀的脸庞涨得通红。

风檀自然也看到了他注视着自己胸|前的目光,从容道:“举朝皆知我为女子,束与不束,都没什么所谓,那便不再需要束缚自己。”

晋安明白风檀的意思,她从来都是一个旷达的人。于是目光又挪移到她的小腹,满京传言,永乐公主怀了大桦皇帝萧殷时的骨肉。

风檀喝了口馄饨汤,放下碗筷抚着自己的小腹,挑眉看向晋安,逗他,“这孩子出生后唤你一声晋叔如何?”

晋安张大嘴巴,想发出声音又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当真”

风檀笑道:“当什么真,自然是假的。”

晋安一口气提起又放下,冷哼道:“还是这么爱捉弄人!哼,檀哥儿,我告诉你,我升官啦,我如今已是五品大官!”

风檀问道:“哪处衙门任职?”

晋安挺了挺胸|脯,一副牛叉哄哄的模样,“咳,我如今已是工部五品营缮清吏司郎中,正五品呢!”

“恭喜升官!”风檀为他表示祝贺,又看了看今日晋安闲适的装扮,问道,“今日没上值啊?”

晋安道:“今日我休沐呐,听闻你近日回朝,巴巴地来街上等着,又在车队中没瞧到你,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自己单独上街了!”

说罢,他又意识到了风檀的性别问题,摸了摸鼻子道:“不对,不对叫檀哥儿叫顺溜了”

“不妨事。”风檀笑着道。

晋安看着她一如往昔仿佛又哪里变了的模样,道:“世事如棋,檀哥儿这场局赢得漂亮,但朝堂上那群人也不是吃干饭的,我听家父讲,六部中仅礼部一个部门,就洋洋洒洒写了数十道驳斥你的辩疏”

风檀道:“晋安,兵道即王道。”

“她手里握着重兵,你以为陛下还能奈何得了她?”景王坐在金丝楠木桌案旁,反问道。

金丝楠木桌案的表面光滑如玉,散发着淡淡的木香。桌案上摆放着各种珍贵的摆件,玉雕、珊瑚、玛瑙等应有尽有,每一件都晶莹剔透。

礼部尚书龚亦彬目光落在那件青玉蟠蛇摆件上,蛇身盘绕成圈,头部微微抬起,眼睛炯炯有神,姿态慵懒却又透着无尽的威胁,它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动作,仅仅凭借那阴毒的气质,便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它正如景王一般,看似在权利棋局中温和从容,实则贪欲不比楚王少一点,甚至用得全是阴损毒辣的招数。楚王门下兵部与户部在他身亡后并未倒戈,而是选择了无所依附。景王知道,这是崇明帝的意思。朝堂中没了可以与他相互制衡的人,向来多疑的崇明帝不会允许他一家势力独大,威胁到他的皇权。

龚义彬是官场上的老人儿,他当然知道这一点,因此面对景王带着嘲意和恼意的话小心应对,“永乐公主手下势力足以翻覆一个王朝,她选择回朝改革旧制,有直接推翻崇明帝政权的本事,又只是用军队威胁大晄没有付诸实际行动足以看出她的心远没有楚王狠,她并不想要百姓涂炭,终究只是个女流之辈”

“义彬,你糊涂!”景王敲了下桌案,发出哒哒的响声,“她同楚王不同,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目的不同。楚王要的是皇权,所以他要起兵谋反。而永乐要的是改制,非必要无需起兵,手中握着足以撼动皇权的军队即是对王朝最大的威胁!”

景王眼神变厉,“皇兄生不出儿子来,那么楚王身死,皇位之于本王可谓是板上钉钉,偏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龚义彬一早便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不能也不敢率先说出口,景王先提起他倒也好就坡下驴,“王爷的意思是——”

“女帝!”景王目光淬了毒,盯得龚义彬浑身胆颤,“我大晄朝虽自古以来没有女主当政的故事,但凭着凤倾凰那大逆不道的德行,她若要改制成功且延续后世,未尝不会选择这一条路。”

龚义彬心中一凛,道:“陛下应当不会同意。”

他话音一落,景王便冷笑了一声,道:“你们永远看不透我这位皇兄。若是从前,他自然不会同意。但永乐苦读多年在一群男儿堆中科考入仕,又在任上连破数桩悬案。为了给风有命翻案设下数道杀局,拉高聿下马,现下有统帅三军朝圣归来,你以为她在做下下这些事后,凤莳对她的看法还依旧如故么?”

龚义彬不得不承认,“她比世上大多男子还要优秀。”

景王也承认这一点,又道:“还有,别忘了,她是陛下唯一的女儿。”

他咬重了“唯一”二字,对着龚义彬嗟叹道:“义彬,你是我在朝中最重要的心腹,当知我隐忍多年,不能白白为她做了嫁衣。本王现下有桩重要差事要着你去办。”

龚义彬道:“王爷请讲。”

景王盯着他,缓缓露出一个阴毒的笑容,“礼部,不能容她。”

礼部作为六部之一,全面统筹全国的科举考试工作,制定科举考试的相关制度、规则和流程,确保科举考试有序进行。其中包括中央的太学(国子监)以及地方各级学校,负责制定学校的教学大纲、课程设置、招生标准等,确保教育体系符合国家的人才培养需求。

要知道,科举考试是大晄选拔官员的重要途径,礼部在其中扮演着核心角色。从考试的命题、组织、监考到阅卷、录取,都由礼部负责。科举考试不仅为寒门子弟提供了上升通道,也保证了官员队伍的素质和文化水平。通过科举选拔出来的官员,大多具备较高的文化素养和治国能力,为国家的治理和发展提供了人才支持。

风檀若想要改制,要大晄允许女子入朝为官,定会直接从今年的科考入手,而要想插手科考的事,必定会在礼部大做文章。

这也是景王让礼部尚书龚义彬来王府暗谈的原因。

龚义彬出来时天色已昏暗,薄光隐在云霾间渐渐消逝。离开王府朱门之际,他看到暗影处停着一个不起眼的小轿,没多想便匆匆离开。

小轿中的人在夜色掩映中步入王府,景王似是知道她会来,厅堂中茶水都没有撤下,只是躺上了铺着薄绒的太师椅,抬眸看了眼素服装扮的苏贵妃,笑道:“贵妃。”

苏贵妃看着景王,开门见山道:“她是回来杀我的。”

苏贵妃是楚王的人,景王早知道这一点。在楚王身死之后,她便向景王投诚,寻求景王庇护。不过景王并不明白苏贵妃所言何意疑惑道:“她与你之间有什么纠葛?”

苏贵妃简言道:“楚王借我的手杀了风桑柔。”

景王眯眼,道:“永乐知道这件事?”

“没处理干净,被尚春香逃了出来”苏贵妃攥紧了手帕,道,“她应当是知晓了。”

景王拨开茶杯上的叶柄,缓缓“哦”了一声,道:“她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见他事不关己的模样,苏贵妃心下讽刺,抬手示意身后身着蟒纹曳撤的太监将藏于袖中的案本递上来,染着艳红丹蔻的手指接过,“户部与兵部的官员为楚王办事多年,他手中握着的把柄尽在于此。作为交换,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景王看着她手中泛着暗黄色有些年头的案本,将眼底欲色掩下,道:“你要本王做什么?”

厅堂旁侧摆放着几排精美的博古架,古架的造型别致而精巧,采用了传统的榫卯结构,各个部件之间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苏贵妃走到它跟前,抽出其中一根木块,博古架轰然倒地,“分崩离析。”

第142章 以暴制暴

再次站在金銮殿前,风檀心情复杂。

“你在诉状上写‘风有命当年所为只为让天下女子有书可读,有志可申,有做人之权,使峨眉比肩而上,何以冠上撼动大晄国祚之罪?’,要知道,自古以来女子都居于深闺,相夫教子才是正道,风有命教唆她们要比肩男子,还不算祸乱朝纲吗?”

“风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不过立国之术还是要男儿保家卫国,女儿家自古以来便没有抛头露面的道理嗯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历来如此我大晄尊崇儒、理二学,怎能使女子立身朝堂?”

“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身居高位者所承受的使命与压力岂是小小女子可以应付得了的,她们惯爱意气用事,在朝局上很多事情都不会有个正确的决断。”

“你拿男女无差无别来攻讦整个朝廷,说得赢这群庸官又怎么样,整个大晄会认吗?你想澄清天下,天下又认你吗?大晄秩序混乱,便是你求得道吗?”

上次在金銮殿的回忆还历历在目,朝堂官员从女子脑力,性格,体力等多方面入手抨击风檀,她都一一驳斥回去,然最后女祸案依旧翻案失败。

那时她不明白,没有强权与势力在手,饶是你再有理也是没理。

晨间日光耀眼,风檀认真注视着大晄朝这座所有政务的根据地。

金銮殿坐落于高大的汉白玉台基之上,台基宛如巨龙盘踞,坚实而厚重,承载着整个宫殿的威严。台基四周,精美的石雕栏杆环绕,栏杆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凤、云纹图案,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古代工匠鬼斧神工般的技艺。龙凤张牙舞爪,似要腾空而起;云纹缭绕其间,仿佛在诉说着天界的神秘。

宫殿的屋顶覆盖着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宛如一片金色的海洋。那琉璃瓦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飞檐斗拱如展翅欲飞的鲲鹏,气势磅礴。屋脊上的神兽排列整齐,形态各异,有威风凛凛的狮子、展翅高飞的獬豸、温顺可爱的狻猊等。

殿门高大而厚重,朱红色的漆面鲜艳夺目,上面镶嵌着金色的门钉,整齐排列,犹如夜空中的繁星。门上的铜环硕大无比,雕刻着精美的花纹。

风檀迈上石阶,缓缓步入殿内。殿中央,一条金龙盘踞的御道直通龙椅。御道由汉白玉铺就,光滑如镜,两侧雕刻着精美的云龙图案,龙身蜿蜒曲折,云雾缭绕,仿佛金龙在云中穿梭。龙椅置于御道尽头的高台上,由上等的紫檀木制成,通体雕刻着精美的龙纹,龙椅上铺着明黄色的锦缎坐垫,绣着金色的龙纹,彰显着皇家的无上尊贵。龙椅背后,是一幅巨大的山水屏风,山水相依,气势恢宏,寓意着江山永固。

殿内两侧,群臣已经分列而站。风檀在离开帝京之时身上官职已撤,朝官中已然没有她的位置。

距开朝还有一段时间,因此官员们尚在窃窃私语。今日是大朝会,风檀昔日的六科同僚也在朝中。不过几人怕惹是非,躲她躲得远远的。

风檀离开的这几年,郑清儒官职依旧,仍在大理寺任职。在现下众目睽睽谁与风檀搭话谁惹麻烦上身的当口,他不惧百官诧异的眸光走向风檀,作揖行礼道:“永乐,别来无恙。”

风檀看着郑清儒,依旧是内敛沉稳的清高模样,调侃道:“这个时候离我这么近,可不是什么好事。”

“无妨”郑清儒自然也明白这个理,光线照得他的脸庞半明半暗,声音压得极低,“我听闻你怀了他的孩子。”

风檀挑眉,他们一个个地倒真是关心她腹中这个莫须有的遗腹子,刚想答话,盛洪海的声音便压了过来,“陛下驾到!”

今日朝会盛大,崇明帝冕服加身,威仪尽显。他头戴冕冠,綖板前后垂下十二道旒,每旒十二颗五彩玉珠,随着皇帝的轻微动作,玉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所有官员应声而跪,唯风檀身姿笔直如竹,岿然未动。

崇明帝坐上龙椅,眸光精准地落在风檀身上。相较于八年后的初见,她又瘦了许多。崇明帝心中微涩,目光渐挪移到她的小腹上,眸中神色愈发晦暗。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崇明帝收回注视在风檀身上的眸光,嗓音低沉地道:“风檀,我大晄乃礼仪之邦,自建明皇帝开国以来,便立下规矩,女子不得干政。此乃祖宗之法,岂容尔等随意更改?”

与上次同样的驳斥又响,风檀唇畔弧度意味讽刺。

崇明帝既然发了话,群臣自然也不甘落后。

一道道声音犹如雷霆般在殿内炸响。

礼部尚书龚义彬率先道:“女子为政,乃是大逆不道之事!我大晄以儒家思想为治国之本,男女有别,各司其职。女子当以贞静为德,以柔顺为美,在家相夫教子,这才是她们的本分。若让女子参与朝政,那便是乱了天地间的秩序,坏了人伦道德。”

朝中附和之声接二连三响起,“女子若掌权,必会因感情用事而误国误民。她们会被亲情、爱情所左右,无法做到公正无私地处理朝政。到时候,朝堂之上,裙带关系横行,贪污腐败滋生,我大晄的江山社稷必将毁于一旦!”

兵科都给事中杭苑廷曾与风檀有过过节,说话很冲,“是啊是啊,风大人风檀,女子掌权实为大逆不道之举,你既为大晄皇室血统,更应拥护大晄朝几百年来的根基,莫在朝堂上指点,回归后宫才是!”

他说罢,便感觉到一道目光威压而下,抬眸对上,正是崇明帝。

杭苑廷顿时背后生出一层冷汗,他哪里说错了吗?

百官你一言我一语地出列驳斥,风檀并不像上次在金殿时那般句句反驳,他们反对女子为政的点依然未变,她已不屑于再反驳。

待到众臣噤声,风檀仍岿然未动。她今日身着一身浅青常服,却让他们恍然想起,她初入帝京敲响登闻鼓时,少年官员姿修长而挺拔,宛如一株破土而出、直指云霄的修竹。

风檀不语,便有官员发了问:“综上,无人同意科举改制和律法改制哎,你笑什么?”

风檀道:“我想诸位应当明白,我今日来,不是问你们同不同意,只是告知你们一声——改制势在必行。”

“你——”文渊阁大学士指着风檀的鼻子骂了句脏话,“无知小儿,你可知你这是大逆不道!”

风檀神情不变,音量提高,清声入耳,“我逆的就是这世道!”

她环视了一圈殿中朝臣,抬眸与崇明帝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崇明八年三月二十一日,高聿奉旨审问女祸案落网的数百女子,其中五百二十一名招供风有命为女子平权是假,想要谋得皇位是真。然高聿所交供状实乃伪状,风有命谋权篡位无从谈起,更有五百二十一名女子身受酷吏暴刑,含冤而死。另风有命当年所为只为让天下女子有书可读,有志可申,有做人之权,使峨眉比肩而上,何以冠上撼动大晄国祚之罪?死者不能自明,生者莫为之讼,天理国法俱在否?大晄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将至也。”

仿若时光再度轮回,风檀再一次为女祸案翻案,只是不同于上一次的是,她这次语气平静而笃定。

崇明帝眼眸一凛,又听得风檀铿锵有力地道:“陛下,在下有三点要求:一,风有命无罪,女祸案中所有人皆无罪,请陛下还她们一个公道;二,科举改制,女子亦可入朝为官;三,我要入礼部为官,任职左侍郎。”

景王看着风檀站在光中的模样,听着她提出来的三点要求,字句都在他的预料中。她当年初来帝京的目的便是救出风有命,为女祸案翻案,而今会聚三军归来,为女祸案翻案是在板上钉钉的事。至于第二点,更不必多说。

而入职礼部,她谋求的官位倒是有些意思。尚书之位,统领礼部各司,负责制定和执行国家礼仪制度,如祭祀天地、宗庙、社稷等重大礼仪活动;掌管科举考试,确保选拔人才的公正性和规范性;管理外交事务,接待外国使节,制定外交礼仪所要办的事务太多,不够具体,不够精。

而礼部左侍郎正三品官职,负责协助礼部尚书处理礼部事务,则侧重于礼仪祭祀、学校科举等方面,正和风檀的目的。

允许女子入朝为官的第一道难题便是能让她们榜上有名,考都考不进来的话,那岂不是一切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她的要求一出,金銮殿上沸反盈天。

“官职岂可随意给你?!”

“你口口声声寻求一个公道,随意索要官职又是否公道!”

“左侍郎之位正三品,没有几十年的历练如何能做到这个位子上!”

“”

“”

金缕穿牖,风檀站在金色的光线中,如竹笔直的身影动了动,举臂时手枪枪口向上,“砰”得一声击穿了金銮殿殿顶。

琉璃瓦伴着碎屑从顶梁掉落,枪响过后,满朝皆寂静,落针可闻。

官员们心下悚然,这人儿去大桦走了一遭,志气半点未损,依如当年般目中无人!

殿中异响,微生弦携着一队锦衣卫冲入殿中,乌靴纷沓致大理石地面微微震颤,他们抽出绣春刀,虎视眈眈看着风檀。

微生弦与崇明帝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他会意,带人缓步退到一旁。

风檀迎着满朝文武皆带怒意的眸光,声音静静沉沉,“我说了,我今日不是来同你们商议,而是通知。”

要说凭什么,谁枪杆子硬谁就是真理。

大晄朝自从开国以来金銮殿上就没有发生过这么离谱的事儿,若要她得逞,往后史书所载,定然让人笑掉大牙。

他们窝囊成了这副熊样,什么青史留名、彪炳千秋都将会是狗屁!

可是有什么反抗的办法吗?没有。

她手中那支抢,就是王道!在这样的机械装备前,所有反驳都是无力苍白的。

众臣噤声,崇明帝从龙椅上站起身来,缓步走向风檀。

崇明帝下高台之时龙袍金线绣制的龙纹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栩栩如生,宛如活物。盘龙蜿蜒盘踞于前胸,龙头高昂,双目圆睁,龙须飘动,仿佛随时都会腾空而起,直上云霄。行龙穿梭于衣袖之间,龙身矫健,龙爪锋利,似在云海中翻腾嬉戏,彰显着皇权与力量。

风檀视线从龙袍上挪移到崇明帝的脸庞,离得近了方发现他近几年老了许多,眼周生了许多细纹,鬓边多了几缕白发,但威严依旧。

她看着崇明帝,崇明帝也看着她。

崇明帝看着眼前这个已然明白握住权柄才能在官场上有话语权的女儿,面上神情依然冷肃,道:“淬火之钢过刚易折,酿酒之米过熟易腐,曲则全,枉则直永乐,你未免要的太多。”

他这个女儿性格似钢锋,从前不知过刚易折,如今也不知过刚易折。

“演古戏打破锣”风檀抬起眼睫看着他,回讽道,“满堂陈词滥调我听得耳朵已生茧,只想问陛下一句,应还是不应?”

鸿胪寺卿姬光不由斥责道:“大胆!你这是在逼迫你的君父吗!”

风檀目光不躲不闪,静静和崇明帝对视。与其说是对视,不如说是对峙。

许久之后,崇明帝侧身迎上穿过窗棱的日光,道:“依你所言。”

风檀看着他再度登上帝位的身影,又道:“最后一条,我要入阁。”

内阁阁员兼礼部右侍郎仰益川高声训斥道:“你休要得寸进尺!”

内阁的职权,犹如一张精密的权力网络,在中枢决策、政务处理、权力制衡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它既为皇帝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又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皇权,同时与其他行政机构相互协作,共同推动着明朝政治的正常运转。

而内阁人员的选拔向来慎之又慎。风檀明白以后很多决策都离不开内阁的首肯,那么内阁无人可用会对局势大大不利,既然没有趁手的人可用,不若就让她来进入中枢重地。

风檀平静道:“我就是要得寸进尺。”

内阁首辅郑观鹤看着风檀将朝堂风向操控在手中,仿佛看到风太师当年在朝中铿锵进谏的模样,老师膝下无子,其女其孙都成大器。

郑观鹤向着崇明帝道:“内阁机衡之地,标配八位官员,不日前刑部尚书甄永明入阁,还差最后一位。老臣以为,礼部左侍郎风大人十七岁中举,曾任抚州清吏司主事,以一己之力破获坠龙一案,左迁帝京六科任刑科都给事中。之后又破国库银两失踪案,可见其才智无双,又升任刑部五品主事——”

“阁老!”

“阁老,你糊涂!”

朝堂上不同意的声音占了多数,郑观鹤不为所动,向崇明帝深深一揖,道:“臣以为,风大人官场履历丰富,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以酌情提拔入阁!”

郑清儒看着祖父的背影,心中百转千回,祖父究竟是因为风檀的本事还是因为她是风太师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而发表此言?

又是许久的寂静,崇明帝看着郑观鹤,道:“允。”

散朝之后,官员们三三两两从殿中结伴出来。依旧是害怕和风檀扯上关系,所以他们距离她都不大近。

突然有人好哥们儿似的拍了下风檀的肩膀,她侧首看去,道:“晋安。”

晋安由衷夸赞道:“太帅了啊,檀哥儿!”

大晄朝开国满朝文武头一回被一女子霸凌了呢!

他们走出午门,迈向前方的官道,见郑清儒站在前方回首看来,开口时声线干净得冷冽,如薄荷般沁人心脾,“永乐,恭喜。”

日光之下青年官袍干净,袍上金线绣制的仙鹤展翅欲飞,在宫道中站定的脊背笔直,一头乌发以玉冠束起,几缕碎发垂落在脖颈旁,更添几分清冷孤傲。

风檀看着郑清儒,他现下的模样与系统中所呈现的湛蓝色光芒勾勒出来的光影完全一致,在系统预设中,风冰竺、鱼汝囍、御龙营、郑清儒、晋安他们都是妇女权益战斗者。

还有已被解绑的萧殷时。

她当时并不认同系统将萧殷时归入这一阵营,可如今看来,系统便如天命,萧殷时麾下的军队,帮了风檀一个大忙。

“你我绝无相断日。”

想到那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句,风檀忽然打了个寒颤。

郑清儒在风檀身前站定,看她看着看着他忽然陷入思绪中的模样,轻声将她的思绪拉回来,“永乐。”

第143章 选择

风檀回神,笑道:“一起走走吧。”

朱红宫墙在侧,宫道上的暖风拂过,撩起郑清儒散在鬓边的一缕碎发,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风檀,“你真的做到了不可思议,如有神通。”

——做到了一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事。

风檀眉眼间仿佛敛着一层朦胧,情绪笼在里面,不再如之前般易让人窥视,她凝着子系统,唇角勾起的弧度一闪而过,“不是神通”

系统不是神通,子系统也不是神通,它们是伴随着后世女子们心中召愿自然而来的。

它们是她们力量的凝结。

是她们带着她从三年前的风雪中回到大晄帝京,又在这群豺狼虎豹中杀出了一条生路。

晋安笑嘻嘻问道:“不是神通,那是什么?”

风檀看着少年褪|去婴儿肥的俊秀脸庞,戏谑道:“是《六科七品哥俩儿的一品青云路》还等着我们写完呢!”

郑清儒忍俊不禁,晋安已经哈哈大笑,道:“檀哥儿不提我都快忘啦,咱们这本书还没出完呐!”

两人打闹的模样熟稔可亲,郑清儒不禁微弯了唇,想到一点又凝了眉梢,对着风檀道:“永乐,你可想过,百年之后,史书会如何评判”

远处天朗气清,风檀清亮的双眸中未起波澜,声音淡淡地道:“我谋事不谋名,千秋之后,后人如何评说并不重要。”

他们这边在宫道上叙话,身后传来一阵急而有序的脚步声,风檀回眸看去,盛洪海揽着浮尘走来,施了一礼后道:“风大人,陛下摆了小宴,邀大人前去。”

盛洪海说话从来都很严谨,一句话透出来的信息量其实不少。

他没称呼永乐公主,而是唤风檀为‘风大人’,从侧面证明崇明帝已默认了她重归朝堂而非后宫这件事。

而崇明帝在金銮殿雷霆之怒后又亲自设宴邀风檀前去,可以看出崇明帝在朝堂上表现出的对风檀冷厉的态度更像是逢场作戏。

崇明帝对于风檀亏欠良多,对于永乐公主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父亲。

风檀拜别晋安和郑清儒,跟在盛洪海身后慢步前行,轻声道:“大伴。”

永乐公主幼年时崇明帝朝务繁忙,每次她来找父亲时总是被盛洪海拦在殿外,久而久之盛洪海便成了永乐公主的大伴。蒋立立看得出来,自己这位不苟言笑的干爹只有对着永乐公主时才会流露出一丝温情来。

盛洪海听到久违的称呼,嗓间滞涩,道:“公主”

风檀道:“初见大伴时,我受刑于午门,按廷杖制度要求来说应褪衣行刑,彼时大伴却容我穿衣受刑这个疑问在我心中已久,大伴那时可是开始怀疑我是永乐?”

盛洪海摇头,道:“公主伪装得很好,只是神态间有些像儿时的永乐,所以才令我起了恻隐之心。”

司礼监掌印太监盛洪海向来赏罚分明,治下有方,宦海沉浮几十载,心胸中为数不多的真性情,能给出来的每一分都弥足可贵。

沿着石板路前行,穿过前朝三大殿,便来到了后寝区域。乾清宫大殿前种植着古老的松柏,形态苍劲挺拔,其下石桌上膳食琳琅满目,看得出来都是永乐公主幼年时爱吃的食物。

苏贵妃携着几名宫娥将手中精致茶点摆上石桌,看着风檀,笑意盈盈地道:“永乐公主,本宫向盛公公打听你的喜好,也不知做的合不合你口味。”

苏梓柔的贴身宫女牧清灵适时开口道:“贵妃自直到永乐公主回京时便开始着手准备食材,今日三更就起身去了小厨房,如此用心,做的味道定然不错。”

“贵妃的手艺,就莫要谦虚了。”崇明帝从殿中踱步而出,看着风檀始终冷淡的脸庞黯了黯眼眸,“永乐,入座尝尝。”

风檀退后两步,并施以官礼,疏离道:“陛下要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崇明帝心脏仿若被蛰了一下,他鬓角的发丝在日光照射下显得黑白斑驳,宽慰自己道:“永乐,你我父女二人十余年未见,生疏了些也是正常。”

他说着话示意苏贵妃带着闲杂人等退离殿院,父女两人站在松柏树下,中间隔阂仿若千山万海难以磨灭。

风檀眸中静静深深,看着崇明帝的眸光中情感都被敛在其中,“陛下要我来究竟何事?”

崇明帝眸光闪动,半晌后道:“比初来帝京时更瘦了。”

风檀握紧手指,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她想起幼时被父亲揽在怀中习字,趴在父亲肩头要他背着在御花园中奔跑,与此同时红袖阁的大火与女郎们滚落的人头也在眼前纷至沓来,爱和恨交织,纠缠成一团凌乱的思绪。

崇明帝御宇多年,勘透人心的本事实乃佼佼,他看得出风檀内心中的挣扎,只道:“永乐,什么事都求个心安理得容易心脉受损,有时候不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过一些。”

风檀寒声说:“就像陛下思念亡妻,就找了个替身一般?”

崇明帝眼神稍厉,心中蒸腾出来的怒气不足以盖过见到女儿平安归来的喜悦,用眼神剐了风檀一眼,转言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1]。你有斩断不平制、改天换地之气魄,却是将大晄百年基业视作了试政的开路石!永乐,若朕说,只要你放弃改制,朕便传位于你。永乐,你应还是不应?”

皇帝将帝位传给女儿,这一行为在父权制和宗法制度下属于非常规操作。

大晄一朝,承华夏千年之礼法,守宗祧以嫡长为尊,男嗣承祧,如日月之恒,似江河之行,乃天经地义,不可易之纲常。崇明帝一言似巨石投潭,是权力继承规则在特定条件下的变异。

他不再囿于性别之限,为风檀打开了通往权力巅峰的大门,却也仅此而已。

他并没有提出任何改制的确切做法,因此眼下隐寓算是明显,选择继承皇位,通向权利巅峰的话,就放弃科举改制,放弃大礼仪之争。

所以,应还是不应?

清风蹑足而来,梧桐树叶飒飒作响,几片绿叶落在莲池中游曳的几尾锦鲤前,被它们游动的水流带得飘远。风檀下巴浸在折射出来的水光里,她看向崇明帝,反问道:“时至今日,陛下以为我要的是皇帝之位么?”

没等崇明帝回答,风檀又道:“陛下,我道心坚定,你无需利诱。”

看着崇明帝备下的一桌她幼时爱吃的菜肴,她拿起一盏酒仰头饮尽,“陛下盛宴款待,微臣心领。”

说罢稍作一揖便退后三步转身离开,崇明帝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身影,心中唏嘘,对着盛洪海低叱道:“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驴脾气!”

盛洪海为崇明帝斟上一杯酒,言语间不露情绪,淡声道:“风大人既是陛下之臣又是陛下之子,人臣遵循法令从事,人子与父又如古木连理,根脉相缠,血脉相继,风大人这股执拗劲倒是像极了陛下年轻的时候。”

盛洪海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说话的功夫从不显山露水,但恰好就能说到崇明帝的心尖上,他乜了盛洪海一眼,道:“她想做一个公道守正的天官,却不曾想挑起如此尖锐的性别矛盾,哪里还能够做到这一点?”

盛洪海道:“奴婢说几句乡野间的糙话,蚕豆大的蚂蚱嫌路窄,蹦不起来的蚂蚱又炸不了窝,前者是自视不凡,后者是愚钝无力,如此都办不成大事。办大事者,需要一番修为。”

“哦?”崇明帝心情好了些,拿起筷子道,“她有何修为?”

盛洪海道:“为众生排忧解难者,都在自修。”

***

三年后。

昔年崇明帝为嫡公主敕造的皇家寺庙永乐寺近日山门前往来客可谓络绎不绝。一方面是因了永乐公主归朝变法一事,一方面是因为崇明帝即将封苏贵妃为后,要来寺中取出先朝皇后凤玺一事。

永乐寺坐落在盘南门的东城根脚下,再往东三里有好几个小胡同,因了这几处小胡同离着皇家寺庙永乐寺较近,很多香客食客茶客便常聚于此。

贫有贫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除了他们,贩夫走卒、佣工匠役、皂隶伙夫等三教九流的帝京下等人也爱在此处相会,这里虽然不是寸土寸金的商业街衢,但是有熙熙攘攘的人气。

暮春将阑,谷雨未至。从临河茶楼抬眼去看,山寺隐于青峦叠嶂间,松篁掩映,檐角铜铃随风轻扣,似诵半阙《华严》。

百相生收回眺望的眸光,对着坐在乌木长案另一头的林晚舟道:“林妹妹,我听闻已故太师风衡道多年不外出,当年头一次摸瞎外出便是为你,你们风家倒真是一脉相承的蛮勇。”

帝京隐秘事少,当年风太师为外孙女与高聿相抗一事从官场中一路传到市井,并被很多百姓所津津乐道。

林晚舟道:“妹妹以为,蛮勇二字落在姐姐身上倒恰为合适。为报血仇,多年汲汲营营。世事艰辛,女子更为不易,姐姐却能在低谷中攀上永乐这儿的高枝。”

百相生莞尔一笑,自归京金銮殿激辩后她们已相处三月之久,她多年识人无数,对林晚舟的脾性也算是很快便摸清了。

看着林晚舟一本正经的脸庞,百相生无所谓地道:“我是逢上了大机缘,这是我的造化。林妹妹也不必多试探于我,我不会对你姐姐做什么坏事。我们两人之间的交易是各取所需,她亏不了一点。况且,她可比我精着呢。”

两人坐在茶楼,气氛不尴不尬却也不热络。恰逢此时老茶博士手持长嘴铜壶走来,手腕轻抖,沸水如银龙坠潭,激得茶末翻涌如云,茶烟自盏中袅袅升腾,与梁间悬着的艾草香交织,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槐花甜香,已教人未饮先醉。

临窗上坐着几位雅士,或执《茶经》细品,或以狼毫蘸茶汤在宣纸上写描,墨色洇开,成了一幅韵味悠长的山水画。

林晚舟素来爱好书画,眸光不自觉落在画上良久,直到百相生将茶盏轻磕在墨案上发出闷声一响,她的视线才慢慢收了回来。

“谷雨采茶忙,郎在山上妹在塘”百相生笑嘻嘻吟唱道,她看着二楼处方涌来的俏丽女郎们,看着林晚舟的眼神充满欣赏,“林妹妹,估摸着时辰,我该去永乐寺服侍贵妃了,风大人派给你的任务也已到场,咱们今日别过。”

风檀承诺要为百相生复仇,百相生便做了风檀的棋。她是老江湖,在欢宴高楼里扮演的名角不计其数,作戏子的功夫了得。百相生暗地里观察了苏贵妃的贴身随侍牧清灵两月有余,一月前神不知鬼不觉地顶替了她。苏贵妃今日起要来寺中浴佛长待三日,少不得她这个假潘佩服侍。

林晚舟目送百相生离开,看着自御龙营中赶来帝京参加科考的二十四位女郎,施礼道:“诸位一路辛苦,事务冗杂,大家先行歇歇脚,请来上座。”——

作者有话说:[1]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剑客》贾岛

第144章 壁画

风有命的每一步棋都有她的用意。自穿越来这个朝代起,便为风檀铺设好了每一处可能要走的路。假若来年变法功成,朝上若是想要有女子立足,届时开了科举大门,却无任一女子应试成功,她们十世穿越重启岂不是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于是风有命在御龙营中除了设下发动军变所需的女兵,更收养了一大批女孩自小教导她们应试科举考试需要的知识。

大晄朝科举考试以儒家经典为核心,考试层级分明,时间安排严格,形成了一套高度制度化的选拔体系。

科举分为童试、乡试、会试、殿试四级,其中童试为资格赛,后三|级为正式科举。考试内容随层级提升而深化,并围绕四书五经与八股文展开。

科举之制唯才是举,以文章取仕,为普通人家的孩子铺就了一条从市井闾巷迈向朝堂庙宇的通衢大道。从前只允许男子科考入仕,改制之后,许多女性也迈入了科考之列。

科举考试是层层筛人,御龙营中女子自童试起参加科考的有两千余人,经过三场考试之后唯余下二十四人,她们不日将参加最后一场国家级考试——会试。

会试由礼部主持,旨在选拔贡士以参加殿试。其内容严格遵循儒家经典,以四书五经为核心,并采用八股文作为标准答题模式。

在她们入座后,林晚舟请茶博士再次过来,并道:“会试三场,场场皆关键,道道皆难题。首场试四书义三道,每道二百字以上;经义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出题多取四书之章句,或截上搭下,或截下搭上,或上下截断,变幻无穷”

林晚舟对过的青衣女子抢话道:“士子须依题而论,以朱子集注为宗,阐发圣贤之意,言辞务求精炼,义理务求通达。若能旁征博引,融会贯通,且文辞优美,气势磅礴,则必能得考官之青睐是吧,林妹妹。”

青衣女子名唤程瑞徽,面容轮廓刚柔并济,眉眼如星,鼻梁高挺笔直,下颌线条清晰硬朗,气质锋利如剑,有种雌雄莫辨的英气美。

被她这么有侵略感地一盯,再看着她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林晚舟雪白脸庞微微泛上了红,作势起身,道:“是大家功课都做足了,那我”

程瑞徽拉住林晚舟的手,抬睫看她,道:“走什么走,风大人难不成还真派你来督促我们?林妹妹,她是看你总是陷在自愧中出不来,派你出来同人打打交道的。”

不像御龙营的女孩们,成长的地方虽遭世人诟病却身家清白。林晚舟自小在红袖阁中长大,并被冠以帝京第一名妓之称,改制并不能扭转帝京之人对她的偏见,但凡出门便要被人指指点点。

因此三年来,除非风檀派给了林晚舟什么任务,否则她是一步都不出侍郎府的。

两人相握的手指温暖,林晚舟看着程瑞徽坚韧的眸光,慢慢又坐回了蒲团上,柔声道:“倒是让阿檀操心了。”

程瑞徽说话声音似冰,让人想到一切沁凉的冷质物件,“林妹妹,忘掉你的性别,忘掉你的不愉快过往,去竞争,去创造,舆论会被属于你的新迹覆盖。”

林晚舟眼瞳深处隐震,她喝了口茶水去了去方起来的心火,慢声道:“我可以么?”

“你怎么就不行?”程瑞徽带着微茧的手指拿起茶杯,饮下一口茶,又道,“你自己也看到了,男人们制定的政策可以被更改。同样的,人心中的成见也可以。只要你足够强大,莫要逃避,直面它,然后再向踹掉男人软趴趴的老二一样踹掉所有正在非议你的人。”

女郎们听到程瑞徽的话噗嗤笑开,有人打趣道——

“程瑞徽,你又在教坏小姑娘啦!”

“你怎么知道男人老二都是软趴趴的?”

“可不就是软趴趴的嘛,一踹就捂裆!”

“”

御龙营的女郎们气氛热络起来,程瑞徽如同冰霜的脸庞上神色未变,她依然目光坚定地看着林晚舟,道:“无需在意劣质生物对你的议论,逼良为娼的是他们,劝妓从良的也是他们。释放出你的攻击性,好好想想你要的是什么。”

林晚舟一怔,她想要的是什么?她不像御龙营中有大志向的女子般想要跻身官场;不像鱼汝囍一样武功一绝,有领军打仗的本事;更不像风檀一般果敢智慧,历经千难万阻初心不改。

她自小就没有什么志向,自怨自艾的时间太久,尽管身在改革的最前沿,却同世间被困在闺阁中女孩的思想别无二致。

她想要什么?

程瑞徽神色温和,“风先生曾言,‘于妓|女而言,男人们的确是嫖了她们的身子,他们也是这世上唯一能羞辱男子本性的人’。他们尚且不觉羞愧,你又为何不敢光明正大走在帝京街头?你是风先生的后人,理应自强以享荣光。”

林晚舟侧眸看向楼下胡同中的络绎车马,开口声音低软,“林晚舟没什么好羞愧的,可以光明正大走在街上。”

言罢,林晚舟眸光重新落回程瑞徽身上,提高语声,饱含坚定,“我就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

程瑞徽这才笑了笑,不过笑意很浅,冷感基调在她身上一点没变,“风大人是个大忙人,派你来招待我们,又派我来开解你,她去哪了?”

林晚舟道:“风大人筹谋三年的科举与都在今年,改制后的第一场科举无异于一场对于大晄朝的政治清算,朝堂上必须要有女性立足,但有多少个女性立足才能在朝堂中占据一席之地?迭代又要经过多少场科举才行诸如此类的问题太多,风大人要不断推演这些,还有就是”

“就是什么?”

日头的光芒渐渐变得柔和,如一层淡金色的薄纱轻缓地铺洒开来。远处佛寺的轮廓在暮光中显得庄严肃穆,正在一点点被暗下来的黑夜吞噬。

“就是天黑了,”林晚舟避而不答,起身对着程瑞徽作别道,“苏贵妃今日刚到永乐寺,阿檀作为礼部左侍郎负责此次换印礼仪官,也有得忙,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当最后一抹天光被浓稠的夜色吞噬,永乐寺也渐渐隐入了黑暗。

沿着寂静暗道里的石阶缓缓而下,脚下石板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声响,狭窄而悠长的暗道两侧燃着油灯,微弱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

风檀捂着左臂上的刀伤,血水滴答下落,她无法只好停下片刻,从怀中拿出孟河纳布尔特制的金疮药撒上,而后撕下袍角的一块布料将伤口紧紧包扎,伤口深可见骨,一番动作下来额头处沁出细密的汗珠,唇色变得更加苍白。

想要她死的人无非是苏贵妃或者景王派来的人,今夜派杀手尾随在她身后欲要彻底了结她,用这样粗暴的方式杀人,说明她在朝中势力愈发壮大,已经严重威胁到了他们,他们坐不住了。

崇明帝派了大晄朝最顶尖的锦衣卫在暗中保护风檀,不过微生弦向来乖戾恣肆,风檀与他向来不对付,今夜用计那么气上一气,微生弦便被甩在了身后。

孟河纳布尔和朱七被她调走,今夜只要她独行,可以给杀手制造一个绝佳的刺杀机会。他们不可能不动手,只要他们动手,风檀今夜便有作案后的充分不在场证明。

一场局,只有让敌人放松警惕,才能在她最得意的时候一击致命。

而风檀向来是最有耐心的猎手。

通过狭长的暗道,第一处机关便映入眼帘。永乐寺的机关风檀在寺庙结构图中做过功课,她手指按上壁上凸起,石门便轰隆隆地在眼前打开。

高大暗殿中充满岁月沉淀的气息,殿中光线昏暗,仅有几盏长明灯散发着微弱的黄光。

四壁的壁画规模宏大,正中央的墙壁上是一副巨大的“极乐世界图”,佛祖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周围环绕着身披彩衣,手持法器的菩萨和弟子。天空祥云缭绕,仙乐飘飘,无数天女在翩翩起舞。

风檀又看向左右两侧墙壁,在它们上面分别描绘了佛教中的“六道轮回”和“因果报应”。

佛法妙谛,述六道轮回。六道分别为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在佛教中六道如幽谊之径,它和因果报应相生相连,将众生灵魂卷入其中,不断循环往复。

想到循环往复,风檀立刻想到了九世轮回重来的萧殷时。

她神色暗了一瞬,抬脚走向六道轮回。

在壁画上,可以清晰看到琼楼幻梦,福尽堕尘的天道;尘世浮生,苦乐相缠的人道;嗔怒争斗,战火纷飞的阿修罗道;愚昧无知,弱肉强食的畜生道;饥|渴难耐,怨念深重的饿鬼道;烈火寒冰,酷刑无尽的地狱道。

在壁画右下角提有一行梵文,“嗟乎!六道轮回,如梦幻之迷局,众生困于其中,难以自拔。唯有听闻佛法,修行善业,方能打破轮回之枷锁,脱离苦海,得证菩提,入那涅槃之境,享永恒之安乐。”

风檀将六道轮回一一看完,手指触向壁画时上面忽而灵韵暗涌,青烟袅袅升起,眨眼间周身场景变幻,她被卷入了饿鬼道。

此处世界中饿鬼形形色|色,状貌可怖,他们大多身形瘦弱得如同枯柴,肋骨根根凸起,肚皮却大得惊人,犹如鼓胀的气球,高高隆起,与瘦骨嶙峋的四肢形成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风檀掉落其中,动静太大引得周边饿鬼停下脚步,纷纷向她的方向看来。美味的生人血肉是一顿诱人大餐,他们拖着残破的身躯疯了一般地往风檀方向袭涌来。

佛家认为,众生之所以能进入饿鬼道,是因为往昔所造恶业所致。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者必会堕入饿鬼道。

他们是饿鬼,更是恶鬼。

风檀懵了一瞬,随后在迷雾鬼域中快速躲闪逃亡,脚下不断有骷髅细手冒出,试图握住她的脚踝,身后大片饿鬼朝着她的方向追击,她逃跑速度很快,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一尊巨大的倒地菩萨石像,刚踏入这方地界,身后追击的饿鬼便缓慢停下了脚步。

风檀身后是菩萨石像,身前是尽在咫尺的饿鬼,他口中滴下的涎水掉落在地上,不舍地看了眼风檀,似是菩萨虽倒地,但也不乏敬畏,几吸后退步转身离开。

风檀警惕地看着即将触碰到她将她吞入口中的饿鬼渐渐远离,这才背靠着菩萨慈眉坐到地上。

来不及喘息,旁侧轰隆隆得天地大动,在倒下的菩萨神像旁侧,一尊金刚正拔地而起。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但这里不是。

菩萨倒地,金刚乘势而起。剧烈震颤之后,在黄土和白茫弥漫的雾霭里,隐隐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缓缓在薄雾中浮现,手执一把闪着冷冽光芒的长剑,一步步停到风檀面前。

鬼王刀刻斧凿的面容棱角分明,风檀抬眸,正对上他凌厉的漆眸,随后眼瞳重重震颤,他的面容同萧殷时别无二致。

方才恶鬼们不是因闯入菩萨地界而仓皇逃离,而是因为鬼王的无声威慑。

利剑指向风檀门面,他弯腰与她对视,声音低幽,“我说过,你我绝无相断日。”

刀尖向下,慢慢抵住风檀的喉咙,萧殷时在暗色空间里极为深邃的眼部轮廓有些骇人,压迫感让人喘不上来气,“找到翻覆重来的缘由,我会回到你身边。”

心脏跳动失恒,风檀僵硬在原地不能动弹,抵在颈前的利刃没有用什么力道,她阒然伸手握住剑身,鲜血从掌中泵出的同时倒转剑尖,刺向了对面人的胸膛。

鬼王如黑烟般消散,冲出幻境,风檀再度睁眼,对上同样一双漆黑的眼睛,“施主,可还无恙?”

第145章 无相(1)

鬼王如黑烟般消散,冲出幻境,风檀再度睁眼,对上同样一双漆黑的眼睛,“施主,可还无恙?”

风檀被他的眼睛晃了一晃,脊背重磕在身后莲花台上,险些一个趔趄跌入池中,身前青年出手握住她的手臂,两人在力的作用下撞了个满怀。

沉冷木质香扑入鼻端,风檀再度瞳孔震颤,她抬眸观察身前人,身着一袭玄黑僧袍,未曾蓄发,面容温润,却透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除了这双漆黑的眼眸,他同萧殷时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风檀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抬起手臂去触摸他的脸,想看看是否带着人皮面具。

青年松开揽着风檀腰身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手持檀木佛珠轻捻,淡声道:“施主僭越。”

“是我唐突,”风檀疑窦未消,眼珠一错不错地观察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动,“你是永乐寺的和尚?叫什么名字?”

然而青年的神情始终古井无波,闻言也只是抬眸看向风檀,道:“小僧法号

无相。”

风檀读过《金刚经》,其中有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强调超越表象的智慧观照。

风檀颔首,又问道:“无相师父,你来暗殿中做什么?”

烛火葳蕤,无相的轮廓在柔光中清晰锋利,细品像是古老的酒酿般温醇,但风檀直觉这人底色凉薄,且这种直觉完全没有来由。

无相踏上莲花台,修长手指轻轻敲击,莲花台犹如莲花绽放一般,石砌花瓣轰隆隆四外打开,从中心处缓慢现出一方蓝玉冰台,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块碧玺。

不知是敌是友,风檀拿出了枪|支。

台上人背对着风檀恍若未觉,然薄唇在听到轻微响动时轻勾起唇角,转身看向风檀时唇角微讽弧度不着痕迹压下,是一副谦卑的君子端方姿态。

碧玺质地如月华凝露,棱线含光,无相将它托在手中,迈步走近风檀,道:“施主不是来拿它的么?我帮你。”

无相在风檀跟前站定,烛光为他勾勒出墨色轮廓,周身似裹着一层捉摸不透的迷雾。他眉眼微垂看着风檀,长睫投下的阴影藏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流,伪装出的温和从容淡定,“施主要找苏贵妃报母之仇,少不得它。”

他竟知晓她的计划!这个认知让风檀立刻将枪子上膛,枪口瞬时就对准了无相的胸膛,开口语调如淬冰,“你是谁?”

暗殿潮雾凝聚成的水滴落在莲池中荡起一圈圈涟漪,二人对峙的水中倒影轻微波动。

无相并未生惧色,她的枪支抵在他胸|前,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微妙的爽意,她靠得很近,他喜欢杀意中带着的某些奇异滋味,只是这种变态心理没在他英俊的脸庞上表露出分毫,看着风檀只道:“法号无相。”

倒果为因,从前见面他杀她,而今她利剑成锋,有了无所顾忌杀掉敌手的资本。

风檀闻言眉头重重一跳,食指微用力扣动扳机,“再多说一句废话就送你去见佛祖。”

“施主无需怀疑我是苏贵妃的人,若我是,此刻的风大人早已被贵妃围剿。”无相无视胸|前枪支,伸手拿起风檀的手掌,将碧玺放入风檀手中,“单单拿走凤玺还不够,要想一举制敌,需有个让她死无葬身之地的罪名。”

无相说罢后退两步,又自旁侧机关中拿出另外一块玉玺,方五寸而厚三寸,边栏刻海水江崖之纹,波磔翻涌出隐现蜃楼城阙,回纹锁边如环天极,每道棱线皆经百炼水磨,其上刻有“奉天承运大晄天子宝”。

这是国玺!

无相将国玺放入锦盒后才收回莲花台中,他将龙凤两玺调转位置后回身俯望着风檀,道:“风大人,仅将凤玺带走,再鼓动官场弹劾,如此,贵妃仅做不成皇后而已。既然来了这里,何不将人置之死地,无法后生。”

所以偷天换柱,届时永乐寺开封玉玺时发现凤玺变成了帝王国玺,无论是不是苏贵妃干的,大不敬之罪都会落到她的头上。

受命于天的帝王命格变成宫中贵妃,没有哪个朝代的帝王和朝臣不会对这件事生出杀心。

的确是个极其狠毒的计划,对手将一点翻身机会都没有。

无相走下高台,广袖随着步伐轻扬,檀木珠在指间流转,起落皆有定数,“现在来回答施主的问题,我是谁。”

青年僧人袈裟上金线绣的卍字,在暗影里若隐若现,恍若天地间一抹永恒的禅机,偏他身上的暗黑底色在有意深藏中还是不断析出,“我是云无大师座下弟子,幼时跟随云无游历四方,奈何与佛法实在无缘,遂决意今日还俗。”

云无和尚是大桦朝的得道高僧,三年前来到大晄讲经,并入了永乐寺做住持。

风檀道:“怎么个无缘法?”

无相道:“我修不得善缘。”

风檀又问:“为何修不得善缘?”

无相回答道:“曾闻世尊于菩提树下睹明星而悟道,若换作在下,心中所想却是为何此星不独属于我,如若不入我怀,何不囚之困之杀之。”

风檀闻言眯了眯眼,这样看来他的确不是什么心怀世人的修者,她抬眸对上无相漆眸,又听他道:“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常住真心,可不生不灭。然茫茫尘世,诸般妄想困囿我心,亦因此得六道轮回。”

风檀讽刺道:“六道轮回,往来不定。无相师父没入畜生道,是苍天瞎了眼,还是师父算尽机关,巧匿己身?”

永远是这般伶牙俐齿,无相笑意深藏,转身看着暗殿壁画上绘制的巨大六道轮回图,回答道:“我虽修不得善缘,却也不曾做下恶事。”

这么说来,他倒是个好人了么?

“方才施主入了机关幻境,在饿鬼道中看到了什么?”无相站在昏暗幽邃的大殿,一袭玄色袈裟宛如泼墨,将周身光晕尽数吞噬,“施主有所不知,此幻境能映射出人内心中最恐惧的人或物,瞧着施主方才出幻境的模样,神色紧张如同遇到宿敌。”

风檀眉头一挑,审视着无相,他眉目冷峻,眉骨如刀削,眼尾微挑似淬了千年寒冰,薄唇紧抿时,几分阴鸷之气从中透出,故人熟悉的感觉实在太过强烈,但萧殷时明明已经死透了,那一枪正中心脏,他绝无生还可能。

静默片刻,风檀缓声道:“在饿鬼道中看到了只恶犬,他怕是入错了轮回,于是我送他去了畜生道。”

恶犬无相眼神阴郁一瞬,唇角却挑起微微的弧度,道:“恶犬做过什么事,让风大人如此惧怕?”

与此人交涉句句被他带着走,他是个不着痕迹就能讯问的高手,不去做判官还真是可惜。

风檀道:“恶犬啃噬过的人心比地狱铁丸还烫,我让它在饿鬼道里嚼碎了自己的心肠,挂上孽镜台。如今正在畜生道里,替自己啃噬过的人磨平百年间的犬齿。”

无相忽然低笑,声线如裂冰擦过铜钲,“恶犬上了孽镜台,他的前身大约是个人罢。既然做了这般恶事惹得施主不快,施主只将他放入畜生道如何解恨?不若用十殿阎罗案前的朱笔捅破恶犬的肚皮,将心肝脾肺全都拉扯出来,打结做了孽镜台上的赤练剐绳。”

风檀道:“佛门重地,你倒是没有忌讳。”

“我不皈依佛,”无相忽而迫近风檀,开口字字血腥,“孽镜台前无好人,鬼门关前僧道多。游方僧袈裟里缝着十八颗生人眼珠,羽士冠缨上挂着半片残舌,老道水袖八卦用产妇胎盘染就,沙弥仗头串着的佛珠是活人喉结,炼丹真人炉子里七十二个幼童天灵盖咕嘟冒泡孽镜台上被血浸得透亮时,才知这阴间的僧道比阳世的恶鬼,更懂如何拿袈裟羽衣,裹住满肚子的剐人刀。”

风檀被他说得恶寒,道:“忘川水倒卷成黑莲,镜中晃出个烂额黑心和尚!说得这么真切残忍,你去过孽镜台么?”

无相僧面未动,“去过。”

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半尺,风檀冷笑一声,忽而伸手拿起他的手腕,掀起僧袍指腹触摸,并没有摸到任何自杀过的疤痕。

继而抬头看向这张截然不同的面容,和尚身量倒是如萧殷时一般的高,于是风檀再度疾速出手拽住他胸|前僧袍,将人拉得微微俯身后抬手触碰他的脸颊。

细腻微凉,有温度,是真实的人皮,而非带着面具。

提起来的心放下半截,眼前和尚身上的诡谲气质与萧殷时太过相似,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产生错觉。萧殷时能够轮回的触发节点是因系统,系统任命的每代穿越者穿越时空的时候,他也能因妇女权益捍卫者的身份再度入局入世,这一世同以往都不再相同,风有命是最后一代穿越者,他也应不再入轮回。

枪子正中胸膛,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掉落崖底后无人可以生还。

殊不知一切特质都没有刻意深藏,却无迹可寻的时候,境况才更是吊诡。

无相任由风檀指腹在他脸庞上逡巡,直到风檀确认完毕时才挺直脊背,垂眸看着她狐疑一起再起的神色,语气平淡地道:“风大人这么喜欢我的脸么?”

风檀与他拉开距离,让那股一直浸润在鼻端的沉冷木质香稍稍挥发些,声音依旧很稳,“前些日子坊间传闻,永乐寺里来了个俊俏小师父,惹得帝京城中女娘纷纷来寺里进香,今日方知传言非虚。”

无相道:“风大人也爱皮囊之美么?”

风檀道:“容貌美丑,皆为皮下白骨,但容色佼佼者,自然更悦目些。无相师傅今日要脱离佛门,又设法来见我,还俗之后,有何打算?”

无相伸手剥落自己的僧袍,胸|前薄肌暴露在昏昧的佛光里,“风大人倒是直爽。”

玄色袈裟披落在地,带起来的风晃动了半垂粗线蛛网。透过网中看去,青年锁骨深陷如古砚凹池,半露出来的胸膛上能看见肌理下青蓝色的血管,心窝下方的腹直肌隐成两道浅壑,随着逼向风檀的姿态牵出斜向肌理,恰似匠人用刻刀在羊脂玉上轻划的浅纹,却在转折处透出嶙峋骨感,比殿角倒悬的修罗更添三分冷冽。

沉冷木质香又侵袭过来,伴着属于男色的欲|望与诱|惑,风檀面色沉着,“明人不说暗话。”

无相喉结动了一下,他侧首贴近风檀的耳廓,声音便得磁哑,呈一个极具诱|惑的姿态,“不知风大人府上缺不缺幕僚?”

蛛丝落上肩头,风檀抬指顺着露出的肩线去拂,肌肤相触地温润生凉,指端停在光裸肩头,纤长手指微弹似推敲,指端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在无相肩头似蛊似惑,“无相小师父还俗是为了做我府中幕僚?我不缺幕僚,倒是缺个面首。”

无相喉结在阴影里滚动,长睫在眼睑投下阴影,唇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哦?风大人若是对我存着这等心思”

风檀手指沿着无相肩膀下滑至胸膛,食指还在不断向下,直到隐没至他的腰线,成功打破了他从容的脸色,“经书上讲,前朝正德年间有个面首,人们唤他剥皮僧,原因是他被剥了皮蒙在鼓上,每次贵人敲鼓时,皮鼓里都会渗出血水,在鼓面凝成‘阿弥陀佛’四个字。我瞧着无相师父的脸皮,正适合做这剥皮僧。”

风檀感受到了他涨起来的地方,顺势去看他脊背处,恰巧无相折身,双手合十对着坍塌的佛像道:“无相生世前缘未断,与风大人的面首无缘。”

残烛在佛龛里爆出灯花,照着无相赤着的脊背,肩胛骨在皮肤下绷出锐利棱角,脊椎沟深陷如古刹石阶,每节椎骨都在烛光里泛着青白,细密的梵文刺青如同咒文般布满整个后背,最后一字顺着肋骨滚进臀|沟消失不见。

风檀一眼即离,至此终于确定完此人身上所有疑点,面上没贴人皮面具,手腕上无自杀伤疤,动情时不生凤凰图腾,他不是萧殷时。

无相识时务者为俊杰,风檀微微笑起,道:“说吧,你在这儿等我,究竟要做什么?”

“世人都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无相漆眸里露出让风檀心惊的坚执,“风大人收我为谋士,我为风大人俯首称臣。”

第146章 无相(二)

岩石间垂落的蛛丝结成玄色帷幔,在风檀大步离开时带来的风|流中诡谲飘摇。微弱光线里诸般法相隐于黑暗,又在云无携着琉璃灯盏踏步而来的同时再度亮起微茫。

云无来得悄无声息,显然他在暗殿中已聆听片刻二人对话,语重心长道:“你若仍执意于她业火终反噬。”

无相站在浓稠如胶的黑暗里,如某种诅咒般布满整个后背的梵文刺青渐隐渐消,而后青灰色纹路如活物般在脊背上游走浮出,顺着脊椎蜿蜒而下,所过之处皮肤泛起金红,恍若熔岩在血肉下奔涌。

在云无和尚走来的几息间,纹路已勾勒出凤凰舒展的轮廓,尾羽如燃烧的绸缎,自男人尾椎处蔓延开。每一片翎羽都像是自身体内部自然印刻在皮肉之上。当火焰纹路攀上肩头,凤凰的喙部猛地张开,两点幽绿的光从男人背部深处亮起,恰似凤凰睁开了沉睡已久的双眼。

无相本就漆黑的双眼变得更为幽邃,与背后重燃的凤凰图腾交相在一起,在布满腐朽感的大殿里显得极其瘆人。

云无走至无相跟前站定,再度道:“业火终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