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道:“和尚,我死过一次,业火早已反噬。”
云无和尚知道他冥顽不灵,多次相劝无果后也不再多加口舌,手中念珠轻轻波动,道:“你修行三年,佛理却未曾入你眼也罢,破我执本就艰难,更何况你与她之间牵扯九世因果。佛门不渡无缘人,众生根器不同,因缘各异,你既然决意还俗,老衲不会拦你。佛门之大,不舍一个众生;菩提路上,来去自由。”
依照《四分律》所载,还俗仪轨并不繁琐,只需脱去袈裟,除去戒具,归还俗服即可。
无相方才引诱风檀,已将袈裟脱去。云无捡起它来拍了拍沾上的灰尘,用银质小剪轻轻剪断袈裟上的一条衣带。
这条衣带名唤“福田带”,象征出家人受十方供养,肩负弘法利生之责。衣带既断,表示衣主再不皈依佛门。
云无敲响引磐,三声清脆的磐音在殿内回荡,道:“那年我在藏经阁誊写《大般涅槃经》,你来时忽有墨汁洇开,血字显出——遇煞星,破金身。我道行不深,渡不了你,恐要应箴言。萧殷时,此后你我不必再见。”
云无手执琉璃灯盏离开,萧殷时独自站在黑暗的大殿中未动,须臾后又低低笑起,阴诡如活阎罗。
云无皈依的是佛教,而他满身罪孽,哪里能入得了佛门。这三年在暗处不曾出现,无非是时机未到罢了。
三年前他胁迫风檀带他入系统时,并非如他所承诺的那般在系统中什么都不做。拿出一把狙击步枪引得各方势力来争夺只是幌子,他真正的目的从来没有浮出水面。
强大的星辰力量导致系统开启时,除了系统中人的时间仍在流动,其余众生皆被定格在那一瞬。而当他站在已经呈灰白之色的‘萧殷时’虚像前,看着已被风檀抹杀的帝师像,脑中谋划一刹成形。
在他与系统达成新交易期间,风檀的时间也被定格。
时间回溯,三年前他站在控制面板前,手指即将触上开启按钮的一刹,系统提示音响起:宿主已要求和人物解绑,是否要再度开启?
控制面板上浮现两个选择。
【请再次确认操作,是否要与萧殷时绑定帝师关系?】
【是否】
风檀握住他手臂的那一刻,风檀时间静止。
风檀是子系统的宿主,而主系统拥有属于自己的主体意识,它每一步都按照数据推演的设定执行,子系统宿主强行关闭了帝师角色,但改制步伐不因任何情感关系所羁绊。
它知道帝师角色承载者此刻在系统内部,于是在系统控制面板上重新开启了一条通道,【权利关系可以反转和流动,摒弃帝王之位,降为帝王之师,达成捍卫妇女权益计划,系统可为你再度开启轮回通道。】
风檀野性太足,萧殷时这个角色无法将她留在身边,那么换另一条路又有何不可?
萧殷时手指触上控制面板,点击【是】。
系统面板上浮现一行警示语:
【系统能量即将耗竭,若能协助宿主改制成功,系统将继续为你开启轮回通道。如若不能,宿主将被迫抹杀,轮回通道永久关闭。】
萧殷时的表情始终淡淡的,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与系统达成交易后再度对上时间流动的风檀,她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不过风檀勘案多年,敏锐机警,曾在之后两次质问萧殷时,“你还在系统中做了什么?”
用一世称臣换来往后世世轮回终将相遇,每次轮回重生,他都会让她付出代价。萧殷时给自己谋求的福祉太可观了,他不可能告诉她。
所以后来,他设局弄死凤霆霄,又将罗煞军的控制权留给风檀,助她大军压境,重回大晄,满朝文武都无可奈何她要改制的第一步。
萧殷时走出暗殿,站在青玉阶下。月光斜斜地切过黑暗,在玉砖上投下一道纤细光痕,却恰好避开了萧殷时站立的位置,他整个人便隐在光痕之外,仿佛被光明刻意回避。
他微微仰首,视线穿过低垂的眉睫,望向阶前古佛。佛首半缺,金漆剥落殆尽,只余灰白的石胎,眉目依然慈悲。
身后有黑影无声落地,道:“主子。”
“朱七,”萧殷时目光仍在残佛上,眸中映不出任何光亮,唯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贵妃身死之后,朝堂各方势力必将重新洗牌,我要借势上位,再度坐上大晄第一权臣之位。”
往后宦海沉浮,利害博弈,他会帮她达成所愿。
佛前长明灯盏中积满了香灰和死去的飞蛾,渡了金身的菩萨仿若要被溺毙在香火脓河。
***
霉味混着血腥气从砖缝里渗出来,牧清灵蜷缩在稻草堆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头顶那扇巴掌大的气窗漏进几缕光,在墙壁上投下铁栅栏交错的阴影,像无数双扭曲的手攀扯在她身上。
对面以及隔壁牢室里传来铁链拖曳声,男人们淫邪的笑声以及调侃声穿透潮湿的空气,“瞧着这身宫装,小娘子打宫里来的吧,细皮嫩肉的还有几分姿色,在这腌臜地儿可惜喽,待牢头再探时,何不岔开腿让他快活快活,入了那穴岂不什么都好说!”
“嗨呀老兄,你这话说得,宫里来的小娘子都清高得很,况且你没听牢头说嘛,这位可是贵妃的心腹!”
“贵妃在永乐寺做下偷拿国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牵扯干系重大,满朝文武哪还有人敢为贵妃辩护,即便她是贵妃心腹又如何,还不是得一个死字!”
他们字字句句清晰入耳,牧清灵咬住下唇,将脸埋进裙摆之中。三月前她突然被人蒙面偷袭,昏迷了整整三个月,再度醒来后就被扔进了牢房。
期间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他们说她第一个将贵妃所作所为悉数招供,她招供了什么?!
“哐当!”沉重的铁门被推开,进来的一行人提着灯笼,光芒瞬间照亮整个牢房。
牧清灵眯起眼睛,看见白色裙裾踏过门槛,腰间的双鱼玉佩在晃动。再往上看,眉眼凌厉带着威压,正是宫正司的云静勋。
云静勋进来之后,其他牢房的犯人瞬间噤了声,烛火在她脸上投下阴晴不定的光影,她侧身示意身后女官将牢门打开,进去后稍弯了腰对着牧清灵道:“本官奉陛下之命再度审讯,问训过程中你若有虚言——”
云静勋转动眼珠示意牧清灵看向身后她带来的刑具,这些都是让人痛不欲生的好器具。牧清灵心中惊骇,原本咬死不招的心理有些不稳。
“如实招来,尚可留你家人一条性命”云静勋言语中藏了机锋,声音冷得像冰,如若敢有虚言,“你牧氏一门,九族诛。”
牧清灵被吓得跌坐在枯草上,眼眸中含着惊惧的泪珠滚落,她浑身发冷,唇|瓣哆嗦着道:“云姑姑,我您问。”
云静勋身在宫廷,知晓更多的宫廷密事,她是受皇命而来,一同前来监察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使微生弦,不过他从进诏狱开始就一副斜靠在铁柱下吊儿郎当模样,俨然是‘云姑姑请自便’。
云静勋为人板正,也不大瞧得上他那副模样,所以将他视作空气,继续道:“崇明八年,女祸案事发之后,涉案嫌疑人皆被囚于浮屠狱,孝贤皇后以一人之力将诸位女郎救出,而后在城门处被阻。受锦衣卫指挥使於天银拦截,恰在此时,东厂总督罗嵩传来圣旨,言称‘陛下谕旨,劫狱者不论是谁,不留活口’。”
云静勋说话之时指尖点在牧清灵愈发颤抖的肩头,将她止不住打颤的双|腿尽收入眼底,声音不疾不徐,“假传此皇命者,可是贵妃?”
气氛凝滞,牧清灵怔怔地望着云静勋冰冷的脸庞,知晓如果自己认下便是一个死字。孝贤皇后被射死当夜,崇明帝血洗东厂,又派出整个锦衣卫缇骑四处,去探查这桩大案。无果之后,东厂与锦衣卫数十年的平衡关系被打破,东厂因间接致孝贤皇后之死被皇帝解体,再无实权。而锦衣卫愈发做大,暗探密布整个大晄。
牧清灵心中明白既然贵妃也已入了大狱,便表明大势已去,她还有家人在,何必负隅顽抗去受刑,眸中骇得热泪滚滚,她闭了闭眼,它们瞬时掉落,“是。”
云静勋慢慢弯下腰来,目光直直地刺入她颤抖的眼眸,压低了声音又问:“永乐公主身边尚春香的死亡,也是苏贵妃设计的么?”
牧清灵浑身一僵,阖宫上下都知永乐宫的尚春香与宫正司的云静勋交好。她们一同入宫,在宫中十年彼此扶持的姐妹情谊深厚至极。
牧清灵的表情已经告诉云静勋答案,她声音很淡,依旧没有掺杂任何情绪进来,“她怎么死的?痛苦么?”
牧清灵在苏贵妃身边为虎作伥,各中明细皆都由她敲定,想起五年前尚春香死亡的惨状,她已然骇得不能说话。
云静勋从来都是个狠人,她不会让她好死了。
果然,云静勋缓缓站起身来,稍抬手示意身后跟着的锦衣卫上前来,淡声道:“给她个最痛苦的死法罢。”
“不姑姑”牧清灵扑上前要拽住云静勋的裙摆,被两名锦衣卫同时一脚踹到后方坚实墙壁上,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云静勋步履未停,路过微生弦时听他击掌三次,语含笑意,“云姑姑一片冰心在玉壶,好友泉下可知,也可安息了。只是不知,姑姑此番问讯是为陛下做事,还是在为风大人做事?”
苏贵妃不傻,不可能用国玺换凤玺,但这事既然发生了,无论是不是贵妃做的,她都犯了大不韪之罪,皇帝若是留情,也可免她一死。但偏偏‘牧清灵’为求活路,招供了贵妃害死先皇后之事,这便是触碰了崇明帝的逆鳞,罪无可赦。
云静勋转首看向微生弦,诏狱里阴暗的氛围将微生弦的脸庞映衬得犹如鬼魅,“我只为自己做事。”
微生弦皮笑肉不笑,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眯了眯眼,又有几名锦衣卫疾步而入,贴耳道了几句,他的笑容一霎消失。
微生弦抄起绣春刀提步向外走,“我早该想到的,就算她在礼部任职,也免不了去掺和刑部的事,贵妃还没被她弄死吧。”
属下回答道:“没有,甄永明大人亲自去了浮屠狱,估摸着不会出事。”
微生弦冷笑一声,道:“但愿如此那是个不按规矩出牌的主儿,干出什么混账事都不足为奇。”——
作者有话说:招供贵妃杀先皇后的人是擅长模仿他人的百相生,任务结束后坐牢时换回成真正的牧清灵。
第147章 联合
贵妃犯案触犯天颜,按制本应关往诏狱,由锦衣卫主审。但因在刑讯其贴身宫婢过程中牵扯出了太多朝廷官员,遂崇明帝下令将其押往刑部浮屠狱,由刑部尚书甄永明主审。
在刑部上任堂官高聿被拉下马之后,甄永明坐上了刑部尚书之位,在任职期间克尽官箴,凡案皆按律例处置,从不因私枉顾法度,因此博得了一个“甄青天”的好名声。
但甄永明知道,他过往为高聿做下的那些阴私案件并没有被抹杀,他有入阁拜相的野心,他是循吏而非清流。
浮屠狱的大门如同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了所有光线与声响。三月时节末雪簌簌,甄永明站在巨口之前,注视着前方款款而来的身影,恍惚中想起她初来帝京的那个风雪夜。
那时他感叹崇明十六年的风雪来得格外早,殊不知自那夜开始,大晄朝的风雪便从未停止。
待人离得近些,甄永明和风檀互行了个礼。按官制来说,风檀如今任职礼部左侍郎,乃正三品,而甄永明是刑部尚书,乃正二品。官大一级权差万千,刑部尚书作为刑部最高长官,负责全国司法、刑狱事务,是朝廷的核心大员之一,比之风檀手中的实权大得不是一点半大,受风檀官礼也在情理之中。
但甄永明其人谨小慎微,为官更是沉敛毓秀,他与风檀曾有过交易,对风檀权谋手段由衷佩服,因此行礼时并不扭捏。
风檀收了礼,身姿如竹笔直,微笑道:“甄大人等我很久了吧。”
甄永明捋了把胡须,回道:“风大人冰雪聪明,时候不长。”
“你算到我要来浮屠狱了结她,我算到你会算到我来浮屠狱了结她,”风檀顺手接过甄永明身后小厮打的灯笼,和甄永明一同往狱门走去,“咱俩若是在户部账房算账的官吏,想必算盘珠子已经嘣到对方脸上了。”
甄永明听她打趣,不由笑道:“哎呦,那岂不是珠子与账册齐飞,真账假账乱成一团了么。”
两人是故交,又是共同在官场谋划过的老熟人,说话从不藏着掖着,风檀听他无所顾忌,接下话茬,道:“官场贪墨横行是痼疾,没个好的制度约束,胆大的终究不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权力场,真账假账的他们可不怕查。”
浮屠狱甬道湿滑,空气滞重,寒意并非单纯的冷,而是一种钻进骨头缝里的阴湿。甄永明年事已高,六旬多的年纪早已不如年轻时候,他咳了几声,将话题转了回来,道:“真账假账暂且不提,苏贵妃这是一桩冤案谁的手笔你我皆知,风大人,你若进去弄死了她,老夫可要担责。”
甄永明虽与风檀有交情,但她此行的目的太过明晃晃,他没有胆量担责。
风檀脚步停滞一瞬,转身正目对甄永明,行以拱手礼,“甄大人,你我联手扳倒高聿时,我曾许助力你登上刑部堂官之位。而今我欲邀你再次联手,改制功成后,许你内阁首辅之位,加之太师之名。”
归朝后的少年官员语气淡淡,意如汹海,猛地将甄永明打了个措手不及。
要知道她方才说得这番话,这种承诺,唯有一人有权设置——皇帝!
甄永明眸中掩藏着的精光乍然迸射,几年不见,风檀早已不是初来帝京只为救人的七品刑科都给事中,而今她的野心与欲|望凌驾于皇权之上,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要翻崇明帝的天!
她实在是太知道怎么直戳一个官员的心窝子,他掩藏在心底最深沉的权欲被她直接翻扯而出,变成明晃晃的权益交换筹码,而她给的诱饵直逼他的命门。
内阁首辅加以当朝官僚体系最崇高、最显赫的太师官衔,古往今来从未有之。
而这也恰恰意味着,若是从此隶属风檀一派,便是与陛下为敌,与景王为敌,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
甄永明并没有进行诘问,闭了闭眼,三思片刻后行以官礼,道:“老夫愿为风大人马前驱,扫平改制坎坷事。”
风檀道:“如此,便多谢甄大人了。”
甄永明不再阻拦,挥手示意狱卒拿着令牌,为风檀引路。
风檀手执灯笼走上浮屠狱第十三层,暗狱中腐朽的锁链垂落如凝固的血瀑,在青灰砖墙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刑架上的宫装丽人已不复光鲜模样,因为受刑疼痛,有一下没一下的发出陶翁般的悲鸣。
听到来人声响,苏贵妃艰难地抬起了头,看到风檀并不感到意外,“你现在是得意,还是快意?”
风檀却不答她的问题,看着仇人血污的脸庞眼神平静无波,道:“苏贵妃,苏梓柔,风衡道的三女儿——风梓柔。”
苏贵妃并不意外风檀查到这些,她查案的本事一绝,出了这么多事,她查不到这些才算愚蠢。
风檀继续道:“建明六十二年,风衡道酒醉后被夫人的陪嫁女设计,与其有了肌肤之亲,之后诞下一女,名唤风梓柔。婢女原以为可以借此一步登天,奈何风衡道对母女二人厌恶至极,婢女心气极高,不愿受此冷待,于是带女儿离开风府,去往抚州。之后你改名为苏梓柔,在抚州受尽冷眼,你性情同你母亲一般高傲,亦视风府为仇敌,得了崇明帝姻缘后携恨报复,致使孝贤皇后薨逝。”
苏贵妃不置可否,她满头金簪皆被行刑狱卒扯下并收入囊中,此刻云鬓凌乱如草,几缕沾着血痂的发丝黏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周身鞭痕纵横交错,看起来狼狈至极。
但她的神情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凌然,对着风檀清凌的眸光忽而笑起,笑声三分畅快三分恶毒,“风衡道该死!孝贤皇后该死!风有命更是该死!凭什么我们同一门第,我却沦为寒门贱女,过在水深火热里,她们却骄奢淫逸纵享浮华!
我本毫无下手之地,多亏风有命弄出个劳什子女祸案,让我有了下手之机。我只恨没有亲眼看到你母亲和你先生被万箭穿心,没有亲眼看到风衡道含恨而终!”
风檀被激起三分怒气,但她竭力压下,面上不外露丝毫情绪,道:“若要报仇,你生错了娘胎,该去报你母亲才是。”
苏贵妃原以为风檀要用她的铿锵之言不齿她的所为,没想到她来了这么一句——你报错了仇。
苏贵妃顿时一噎,皱起纤眉,摒下贵妃仪态,啐了一口,语气不若方才激烈,缓缓平静下来,冷笑道:“莫对我说三道四,我该向谁报复,我自是清楚。”
“由嫉妒催生出来的仇恨,”风檀眸光落在苏贵妃的脸上,清凌凌的看过去时无端让人觉得自己本质都被看穿,“衍变成你天经地义的复仇妄念。”
苏贵妃并不否认,甚至得意地笑了起来,这让风檀联想到了萧轹灵。
她们二人看似相同,实则完全不同。萧轹灵说到底是为了一个男人做下种种恶事。而苏梓柔不是,她想杀的风家人都被她设计而死,是个不折不扣的狠人,同时她在不见刀光的政治场上也建立了自己的根基。
从与楚王同盟,到楚王兵败与景王联合对付风檀,执着于皇后之位,她手中一直想握着的,是权利。
她不依附男人,却可以利用自己酷似先皇后的容貌在后宫中站稳脚跟,再将爪牙伸向前朝,从这一点来看,她就比萧轹灵要聪明许多。
她知道女人手中要握权,而情爱无关紧要。
风檀三年来谋划如何扳倒苏贵妃的过程中已将她手中在明在暗的官员名单调查清楚,她将名册从怀中取出,走近些展开给苏贵妃看,道:“贵妃觉得手下这些人的奏疏即便他们联合上疏,能救得了你出浮屠狱么?”
苏贵妃底牌被翻到明面上,被铁链拴着的双手骤然紧握成拳,仰首看着风檀,咬牙道:“风大人可真是好大的本事。”
风檀道:“交出他们的底牌,我让你好死。”
苏贵妃道:“怎么,陛下要我死,你却要给我一条活路?”
风檀笑她天真,微弯了唇角,道:“是好死,不是不死。”
苏贵妃看了她的笑容,汗毛倒竖起来,“如若不然?”
风檀道:“不得好死。”
苏贵妃颤抖着唇,身体猛地前倾,距风檀门面只剩三寸之距,声音尖利地道:“你敢?!这是刑部大牢,我乃天子贵妃!要赐死也只能由司礼监的人传旨!”
风檀不为所动,旁观她无关痛痒的挣扎,正视她陡然逼近的面容,“我有什么不敢?”
有时候大声打压往往不若一句平常反问来得威慑性大,苏贵妃被吓出一身冷汗,对啊,她有什么不敢的?!
风檀一个凭一己之力掀翻大晄官场的人,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由霉烂、陈年血腥、焦糊皮肉与绝望汗水发酵而成的气味,粘稠地裹挟上来,沉重地压在苏贵妃胸口,她几乎能尝到铁锈的血腥,唇|瓣愈发抖动,话音也坎坷起来,“如若我不招,你你当如何?”
风檀要她门下之人为自己所用,这三年改制由于他们的阻碍导致风檀几乎寸步难行,但若是将底牌掀了给风檀,自己是真的一点都活不成了。
若是不给,也活不成,但不得好死。
苏贵妃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扭曲的畅快,眸中泵出的精光射到风檀眼里,“我偏不让你如意,不管你施什么酷刑,我都不会说。”
苏贵妃不上套,她对风家人的恨俨然已超脱肉|体受刑带来的痛苦,风檀忽而觉得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查案她在手,审讯人的手段却远不如萧殷时。
风檀将那人的身影从脑海中摘除,回首,对着暗狱门口唤道:“孟叔。”
孟河纳布尔闻声走进来,风檀没有回身看他,眸光仍落在苏贵妃酷似孝贤皇后的脸庞上,伸手抚上女人温软的皮肉,温声道:“先毁了她的脸吧。”
风檀转身离开,苏贵妃在身后惨厉的呼喊,“风大人自诩公正为人,光明磊落,却要行如此卑鄙之事吗!”
风檀脚步顿住,回身看她一眼,冷然道:“我从没有这两样品德。”
睚眦必报才是她的人生信条——
作者有话说:国庆节快乐!
第148章 验身
晨钟撞破五更寒,顺天府贡院朱红辕门外,数百举子已列成长龙。皂隶们举着写有“搜检舞弊,严查不怠”的黑旗来回巡弋,烛火在他们腰间悬挂的铁链上跳跃,映得众人面色如土。
“浩荡宫门白日开,君王高拱试群材。学如吾子何忧失,命属天公不可猜①。”李秀才拍拍前边同伴的肩膀,“咱们苦读十几年,能不能跃得过龙门且看这一遭,你瞧你这哆嗦打得,我都害怕。”
李秀才自排队等候检查进场已有两个时辰,他这边小声调侃着,后边亦有举子调侃他,“天底下还有你害怕的东西么,我昨夜可听着了,你打夫人的时候,连你家的鸡都不敢出声呢!”
李秀才性情暴戾,在坊间以爱打媳妇出了名,周遭邻居都可怜那进他家门的女人,自打三年前进了李家的门,身上油皮就没有一块是好的。
李秀才啐了一口,扭头对着身后邓通道:“那婆娘是该打!整天偷看我的书就罢了,还想着同我一般参加科举!嘁!她也配!”
“噤声!”邓通连忙捂住他的嘴,看看旁侧等候检查的女子长队,确认她们没有听到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挨着这狗东西真晦气!天天打媳妇也就罢了,竟连隔墙有耳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他又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来参加会试的光头“和尚”。
和尚身着一身松鹤襦衫,剑眉横飞入鬓,眼尾微挑处似有寒星坠眸,高挺鼻梁下薄唇紧抿,将下颌线条衬得愈发棱角分明。
和尚身量极高,自来这后便一直静默伫立,寡言少语冷性情,他站在前面只觉得本来就倒春寒的冷三月变得更冷冽了些。
想到这,邓通赶紧收了打量的眼神,再看向李秀才时眼中充满了鄙夷,这时衙役铜锣鼓又响起,“下一位!”
两名膀大腰圆的衙役如鹰隼般走来,一人抓着李秀才衣领,另一人粗粝的手掌已探入衣襟。
仕人争趋于举场,百计营谋,科举舞弊的事情屡见不鲜,其中贡举更是舞弊之丛。常见的作弊手法通常是将写满蝇头小楷的桑皮纸或者绢帛夹带进随身携带的考试用品或者周身鞋袜衣物中。
衙役搜查小抄很是熟练,他将李秀才带到贡院龙门东侧新辟出的搜查值房,命他解发脱衣,自脱下的衣物细细摩挲,每一处接缝、衬里都不放过。
又拿起他的面饼,掰开揉碎;检查砚台底部是否中空,笔管是否中空事无巨细一一查看后,才允他出了门。
李秀才松了口气,就在他撩开门帘走出来时,一个妇人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大声斥道:“官爷!他带了小抄!”
李秀才看是柳娥,当即变了脸色,“贱妇!你哪来的胆子偷来贡院!还不快滚回家!”
日头刚刚升上来一点,薄光映在柳娥脸上,循声出值房的衙役这才看到她脸上尽是被殴打过的伤痕,目光略微诧异,看了眼这细皮嫩肉的书生一眼,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秀才又一巴掌扇到了柳娥脸上,怒叱道:“贡院岂是你胡吠的地方!快滚!”
柳娥被打得摔倒在地上,嘴角渗出血迹,耳朵轰鸣不止,周遭声音如翁鸣,但她还是坚执道:“官爷,他带了小抄,塞在他股间!”
嗡鸣声褪|去,柳娥说完后发觉天地也是一片安静,大家目光都齐刷刷落在她身上,倒是衙役先反应过来,“你、你说他藏在哪?”
柳娥自嫁来后对李秀才的仇恨在这一刻变成了一种恣肆爽意,她觉得自己可以不要脸了,脸面是个什么东西,当朝科举作弊是重罪,他早就该去牢里蹲几天,这辈子都不能参加科举!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说话粗俗语气坚定,“在他谷门中!官爷若不信,自当查看!”
李秀才面容大变,衙役一时之间也不知作何动作。侧身挥手向旁侧衙役咬耳几句,那衙役便急匆匆进了贡院中。
晨光穿透贡院辕门,那衙役再出来时身侧多了一名少年模样的官员。月白镶边广袖扫过廊柱,腰间正三品孔雀补服的织金纹样在光影里若隐若现,革带悬着的螭纹玉佩随着步伐轻晃,碰撞出清越声响。
风檀眉目如画,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她站在阶上,扫视了一眼台下,在看到无相时眸光定格一瞬,又不着痕迹地挪开,落在被暴打过的柳娥身上。
风檀开口声音如碎玉投冰,道:“你方才所言,可能保真?”
毕竟要检查的是读书人,还是读书人的私密处,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若是没有检查出来什么东西,李秀才是寒门举子,他所代表的派系会群起而攻之。
她是此次科举的主考官,这场科举对改革至关重要,不能出一点差错。
柳娥看着风檀,一时忘了答话,衙役狠声道:“问你话呢!”
她这才回身,道:“民妇确定!”
柳娥心思缜密,李秀才干的腌臜事,她桩桩件件都清楚。他三年前误了她参加乡试的机会,他也别想好过。
风檀挥手,示意衙役把李秀才带下去检查,又吩咐衙役继续其他人的检查。
李秀才不忿也不肯,脑中百转千回想要逃脱被检,涨红了脸怒嚎,将矛头指向风檀,“风大人你莫要欺我寒门学子无依傍!我李家无官荫,与那些天之骄子门第不侔,但我李某却是有骨气的人!要检查也行,除非你亲自检查!”
他将话题引到寒门,这便足以引起列队中寒门举子的同情,果然奏效,长队中很多人开始为李秀才辩护,声如沸水不绝,顿时喧哗起来。
旁侧正在逐个经受检验的女子长队的举子们也纷纷侧目而来,程瑞徽站在长队中,静看风檀如何应对。
风檀听到李秀才为难的话语后道:“可以,我亲自来,不算辱没了你的傲骨。”
李秀才接到不按常理出的牌,顿时傻了眼,他实在没想到风檀这样的天潢贵胄,大晄朝皇帝唯一的嫡亲公主,朝中正三品大员,如此权臣,会屈尊到去扣他的屁|股
邓通看着李秀才瞬间难看下来的脸色,知道局面已陷入僵持。风大人脸色坦荡,李秀才再扭捏便是他有猫腻了,正在这骑虎难下之际,身后和尚开了口,声音低沉清越,“考场纪律严明,既被自家妻子举报,便是罪证有迹可循,风大人要探查也是常理。但你让风大人一女子来亲自查看,岂不是光屁|股打老虎,又不要命又不要脸。”
和尚话说得犀利,但理却是这么个理。风檀是当朝皇帝的掌心宝,尽管在朝政问题上崇明帝并不支持她,但是在其他方面,崇明帝哪样不是派司礼监掌印亲自操办。他方才真是失心疯了,想了个这样低劣的招式!
而现下他就是骨缝里的肉,两面受硬气,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李秀才正揣度着,和尚走近了些,对他低语道:“须知霸王不过江。”
他说罢,便对着风檀道:“风大人,我名唤萧长庚,是抚州府的举人,家族不显却也不算埋汰了李秀才,不若让我去检查,李秀才,你意下如何?”
李秀才从虎上下来,急忙接话道:“对对对,如此甚好。”
风檀深深看了眼无相,萧长庚长庚长庚,长命百岁么?自那日辞别后她已派人调查过他的身份,的确如他所言,没有作假。且他虽是刚还了俗,却参加过三年前的乡试,中了举人,进了会试场。
愈是没有疑点,风檀愈觉得奇怪,但若具体说是哪里,她是真的说不上来。
风檀颔首,道:“那便劳烦萧举子了。”
衙役拿来一应器具,将薄皮手套和油膏放入检查值房,便躬身退了出去。
不消片刻,萧长庚和李秀才从值房中出来,衙役案板上托举着的赫然是写满经义程文的油纸卷,它被细线扎得极小,表面还做过防水处理,沾着污秽和滑液。
风檀看了一眼,挥手示意衙役将李秀才带下去。
柳娥长舒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方才李秀才那一掌将她的牙齿打得有些松动,她把手指伸进唇中,取出一颗松动的牙齿。
血沫瞬间染了满手,风檀转首对着孟河纳布尔道:“孟叔,劳烦你为她疗伤。”
长队再次前进起来,轮到萧长庚时,风檀制止了衙役,温声道:“此人,我亲自查验。”
衙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是萧长庚唇角的笑容一晃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天色尚未大亮,值房内烛火摇曳。风檀端坐在斑驳的木案后,案上堆满笔墨与考生名册,暗角铜盆里,清水已被洗笔染成墨色。
风檀身旁站着一名面容清癯的书办以及一位目光锐利、专精笔迹的学官。
“萧举子,请坐。”书办声音平和,指了指面前那张光秃秃的木凳。
他问道:“籍贯何处?”
萧长庚答:“抚州府人士。”
书办又问:“哦?抚州府前些年龙脉受阻,倒是风大人查清了龙脉一案。城西塔山之下,有家‘清风茶馆’,其招牌点心为何?”
萧长庚道:“学生自小跟着云无师父云游,对此不甚了然。”
此题旨在核查籍贯真伪,若对答如流,则嫌疑稍减;若支吾不清,则需深究。萧长庚回答坦荡,且一题也判不出什么,根据细枝末节判断出他口音不错,书办不再追问,只对风檀微微颔首。
年长的学官推过一张白纸,一方新墨,道:“萧举子,烦请默写《大学》首章,并朱熹注疏前三百字。”
学官手边有萧长庚报名时亲笔填写的“亲供”和乡试时试卷存档笔迹样本。在压力下默写,笔迹是否与存档保持一致?是否有刻意模仿或变形的痕迹?书写时的手部稳定性,都能透出内心的虚实来。
值房内只剩墨条摩擦砚台的沙沙声,以及笔尖化过纸张的细微声响。
学官并不看萧长庚,而是端起茶杯,看似悠闲,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笼罩着他每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他发现这人自进值房起便自成一股气定神闲的气度,行止运筹帷幄,定力颇深。
待其默写完毕,学官拿起纸张,先对比笔迹,确定同一后对着风檀请示。
风檀挥手,示意二人退下。拿着宣纸仔细端详片刻,此人与萧殷时笔迹完全不同。两次见面两次试探,除了性格方面有些相似之外,他没有一样能与萧殷时对上号的。
风檀问:“朱子注中‘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一句,与《近思录》卷二程子所言‘性即理也’如何贯通?又,与陆象山‘心即理’之说,根本差异在何处?”
这是一个极为精当且切中肯綮的考问,直指宋明理学核心义理的分野与融合。要回答此问,需清晰地梳理朱子理学本身的逻辑,并对比其与心学的根本差异。
萧长庚作答,声音清朗如击玉磬,语调不疾不徐,每个字都清晰沉稳,“大人所问,学生浅见以为:“性即理”乃一内化于心的逻辑展开,共同构建了“理”为本体的哲学体系。而其与陆子“心即理”之说,根本差异在于将道德本体(理)置于心之内外。朱子学中,心与理是认知性的“涵具”关系,故功夫向外;心学中,心与理是存在性的“同一”关系,故功夫向内。此即“理学”与“心学”分途之始。学生愚钝之见,是否有当,伏惟大人训示。”
萧长庚熟悉经典文献、概念辨析清晰、思想脉络把握得当,也具有融会贯通的能力,同乡试第一名的成绩并无出入。
风檀眸光定在他身上,这第三关——审文章,知根底,他也并没有错漏。
与萧长庚初见后她排除了萧殷时身体的可能性,又想起鬼神之说中人的魂魄没有离开,于是便派人查了这位萧长庚的一切过往。他在过去二十年中一直呆在云无大师门下,且今日一观,他与过去的萧长庚完全一致。
或许真是她草木皆兵,想多了么?
风檀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得略久了些。也许是跟着云无大师修行过,萧长庚身上有种无形的“静气”,像是一株孤松,任凭风雨欲来,我自根系深固。
风檀又问:“永乐寺中,你说要入我门下,便是这个意思?”
以科举进入官场,摒弃僧人身份,在大晄朝为官。
萧长庚道:“正是。”
“为什么?”
“帝京权力场,两派倾轧,长庚此心唯属大人,生死都随风大王。”
答语像是调侃,细听还有些模棱两可的暧|昧在,风檀对上他仿若无比深情的眼神,眩了一息。
莫要被皮囊所惑,风檀又问:“为何不选景王?”
萧长庚挑唇,三分笑意显出,“大人手上有军队,有军队就有无限可能。”
风檀眯眼,自案前站起,走到萧长庚案前,俯视着他道:“你是说我会谋反?”
萧长庚抬眸,纤长细密的睫羽下是一双漆黑的眼眸,“政变输赢都是与天作赌,赌输了大人不反,难不成还要为景王伏低筑帝台么?”
风檀心跳漏了一拍,思量须臾,也对他露出了几分不真实的笑意,“你胆子很大。”
萧长庚不置可否,站起身时影子笼罩了风檀,“不比风大人。”
他的身份二度确认完毕,风檀眉间笼着的阴翳散开些,对他道:“龙门即开,你走吧,莫误了时辰。”
在萧长庚即将踏出值房之时,风檀目光如炬定在他的背影上,骤然唤道:“萧殷时。”
萧长庚背影没有丝毫停顿,倒是门外的衙役喊停了他,粗声道:“大人叫你。”
萧长庚这才回过身看向风檀,漆眸中的锐利锋芒被他掩在深处,回以人畜无害的微笑,“大人唤我?”
旭日东升,风檀能够清晰地看到在男人在光影勾勒下顶级的皮相和骨相,她既静且缓地吐出一口气,道:“若你能高中状元,便来我麾下谋事,我保你此后仕途高升。”
种种试探已经表明他不是萧殷时,风檀知道他胸中有城府,在官场上定是一柄锋利的长剑。
来参加会试的女子队伍不比男子队伍人多,早在一刻前便已全部入了号房。风檀站在贡院门前,问负责检查的衙役道:“方才,是他将卷纸从李秀才股中扣出来的?”
衙役摇头,道:“不是,他对着那秀才说,让他自己扣。否则他动手,他会肛/裂。”
风檀:“”——
作者有话说:①浩荡宫门白日开,君王高拱试群材。学如吾子何忧失,命属天公不可猜。——王安石《李璋下第》
阿檀:我试探试探再试探[问号]
萧殷时:从一章开始我就是表演家[彩虹屁]
第149章 野狐狸
科场说白了就是个名利场,它的后面是官场。官场左右着科场,大晄官场不净,科场亦不能清,谨防考生作弊只是对科考公平性维护的开端。
参加科考的寒门学子仅占考生的小部分,更多的豪族学子背后牵连的势力盘根错节,要想彻底杜绝他们舞弊并不简单。
在会试开场之前,风檀便同礼部官员协商了不少方法来防止豪族从中作梗——棘围贡院,实行糊名考试,并在考试完成后誊录考卷,让判官无以从中分辨考生姓名。
贡院衡鉴堂中,十八盏羊角灯将朱漆长案照得通明。三十六位同考官分作六列,垂首伏案的身影在屏风上投下晃动的暗影。
风檀将蘸饱的狼毫在朱批纸上洇开墨团,批阅中清声道:“诸君切记,民乃国之根本,官为国之栋梁,天子门生皆出于此,一字之误,便是学子十年血泪!”
三十六位同考官心下一凛,齐齐应是。这场科举对于风大人而言的重要性他们皆看在眼里,自金殿改制后因朝堂上没有任何一个女性同盟导致她步步受挫,她急需一批新鲜血液注入朝堂,将改制之事进行下去。
但朝堂上有多少女性才能够让平权目标进行下去?
这个答案风檀不知道,因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游戏,而是一场从数量到质量,自上而下地从朝堂到大晄民间的全方位变革。
她最终的目标不是追求男女在朝堂上比例平等,而是创造出一个无论性别为何,每个人都能凭借其才能公平竞争,并且女性视角和需求能被自然纳入所有决策考量里的政治环境。
朝堂上女性数量是推动平权的重要因素,但非决定性因素。要实现性别平等,不仅要提高女性参政议政比例,更需要构建公平的制度体系,打破大晄百姓心中封建的观念
那一天才是实现改革彻底成功的日子,那一天距离现在的大晄朝政治环境依然很遥远。
想到这,风檀揉了揉眉心,她忙了几日都未曾休息,头有些闷闷作疼。
孟河纳布尔端了杯安神汤过来,对着她道:“休息,去,睡觉,不要,在这,回家。”
风檀看着孟河纳布尔眼中犯上来的执拗劲,道了声好。
梆子敲过三更,夜已经很深了。半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泛着灰蒙蒙的毛边。侍郎府门前两盏硕大的灯笼投下殷红的光晕,照着门前被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台阶。
就在那光晕边缘的暗影里,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
萧长庚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身材清瘦欣长,他并不踱步,也不张望,只是静静地站在阶下等候。
风檀不知萧长庚在这儿站了多久,直到她靠近,萧长庚才转眸看过来,深邃的眉眼在寂夜中显得尤为沉冷。
寒风掠过巷口,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又无声落在风檀与萧长庚交错的目光间。
她定定看了他一瞬,道:“萧长庚,你在我府门前做什么?”
萧长庚道:“初还俗,帝京无落脚之地,还请风大人收留学生几日。”
说这话时,他眼中未有羞涩,也未有卑微,反倒有一种内敛的矜持感。
收留他个几日也没什么,风檀做了个请的姿势,萧长庚从善如流,跟着她进了府邸。
鱼汝囍听到动静迎了上来,见到风檀身后的男人稍微怔愣,问:“这位是?”
风檀简略道:“进京赶考的学子,盘缠尽了,无地栖身,来我这借宿几日。”
鱼汝囍哦了一声,话是对着风檀说得,眸光落在萧长庚身上,“若是人人如此,咱风府这一亩三分地,可不够分的。”
风檀道:“也不是人人都能提得出这个请求。”
“也是,能想得到来风大人府里住的人唯这一个。”鱼汝囍将落在萧长庚身上的眸光收回来,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信笺,交给风檀,道,“喏,阿日斯兰的书信。”
自风檀与阿日斯兰分别后,两人各自投身入自己的事业中,且大晄与索塔哈相隔万里之遥,他们无暇分身见面。
“他要来大晄。”风檀看完书信后道。
鱼汝囍拍着孟河纳布尔的肩膀调侃道:“哎呦呦,咱们风大人远在草原上的爱人,可终于敢来天朝见老丈人了。”
风檀闻言眉眼间也漾开些笑意,往鱼汝囍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嘣,道:“鱼将军看来是武试中当上状元了,前几日的焦虑一扫而空,都来打趣我了!”
武试锤未定音,鱼汝囍不想聊这个让她紧张的话题,冷哼一声,佯装打哈欠,施施然转身,边走边道:“夜深了,不适合跟小气鬼打交道,我还是回去睡觉得好。”
她们二人在前边说着话,谁也没看到萧长庚眸中染上的诡谲恶意,瞳孔呈现出一种近乎纯粹的幽黑。
他站在庭院中,看着她在月光下清隽的侧脸,与好友调笑阿日斯兰时唇畔的温软笑意。
容你回大晄完成改制已是底线。
再多的,不会让你如愿。
***
放榜日,贡院外墙——“龙虎墙”被人潮彻底吞没。放榜的喧嚣未尽,脱颖而出的贡士们便迎来了殿试。
殿试没有淘汰,只定名次。一甲三人为“进士及第”,即状元、榜眼和探花;二甲为“进士出身”;三甲为“同进士出身”。
名次之差,犹如云泥。
萧长庚在翻覆九世中次次中状元,此世连中三元早在他意料之中。
当传胪官唱响名次,声彻殿廷时,他的眸光和风檀遥遥对上。
兵部尚书茅秉郡将目光截断,他走到风檀跟前,对她道:“此次科举参加者总共四十万,从童试到殿试,风大人一路亲力亲为,最终能入大晄中央级的女子人数高达二十人,真是可喜可贺。变了历朝历代的法,大晄的新气象走向如何,风大人心中可有定数?”
茅秉郡咬重“亲力亲为”四字,他是景王手底下的人,风檀连续三年间或明或暗遭受景王毒手的次数颇多,想必每一次都少不得他的助力,风檀皮笑肉不笑地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你”茅秉郡窒了一瞬,还没等他开口便被穿过互相道贺人群的晋安挤到一边。
晋安近些日子没怎么看到过风檀,知道她忙,他便不去打搅她。好不容易等她忙完了,再不拽着她玩就不礼貌了,索性将风檀今日的行程安排的明明白白,“檀哥儿,咱们去看看一会儿的榜下捉婿好不,晚上再去琼林宴!”
刚打了场小胜仗,且御龙营中前来帝京赶考的学子中多人高中,风檀理应去为她们贺喜,便点头应了下来。
晋安见她应下来,顿时喜笑颜开,转首对着萧长庚扬了扬下巴,道:“状元郎,听闻你向风大人荐了枕席,做了她的门生?”
萧长庚道:“做了门生不假,自荐枕席大人却不收。”
晋安噗嗤一笑,安慰似得拍了拍萧长庚的肩,调笑道:“可别惆怅,自风大人归京后,前来自荐枕席的儿郎们可不止你一个,倒是进了风府客房的人唯有你,你莫气馁,你定有大本事在,要我说——”
晋安说起话来没个把门儿的,风檀打断他的胡诌,“晋安,你父亲唤你。”
晋安汗毛倒竖,“在哪儿?”
风檀道:“往身后瞧。”
晋安听话地转过身去,身后红绿蓝官袍缤纷,新科进士们语笑嫣然,哪有他那暴躁逼婚的老父亲?
“檀哥儿,我怎么——”晋安回转了头,身后早已没有风檀,唯有萧长庚远眺殿外,“嘁,又骗人。”
萧长庚站在九龙盘旋的金柱前,看着风檀一人缓缓走下百米高的台阶,旁侧御道浮雕上的九条蟠龙宛如被驯服般伏在她脚下,她越过翻腾的龙身,越过层层丹陛,毫不留恋地走出太和殿。
无论是走上权利巅峰,还是从权利巅峰上下来,她都不太在意。
孤鸿绝云,清襟辽阔。
晋安站在萧长庚身侧,语声带笑却暗含告诫,不复方才得调侃之言,“她不是你能肖想的人,莫要上了心,届时求而不得最是痛苦。”
食其因,烹其果,求而不得的滋味萧长庚抬起手来露出光洁的手腕,丑陋疤痕早已消失,他却仍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琼林宴是天子赐新科进士的荣典,三百新科进士身着青罗袍,束素银带,鹄立玉阶下如雁阵初排。
崇明帝乘着步辇而来,盛洪海侍奉在侧。钟磬齐鸣,众人按甲第次第排班,行三跪九叩大礼。
崇明帝看了眼立在百官之中的风檀,又看了眼她身旁的朱七,对着盛洪海道:“萧殷时的这个死士,怎得如今还跟着她?”
盛洪海道:“没有朱七,风大人控制不了罗煞军。”
崇明帝不再续问,挥手示意开宴。
光禄寺卿奉旨,顷刻间宫女太监拖山海珍馐迤逦而至,蓝田玉碗盛着冰鲙,翡翠盏盛着琥珀酒,美馔良多,香气四溢。
教坊司乐工奏《朝天子》雅乐,金鼓铿锵,笙箫和鸣,舞姬广袖翻飞,宛若惊鸿游龙,踏乐而舞。
崇明帝不喜这样的场合,每次亲临也呆不过一刻,“卿等蟾宫折桂,当效先贤,佐朕治世。你们少年人,朕在此处总是放不开,便先行回宫。”
晋安碰了碰郑清儒的手臂,看着崇明帝来去迅速,道:“陛下多年不上朝,也不爱出席典礼场合,果然清修的人都不喜俗世。”
郑清儒道:“不可妄议陛下。”
晋安自讨了个没趣,无奈撇了撇嘴。景王将二人对话听入耳中,对晋安笑道:“陛下自小便是这样冷性情,想当年为他选太子妃时可让建明皇帝爷急得嘴上都冒了火泡,这性子嘛永乐倒是与陛下一般无二。”
说罢,他看像旁侧风檀。
风檀在身边亲眷一一离世后变得愈发寡言少语,清冷的面容几乎不生波澜,她不理会景王的调侃。
景王自讨了个没趣,眸光落在新科探花程瑞徽身上,执犀角盏遥指席间,高声朗道:“玉阶寒浸九霄明,簪罢宫花夜未更。休道女儿脂粉弱,墨池冻笔写公卿!”
这首诗是程瑞徽前些日子被其他举人看不顺眼,言语中多加鄙夷,写来骂他们的,此刻被景王在席间念出,众人推杯过盏的动作不禁停了一停。
景王抚掌而笑,蟒纹玉带在烛光下泛着冷光,继续道:“胭脂染就青衿色,敢与须眉竞榜名,小女子好大的口气。”
程瑞徽向来坐得定,道:“今陛下广开恩科,女子得以执笔,可见大晄有海纳百川之德。”
这话便是说景王若计较便是景王小家子气,景王不恼,转了个话题为难她,“古有《礼记》云‘父者,子之天也’,然《仪礼》又言‘夫者,妻之天也’。你且论一论,夫与父,究竟何者更亲?”
程瑞徽是风檀门下,景王这是换着法子打压风檀的势气。
程瑞徽鬓边玉簪微颤,从容敛衽,道:“父之亲,在血脉传承、养育之恩;夫之亲,在情投意合、相濡以沫。然《孝经》云‘孝悌之至,通于神明’,为人子女,孝父乃天性;为人妻室,敬夫是本分。二者皆为至亲,何分高下?不过是在不同境遇中,各尽其责,各守其道罢了。”
景王眯眼,摩挲着杯盏,道:“好个和稀泥的说法!若遇父与夫相悖之事,又当如何抉择?总不能二者皆选!”
程瑞徽神色沉静,道:“若逢此境,当以大义为先。若父行正道,夫有谬误,则劝夫从父;若夫守礼法,父有偏差,则谏父顺夫。调和矛盾,方显智慧,而非定要分出亲疏。”
风檀举杯敬向景王,道:“孝烈本是一体,无论父与夫,皆以‘和’‘孝’‘义’为根本,这才是治家治国之道。”
景王哑口无言,亲自倒了杯酒递给风檀,言笑晏晏,“是皇叔狭隘,该赔你个不是,你我饮尽此杯酒,叔侄情谊不可裂!”
冠冕堂皇的说法下是意味不明的酒液,杯中盏倒映着风檀迟疑的模样。忽而一骨节分明的手指接过酒盏,萧长庚仰首时喉结上下滑动,酒液被他一饮而尽。
萧长庚漆眸似乎漾起三分醉意,俯视着景王道:“风大人连日操劳,服药时太医交代,切不可饮酒。”
景王怔了一下,带着促狭笑意的眸光在风檀与萧长庚之间来回徘徊,“今日榜下捉婿,红裙争看状元郎,状元郎来者皆拒,原是早有了意中人!不过风大人是如海酒量,不知状元郎酒量如何,毕竟我这可是勾魂坠仙酒。”
萧长庚垂下眉眼并没有反驳景王的话。
倒是风檀听了“勾魂坠仙酒”后下意识看向萧长庚,多年前她曾被鱼汝囍哄骗着喝下过勾魂坠仙酒,这酒后劲极大,一杯便可醉人。
酒宴正酣时风檀带着颊边已染上酡色的萧长庚离场,身后朱七持剑跟在二人身后,回府的路上风平浪静,待行至风檀府门前,前方阿日斯兰遥声呼喊,“风檀,我来入赘——”
他话音未落,便看到风檀脸庞上骤现寒光。
“小心!”
百十余名死士如鬼魅般从街角、屋顶等暗处窜出,身影直逼风檀,蒙着面的脸上只露出一双双森冷的眼睛,腰间的弯刀在月光下泛着幽幽凌光。
与此同时,蛰伏在暗处,奉皇命保护风檀安危的锦衣卫即刻现身抵御。为首的死士身形矫健,纵身挟剑如劲风刺向风檀,朱七率先格挡,却因力有不逮被他逼退旁侧。
阿日斯兰见状,立即从身后抽出长箭发射,目标直指死士后心。
与此同时,风檀已足下蕴力,准备飞速后退!
就在这要命的当口,风檀肩头忽被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手扼制住,并且将她调转了个方向,随后便是长剑入肉的滋啦声,萧长庚肩头处的鲜血溅了风檀一身。
紧接着阿日斯兰的长箭挟利风穿透了死士心脏。
萧长庚眼角余光看到阿日斯兰奔向风檀,浑身力气骤然顷泄,身体一软倒在风檀怀中,“风大人,你可还安好?”
风檀捂住他肩头汩汩冒血的伤口,看他被勾魂坠仙酒染红的脸颊与迅速丧失血色的薄唇,神色复杂地道:“我无碍,你撑一下,别睡,孟河纳布尔马上就到。”
阿日斯兰持弓蹲身,搭了把萧长庚的脉,对着风檀道:“没中要害,死不了。”
放下萧长庚的手臂,阿日斯兰拿起随手携带的干巾想为风檀擦拭染血的脸庞,萧长庚忽而在风檀怀中呢喃,“大人,我好疼。”
风檀垂首,怀中人沉冷的木质香气沁入鼻端,还有些醉人酒液醇香,他柔弱无依似得往她怀中靠,呼出的鼻息尽数喷洒在风檀颈侧,带来一种麻麻痒痒的感觉。
萧长庚毕竟是为救自己受了伤,且如今正是朝堂新贵,炙手可热的人物,巷口又都是耳目,表现得太过寡恩了影响不好,风檀没推他,捂着他伤口的手指又紧了紧,侧首柔声道:“你且忍一忍,先吃颗金疮药吧。”
阿日斯兰为风檀擦拭的手指顿在半空,又听她道:“阿日斯兰,药在我绣囊里,我手腾不开,劳烦你取出来。”
凭借着男人的警觉性,阿日斯兰判定风檀怀中的是只来路不明的男狐狸,琥珀色眸子里泛出精光,看着萧长庚软倒在风檀怀中的模样咧开了嘴,“来,张嘴,我喂你。”
萧长庚半眯起来的眸中看到阿日斯兰不怀好意地接近,头往风檀胸|前一偏,闭眼时手指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随后便不省人事了。
风檀急忙探探他的鼻息,确定人还活着舒了口气,对阿日斯兰道:“阿日斯兰,你力气大,帮我把他抬进卧房中吧。”
阿日斯兰暗自磨牙,动作从善如流,将萧长庚抱起时发觉他晕倒了仍旧握着风檀手臂不肯撒手,顿时被这只野狐狸气笑。
等人走空后,朱七看着淋漓一地的血液,摸摸鼻子,心道主子这又是玩得哪出?
不过看情况,风檀好似是着了道了。
不过也是,他表现得亦正亦邪的,着实让人不好分辨。
第150章 喂药
侍郎府西厢房烛影摇曳,屏风后的萧长庚衣衫已被鲜血染透,他躺在黄花梨木榻上,饮了酒的酡红面色褪下,变得苍白如冷玉,薄唇紧抿,唯有一双长眉因方才拔箭产生的剧痛而微蹙。
孟河纳布尔将装着金疮药的青蓝色瓷瓶放到榻边,取出厚厚一勺敷在伤口上,又用沸水煮过的白布将萧长庚胸|前紧紧包裹,待处理停当,他看着仍握着风檀手腕的萧长庚,皱了皱浓眉,道:“我,去,熬药。”
风檀颔首,再度试着将自己手腕从他手中取出,还是拗不过他晕倒前的力量。
阿日斯兰心中轻嗤,孟河纳布尔拔箭前试图用力扯开萧长庚的手指,但这人像是被人下了蛊一样,指骨定在风檀手腕上就是不肯撒手。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风檀略带歉意地看了眼阿日斯兰,温声道:“阿日斯兰,你一路上舟车劳顿,先去歇息会儿。”
阿日斯兰哪里肯走,他大马金刀地坐回檀木椅上,爽朗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这位‘仁’兄毕竟是为了救你受伤,他还未过凶险期,我岂有走的道理。”
阿日斯兰话音方落,萧长庚长睫微动,缓缓睁开眼眸,嗓音虚弱无力,跟风檀对上的眸光认真坚执,“风大人循机做事,此刻便是出手的最好时机。”
烛火葳蕤,萧长庚方才因疼出冷汗而黏在颊边的几缕墨色发丝垂荡下来,说话时漆眸中蒙上了一层水光,风檀心下几动,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清声道:“何出此言?”
萧长庚看着阿日斯兰,欲言又止。
无声之意很明显,阿日斯兰在,他不便开口。风檀也知这个道理,阿日斯兰是她心悦之人,但他同时也是索塔哈的三王子,知道的越多,越容易陷入危险,风檀也需规避风险,不能让他无端涉险。
阿日斯兰俊脸上的笑容已经快挂不住了,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墙外死士尸体还没清理,我去看看,顺便给侍郎府布防一下,防止某些宵小趁机作乱!”
阿日斯兰识趣得自己离开,暗骂道:登堂入室的伪君子,这几日他定要在风檀面前扒了他的假面具!
他踏出门槛前,又后仰回首向屋中看来,朗声道:“阿檀,索塔哈如今有过冬之地,无纷争之乱!我与父王说定,政事交由两个哥哥,自己来天朝和亲入赘,他已经应了!”
阿日斯兰说这话时风采卓然,看着风檀的眼睛中光芒熠熠,似有万千星辰坠|落其中。
风檀赞叹他的洒脱与坦荡,眸中不禁染上些许笑意。
萧长庚长睫垂下漆眸掩住其中漫上来的杀戮欲望。
君子有成人之美,可惜他不是君子。
还是棒打鸳鸯来得更称手些。
风檀从儿女私情中抽身,重心再度调转回朝堂,问萧长庚道:“你方才之言何意?”
萧长庚道:“风大人自归京后,三年间共遭遇刺杀十四次,次次凶险万分,幸而身边有崇明帝派下的锦衣卫时刻保护,才没有受伤。上次我在永乐寺中见你时,你之所以受伤,是因为你要受伤。”
风檀在永乐寺受了深可见骨的刀伤,以此换了苏贵妃下狱,这桩买卖她一点不赔。
“被刺杀多次,按照大人睚眦必报的性格,早就该反杀景王与贵妃了,但大人没有。”萧长庚继续道。
风檀道:“那我为何没反击?”
萧长庚唇畔掀起三分弧度,道:“因为若是当时反击,并不能将这棵大树连根拔起。”
他说的正中关窍。
景王根系直扎整个朝廷,旁生的树根蛛网密布,似虬龙游走,彼此缠绕交织,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坚韧的网络,捍卫着不易撼动的根基。
楚王兵变倒好制裁,而景王势力盘根错节,三年间她竟连他手下朝臣名单都没挖出几个,更遑论扳倒他。
风檀眸中染上了凛然,问道:“现下这种境况,便能将他连根拔起了?”
萧长庚抬起手腕去拿方才从肩头血肉中抽出的箭矢,动作间牵动了伤口,惹得他半起的身躯顺势摔歪在风檀怀中,想要再度起身时又被扯了一下,痛得他闷哼一声。
风檀按住他在自己怀中乱动的肩头,低声叱道:“你要做什么同我讲就可以,不必亲自动手。”
萧长庚达到目的,枕在了温香软玉里,他嗅着来自风檀身上久违的味道,握住染着血液的箭矢,道:“三年间你遭受到的每次刺杀,崇明帝皆知,因你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且你与景王相争亦能稳固他的皇权,而没有降罪于景王。权势之于崇明帝重要,你之于他也同样重要。若你这次受了致命性的伤害,景王不会有好果子吃。”
风檀皱眉,道:“方才一战,锦衣卫也在。”
锦衣卫是皇帝鹰犬,事无巨细早已告知崇明帝。
萧长庚握着染血箭矢,轻而缓地抵在风檀胸口,柔软布料因此陷下几分,“永乐公主为还状元舍身相救的恩义亲自照料一|夜,岂料箭矢有毒,公主不幸染上,命在旦夕。”
如此,棋盘便活了。崇明帝即便再想要一个两方互相牵制的平衡局面,也会因为女儿险些丧命一事迁怒景王。
风檀道:“但即便帝王手段狠辣,景王一派也伤不得根基。”
“这只是个引子,”萧长庚享受着在风檀怀中仰躺的感觉,喉舌之中有金戈颤鸣,“历代朝堂党争的运作模式大同小异,舆论战与司法操弄相结合,最后结局往往是由替罪羊收场,而非彻底清算根源。先朝妖书案、巫蛊案皆是如此,但是啊大人,咱们又何必总是将自己置于执棋人手中的棋子上,下棋的人不会死,棋子却会被捻成齑粉。”
风檀陷入思考,作执棋人的道理她早就明白,却没想到过先行超越自己现有的位置,将自己放到更高的位置上,也就是最高统治者的位置上去运作,“若是苏贵妃招供出景王名下所有官员,景王一派必会被政治清算,但他门生遍布朝野,若是想要彻底弄垮他,可从你方才说出的两案中提取些思路。巫蛊之祸是无解的祸乱,无论身处哪个阵营,都难逃一死;而妖书案是借政治案打击政敌,所以可借贵妃错拿玉玺之事,以蓄意谋反为由,伪造些贪污的证据,将”
话音未落,一只冰凉的手落在风檀唇前,指腹质感温凉,呼吸间晕开潮热的温度,将她未尽之言捂在掌心。
萧长庚腕间松垮的广袖滑落,露出一截冷白的皮肤,“大人冰雪聪明,一点就透,但隔墙有耳啊,我的风大人。”
风檀垂眸看他,眼睛里带上了些利光,萧长庚适时将手掌从风檀唇前挪开,“世人讲究去伪存真,殊不知真伪俱在,棋盘才能活络起来定下输赢。”
所以,诬陷、设局、暗杀对付政敌,种种手段都可无所不用其极,风檀是狠的,但是远不如萧殷时狠,他的手段,更加雷霆万钧。
也正因为风檀的不够狠,导致她身上的浩然正气,印刻在了骨血中。也可以说是因为身上带着的正气,导致她不如萧殷时手段毒辣。
风檀俯首看着萧长庚,晦明之下,她的眸光也染上了几分侵略性,“方外之人,满腹算计,手段阴狠,朝中之事知晓得明明白白,这不是一个落魄举子可以做得到的。”
萧长庚知道风檀定会疑他,施施然自风檀怀中起身,英俊的脸上浮出一层浅浅的笑,让人摸不清楚其中意味,似投诚,似取信,更似蓄谋已久的引诱,“我来路如何,大人早已调查清楚,好好用我,我会是大人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风檀道:“刀都有鞘,你要在朝中任个什么职位?”
萧长庚微笑,反问道:“大人心下早有结论,不是么?”
风檀回答道:“京府刑部主事,正六品。”
刑部主事承办案件卷宗、死刑复核文书,部分主事轮值提牢厅掌管监狱事务,眼下苏贵妃案件的审讯、往后法条的变更都少不得刑部自己人的帮助,甄永明官职太高,很多事情不好下手。而萧长庚科举刚中头名,这样的正六品实权官职少说也得熬个十几年,但他如今背后有人。
刑部官职在萧长庚意料之中,道:“自然,苏贵妃的审理,大人不必操心,由我来便是。”
的确是把好用的刀,出鞘便弑人要害。风檀身处上位者,同本属下位者的萧长庚说话时却总有种争锋相对,势均力敌的味道。
风檀判定,假以时日,他会是个人物。
两人刚商定完毕,孟河纳布尔便带着熬好的汤药进来,道:“趁热,喝,伤会,好得快,还有一碗,我继续,熬。”
萧长庚道谢接过,他一肩受伤,行动间迟缓无力,喝药时肩膀颤抖,好不容易费劲得将汤匙放入唇中,握着勺柄的手指又因牵动伤口处的肌理而抖动起来。
男人汤碗端不稳,深褐色的药汁溅出来,落在他雪白的衣襟上,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竟有了几分我见有怜的味道。
风檀默然接过药碗,汤勺在碗中轻转,放凉些后舀出一勺递到萧长庚唇边。
萧长庚张唇咽下,喉结滚动时药汁进入腹中。
孟河纳布尔用的是上等好药,同样也苦涩得厉害,萧长庚伪装的温润表皮下,深藏的罪与恶本性被风檀喂药的举动激发。
——扣住细白滑腻的脖颈,撬开缄默的唇齿,将口中苦涩药汁也给她渡进去,捆住这双对谁人都好的双手,撕开她的官袍挞伐,哭喊呜咽都要碾入喉中,肆意攫取她的精血,享受在她身体里的滋味。
“萧长庚”风檀用汤勺嗑了下瓷碗边缘,发出清脆声响,“晃什么神呢,张嘴。”
萧长庚道:“我在想,风大人这一生,大概是要归属于朝堂。大人是为平权降生到这世上的,倘若到了下一世,可曾想过怎么活?”
他这问题倒是稀奇,问得也很奇怪,风檀想了想,认真答道:“我希望下一世,我身上没有责任,生在个大富大贵人家,一生意得志满,逍遥快活。”
改革目的尚未达到,风檀三年间一刻不敢懈怠,宵衣旰食日日勤勉,她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岁,在太多亲人离开后,只要闲下来,就会想到、梦到她们。
这才明白为何古人会说思念成疾,她很少再有什么开心的时刻,心如朽木般枯老着,但又在朝政问题上矛盾得迸发出属于她的活力。
萧长庚复述道:“一生逍遥快活”
巧了,他要的也是快活。届时若她心悦于他,便是双赢局面。如若不是,那快活的人只能是他。
迁就她这一世,必不可能迁就她下一世。
萧长庚收起危险性的眼神,手指挽住风檀一根白发,在指尖绕了绕,微用力拽了下来,温柔地道:“操心耗心血,思念也耗心血,大人长白头发了。”
风檀不太在意,再度拿起汤勺催他赶紧喝药。
卧房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青草与风沙气息的凛冽空气瞬间冲淡了满室药香,阿日斯兰居高临下地看着萧长庚,道:“你好柔弱啊,风檀去歇歇,我来喂你。”
阿日斯兰说罢便从风檀手中端走药碗,举着勺子的手稳如磐石,递到萧长庚唇边,“来,俊俏小郎君,张嘴。”
萧长庚面如止水平静,但阿日斯兰能准确品出他已然骤降下来的眸中温度,如寒冰般冻人。
药勺定在萧长庚唇前半寸,他不得已张开唇,咽下阿日斯兰喂来的药汁。
阿日斯兰眉眼笑开,用着草原上追逐猎杀狼王后将它后颈皮捏在手指间的语气,道:“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