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牢笼与呐喊(1)
礼部左侍郎风檀在回府时遭遇死士袭击,得状元郎舍命相护性命无虞。然做局者实在阴诡,所射暗箭有奇毒,新任刑部主事命悬一线,左侍郎彻夜照顾,不幸亦染毒,性命垂危。
邸报刊登的最新一则消息引起民众轩然大波,而这则消息当夜便引起崇明帝勃然大怒。微生弦再度因保护不力被皇帝降罪,贬为锦衣卫副指挥使。景王因涉嫌谋杀公主,王府被御林军包围,崇明帝御驾亲至,景王披荆戴罪,承认暗杀公主一事,并辩驳未曾下毒。
崇明帝勒令他交出解药,景王没下毒自然没有解药,他暗杀不成反被将了一军,无法自证清白。第二日侍郎府传出左侍郎身边的孟河纳布尔擅长医道,师承鬼医夏睿,已为左侍郎解毒。
崇明帝怒火稍熄,将景王圈禁于王府,无诏不可出。
崇明帝本是高坐帝位观虎斗,如今两虎相争,已有一伤。他精心营造的□□面被打破,那么被迫站好队的官僚体系将会迎来一次新布局,权利将再度被重新分配。
从前楚王与景王相斗时,景王在朝中就已树大根深,所以这次权利的重新分配虽无法太过影响他已盘大的根基,却也对他的势力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风檀“养病”卧榻,期间侍郎府的门槛被前来慰问病情的官员踏得掉了漆。
她恹恹地仰躺在床上,对着孟河纳布尔道:“孟叔,你这药太苦了。”
孟河纳布尔不语,只一味地将药碗压到她唇前,这才开了口,“这药,对身体无害,御医来,也查不出什么。”
风檀认命端起碗来,忽而听到院外少女清脆娇喝,“鱼姐姐,你这是欺负人!”
风檀走到窗前看向小院,风柯白嫩的脸蛋上赫然一条粉红色的鞭痕,正怒目瞅着鱼汝囍。
鱼汝囍眉眼笑意漾开,半点没有始作俑者的愧疚。林晚舟坐在老梅下,只好从石桌前起身走向风柯,将药膏涂抹到她受伤的脸颊上,柔声道:“好了小珂,同鱼将军比武本就是难为你,输了也没什么的。”
沁凉的药膏自脸上划开,鱼汝囍挥鞭掌握着力道,不会弄疼风柯的脸颊。
风柯转首看向鱼汝囍,无奈道:“晚舟姐姐,你还不如不安慰我呢。”
鱼汝囍噗嗤一笑,林晚舟俏脸微红,将药膏放入风柯手中,语气依旧温柔,“每日两次,三天红痕全消,不要偷懒忘了涂药。”
雕花窗棱前,老梅虬结的枝桠横斜交错,将半扇木窗切割成零碎画框。风檀拨开挡在眼前的一根细枝,探出窗外,对着鱼汝囍笑道:“小坷于武功一道上同我一般没有天赋,鱼将军是新科武状元,快些找个天赋卓绝的徒弟,莫要磋磨我们风柯了。”
鱼汝囍收了长鞭,红衣在院中骄烈似火,闻言挑眉道:“小珂文章写得好,武功练好了便是文武双全,我鱼汝囍偏不信这个邪!小珂,拿剑!”
她说罢长鞭如蛇般席向小珂,小珂持剑相挡,两人又在院中搏斗起来。
林晚舟无奈,沏了杯果茶来到窗下递给风檀,温声道:“永乐,喝杯果茶压压口中苦味吧。”
两人说着话,院外值守小厮弯腰进来,脚步匆匆,对着风檀一礼,禀告道:“大人,院外有一妇人求见,原是要赶走的,但看她青天白日的满身是血,直言有事求见大人一面,否则就要自撞于府前石狮上”
林晚舟讶异道:“何人如此大胆?”
小厮摇头表示不知,“她那一身的血呀,湿淋淋得往青石板上掉着血珠,府门前围观的百姓还越来越多。”
风檀搁下白瓷茶杯,道:“请她进府。”
*
正如守门小厮所言,妇人浑身都被血浸透,深紫色的褙子成了暗褐色,头发几缕黏在脸上,露出的半只眼睛里布满血丝,瞳孔却亮得吓人,像荒野中夜枭的眼。
冷雨裹着血腥味扑进大堂,风檀在妇人面前站定,道:“柳娥?”
在月前的贡院会试中,柳娥曾当庭举报丈夫李秀才夹带小抄,风檀识人能力颇强,尽管此刻柳娥形容狼狈,她也认出了她。
她们见过一面。
柳娥跪倒在风檀脚下,右手撑地的指节深深抠进砖缝,左手仍紧握着行凶用的剪刀。
剪刀原是闺阁中裁缎的物什,此刻刃口还挂着血水与肉丝,在堂外银丝般的冷雨作背景下泛着冷森森的光。
她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睛,被冷雨浇过的湿发间有淡红色水流沿着眼角滑落,乍看如同她眸中流出的血泪,“风大人,我杀人了但我有冤。”
她并没有哭,也没有嘶声厉吼,而是用一种极其缓慢且冷静的语气道出事件原委,“那日我检举李挺科举舞弊,李挺下狱受戒归家后,将我悬于梁下倒挂鞭打,忍了很多年,我实在忍不下去了风大人,我忍不下去,所以我方才趁着他午间熟睡,用这把剪刀一点点刺入了他的喉咙,他的胸口,他全身的每一处。”
她闭了闭眼,用一种释然又快慰的语气道:“他死了。”
柳娥俯身再跪,垂首时散乱湿发间,果然有一片可怖的青紫鞭痕和凝固的血痂,“大人,他死有余辜,可我不想死,请大人救我。”
柳娥的父亲是名私塾先生,在父亲的职业影响下,她每日都能跟着前来学习的学子共同修习功课,她识了字,读了书,后来又在机缘巧合下拿到了禁书《女学》,她读过风有命的思想,但也遵循当世伦理嫁给了李挺。
然婚后李挺因她一年无子对她非打即骂,骂她是下不出蛋的母鸡,整天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徒有知识进脑子,没有孩子进肚子,她还有什么用处。他不允许她再看他的书,甚至后来在科举对女子广开大门时,将她绑在家中,让她错过了三年前的大考。
遂柳娥不忿,压抑的心火日夜烧灼着她,这才有了月前她检举丈夫科举舞弊一事。
柳娥有智慧,有心机,困于后宅也生出继续想飞的羽翼,她可以选择悄无声息的毒杀丈夫,却不知为何用了这种惨烈的方式去虐杀他。
如今命案已铸,她不会傻到等着衙门来捉人。从前不是没告到过衙门,衙门官员的话术她已经熟背于心:《大晄刑典》有云,夫殴妻非折伤勿论。即便真有殴打,也须妻自告乃坐,且减凡人二等。你丈夫是读书人,怎会无故施暴?想来是你不守妇道,惹恼了丈夫才招致教训。
所以柳娥选择投案自首,也要选一个可能选择护住她的人。
青灯光晕落在柳娥血污狼藉的脸上,唯留着一双含着血色的双眸仰视着风檀。
风檀当然看出她的目的,柳娥要利用她。但她又何尝不需要一个改革的巨大推手呢?
自三年前重兵压境迫使朝廷被动接受改革后,她们的步伐便受到当权者或者说是既得利益者们或明或暗的阻隔。如今第一场科举已顺利结束,朝中有其他女子为政,尽管她们还不成气候,但这也算一次小捷。
可之后又该怎么做是她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她们改革的目的是保护妇女权益,是一个人权问题,那么妇女人权要如何被公平维护,要浸透到大晄朝的方方面面。
柳娥的反家暴案就是这个契机。
家暴,这个词语是幼时先生教给她的。风有命当时教导风檀,在她之前的那个新时代,妇女遭受丈夫毒打叫做家庭暴力。家庭暴力不是单一偶发的冲动,而是带有周期性、重复性的侵害行为,通过长期压迫形成对受害者的控制。
先生说新时代第一桩反家庭暴力案是在全国妇联的全力协助和推动下,立法立项论证工作全面展开的,最终结局是将典型法案列入审理典范,出台了《反家庭暴力法》,极大程度地威慑了有暴力倾向、试图殴打妻子的丈夫。
风檀身在大晄帝国权利中心,她若要实施新法维权,譬如女子政治权利被彻底剥夺、财产继承权的缺失、被典妻租妻等身体自主权的缺失、经济参与权的剥夺这些从制度到文化的全方位压迫,不必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地将新法推行下去更容易。
她可以让这些法度成立,比后世早五百年。
冷雨敲打着屋檐,案卷、桌椅的轮廓在昏暗中影影绰绰,风檀伸出手掌,向下的目光与柳娥向上的目光相触,“天没黑透,你来我这说理——”
柳娥伸出手指搭到风檀掌心,随着她的力道站起身来,逐渐与风檀目光平视。
风檀继续道:“总不能叫你铩羽而归。”
冷雨渐大,侍郎府书房烛火映出暖融融的光。屋中白烛在镂空铜雀灯里蜷成细蛇,将风檀案前摊开的《大晄刑典户部则例》映得半明半暗。
案头镇纸下还压着半页残卷,是十年前修订的《斗讼律》条文:“妻殴夫者仗一百,夫殴妻者勿论。”
风檀朱笔落在“勿论”二字上方,思忖一刻后目光又落回到《大晄刑典》之上,沉下声音轻声念出指腹所点的字:“其夫殴妻,非折伤,勿论;至折伤以上,减凡人二等(注:须妻自告乃坐)。先行审问,夫妇如愿离异者,断罪离异;不愿离异者,验罪收赎;至死者,绞。凡妻殴夫者,杖一百,夫愿离者听(注:须夫自告,乃坐);至折伤以上,各加凡斗伤三等;至笃疾者,绞;死者,斩;故杀者,凌迟处死。【1】”
按照律法所言,柳娥不论有没有投案自首,都当处以凌迟之刑。
风檀用狼毫取墨,写道:“凡夫于室中伤妻者,不论折肢见血或肌肤青紫,皆以‘斗殴伤人’论,按律笞四十;若致残者,罪同凡人加二等。其妇若有首告,有司不得因‘床笫私事’推诿,违者黜陟。”
她垂首挥墨间房门被推开,来人端上一碗热茶放到书案边,将风檀拟定的新法收入眼底,“当年太祖皇帝携御下群臣制《大晄法典》,定‘夫为妻纲’时,应当从未想过他的后人会将他们制定的法条推翻重拟。”
萧长庚的眉目在烛火里明明灭灭,他对上风檀抬眸看来的眼睛,继续道:“律例沿革千年,明日朝会恐满朝的御史大夫都会以《礼记》驳你。”
风檀将改好的律稿推到萧长庚身前,方写好的墨字在烛光下透着亮,“当年柳氏递状时,顺天府推说‘内室事不足外人道’,如今这‘不足外人道’的,该是律法的疏漏,而不是一条条要被返正的新法。”
萧长庚知道她向来有属于自己的章法,不困书中死理,从不轻易被他人的评判所左右,闻言微勾唇角,道:“大人说得正是,‘诸殴伤妻者,减凡人二等’,减者何有?痛在妻身,法却轻判,是谓律法失衡。”
风檀诧异地看了眼萧长庚,很难想象他会有这样的觉悟。一直以来,萧长庚与她都为互相利用的关系,他利用她作靠山,在官场步步青云;而她将他视作安插在刑部的左右手,实时待命。她没有探寻过这人的品性,是以并不关注他对于她要变法一事,究竟是真心觉得律法不公,还是要借她上位。
风檀道:“萧大人入佛门前,曾娶一妻——”
‘萧大人’三字出口,二人皆怔了怔。
风檀按下心头怪异感,继续道:“能不顾礼法赞同我的作为,想必你的妻子在同你婚约存续期间得到了你很多的关爱,她后来为什么选择离开了你,而你又进了佛门?”
萧长庚深深地看着风檀,声音低得像是被雾霭浸过,“风大人倒是将我的来路调查得一清二楚。”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总需要先调查个清楚。”风檀言谈坦荡,从木椅上站起走到窗前,推开窗棱看竹林夜雨,“我只是好奇问问。”
萧长庚拿起风檀方写好的律稿,落在淡黄宣纸上的笔锋利落得如同她处理刑名事务时的决断,他看着如她本人一般钢锋的笔迹,漆眸里浮出令人心惊的疯狂执欲,语气却依旧温和冷淡,“她是一个喜欢自由的人,她想要去看山河春秋,所以我放她走。至于我么,我走不了,因此进了佛门。”
——她是一个不得囚禁的人,她要回归她的故土,他无法用传统方法捆住她,所以只好放她走。入佛门是为镀金身,现世无法困住她,那便陪她走完她的路,再让她走向下一世的不归路。
暗黑的心思隐在语境之下,风檀回转过身,对上萧长庚温和的眼眸,道:“萧大人对她用情至深,情至深处,放手便是一种成全。”
萧长庚掩住眼底的嘲意,拿着风檀拟好的法条,手指轻轻摩挲,于是新落下的墨平铺开一层浅影,不若方才干净刚正,“下官入佛门后,在梧桐树下时时参悟,方悟出对她的‘成全’从何而来。若已知世上万象,那世世便了无生趣。但若为一人而来,世世皆有病瘾。于我而言,她是生命最初的意图。”
——放手的确是一种成全,成全未来用饕餮欲|望吞噬她的自己。她是肉身宣泄欲望的出口,煎人寿的驮碑神。
檐下落雨化成光点落在风檀身后似成水幕,她闻言忽然笑了,笑意像是春雪消融,在她素来对外臣冷肃的眉眼间漾开,“没想到萧大人还是个情种。”
萧长庚看着她的笑容,想起多年前在临漳海域一同历险的那个海上漂泊夜,她也露出过这样毫无防备的笑容,那时他不知她是女儿身,对她从未手下留情,只是心底有种隐秘的想要亲近她的欲|望。
那时他不知道这欲|望从何而来,如今他不知这欲|望如何去解。
爱欲是不会随着时间磨灭的,他看着她在跟前浅笑站立,身跗权臣骨,面含观音像,心中百转千回得是将她拆吞入腹。
恶僧下善棋,伪中不存真。
萧殷时口中从不吐真言。
“情种,约莫是吧,”萧长庚轻轻笑了一声,漆眸里漾着若有似无的情,仿若要悉数倒给风檀,“她一生不爱我,我一生都在爱她。”
萧长庚似乎真像阿日斯兰所言像个狐狸,他总是在若有似无的引诱风檀,但除了这双含情眸给她的错觉,他没有一点逾矩之处。
雨突然大起来,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冷风灌进来,风檀跌在男人眼神中的思绪才倏然回笼。她伸手去关窗,官袍拂过案头用朱红的批注好的法典,牵带着砚台倾倒,墨汁泼出来时,萧长庚用手背去挡手中新拟好的法条,于是深褐的墨瞬间染透月白袖口。
风檀下意识去拉他手腕,指腹因常年翻阅卷宗、提笔写字而磨出薄茧,擦过萧长庚掌心,带来微微的麻痒。
风檀眼神复杂地看着萧长庚袖口的脏污墨汁,道:“护着它做什么,再写一份就是了,何必弄脏衣服。”
“风大人当年,为了辩倒‘女子不得入科举’的旧规,在朝堂做局谋划将近十年。”萧长庚修长手指也染上了些墨渍,他将纸张放在桌案上,“那时我就想,这女子比碑刻的律法更坚硬,若有一日|你要再改律法,总要替你挡住墨汁。”
他弄净手指,注视着手中新法的眸光认真,道:“法从刑中起,身为大人在刑部的执法棋,长庚一马当先义不容辞。”
风檀道:“你想怎么做?”
萧长庚道:“晄朝的‘礼法’并非铁板一块,其中本就有护弱□□之意。推行新法的关键,不是要打破纲常,而是把保护受暴女性包装成维护祖制、巩固皇权和平息民怨的必然选择。用朝廷在意的权、利、名为诱饵,变成从百官到百姓都能接受的必然选择。”
风檀眸中微动,这倒是个出奇制胜的法子,“仔细说来。”
萧长庚沉冷的声音如同夫子授课般有序有理,“要让保护女性不再受暴的新法在晄朝落地,需避开“牝鸡司晨”的朝堂反对声,借制度惯性、皇权支持与百姓共识逐步推进。其核心逻辑便是不与“礼法”硬刚,而是“改造礼法”为我所用。”
风檀擅长硬刚,萧殷时浸淫在权势中数世,在朝廷中以阴克刚,借力打力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
“期间具体如何实施,夜色已深,我见大人操劳一日一|夜,神色匮乏,不若明日再讲。”萧长庚将审理苏贵妃取得的官员名单递给风檀,“下官所应大人之事,不会食言。”
风檀收下名单坐回案前,萧长庚关上殿门时漆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
她伏在堆叠的典章之间,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剑,于无声处蓄着刺破迷障的锋芒。
她身边很多人都已逝世,而她正在亲手,把自己砌成大晄王朝最孤独的碑。
萧长庚收回视线,毫无意外地对上阿日斯兰的眸光。
阿日斯兰倚靠着门边,冷声轻嗤道:“脑子这么好用,全使在狐媚惑主上了,她要你做的是贤臣,不是佞臣。”——
作者有话说:【1】《明清律例》据此律法,明代的男人如果殴打妻子,只要不出现损伤,便不负刑事责任;如果出现重伤,则按比殴伤一般人减二等的原则治罪;如果夫妻愿意离婚,判离;如果不愿离婚,允许赎刑;如果妻子殴打丈夫,处杖一百之刑。前面这几种情形,为亲告罪,受害人告诉乃论。后面的情况不列入亲告罪:丈夫殴打妻子致死,判绞刑;妻子殴打丈夫致重伤,按比一般人斗殴罪加三等的原则治罪;如果导致丈夫残废,妻子判绞刑;如果殴死丈夫,处斩刑;如果是故意杀死丈夫,凌迟处死。
亲告罪是告诉才处理的犯罪。
第152章 牢笼与呐喊(2)
“这话说得不对,狐媚祸主的”萧长庚压着声音说,“该叫裙下臣。”
阿日斯兰怒意上涌,挥拳打上萧长庚侧脸。他是练武的好手,本来力气就大,方才用得是十成十的力气,萧长庚瞬间就被这力道击到了地上,嘴角洇出鲜血。
阿日斯兰上前拽住萧长庚的衣襟,说话间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萧长庚,我不否认你的确有几分智慧,在朝堂上对她有助益,但是你莫要忘了,她有心上人。收起你的狐狸尾巴,再敢在她面前弄姿,小爷给你连根拔了。”
两人距离挨得很近,方寸之间,萧长庚能清晰地看到阿日斯兰琥珀色眸子中燃起的怒焰。
于长生天下肆意生长的少年郎,同郑清儒、晋安身上一般的干净旷朗气质,她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人么?
萧长庚挨了打,被阿日斯兰掣肘的模样很是落魄,他抬起长睫,似笑非笑地回复阿日斯兰,“她是个花心的人,可以有很多个心上人。”
阿日斯兰又是一拳挥上去。
这一次骨肉交接的砰击声很大,惊得院中老梅上栖息的夜枭都振翅离开。
风檀打开房门,低眸便看到阿日斯兰半压在萧长庚身上掣肘着他,揉了揉眉头,道:“二位,打架麻烦换个地方,你们很吵。”
萧长庚挑眉,示意阿日斯兰从自己身上起开。
阿日斯兰收了力道,将方才那股狠辣劲收了起来,对着风檀眉眼笑开,道:“风大人忙完啦?”
两个男人拈酸吃醋打架的场面不好看,他是九品武者,萧长庚不过弱质文人,自然打不过他,但是这个教训必须给他,否则难保日后萧长庚爬上不该爬的地方。
风檀应了声没有,看向静默伫立在暗廊以拇指拭血的男人,道:“阿日斯兰少年心性,还请你包容则个。”
阿日斯兰高傲挑眉,这话很明显是风檀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人,而萧长庚不过是个外臣。
萧长庚又岂会不知风檀题中之意,她毫无掩饰的偏颇是另一种无声警示——阿日斯兰不会无故袭击别人。
尽管事态发展在萧长庚运筹帷幄之中,他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泛起一股涩意,以及愈来愈不可压下的杀念。
萧长庚莞尔,脾气很好地道:“自然不会计较。大人,方才下官险些忘了一事。大人今日私扣柳娥于风府,明日刑部定会派人来府走个章程,将柳娥押入刑部。除了他们,定还会有人来。”
风檀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道:“我们想以舆情取胜,景王也可以,他会煽动百姓来府门前示威。”
景王对风檀要改什么律法不感兴趣,但若是能借机打压风檀势力,他绝对会趁机报复回来。
“正是。”萧长庚转眸看向阿日斯兰,“一味畏缩不出恐损大人官威,不若让功夫卓越者去镇压。”
他不指名道姓,却给阿日斯兰挖好了坑位。
阿日斯兰神色微敛,说:“我来镇压。”
*
翌日辰时刚过,朝阳还未驱散巷口的薄雾,侍郎府朱红大门前的青石街道已被堵得水泄不通。两尊汉白玉石狮被人群投来的石子砸出数道白痕,狮口衔着的铜环在混乱中被人翻覆拉扯,发出“哐当哐当”的刺耳声响,众人你推我搡,在府门前叫嚣不止。
府门内,四个穿灰布家丁服的壮汉举着碗口粗的枣木长棍,死死抵着厚重的门扇,每个人都弓着腰悍然用力,额角的青筋暴起如蚯蚓般挪动,脸上满是紧张与吃力。
侍郎府门为厚实的柏木所制,门栓早已插上四寸长的梨木门闩,却被外面的冲撞震得簌簌发抖。
管家看着百姓的架势,回首对着大刀阔斧般坐在庭院中的阿日斯兰道:“三王子殿下,您再不想想对策,咱们风府可就要被这群刁民破门而入了!”
阿日斯兰身后是来自索塔哈的骑兵,他们各个体格壮硕,如铁墙般伫立在阿日斯兰身后。
阿日斯兰摩挲着大刀,起身走向门口时刀尖与石面擦出锃亮的火花,嗓音有些慵懒,“开门。”
管家略一踌躇,挥手示意奋力抵抗的家丁打开大门。
大门刚打开,阿日斯兰便挥手示意身后骑兵冲上前排成人墙,他们手中的金错刀厚重锋利,唬得前来闹事的百姓稍退几尺,不敢再向前冲。
阿日斯兰眼风扫过他们,这些人大多是穿着短褐的汉子,他们神情愤懑,还有一种被触犯了某种“天经地义”的权利后的激动。
“听说侍郎要施行新法!祖宗家法不可违!”一个粗壮黝黑的大汉挥着胳膊,脖颈上青筋暴起,声音雄亮,“婆娘不听话,敲打几下怎得就犯了王法?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
“说得对!”旁边一个穿着半旧不新直裰的瘦高个文人,长相斯文,语气一样激动,“《朱子家训》有云‘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此例一开,家家户户鸡犬不宁,妇人稍不顺心便去告官,这还了得?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啊!”
他引经据典,为这汹涌的情绪披上一层合乎古法的外衣,于是人群外围,一些年轻后生被情绪感染后也跟着呐喊,仿佛参与这场抗争,便能证明自己已步入掌握家宅权利的男子汉行列。
“不能立这糊涂法!”
“家里事,官家少管些吧!”
“就是!弄那劳什子女子科举已经够贻笑大方了!”
“要不是那科举新法,我早同小桃成亲了,现在她每日刻苦读书,根本不想着与我成婚的事!”
“我们养家糊口,怎么管不得自己媳妇了?”
“”
嘈杂的声浪诉说着他们心中的委屈和愤怒,他们表达的不仅仅是对一条即将新颁发律法的反对,更是对沿袭千年秩序即将被撬动的本能恐慌。
朝阳升上来了,阳光把人们的影子缩短在脚下,仿佛也将这千百年来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家内权”照得无所遁形,从而引发了更激烈的反弹。
远处,有些孩童好奇地张望,却被母亲匆匆拉走。
高声浪潮稍褪|去一些,瘦高文人又道:“《礼记》有云‘夫为妻纲’,此乃千年伦常!风大人若是瞧不得这些,便去女儿国改法好了,咱们大晄,容不下这等叛官!”
阿日斯兰本已敛了脾气站在阶上,闻言撩起眼皮,指间短刀弹射而出,刀尖精准地沿着瘦高文人的唇角撕开一道豁口。
伤口不深,只是血淋淋地往下淌着血水看起来吓人,他被吓得缄了口,旁边黝黑汉子义愤填膺,“你、你怎敢当众伤人?侍郎府的人还有没有王法!”
阿日斯兰轻轻扯唇,弧度甚微,“民逼官动手,官不得不动。”
阿日斯兰一步步走下台阶,他本就体格高大,今日甲胄加身,浑身蓄满英气勃发的力量感,府门前聚起来的众人便不自觉后退。
阿日斯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沉稳,金错刀直指方才一直论道的瘦高文人,道:“聚众冲击朝廷命官府邸,按《大晄刑典刑律白昼抢夺》条,为首者仗八十,流二千里。”
瘦高文人眼神闪烁,阿日斯兰声音洪亮,字字如锤,眼神又落在他身后的百姓身上,道:“从者各减一等!新法未落,尔等不候朝廷裁断,反倒在此喧哗,是不信朝廷法度,还是故意寻衅滋事!”
瘦高文人受到威慑,不敢再煽动民愤。为首的黝黑汉子不知其中利害,呸了一声,唾沫星子四外溅射,“小子少拿那劳什子法度吓唬老子!老子只知道你这新法反了天了!今天若是不给我们个说法,侍郎别想出来!就在府里当个缩头乌龟吧!”
侍郎府门口的街道上已是人挤人不得动弹的状态,阿日斯兰遥望一眼,巷口处也挤满了人。景王打得一手好算盘,找两个戏子搁这唱大戏,将京中百姓的怒气拉到峰值。
他没风檀那么利落的嘴,不会讲什么大道理,手指摩挲在金错刀的刀柄上,渐握渐紧。
两方人马蓄势待发之际,从巷口处以鱼家军开路,一青袍女子从人群中迤逦而来。她身上官服是九品服制,乌发挽成规整的圆髻,带着玄黑官帽。
程瑞徽步履从容,目光清正中带着威严,走至前来微微侧目看向为首的汉子。
汉子被她这么看了一眼,原本高扬起事的胳膊竟下意识放下来些。
程瑞徽走上台阶,站到阿日斯兰身侧,对他微微颔首,这才转身对着台下百姓开口,“诸位乡亲,我乃刑部司务厅司务,受尚书大人之命前来风府办差,你们堵在此处我亦无法进府,索性上来分说新法一事。”
她声音穿透力却极强,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程瑞徽继续道:“诸位所扰,无非是‘家宅不宁’,是‘夫权受损’,是‘妇人恃法而骄’,可对?”
这话说到了许多人的心坎里,引起一片附和。
程瑞徽话锋轻轻一转,又道:“然,本官有一问,欲请教诸位。我大晄律例,核心何在?在于惩恶扬善,在于护卫良善,在于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强弱之势皆得其所’!此乃太祖皇帝立法之根本,亦是天地之至理。”
见有人欲言,程瑞徽抬手虚按,制止了他的行为,“诸位皆是家中栋梁,辛勤养家,维持门户,其中艰辛,朝廷自然体恤。然立法非为纵容妇人,实为惩戒暴戾!
试问,若家中妻贤子孝,和睦安宁,此法条可会无故加于汝身?此法所针对者,乃是那些恃强凌弱、动辄对妻儿老小拳脚相加,致人伤残、毁人家室之暴行!此等行径,可是诸位所认可的‘夫权’?可是祖宗家法所倡导?
若家中之事,皆可归于‘私事’,而官法不同,那么,父杀子,可是家事?夫虐妻至死,亦是家事?届时,伦理何在?王法何存?家国一体,家不治,何以治国平天下?”
瘦高文人辩驳,道:“大人,即便如此,也恐妇人借此挟制丈夫,家宅不宁!”
程瑞徽道:“你读圣贤书,更当明理。法如悬镜,亦如堤防。悬镜可正衣冠,亦可照妖邪;堤防可约束洪水,亦可保良田家园。良善之家,此法如门前石狮,乃是守护;唯有心存恶念、举止暴虐者,方觉其如枷锁临头!至于妇人是否借机生事,律法条文自有细则甄别,岂会因噎废食?朝廷立法,旨在导人向善,划清明暗之界,而非搅乱纲常。”
程瑞徽环视聚众百姓,言辞恳切却掷地有声,“今日尔等聚此,无非求个公道,惧个变迁。本官在此可明告诸位,朝廷所求之公道,是天下人的公道,包括那些在暗室之中无声饮泣的弱者!此法非是剥夺尔等为夫为父之权,而是助尔等修身齐家,以德服人,以理治家,方是长久和睦之道,方显真正男儿担当!若只靠拳脚立威,与禽|兽何异?岂是我大晄好男儿所为?”
一番话语,如凉水泼入滚油,激起阵阵思量,也将那盲目的怒火浇熄了大半。
街道中有人低头沉思,有人面露惭色,汹涌的人潮在道理的浸润下,虽未立刻散去,但那股躁动对抗的气焰,却已悄然瓦解。
阿日斯兰赞赏地看了一眼程瑞徽,抬手请她进门,道:“她说你的嘴唇上下一碰,能气的死人棺材板都翘起来,今日得见,阿日斯兰佩服。”
程瑞徽面容依旧冷清,不见任何情绪,“跟她学的。”
第153章 牢笼与呐喊(3)
破洞的茅草屋前,几片枯黄的草叶被风卷着,落在小院中鼓鼓囊囊的麻袋上。麻袋里的人动了动,发出“呜呜”挣扎声,他被麻绳紧紧绑缚着,在土面上滚来滚去,扬起一片灰尘。
程瑞徽俯视着他狼狈的姿态,对着身后小厮道:“倒出来。”
两名小厮上前将瘦高文人从麻袋中扒拉出来,瘦高文人被麻绳绑得很紧,嘴巴被破布紧紧堵着,继续“呜呜”着示意小厮松开他。
小厮看了程瑞徽一眼,得到授意后将堵着他嘴巴的布条取出,瘦高文人先长长呼了一口气,坐在地上看了眼程瑞徽,“臭娘们,我|操|你|妈个头!”
推开小院木门的风檀听到这个声音陡然一怔,目光略带疑惑得上前。
——“风檀!操|你|妈的!老子一定会杀了你!”
瘦高文人骂人的腔调太过耳熟,风檀走上前,眯眸看着他陌生的脸,伸指触到脸颊边缘,揭开人皮面具后清声道:“高治臻。”
高治臻冷不防被她揭开面具,没想到风檀听声音就辨出了他,怔愣一瞬后,恨意涌上心头,他不再装什么文人模样,对着风檀发出这些年被困顿在苦寒西北地的一腔痛恨,怒叱狞笑,“狗日的!小爷回来取你狗命了!当年你为救你先生害死我父,害我流亡西北,就为了变这劳什子破法!一群臭娘们登什么朝堂,你们就该烂死在后院里!”
他恶声恶气地毒骂着,风檀看着他这副疯狂的模样启唇笑道:“败家犬的歇斯底里,最令人齿笑。”
风檀一言点火的本事向来炉火纯青,高治臻当即目眦欲裂,暴起的眼珠让他整个人瞧着愈发狰狞,“狗日的臭婊|子!老子一定要——”
未尽话语截断在口中,风檀一脚踹上他的头,将他半起的身躯又重新压回地上,足靴按着他的脸颊在地上碾了碾,呈一个羞辱性的动作,“高治臻,景王把你从西北弄回来,不单纯是要你掀起民愤这么简单,他还要你做什么?”
高治臻紧贴着土面的面容扭曲,他青筋暴起奋力挣扎,无果后在地上呼哧呼哧得喘着粗气,字节从喉中迸出,“我偏不告诉你。”
程瑞徽站在一侧冷眼旁观他的狼狈,闻言与风檀对视一眼,话是俯首对着高治臻说的,“风大人,依我瞧,景王派这么个没根的玩意来,不过就是为了来恶心恶心你,成不了什么大事。”
高治臻闻言冷笑一声,风檀与程瑞徽再度视线相碰,她挪开扣住高治臻的脚,道:“看来还真是另有任务?”
从前高治臻在帝京时便同凤待姊一般蠢坏蠢坏的,时隔多年他依旧是没有一点长进,也怪高聿将这儿子保护得太好,全然不知自己被人利用,还要帮着人家数钱。
鱼汝囍这时也纵马赶过来,高头大马扬蹄掀起一片沙尘暴,她利落得旋身下马,马鞭当即便甩到高治臻身上,“高治臻,这么瞧不起娘们,待会被打得屁滚尿流的时候可别求饶!”
鱼汝囍力气大,一鞭下去便将高治臻打得皮开肉绽,他在地上控制不住得翻身打滚,血水混着沙土碾进他破开的肌肤中,“别打了,别打了!我说我说!”
这便是风檀直接来他在帝京窝脚的地方审他的原因,高治臻从小娇生惯养,油皮破一点他都受不得,几鞭子下去什么都能交代,不必专程去趟刑部大狱。
高治臻在地上喘着粗气,迷晃的视野中是正俯视着他的三个蛇蝎女人,他心中恨得滴血,咬牙道:“景王说‘女人掀大晄的天已经够久,男人再不出手这天就该被掀翻了’,他要我们以柳娥案为引头,将你堵在侍郎府,只要逼得你出手伤人杀人,就坐实了你残暴的名头,届时满朝御史中定会有半个御史台死谏,百姓死几个没什么,但是御史台死了大半人,史书上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说,重要的是,你将会失心于手下官员,兵败如山倒。”
这招实在阴损,但鱼汝囍听得重点跑偏,歪头问道:“你是男人嘛?”
高治臻曾被风檀一脚踢断了命|根子,当年风檀正是因为这事下了大狱,鱼汝囍心中记恨着他,这会儿问出来让高治臻气怄得涨红了脸。
这事当年闹得可谓沸沸扬扬,也曾传到麟州御龙营那里,程瑞徽略有耳闻,瞥了眼高治臻的下裆,道:“按照你们的道理,男人该做男人的事,女人该做女人的事,你一个太监,该做太监该做的事。”
高治臻被她们一气再气,最终气急攻心,血液涌上头顶,闭眼趴伏在地上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