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执堂建在红袖阁的旧址上,堂中林晚舟执卷而立,五十多年过去,她一头青丝已经变为白发,声音温厚地问正在摇头晃脑背书的孩童们,“《女帝新政录》诸位已经背熟,今日且抛开学问,聊聊你们眼中的陛下。”
最前排穿蓝衣男童把玩着从宫中流行出来的九格木块,率先道:“陛下是天上的金凤凰,知道很多新奇的玩意!”
林晚舟微笑颔首,又问:“还有呢?”
小童们又七七八八说了一堆,角落里身穿粉红色衣衫头梳双髻的女同始终没有开口,林晚舟走到她身侧,语气轻柔地道:“风翎,你来说说。”
“先生,”风翎语气似有担忧,歪着头道,“陛下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
这说法倒是稀奇,林晚舟驻足,问:“有何说法?”
风翎却不说话了,她向来寡言,五岁时父母因倭国海盗侵犯临漳海域而身亡,被鱼汝囍救下后带回帝都,风檀见了喜欢,便留在身边教导。
两日前前线临漳海域传来鱼汝囍收服倭地却重伤病故的消息,风檀继孟河纳布尔逝世后又大病一场,无力再教导这孩子,便将她交给了林晚舟。
安静稍许,风翎又抬起眼睫,一双眼睛湿漉漉的,配着小孩稚嫩的脸煞是可爱,“先生,我昨夜偷偷回去看她,她烧得厉害,怎么也不肯退烧。”
“烧哪有自己退的”林晚舟失笑,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语气染上急切,“她又病了?”
风翎掉下泪来,抽噎道:“病得很凶。”
风檀烧得糊里糊涂,在帝位上勤勉执政多年耗空了身体根基,故人的相继离去让她彻底变成孤家寡人。
迷蒙的感官感受中,她能察觉到有人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摇晃,并哼唱着童谣,“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
风檀睁开眼睛,萧长庚哑声道:“醒了。”
五十多年过去,她老了,萧长庚也老了。两人之间从来都恪守君臣之道,这是第一次,萧长庚将她揽在怀中。
风檀满头白发铺了萧长庚整膝,人在将死之前,能够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在逐渐流失,气息也变得微弱,“朕睡了多久?”
“一|夜又一日,”萧长庚伸手触上她布着皱纹的额头,“怕吗?”
怕吗?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人在很多种场景下问她“怕吗”。
他的脸庞在记忆深处随岁月流逝变得模糊,风檀已记不清他长什么样。
风檀呢喃道:“萧殷时”
轻拍着她肩背的手掌顿住,萧长庚俯首看她,视线凝聚在她的脸庞,眸底有明显的暗涌翻涌过,“陛下唤谁?”
方才一刹仿佛是病痛中的呓语,风檀道:“你是想问我,怕死么?”
顿了顿,她又道,“那边有很多人在等我,不怕的。”
萧长庚眼神寒凉了下来,低低地道:“原来是生世没有值得陛下留恋的人。”
风檀亲人故交都已逐渐离世,且与恋人也两国相隔。
当年阿日斯兰前来入赘,风檀和心上人成婚前夕,索塔哈可汗博日格德快马赶来大晄,告知大王子和二王子离奇被害,请求天朝允阿日斯兰重归草原。
阿日斯兰的离开让风檀变得更加寡言,人活一世,她这一生跌宕起伏而又波澜壮阔,没留什么遗憾。
只是弥留之际,身边再无故人相伴。
风檀看着萧长庚,嗓音混了点微末笑意,“萧大人这么多年,不娶妻,不纳妾,满手权力却没有一点用出去的欲念,跟你在永乐寺做和尚有什么不同?”
萧长庚是完成系统任务【保护妇女权益】的功臣,风檀应言许了他第一权臣之位——内阁首辅兼之吏部尚书,他早已权倾朝野,他却仍无色|欲、权欲。
而往往看似没有欲|望的人,城府才最深沉,风檀始终没有看懂他。
萧长庚道:“永乐寺中无永乐。”
话说得模棱两可,风檀无法分辨他什么意思,交代后事时努力保持着头脑清醒,“公平从掌权者手中诞生,要稳固现下制度,制礼者不能再为周公。我死后五代,必须做到全女帝储。”
萧长庚轻轻地应了一声。
不老山上适合养病,但风檀发烧觉得太热,入睡前便开了点窗。此刻一线窗外,簌簌雪沫落在红梅枝头,五片花瓣攒成玲珑盏,雪为琼浆,满是冬日诗意。
风檀想从萧长庚怀中起身再看看大晄河山,但她已使不出一点力气。萧长庚察觉到她的意图,揽着风檀坐起身,让她的头靠上自己肩膀。
萧长庚知道她即将离开,莫测的神情始终笼在雾里,贴着风檀耳畔,声音低哑道:“这一世,我让你一局下一世,不会允你逃。”
风雪又大了,风撩起风檀的发丝,同萧长庚的长发绞缠在一起,她的五感已模糊,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风檀眼皮越来越重,气息微弱如游丝,恍惚中看到风先生迎面而来,欣慰道:“永乐,你办到了。”
‘腰间仗剑斩凡夫’几位娘子也笑着过来,“风小哥儿还是这么丰神俊朗!”
鱼汝囍从她们后边挤出身来,小声斥责道:“怎么才两日不见,就要急着来找我!”
孟河纳布尔冷着张脸,“我现在可,没有,药,给你吃。”
还有胡书、尚春香、风衡道
风檀看到她们都在彼岸,来接她渡河的人是风桑柔,她穿了一身青黛裙,对着风檀笑道:“阿娘的小永乐,是个厉害的大人了。”
怀中人气息已绝,萧殷时揽抱着风檀温度渐凉的身体在窗前枯坐一|夜,翌日便抱着她进了帝陵。
永乐帝的陵寝三年前便开始修建,无人知道当朝首辅早在十年前便开始布局修建暗陵,除了他,没人知道暗陵修在何处。
永乐帝驾崩后尸体无故失踪,与此同时首辅萧长庚再没出现在世人面前,这件事成了大晄王朝的一桩迷案。
帝陵之中,冰棺里的帝王眉目安详,萧殷时站在她身侧,朱七跪在暗殿中央。
朱七再劝道:“主子,一刻钟后暗陵机关将永久关闭,属下这一生没求过您什么事,就这一回,您随属下出陵吧!”
朱七说罢额头狠狠扣地,发出“咚”得一声巨响,可见力道之大。自从主子将永乐帝尸身带来暗陵后,在大晄朝堂乃至民间都引起轩然大波。百姓猜不出个所以然来,索塔哈的可汗确是一清二楚,当即身骑一马自边疆赶来,他一脚踹开首辅府门,却发现府中早已人去楼空。
除了萧殷时的心腹朱七,世间无人知晓永乐帝最终葬身何处。
关陵时辰迫近,朱七声音里染上焦急,膝行几步走近萧殷时,“主子弃国弃家弃命,为全她志为她筹谋一生,还要再舍下这条命为她殉情,当真值得吗?!”
葳蕤灯火映亮萧殷时眉眼,这一世风檀把他当做棋,他做局时亦把自己当做棋,成为了局中一环。如今终局已定,戏已落幕,她应了天命,他也无须这一世的残寿。
萧殷时挥手,命朱七离开。
朱七再度重重叩首,离开暗殿后,最后一道玄铁门轰然关闭。
萧殷时取出袖中短厉刀,精准划开自己腕间命脉,汩汩鲜血流至冰晶棺下,像铺开了一层血色软席。
他俯视着躺在冰棺中的风檀,眸色如同浓稠墨汁般深不见底。
“我来找你。”
“风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想看阿檀最后达成所愿的结局就到这里
番外暗黑嬷向,男主强取豪夺无下限,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