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邢霜醒来后只在床上躺了三天身体便没大碍了。
这三天, 邢霜从如意口中听到了自己陷入昏睡的这段时间,府里发生了好多事情。凤姐和宝玉叔侄二人早就好了。凤姐儿还是风风火火地做她的琏二奶奶、管事娘子。
如今, 府里的财政属于严重赤字时期。凤姐儿整天拆东墙补西墙,就这还不够, 还得时不时地应付宫里来讨钱的大太监、小太监, 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倒是宝玉, 先前还整天跟他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前些日子贾政被外放学差出去了。宝玉自此真可谓是解放了。平时应付他老子好歹也做些表面功夫, 如今连表面功夫也不做了,整日带着丫头去采花收集露水做胭脂水粉这些玩意儿。
玩得不亦乐乎。
贾母和王夫人如今对宝玉也不多管了。不说贾母原就溺爱宝玉, 便是王夫人若说早前还有叫宝玉考科举的心思,如今也断了。
一来, 是前些日子宝玉被魇镇之事着实吓坏了王夫人。王夫人如今可就宝玉一个儿子,生怕宝玉再步长子贾珠的后尘,对宝玉着实狠不下心来。
二来,也是贾政的事情给了王夫人新的期望。贾政在贾代善求来的工部员外郎职位一待就是这么多年,连个窝都没挪过。如今元春晋封贵妃不久,年前又刚省亲,如今贾政就被外放出去了。
这能不是看的元春的面子?
难怪那么多的人家都想把女儿送进宫搏前程,如今王夫人才尝到其中的好处来。便也越发渴望元春这个贵妃给家里带来的荣耀、好处能够继续保持, 甚至更进一步!
贾母也是一样的想法, 所以,如今二人的目光全盯在了元春的肚子上。生子秘方不知淘换了多少送进宫去,只是迟迟没有消息……
这些事, 邢霜听了便过去了,不过一笑置之。她且有更重要的事情呢!
先前从僧道二人口中打听出黛玉要恢复身体,必须要把绛珠草许下的欠宝玉的甘露之恩偿还。
当然,还想叫黛玉泪尽而还当然是不可能的了。邢霜怎么也不乐意,好不容易才从僧道二人口中打听到另外还有一“偏方”,如今邢霜就在指使着黛玉动手呢!
什么法子呢?
终归是还水嘛,怎么还不是还呢?
寻上梅雨时节的井水、雨水、雪水各十二斤,加上十二样泉水十二斤,辅之以晨曦露水,霜降时节的霜、年前最后一场的大雪,放入器皿中混合煮出的水,让宝玉服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也算是还了贾宝玉那甘露之恩了。
僧道二人给出的法子便是利用人间的各种奇绝之水混合到一起来抵了那天上的甘露,毕竟这已经是人间最难得的水了,从中取了个巧,倒是也刚好可以抵了那甘露之恩了。
邢霜想着明明人家是长在河边的草,不缺少,还给人浇水,叫人欠下因果。如今就这些稀奇古怪的水还他去倒是正合适,甚好甚好!
于是,邢霜花了大手笔的银子多方寻找,不过半月的时间,倒是也将这些难凑的水都集齐了。也是多亏这时代的人好风雅,烹茶的水都甚为讲究,这才叫邢霜短时间内收集齐全了。
当然,毕竟是要黛玉自己报恩,邢霜只能将材料给收集齐了,但是剩下的煮水的活儿却得黛玉自己个儿来。这样才真正算是黛玉对贾宝玉的回报、绛珠草对神瑛侍者的回报。
只是,到底黛玉订了亲,不好再跟宝玉走得近,无缘无故给宝玉炖汤水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邢霜仔细思考了一下,想着还是得借着自己的名义,不能叫黛玉的名声有差错,叫沈家有说头。
然后,邢霜一本正经地
忽悠叫黛玉给宝玉煮汤汤水水使劲儿补。用的理由是自己这是爱护侄子,先前自己昏睡过去,也没好好照顾侄子,表示表示一番心意。
所以,现在醒过来了,自然要好好表示一番,也是补偿。
黛玉虽说心里头奇怪,但是她心里头知道大舅母一向疼她,让她这么做定然有她的道理,便也每天认真地听从邢霜的吩咐。每天一天三顿地煮,亲自带着嬷嬷丫头们去给宝玉送关爱送汤水。
倒是王夫人听了邢霜的说辞后撇撇嘴:信了你的邪!
宝玉:大伯母“良心”发现了吗?从前都不让自己靠近林妹妹的,如今还叫林妹妹给自己煮好喝的……
贾宝玉先还挺开心,哪怕是大伯母吩咐的,那也是他林妹妹亲手炖的啊,喝着心里可美喱。可是,连着一周、半月、一月过去,再好喝也喝不下了。偏偏林妹妹像是跟这个汤水杠上了,天天都是这个味道,喝得贾宝玉都要喝吐了。
就是再喜欢林妹妹,贾宝玉也hou不住了。再见着黛玉端着汤汤水水地去找他,宝玉见之简直如洪水猛兽一般,想法设法地开始躲着林妹妹了。
这个偏方是走了捷径,一滴甘露以万滴汤汤水水记。所以,这七七四十九天说什么都不能停。何况,亲眼见着黛玉给贾宝玉煮了这么多天汤水,黛玉的身体也确实有了气色。
从前黛玉总是止不住的流泪,不论想或者不想,都控制不住,好像是水做的人。如今几乎看不见黛玉无缘无故的眼泪了。黛玉的面色也越发红润,走路远些也不会再特别地喘了。
病如西子胜三分。羸弱的黛玉固然是袅娜纤弱惹人怜,哪里知道散去了病容的黛玉,眉目舒朗,像春风拂过的清朗、似溪水潺潺。
风采比之从前更胜了三分。
沈严几次借着拜访大老爷的名义上门,看到黛玉也好些次看直眼了。恨不能早点儿娶黛玉回家。
四十九日一过,黛玉的身子奇迹般地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到底身体病弱了这么多年,一时半刻仍旧赶不上寻常人,就是这也足够叫人惊喜的了。
看得湘云和宝钗不免暗暗酸涩黛玉的好运了。
一时间,几位姑娘齐齐来给黛玉道贺。
惜春连声感叹:“真是佛祖保佑。”宝钗但笑不语。湘云撇撇嘴,问道:“宝姐姐悄悄笑什么呢?说出来叫我们且一道乐一乐。”
宝钗打量了湘云一眼,而后才转向黛玉,慢悠悠地道:“林妹妹到是好运,有个位高权重的父亲撑腰,在府里老太太也是头一份地宠着,还有舅母拿你当亲闺女看待。又有门当户对、人中龙凤的未婚夫婿。从前若说还有一样不满,便是身子有些不争气了。如今,连这一分也没了。可真真是人生赢家了!”
湘云听完冷笑一声:“是了是了,如今谁的日子更好,就我一个苦命人没人疼罢了。说着猛地一把撂了帘子便跑出门去了。”
湘云走后,宝钗忽地掩住了嘴:“是我说话失了分寸了。竟是忘了要照顾云儿的感受。云儿自小寄人篱下、心思难免敏感些,你们也别跟她计较。想想她的处境,便也能理解她了。”
这话说话,便是好脾气如岫烟也不免动了怒火。可真是什么话都叫她说了,好人全叫她做了。当谁不知道她两为着宝玉好一番争斗、摩擦一样。
岫烟冷冷一声:“宝姑娘如此担心自当去劝慰便是,倒是不用在我们这边说道。我们又不是云儿,说给我们听也没用啊!”
宝钗一笑,好似没听出岫烟的画外音一样。施施然地走了。
府里头一切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中间,刘姥姥又来了一回荣国府。不同于上回急匆匆地来,又急匆
匆地被凤姐儿拿了六十两银子给打发了,刘姥姥这回可算是开了一回眼界、涨了好多见识。
要说刘姥姥能有此机遇,也是刚好撞上了好时候。园子修建地这么好,除了自家人就没外人看见,这多开心啊?刚好贾母想显摆一番,这时候,来了个刘姥姥这样的见识少的村妇,正合贾母心意。
刘姥姥又放得下身段,知道贾母这样的老太太喜欢啥便说啥,好一番表演。功臣身退后破获颇丰。便是邢霜最后刘姥姥走的时候还给了她一些银钱并布料。毕竟是红楼里少数有良心、又有心的人了
很快便到了凤姐儿的生日。
可是荣国府公库如今入不敷出,凤姐儿的生日也办不起来。贾母心知肚明,故意掩饰说学小家子气凑份子的方法,这么着才算是给凤姐儿办了个一般的寿宴。
府里如今是没钱了,便是王夫人的私房也填补了不少进宫里给元春打点用。就盼着元春争气,生个小皇子,保佑她们家几十年富贵荣华。
可惜,迟迟没动静。
原本,这也不关邢霜的事的。
直到这日,王夫人突然亲自来找邢霜,说宫里的贵妃娘娘想念家里的姐妹了。所以下个月进宫时候,她要带迎春和探春姐妹两个进宫陪陪娘娘。
邢霜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王夫人近来四处托人打听生子秘方,以为自己做的隐秘,其实谁不知道呢?元春这会儿不应该忙着试验各种生子秘方、要孩子吗?忽然召迎春和探春去宫里做什么?
实在不能怪邢霜多想。宫里从来都不是太平的地方,元春这边好端端地忽然要两个女孩子去宫里,邢霜怎么也不能往好了想。
更何况,王夫人以元春想念姐妹的理由要带迎春进宫,要说元春想宝玉了叫宝玉进宫还有点儿说服力。说想探春和迎春,可真没什么说服力。
何况,迎春还是大房的姑娘。
邢霜总觉得没有好事。所以,邢霜便回绝了王夫人。只说这段时间有事要留迎春帮忙,没空叫迎春出去。
王夫人只觉自己跟邢霜怕不是相克,只要有邢霜在,自己做啥事就都没顺利过。
只是,迎春和探春她势必是要带进宫一趟的,是故,王夫人只得放下身段、几次三番亲自找邢霜“商量”。
见王夫人态度如此坚持,邢霜心里的不安就更重了。要说没点儿事,那王氏能如此锲而不舍,颇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邢霜心里盼着自己想多了,可是,看王夫人的脸色,她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十有八九怕是猜对了。
因而,王夫人越是坚持,邢霜心里就越是反对。咬死了不同意迎春进宫,自己每天都需要迎春帮忙,迎春走不开。
探春她不想管,可是迎春怎么说也是她这边的姑娘,天天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感情虽比不上黛玉、岫烟,可是,肯定也还是有了一些。再说了,迎春生性单纯且性子弱,邢霜怎么也不愿意迎春这么个单纯的姑娘掉落陷阱、深渊里去。
王夫人这边不死心,见邢霜不松口,便搬了贾母出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若王夫人找上贾母单单只是为和邢霜的私人恩怨, 贾母肯定不会多插手。由着这妯娌二人争斗不休,纷争不断, 这样才符合贾母一贯的作风,才能叫贾母放心, 有安全感。
可是, 王夫人拿元春来说话, 事关娘娘,就由不得贾母袖手旁观了。
毕竟, 如今的元春在贾母眼里,那就是整个荣国府的依靠。
贾母午间小憩, 刚醒没多会儿,王夫人便过来了。鸳鸯伏着身子跪坐着给贾母锤腿, 王夫人端坐一旁,细细地说着:“我们送进宫的生子秘方,娘娘该试的能试的全都试了个遍,全无成效。眼看着娘娘的年龄一岁岁地长,比之宫里新晋的美人们,已是失了先机。娘娘也不抱期望了。松口说,愿意从家里的姐妹中挑一个进宫,助力一二, 以求再保荣国府几十年的富贵—”
王夫人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看贾母的反应,果然见贾母脸上露出了笑容。欣慰地说:“娘娘总算长大了,也懂事了。”
元春迟迟没有身孕, 贾母也着急。毕竟,元春进宫也很多年了,再拖下去,有身孕的机会就更小了。
这回,元春竟然松口,愿意贾家再送一位姑娘进宫。哪怕没明说,贾母心里也知晓元春这是打的借腹生子的主意。贾母自然高兴。只要是从贾家姑娘的肚子里出来的小皇子,
在她看来,不管送谁进宫,都是贾家的姑娘,都没差别。从前贾母就想过这个主意,只是元春不乐意,贾母也奈何不得。如今,元春好容易松口了,贾母自然满意。
王夫人心里却是恨得咬牙切齿。再是自家姐妹,那生出来的孩子也是从别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再亲能亲得过自己亲生母亲?何况,人心隔肚皮,从旁人肚子里出来的哪里能有自己生的贴心?
是故,元春做出这样的决定,王夫人比之元春的反应更大,心疼元春心疼的不行。见贾母如此王夫人心里自然恼恨。不知在心里暗戳戳骂了多少句?
只是,事情已经这样了,王夫人只能尽力为元春打算。选个好拿捏的。荣国府中姑娘家只迎春姐妹三人,惜春是宁国府的年龄又小,自然不做考虑。迎春和探春要说好拿捏自然是迎春,所以,探春不过是个凑数的,王夫人看好的从来都只是迎春。
毕竟要找个好拿捏的,如迎春这搬的性子,才真真合适。若是真的叫怀孕了,到时候不管是去母留子也好,还是勉强叫留下来,迎春也不敢放肆,都得客客气气地听从元春的安排,看她元春的脸色过日子。不敢僭越。
王夫人想得挺好,事关荣国府几十年的富贵,只要让贾母知道了,贾母是绝对不会允许有人破坏的。
贾母确实支持,知道王夫人选的是迎春也没意外。并且她也不觉得邢霜会有什么意见。毕竟荣国府好了她才会好。最重要的是,迎春又不是她亲生的,邢霜也犯不上为了迎春毁了自己的富贵。
贾母信心十足,从不觉得会在邢霜这边遇到问题。贾母所愁的也不过是如何说服迎春本人而已。
谁知,偏偏在邢霜这里遇到了难处。邢霜竟是一口回绝了。
邢霜先前哪怕猜到了,只是再听贾母亲口说出来还是感觉异常难理解。一群只知道靠着女人捞荣华富贵的,抓住一根稻草便紧握着不放。偏不知道,那哪里是救命稻草?不过是悬崖边上一颗慢慢松动很快就要跌入万丈深渊的石头罢了。
便是贾母将其中的厉害关系掰开了揉碎了跟邢霜说,邢霜就是不松口。王夫人甚至用起了激将法,“大嫂这么不愿意,不是故意拦着迎丫头的前程吗?嫡母难为,叫迎丫头知道了怕不是得要怨恨你挡了她的前程?”
邢霜笑了笑:“我又不是你,迎春也不是探春,你不
用拿自己的经验往我们身上套。”
王夫人闻言便是一哽。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嘴才能将邢霜撅回去。
两人这边打着嘴仗,贾母却丁点儿不急。邢霜同意固然好,不同意贾母也不如何在意。大老爷才是一家之主,迎春的事情只要大老爷做主就行。于是,贾母便又差人请了大老爷过来。
将事情又从头到尾又说了一回。着重强调若是迎春进宫,再生下个一儿半女的,那他可就是未来小皇子的外公了。荣华富贵、身份名利全都有了。
贾母真不愧是大老爷的母亲,知道大老爷心里想要什么,专挑这些来诱惑他。
大老爷平日虽说有时也羡慕贾政有元春这么个贵妃的女儿,可是,真叫他送迎春进宫,大老爷忽然又不愿意了。
元春还好说,年龄配皇上倒是还行。跟着皇上的时间又久,多少有些情分。可是,迎春还小,皇上都快要赶上自己大了,送迎春进宫大老爷心里觉得别扭、不得劲。咬了咬牙,顶住贾母、王夫人火辣辣的目光,愣是没同意。
邢霜抽空发个消息,瞅了大老爷一眼,还算满意。都调教这么久了,若是大老爷还有卖女求荣的龌龊心思,邢霜只怕手痒又要揍人了。
还好,大老爷表现地没另她失望。
不说王夫人,便是贾母都震惊了。
大老爷在她眼里一直都是糊涂不顶事的印象,后来,又多了一条不孝顺。没想到这回如此天大的好事近在眼前,大老爷居然拒绝了。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大老爷咬死了不松口,旁人说再多也没用。贾母便也不言。王夫人只得咬咬牙认了。
如今,是没办法了,只能选择探春了。
王夫人是探春的嫡母,探春一直在她身边卖乖讨好。她心知探春的心气高又有手段,可以说王夫人是最不想要探春进宫的了。
要是迎春还能由着人摆弄,可是探春却不会如此听话。她有心思又有手段,若是进了宫,借着元春的势力在宫里站稳了脚跟之后,反咬元春一口可怎么办?
若是不想把孩子给元春养又该怎么办?
若是跟元春争宠又怎么办?
王夫人作为一个母亲,为着元春真可谓是操碎了一颗心。可惜,迎春她做不了主。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探春了。
只是,王夫人打定了注意,一定要把赵姨娘和贾环母子牢牢看在手里,如此也是掣肘探春的一个手段。
人不可能孑然一身,总要有个亲人依靠的。她就不信探春能真的一点儿不在乎那母子俩的死活?只要有她母子二人在手,就相当于给探春头上戴了一个紧箍咒,给探春加了层束缚。
如此一来,元春才能更有保障些。
王夫人自没奈何做出决定选探春后,就没一天睡得好的。夜间整宿整宿地翻来覆去睡不着,为元春伤心,又为元春担心,替元春想办法拿捏探春的手段。
不同于王夫人,贾母倒是更愿意进宫的是探春。毕竟迎春稍显木讷了些,探春更有心思手段,也更容易成事。
横竖啥都是她孙女。
定了探春,邢霜和大老爷就没管了。毕竟这就是人家二房自己的事情了。就像王夫人做不得迎春的主,邢霜和大老爷同样也管不得探春的事情。确定不是迎春邢霜跟大老爷便回来了。
一回来,邢霜就叫人把迎春找来了。毕竟,虽然知道依着迎春的性格本身应该也不愿意进宫,不过这事儿怎么也得亲自跟迎春说说才行。不然,真叫王夫人从中挑拨,邢霜只怕要呕死。
迎春这边听说自己可能要进宫,
当即脸色就是一白,惶恐不安地扭着衣角。
邢霜也不是故意吓唬迎春的,见状,赶紧解释:“我和你父亲找你来只是问问,刚刚我们已经在老太太面前替你回绝了这个安排,不让你进宫。回来主要也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若是你想的话—”
确认父亲和嫡母确实没有想要送自己进宫的意思,迎春就松了口气,连邢霜剩下的话都没听完就赶紧摆手拒绝了。
迎春对自我的认知还是非常清晰的。她对皇宫充满了惶恐、以及敬畏。依着自己的性子绝对是不适合皇宫。拒绝绝对是对自己最好的安排。
迎春如此想,邢霜便放心了。将针线房刚送来的新衣裳一道给迎春带着后便让她回去了。
路上,思琪抱着新衣裳跟在迎春旁边,嘴巴说个不停。一会儿夸衣裳好看,一会儿又夸邢霜心善、大老爷疼她这个闺女。迎春笑了笑,心里也有些甜。
迎春没想到送自己进宫的事情大老爷和邢霜考虑都没考虑就直接替自己拒绝了。再没人比她清楚宫里有个女儿能给他们带来的好处了。
眼见着自从大姐姐封妃之后,婶婶的地位明显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便是她们这些小辈也能感受到。从前不管适合场合,婶婶总是站着殷勤服侍贾母的,如今,已经好久没见着这样的场景了。有时候,老太太还未开口发话,二太太便开始发号施令了。
并且,老太太明显也比从前对婶婶多了顾忌、忍耐和忌惮。
迎春性子虽然有些软,但是她心里其实看得比谁都明白。因而,对大老爷从前的成见不满在心里悄悄抹除,对邢霜心里便是充满了感激。暗暗决定回去再亲手给珞哥儿多绣几个肚兜。
很快,王夫人便带探春进了宫。这回也只是先让元春再看一看人,元春点了头之后才可以慢慢操作进宫事宜。所以,从宫里回来后,探春便知道了。
探春心里一番思量。她素来心有大志向,可惜不是男儿不能建功立业,生成女儿身去皇宫里搏一搏荣华富贵也不失为一条捷径。
因而,虽然从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里,但是,探春心里已经默认了。侍书却不高兴:“姑娘,我刚打听了原来太太和老太太先前也找过二姑娘,不过好像二姑娘那边拒绝了。再说,皇上年长你许多,不如咱们也不要去了吧!”
探春静默不语。
自己跟迎春又如何比得起呢?如今,这府里自己又能比得多谁呢?
谁也比不过。
从前,觉得黛玉孤苦伶仃,寄人篱下,自己要好些。可是如今黛玉父亲位高权重、夫婿也是翩翩公子,受尽疼宠;从前,自己也觉得自己比二姐姐要好,然而二姐姐如今有父亲疼,嫡母也真心待她;还剩下的可怜人不过自己和犹不自知的湘云罢了。
女子都爱俏。自己难道就不想嫁给一个年轻好看有为的公子哥儿?
侍书见探春不出声、脸色冷淡,眼睛盯着窗外,心知探春心情不好。悄悄走了出去,替探春带上了门。蹲在门口,时不时听听屋里的动静……
第一百一十三章
探春一边安心在府里听消息, 一边默默地为进宫做准备。
只是,还没等来消息, 倒是先看了一出薛家的笑话。
原来是薛蟠这个大傻子又闯祸了,在酒席上把人家一个正经的公子哥儿误认做了风月场所中的伶人。他又素来喜好美色, 男女不忌的, 言语中对着人家诸多调戏。
被错认的这人名唤柳湘莲。也曾是世家公子, 自是傲骨持身。哪里容得薛蟠如此轻佻羞辱?
只是,顾忌着席上朋友的脸面, 好不容易忍了下来。架不住薛蟠命里该有一劫,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死。缠着柳湘莲不放, 言语姿态极为放浪不堪,扯着柳湘莲的胳膊不叫走, 一声声的“小柳儿——小柳儿——”地胡乱叫着。
柳湘莲听了,心头怒火压不住,恨不得一掌打劈了他。
柳湘莲动了要收拾薛蟠的心思,将薛蟠哄骗着往人烟稀少的地儿去。刚到了地儿,确定没人了,柳湘莲便一拳揍到了薛蟠身上。当时便倒在了地上。
柳湘莲素来习武,好耍枪舞剑,身上一把子力气自是不可小瞧。他发了狠地收拾薛蟠, 哪里能轻的了?
揍得薛蟠眼冒金星。没等薛蟠起身, 又是一阵用拳头朝着薛蟠身上一阵擂,薛蟠疼地乱滚乱叫,在席上灌的那些酒早醒了, 对着柳湘莲骂骂咧咧,脏话连篇。
柳湘莲见状也没再恼,冷笑了两声,顺手便取了马鞭过来,朝着薛蟠身上便是一鞭子抽了上去。一气儿酣畅淋漓地抽了三四十下,薛蟠被抽地双手抱着身子、满地打滚、哭爹喊娘、求饶不止。
出足了气,最后,柳湘莲将薛蟠丢进了芦苇塘,扬长而去。
等薛蟠被人找到送到荣国府时,衣衫破碎,面目红肿,满身泥泞、好像刚从泥淖中爬出来一样,身上还在淅淅沥沥的地滴着水。
当天许多人都瞧着了,私下都传言说薛蟠这是调戏人不成反被人给涮了,指不定路上又遇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被怎么样了呢!
一个个说得有模有样、精彩纷呈的,好似亲眼看见了当时的场景一样。这么着传来传去的,渐渐好似留言成了真,看薛蟠的眼神都不对劲儿了。
可怜薛姨妈和香菱为着薛蟠的这幅惨样子,眼睛都哭肿了。薛姨妈要找罪魁祸首算账,派人去拿那柳湘莲,人早己经骑马跑了。
薛姨妈咽不下这口气,她蟠儿怎可白白受了这罪?又嚷着要去找王夫人帮忙捉柳湘莲。还是宝钗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儿劝,跟薛姨妈说明其中的厉害关系,才将薛姨妈给劝下了。
于是,薛姨妈又一颗心全扑在了照顾儿子身上,悉心看顾他的生活起居。只是,等薛蟠养了一个月刚能从床上爬起来后,便又走了。
这回却是臊的。薛蟠爱面子,这回让人这么形容凄惨地抬回来,又听了几回小话,受不住,借着跑商的名字跑出去躲羞去了。
薛蟠这一番折腾可是叫荣国府众人看了好大一出热闹。薛姨妈心里难过又担心,宝钗却是感觉有些难堪,是故,母女二人最近几乎足不出户。
探春还在耐心地等待着王夫人打点好,只等一切准备好便进宫去。可是,很快发生了一件事,打破了她的期待与幻想。
这日,荣国府忽然从宫里收到了一条喜讯。因着这条喜讯,荣国府上上下下都高兴热闹起来、喜气洋洋,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透着轻快、欢喜。鞭炮声整整响了一个下午,宁荣街上整条街几乎都听得见。
探春每日是必要跟王夫人请安的。尤其是要进宫的当口,更是比往常要早一些时辰,免得叫王夫人心里不舒坦,认为她还没进宫就不听话了。不叫她去了,给她使绊子。皇宫如今已经成了探
春心里势在必行之事了。自然不想出岔子。
这一日,探春领着侍书又来给王夫人请安的时候,便听王夫人当场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元春怀孕了。
探春正在给王夫人斟茶,闻言,忽地一下松了手,茶杯碎了一地。
王夫人冷眉一竖:“怎么,你大姐姐有了身孕,你这是不高兴?”
正值入宫的当口,元春怀孕了,何况,自己原本就是因为元春不能有孕才要被送进宫的。现在,元春有身孕了,那府里又会如何安排自己呢?
侍书拉了拉探春的衣袖,探春回过神来,强堆起笑意:“没有,我这是太高兴了,大姐姐盼了这么久,终于如愿了。我自然为大姐姐开心。”
王夫人笑了笑:“你是个懂事的,将来,你大姐姐和我一定会为你挑个好夫婿的。你就放心吧!”
探春的手瞬间捏紧,死死地握着,不叫自己失态。在王夫人稍稍露出倦意时,才带着侍书回去。
一路无言。
到了秋掩斋,关上了门,侍书才憋不住地问出声来:“姑娘,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能什么意思呢?娘娘有身孕了,我这个被当做棋子送进宫给大姐姐添加助力的如今自然是派不上用场了。那皇宫我再不用想了的意思。”探春的声音冷冷地传来。
太太怎么能这样呢?明明说好的事情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变卦?侍书心里一堆想抱怨的话,只是,说再多如今也不过是往探春的心上撒盐罢了。
最终,侍书只是无力地安慰了一句:“我听说宫里特别可怕,经常有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或者出了意外。何况,皇上还那么大了,着实不是个好去处。如今,能不去,姑娘该高兴才是。”
这安慰有多无力,侍书最是清楚的。探春这段时间做了多少准备,筹谋,如今算是一腔心血付诸东流了。
高兴吗?探春自嘲地笑了笑。太太将来会给自己安排什么样的归宿呢?凭着自己不过五品官的庶女,又能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嫁一个平庸无为的人,拘泥于后宅,平平淡淡地一辈子就过去了。探春不愿。因而,进宫反倒成了自己最好的归宿。何况,她准备了这么多天,心里早抱有了深深的期待。
一个人长久的期待忽然成了泡影,这种感觉着实不好受。若说,先前只有七分进宫的意愿,现在因着求而不得反倒长成了九十分。
王夫人通知了探春之后,便好似完成了一件事,也没有要照顾或者观察探春这边的情绪的意思,整个人全部心神全部都投入到了元春的事情上。反正,不管探春有没有意见,有多少意见,都得在自己手底下讨生活,终身大事都在自己手里攥着,不怕她翻出自己的手掌心。
王夫人和贾母在府里欢欢喜喜地给元春准备各种有需要的东西。毕竟皇宫里头不安全,多算计。何况,元春还有了身孕,在宫里头有身孕的女人向来是众矢之的,可不能让元春还有孩子出事。
毕竟,元春是荣国府目前最大的靠山,而未来几十年,荣国府的荣华富贵也全系在这个孩子身上了。可不能出了意外,叫人空欢喜一场。
探春冷眼看着一切,好似一个旁观者。
宫里元春有了身孕的消息,宫外各家也都知道了,不免感叹贾家的好运气。于是,亲戚们也都陆陆续续上门庆贺、恭维,荣国府足足热闹了十来天,才算是略微消停下来。
到了十月中旬,荣国府又迎来了一波客人。薛蟠的堂兄妹薛蝌、薛宝琴还有贾珠之妻李纨的婶母带着女儿李纹、李绮进京投奔两家来,一同进了荣国府,住进了大观园。
自此,大观园又迎来了一波新的热闹。
李纨的婶母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了,薛宝琴却被贾母留在了碧纱橱,贾母甚至让王夫人当场认了宝琴做干女儿,毫不掩饰对宝琴的偏爱。
要说这几个姑娘,那也是个顶个的好看,没一个俗人,各有各的好。倒是惹得宝玉又犯了一回痴傻,直叹自己井底之蛙、言辞匮乏,形容不出人家的绝色和好来。
贾宝玉一边忍不住因为几个姑娘家的到来喜得眉开眼笑,一边又在心底里恼恨、懊悔、遗憾不能进园子里跟这群清爽怡人的姑娘家一道热闹去。
自从宝琴来了荣国府,贾母对宝琴表现出了十分的偏爱。带着宝琴同吃同住不说,还给了许多的好东西,其中有一件金翠辉煌的斗篷,便是从小富贵窝里长大的几位姑娘家都认不出料子的材质。可见其珍贵之处。
不仅如此,贾母知道宝钗规矩多,还特地吩咐宝钗不要拘束、委屈了宝琴。单单这段时间贾母表露出来的对宝琴的偏爱,有时,竟连宝玉都多有不及。
便是素来贤惠大方、识大体的宝钗也坐不住了,失去了冷静,话音里头竟露出了酸意,插科打诨的玩笑中忍不住地问宝琴:“我就不信我哪里不如你?”
到底是玩笑话还是真心酸涩,各人心中见仁见智罢了。
荣国府内,因着这一行人的到来,热闹的同时不知又添了多少口舌、是非。
荣国府外,一样不太平。十一月底,薛蟠便回来京城了。之前跑出去溜了一圈,在外头没人拘束,玩得甚是痛快,在外头可潇洒着呢,早将先前在京城的尴尬忘了。
这刚一回来,因着元春怀孕,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薛蟠以及贾家族中子弟在京城里底气那叫一个足,一个个吆五喝六地,跟大爷似的,气焰极为嚣张。
好在暂时还没惹出什么大乱子来。
这一个年来得极快,很快便到了除夕……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过去的这一年, 荣国府喜事接连不断,红火的很。贾母领着贾家一众人齐聚宁国府贾氏宗祠, 告祭祖宗。
大年初一,仍旧按着流程走。从初二以后, 荣国府便开始日日宴客、请酒、唱戏、耍牌、肆无忌惮地吃喝玩乐、奢靡度日。荣国府的公库虽已捉襟见肘, 架不住年前各地的各类租子收上来了。又有了闲钱开始折腾。
宁国府尤甚, 有钱就使劲儿造,没钱就借、就当、怎一个荒唐了得!
贾府这一个年过得那叫一个热闹!
旁人忙着热闹, 独凤姐儿是个劳碌命,操劳一大家子的事情。没办法, 管事的是凤姐儿嘛,那一大家子的事情可不就全都指着凤姐儿啊!凤姐儿又素来好强, 近来虽常感体力不支,却不愿意放下手中的权利,硬生生地撑着。谁知,这一撑,恰巧便出了事儿。
年节刚过,凤姐儿便小产了。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雪上加霜的是,大夫说凤姐儿的身子上回生孩子便已受损,之后也没好好保养。这回又小产了一回, 伤到了底子。只怕是不能再有孕了。
这消息, 对凤姐儿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凤姐儿这会儿才记起了当初生大姐儿的时候,自己仗着年轻、身子好、恢复快, 便没听大夫的话。何况,那时她才刚主持中馈一年,正是立威的好时候,如何肯就这么安安生生地歇着呢?磕磕绊绊地生下了大姐儿,身子也不大好。
后来这几年过来,凤姐儿再累、几乎也没再休息过。凤姐躺着床上,惨白着脸,想着大夫的话,心里五味杂陈,复杂难言。
作为要袭爵的奶奶来说,不能再怀孕,是多大的一件事,凤姐儿再清楚不过了。何况,贾琏对自己早有了嫌隙、芥蒂,若要叫贾琏知道了这么大一个把柄,贾琏只怕能趁机做出休妻的事情。
所以,凤姐儿给了大夫一笔银子,收买了大夫,偷偷瞒着这个消息。只暗地里吃药,暗中调养。
这回,府里的权利、凤姐儿想不放手也不行了。
王夫人对此心头也有些复杂。对自己这个侄女,她曾经是真的很喜欢的,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份喜欢就夹杂了其它的东西,再不纯碎了。甚至,开始掺杂着利用、欺瞒、哄骗,必要时候也可以牺牲掉。
谁叫她跟自己从根本上就形成了利益上的冲突呢!不管是府里的产业、钱财、爵位,王夫人都不可能放手。所以,凤姐儿没有儿子,只有巧姐一个姑娘,最高兴的便是王夫人了。在贾琏拿着凤姐儿无子之事折腾的时候,王夫人也能立场坚定地站在侄女这边,劝贾琏、劝贾母、嫡子重要。
一直叫凤姐儿管着府里一大摊子的事情,整日操劳。王夫人未尝没有这个意思。
如今,凤姐儿真的小产了,王夫人窃喜之时又难免觉得有些晦气。还在正月便出了这种事,可别影响了今年的运道!
好在年后,又收到了兄长王子腾的家书,说是年前又升了官职。这才叫王夫人欣喜起来,不由自主地又把功劳往自己女儿元春身上揽,暗觉今年该是继续红火的一年。
因着凤姐儿坐小月子,王夫人便从凤姐儿手里接过了管家权。只是王夫人久不理事,自己个儿处理两日下来,精神便不济了。思索了一下家中可帮衬之人,算来算去也只李纨和探春可使了。便将一些琐碎的事情,交由二人协助处理。
要说只李纨和探春管事也就罢了,毕竟二人都是荣国府的主子,没什么好辩驳的。可是,王夫人竟是又请了宝钗一同帮衬着。这通操作真可谓是很可以了,从哪里看也轮不到宝钗这个客人协助荣国府管理内务吧?
除非,宝钗还有新的身份。
一份跟荣国府息息相关的身份。因而,府里盛传,宝钗只怕很快就要嫁入荣国府,成为他们府里的准宝二奶奶了。没看太太已经给她儿媳妇铺路了嘛!
这么大的事情自然瞒不过贾母去。可是,贾母得到消息的时候,王夫人早已经下了命令了。压根就没提前跟贾母商量。宝钗已经走马上任了,再将宝钗撤了,没有道理不说,说不得还得让人看了笑话。
贾母只得暗自忍了下来。心里却不舒坦,这王氏是越来越拎不清了,这样的事情居然连商量都没商量就自己做主,可见是越来越不把自己放眼里了。贾母过了这么多年老封君的日子,少有不如意的,这么心里一憋闷,身体便有些不好。
王夫人我行我素,半点儿不怕。元春这个贵妃,以及刚刚升职加薪的王子腾给了王夫人极大的信心,自己的靠山硬着呢,如今再不用怕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太了。
然而,今年真可谓是多事之秋。事端接二连三地起。
先是清明前夕,甄家的老太妃薨了。至此,江南甄家最大的一座靠山轰然倒塌。便随着老太妃去世的是“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的规定。
邢霜自接到消息,便使人看住了贾琏。她还记得尤二姐那着,生怕贾琏犯浑、连累了自家。贾琏偶尔去请安,言语中也是颇多明示暗示的。
贾珍和贾蓉倒是真的又动了怂恿贾琏的念头,贾琏也真的心动了一下。不过,想起年前多姑娘那回事,被大老爷一顿胖揍加威胁的,贾琏又可耻地怂了。
再来,自去年开始,每回跟邢霜请安,邢霜张口闭口对着贾琏都是律法、规矩,说得最多的就是孝期嫁娶还有放印子钱了。邢霜一遍遍地给贾琏洗脑,听的贾琏耳朵都起茧子了。虽说烦是烦了些,可也真的叫贾琏入了心。这会儿子想起来,头摇得更快了。
继老太妃逝去不久,久病缠身的太上皇很快也撒手人寰。太上皇这一崩殂,朝堂局势瞬间风起云涌,不知叫多少人心里着了慌!
贾母领着有品级的命妇匆匆入宫,随同各家命妇为太上皇哭灵。邢霜自然随同在列。
入宫哭灵的第二日,邢霜看见一个小丫头借着休息间隙匆匆往贾母手里塞了张纸条。虽然不过一瞬便叫贾母攥紧在了手里,只邢霜五感异于常人,还是叫她发现了。
邢霜也不得不感叹破船还有三千钉,在宫里,贾家还有些人脉用得上,倒也不全只是吃喝玩乐。邢霜猜想可能是元春相关的事情,便也没多想。哪里知道,贾母手里攥着的却是贾敬殡天的消息。
太上皇刚过世,东府的贾敬便出了事。这叫贾母心里恐慌。说是贾敬为求得道,吃了新炼制的丹砂,伤了身子,这才坏了事。
狗屁的得道!
贾敬当初为何入了道观,贾母刚好是为数不多还活着的知情人。当初义忠老千岁坏了事,贾家便掺和了一脚。打的是从龙之功的主意,可是,狐狸没打着,反惹了一身骚。贾敬这才自此遁入道观,缩起尾巴,指望上面的人能够忘了贾家这一着。
如今,太上皇前脚走,贾敬后脚就跟着去了。由不得贾母不想多。难道太上皇刚死,皇上就等不得了要拿贾府开刀了?
贾敬的死叫贾母有些慌了神。想到两日前,北静王送来的那封书信,贾母思了又思,终究咬了咬牙,派了一个心腹回府了。
等邢霜晚间回来,就听说老太太派贾琏出发去平安京办事去了。邢霜心里“咯噔”一声,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此时,远在扬州的林如海原本正在伏案处理公务,忽然又猛地咳嗽了起来,咳个不停,都快要赶不上呼吸了。一张脸憋得通红,倏忽掩在嘴角的帕子上便是一片猩红。
侍候
的小厮赶紧打了水来,林如海不慌不忙地接过新的帕子,蘸了水擦了擦,而后将帕子洗净,放回去。声音平稳如常:“下去吧,不用告诉大管家,免得他担心。”
这边刚端着水出了门,就见林诚在门外不远处等着呢!想起老爷方才的吩咐,刚想掩饰一二,林诚便看到了小厮手里端着的盆,以及盆里颜色清晰可见的红。
“可是老爷又——”
小厮将盆往旁边移了移,面色不自然地小声否定了一句,“没有——不是——”
配着小厮慌乱的面容、模糊不清的话语,林深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时,眼泪便出来了。林深抹了一把眼泪,摆摆手,放了小厮回去。自己却朝着书房走去,到了门口也没敲门,直接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林如海刚刚咳嗽了一阵,吃了药,将咳意硬压了下去。只是,气息还未平复,这会儿子还有些喘息。
林深进来的时候,林如海还笑着跟林深说话,一点儿看不出刚刚有什么不好。只除了声音有些低沉暗哑。
林深看着这样的林如海,心里疼得无以复加。心里好像有好多好多蚂蚁在咬,酸涩、难受地不行。最终,跪向林如海:“老爷,叫姑娘回来吧!”
林如海手一顿,笔尖底下一滴墨汁,落到了刚批号的公文上面,慢慢氤氲了开来,像极了花骨朵儿由里向外慢慢绽开的姿态。
“叫姑娘回来吧!老爷!”林深又喊了一句。
林如海这才搁下笔、放下文书,无奈地看向林深:“你都知道了啊!”好似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林深没抬头,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您不该瞒着我的。”
“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何必多一个人跟着担心呢!哪想到还是没瞒住你。也是,本来也瞒不住你的。”林如海笑着答道。
林如海越是笑着,林深就越是心疼。心里也对这世道、这天道起了埋怨。怨苍天不公,自家老爷多好的人啊,却要遭受这样的事情。
这两年,林如海在扬州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风评越来越好。甚至,在知道林如海很快就要任满回京,多有不舍,还特地派了代表送了面锦旗。
可惜,这世上好人多,坏人同样不少。林如海的位置妨碍到了旁人,这两年没少下阴招。林如海虽躲过了大半,到底还是偶有中招。一点点地积损,如今,他的身子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全靠一股子意志强撑着。
林深知道,林如海的身子已经治不好了。他所能做的便是让林如海最后的日子过得好一些,所以,得将黛玉接回来。林深依旧跪在地上,又重复了句:“将姑娘接回来吧!”
这回,林深头伏在地上,额头着地,一直没起。林如海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来,笑了笑:“接吧,让林城去接,玉儿也该回来了。”
……
第一百一十五章
等贾琏从平安州回来, 林城已经带着林如海的亲笔书信进了荣国府的大门。先去见了贾母,说清楚林如海病重, 他此番要接黛玉回家的事情。神情严肃而焦急,由不得贾母拒绝。
林如海病重的消息传到贾家, 因着早前已有过一回, 因而众人倒是也不是很吃惊。只是, 贾母心头不免有些怀疑。也不知林如海这回是真的不行了还是折腾几日又好了?
若是前者,林家可就玉儿一个继承人, 那不就全是玉儿的了。刚好府里如今入不敷出,林家的钱许是还可以弥补一下亏空, 救一救急。不过一会儿工夫,贾母心里便想了许多。
因着心里揣着要谋林家家财的心思, 贾母便把平安京那边的事情先放了放,仍旧让贾琏陪着黛玉回去。当然,走之前少不了一番私密的嘱托。
贾母过后,王夫人又私下叫了贾琏过去,一阵耳提面命。
林如海人还未走,便已经有许多人在惦记他了。
邢霜得知消息,心里忍不住叹息,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可惜, 这回自己是不能再陪着黛玉回去了, 便托人给沈严送了封信。说了一下林如海病重,黛玉要回南的消息。至于沈严要如何做,邢霜没多言。有心没心的, 全凭自己个儿。
沈严因着明年要参加三月份的会试,这一年一直在紧锣密鼓地备考。只是,收到了邢霜透露的消息后,还是暂且放下了功课,收拾好东西,快马加鞭陪着黛玉回扬州林家。
黛玉却顾不上感受未婚夫的体贴,心焦火燎地赶回扬州。只是,再次回到家里见到父亲时,他已经躺在床上,已是下不来床了。
身形羸弱,瘦削,一张脸煞白煞白的。
黛玉坐在床边,不时帮林如海掩一下被子,顺顺气、一时端水来亲自喂林如海喝水,一时又亲手舀着粥儿喂,整个人慌乱地简直不知道要作做么才好。
林如海也不拒绝,哪怕他并不渴,也不想吃东西,依旧由着黛玉动作。他知道,玉儿这是心慌了,得让她做点儿什么缓一缓。
等黛玉慢慢地情绪缓和了下来,林如海才坐起身来,好好地跟黛玉聊一聊,也是交代一下身后之事。
林如海费力地坐直了身子,哪怕病重,依旧讲究仪态端方。
他抬书、写字的日子,有些惘然,当初那么个小不点儿如今已经长成了一朵花了。可惜自己再不能做一棵大树为她遮风挡雨了。林如海眼睛有些湿润,用力眨了眨眼,将眼泪重新没入眼底。一点点地交代着自己的身后事、细细地叮嘱黛玉。
黛玉哪里受得住林如海说这些,生怕自己点了头父亲就要撒手而去。故而,黛玉一个劲儿地摇着头,不叫林如海说话,不停地小声啜泣,“别乱说,会好的,爹爹的身体会好起来的。会好的。”
林如海心疼的感觉心脏都在抽动,却还是笑着安抚黛玉:“为父是要去找你母亲和弟弟去了。我已经陪着玉儿这么多年了,他们都该等急了。”
黛玉眼泪掉的更凶了。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哭过了,一时间,哭个不停。抽噎着停不下来。
林如海心中虽舍不得黛玉,只是,他心里却是敞亮而又轻松的。他很感激上天,多给了自己两年,让他能够从容地安置好一切,再无遗憾。
林如海费力地挣扎着伸出瘦弱的手臂,用泛白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擦拭着黛玉脸上的眼泪,脸上是轻松愉悦的笑意:“为父为官多年,这一生都在劳碌。对上,对得起皇上的赏识、提拔之恩,对下,对得起百姓之信任。我这一生,无憾了。”
有多少人能在临近死亡前说出“我
这一生,无憾了”这七个字呢?这七个字重愈千斤,有些人许是穷极一生都不能达到,可见其难得之处。
黛玉心痛地几乎要晕厥过去,可是,她不能。大夫已经说了,父亲全凭一股子心气吊着,自己回来了,父亲这股子心气也散了。约莫就这一两天的事情了,随时可能会走。她不想叫父亲最后最后一程走得不安心。何况,说是无憾,她知道父亲其实还是有一件事放不下的。
她让人将沈严叫了进来,当着林如海的面,她跪在床前,许诺自己将来必定过继一个孩子到林家,延续林家血脉。沈严愣了一下,看着黛玉坚定的神色,以及林如海一闪而过的情绪,紧跟着跪在黛玉一旁,跟林如海许诺,自己和黛玉的孩子将来必有一人承继林家香火。
林如海想着拒绝,可是又不舍得拒绝。这一生,他真的也就这一个遗憾,若叫林家的香火断送在自己手里,自己有何面目去见林家的列祖列宗?
林如海终究还是不舍得拒绝,当然,他也不想因此扰乱了黛玉的生活。只道黛玉将来若是只一子便罢了,若多子,便让其幼子承继林家香火吧!
林如海最后交给了黛玉一份名单,这些都是林如海为官多年的人脉。随着他的离去,哪些可以信赖,哪些还能用得上,又有哪些可能用不上,都一一标注清楚了。
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回顾自己的一生,林如海是满脸的笑意。这下是真的再无遗憾了。在女儿的娇娇软软的细语中,林如海的手臂慢慢地脱了力,垂了下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林如海的嘴角依旧是上扬着的!
屋里,哀声一片。
而黛玉,第二天早上才从昏睡中醒来。没要人劝,黛玉甚至自己主动向服侍的下人要了一碗粥,快速地进了食。而后,硬撑着亲自处理林如海的身后事。
柔弱时,固然想要她坚强一些。可是,真的变得隐忍、坚强起来,又叫人忍不住心疼。宁愿她天真不知事地躲在自己怀里哭。
沈严如今便是这样的心情。只是,黛玉固执地不愿意旁人伸手,只想亲自安排父亲的一切。沈严便只在一旁陪着。在黛玉撑不住的时候让她倚靠一下。
林如海的身后事处理地并不麻烦,甚至处理地很快。贾琏压根就没排上什么用场。因着林如海在世的时候早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如今,只要照着林如海的吩咐行事便是。
林家的家产黛玉作为女儿是不可能全部继承的。因而,林如海早早便将一半封存好准备上交国库。又将名下在姑苏的五百亩田产送给了姑苏林氏宗族。有了这五百亩的田产,林氏宗族那边也好说话许多,没缠着不放,还帮着黛玉招呼来悼念的客人。
又额外给了贾家十万两银子用做黛玉的生活费用,其余的一些家产便作为黛玉的嫁妆,随着黛玉出嫁带入夫家。
不过,林如海将黛玉的嫁妆封存在了户部。黛玉的嫁妆单子分为一式三份,贾家,黛玉将来的夫家沈家、还有户部。
却说林如海留给黛玉最珍贵的不是封存在户部的身外之物,而是林家历经几代收集的藏书。当初,其中好些孤本都被抄录了副本送给了林家族学,以及林如海在姑苏建的那座藏书楼。至于原版,自然都就留给了黛玉。如今黛玉身边也只有几十只箱子的书了。
可惜,纵然贾母和王夫人诸多打算,早早便把林家的一切跟贾琏安排的明明白白,终究是枉费了心机。知道了荣国府中黛玉所受的诸多委屈,林如海不早早安排好一切又哪里放得下心走?
七月中,黛玉处理好林如海的身后事,便跟着贾琏回了荣国府。沈严也回了沈家。
看到黛玉带着许多箱笼进府,王夫人喜不自禁。可再一查看,
才知黛玉带回来的箱笼基本全是书。气急败坏地找了贾琏过来问,知道林如海的诸多安排,贾母和王夫人心里的打算落了空,差点儿没气死。
王夫人尤其不甘心,煮熟的鸭子飞了,眼看着林家诺大的家财只能看不能动,心里痒痒的很。竟是想把黛玉说给他那成日只知吃喝嫖赌的侄子王仁。反正,如今林如海已死,能做黛玉主的只有贾母了。不过,刚想有所行动,说动贾母毁了沈家的亲事,突然一道圣旨降下,到了荣国府。
册封黛玉为嘉禾县主,并为沈严和黛玉赐婚。婚期定在了九月初八。这便是林如海为黛玉的最后一个筹谋了。因着林如海想着若是为自己守孝,得要三年,既怕耽搁了黛玉,又怕荣国府作妖,也担心沈家等不急,委屈了黛玉,便在最后一封陈情的折子里请皇上赐婚、让黛玉热孝内出嫁。
当然,皇上亲自做的媒,也为黛玉的婚姻多了一重保障。让沈家不能因为黛玉今后没人撑腰薄待黛玉。
真真是一腔爱女之心,什么都为黛玉考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