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汉和帝与邓绥(十三)(2 / 2)

半年之后,长秋宫。

“咳,咳咳……”虽是在睡梦中,仍不时听得一阵阵低弱的清咳,使得那张沉静秀郁的面容有些痛苦地纠紧,看得人心下不忍。

邓绥静静守在榻边,轻轻抚着他的脊背顺着气息,直到天子的吐息渐渐缓和了下来,方才又替他掖了掖被角,重新跽坐在榻边小竹几边,看起来了那一卷《龙树菩萨药方》。

明帝永平七年,天子因夜梦金人,遣使西域拜求佛法。三次之后,汉使及天竺二高僧迦叶摩腾、竺法兰以白马驮载佛经、佛像抵洛,明帝刘庄躬亲迎奉。次年,汉明帝敕令在洛阳雍门外建僧院,为铭记白马驮经之功,故名该僧院为白马寺。

而邓绥是不久前游白马寺之时,方知道三十五年前,二位高僧带来汉地的书籍不止佛经,还有医书。

她令人将这些梵文医书译作了汉文,抄录了许多册,宫中的医工们各人一份,自己亦留了册来细细研读——天子的病,中原的医者没有根治的良方,西域的或许有呢。

那怕再微渺的希望……也总要试过了才行。

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病弱的青年,这个人,是她的丈夫,是她二十三年的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她——只希望他好好的。

这一晚,长秋宫的灯盏又是竟夜不灭。

…………

永元十七年七月,洛阳南宫,长秋宫。

长者,久也;秋者,万物成孰之初也,长秋宫为历代皇后所居。

而这宫中,也确是树木蓊郁,花草葱笼,正值兰秋七月,满眼望去,一派繁郁盎然的绿意。

“殿下,晏餔食材已备妥了……您亲自下厨么?”赵玉恭谨施礼,询道。

“嗯。”一袭素洁的白越襦裙,正坐在书案前阅着一卷章奏的邓绥,闻言微微颔首。

赵玉见状,心下暗自叹了声气……这二三年间,殿下整日里也是太过辛苦了些。

之前圣上病笃之时,许多的章奏便令皇后殿下代为批阅,再呈天子御览。是着实让圣上松缓了许多精神,而皇后的理政之能,除天子嘉许外,公卿百官亦是有目共睹。

所以,后来便渐渐成了定例。

而此外,殿下每日都会亲自为圣上煎汤煨药,烹饪饮食,也是因了这般悉心的照拂,两年多下来,圣上的身子已是养回了一些元气。

两个时辰后,邓绥便坐在食案前,看着一席各色饮馔,眸光微带了几分不安。不时目光会落向外面已然渐深的夜色……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有一个小侍婢急步进了殿内,跪禀道:“殿下……圣上、圣上他,今晚恐不会过来了。”

出了何事?!想到他的病,她心下一阵忧急,目光迫向那婢子,有几分凌厉地逼询。

“是、是……”那婢子咬了咬唇,面色发白,十二分为难,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是宿在御书房。”

“晚间又有许多章奏送来么?”她皱了皱眉头……这些事情,她都可以代劳,他何必这般辛苦?

那婢子闻言,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一般,面色泛白,为难中又透着一丝惧意。

邓绥察觉出了异样,心下更加不安了些。但却是勉力缓了缓语气,面色平静地启声道:“究竟出了何事,你尽管道来……本宫断不会迁怒。”

“是、是御书房一名侍奉笔墨的宫婢……”得了这句话,小婢咬了咬唇,终于说出了口。

室中,诸人面色骤变,殿中霎时一静,再不闻一丝儿声响。

那种令人几乎窒息的静,压得跪在地上的小婢子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木雕泥塑似的邓绥,面上才渐渐有了情绪。她开了口,语声静得不带多少波动:“你,下去罢。”

“喏。”小婢子如蒙大赦,施礼再拜后急急退了出去。

“殿下……”赵玉见她放在膝头紧紧绞住的十指,不禁有些担心地轻声道——圣上于女色上一向淡薄,只是先前的阴皇后多年无出,所以宫中其他妃嫔也偶尔见幸。

只是,从现任皇后入主长秋宫后,帝后二人琴瑟相偕,情意笃深,三载以来,圣上枕边心上,都从未有过旁人……这一回,也难怪自家殿下这般大的反应。

——这世上,哪儿有当真贤达不妒的女子?

“你,也下去罢。”这时,邓绥却是看了眼自己的心腹宫婢,而后目光又落向了外面已然笼进了暮色里的庭院“本宫,在这儿等圣上过来。”

赵玉唇角几番翕动,最终,却只是施礼褪了下去……自家主子,哪里是劝得动的人?

那一天,邓绥就这么静静坐在旷静无人的殿室中,守着一席亲手烹饪的各色饮馔,不言不动,目光凝在外面的院落,从暮色渐侵,守到更深人静,再到月上中天,直至东方渐白,天色欲晓……

有时候,无望而固执的等待,并非为了守到哪个人的音信……而是想籍此消磨尽了自己所有的执念,彻底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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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长秋宫中掌事的谢女官亲自捧上了厨下新烹的饮食与温水:“殿下,且用些汤水罢。”

就这样不吃不睡地熬了整晚,一个弱质女子哪里受得住?

邓绥仿佛木雕泥塑一般,静静坐着,闻言只转过目光看了她一眼。

“殿下,又何必如此自苦呢?”谢女官看着眼前二十余岁的年纪女子,仿佛是看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这些事,殿下应当都明白的。”毕竟,圣上至今无嗣,而……皇后无出。

--应当都明白么?

闻言,邓绥一时间心绪迭起--是呵,她都明白的。

十二岁明白自己日后要嫁入高门,为家族谋利益。

十三岁明白,为父守孝不止是尽孝,更要博一个“孝”名,好为日后入宫多一个筹码。

十六岁明白要步步为营,争后宫中至尊的那个份位。

二十三岁明白,为此需不择手段,哪怕这双手染血沾腥。

二十四岁明白,自己的丈夫宿在别的女人哪里,她甚至不能妒忌,还要关心那女子是否得了子嗣,替他保养儿女!

呵,凭什么……凭什么她要什么事事都明白!

蓦然间,仿佛以往压抑在心头的诸多情绪骤然间暴发一般,她挥手猛地奋袖一拂,那案上昨夜晾至今晨的一席饮馔就这么尽数被扫落于地,汤汤水水,溅得满室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