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卷详述玉人之事,私以为旨要详尽,但仪礼规制过于繁琐严苛,后世不宜取法……”
她蓦地瞪大了眼,生生愣在当地,而后有些不可置信似的,随即又取了另一卷展开--
“此处详记斫轮之技艺,惟叹费工耗时矣,望后世踵事增华,加以进益……”
--这些,都是她以往读书时随手写下的评议!怎么……怎么他会看到?且记得这般仔细!
见她怔怔看向他,目光里不掩错愕。孔明的语声温淡地响了起来,神色间带着几分追忆的暖意:“当年在官学读书时,蒙水镜先生垂爱,有幸得以出入书阁遍览典籍。我看书一惯有些驳杂,除了诸子经史外,亦喜欢星象、百工、地理水文之类的典籍。因为这些书太过偏颇,所以同窗之中少同好。”——甚至连元直、州平几个,也觉得这些书偏僻无用,所以无甚兴趣。
说到这儿,他语声忽而微微一顿,杂进了几分暖意“谁晓得,有一回看极为生僻的《考工记》,竟发现其中夹了一纸书评,其上的字迹清娟里透了丝稚气,却已笔法初成……是个小姑娘的字。”他仿佛是忆起了其时的情形,眸子里微微漾笑“那个时候不禁就想,这世上竟会有个小姑娘,同我一般喜欢这些偏颇的杂书。”
“我一字字细读了那书评,其间针砭议论虽未褪少年人的简单稚气,但却颇有独到之处,许多创见,竟同我不谋而合……后来又在《鲁班书》《归藏易》《连山易》《盐铁论》等几部中看到了几张随手而书的纸笺……不知怎的,逐一看过之后,便这么记了下来。后来每每重读这些书,总喜欢拿出来细阅一二。”青年温声细叙着往事,神色极为澹然,暖意几乎自那双眸子里溢了出来--那个时候,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对于在书中意外发现的属于稚气少女的书评,多少暗自意外的窃喜,又多少得遇知交的颀慰。
七年之后,十九岁的黄硕,听他娓娓说着这些,心下霍然开朗--是了,她自开蒙起,便时常司马府上做客,尤其喜欢水镜先生家的书阁,往往一呆便是整天,抱着几册竹简不肯释卷,废寝忘食也是常事。自十一二岁起便喜欢在看书之时,随手记下心中所悟,黄麻纸卷用了不知多少。这些书评大多都带回了家中,但偶尔疏忽,也会有几张遗落在了书卷里。
原本,这些东西竟然有人仔细地看了,且认认真真地记下……这般妥帖地收藏了起来,时时重温。
--一瞬时,心底里竟有些纷乱,思绪如丝,却理出不个所以然。
“直到后来,水镜先生同我说,有人解了那局僵持的残棋……我方猜知,留下卷册间那些书评的人,亦是你。”
他看着她,眸子的暖意较方才更盛了几分,亮得几乎有些灼然,让她--本能地几乎想要错目避开。
但,黄硕终究没有躲闪,这这样力持镇定地与他两相对视——她,其实一惯极少示弱。
“知道了你的出身……那时,心下其实已不敢再做奢想了。”青年静静出声,恳切而坦然“诸葛氏不过寄居于荆州,亲长俱逝,家世单薄……齐大非偶。”
黄氏在荆州一地,乃是仅次于蔡氏、庞氏的世家望族,根基深厚,声势鼎盛。而他不过一介流寓于此的士子,家门不显,又如何入得了黄家长辈的眼?
“两年前,初见岳父大人,相谈甚契,老人家道——愿将你许我。”青年想到这儿,微微阖了阖眼,唇角微扬,笑意恬然得仿佛都有些恍惚“那时候,惟怕是自己听岔了音。”
既而,他睁了一双澹然清湛的眸子,静静与她对视,神色挚切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