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孔明自田间归来时正值日昳时分,黄硕早已在净室中将澡盘、沐壶、洗石、米潘、絺巾、绤巾等一应物什预备周全。晚凉新浴,洗褪了一身疲累,又换上了一身素纱禅衣,霎时清爽了许多。
夏秋之季,正是夜间观星的好时节,所以用过了下餔,夫妇二人便相偕出了门。
宅院外便是大片碧郁青茂的云丘竹,绵延数里,佚云蔽日。而夏日里这一片幽篁繁叶遮阳、浓荫匝地,也是难得的取凉之地。
因为二人时常来这儿闲坐小憩,所以便索性在竹林畔的凉荫下置了一块三尺见方的润石色云石作几案,石案两侧覆了沉黄色的光洁苇席,方便跽坐。
夫妻俩相偕坐在了茵席上,竹林间融了草木气息的晚风带着微微的凉意迎面拂来,宜人而惬意。正是向暮时分,西边的天穹间,一轮蔼红色的夕阳将将坠入苍青山峦,柔暖的绯光晕染得漫天云霞绮艳,凝金幻紫,笔画难描的绚烂。
竹荫下,相伴而坐的二人亦披了满身霞光,柔而淡暖的夕阳余晖将一双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天气骄热,正好试试前几日制的新茶。”赏景品茗,原本就最合宜不过。因为离家近,黄硕时常带了整套茶具过来,说话间她已自身畔的小竹箧中取出了只一尺见方的素漆小食案,将它置在了身畔的青石案上,又取出了一只赭胎白彩色的鱼纹陶扁壶和一双同色的彩陶茶盏,放在小食案中央。而后将彩陶扁壶中已然煮好的,泛着醇和高香的黄碧色茶汤缓缓斟入盏中,一脉缓急有度的水声潺潺流响,其声清玲。
此时的茶饮,都是将茶叶碾成细末,加上油膏,制成茶饼或茶团,饮时将其捣碎,放上葱、姜等煮开最初作药用,后来渐渐在士人间盛行开来,几乎成为同酒一样重要的日常饮品。
“酒量那般浅,也难怪你一惯爱茶。”看着缓绥斟茶、姿态娴雅的妻子,孔明不由温声戏谑道,眼里带了轻浅笑意——她不好酒,于饭食饮馔上也一向不怎么挑剔,却独嗜茶,平日里喜欢制了各种茶团,取了各样的好水来瀹茗。
“难道我制茶的技艺不高明?”黄硕已斟好了茶,笑递了一盏予他“昔日在家时,挑剔如阿父,一向都赞不绝口的。如今出了阁,若不好好在夫君面前显一番手艺,岂不可惜?”
--成亲不过三月,但伉俪二人志趣相投,倾盖如故,平日里琴瑟相偕,亲昵和洽得仿佛结缡多年的熟稔夫妻。
所以她也恢复了早年在家中时的随意不拘,微微挑眉,睨了他一眼,大言不惭地回敬道。
孔明兀自淡笑,抬手接过茶,垂目凝神,细细啜饮起来——一袭素色直裾的青年竹簪束发,眉目温静隽致,此际正半逆着光,淡暖的柔红色夕晖衬着他阖目品茗的恬然神色,愈发显得风致高逸,一身气度从容淡若。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莫名地,黄硕竟忆起《诗》中这一句古辞……这人,从来就是这般清华蕴藉,风姿卓绝。
“今日,阿硕又取了竹露烹茶?”片时后,缓缓睁开眼,回味着齿颊之上清恬的竹木浅香,他语声温醇,淡笑着开口道。
因为家中便有几丛翠竹,而她时常早起,采了竹叶上的晨露收在瓯中,时常用来烹茶,滋味恬和,他亦十分喜欢。
“不错,而且是燃了庭中的扫落的竹叶,以文火烹制的,你不觉得醇香较往日更胜一筹么?”她亦捧着陶盏啜了口茶汤,闻言目光浅笑着掠向他道。
她眼角余光扫到了天边那一轮夕阳,有些突兀地,目光霎时一凝——
一轮蔼红色的夕阳正当西坠,却有一个清晰可辨的小小黑斑突兀地出现在了落日上,从偏南侧的边缘正一点点移向中心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