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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话是那么答应下了, 但等沈宴秋搬着十本算本到里院开始苦算时,还是有些头大犯难。

虞优也不知去了哪里,反正在她和段老板说完话回过头就再没见着人了。

等她写了几页题, 某人才晃晃悠悠地逛荡进来,最后在她边上的矮凳翘着个二郎腿坐下, 见她半晌不搭理,故意敲桌子制造噪音道:“喂,你偷偷摸摸在写什么呢。”

沈宴秋手上的毛笔并没停,爱答不理道:“看了你也不懂, 自己随便找点事做,别老打扰我。”

“呵,这世上就没本少爷看不懂的东西!”虞优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一把抽过宣纸, 扬在空中翻看,不成想真被纸上奇形怪状的符号懵到了,一言难尽地眯了眯眼,不得不屈服,臭臭道, “你这写的什么鬼画符?”

沈宴秋看他吃瘪的模样格外舒爽,一把将宣纸夺了回来, 故作高深莫测地道:“哼,早说了你看不懂。”

说着继续对照算本上的题进行竖式计算,想着趁段老板不在的时间能多偷点懒是一点,毕竟她现在竖式计算的速度可比珠算快多了。

虞优也不恼, 拿过桌上闲置的算盘,又从堆了一垒的册子里抽了一本算本下来,翻开第一页看了好一会儿, 晃晃算盘上的珠子,发出齐刷刷的清脆声响,突然道:“这算盘要怎么用?”

沈宴秋正在算着题,听言怔了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不敢置信地侧目望他道:“你不会珠算?”

虞优狭长的桃花眼悠悠晲她:“有意见?”

沈宴秋还是觉得有些稀奇:“不会吧,你们不是从商世家吗,虞回珠算速度可快了,你作为她哥,怎么会连算盘怎么用都不知道?”

虞优没理会她言语里暗含的幸灾乐祸和得意忘形,指尖微动,对着算盘随意拨弄了两下,道:“这道题是这么算吗?”

沈宴秋难得有了教化人的机会,一下子蹭杆子往上爬,摆出老道的口吻,啧啧训道:“你不仅不会珠算,看样子连常识都没有啊……”

说着把算盘上每排珠子代表的位数给他讲解了一遍,又把自己先前打下的歌诀小抄翻出来给他看,阔气地拍拍桌案道:“喏,先把这玩意儿背下来,我再教你基础的算法。”

虞优看着挤在巴掌大的纸条上的狗爬字,神奇古怪了一瞬,还是老老实实依言照做。

沈宴秋将人安顿好了,原本想着等他背完这么拗口的歌诀少说也得半个时辰,谁想自己一页题没算完,就被人戳戳胳膊:“喂,背完了,现下可以教我了?”

沈宴秋低咒一声,瞪大了眼,充满不信:“不可能,你背一遍给我听听。”

虞优无所谓地耸耸肩,这歌诀他从前确实没听过,不过于他而言难度并不大。张口就来,分分钟将整段口诀一字不落地背诵了出来。

沈宴秋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平又有些羡慕。果然,从商世家的脑子就不是盖着的,就算没学过珠算,但起点天生就比常人高些,比如这惊人的记忆力,换她修行百年都怕是修习不来。

干巴巴地道了声“行吧”,将算本摊开,就着折痕压了压:“光死记硬背也不行,珠算最重要的是实践和理解。我们先来看这第一个式子,考查的是歌诀中七五七余一这句,所以要把算盘上这排珠子拨到这里……”

二爷做出一副勤恳兢业的乖乖学习模样,时不时问上一句,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听。

沈宴秋艰苦学了小半个月的珠算,好不容易逮到个小白有点成就感,连带兴致都高涨许多。

要知道她平日被段老板的手速打击到基本郁结,现下就凭她那三脚猫功夫教起虞优绰绰有余,使得她面对珠算也没再像先前那般抗拒,教着教着,反倒是自己算出了趣味,有些停不下来。

嘴上一边振振有词地念着“这题先考察的五四倍作八,接着是八四添作五,所以答案是……”,一边娴熟地不断将答案往算本上填。

虞优见她自己已经全然算迷进去了,似乎没了他什么事,身子慵懒地往后倾了倾,最后单手支着下巴,嘴角扬起一抹疏懒的笑,盯着她埋头拨弄算盘的侧脸,很是温柔流离。

虽然不解她先前那鬼画符到底是如何做出题解的,不过她和段老板的对话他却是听得分明,那偷懒的方法过慢、也并不高明的样子,还不如往珠算的方向多加琢磨,按这十本的题量,足够把她训练成一枚珠算小才女了。

虞回跑来书坊找自家哥哥,被前厅的段老板指了路,最后站在院子不远处的廊檐下,一愣一愣地看着这幕将近一炷香时间,直到脚尖站得有些发酸发麻,这才回过神来。

天啊,这还是她家那个蔫坏蔫坏的二哥嘛,打娘胎到现在的十六年,她就没见过她哥冲她笑得那么温柔过!

现下却对秋哥……

虞回既惴惴又兴奋,以致口舌都有些干燥。

怎么办,她似乎发现了一件有些不得了的大事。

她哥。好像。喜男风。

不过她哥到底是怎么和秋哥勾搭上的,这两人没道理会认识啊……

等等,她哥之前不准她喜欢秋哥,莫不就是那时看中意的?

虞回一颗少女心跳得扑通扑通,一时不查,不小心踢到了边上的小石子,引得沈宴秋抬眸望去。

“虞小姐?”

虞回感受到自家哥哥投来的危险探究视线,尽量无视地嘿嘿讪笑:“秋哥,下午好啊。”

沈宴秋点点头,看看天边已经西斜的日头,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算了个把时辰,于是道:“你是来找你二哥的吧,我出去一会儿,你们兄妹俩聊。”

虞回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就是随便路过一下,想着好些日子没来书坊,就想说进来跟秋哥你打下招呼。”

正想着要诌个什么借口离开一步,自家哥哥却是率先站起身来,掸掸袖袍,末了垂眸看向秋哥,那身嚣张跋扈的臭脾气在人面前收敛许多,嗓音低低沉沉,虽然乍一听与平日一般无二,但又分明有哪处不一样,只听他柔柔缓缓道:“我晚点过来送你回去,你自己先算着,明日再继续教我。”

沈宴秋不疑有他:“好。”

虽然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抗拒虞优送她回家,生怕被府里侍卫撞见,届时传到父亲耳里平添一身麻烦,不过某人性子执拗的很,怎么说也无用。再者习惯是件可怕的东西,不过三两天的时间她就已经习惯身边多个小护卫跟班了。

虞回听着两人充满暧昧的话语,脑中已经自动上演了百场大戏,各种少儿不宜的都有,若不是碍着自家哥哥在场,都能直接叫好起哄出声了。

眼巴巴地看着二哥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前厅的长廊处,再也遮掩不住内心的喜悦,激动地扑向沈秋:“秋哥秋哥,你与我家二哥是怎么一回事?”

沈宴秋被问到了难处,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跟小姑娘解释,总不能直接摊牌跟人说你哥看上我了,想要我做你家二嫂吧。

虞回却是把她的纠结神色自动理解成了一段旷世禁忌之恋的难以启齿,秒变深沉地拍拍她的肩膀,异常稳重道:“秋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因此瞧不起你们。至于我爹娘那边,我尽力帮你们做思想工作,他们两老还算开明,打小最疼我二哥,最后一定能接受你的!也希望你和我哥能够永远幸福!”

说着又蓦地露齿笑了笑,郑重地牵过她的手握住,慷慨激昂地宣布道:“二哥夫,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妹妹看待,我一定会陪你和我哥共渡过难关的!”

沈宴秋一脸蒙圈。

二哥夫???

不好意思,我谁?

过了好半晌,沈宴秋方一脸跟吃了馊饭似的默着张脸道:“虞回妹妹,从前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思想十分前卫先进?”

虞回愣了愣,有些不懂秋哥口中的前卫一词是何意,不过先进一词她懂,巨先生的书里有提过,就是指超出同一个朝代百姓该有的思想观念。

领悟过来后憨傻一笑:“嘿嘿,秋哥过奖。我只是觉得爱情之事应该没有男女、国别之分,你和我二哥愿意冲破世俗眼光在一起就很不容易了,我当然要全力支持你们!”

沈宴秋虽然对小姑娘的爱情观非常钦佩,但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默默比了个打住的姿势,艰难道:“抱歉,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说明一下,我并没有与你二哥在一起。”

虞回听了这话顿时傻住了,一双杏眼充满了茫然无助,连带沈宴秋看着都有些不忍。

谁想小姑娘下一秒又振奋回来,按着她的肩膀激动道:“所以我哥现在对您还是单相思?”

沈宴秋被她箍着,脑子反应慢半拍地转了转:“唔,差不多吧。”

虞回有些大跌眼镜,但又觉得几分幸灾乐祸,没想到她家那个作天作地的二爷也会有求而不得的一天,真是要乐死她了。

嘴角没忍住偷乐地向上扬了扬,末了又觉得自己这般过于不厚道,轻咳一声,违心地帮人扯好话道:“秋哥,虽然我从前常跟你抱怨我家二哥很多坏话,不过他这个人还是很好的,有钱又有势,相貌也生得端正。你一定要慎重考虑,千万不要因为你们都是男子就望而退步!”

她说着瞥到边上一桌的算本和算盘,想到什么,连哄带骗道:“对了,你不是想学珠算吗,我二哥七岁时就拿了临安城珠算大赛头等奖,全京城就没有人比他珠算更快的了。你只要答应和他在一起,他一定会把自己的看家本领全部传授给你!”

沈宴秋眼底划过一丝错愕:“等等,你说你哥他会珠算?”

虞回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理所当然应道:“对啊,我刚刚进来他不就是在教你珠算吗?”

沈宴秋眸子悠长一瞬,陷入沉思,回想自己方才“教”他的种种情境,当时不觉得什么,事后想来,确实更像是自己被他牵着方向往前引。

第32章

傍晚, 沈宴秋照常在书坊用完膳往外走,也不知道是因为段老板做生意外出回来的缘故,还是因为有虞回这个妹妹在场, 平日一直赖在书坊混饭的二爷难得不在。

夏季昼长夜短,所以书坊开张的时间也延迟了许多, 现下出门天色还是可见的暗了下来。

在昏暗迷蒙的夜色中,一抹瞩目的红衣隐在不远处小巷的岔口,周围渐起的人烟灯火在他身上倾泻流散下淡淡的光,慵懒迷醉。

虞回紧随其后注意到靠在巷口白墙处等人的自家二哥, 暗戳戳地瞥了眼边上秋哥的神色,只见两人眸光笔直的互相对望着,仿佛有什么情愫在空气中氤氲弥漫。

嘴角不由浮起暧昧的笑意, 自作主张地将人往那个方向推了推, 贱兮兮地怂恿道:“二哥夫,快去呀,我哥等着你呢。”

沈宴秋被人推了个猝不及防,踉跄站稳,无语地回头看了眼虞回, 小姑娘还以为她是在害羞,拼命摆手催她过去, 顺带乖巧道:“二哥夫,你和我哥慢慢玩,街上那么热闹,别浪费了那么好的良辰美景……要是时候晚了, 我哥撒泼打滚想留你那夜宿,你便好心好心收留他,至于我爹娘那儿我会帮忙打圆场的, 你们放心!”

说着冲人比划了个“保证完成任务”的手势,腕上的飘带俏皮地一晃一晃,然后屁颠屁颠地先一步朝自家酒楼跑去,给二人腾出独自相处的空间。

沈宴秋脑后划下一排齐整整的黑线,目送人背影跑远了,这才无奈地拾步朝虞优走去。

虞优的身形原本一半隐在暗处,一半在光亮下,见她过来,往前走了一步,露出张扬好看的眉眼。

因为沈府在华九街朝南的方向,需要经过风满楼,两人便并排朝前走去。

沈宴秋嫌气氛静谧,百无聊赖之下主动搭了句话,淡淡道:“你方才去哪了,晚膳可用过?”

虞优侧眸看她,因为身形颀长挺拔,看人时眼睫总是习惯垂得低低的,眼尾轻扬,在下睑处投下淡淡的阴影。现下淬了笑意,像是有光河在其中流离闪烁,唇角勾起一抹痞痞的笑:“你这可算是在关心本少爷?”

沈宴秋默了默,由衷道:“虞少主,我只是随便说了句客套话,如果您非要这般理解,我也没有办法。”

虞优失了兴致,扯扯嘴角,闲散慵倦,悠悠道:“沈小姐,我发现你这人当真无趣得紧。”

沈宴秋:“……噢,抱歉让您失望了。”

虞优耸耸肩,认真回道:“也还好,本少爷本来就没对你抱多大期望,这样正好。”

沈宴秋默默别开脸,看向别处,幸亏夜色昏暗,否则她怀疑自己的脸色一定红到诡异。

风满楼。

虞回扒在门边的石狮子后,只小小地探出半个脑袋,一瞬不眨地盯着由远及近的两人之间的互动,笑得跟个老母亲似的一脸欣慰。

边上管事看三小姐做出这般鬼鬼祟祟的模样,惹得不少进进出出的客人好奇望来,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问候道:“三小姐,您这是在做什么,有什么需要小的帮忙吗?”

虞回看管事大大咧咧地站在毫无遮挡物的空地上,吓得够呛,连忙冲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慌乱将他拽到石狮后,又飞快看了眼街道上并肩行走的二人,见他们没有注意过来,这才松了口气。

倒是管事随小姐一同猫着腰,探过石狮的肩望到外头那幕讶异出声:“咦,那不是二爷吗?”

过了两秒,又疑惑道:“边上那位是二爷的朋友吗,怎么有些面生,好像都没见过?”

虞回神秘一笑,对这种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的事充满了神圣自豪感,骄傲地扬了扬下巴,不忘保密地跟人嘱咐道:“这事先别跟我爹提起,等过段时日你们便知道了。”

管事老实点头应下,不过看着进酒楼的客人都往这处望来,心中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咳,三小姐,咱俩蹲在石狮后这般瞩目,二爷怕是老早就发现了……

……

沈宴秋表示自己不瞎,那么大坨的鹅黄色物体蜷在石狮雕像后,想让人不注意都难,转念想到下午的那番对话,周身顿时浸染了几分忧郁的气质,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星星,慢吞吞道:“虞少主,你可知你下午走后,你家宝贝妹妹同我说了什么?”

“什么?”

虞优侧眸看她,仿佛每次她说话时,他都不会看向别处,懒散中又写满了专注,也不知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的习惯。

沈宴秋歪过脑袋对上他的视线,还是呈着仰头的姿势,勾勒出修长的颈线,同情道:“令妹现下怀疑……不对,应该是确信您有龙阳之癖,还祝愿你我冲破世俗眼光,勇敢在一起。”

虞优难言地噎了噎,一张俊脸面无表情,透着说不尽的心塞。

沈宴秋看他的反应心中不由平衡了许多,要知道她那时也是被虞回的这番话惊得够呛,如今多拉一个人下水,连带心情都愉悦起来。

嘴角微不可见地向上翘起笑了笑,通身舒畅地向前走去。

虞优凝着她得意洋洋的背影,就差露出个狐狸尾巴左右摇摆,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轻快。

他蓦地轻笑了一下。

啧,怎么办呢,连这般故意使坏的小性子都如此中他心意。

——————

沈宴秋并没有戳穿自己已经知道某人会珠算的事实,接下来几天还是假借教人珠算的名义老老实实做着算本。

因为先前已经答应了婆婆带她和心儿出门购置新衣,所以特地向段老板请了一日的假,租了辆马车前往河平都庄。

鉴于在书坊里多以男装扮相见人,生怕在街上碰到熟客认了去,所以即便私下外出,也还是为了保守起见换了身利索的长衫。

是以来到河平都庄时,徐管事差点没认出这位巨先生来,还以为是另外哪家俊俏的小公子,好在他对随行的小丫鬟有几分印象,认出人后连忙派庄里的小厮去府上跟大小姐通报,接着便推了其他事务,全力招待起巨先生来,不动声色地拖延时间。

虽然沈宴秋已经体验过一回河平都庄的热情,但此番还是被他们无微不至的服务精神感动到了。点心茶水一应俱全,就连想看什么类型的服饰,都是由绣娘、小厮一一抱着上前来给她们展示的。

心儿婆婆简直被眼花缭乱的衣裙看花了眼,在绣娘的贴心介绍下,始终有种不真切感。

倒是徐管事在后头,对喝着茶水休息的沈宴秋面露歉意神色:“对不住了姑娘,我们庄里现有的大多都是为宫里贵人定制的服饰,寻常人家的款式做得少了些……您要是没有看上眼的,可以移步看看其他有没有喜欢的布匹花色,我让绣娘重新给你们定做。”

沈宴秋自然知道皇室的用色以及花样并非普通阶层可以通用,但还是觉得徐管事过于谦虚了,大堂里目前陈列出来的民用服饰少说也有百来件,而且件件玲珑精致,别说此行是为了给心儿婆婆买衣裳,连她自己看了都想买几身穿穿了。

她笑了笑,先是钦赞了几句庄上的手艺,接着表示还是让自家丫头和婆婆挑过是否有中意的,再决定要不要另外定制。

徐管事颔首应下,心中却是暗暗钦佩,要知道这年头能像巨先生这般贴心对待丫鬟下人的主子可不多。

沈宴秋啜饮了口茶水,突然道:“是了,我听我家婆婆说,上回那身衣裳是贵庄的大小姐为我亲手定做的,不知徐小姐今日是否在庄上,好叫我感谢一番。”

徐管事见她主动提起自家小姐,欣喜了一下。正好瞥见厅外气喘吁吁赶来的徐清懿,连忙迎上前去,低声道:“大小姐,您可来了。”

徐清懿整了整头发,气息不稳,焦急四顾道:“巨先生呢?尚未走吧?”

徐管事侧身示意了一下,便将人往大堂里引,并压着嗓子低不可闻地介绍道:“坐在主位饮茶的那位就是巨先生,今日换了男装,您可别把人认错了。”

徐清懿暗自点头应下,紧张地咽了几口唾沫,心跳如脱缰而出的野马,怎么拉扯也拉扯不回来。

徐管事将人领到跟前,恭敬介绍道:“姑娘,这便是我家大小姐。”

徐清懿总算见到巨先生的正脸,激动地咬住唇腔内侧的壁肉,眼底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呜呜呜巨先生男装扮相也好好看。

沈宴秋放下茶盏,跟着起身问好:“徐小姐好,在下沈宴秋,月前曾委托您做过一身衣裳,一直没机会跟您道谢。”

徐清懿没想到这么意外就获知了巨先生的真名真姓,果然人美名字也悦耳,心中小人直欲升天,面上还要矜持的做出端庄大气的模样:“姑娘不必这般见外,您可以直接唤我清懿。”

沈宴秋对这河平都庄本就合心意,单从庄上小厮的行为处事就能窥见一斑主人的品性,是以对这位徐小姐的印象也很好,所以不做忸怩,便应了下来。

徐清懿不想巨先生当真如徐叔先前描述的那般没有架子,三两下就同人拉近了关系,知道她是来给贴身侍女和婆婆买衣裳时,一同上前帮忙介绍,将人夸得天花乱坠。

心儿开心地被绣娘领到里屋试衣裳,婆婆则还有些犹疑,道:“小姐,这些衣裳都太精贵了,老奴那么大年纪的人,穿起来恐怕多有不适。”

沈宴秋敛敛眉:“婆婆这是哪的话,衣裳本就是给人穿的,哪有精贵不精贵之说。您要是觉得这衣服穿着拘谨,我们暂先买两件备着,平日闲散时穿。”

徐清懿也跟着帮忙附和,表示庄里可以帮忙另做几身日常轻便的。

婆婆这才应了下来,由徐大小姐亲自帮忙量过身形,并挑了几块布匹和两身新衣。

约好取衣的时间同管事结账,管事还是维持上次的风格,一件衣裳只收二十两白银。

沈宴秋面上没说什么,只是叫心儿另拿了一个锦盒,说是一点心意,让他们晚点再打开。

直到把几位贵客送出庄,徐管事才将锦盒呈给自家小姐。

只见里头静置着齐整的几排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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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从河平都庄出来, 沈宴秋没急着打道回府,这些日子她一直忙于书坊的事,对心儿和婆婆也疏忽不少, 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打算带她们四处好好逛逛。

正好到了午膳的时间, 便让马车夫往风满楼的方向行进。

说来也是惭愧,她虽在书坊蹭虞回的面子日日品鉴风满楼的美味佳肴,却从未带婆婆和心儿用过,感觉自己这些年来挣了那么多钱财, 却都没用在实处,不由有些懊恼。

心儿得知她要带她们去风满楼,兴奋得一路上都叽叽喳喳, 手脚并做地比划着她从坊间听来的那些传闻, 一溜串报出许多菜名,每道菜的噱头由来都说得头头是道,仿佛自己亲口尝过似的。婆婆脸上也挂着慈祥和蔼的笑容,时不时搭问两句,难以言喻的欣喜。

沈宴秋靠在榻上, 看她们说说笑笑,眉梢也染了几分笑意。

她这个人吧, 即便下一秒直接丢到荒岛上求生,大抵也是可以独自过活的,但她深知自己骨子里其实是很害怕孤独,这些年来, 也只有小丫头和婆婆二人始终如一地在她身边。所以无论未来发生什么,她都希望两人能一直这么开心快乐下去……

到了风满楼,沈宴秋赏了点碎银给马车夫, 让他到别处稍作休息,便带着心儿和婆婆走进酒楼。

虽说在书坊做活的这些日子早晚都会经过这处,但走到里头做客却跟心儿和婆婆一样都是头一回。

管事原本在柜台后算着账,随意一瞥,发现来人有些眼熟,瞬时想起是那日傍晚瞧见的二爷好友,生怕小二怠慢了贵客,于是摆手回退了人,换自己迎上前去。

笑意盈盈地招呼道:“公子可是要用膳?”

沈宴秋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酒楼是中空悬顶的设计,二楼以上呈圆环状,能看到不少厢房里的客人打开侧窗,一边吃喝饮酒,一边欣赏底下大堂曲艺人的表演。于是道:“二楼可还有多余的厢房?”

“有的有的,小的领您上去。”

管事哈腰,余光扫过公子腰间的某个物件后却是顿了顿,饶他见过无数大风大浪,还是没忍住惊疑了一下。

百般疑问涌上心头,却不敢明面言说,脸上的神色越发恭敬,拘谨地将人往楼梯处引。

来到厢房,沈宴秋唤心儿点菜,她虽把风满楼的美味差不多尝了个遍,却一道菜的名字都报不出口,还不如小丫头来得厉害些。

心儿一开始还有些犹豫,风满楼的天价菜目就算点盘青菜豆腐都够她肉疼好久,哪狠得下心点荤食,直到被自家小姐打趣,这才腆着脸顺从本心叫了些鸡鸭鱼肉。

管事记下菜目,又贴心地给他们倒了茶水,这才退下。

少了外人,心儿和婆婆不再那么拘谨,开始打量起屋里的装潢,只见镂空的雕梁,名贵的古董书画,袅袅的沁人熏香,无不彰显着富人的气息,不由感慨道:“这里单一个普通厢房就跟咱们秋府的别院一般无二,整座酒楼少说也有百来间这样的屋子,这东家得该多有钱啊。”

沈宴秋笑了笑,那可不,人二爷可是自己实打实挣来的真金白银,哪像她一样,十成里有八成是靠读者送来的礼物发家致富的。

推开侧边的窗案,楼下大堂艺伶演唱的古老歌谣悠悠扬扬地飘进,空旷宛转……

那边管事出去后,先把菜目报给了后厨,接着没敢耽搁,匆匆跑到七楼雅间找三小姐。

今日小姐正好在楼里摆了一桌饭菜宴请朋友,说是新认识的刑部侍郎家的长女,不过眼下有旁的事更加重要,只好硬着头皮打搅。

敲了敲门,将人唤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道了一遍。

虞回一脸震惊:“你说什么?我哥把传家玉佩给了一个男子?”

脆生生的嗓音将道上路过的其他客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管事连忙将人拽到更偏僻的角落,低声解释道:“就是前些日子的晚间,我们一同瞧见和二爷走在一处的那个小公子。”

虞回听言顿时舒了口气镇定下来,拍拍胸脯,心有余悸地想道,幸好幸好,原来说的是秋哥,她还以为她哥朝三暮四又寻了别的相好呢。

管事不懂自家三小姐怎么又变成没事人的模样,要知道虞家的传家玉佩历来都只传给家主或家主夫人,如今莫名出现在别家公子手上,说出去岂不是怪闻一桩!

虞回啧啧摇头,没想到她家哥哥下手还挺快。

拍拍管事肩膀,语重心长道:“老罗啊,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管事:“……”不,我什么都没想,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于是不到一天时间,风满楼上上下下传遍了二爷好男风,未来当家主母是个俊俏小哥的传闻。

一切都蒙在鼓里的沈宴秋表示自己很无辜,虞优送她的那块玉佩实在符合她的审美,不过听他说价值千两,是以一直担心磕着碰着不敢往身上带,今儿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不用干活,特意寻了身色系搭配的锦衣,打扮成翩翩俏公子的模样,谁想闹了这么大一出乌龙。

要让她知道玉佩的真实含义,估计打死也不会带出门。

不过现下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正和心儿、婆婆在厢房里品着美味佳肴。

楼下大堂换了几轮曲目,伴着铮铮古琴声,一袭白衣映入眼帘。

说实在的,沈宴秋现在看见白色已经有种生理性恐惧了,尤其是这种一尘不染的白,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大概是她嫌弃的意味过于明显,底下那位顺利抬眸望来。

风驰电掣间,姜九黎只看到头顶那扇窗案从里头飞速啪嗒关上。

“……”

清风尴尬地揉着脖颈望向别处,假装什么都没看过。沈二小姐当真是位勇士,他就没见过他家殿下这么不招人待见过。

心儿看小姐迅雷不及掩耳地阖紧门窗,不解道:“小姐,怎么了?”

沈宴秋干咳一声,喝了口茶水压惊:“没,就是嫌外头有些吵。”

心儿狐疑地点点头,没再多问,给婆婆夹了两筷子菜,继续吃饭。

谁想没过多久,小二在外头敲门,端了盘饭后点心进来,是拔了签的冰糖葡萄干,红灿灿的,甜味扑鼻。

沈宴秋愣了愣,问心儿道:“心儿,你方才有点这个吗?”

心儿迷茫摇头:“没啊。”这种街巷的小吃怎么会出现在风满楼的菜目上呢。

小二笑着将盘子端送到沈宴秋面前:“公子,这叠冰糖葡萄干是姜公子嘱小的给您送的。”

沈宴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姜公子指的是谁,顿时陷入一阵沉默。

宝兴巷。冰糖葡萄干串。尸体。

静置两秒,沈宴秋猛地旋身作出干呕状。

心儿、婆婆和小二三人呆滞地面面相觑,片刻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起身照拂人,一片兵荒马乱。

……

一盏茶的时间后,小二擦着一头冷汗来到七楼雅间。

姜九黎施施然坐在榻上,看人进来,悠悠道:“如何,东西送到了?”

小二干笑着点头应下。

姜九黎抿抿唇,见人没有继续往下报备的意思,只好自己主动问道:“她什么反应?”

小二额间的冷汗流淌得更猛了,实在难以启齿,半晌才憋出几个字道:“那位小公子他吐了……”

姜九黎以为自己听错了,眼底出现一丝困惑:“嗯?”

她不是很爱吃冰糖葡萄干么,先前在宝兴巷遇见那回,一点都不像姑娘家的吃了十来串,怎么现下他送的就吐了呢。

坐在窗外屋檐处护卫的清风听到墙角后,没忍住恶劣地偷笑了一下。

他家殿下是真的不懂女孩子心思啊,人小姑娘上回吃冰糖葡萄干串见了那么大堆尸体,阴影都没散尽呢,这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往前自找死路,不是榆木脑袋是什么。

倒是边上的郝光远听了这番对话好奇不已,凑上前掺和一脚道:“什么什么,你们方才说谁吐了,快说与我听听。”

小二没敢答,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着脑袋装鸵鸟,毕竟这些贵人们的事不是他一个小跑堂的能够腹诽的。

姜九黎眉峰轻拢,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案上敲打,过了好一会儿,大概是实在想不通,才出声缓缓道:“没,就之前向一个谋士求了些用兵之道,但她没收我礼金。方才瞧人在酒楼里,就想着让小二送点她喜欢的吃食聊表心意……”

至于接下来的,就是方才小二禀告的那般了。

郝光远无言,默了默,试探道:“你确定送的是他喜欢的吃食?”

姜九黎隽秀的五官皱在一处,似乎头一回遇到这般难解的杂症,不确定道:“我先前见她吃过,大抵是喜欢的。”

这下郝光远也被难住了,挠挠脑袋:“可能做谋士的都是那般阴晴不定?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你们这些脑袋聪明的人难道不是最了解彼此心里想的什么嘛……”

约莫是脑子里补出了谋士呕吐的一幕,莫名有些惨烈,于是帮人想方法弥补道:“不然你还是直接把他饭菜钱结了,这个保守绝不会出错。”

姜九黎认同地点点头:“你说的有理。”

说着侧目对窗案的方向道:“清风。”

清风在外头听殿下和小王爷跟村口二愣子似的猜来猜去,几欲笑到打滚。听人唤声,不用吩咐也知道意思,连忙敛了笑意,道了声“属下在”,就利索地翻窗进屋,和小二一同往外走。

不过这出直接导致沈宴秋结账时更加懵圈了。

那摄政王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算她瞧见他时立马关窗是有些不礼貌,但他一会儿给个巴掌,一会儿给个蜜糖,糊弄人也不带这样的吧。

罗管事表示他更加懵圈,按道理来说,小公子身上带着未来当家主母的玉佩,就算他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人收饭费,但好死不死皇宫那位先一步派人过来代为结账——

这乱七八糟的到底是个什么哟!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真的好累,大家记得多留评啊,按个爪也行。

第34章

虞优是未时回的酒楼, 太阳斜挂在高空晒得人懒洋洋,正值一天最困倦的时候。

酒楼也难得显出几分清净,大堂里只余三两客人嘬着小酒, 低声交谈。楼上厢房雅间的门窗一一紧闭,连街道上的大黄狗都陷入了午后小憩。

圆台上的艺伎稍显懈怠地拨弄琴弦, 琴声舒缓连绵,催人昏昏欲睡。

楼里的小厮酒保们好不容易得了清闲,却没像往常一样寻个角落打瞌睡,而是聚在一处七嘴八舌地交换着午时听到的种种传闻。

“小吕子胡七八糟地说什么二爷喜欢男子, 这消息靠不靠谱啊?”

“童叟无欺,绝对靠谱!我负责给那厢房送菜,小公子腰间挂的分明就是二爷的传家玉佩!我起初跟你们一样不敢确信, 还特意跑去找罗管事试探了两句, 管事神色犹疑,看样子早知道内情。”

众人唏嘘,却压着音量,不敢太大喧哗。

又有人好奇道:“那小公子模样生得如何?咱家二爷是个矜贵的,若是找了位性子蛮横刚硬的, 日后床头床尾打架,我担心咱二爷吃不消也斗不过啊。”

“这个放心, 小公子模样俊俏,说话温温软软,和气极了,将来一定是个疼二爷的主儿。”

众人欣慰附和:“那就好那就好……”

边上的小寇子一直没怎么说话, 突然高深莫测地摸着下巴来了句:“你们猜猜我今日遇到了什么事儿。”

小寇子最近被派去负责七楼雅间的贵客,有人“啊”了一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中午跑堂的时候我就瞧见宫里那位过来了。怎么,那位虽说不解人情了些,但应该不会刁难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是出什么事了吗?”

小寇子啧啧摇头,卖关子了许久,惹得其他几个哥哥弟弟恨不得敲他脑袋,这才悠悠道:“其实啊,你们方才说的小公子是宫里那位的谋士,就连那位殿下都要把人供在手心感谢呢……”

众人纳罕,震惊哗然,起哄一片。

想到七楼的两位客人还没走,小寇子越发压低音量,一群人脑袋拱成一个圈,像是在交换什么机密要事。

“那位殿下刚到的时候,突然要我做什么冰糖葡萄干串给二楼厢房的主子送去。你们都想不到我当时有多蒙圈,咱酒楼哪来的这种街边小吃的菜目。但耐不住那位尊贵,就央后厨现做了份。可你们猜后来怎么着,二楼厢房的小公子看到那冰糖葡萄干后就惨白着一张脸吐了!”

原以为能听到什么重磅消息的小厮酒保们呆住了:“???”

“你确定小公子不是那位殿下的仇家而是谋士???这得有多大的怨才能这么报复人啊……小寇子你也真是,出了那么大的事也不知会我们一声,要让二爷知道他的心上人在咱地盘遭受这么些罪都没帮忙护好,还不得一阵气闷难过。”

“欸,欸,欸。”小寇子有模有样地打着手势,让大家不至于越想越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位殿下虽然天资异禀、才高八斗,但是人情世俗半点不通……不过是不小心送错了礼,我们平常心体谅一下也是能理解的。而且后来我回雅间给人禀告,还听他和小王爷商量到底要如何感谢小公子呢。”

几个没心眼的攒一块儿,说什么信什么,没一会儿就纷纷鼓掌叫好:“哇,没想到咱家小公子那么厉害,连宫里那位都这般费心相待!”

就在这个时候,虞优慢腾腾地出现在了门口,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谁家小公子,什么厉害不厉害?”

“……”

众人顿时犹如惊弓之鸟散开,排排站后一板一眼地冲人鞠躬,恭敬唤道:“二爷。”

虞优漫不经心地垂了垂眼皮,倒也没太在意下人们在空闲时间聊扯,自顾朝楼梯口走去。

小寇子连忙跟在后头往上:“老爷今日外出有事没在酒楼,倒是姜公子和小王爷午时就来找您,现下还在七楼雅间候着呢。”

虞优淡淡地应了声“嗯”,顺着楼梯扶手睨了眼大堂下头眼巴巴望向这处的众跑堂么,懒洋洋地轻扯嘴角,屏退道:“我一个人上去就行,他们不还等着你开茶话会么,去吧。”

小寇子难为情地“嘿嘿”直笑,脸颊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

虞优摆摆手,是真的没放在心上。他管理酒楼以来一直践行的都是半放养半豢养的策谋,旁的时候做什么不管,只要干活不出差错就行。

不紧不慢地走了五楼,二爷表示好些日子病着没爬楼梯,那童话镇就是个小平房,压根没给他任何锻炼的机会,好不容易回自家酒楼一趟,才走一半就已经有些喘不上气,于是默默靠着最上级的台阶坐着休息了会儿。

半途有打杂的小二从厢房端菜出来,看他席地而坐还慌乱地以为出了什么事。

二爷却是淡定异常地屏人退下,一脸平静地靠着扶杆望着头顶悬梁,面容带着点疲惫和宁和,就是半点不见丢人的自知之明。

小二将信将疑地离开,正好看见三小姐回来,如释重负地把情况跟人说明了,让人帮忙上去照拂看看。

虞回方才出去是午膳用完送沈家大小姐回府,因为招待客人,午时听管事告知后,也没机会去见秋哥一面。这当儿听说自家哥哥来了,兴致冲冲地应下声,三下两下迎上前去。

最后两兄妹排排坐在楼梯口,画面滑稽。

虞回有模有样地拍人肩膀,笑嘻嘻地夸奖道:“哥你挺厉害的啊,这才几天功夫,秋哥之前还跟我说没答应你的示爱请求,今儿就携着你送的玉佩来酒楼里吃饭,敢情过不了多久大伙就能吃到你俩的喜酒了啊。”

虞优原先有些走神,听言愣了愣:“她来过?人现在在哪?”

虞回茫然耸耸肩:“这个时间估计早回去了。我也是听老罗说的,他说秋哥来吃饭,腰间挂着咱家的那块传家玉,问我是怎么一回事。”

虞优眸光微烁:“那你怎么说。”

“我还能怎么说,当然说那是我未来二哥夫,让他好生招待着啦。”

虞优错愕一瞬,蓦地舔唇轻笑了一下,好像稍微能理解一些小姑娘那日跟他幽怨的心情了,不过这二哥夫的称呼似乎听起来也没那么糟糕。

惦着小姑娘和虞回认识,估计不会希望从他口告诉她人她女子的身份,是以被人误会了龙阳之癖也不痛不痒,想着日后等她自己跟虞回解释起会更合适些。

起身掸掸衣袍后摆,眉宇间显而易见的好心情,连那身红衣都变得妖冶张扬起来:“我上去一趟,你九哥和光远哥来了,要随我一并去看看吗。”

虞回唯恐避之不及地疯狂摇头:“不了不了,还是您自个儿去吧。”

末了觉得有些不礼貌,才干巴巴补上一句道:“帮我跟他们问声好就成。”

虞优点点头,没多勉强,便径自拾级而上。许是方才听了些让人愉快的事儿,剩下的两层楼梯也爬得没那般艰难了。

等他走进七楼走廊末的雅间,郝哥儿已经趴那儿不知苦哈哈地叫唤了多久。

看人进来,一个激灵地坐起身,指着外头的太阳控诉道:“虞二你可算来了,你看看咱约的什么时辰,现下日头都偏移到何处了!”

虞优心虚地挠挠眉心,没办法,他这几日早出晚归地接送小姑娘去童话镇做活,一次懒觉都没睡过,缺眠得很。得知小姑娘今日告假,一不小心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家母亲见他没像往常一样出门,还以为他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拉他说了半晌体己话,这当儿才逃出来,自然晚了。

“咳,对不住,家中有事稍微耽搁了点时间。”

郝光远不拘小节摆摆手:“罢了,你也真是,不是说前阵子染了风寒嘛,还一日日地往外跑,累得我和九黎去府上扑了好几次空。找你过来就是想说一声,过几日就是夏猎的时候了,你要跟我们一块儿不?届时我找礼部多讨个名额。”

虞优没骨头似的在边上软榻坐下,打开腰间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扇风:“算了,往年跟你们凑热闹每回都跟要了我半条命似的,况且夏猎夏猎,也没见我能猎到什么,就不去自找不痛快了。”

郝光远还有些惋惜:“你确定不去?听说陛下今年花重金置办筹奖,你平日不是最爱收集那些稀奇古怪的宝物嘛,只不准过去能瞧见什么心仪喜欢的……”

虞优弱弱地心动了一下,默默将目光瞄准姜九黎,打探道:“九黎,你和陛下是亲兄弟,往年都是由你帮忙准备置办筹奖的,此番是否也知道点什么内幕?”

要是有他中意的,那他便勉为其难参与一下好了,虽然历年的筹奖都与他无缘,但有九黎和郝哥儿在,最后总归能落入自家兄弟腰包里,他央两句,便到手了。

姜九黎淡淡然地酌了口清茶,平静无波道:“今年我哥说要自己安排,没让我插手。不过他跟我提过一嘴,头筹大概是他近来花两年时间熬出的那锅仙丹里的其中一颗吧。”

虞优:“……”

全城百姓都知当今陛下热爱从事“大型民间迷信活动”,但这玩意儿怎么也算不上是嘉奖吧?

郝光远:“……”怎么办,他听完也没什么想去的兴致了。

第35章

次日, 沈宴秋照常去书坊报道,因为吉云被段老板派去买东西了,所以她临时上阵顶了他的活。

看展厅书架上的空位没有及时补上书目, 便主动请缨去书库清点。

在她点书正起劲的时候,二爷突然走了进来。

今早她本着习惯在沈府外的小巷口等了某人一阵子, 按理说答应人的事就该风雨无阻遵守才是,但这位大少爷显然懒癌上身,才几天就坚持不住了。

因为一开始就认定了这场过家家的追人游戏应该跟龙卷风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 所以她并没有感到多少惆怅。

就跟现代交友时抱的心态一样,饭友、酒友、歌友,走一批换一批都是流水般自然的事, 而虞优不过是陪伴几日的“路友”, 是以等了小半盏茶时间,觉着自己仁至义尽,便没再等人,独自来的书坊。

却不想这人现下又出现在了这里。

沈宴秋眨了眨眼,隔着书架的空隙, 望向门边的位置,愣怔道:“你怎么来了?”

虞优穿过层层书架, 来到她身边站定,看她吃力地踮着脚,指尖有一大摞书目卡在高处的隔板,摇摇欲坠。轻而易举地抬手帮人搭了搭, 顺势垂眸看人:“早间怎么没等我?”

沈宴秋耸耸肩,耿直无比道:“我等了啊,是你迟了。”

虞优轻啧一声, 舌尖懊恼地扫过唇腔内侧,他不过是昨日贪睡了会儿,今晨便有些习惯性犯懒,抿唇认真保证道:“下次不会了。”

沈宴秋板着脸应了声:“噢。”那表情好似在说你要如何都与我无关。

虞优也不在意,想到什么,嘴角痞痞地向上勾了勾,脸侧出现了个浅淡的梨涡,与他放肆张扬的性子有些违和,却又说不出魅惑。

他逼身上前,两人之间距离压得更近了,哑着嗓沉沉道:“听说你昨日带着我那块玉佩出门了?”

沈宴秋怔忪一瞬,这会儿才正面对上他的视线,有些不可思议道:“你怎么知道?”

虞优看她歪着脑袋不解的模样,透着点小迷糊,莫名戳中他心尖,眼尾悠悠上扬,轻笑着揉了揉人脑袋,哄声道:“没,就觉得你表现挺好,让你再接再厉。”

“哈?”沈宴秋是真的被他说糊涂了,连心中的疑问词也出了声。

明明是他追的她,就算是评优评星也应该由她来吧,怎么从他嘴里听到说自己表现不错、再接再厉的词那么古怪呢。

虞优看她扯眉毛歪嘴的模样甚是可爱,没忍住上手戳了戳她的脸颊,眼角笑意流离。

沈宴秋“嘶”了一声,只想将他的贼手拍开。

某人却像是玩上兴致了,仗着身高的优势,各种捉弄她。

“宴秋。”一道疏离寒凉的声音穿破寂静,直击耳膜,没什么情感波动,冷冽平静,却引人心头一跳。

沈宴秋下意识地将虞优推开,侧身望去,只见空气里粉尘微动,层层叠叠的书目缝隙间,正好对上书库门边段老板清冷无痕的视线。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唤自己的名字,却是用那样淡漠疏离的语气。

即使已经将虞优推开,沈宴秋还是有意无意撇清距离的把脚跟往后挪动了一分。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现下望向段老板的视线中充满了忐忑。

虞优被她推得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凝着她的小动作,瞳色深了深,很是复杂……

段老板眼神坦荡笔直,仿佛丝毫不在意他们先前发生了什么,只是神色淡淡地知会道:“我一会儿有事要说,你和虞少主结束后便到院子里来。”

说着也没等她应答,便自顾旋身离开,淡渺的影子印在窗棱,一点一点扫过,最终一点痕迹都捕捉不见。

沈宴秋拇指不动声色地在食指指节刻了刻,力道有些重,像是在暗自告诫叮嘱自己什么。

半晌,她若无其事地耸耸肩,眼底清明一片,对虞优道:“那我先出去了。”说着抱过隔板上已经整理出来的善本,便从他身侧绕过穿出了书架。

虞优在原地拄了一瞬,末了懒怠地靠到了背后的书架上,引起尘点浮动,他嘴角轻扯,很是意味不明。

——————

沈宴秋原以为段老板是有事同她一人说,到了院子,才发现书坊所有人都在,连厨娘也规规整整地排了队,候在一旁。

出去买东西的吉云已经回来了,手上捧着个端盘,由吴管事拾起上头的钱袋一个一个给人分发。

没一会儿大家就领到了当月的工钱,此外还附带了些小礼品吃食。众人喜滋滋地聚成几簇,分别散在院子的各处树荫下,分享自己的零嘴。

“公子。”吴管事率先注意到转身离去的沈宴秋,一把将人叫住,斜眼示意边上的吉云把端盘呈到段老板那处去。

沈宴秋身形顿了顿,因为方才段老板说了有事要通知,她才耐心地站边上候了小半天,不过眼看月钱发完也没见人要说点什么。她这段时日没做什么实事,今日做工期间更是直接被人抓到偷懒,再大的脸面也不好意思收下自己那份。这么想着也就觉得没她什么事了,正打算悄无声息离开,谁想会被管事眼尖的发现,不过事已至此,还是转过身去看人。

段老板垂眸看着吉云递到自己眼前的端盘,上头只剩一个钱袋,颜色与其他人手中的不太一样,是他特意嘱吉云买的,因为那人说过她喜靛色。

叹了口气,拿过上头的钱袋,在青石板上走过几步,到人跟前站定,一边抓过她的手将钱袋往掌心塞,一边如若无事地缓缓道:“没事跑什么,上月发工钱时不是觊觎好久了么,这份是你的。”

还是记忆中的清润音色,让人舒服许多。

沈宴秋小弧度地瘪瘪嘴角,又不是她想跑的,分明是他待她阴阳怪气,她才无颜呆着的好嘛。

不过他既没有提起方才那事,她也不好多做忸怩,掂掂手心钱袋的重量,默了默,突然道:“您确定没给多?我先前打翻茶水弄湿了好几本书,还把偏厅一个花瓶打碎过,那些银两您都扣去了吗。”

边上吉云和吴管事被她这话逗得呵呵直笑,尤其是吴管事嘴角的那抹山羊胡,一颤一颤,充满喜感。

段老板脸上也携了点清浅笑意:“你倒是把自己做的冒失事儿记得清楚,这回还按大家一样的发,下月可不能再那般粗心了。”

沈宴秋吸吸鼻子,乖乖应了声“好”,听大家取笑也跟没事人一样,视线却是若有若无地瞥向低处。

看,原来她也会有小心翼翼讨好人的一天,还不敢叫人发现……

段老板又唤了声吉云,后者马上了悟,跑去把矮桌上的金算盘抱来。

段老板将金算盘转递到沈宴秋手上,温和道:“这是先前答应你的,正好趁今日发月钱一并给了,免得你眼馋。”

沈宴秋受宠若惊,接过算盘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但又莫名觉得一阵心虚烫手,想着是不是段老板记岔了,老实道:“可您之前不是说要等我那些算本做完才赏我嘛。”

段老板指尖轻点她额心,没什么教训力度:“那是看你怠惰没斗志,故意激你的。不过现下效果既已达到了,便权当奖励了。”

沈宴秋慢吞吞地应了声“噢”,垂着眼睑看掌心的钱袋和算盘,心间涌过一阵说不出的泉流。

院口的长廊处,有一道红衣不知伫立在那儿看了多久,最后转身隐入珠帘后,消失不见……

吴管事见月钱分发完了,转而拍拍手叫院里分散的众人集合,说段老板还有要事宣布。

沈宴秋也乖乖跟着站了过去,像入学新生般懵懂无知。

倒是周围众人都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仿佛早就知晓段老板接下来要说的什么,并混乱地开始讨论起届时各自要带什么吃的玩的,听得她混乱不已。

刚巧吉云候在她边上,便小声偷偷问了嘴。

吉云反应过来公子才到坊上一月有余,是以不知道书坊的风俗习惯,于是悄声跟人解释了一番。

沈宴秋听他几句下来,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大家方才言语间闪过的“山水”、“游玩”一词实际指的是书坊年中一年一度的团建活动。所谓的团建大抵就是带大伙儿到山林野地郊游几日,感受自然风光,放松身心,顺便增进感情。

果不其然,接下来就听段老板宣布七日后童话镇闭门歇业三日,届时所有人都收拾好贴身物品,于辰时在书坊门口集合,然后出发前往城外的山海林。至于野营所需的帐篷、炊具都将由他这方代为准备。

怎么说也是一年才盼到一次的盛事,大伙的兴致非常高昂,段老板说什么,底下便齐刷刷地应什么,保证外出期间遵守纪律,不给队伍添麻烦。

等事情交代完了,吴管事赶大伙到前院干活,嘴上不停严肃念叨着做活时不准再闲聊外出游玩的事,大家笑哄哄地应过,却估计没几个记到心里。

见院子里人群散光,段老板这才朝沈宴秋走去:“若是那日无事便一并来吧。放心,书坊里的厨娘也去,你还可以把婆婆和心儿带上,人多热闹,不必感到不自在。”

沈宴秋点头应下:“好。”

段老板笑了笑,转而收拾桌上大家吃完零嘴没扔的纸袋:“好了,去忙吧,从今儿开始书坊的账本就交由你来管了,我这个师父当得一般,现下是彻底没用处了。”

听着他的淡淡自嘲,沈宴秋没做声,垂着脑袋盯脚尖思忖了好半会儿,还是抬眸对上段老板的背影。

段老板生得清瘦,因为弯腰整理东西,长衫撑开,总能露出好看的肩胛骨轮廓,腰间的碧绿锦带勾勒出完好的腰线。

说不上宽厚,但这个背影她足足看了三年有余。

沈宴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手上攥着的算盘,珠子在掌心印出点痕迹来,终是将心中郁结好久了的话说出来:“段老板,其实我和虞少主的关系不是你早间看到的那样……”

段老板怔了怔,回过身来看她。

日头渐渐上移,脚下的影子渐渐缩短。

半晌,他清润地笑了,舒越沉朗:“嗯,我知道。”

沈宴秋抿抿唇,没再说什么。

心中却是略有些难过地想道,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第36章

夏日炎炎, 烈日当空,群马侧腾而过,卷起漫天尘土。

百米长的方阵由禁军侍卫统龄带头在前方开路, 随后骑着马匹的是朝廷命官和大卿,一个个几近中年的老家伙卸下板正的朝服, 换上干脆利落的猎服,遥有当年羽扇纶巾的风采。

其中有两驾垂着金丝绦的八骑马车并排而走。

左边那驾是当今圣上的御驾,太子殿下和十一公主殿下也都坐在这处,而右边那驾能与天子等同齐驱的则是摄政王殿下的马车。按理说君臣礼制不同, 古往今来就没有朝臣乘坐八骑的先例,不过大启与历朝不尽相同,况且这事是出现在摄政王身上, 百姓们也都跟着见怪不怪。

至于后方那些四骑、双骑稍显朴素的, 则是各宫随行妃嫔的车马。

年轻的世家子弟随在朝臣后头,单看他们的精神气就可以鲜明的划分成两派人士。

一派是以虞优为代表的毫无斗志、生死由天型,一派是由兵部侍郎家公子为代表的干劲十足、力争上游型。

前者派系人寡力薄,全场目测只有虞少主一位。如果非要掰扯的话,命官里头那位拥有赫赫名声的首辅大人看上去似乎也没多大兴致。

不过两人在本质上拥有很大差别, 一个是因为没有能耐导致心理上的疲惫退缩,另一个则是在边塞七年见识过太多轰烈场景, 是以对这种小试牛刀的夏猎无甚兴趣。

反观兵部侍郎公子那群人,从游街起就一直昂首挺胸、意气风发,连带胯下的马都跟主人似的,一步一个脚印苍劲有力, 充满大将风范。

虞优被烈日晒得额间已经冒出一层薄汗,取过挂在马鞍边的水壶,仰头灌了好几口。

郝光远看他这般, 没忍住一阵啧啧感叹:“你这体能未免也太差了些,这才出城门几步路呢,就已经累成这样,怕是一会儿没到围场,就已经虚脱了去。”

虞优懒得理他,将水壶倾了倾,一滴水不剩。

砸吧了下嘴,仍有些意犹未尽,于是不客气地冲人摊了摊手,言下之意明显。

郝光远无奈地揉揉太阳穴,联想起出发前虞家老小嘱他一定要帮忙照顾好这位娇矜大少爷,画面那叫做个壮烈悲苦、不忍直视,摇头叹了叹气,只好认命地从马鞍上卸下一瓶水壶扔去。

看他接过后喝得没分没寸,忍不住心疼地叫嚷了一句:“你丫的也稍微省着点喝,一会儿到正午天还热,你让我到哪儿给你找水去。”

虞优跟没听见似的,咕咚咕咚灌了大半壶,总算感觉不那么酷暑难耐了,舒爽地长吁一口气,再度活了过来。

郝光远看他那要死不活的模样,笑啐两声,彻底没了脾气,想到什么又道:“你早初不是说不愿来吗,怎的又临时改了主意?”

虞优眸底黯了一瞬,但速度快得让人无从捕捉,佯装无事地抬起手背挡住灼热的日光,望向远处的天空,懒洋洋道:“好不容易出来散心,就别提那些小爷不开心的事了。”

郝光远纳罕地挑挑眉,想不通像他这样随性懒散的性子,还能因为什么事不开心,不过做兄弟也不好主动戳人伤疤,便岔开话,讲起别的事。

马车缓缓前行,虞优从方才的岔路起,就觉得路况有些陌生,眉间轻蹙:“南苑围场不是在西北方吗,现下这条道怎么越走越偏。”

郝光远也是前两天刚得的消息,这厢提到才想起忘了告诉他,解释道:“是这样的,听说南苑那边前阵子有成群的白虎出没,禁军侍卫清理围场时不幸遇到,伤了好几个兄弟,为了保障御驾安全,临时决定在山海林新建个围场,改去那处。”

虞优听完没多大反应,只要不是走错道绕了远路就行,他这身子可经不起那些来回折腾的辗转。

擦了擦额间的汗,下意识地拿起鞍上的水壶,晃了晃,却是半点水声没激起。

默默地侧过脑袋看向隔壁的郝光远,视线笔直惆怅。

郝光远:“……”

于是接着,世家子弟的众人便看见小王爷骂骂咧咧一声,怀里抱着十来个水壶,驾到摄政王殿下的马车边,探到车帘后央人灌满所有水,这才蹬蹬又驾马回来。

——————

书坊的十来辆马车,载着三十号人,一路歇歇停停,因为出发得早,没到午时便到了山海林。

因为林间树木繁密,马车不好行进。于是大家把行李物件搬了下来,将马车寄放在就近的旅栈,便往林子深处走去。

重物都被坊里男伙计包揽了去,姑娘家只需带上自己另备的琐碎物品。

沈宴秋和婆婆、心儿三人因为不识路,慢悠悠地走在后头,时不时指着两边的景色谈笑两句。前方传来以吉云带头的男子响亮歌号声,许是往年也都这般,厨娘们也极具默契地附和吟唱,伴着林间的鸟叫,悦耳动听。

最后到了溪畔,大家方卸下重物扎根,清洗厨具准备中午的饭菜。

沈宴秋和心儿几人则找了块平地,帮忙搭扶着撑起夜里要住的帐篷。

吉云去附近打探地形,回来时还抱了一大堆采摘的新鲜野果,在溪边找到段老板,神色忧虑道:“老板,往东南方三里路的方向都被堵住了,好像是被京城哪家富人占去建了围场,戒备森严,我只敢隔远处看了几眼。您说要是那边发现了我们也在此处,会不会将我们赶走。”

段老板敛眉沉思少许,道:“无妨,我们把活动范围定在此处以西北,便能避免与人交锋碰上。对了,你再去知会大家一声,让他们别糊里糊涂擅闯了进去。”

“好嘞。”吉云脆声应下,便抱着果子跑开了。

……

沈宴秋此番出行难得不多穿的女装,原本想过男装会更轻便些,不过眼看她衣柜里的那几身衣裙迟迟没机会穿出门,刚好借着这次出游,上身试了试。

好在书坊的小厮早几年前就见过她的女装模样,是以没太惊讶,还是公子公子的那般唤她。

婆婆和心儿都没搭过帐篷,她想着自己在现代时好说歹说也是参加过夏令营野外求生的人,便二话不说主动揽了搭建的活儿,不过老祖宗百八年前的思维实在让人捉摸不透,更何况她架空还不是直系祖宗,以致现场一度狼藉不堪。

在她第四次尝试下总算雏形初具,让心儿和婆婆帮忙把几侧的绳子同时绷直,只见帐篷颤颤巍巍地挺立起来,虽然歪七扭八,但对她们这样不拘小节的人来说,已经足够凑活住上两晚。

然而没等她们兴奋地将绳子栓在树桩上,就见帐篷已经如同一团散沙般的轰然倒地。

“……”

沈宴秋双手插着腰,气闷地鼓了鼓腮帮子,盯着地上缠在一块儿的白布,搞不懂到底是哪处环节出了差错。

边上心儿和婆婆面面相觑,也不敢说些什么,生怕伤了自家小姐偶尔冒出头的好胜要强心。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不厚道的噗嗤笑声,沈宴秋正在气头上,听人取笑,二话不说回头怒视了过去。

吉云原本开怀大咧的嘴角在公子的怒目直视下僵了僵,好半晌才把嘴缝艰难地并拢,吞了吞口水,抬了抬衣摆上盛着的果子,干巴巴地招呼道:“咳,公子,我来给你们送野果了。”

沈宴秋轻呵一声,非常有脾气地扬了扬下巴,撇开脸,表示不屑。

吉云无助地望向边上和他一道过来的段老板,后者脸上笑意流离,不见半分收敛。

呜呜呜明明段老板也笑了,公子怎能这般偏心只甩脸色给他一人看呢。

倒是心儿和婆婆看自家小姐破天荒地耍起小性子,既新奇又有些不好意思,连连冲段老板和吉云点头抱歉地笑。

沈宴秋对着地上的帐篷支架认真端详两秒,将两边袖子撩了撩,复蹲下身继续钻研。

身侧草地向下软陷了几分,接着余光便瞥见一袭青灰色的衣摆拂过。

段老板在她身侧蹲下,接过她手上的木板,声音温润:“我来吧。”

沈宴秋微不可见地抿了抿下唇,往边上挪了两步位置,没起身,就这么蹲那儿看他如何搭建。

段老板的指节很长也很白皙,估计开书坊做生意前也是个不曾吃过苦的有钱贵公子,指腹掌心不见半点粗茧,执着原木色的长木块拼摆,总让人担心会划破他的指尖。

阳光穿过树梢流泻过他乌长的发丝,镀上一层浅淡的金光,像有无数的光点在上头轻盈跳跃。

沈宴秋定定地看了许久,又记起什么,错乱地别开眼,佯装无事地直起身来,生怕再这么看下去连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抑制那些难言的小心思。

因为站太急,起身时脑袋有些晕,扶着树干好一会儿眼前视线才清明起来,吉云和心儿、婆婆不知何时聚在一处唠的家常,一人手上拨着个橘子,地上已经攒了一圈的果皮。

也不知道吉云又说了句什么,逗得心儿和婆婆二人花枝乱颤地咯咯直笑,不过须臾就将手上最后的橘子瓣也吞到了肚子里,连她这个主子都忘了。

不是滋味地瘪瘪嘴,拿脚尖点点地面,试图引起某人的注意。

“喂,段老板,我肚子饿了。”

段老板听人语气里的埋怨意味有些怔忪,先看看她,又看看不远处的吉云,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嘴角笑意加深几许,沉沉道:“是我疏忽了。”

他一边加快了手上帐篷搭建的速度,一边跟对面唤道:“吉云,去给公子拿些吃的来。”

好在吉云魂也没飞出太远,听到老板的吩咐,连忙止住了和心儿、婆婆的闲聊。

也是这时他才感受到从公子那处斜来的悠悠视线,脖颈后莫名涌上一阵寒意,尴尬地咳了咳,扔下一句“马上来”,就飞也似的遁了。

最后沈宴秋非常可耻地在一个干苦力活的人面前啃果子、吃零嘴,偶尔还会出声问上两句,探讨有关“建筑”上的学术问题。

经她发现,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些人,即便是第一次做一件事,也能做到信手拈来般轻巧。

溪边,厨娘们忙活了好些时候,总算将新鲜热腾的饭菜端出炉,飘来阵阵香味。

沈宴秋叫婆婆心儿先去吃,自己则陪在边上等段老板搭建完帐篷才过去。

谁想那群大老爷们跟在书坊里一样饿狼扑食,到了野外甚至没等段老板发令就开饭,最后只留了点锅底给他二人!

默默往米饭上淋了一勺汤底,自我安慰道也算是顿豪华盖浇了,便凄凉地蹲在溪边扒饭。

段老板看她抑郁的样子哭笑不得,将碗里本就可怜得紧的肉粒又给她夹去两块。

瞥见溪里游过的游鱼,蓦地提议道:“晚间我给你做烤鱼吃如何?”

沈宴秋眼睛亮了亮,暗暗兴奋地看他:“可以吗?”

段老板微笑颔首,皎如月华,湛如清风。

第37章

傍晚, 经过一天的户外活动,大家都稍显倦了,将篝火升起, 便多坐一团,西坐一团, 各自打发夜晚的时间。

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不修边幅地趴在地上玩骰子,即便环境简陋,也将赌场那套整得像模像样, 眯着个三角眼紧张掀盖,该有的仪式感半点不缺,时不时会发出一阵胜利的哄叫声, 与此伴随的还会有懊恼地吁声。

心儿和婆婆跟厨娘们围在火堆边, 分享着厨艺心得,女人间的话题总是来得那么简单,随便扯些家常,便拉近了距离。

沈宴秋看和段老板约定的时间到了,便从帐篷里出来, 跟心儿和婆婆说了声去附近走走。

心儿原本犹疑着想起身陪她,沈宴秋表示不会走太远, 让她们留这儿继续玩。

婆婆没忘白天听到的嘱咐,道:“对了小姐,吉云白日提醒过大家,林子的东南那块好像被富人包了, 让我们小心别误闯了进去。”

沈宴秋了然地点点头,和她们分开后,便朝帐篷区的外围走去。

不过她显然忘了,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二十一世纪青年,在她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有前后左右,不分东南西北。

好在段老板深知她在认路方面的迷之缺陷,下午同人传话时,说的也只是面朝溪流的方向,向右走上百来米路。

虽然沈宴秋觉得夜里背着大家吃独食的感觉非常酣爽,并有种莫名的兴奋战栗感。但她并不觉得凭借段老板的手艺能做出什么好吃的来。那位看上去估计比她还要十指不沾阳春水,是以绕过锅碗瓢盆的那块区域时,顺捎拎了两包麻花和麦芽糖。

要知道她晚膳时为了留肚子给这顿烤鱼,特意只盛了半碗菜粥。不过如果待会段老板做的实在太难吃,她也顾不得给他留面子,只能自己另找干粮解决了。

在安静的月色中,她慢悠悠地沿着溪流晃荡。

身后的火苗滋啦声、巧笑倩兮声、赌骰口令声,都渐渐拉远,回归到山林最原始的静谧。

借着水面的粼粼波光,她看见远处的平地上有袅袅的细烟升起,火光在夜晚的清风中摇曳,在树干间若隐若现。

紧接着水面发出巨大的声响,引她惊疑地抬眸望去。

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形在水中直起身来,因为动作的剧烈起伏,披散而下的发丝尽数在空中扬起,于月练下凝着细腻悠长的光,修眉俊容,尽显绝世风华。

段老板将竹竿扬起,尖端刺入的鱼身在弥留之际还在顽强扑腾,溅起星点水光,迷人乱眼。

许是注意到她的震惊视线,他准确地侧眸向她所站的方向望来。

接着月光下的男子倾颜笑了笑,连头顶皎洁的圆月都为之黯然些许。

大抵是头一回在外人面前展露处这番模样,段老板揉了揉后脑勺,笑脸上难得带了点矜态与憨然。

他的袖子裤腿不合往日风格地卷到了臂处,少了点文人的书生眷雅气,添了几分弱冠少年的意气风发,只是眉目间的清和润泽一如往昔。

他道:“你先坐一坐,我很快便好。”

说着往岸边走两步,将叉了鱼身的竹竿扔地上,又拾起另一根光秃完好的竹竿,重新往水里走。

沈宴秋拄在原地又看了会儿,还是觉得有些新奇。她一直觉得段老板是个弱不禁风的人,每缝春冬,都会染上咳嗽病,无论将衣服包裹的多严实,都避免不了。

没想到原来他也会在溪边淌水摸鱼,尽管不那么熟练,甚至带着点笨重,但莫名就是让人移不开眼。

片刻后,沈宴秋乖乖盘腿席地而坐,一边啃着手里的麻花,一边打量四周。

独处一次,她发现自己对段老板的认知再度刷新许多。

除去火苗上搭建好的木烤架,地上还瘫了一大堆调味佐料,样样俱全,看上去是个生活能力满分的人。

想到自己曾经一度觉得她和段老板在生活低能方面应该半斤八两,差不开太多,现在才发现果然是她从前太瞧不起人了。

没过多久,段老板执着两根竹竿走上岸来。他将裤腿衣摆往下放,尽管水迹在上头晕开一层深色,也没在意。

就着案板将鱼身清理了一下,又往鱼腹塞了些去味的佐料,两条鱼成功地架在了木架上翻转烘烤。

沈宴秋啃完一根麻花,拍拍身上的碎屑,便单手托着下巴悠悠盯着鱼身看,末了还啧啧赞叹两句:“段老板,将来若是哪家姑娘有幸做了你的妻子,怕是这辈子都要有享不尽的口福了。”

不过等她试着咬下第一块鱼肉时,她决定收回她今晚上述的所有褒奖。

怎么会有人在技艺娴熟、卖相好看的同时,却做出那么难吃的东西?!

显然边上的段老板在尝过第一口后,脸上同时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表情。

面对沈宴秋不加掩饰的纰漏眼神,他微赧地翻了翻脚边的调味料,神情尴尬,还低低辩解道:“不可能啊,我明明全部都是按照石大娘教我的步骤去做的……”

沈宴秋愣了愣,想到下午心儿在她面前随意提的那嘴“没想到段老板也对做菜感兴趣,竟跟石大娘追问了好久”,心间涟漪轻泛,却又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佯装玩笑地唉声叹气两声,悠悠道:“段老板,我发觉是我方才错估你了,为了你的终身幸福着想,将来你还是找个厨艺精湛的妻子可靠保险些。”

火光下,段老板的耳根微不可见地熏了熏。不自在地举着竹竿,重新往上头撒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