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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薄易不紧不慢地放下弓箭, 对靶上的成绩并不在意,口吻疏离却又富有涵养地微微颔首:“让侍郎见笑了。”

陈决原本想着这弓又沉又钝,如果对方右手有伤, 起势时难免会露出破绽,但显然对方身体好着呢嘛, 一个左撇子把右手惯用到这种程度,简直恐怖的逆天。

干巴巴地讪笑两声,道:“大人当真名不虚传,让老朽大开眼界。”

薄易谦虚地应了声“侍郎过奖”, 突然抬眸看了眼边上一直悠悠看戏的姜九黎,意味深长地来了句:“若真要说大开眼界的话,还属当年有幸见得摄政王殿下左手射箭的天人之姿, 让薄某至今难忘。”

众人哗然, 这年头左、右撇子切换都已经那么随意了吗,一个左撇子惯用右手已经够瞠目结舌了,好好的右撇子也开始练用左手,还给不给常人留活路了。

连郝光远和虞优听了这话都有些出乎意料,做了那么多年的兄弟对这点可是半点不知。

作为正主的姜九黎却是蓦地哽了哽, 狭着眸刮了某人一眼:“……”

他不就是方才置身事外没出声帮衬一下么,犯得着这当儿跑来搞他?

什么天人之资、至今难忘, 说来都是扯淡。

薄易和他六岁起在太师院同出同入,那时还孩子心性,两人同为同辈中的佼佼者,难免起了一争高下的心思, 但又偏生样样不相上下。

于是两人相约了一次比武,心高气傲下都用的对方的惯用手,从弓、弩、枪、刀, 到剑、矛、盾、斧、钺……十八般武艺从头到尾比试了遍,最后状况自然是惨不忍睹。两人跟被水打湿了的纸片人似的,力道掺了棉花,轻飘飘地乒铃乓啷乱敲一顿,谁也用不顺对方的惯用手,把好好的比试硬生生变成了一场过家家。

姜九黎不喜欢浪费时间做效益不大的事,是以右手用的顺,便再也没练过左手,薄易那小子明知道这点,还非要膈应他,气得殿下当场就差冷呵一声了。

首辅大人却觉得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得加两分火候,于是将手上的那把钝弓递了过去,面上却是对陈决道的:“侍郎应该不介意将爱弓借给殿下一试吧。”

陈决哪里敢说声不,连忙哈腰应了下来。

首辅温润地笑了笑,一脸无害地对姜九黎道:“殿下,陈侍郎的这把弓不错,想来您一定会用的顺手。”

姜九黎:“……”

冷冷垂眸睨着薄易手上的弓,肉眼可见的嫌弃。

头疼地轻啧一声,隽逸的面容上大写的生无可恋和厌世感。

郝光远看他接过弓,没忍住讶异了一下,凑人耳道:“九黎,你真会使左手啊?”

姜九黎面无表情,眼底一丝波澜不起地看他:“你说呢。”

郝光远:“呃……”

意会过来的小王爷猛拍大腿,我说呢嘛,果然又是那个小白脸从中作梗!

首辅没给殿下留退路,殿下只好将弓身拾了起来,全程瘫着张脸,充满不快。

不知情的围观者充满新奇,连皇帝老儿都翘了二郎腿,伏在案上,望向这边的景象。

姜九黎默默地拉了拉弦身,感受力度。

一秒后,他抿了抿唇,侧目死亡凝视了一下陈侍郎,引得后者连连冷汗。

要知道陈决先前敢用那番话糊弄薄易,是料定了在朝为官,对方不会和自己明面上过不去,但这位摄政王殿下可不是看谁面子行事的主儿,他要真不乐意了,光一张嘴都能埋汰死人。

哈腰擦着额间的涔涔汗滴,实在没胆与人目光直视。

许久,姜九黎方拉弓起势,也不着急,就这么吊着众人胃口,慢腾腾地瞄准。

约摸是找到点手感了,还非常傲地抬手让远处的侍童将靶子距离往后移了十米。

惹得薄易没忍住嘴角若有若无轻笑,看向别处。

潜在树上护卫的清风表示看到这幕一点都不担忧,他家殿下没正统学过左手射箭确实不错,但一个能把双刀流使得炉火纯青的人,有些身体的反应早就刻到骨子里了。

这不,就在郝光远和虞优商量着一会儿某位殿下丢了颜面、下不了台,他们该如何帮人救场时,长箭破势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抵靶心。

隔着远远的距离,大家听到一声木板的碎裂,紧接着只见箭靶穿破,长箭仍势不可挡地向后疾驰而去,最后定定地钉在南向的围墙上。

“……”

场上呆若木鸡几许,紧接着爆发出轰雷般的拍掌叫好声。

姜九黎却是臭着张脸,将弓扔回了陈决怀里,虽一句话没说,但显然看得出他对这把弓的意见很大。

郝光远望着箭靶上的圆孔,咽咽口水,惊疑未定。得嘞,果然是他操心太多了,还真没见过九黎是有什么事做不到的。

姜九黎射完这箭,便旁若无人地离了围场,没走几步就察觉到身后清风跟了上来。

斜眸睨人,有些不待见:“不是让你护在薄易身边么。”

清风耸耸肩,没想到殿下被薄爷坑了一把,还不忘惦记人,解释道:“薄爷右手的伤估计开裂了,属下想着一会儿带若雨过去给他包扎。”

姜九黎冷哼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添了一句道:“过一个时辰再带若雨去,让他多疼一会儿。”

清风被自家殿下的小脾性逗得几分好笑,唯首应下声来。

——————

一个晨间的箭术大赛浩浩荡荡地拉下帷幕,小儿组中七殿下夺得头筹,十一殿下位列第三,小太子则名落孙山。

摄政王殿下和首辅大人并列及冠组第一的佳绩,这让皇帝有些许发难。

他只准备了两颗长生丸,一颗给了小儿组的七儿子,剩下一颗却不知该颁给弟弟还是首辅。

正想着要不要回去再熬制一炉给人补上,就听两人低着声“相亲相爱”地互相谦起让来了。

弟弟:“你不是受伤了么,正好吃颗长生丸补补。”

首辅:“不敢当,殿下乃国之栋梁,大启不可一日无殿下,理当由殿下服下这颗长生丸。”

弟弟“呵呵”两声,不容置喙地下了最后通牒:“薄易,这是本殿的命令,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首辅:“……臣领命。”

虽然全程目睹两人相互推脱,甚至都没碍着他在场委婉一点,皇帝表示自己脆弱的心灵有些受伤,但最后给人嘉奖时还是非常兴致高昂。

薄易面带沉重地接过这份无法拒绝的厚奖,尤其是听皇帝老儿对他祝愿什么“千百年后希望你我还存于世间,做永远的君君臣臣”,内心更是复杂无比。

天子所赠,自然没有丢弃的道理。不过才到台下,便想出了法子,径直朝小太子走了去。

小太子以为师傅是因为自己没得成绩,特来教训的,蔫蔫地冲人行了个礼,主动认错道:“师傅,是孤让您失望了。”

薄易摸摸人脑袋,一本正经地宽慰道:“殿下还小,此番表现已属不易,为师欣慰,故而这是特意给您的嘉奖。”

小太子眼睛一亮,没想到没拿到名次也会有嘉奖,抬眸看到是头筹才会有的长生丸时,心中更是难言地感激澎湃,郑重地接过瓶子,慷慨激昂道:“多谢师傅,孤日后一定不辜负您的教训和期望!”

薄易耐人寻味地笑笑:“殿下是个好孩子。”

姜九黎远远瞥见这幕,啧啧两声,这蠢侄子当真是被人蒙了拐了骗了都不知道,无言摇头,甩着袖袍背身离开。

……

热身赛结束,众人午间用了膳,又加以小憩,便开始了夏猎期间的重头戏——狩猎。

因为摄政王每年对这事儿的干劲都没有那么足,所以也算是给了大家施展身手的空间,从年迈的臣子到年幼的皇子皇嗣,所有人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随着皇帝的发令,无数马儿挥鞭崩腾而出,这个时候大家心中念着的不仅是头猎的赏赐,更是为了其间的无上荣耀。

虞优一天下来都没怎么补过眠,骑在马背上颠簸到生不如死,郝光远数次要等他,都被他摆摆手赶走,打算马群散了,便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偷懒。

山海林很大,没过一会儿马匹就分散稀疏开来,虞优见已经脱离了围场的视线,便吁声让小棕马把步子缓了下来。

正值未时,马儿脚蹄踏在石子上也嫌烫人,再加上饥渴难耐,便主动载着主子,往有水源的方向跑去,等虞优反应过来自己在何处时,已经不记得回去的路。

无奈之下,只好到溪边洗了把脸,等马儿饮足水,这才慢悠悠地牵着绳,打算找块阴凉地儿先熬过午间最热的时候,再看能不能好运逮到老熟人将他捎回去。

耳边瀑布声渐响,虞优将马栓在了树边,便自顾朝瀑布走去。

漫天的水汽氤氲,给人带来一丝凉意。

二爷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却发现清泉边某团缩在树荫下的不知名物体有些异常,定睛一看,低矮的枝丫下有一双玉足露在外头,正泡在溪水里没有动弹。

他惊吓地往后退了两步,靠,他这不会是遇到了野外抛尸现场吧?

第42章

沈宴秋夜里没睡两个时辰, 就被帐篷外的动静吵醒了。

大伙儿也不知道哪来的激情,一身的活力消耗不尽似的,一早就商量着今日的活动安排。

沈宴秋兴致缺缺, 跟婆婆和心儿知会了一声,便拿着两个大饼, 决定找别的地方继续补眠。

作为一个不耐晒的生物,昨夜那个天然大瀑布自然成了她的首选之地。

好在地方不算太远,走了小半个时辰,寻了块树荫较矮的地方, 便脱了鞋袜泡在水里,躺草地上睡了起来。

睡得正憨,感觉头顶的树影挪了挪, 天光借着缝隙间投到眼睑, 她微刺地抬手挡了挡,睁眼望去,被映入眼帘的那袭红衣搞得有些懵。

“虞少主?”

只见虞优提着根木棍,正小心翼翼地挑着矮灌木的枝叶,看到她后脸上表情同样困惑不解, 呆呆道:“你怎么会在这?”

沈宴秋表示她也想问对方同样的问题,说来两个人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面了, 也不记得确切是从哪日起,他便不再到童话镇来,如今在荒郊野岭遇见,不得不说非常意外。

默默从草地里坐了起来, 移到边上树荫较高的位置,侧着脸与人直视道:“跟书坊里的大家伙一块儿出来玩,你呢?”

虞优表情显得有些别扭, 将木棍扔到一旁,忸怩两下,便到她边上一道坐了下来。

他之前只见过她一回女装的模样,却也是蒙了面纱若隐若现。如今正式看她梳着女儿家的发髻,穿着妍丽的水蓝色衣裙,喉间莫名几分哑,也不敢直看。

垂着脑袋看地上的青草,上手拔了几根,缓解心间的微妙拘谨感:“今年皇室夏猎的围场改筑在了山海林,方才和众人散开狩猎,马儿不自觉跑到了这处。”

沈宴秋慢吞吞地点头,回想起之前婆婆似乎提过东南风的林子被富人包了,顿时了然过来。

正好感觉腹中有饿意袭上,便拿了块事先准备的饼,不紧不慢地吃起来。

虞优等半天,也没见她质问自己为何说话不算话再没去找她,而且还悠哉悠哉地啃起饼来,感觉从头到尾都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闷闷地不开心,而她却从未在意过。

不快地将草根扔进溪流里,道:“你就不问问我这几日去做什么了?”

沈宴秋讶异地侧眸看他一眼,不懂他这莫名小委屈的语气是由何而来:“虞少主家大业大,日理万机,酒楼中自然有打理不完的事物。”

虞优憋闷:“我不来找你,你便不曾想过主动来找找我?”

童话镇和风满楼统共不过百米的距离,他站在雅间的窗口就能看到书坊门边的景象。每天看着这个女人在底下进进出出,但从未见她向酒楼这处望过一眼,当真是无情。

沈宴秋沉默些许,缓声道:“虞少主,我以为我们只是萍水之缘,您对我不过是一时来了兴致,过了也便过了。”

她承认早初确实有些习惯虞优在身边不停晃荡的感觉,但她不至于错把陪伴当喜欢,况且这么多年的独行生活,让她已经可以很快适应每个人的出现与消失。

虞优被她这话弄得有些哑然,低低道:“喂,沈宴秋,本少爷难得几回真心,你说这样的未免太伤人了。”

沈宴秋悠悠叹了口气,将吃了一半的饼包回方巾里:“虞少主,您扪心自问,对我到底有几分欢喜,难道不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姑娘,这才看上了我这个可以凑活的?”

虞优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因为……他早初确实是抱了这样的心思。

沈宴秋没理会他的反应,将脚从溪池里捞出来,随意拿裙摆擦拭了两下,一边穿鞋袜,一边自顾继续道:“而且您显然是不服管束的性子,总有一天会厌倦有人在一旁绑缚你的生活……像您这样张扬的主儿啊,就该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若被我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摊上了,那才是真正的没有幸福快乐可言。”

她说着站起身来,抱起地上的面饼和水壶:“好了,我先回去了,您不是还要狩猎吗?好歹也是皇室的赛事,您懒归懒,也稍微做足面子功夫。”

虞优被她说得那番话搅乱一池心水,眼看人就要走开,连忙跟上:“喂,你甩开本少爷一人要独自去哪!”

沈宴秋觉得他问了个傻问题,耸耸肩坦直地看他道:“自然是回自己的驻营地去。”

虞优踌躇,咳着声别扭道:“本少爷迷路了,你可否先带着本少爷一块儿……”

沈宴秋默了默,秉着自己昨晚才迷过路的同理心,于是答应了下来,两人便安静地沿着溪流,朝下流走去。

一路上二爷心事重重地想了很多。

他从前一直觉得两口子过日子简单随性点就成了,你不需要太搭理我,我也不需要太搭理你。

不过是凑张桌子吃顿饭,盖张棉被睡个觉,哪来的那么多歪歪扭扭大道理,是以觉得只要找个通情达理、不烦人又有趣点的姑娘做媳妇就差不多了。

现下他虽找到了这样的姑娘,但对方显然不太苟同他的理念方式。

说实在,他完全有自信可以做到一辈子只对一个人始终如一,但却没有把握自己能否对之加注生活所有的重心,而这恰恰是对方所想要的。

所以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冷静思考一下,再给人姑娘一个交代……

两人没走到驻营地,便看到吉云猫着腰躲在一根树后,在不远处的平地上设置了陷阱,正屏息凝神地看着兔子如何一点一点往箩筐下靠近。

眼看兔子对筐下的胡萝卜嗅了嗅,露出白牙一咬,便触动机关,被箩筐罩在了里面。

吉云兴奋地上前把兔子捞了出来,也是这当儿才注意到远处的沈宴秋,兴奋地冲人招了招手,看到后面的虞优时愣了愣,却没多说什么。

沈宴秋往营地看了眼,感觉没什么人烟,问道:“其他人呢?”

吉云道:“大家都散开捕猎物去了,打算晚上做个烤全宴!心儿和婆婆应该也跟着厨娘摘果子去了,您回营地坐一会儿,大家应该一会儿就都回来。”

沈宴秋应下,便领着虞优往帐篷的方向走。

适逢两个书坊里的小厮提着笼子满载而归,一个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营地:“咦,段老板呢,不会也去抓野物了吧?”

另一个道:“估计是去找公子了。”

提到这处,两人便像是打开话阀,源源不断地继续聊了下去。

“哎,你说老板对公子那般好,公子似乎也有那份情谊,两人怎么就不能在一起呢。”

另一个长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大伙儿都那么喜欢公子,让她做咱们书坊老板娘再合适不过了……只可惜,段老板总不愿迈明那步。”

他说着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我估摸着啊,段老板还是没忘记江家的那个表小姐……”

那个做出疑惑的表情:“可这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而且当初也是表小姐弃段老板而去的……等等,经你这么一说,我发现公子和表小姐模样似乎确有六分相像……”

“可不嘛,段老板当年为了表小姐上京,从此便再也没回过渝州。三年半前的那个雪夜能救下公子,以及后来倾心倾力地为公子办书坊,售杂志……恐怕都是源于与表小姐的那几分相像。”

“那公子这不是太可怜了嘛……”

沈宴秋没再听下去,便径自转身,朝空寂的林子深处走去。

虞优听了这些心中难以言喻的震惊,远远瞪了那两个多嘴的小厮几眼,来不及在心中恨恨骂上几句那个姓段的斯文败类、厚颜无耻,担心小姑娘想不开,赶忙追了上去。

许是枝丫踩出了些许声音,引得那两小厮侧目望去,顿时被看到的身影傻住了。

“完了,那,那不是公子吗……”

虞优跟着沈宴秋走出很远,全程只敢看着人脸色小心行事。

但看她神色淡淡的,不喜也不怒,完全猜不出在想些什么。

担心人憋出病来,只好蹩脚地开口安慰人道:“你别难过……你很好,段老板欣赏不来你,是他没眼光。这年头连话本都不带玩替身了,他还敢那般对待你,是他道貌岸然,是他禽兽不如……”

“我虽不懂方才那个小厮为什么说段老板是为的你办书坊、售杂志……但倘若你喜欢,小爷我也一样可以为你做这些,而且小爷绝对是只为了你一人,再没有旁的心思和目的。”

虞优小心翼翼地说完这番讨好的话,只求人心里能放开点,别再那么难过,却是听她淡淡出声来了句: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们口中说的那个江家表小姐了。”

虞优怔然,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沈宴秋踢踢地上的石块,耸了耸肩,心想没什么大不了地扯开嘴角轻笑。

与书坊上下的小厮侍从相识三年有余,她知道他们中有大半都是当年从渝州跟着段老板一同来京的。她虽不常呆在书坊,但时间久了,总会有听到这些墙角细闻的机会。

是以这么长久以来,因为知道他心中尚有牵存之人,一直不敢加以靠近,直到近些时候在书坊帮忙做活,以为与人又靠近了一些,这才生了不切实际的想法。

只是……

她悠悠长叹,像是在感慨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只是我没料到,那个江小姐会与我生得相像,这让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对段老板保有的知遇之恩显得有些可笑……”

看,人家并不是多瞧得起你才帮你,而是因为你长了副差不多的皮囊。

虞优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模样,心中莫名一刺一刺的抽疼:“行了,别笑了,你这样很丑。”

沈宴秋耸耸肩,也不在意他那讨打的话。

可能是一开始抱的期望就不大吧,所以伤心时也不会真的有伤心的感觉。

也罢,反正她也不欠段老板的,这些年来,即便是六四开,她也没少给人挣钱,管他起先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帮扶自己……

只要不欠,什么都好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意思就是说,段老板是秋秋的白月光,但段老板心中另有白月光QAQ,这下大家应该知道为什么之前秋秋对段老板的态度那么不明朗了吧。感谢在2020-01-07 21:28:19~2020-01-08 21:5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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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段老板顺着婆婆和心儿指的方向寻出老远, 也没觅到人影,只好半路折返。

回到驻营地,便看到沈宴秋和虞优并肩坐在溪边的一块大岩石上。

沈宴秋手里攥了一把石子, 有一搭没一搭地朝溪里扔,边上虞优不知在手舞足蹈地说些什么, 还不忘拿折扇给人扇风。

夕阳的余照从他们身侧披泻映流而下,一个清冷如水,一个张扬似火,眉眼轮廓间都镀上了一层烟色, 静谧而又无限安好。

他伫在树下凝视许久,方出声唤道:“宴秋。”

虞优听到声音,松懈的神经顿时牵了起来, 像是不小心踩到丛林机关, 说不出的危机谨慎感,下意识地看向小姑娘,眸底有些紧张,又有些担心。

沈宴秋却跟没事人一样,侧眸望去, 还晃了晃没握石子的那只手,跟人打招呼道:“段老板。”

段老板向他们这个方向走近几步, 目光定定地落在后头的虞优身上,清润的嗓音显得几分沉:“虞少主怎会同出现在此地?”

虞优耸耸肩没个正行,吊儿郎当地拖长了调道:“有缘千里来相会,自然是上苍的指引和安排让我在此与段老板相见。”

沈宴秋没忍住眉梢轻扬地瞥了某人一眼, 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转而看向段老板时已经尽数沉敛了下去,温声解释道:“虞少主原在附近的围场狩猎, 不慎迷路到了此处,宴秋擅作主张将人留了下来,段老板应该不会怪罪吧。”

段老板颔首,温润疏离:“自然。”

好在正在火堆边烤食的吉云适时跑来叫段老板,这才解救了三人难言怪异的境地。

目送着段老板的身影从视线中远去,沈宴秋脸上佯装出来的那点礼貌温和这才瓦解消散,百无聊赖地又拨了颗石子朝溪里扔去,道:“喂,你什么时候回去,消失那么久,那边的人不会担心么?”

虞优不甚在意,看她不热了,将折扇插回腰间,双手抵在身后的岩石,懒洋洋地仰头望着夕阳的天空:“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本少爷不见,派人来寻。”

说着想到什么,“欸”了一声搭腔,桃花眼悠悠上扬,歪着脑袋看人道:“今儿的晚饭你可得给小爷包了,指望他们接我回去,小爷估计得先一步饿死了。”

沈宴秋面露凝重地看他,觉得这个任务过于艰巨:“你又不是没在书坊里用过膳,我自己都未必能抢食到点吃的,哪有那个能耐给你也留一份。”

虞优“啧啧”两声,同情地抬手搭在她脑袋上,没什么力道,就是这么放着:“要不一会儿那边找来了,你跟着小爷走?想吃什么爷都可以给你整来,没人跟你抢。”

他说着看了眼显然人数大于帐篷数好几倍的营地,也不知道这种大通铺到底是怎么给人住的,补了句:“而且小爷可以让你睡个软软的觉,没人挤,也没人吵。”

咳,当然,还得排除一下昨夜那样有刺客闹的特殊情况。

沈宴秋一个爆栗弹开某人没分没寸搭在自己脑袋上的手,下手没轻没重:“别了,我自己在这儿挺好的。”

虞优瘪瘪嘴,没再强求。

他就是有些担心,怕她一个人了会胡思乱想,他跟在边上虽帮不了什么,但至少不需要她强颜欢笑地伪装。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篝火边飘来烤肉的阵阵香气,融进夏夜的风,催人食欲。

心儿和婆婆帮着厨娘们翻转火架上的烤鱼、烤肉,眼睛却是时不时瞥向溪边。

她们傍晚间回来时,就看见自家小姐和一陌生男子坐一处闲散地说着话聊天,心中百般好奇,却又犹豫不敢上前。

后听闻边上大家八卦,才知那位红衣的是风满楼的顶家少主,前阵子火热地出入书坊追求自家小姐,只是不知今儿在这山海林中是打哪突然冒出来的。

心儿自从先前得见摄政王殿下一面,已经坚定地站定他和自家小姐,谁想今儿又冒出一个来头不小的虞家少主,不由几分动摇。

因为隔得远远的,也看不清面容,是以一直翘首盼头,直到段老板叫她去给小姐送吃的,这才拍拍脑袋,惊觉自己忘了这么一个好方法。

盛了满满一盘烤肉,备好小刀餐具,这才小心翼翼地端送了过去。

“小姐。”

心儿远远唤了一声,临到近处,却是说不太出话来了。

若说摄政王殿下圣净似雪,那么虞少主一定张扬似秋日的枫叶,不论是微勾的眼尾,还是轻挑的眉梢,都彰显着十足的肆意狂魅。

果然方才那些厨娘说虞少主老少通吃、京中女子梦寐爬墙对象的话诚不欺人。

心儿敛下心头的激动,眼观鼻鼻观心地将餐盘呈了上去,格外有眼力见地不再打扰人:“小姐,您和这位公子先用,倘若不够再叫我。”说着便蹭蹭跑远,动如脱兔。

沈宴秋将岩石上的盘子朝虞优的方向推了推:“喏,方才你便嚷嚷饿了,快吃吧。”

虞优慢条斯理地拾起小刀切划,动作格外好看,不经意地问道:“为何其他人都唤你公子,刚刚那个丫头却是你小姐。”

沈宴秋一边拆开包着面饼的方巾,一边道:“那是我家小丫鬟,不是书坊里的。”

虞优“噢”了声,把叉了肉的小刀给她递去,动作自然无比。

沈宴秋拿起下午啃了一半的饼,摇摇头道:“不了,没什么胃口,你吃吧。”

虽说她这个人平日无油不欢、无肉不欢,就连炒青菜都会让婆婆多放些肉丝进去,但今日确实提不太起什么兴致。

虞优沉默地看她两秒,将小刀一并扔回了盘里,拍拍手,拿起方巾上剩得另一块面饼,放嘴边重重咬了一口。

啧,都硬得跟块石头似的了。

二爷表示自己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粗糙”的粗粮,咬在嘴边都嘎吱脆了,要不是牙口好,估计够呛。

沈宴秋侧脸看他,月光在溪面投下静静的倒影,某人平日一言不合就嘚瑟嚣张上天的模样此刻都显得顺毛了许多,没说什么,只是将脚边的水壶朝他那处近了近,便顾自啃着面饼。

篝火边的众人吃饱喝足,再次哄闹了起来,有围成圈跳舞的,有亮开嗓一展歌喉的,连吴管事也拿出看家本领,中气十足地拿着一把陶埙吹了起来。

就是在这时,浩荡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就看见一纵列的马匹在溪流对面的河岸停下来。

数十匹马呈一字排开,后头还聚了无数侍卫。

为首那位身穿白色华服,修眉长眸,恍若众星捧月地出现,让天边的月都为之黯然失色。

座下的白马毛色纯净,一尘不染,就这么于高处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对岸,隽然的面孔清凉似夜。

围在篝火处的众人简直看呆了眼——

夭寿了,何几曾时这般天人的面孔都是成群结队扎堆出现的!

除去为首白衣的绝色风华,后头身着黑色劲装、清一色排开的十八位男女也是千里挑一的俊容美貌。

一个个坐在骏马上,恍若天人护着神子降临下凡,圣洁恍惚得让人觉得几分不真切。

郝光远驱着马从后头绕到前面,没看清眼前的光景,嘴上还问道:“如何,有虞二留下的痕迹没?”

沈宴秋还保持僵硬的姿势,默默地“咕咚”一声吞下水,将水壶拧紧,侧目对边上的人道:“应该是来寻你的。”

虞优没骨头似的抬了抬手,向对岸的人招呼道:“九黎你这速度不太行啊,小爷等得花儿都谢了,差点以为我今儿个要风餐露宿了。”

清风没忍住在后头暗暗腹诽,二爷亏得敢说,他们此番狩猎的范围明明在围场以西北,他倒好,也不知哪来的能耐,竟跑到了相反的方向来。累得他们把所有地方都搜察了一遍,最后才扩展范围,在瀑布边发现他丢下的小棕马,沿着溪边一路寻找,瞧到这处有炊烟,才寻了过来。

郝光远策马来到前头,听到虞二的话腔,正想吐槽两句真够不让人省心,却在看清他边上坐着的倩影时愣了愣,呆呆出声道:“沈小姐?”

他不解地看向虞优:“虞二,你们怎么会……”

虞优默了默,收敛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跳下岩石,掸掸袖摆,面上难得染上几分严肃,道:“回去再与你说。”

二爷素来坦荡惯了,唯就一件事隐瞒许久,甚至算来有些不厚道。

他明知郝哥儿早初对小姑娘的心思,但这段日子以来都故意忽略这点,倘若不是此番被直接撞见,他也不知自己到底何时才会跟人摊开一切。

抿抿唇,想着回去再与人好好解释,届时要打要骂都由着对方来,但让他就此放下小姑娘是决计不可能的。

他旋过身,看向还抱着膝在岩石上不知神游哪处的小姑娘,低声道:“确定不随我一处走?”

他说着看了眼不远处火光下的段老板,很是不放心。

沈宴秋摇摇头,点点下巴示意对岸道:“你快去吧,他们好像找你很久了。”

彼时由侍卫牵来的小棕马已经淌过水,朝他这处跑来。

虞优抿抿唇,深深地凝她一眼,起身上马,红色衣摆在空气中划开一道长弧。

轻呵一声“驾”,马儿跑向了对岸,与岸边的人马并做一列。

如水的月色下,姜九黎清泓似的眸光从沈宴秋身上掠过,牵过马绳,沁凉的声线道了句“原路返回”,朝后方折去。

剩下的人马听令,整齐有序地紧跟而上,宏伟浩荡。

第44章

就这么一群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神仙人马, 难以避免的成为了书坊上下津津乐道的话题。

众人对来者身份猜测纷纷,唯有心儿一个清楚点底的。不过念着普通百姓理应不识这等尊贵身份的人,是以一直没敢吱声, 生怕说错话给自家小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沈宴秋目送那群人离开,有些不太懂一个个的临行前为何要对她投来那样奇怪的目光, 搞得像是什么纠葛狗血清宫剧一样,一阵莫名其妙。

没做多想,拍拍裙裾起身,跟心儿和婆婆知会了一声, 便提前进了帐篷休息。

今日的她显得有几分沉闷和寡言,和平日跟大伙玩乐在一处的闲散性子很不一样。就连吉云唤她要不要一起玩骰子,她也摆摆手淡声拒绝。

下午嚼舌根的那两个小厮不安地交换了下彼此视线, 看着火光交错中, 神情略显晦暗低明的段老板,不知要不要将事情坦白。

……

为期三天两夜的团建活动就此结束,沈宴秋难得动了真的开始为自己重新制定起未来的规划。

她这个人一向没什么追求,钱挣够了,便开始安于现状, 老老实实地保持稳定更新,也不追求写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世之作, 也无意再去折腾自己往更深层次的方向发展。

不过现下有些不一样了,她起了想要从书坊脱离出来的小心思。

可能只是为了那潜意识里作祟的自尊心,无法接受一直以来所受到的照拂都源自一张相近的面孔,也无法释怀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得益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睹所给予的恩惠。

即便显得有些矫情, 即便需要迈出舒适圈让事情变得复杂不容易,她还是决定尝试一二。

虽说不至于另找出版的东家,但她决定把业务拓宽一些, 至少让自己日后不仅依附于童话镇生存——最后思前想后,决定从最接地气的“说书”项目开始。

写作者最不乏的便是脑洞,她近年来保持一年一本的出书速度,其实额外攒了不少未成型的故事大纲设定。

向段老板一连请了数日的假,总算把一本“真假千金”题材小说的上半卷落笔完成。

有了自荐的稿子,接下来她愁的就是该物色哪家说书的茶楼、酒馆,作为自己推广合作的对象。

因为对临安城的盛况不是很了解,她私下找来虞回试探地问起。

这一问便问到了正主。

虞回这几日一直与沈大小姐玩在一处,是以没少跟着人往锦绣山庄和沂兰楼跑。而这沂兰楼正是城中的听书盛宴,此楼将从早到晚营业的八个时辰划分成八个场次,里头的说书人都是些鼎鼎有名的文化大儒,讲书内容涉及史学、天文、地质、民间怪谈……应有尽有,无所不有。

跟现代的百家讲坛有异曲同工之妙,其间也有不少说书人因此成就自己的名声与人气,在民间备受欢迎的,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人气第一说书楼。

虞回和沈宴秋坐在街边露天的面馆,一边没什么吃相地吸溜着米线,一边给人事无巨细地科普了一遍,最后问道:“秋哥,你问这些是要做什么呀?”

沈宴秋饮了杯茶:“没什么,就是近日闲来无事,想找地方打发打发时间。”

虞回点点头:“那你到时候记得赶早一些,那边的雅间、厢房大多被京中的富人子弟提前包了,底下大堂也总是人满为患、水泄不通,是罕见的上层人士与下层人士混杂之地。按你这小身子板的,我还真担心你占不到位置!”

她说着突然暧昧兮兮地笑了一下:“不如我叫我二哥陪你一块儿去吧?”

沈宴秋搓了搓手臂上冒起的鸡皮疙瘩,无奈道:“虞回,我跟你哥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你就别开玩笑了。”

虞回本想反驳连传家玉佩都送了,怎么可能不是那种关系,但转念想到自家哥哥这段时间确实对秋哥疏于照顾,而且夏猎回来后整日整日地往郝哥儿的南阳府跑……

不知想到什么,她惊吓地捂住了嘴,靠,兔子也不带这样吃窝边草的,她哥现下不会又是看上光远哥了吧???这也太朝三暮四了!!!

突然间对秋哥涌上无尽同情,拍拍人肩膀:“秋哥你别难过,我知道近来是我哥对你冷落了,你且待我回去为你好好做主。”

沈宴秋也不知道她又脑补了什么小剧场,心累地捏捏眉心,道:“不说我的事了,聊聊你的,你和南卿小姐现下关系如何?”

虞回也是个心性不定的,一下子就被她带偏了题:“南卿小姐极好相处,可惜就是藏得严实了些,我至今都没能套出她是巨先生的蛛丝马迹。”

沈宴秋摇摇头,由衷道:“你有没有想过,她这般了无破绽,其实正是因为她并非巨先生。”

虞回犹疑地摸下巴:“若非南卿小姐,那总不至于真是首辅大人吧……虽说首辅大人才气非凡,但他一个在沙场征战七年的人,哪有那样的细腻心思,在书里把我们女儿家的所思所想揣摩如此透彻的。”

沈宴秋单手拄着下巴,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指了指自己的方向:“我早跟你说过了,真正的巨先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虞回盯着她愣了两秒,接着又是大笑开来:“秋哥,您同一个笑话都开两回了,都不嫌腻的吗。”

沈宴秋:“……”

小妹妹,你日后一定会为自己此刻的天真无知感到后悔的。

和虞回分开后,沈宴秋便独自去了沂兰楼,地方不远,隔了两条街,坐落在湖边。

不同于风满楼的豪气显贵,大约五楼高,素朴雅致,沁满文人雅客之息,湖畔停有船只七八,渔家三两,楼中时不时传来拍手称赞的叫好声。

因为未时的说书剧场已经开始,是以这个时间没什么进出的百姓,大多老早候在了大堂,点上两盘花生,只等中场休息时间一过,便开始听书。

她进楼时,说书先生正好卖起了关子,引得底下听众目不转睛,好奇不已。硕大的厅堂安静地连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生怕错过任何一点精彩情节。

随着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又惟妙惟肖地比划着手往下讲,在底下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沈宴秋虽只听了两句,便反应过来是类似聊斋志异的人鬼相恋情节,百姓对鬼怪本就敏感,是以一个故事听得险象环生。

大堂招待的小二看到客人,机敏地迎了过来。

“这位公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因为在沂兰楼跑堂多年,也有了招待的经验,穿着普通的平民基本往大堂空位引即可,而穿戴不凡的,则需多问一句,是否需要楼上的厢房与雅间。

沈宴秋没急着应答,视线淡淡从四周扫视了过去,把茶楼的环境和听书人的类型在心中考量分析了一遍,这才温声和气地冲人道:“小哥儿可否带我见见你们的老板。”

小二面露犹疑,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遍,看他打扮非富即贵,不敢轻易招惹,于是保守起见道:“公子在此处稍等片刻,容我先去禀告我家管事。”

沈宴秋颔首,看人走后,左右寻着无事,便在过道空置的长椅坐了下来。

因为沂兰楼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座无虚席,茶楼的主人也采取了开放的姿态,寻常百姓中即便占不到座的也可自己搬来长椅坐在过道处,只需不扰乱厅堂秩序,便来者皆是客。说来比起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包容宽纳许多。

沈宴秋等了小半盏茶时间,小二便将她迎到了五楼的雅间。

“公子,这便是我家管事——月当家。”

沈宴秋看着屋内背对而立的人影愣了愣,倒不是讽刺人,而是真的有些惊讶。虽说大启比历朝都推崇女性地位,但她确实是第一回 见识到这么大型的茶酒楼会是由一个曼妙女子主持掌管经营的,还不是青楼老鸨。

小二退下后,立在窗边的女子才旋过身来,沈宴秋下意识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好似在哪处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显然对方也跟她想到了一块,看到她后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月霜来到桌前给人倒了盏茶,笑意盈盈道:“姑娘坐吧。”

沈宴秋微不可见地蹙眉,她自认自己男装扮相无懈可击,很少被陌生人直接察觉。但转念想到这位经营人流量最广的茶楼,每日见过的人少说也有成百上千,想必其中不乏像她这般女扮男装的,是以练就出一双眼力。念及此,没再多想,落落大方地就座。

月霜给对方倒了茶后,转给自己斟了杯酒,小酌一口,语气亲和道:“不知姑娘找月某有何事商讨。”

沈宴秋将袖中的书稿拿来了出来,平摊在桌案上:“有笔生意想与月当家合作。”

月霜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尾腔悠悠上扬:“此话怎讲?”

沈宴秋将书稿朝对方的方向移了移:“这是我写的说书稿,目前只有上半卷,如若月当家应允,在下可确保此书内容在贵茶楼首发,但也要求茶楼将每日戌时的说书时间腾给在下。”

月霜眉梢轻挑,翻开书稿看了看,原本只想看个大概,谁想真的起了猎奇心,直到一刻钟后方将书稿放下。

她指尖在桌沿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缓声道:“月某承认姑娘的故事极有吸引力,不过戌时是茶楼每日客流最广的时间,姑娘先前在楼里并无名声的积累,月某担心客人不会买账……不如先安放在旁的时辰,试验效果?”

沈宴秋笑了笑:“月当家只需放出消息是巨先生的新书力作即可。”

此言一出,月霜姣好的妆容出现片刻崩盘:“您,您就是……?”

沈宴秋不遮不掩地颔首,既然动了合作的念头,那么这些基本的也就没必要再隐瞒。

月霜全然忘了还要和主子商量的那层程序,当即拍下桌子敲定:“一切好说!巨先生的书稿月某全部收了!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趁着今日便把书契一并立了吧。您看看如何分成比较合适?七三、八二?……罢了,我们茶楼收一成利即可!”

第45章

月霜实际是暗夜十八骑中的一员, 幕后主要负责情报管理与民间文化传扬,当然,其中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为组织背后的运作提供资金来源与支撑。

没办法, 她家主子为官廉正、两袖清风,但又控制不住娇生惯养的性子, 花钱如流水,再加上手底下要养的人太多,以至于十八骑上下老小到头来都只能靠这家茶楼养活。所以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精打细算,好实现茶楼经营的利润最大化。

一般来说, 与他们茶楼签书契都是按照雷打不动的八二分成,茶楼八,写书人二。但此番与巨先生签下的一九分成, 让出的还是黄金时间段的戌时, 这直接导致茶楼在未来的一年里至少要流失上百两的黄金。

然而此刻的月霜还在为自己能把巨先生拉拢过来的决定感到沾沾自喜。

要知道她绝对是巨先生的死忠追求者,从第一本杂志追起,即便是外出任务期间也是风雨无阻,有时趴屋檐上窃听,有时在草丛里埋伏, 都会情不自禁从怀里掏出读本追读,导致一同做任务的镜夜经常对她无语至极。

本来呢, 她完全可以动员一下身边的十七位小伙伴们,偷偷嗦嗦地把巨先生的身份调查出来,上演一场硬核追星。但后来想着有点违反职业道德,主要是十七个小伙伴也不听她使唤, 只好作罢。

如今老天听到了她的心愿,就这么把巨先生活生生放在了眼前,让她砸多少钱也要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嗑啊!!!

月霜笑眯眯地把书契收好:“巨先生日后若还有旁的什么要求想起, 大可跟月某提,我们可以另外补上。”

沈宴秋对对方提出的优厚待遇,全程处于半凌乱的状态,听言又对这般骚操作有些窒息,书契都立完了,还能临时添条约?不怕被她坑死?

“多谢月当家好意,这份书契在下很满意,无需再改。”

月霜亲近道:“我与巨先生年岁相差不多,就不必当家长当家短的唤,往后叫我月霜便可。”

沈宴秋也不忸怩,想着对方知道自己女子身份,便落落大方地报了真名,预祝合作愉快。

月霜知道先生姓沈,早初还是因为夏猎那晚全员搜寻二爷时南阳小王爷的称呼,当时见着先生只当是二爷看上了哪家天仙姑娘,谁想缘分这般妙不可言。

她自然地转换了称呼:“那沈小姐,我打算五日后再推出您的说书稿,中间几日用于民间的推广宣扬,您意下如何?”

沈宴秋点头:“一切听从贵楼安排。”

两人商量妥当,月霜便将人往外送,顺便介绍了下隔壁的空置厢房:“这屋子长年空着,您日后若是想来听书,便到这处,茶水点心皆免,就当做跟自个儿家里一样,我会好生跟下人们交代下去。”

沈宴秋没多想,只当是售后服务的一部分,感激应下。

月霜美滋滋地将人送走,这才惆怅起茶楼缺了这么大笔收入,届时要如何跟主子交代。

头疼地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步,最后当机立断地决定到宫里找几位好友商量一下。

——————

凝辉殿屋檐,排排坐了四个身形。

其他人都外出做任务去了,月霜只好针对性的逐个入手。

她故作坚忍地拍了拍大腿,饱含深情地缓缓道:“姐妹们,我们相依为命十数年,上刀山,下火海,历经无数磨难……如今同甘共苦、见证真情的伟大时刻终于到来了!”

边上三个大老爷们:“……”

只是一秒,三人动作齐整地刮她一眼,异口同声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月霜被悖了面子也不恼,拂了拂额侧落下的细发,小心翼翼道:“咳,那个什么,小妹我接下来可能很长的一段时间手头会紧,不知道哥几个能不能江湖救急,通融一下?”

清风狐疑看她:“你想怎么通融?”

月霜戳戳手指:“就……咱接下来一年的月钱都砍半给如何?”

十八骑的月给都是经由她手发放,只要将哥几个说服了,就可以在无需告知主子的情况下,把那笔漏洞神不知鬼不觉地补上。

三人听言当即炸了:“不可能!”

搭档镜夜不可思议地摸摸下巴道:“你把沂兰楼经营垮了?连大伙儿的月钱都凑不齐?”

若雨老道地双手环抱于胸,越想越严峻地摇摇头:“老子的药房还建到一半正愁钱两呢,不行,我要跟殿下告状去。”

月霜连忙将人按坐了回来:“还能不能愉快地做朋友了,姐妹有难,帮个忙不行嘛。我就不信你们这么多年没藏点小金库,若雨你随便把你研制的药丸卖掉两瓶,至于镜夜,你收集来的那些刀刀剑剑,哪个不是有市无价,一大堆人哄抢……”

镜夜一把将人脑袋抵开,不留情面地别开脸道:“滚蛋,别把主意打到我珍藏的爱剑身上。”

月霜“呜呜呜”地做出假哭状,将目光瞄准向清风,求救意味明显:“大哥……”

清风挠挠脑袋,吃难道:“你在外面到底闯什么祸啦,竟然欠下这么大笔债?”

“其实也没闯什么祸,就是……”月霜嘿嘿笑了两声,把前因后果给他们道了一遍。

若雨还是沉浸在扮演大人的小老头风格中,摸着不存在的胡子,摇头直叹:“月霜你这也太糊涂了,坑自家兄弟,阔别人腰包,简称吃里扒外。”

月霜一把往人脑门上拍:“有你这样跟姐姐说话那么不尊敬的嘛。”

若雨吃痛捂脑袋,指尖亮银针发出警告:“你再这样,我真告殿下去了!”

镜夜无奈叹气,大抵是想到先前月霜中了若雨的含笑毒,疯疯癫癫痴笑两个月,有些看不下眼,只好一手制止一人,将快要扭打成一团的两人抵住,定格成画面。

边上的清风没理会僵持在一处的三人,不知想到什么,蓦地神秘莫测一笑,悠悠道:“这事儿可能还真得禀告给殿下……只不准就有人愿意替咱报销了呢?”

月霜一下子停住动作,扭头看他,眼睛一眨一眨,道:“此话怎讲?”

清风耸耸肩:“殿下欠了那巨先生一点人情,想必应该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轻描淡写地把事情一提,镜夜和若雨顿时对那位堪称“谋士”的写书人改观,甚至带了几分好奇。

而月霜则是关注点神奇地激动道:“大哥,往后如果还有跟巨先生有关的外勤任务,咱俩交换一下成不?”

清风嘴角抽抽:“你还是先把眼前的事给解决了再说吧。”

……

屋檐上原本一直背着身偷偷摸摸说话的四人,突然整齐划一地转过身来,对着凝辉殿中的大花园深沉凝视。

不得不说他们家殿下日子过得非常养生,弱冠的年纪把五六十老头的生活安排得有姿有色。

现下正拿着一柄鱼竿,坐在树荫下,对着花园池塘里的鲤鱼垂钓。

要知道这鲤鱼还是南国使者贡上的天价“观赏鱼”,倘若被人知道殿下就是这么钓来火烤吃掉的,怕是流出的泪都能淹满整个池塘了。

姜九黎盯着池面半天,鲤鱼迟迟不敢近身,长叹一口气,眼刀向屋檐上的几人刮去:“有事就快点说,再这么瞪下去,本殿的鱼都要被你们吓跑了。”

月霜讪讪地笑了笑,虽说是自己一人做下的事,但还是死命拉了另外哥仨给自己做垫背。最后一群人歪歪扭扭地落在了地面上,互瞪几眼,乖乖给主子行礼。

姜九黎将鱼竿架在岸上,接过公公递来的帕子擦手,悠悠道:“月霜你这个时间不呆在沂兰楼,跑回宫里做什么。”

月霜轻咳一声,求助地看向清风。

清风龇牙咧嘴一阵,最后认命地帮人上前禀告:“是这样的殿下,今日沈姑娘去沂兰楼找了月霜,想与我们茶楼合作,月霜跟人签了书契,把茶楼戌时的说书时间都腾给了她。您也知道,沈姑娘的书在京中名气很大,想来会有很多客人关顾……”

姜九黎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所以?”

月霜闭眼早死早超生地道:“所以属下想着机会难得,就以九一开的分成跟姑娘签了书契。姑娘九,咱们一。”

此话一出,硕大的花园显得有些寂静与压抑,叫人喘不过气来。

月霜看殿下越发凝重的神色,不停冲清风使眼色,说好的主子可能给咱报销呢。

姜九黎虽说贵为一国的摄政王,实际身上的油水并不多。他这人讲究及时行乐,所以基本有多少钱就花多少钱,全用在生活方方面面的享乐上了,以至于身边的流动资金并不多。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跟人讨要计谋的礼金,是跑去找薄易和军机大臣商量后,由国库出的——一是他抠,二是他真没那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