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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棋斋经常邀请段老板主持此处的围棋赛事, 与他一同坐在凉亭里的男人便是棋斋的幕后老板棋远,三十不到的年纪,说话间自带一股风流神采, 充满时间岁月的沉淀。

江念走进亭子后与两人熟稔地笑聊了几句,将点心放下, 又拿起篮子里剩余的,分去给附近的客人。

约莫是经常跟段老板成双入对的缘故,客人中有人玩笑地叫起她“段夫人”,沈宴秋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理, 特意留意了下对方的神情与反应。

看得出来,江念是个教养极好的女人,羞赧时会先用帕子掩在鼻尖以下的位置, 然后轻声细语地跟人解释起其中的误会, 言明她与段之只是要好的表兄妹。

段之,段之……

沈宴秋听她用软糯娇哝的江南小调,一遍又一遍叫起那个名字,果然是养自一方水土的表兄妹,连周身沁出的温润清和之感都如出一辙。

沈宴秋神思飘远, 模糊想起从前心儿还与她玩笑说起,段老板的真实名姓必能排上临安城的十大未解之谜其一, 如今看来,能叫一个女人破解的谜都不能叫做谜。

这不,她记挂猜想了三年的名字,就这么自然而然、没有任何事先准备地从这个女人的嘴里听见了。

“姑娘。”

江念脸上挂着盈盈的温柔笑意, 将盛着桂花糕的瓷盘递到沈宴秋和司徒芊芊桌前,“这是奴家做的一点点心,二位姑娘要是不介意的话, 可以尝尝。”

沈宴秋听到她以“奴家”自称时,眉梢微不可见地轻挑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尽数收敛。她表现的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道谢的同时,从盘子里拿过一块糕点,细尝了一口,并非常真心地夸赞道:“江小姐好手艺。”

江念讶异:“姑娘认得奴家?”

司徒芊芊闻言正打算帮忙介绍一句沈宴秋与段老板的合作人关系,原本在凉亭里的段老板不知什么缘故,突然迈着台阶走下,朝她们这个方向唤了声:“阿念,你帮我到……”

江念下意识回头想听清表哥说什么,却发现表哥话到一半,蓦地停顿下来,接着垂眸定定地看着她身侧的地方。

还是沈宴秋主动地打起招呼:“段老板,好久不见。”

江念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原来姑娘与我表哥相识啊。”

段老板站在两米之外的青石板砖上,一身青衫随着林间飘过的清风微微晃动,他徐徐走上前来,先对司徒芊芊恭敬地行了个礼,这才凝着沈宴秋沉沉开口:“来学棋?”

沈宴秋笑了笑:“没,来找芊芊姐。我定性那么差,到棋斋看棋学棋恐怕一刻钟都待不住。”

段老板也跟着扯开抹浅润好看的笑来:“连你都说自己定性差,这世间就没有定性好的人了。”

他说着想起站在边上的江念,同她介绍道:“这是我表妹,江念。”

这是段老板第一次同沈宴秋说起这个名字,但在过去的三年里,她从书坊的伙计口中已经听过无数次。

“江小姐幸会,在下沈宴秋。”

江念眼角弯成月牙状,似乎十分欣喜:“段之你有个那么漂亮的朋友,怎么从前都不曾与我提过。”

段老板没作答,径自道:“阿念,我有副棋谱落在外头棋厅了,你帮我去找找。”

“噢,好。”江念点头应下,先绕回凉亭把篮子和瓷盘放了放。

棋远已经坐那儿看戏看了好久,看她进来,托着下巴挑眉示意了一下外头还在与段老板说话的黄衣女子,啧声道:“阿念,那女的和段之什么关系?”

“表哥的朋友,姓沈。”江念解释了一句,因为还记着表哥让她去办的事,所以没和棋远多聊,走出亭子直奔棋厅。

……

段老板涵养地看向司徒芊芊,谦润道:“不知可否向夫人借一下宴秋。”

司徒芊芊自然没有意见,只是看向沈宴秋。

沈宴秋沉默一瞬,说实在她虽能与他在人前装得和气相熟,但却不知道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时该聊些什么,指尖顺着杯沿轻抠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芊芊姐,我去去就回。”

沈宴秋对棋斋的地形并不熟悉,随段老板穿过一小片竹林,到另一处清净的院落。

段老板率先打破沉静:“听说你与虞少主也合作了。”

沈宴秋愣了愣,反应过来他问的应该是戏台子的事。有点没料到他消息这般灵通,她才筹措几日就知晓了。虽说古代没有现代那套复杂的版权体系,什么话本改编还要遵循出版书坊的意见,但还是道:“抱歉,我应该提前与你知会一声的。”

段老板知道她会错意了,哑然失笑道:“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

他说着自然无比地抬手想要摸摸她的发心,却被沈宴秋下意识地退开一步躲了过去。

一时间空气静谧沉寂的可怕。

段老板的指尖虚搭在空气中,白皙的肤色在日光下有点透明,手指微僵地拢了拢,过了片刻方垂下。

他侧了侧身,面向竹林,继而嘴角扯开他一贯的温和笑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清浅道:“我只是替你感到开心。可能你自己不曾注意,你过去终是无欲无求了些,仿佛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太大的兴致,死气沉沉的,今日见到你,感觉变化了许多。”

段老板转头看向她,眸底潋滟轻烁:“宴秋,你在发光。”

“你看,从前的你总是习惯妄自菲薄,但事实上只要你愿意,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做到最好。”

听书展的一票难求也好,法定寺祈福的豪赠万金也好,又或者是接下来将开办的戏班台演,他这段时间通过太多人的口,拼凑出鲜亮跳跃的她,但都不及眼下见到的耀眼。

她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但也好像终于不再需要他。

沈宴秋双手垂在身侧,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到头来,他还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他的一句认可,依然能在她的心池激起荡漾。

这个男人太温柔了,她现在相信他对她的好都是真心的,无关与江念相似的长相,因为他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呀,三年多的时间,他早已把她视为书坊里重要的一份子,像关心了解吴管事、吉云那样,也同样关心了解着她。

“谢谢。”

她的声音有点抖,也很轻,像是被风一吹就散。

……

最后沈宴秋凭借她那仅剩的一点镇定跟段老板提出告辞离开,找到司徒芊芊后,随便捻了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与她约好下次再见,便走出了棋斋。

站在棋斋门口,看着过路的人群往来,这座她已经生活了将近四年的城市突然变得有些陌生,连阳光照到身上都凉凉的没什么温度。

候在门旁的小厮看她发呆,走上前来询问:“姑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沈宴秋迟钝地眨了眨眼,恍惚想起自己与怀信约了要到茶馆找他。呆愣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好像这才记忆起茶馆的位置。她平复了下心情,让自己语调听起来尽量平稳一些,同小厮道了谢,拾步朝对街的茶馆走去。

薄易坐在茶馆角落一个靠窗的位置,刚好对着棋斋大门的方向,本以为她不会那么早出来,所以一直翻看着堆积已久的公文,以致没能及时注意到她出来。

等他有所察觉时,沈宴秋不知站在一根柱子旁看了他多久。

属下注意到他的视线,接着看他将公文阖上放回桌案,无需多言,了然地整理起桌上的文书退下。

沈宴秋等那侍卫打扮的人离开了,这才走向怀信所在的桌子。

薄易面具下的神情微凝,正思考着要怎么跟她解释刚才这幕,就见她停在自己身前半步不到的距离,脊背挺得笔直,自顾来了一句:“怀信,我想喝酒,你知道哪家酒楼比较好吗。”

薄易怔忪,盯着她的眼睛细量些许,眉心缓缓蹙起,却什么也没问,起身牵过她的手腕,道:“跟我来。”

广月楼。

韶玉书命下人把酒菜送进厢房,还是没忍住将好友拉到走廊上腹诽了一通:“薄易我管你叫大爷好不好,我这儿他妈是地下组织的非法拍卖楼!不是外头随处可见的酒肉茶水楼!你带你心上人私会踏青游湖的什么不可以,非跑我这儿凑热闹。你知不知道我家厨子都不会做熟食,给你整桌菜有多不容易!”

薄易有些心不在焉,他有什么办法,她从棋斋出来后情绪明显有些不对,她平日并不喝酒,印象里只有之前带心儿和婆婆去听书时贪杯喝醉过一次。方才突然让他寻间酒楼,这个时间正好赶在人多的午膳期间,别说定个厢房了,能不能在大堂找到空位都难说,他又不能让她呆在那些嘈杂混乱的地方,只好找来这处。

烦躁的想要捏捏眉心,但碍于脸上的面具没摘下,叹了口气,把手垂下:“就当我欠你的。”

“知道就好。”韶玉书用鼻子哼了哼,这才摆摆手,“行了行了,你进去吧。看你烦归烦,但你难得追一个姑娘,这点忙兄弟还是要帮的。”

作者有话要说:  等正文结束,会给段老板来张回忆的番外。

第87章

薄易折身重回屋里, 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饶是他呆在边境闻惯了将士们喝的烧刀子,依然感到呛鼻不已, 只觉得屋子里的空气都被浸的醉醺醺的。

薄易修眉轻蹙,上前拎过沈宴秋手侧的酒坛闻了闻, 眉间皱得更深了,韶玉书这厮是不是脑子不好使,给姑娘家送酒,竟送了坛少说有三十年的女儿红, 当真以为自己大方,他会感激不成。

他将女儿红的酒塞盖上,桌上还整齐摆放着数种不同的酒, 依次看过, 最后留了瓶度数稍低的梅子酒,便把其余剩下的全部扫到一旁墙边的展柜上,好叫她碰不着。

沈宴秋手上还留着一杯,是以没太理会他做什么,只顾自己一点一点的呷着。

女儿红的后劲着实厉害, 才几滴就仿佛要烧到喉咙里去,惹得她眼泪都要飙出来了, 但依然没停下。

薄易很是无奈,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儿,从酒案上翻开只新杯子,重新斟了杯梅子酒, 换过她手上的女儿红。

这边沈宴秋嘴唇都凑到杯沿了,谁知凭空冒出这么一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酒杯被人夺走, 放到离自己最远的桌对角。

她无声地瞪了怀信两秒,不甘地拿过他放在她手边的梅子酒一口饮尽,末了舌尖略带嫌弃地轻啧两下,显然不是很满意。

这也怪不得她嘴挑,任谁尝了浓郁芳香的女儿红,都会觉得青梅果酒寡淡无味的跟凉白开没什么分别。

沈宴秋冲怀信摊了摊手,语气难得有些冲:“还我。”

薄易敛眸,不赞许之意明显:“女儿红酒劲太大,你明天身子会难受的。”

沈宴秋见他不给,只好自己起身去拿。

薄易扣住她的手,低越的嗓音里沁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哄声道:“秋秋,听话。”

沈宴秋被他的称呼弄得愣了愣,茫然无措地看着他眨了两下眼,手腕顺着他的力道往下垂了垂,薄唇嗫嚅翕动,过去好久才闷闷来了句:“怀信,你就让我喝这一次,我跟你保证,往后不论再怎么难过,我都不喝了。”

薄易哑然,无从探究她到棋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眼底稍纵即逝地划过一丝心疼,只好纵容地应允下来,扣在她腕上的指尖松开,随她去了。

沈宴秋冲他笑了笑,但嘴角扯开的弧度并不好看,到展柜边将那坛已经开了封的女儿红拿回,给自己酒杯满上,又顿了顿看向怀信:“你要来点吗?”

薄易缄默少许,拿起一只杯子,任她帮自己倒上。

见她似乎习惯了女儿红的冲劲,开始没分寸地大口喝,极尽克制方止住拦下她的冲动,嗓子微哑地轻声道:“别只喝酒,先吃点饭菜垫垫。”

沈宴秋脸颊此刻被酒精烧得通红,嘟囔了声“不饿”,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薄易沉默看她,带着点稠长的感伤。

沈宴秋丝毫不提方才发生了什么,薄易也默契地不去问,两人无言地坐着,厢房四周的窗户关得紧紧的,丝毫看不出日头到了几时,一个像是永远喝不醉,一个像是永远不会累。

直到小厮进屋帮忙补了几盏灯烛,方惊觉外头整片天都暗了下来。

沈宴秋枕着胳膊,趴伏在桌案上昏昏欲睡,两只眼睛没什么睁开的气力,就那么懒倦地半耷拉着眼皮,卷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怀信,我想喝水。”

带着点任性的语调,想来是真的喝难受了,还染上几分委屈的娇气。

桌上早已备了热水,先前倒给她时怎么也不肯喝,现下倒是自己主动叫起。

薄易感受了下水壶的温度,虽凉了点,但正好能喝。

沈宴秋还没接过杯子,就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吐意,几乎下意识地起身,脚下磕磕绊绊地跑进厢房的里屋。

薄易懵了懵,只听里面传来几声痛苦地干呕,瞬间心头一紧。

沈宴秋听到渐近的脚步声,来不及擦拭嘴角的污秽,大叫一声:“不准进来!”

这声命令急促又坚定,成功把薄易止在了纱帘外。

然而她的胃并没有给她太长休息的间隙,几乎在话音落下的一瞬,汹涌的吐意再次翻滚上来,画面惨烈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沈宴秋胃里再吐不出什么东西,基本跟废了半条命没什么差别。

单手撑着一旁的矮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拿帕子无力地抹了抹嘴角,眼尾不可抑制地微微泛红,闭眼平复混乱的气息。

好丢脸。

沈宴秋鼻子些微发酸,不争气地想道。

就在她打算化成缩头乌龟,在里头缩上一辈子时,帘外靠近一道身影,带着小心的试探:“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是个女声。

怀信给她找了侍女过来。

沈宴秋吸吸鼻子,确定自己不那么失态,方出声道:“进来吧。”

里屋全是她杂秽物的气味,难闻又恶心的紧,侍女脸上没有任何异状,手上的托盘整齐摆着漱口水、盆盂和一块打湿的方巾,柔声道:“姑娘先漱漱口。”

沈宴秋哑声接过:“谢谢。”

等她清理干净,侍女贴心道:“这处交由奴婢收拾,姑娘到外头歇息吧。”

沈宴秋轻“嗯”一声,但一想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要被怀信看到,步子就有些迟疑,难堪的紧。

薄易一直站在门边最远的位置,看她出来方走上前,声线紧绷的厉害:“好些了吗?”

沈宴秋垂着脑袋,自顾扯开话题,闷声道:“我想回府了。”

薄易凝了她一会儿,转身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走吧,我背你回去。”

沈宴秋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不自然地撇开脸:“不要,我身上很臭……”

末了发现这话说的过于埋汰自己,于是又低低加了一句给自己找回点面子:“而且我自己走得动的。”

薄易没多给她拒绝的机会,抓过她的一只胳膊,直接将人背到自己身上:“累了的话就睡一下。”

沈宴秋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就高空悬了起来,僵硬地伏在他的身上,拘谨又慌乱:“怀,怀信。”

直到薄易不容置喙地背她走出屋子,沈宴秋瞥见廊上四处往来的其他客人,这才飞快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得死死的。

秉着慰问精神特意赶来看望好友的韶玉书远远看到这幕,惊得下巴几欲掉到地上,张了张嘴,正打算叫住薄易说句什么,谁想对方跟没看见自己似的,径直路过。

韶玉书噎了噎,没忍住望着那两道重叠在一起的背影爆了句粗口——

艹,这特么还是他认识的薄爷吗?

他从前一定是脑子被驴踹了才会天真的以为,像薄易这样冷情的人这辈子只会把家国大义往肩上背,现在这么一看,背个姑娘家也挺和谐的嘛。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挺多剧情要走的,目前确定的是会有生姜和秋波的双结局。感谢在2020-05-04 23:54:18~2020-05-05 23:0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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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薄易背着沈宴秋回到上泉苑, 心儿隔老远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走近了才发现竟是小姐倒在怀信背上醉得不省人事,又惊又吓地连忙上前一同搀扶:“小姐这是怎么了?”

薄易听到背上传来一声不安稳的嘤咛, 似有被扰醒的趋势,不由眉间轻蹙, 神情微冷地示意心儿噤声,将人在背上轻晃了晃,再次哄睡着,这才压低音量沉声道:“你让婆婆帮忙煮碗醒酒茶送来, 我先带她回房休息。”

“啊,好。”心儿呆怔应下,望着怀信背小姐进屋的背影, 莫名觉得方才怀信说话的样子好严肃。

薄易将沈宴秋小心抱放到床上, 上身微抬,拉过一旁的薄被帮她盖好。

突然脱离怀抱的沈宴秋有些不适应,像是失去了一个温柔可靠的依附,在梦魇中不安地动了动,横空一拽, 扯过薄易的衣领往下带了带,最后将脸埋入他的颈间, 这才呼吸平稳了些。

薄易身形僵硬,保持着被她拽下的动作一动不动。

他单手撑着床沿,鼻尖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飘来的幽香,沁着绵长馥郁的酒意, 让今晚滴酒未沾的他也感到几分醉。感受着颈侧扑来的清浅呼吸,像是轻飘飘的羽毛,一下一下挠过, 却不带任何旖旎的色彩——她是真的睡的很安稳。

薄易深吸了口气,勉强平复下胸口的躁动。

明知是她无意识的举动,但他还是被撩拨的溃不成军,甚至连屋外心儿走近的声音都不曾察觉。

“啊!”

只听屏风旁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与之伴随的是心儿手中水盆落地的脆响以及水花四溅声。

心儿原本想着端水来给小姐擦擦身子,好让人睡得安稳些,谁想进屋后会撞见这样一副景象,一时间进退维谷,想装瞎直接告退,但看看地面的一片狼藉,又觉得有些不实际,不由头痛欲绝,叫苦不迭。

沈宴秋在金属盆落地发出“噼里啪啦”响时就被惊醒了,眼睛缓顿地眨了眨,酸胀的厉害。

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灯,照到床梁处削弱大半,只余一点黯淡的熏光。

沈宴秋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陷在黑暗里,身体上方的怀信逆在光影中,周身线条说不出的柔和温暖。

思绪卡顿地转了一圈,大抵理清现下的境地,攥着怀信衣领的指尖微松,吸吸鼻子,嗓音沙沙地对外头的心儿道:“心儿,你先出去一下。”

“是,小姐。”心儿松了口气,忙不迭抱起地上的水盆,掩门离开。

薄易失了禁锢,直起身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淡定绕去一旁的桌子帮她倒水。

沈宴秋自在酒楼吐了一通,酒劲已经过去大半,这时候再继续装醉有些不合时宜,索性爬起身半倚在床头,借着喝水的间隙不自然地抬眸觑怀信,想着得为自己方才的“非礼”给人一个交代,于是小声叫道:“怀信。”

“嗯?”薄易耐心地垂眸看她。

“我方才是不是……”沈宴秋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措辞,最后羞愧地冒出一句,“轻薄到你了?”

薄易哑然,看她低着脑袋,耳根熏得通红的样子,无声失笑:“没,是我不小心没站稳。”

沈宴秋瘪瘪嘴,自然知晓他是在宽慰自己,她还记得自己醒来时紧拽着他衣领不放的样子。

薄易居高临下地凝着她的发心,想抬手摸摸她的脑袋,但还是控制住了,带着点询问诱哄的语气,道:“那我先走了,待会儿叫心儿进来服侍你,睡前记得喝碗醒酒茶,早点休息?”

“嗯,外面夜路很黑,你回去注意安全。”

沈宴秋点头,等人临到门边,又想到什么,将他叫住了:“对了怀信,你明日起不用再来了。”

薄易脚下空了一拍,回头望去,隔着一扇屏风,只能看到彼此模糊的轮廓。他的眼底破天荒的出现了一丝茫然的情绪,夹着不易察觉的失措,过了小半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

沈宴秋盘腿坐在床上,认真地望着他的方向,故作轻快道:“白日里不是有下属到茶馆找你吗?你既跟着摄政王做事,这些日子一定很忙,我不能再因为私心这般占着你不放啦。”

薄易听着她的那句“私心”,胸口微微震颤,原来她对他也有私心,就像他早初因为私心寻了借口留在她身边。

许久,他哑声沉沉道:“我们约定的六个月还没到。”

沈宴秋笑了笑:“可是你陪在我身边的这些时候,早就值当过那三十枚金子了,况且当初还是我强自往后加的三个月,要不然算来日头也差不多了。”

薄易垂眸望着檐外倾洒进屋子的月光,无声想道,哪里差不多,明明才过去了两个月……

敛下心头的纷杂思绪,稳声道:“明日我会派其他人来护着你,现下城内并不太平,你若出门切忌一个人,等过了这阵子,我还是你的侍卫,不在你身边的日子都不作数。我既应许了你六个月,那么少一日都不行。”

沈宴秋有些怔,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心中许久的疑惑:“怀信,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薄易沉默片刻,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

话音落下,房门也与之轻阖。

一道如练的身影迈过台阶,在月光下缓缓穿过院落。

薄易指尖微抬,露出面具下风华绝代的容颜。

恍惚间,竟与大启七一年那个满身是血、紧裹白色斗篷,在雪地中穿行的蹒跚身形重合在了一起。

…………

次日,沈宴秋即便睡前喝下醒酒茶,醒来时还是一阵宿醉的痛苦不堪。

毫无食欲下,喝了两口粥,让婆婆帮忙泡杯蜂蜜水来,便去了院子里晒太阳。

莲巧清晨时就已候在屋顶护着上泉苑的周全,看到未来主子到院子里的竹藤椅坐下,想着应该打声招呼,于是纵身轻盈一跃,跳到了人跟前。

沈宴秋原本神游天外,余光里突然蹿出一抹身形,吓得捂住胸口一个哆嗦,不过还是很快反应过来,问声道:“你就是怀信唤来保护我的吧?”

莲巧愣了愣,没想到有人竟敢直呼爷的字号,但不敢在神情上表露出来,颔首恭敬道:“奴婢莲巧,姑娘日后有什么事要办,只管吩咐。”

沈宴秋有些意外怀信会派个看上去十六岁不到的小姑娘来护她,但看人方才施展轻功的样子,想来武功不差,不过让个姑娘家守在屋顶忍受夏季烈日的暴晒,未免太暴殄天物了些,于是道:“你既是怀信派来的,那便不必与我这般生疏,我屋里还有个丫鬟和婆婆,倘若渴了饿了可以直接告诉她们。平日也无需攀岩走壁的,找处阴凉的地方歇歇,只需在我有事外出的时候找得到人就成。”

“是。”莲巧点头应下,没忍住抬眸瞄了眼未来主子。

非常漂亮温婉的模样,眉眼轻弯,和气异常。她鲜少见到生得比爷还好看的人,现下姑娘素面朝天,连服饰都简约的有如清汤白面,却依然让她感到十分惊艳。

尽管主子间的关系不容她揣测,但她想起之前暗卫里那群弟兄纷纷议论的,说爷近些时候一直神出鬼没地伴在一位姑娘身边,跟在暗处的弟兄还有瞧见爷亲自背着姑娘的,左右一经联系,不由了悟过来什么,对着姑娘的态度越发谦卑。

庭院的石桌上尚摆着前两日忘了收起的棋盘,沈宴秋如今一看到那些黑白棋子,脑海里就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段老板青衫霁月的样子,趁那股烦闷心情尚未涌出,索性让莲巧帮忙把东西理走。

躺藤椅上阖眼小憩片刻,却怎么也睡不着。

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她像是回到了初来乍到的时候,不把日程安排的充实一点,就止不住的胡思乱想。

长叹一口气,想着自己把戏台子的事交给虞优后,还不曾去探望过。

尽管眼下有些犯懒,不愿动弹,但与其关在深院里想些自己帮不上忙的家国大事,还不如出去走走。挺尸般的在藤椅上纠结了小半盏茶的时间,还是决定起身进屋梳妆换衣。

念着上回在榆水街遇到的意外,沈宴秋没敢让心儿跟着出门,带上莲巧,撑了柄遮阳的油纸伞,便朝风满楼走去。

沈宴秋不曾想过自己那么快就会和江念再次见面。

华九街上,人声鼎沸。

一辆缓步挪动的马车在沈宴秋身边停下,帘子掀起一角,露出张明眸皓齿的面容来,江念巧笑倩兮道:“沈小姐,好巧,你也是来找我表哥的吗?要不要一同到书坊里坐坐。”

沈宴秋已经很久没去过书坊了,若非遇到江念,她差点忘了童话镇也坐落在华九街上,她有些无法想象自己与江念一同出现在书坊,坊里熟识的下人们会作何反应。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婉拒道:“多谢江小姐美意,不过宴秋还有要事在身,还是有缘下次再聚吧。”

江念表情似乎有点惋惜,但也不好强求,与她道了再见,便垂下车帘,马车继续徐徐向前驶去。

童话镇就在前方百米不到的位置,沈宴秋到风满楼时,刚好看到江念下了马车,站在书坊门口。

影绰间,她看到一袭青衫从书坊里走出来,接着江念好似对那人说了句什么,便抬手朝她所在的方向指了过来。

沈宴秋仅定定看了两秒,在段老板望过来之前,快速收了伞,领着莲巧隐入风满楼。

至于那缘不缘的,也随着夏日飘过的一道热风,在这喧闹的街头,在这漠然的交错中,彻底消散不见。

第89章

管事坐柜台边打着算盘, 注意到门边进来两道身影,随意抬头看了眼,瞧清来人后, 赶忙哈腰迎上前去:“哟,姑娘也来了呀。方才将军夫人到访, 二爷正在内院招待,我先带您找间屋子休息一下,一会儿让二爷来找您。”

沈宴秋听到司徒芊芊来了,颇感意外地轻挑眉梢, 她们原本约的两日后戏班子考核再见,不过想想也是了然,芊芊姐对新鲜事物充满猎奇心, 许是按捺不住, 这才一早前来探个究竟,算来也是好事一桩。

温声道:“不了,还是麻烦管事直接带我过去找他们吧。”

管事不知沈宴秋与将军夫人相识的那层关系,不过心中牢记二爷的嘱咐,不得对姑娘的请求有任何怠慢, 是以连声应下:“好嘞,姑娘这边请。”

顺着风满楼的大堂七拐八拐, 拨开一道珠帘,宽广的场院映入眼幕。

偌大的空地上站了十数人,有的手捧书稿,振振有词地记背戏词, 有的舞着水袖,练习仪态走位,还有不少安排来客串扮演的酒楼小保, 正笑嘻嘻地相互打闹。

还是管事帮忙知会了一声:“二爷,姑娘来了。”

随着他的这声通报,院子里的人都往珠帘处望了过来,以秦香香、闻竹为首的男男女女停下手上的动作,冲她行了个欠身礼。

沈宴秋微微点头,就当做招呼过了。因为莲巧站在后头,所以沈宴秋错过了她看到秦香香与闻竹时,脸上露出的怪异神色。

虞优正坐在石桌边喝水补充体力,大太阳的天,他手上的折扇一直扇着就没停下来过。

他鲜少对一件事上心至此,因为以往不曾接触过戏本,对这方面的事物大多都是从头学起。这几天,无论是大堂台面的新建,还是戏角儿们的幕后训演,他都是亲力亲为,不了解的地方,还专门跑去城里几家有名的戏院,向那些老板讨教取经。

最后起早贪黑的,连家中爹娘都没见过几回面。

瞥见沈宴秋进来,连忙放下水杯,走上前用扇子给她遮头顶的太阳:“不是约的后日吗,今儿个日头烈,来的路上一定热坏了吧。”

司徒芊芊站边上,手上正耍着表演用的□□道具,瞧到这幕没忍住调侃:“哟,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虞少主、虞二爷嘛,难得见您关心伺候人。”

早初还是她跟人胡诌的宴秋是诗柳姐家远房表妹,后来虞优跑去云府提亲,这事时常被她们兰心会的姐妹们拿出来说笑。

虞优倒是坦荡,毫不遮掩,还颇为骄傲地扬扬下巴:“爷这不是正让你见识着么。”

司徒芊芊忍俊不禁,笑啐道:“那我还真是要谢谢您嘞。”

沈宴秋被他们这番打趣弄得嘴角露出些许笑意:“我从府里带了些解暑点心过来,大家都先坐下来歇息歇息吧。”

她说着示意身后的莲巧把东西拿去分发。

莲巧应声,提着篮子招呼其余人到附近的长桌,掀开保温用的棉布盖,红豆沙冰沁凉的甜香瞬间四散开来。

托管事要来碗勺,便给大家盛发。

秦香香和闻竹排在最后,莲巧给他们舀沙冰时,先是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姑娘的方向,见她正和虞少主说话,没注意这处,这才与二人小声交流:“你们不是一直安插在怡红院里做线人呢嘛,怎么改到风满楼做事了?”

秦香香努努嘴:“大抵与你出现在姑娘身边一个缘由?姑娘想办戏台,手头缺了几个角儿,爷就把我和闻竹送来了。”

莲巧咋舌:“不是吧,你俩在怡红院少说好几个年头的根基了,爷竟然让你们说断就断。”

秦香香耸耸肩,不甚在意:“爷说了,情报到哪都可以收集,府里之前还愁着找不到法子在风满楼安插眼线呢。再者……我觉得被姑娘赎走挺好的,她让我们做的事可比在怡红院里有趣多了,是吧,闻竹?”

“嗯。”闻竹淡淡应了声。

莲巧一阵感慨,别听香香姐嘴上说得轻巧,他们几个其实都心知肚明,爷这步棋走得非但弊大于利,还毫无他往日睿智形象的深思理智,估摸着也就是因为碰上姑娘,这才昏了头。

不过既是为了终生大事,倒也还是可以理解……

莲巧这么想着,又道:“我瞧着虞少主对姑娘也有意思。咱家薄爷头一回对一个姑娘好,我们几个做下属的排面一定得跟上,不能让旁人给比了去。”

秦香香说到这个就心累:“别提了,我都觉得爷快成为做好事不留名的田螺姑娘了。姑娘不但不知晓爷的身份,连我和闻竹是爷的手下都不知情,只当我俩自愿跟来的。”

莲巧默了默,恍惚想起昨晚薄爷给她交代的保护事宜,好像是香香姐方才说的那么个状况不错。

她年纪小,对这方面不开窍也想不通,只好对在场唯一一个男性发出疑问:“闻哥,你们男人这么做都图什么呢?”

秦香香应和:“是啊,都图什么呢。”

“……”闻竹被她们这呛人的一答一合弄得有些无语。

半晌,方望着沈宴秋的方向平静道:“爷就是不图姑娘什么,所以才那么做的。”

闻竹比秦香香和莲巧年长许多,由薄老先生一手带大,跟在薄易身边也最久。当年薄易在回京求援路上重伤,疗养期间曾秘密给他一幅画,托他找人,救命恩人。

后来怡红院那日突然被薄易告知去做什么戏角儿,一开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去了屋子瞧清要赎他的人,这才了悟。

莲巧和秦香香还没品过来闻竹话里说的什么意思,虞优和沈宴秋走近,几人当下止住话梢,装出一副初识生分的模样。

沈宴秋将他们赎下后,还没好好慰问过话,道:“如何,这几日在风满楼住的可还习惯?”

秦香香颔首:“多谢姑娘惦记,香香与闻竹一切安好。”

“你们二人记背的书稿内容最多,近日可能需要稍微辛苦些,倘若日后在生活上有遇到什么难题,都可与我或二爷说。”

“香香/闻竹记下了。”

沈宴秋就话本的内容又对二人指点了几句,这才让虞优带她去内楼,找风满楼的专聘乐人。

虞优走在前面引路:“我已经让他们把你的话本通读过一遍,现下写了几稿配乐,你一会儿先听听,哪儿不满意的,咱再继续往下改。”

沈宴秋应声:“好。”

走到乐伶候场的屋子,七八个人四散坐着,有在擦拭琴身的,有在调音旋钮的,举手投足间,自成一派乐人的风襟气场。

虞优拍了拍手,众人马上望来,纷纷起身作揖。

虞优拂袖让他们免去俗套规矩,向主事的要来目前已撰的几套乐谱。沈宴秋看不懂这些音律,索性让大伙儿直接演奏。

一行人抱起各自的乐器,由珠落玉盘的琵琶声切入,紧接而上的是轻快流转的笛箫,最后长琴、编钟、笙、鼓一同融进,众音齐奏,洋洋盈耳。

乐声的情绪把控十分到位,四首曲子恰好与剧情的转承启合贴合,有欢快的,有悲怆的,有宁和的,有高昂的。单听奏乐,画面感便跃然涌现在眼前,等演出后与舞台相配合,几乎可以想象最后呈现出的效果会有多么无与伦比。

别看沈宴秋平日里写写故事、卖卖话本,但追根究底就是俗人一个,现下听到心满意足的曲子,只觉得这原创能力比她现代看过的所有音乐节目都强,激动地直晃虞优袖子,嗓音按捺地低低的:“艹,二爷,你打哪儿找的大师级乐手,这奏的简直是仙乐吧!”

虞优瞳孔轻怔,还是头一回听她爆这种粗口,有点没反应过来,又觉得有些好玩,垂眸看她拽自己袖子低语的模样,心间动了动,嘴角欲勾未勾的向上轻扬。

他发现,她无论怎样,他心里好像都是欢喜的。

等乐伶们将四支曲子全部奏完,沈宴秋不吝言辞的夸奖称赞了一番,这才提出自己额外的想法打算:“我想给这出戏另外写首主题曲,旋律朗朗上口些,主要方便在民间传唱,这样也好放售票前在城里掀一波热度。”

虞优挑挑眉:“主题曲?”这词倒有几分新鲜。

沈宴秋从袖口拿出自己事前已经写下的词:“大抵就是围绕故事脉络展开的词曲,有记忆点还要有代表性。往后大家在街头一听到这首曲儿,就能想起我们这出戏。”

她说着把自己拟的歌词初稿递给乐伶中主事的那位:“这是我写的词,你们写曲时可以看看怎样唱起来好听方便,自行改动。”

其实沈宴秋来前都已经想好了,实在不行她就给大伙儿现场哼几句现代的古风流行曲,让乐伶“借鉴”写首差不多的。

不过方才听了他们那几曲神仙演奏,觉得还是不要多此一举,局限他们的自我创作能力。

主事拿过纸稿,一目十行的快速浏览了遍:“行,那姑娘想什么时候听成品,我担心写不出姑娘想要的那种感觉,可能需要来回多沟通改动几遍。”

“不急,我近几日人都在这儿,你们慢慢写就行了,可以先挑段写个小样,等大家听过满意,再整曲儿完善下去,也能省事不少。”

虞优却是光听前半句话了,蓦地侧眸看她:“你接下来几日都来我这儿?”

“怎么,不欢迎?”沈宴秋耸耸肩,“我借用您的场地一月只付五十金的租赁费已经够羞愧了,倘若再把剩下的事项全权交由您负责,那当真是一点脸皮都不要了。”

虞优被她的语气逗笑,虽不想她这般辛苦,但打心底还是希望能够日日见到她的。

心里这么念着,嘴上却仍是做出那副不着调的样子:“欢迎,当然欢迎。需要我明日给你铺个大红毯,夹道礼乐献花欢迎吗?”

沈宴秋笑啐着用手肘虚抵了下他的腰腹:“那倒也大可不必。”

作者有话要说:  不弃坑,不弃坑,不弃坑。重要的事说三遍。前段时间倒也不忙,主要是没有思绪,就算看着大纲也写不下去。接下来会逼自己一把,稳定日更到完结。谢谢各位不离不弃的大宝贝们的等候。感谢在2020-05-12 23:28:36~2020-06-06 17:2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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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七日后。

沈宴秋和虞优漫步华九街街头。

主题曲《须尽欢》的成曲已经制成, 因其恢宏大气的意境,独树一帜的乐派礼韵,曲子推出的第一日就在临安城掀起一阵追忆巨先生著作的妖风。连带着童话镇里《首辅大人的小甜甜》一书也一度卖到脱销, 供不应求。

在风满楼的初演奏后,虞优命人把《须尽欢》的曲谱卖给各家酒楼茶馆的曲艺人, 广泛传唱。

此外,话本真人舞台剧的消息也已放出,百姓们从前只去戏园子听过戏,但据小道消息传, 这真人舞台剧与戏班子唱戏大有不同,戏角儿们既不用打扮的浓妆艳抹,也无需捏着嗓子咿咿呀呀, 总之扑朔迷离的厉害。

几经渲染, 首映日尚未定下,就有不少达官显贵跑风满楼询问票价、预定席位,可谓造势十足。

虞优这几日忙前忙后累得够呛,原本盘算着午膳后回雅间偷睡片刻,谁知沈宴秋主动问他要不要出门四处走走, 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屁颠屁颠跟来了。

不过一转头看到身后满脸防备、紧跟不放的莲巧, 脸色就黑压压地沉上不少,搞不懂小姑娘新找的这名丫鬟为何会对自己抱有如此大的敌意。

沈宴秋却是心大,望着街头的盛景,全然未注意两人火光四射的龇牙较劲。

他们这一路走下来, 各家楼馆里飘出的皆是《须尽欢》的旋律,因演奏器乐不同,韵味也各有千秋。

她这主题曲面向的本是成年群体, 如今却大有一副举国人民大合唱的架势,连方才路边跑过的几个黄毛孩童,嘴上哼哼的也是曲子的简易小调。

这一幕幕的印在沈宴秋眼底,无异于一堆白花花的银两在伸手向她召唤,心情不自觉地上扬。

虞优向沈宴秋走近一步,正想同她说话,却被莲巧手疾眼快的用胳膊格挡开,还一副“少主请自重”的善意提醒神情。

虞优顿时跟吞了屎一样,表情一言难尽。他还是头一回遇到那么护主的下人,心中也是颇为服气。

最后只好隔着小半米距离对沈宴秋道:“宫里那几位已经派人找我打听了好几次消息,你有没有想过把首映日定在什么时候,倘若再不给她们回信,只怕长公主殿下一个暴脾气直接冲来把我的酒楼端了。”

沈宴秋笑,不由想起最开始长公主殿下和芸贵妃得知芊芊姐跑来为她做事的时候,两人气势汹汹地杀出皇宫赶来风满楼,想要一同帮扶。最后侍卫宫人将华九街围得水泄不通,百姓还误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两位尊贵的主儿在后院帮衬了几个时辰,导致大伙儿气不敢出一声,实在是把进度耽搁的厉害,这才悻悻然离开。没想到这才过去几天,又找虞优威逼利诱上了。

“放在初八如何?虽然没剩几天,但我挺喜欢八这个数的,想图个吉利。”

她最初设想的是预热时间长些,多积攒点人气,不过看现下未播先火的风靡程度,感觉早晚差别不大。再者,虞回同她说过,二爷生辰在初十,倘若首映能大获成功,也算给他博个好彩头。

“成。”虞优应道,“我回去后就让管事吩咐下去。”

两人又走了几步,沈宴秋闻到街口摊铺飘来的糍粑香,一时有些嘴馋,眼巴巴望了两眼,摸摸腰间,没带荷包,侧身道:“莲巧,你身上带银子了吗?”

不等莲巧摸出银子,虞优已经眼尖察觉上前:“你在这等着,我马上回来。”

莲巧哑然,只恨自己手慢,凭空给虞少主多了个表现的机会。

沈宴秋倒没放心上,一份糍粑值不了几个铜板,她为虞优的生辰已经备下大礼。钱这种东西,只要不是单方面受益,你来我往之下,便不存在那些有的没的旖旎色彩。

糍粑摊前排队的人有些多,一袭矜贵的红衣拄在平民布衣间格外瞩目。

沈宴秋和莲巧等在不远处,边上的首饰铺老板娘出声吆喝了好几次,两人不胜热情,便走近看了看。

沈宴秋院里价值连城的珠宝虽多,却鲜少有能带出门的,生怕沈群、老太太瞧出端倪。所以每次在街边看到什么廉价好看物件,还是会习惯性买上一些。

不过她不曾料想,古装剧里都要演烂的老掉牙剧情有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段之,你瞧瞧,这只簪子我带着好不好看?”

沈宴秋还没碰上那只合了眼缘的琉璃簪,眼前掠过一只白玉纤手,下秒盒子里的首饰已然空了。

听着耳边软侬的南方小调,沈宴秋垂着眼的神色有些僵。

莲巧以为她是不开心了,蹙眉拦身道:“这位小姐,簪子是我家姑娘先看上的,买东西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啊抱歉。”江念下意识道歉,连忙将簪子放了回去,也是这时候才瞧清旁边人的模样,“沈姑娘?好巧,你也来买首饰啊。”

她说着唤身旁的男人,略为兴奋:“段之,是沈姑娘。”

沈宴秋见躲不过,浅淡地扯开嘴角笑了笑,并没有刻意与段老板回避视线:“就四处随便看看,江小姐若是喜欢这只簪子,无需惦记宴秋。”

江念憨憨地挠了挠额心,不好意思道:“上次与姑娘见面就想说了,江念已嫁为人妇,当不起小姐二字,你和表哥是好友,又与我年岁相仿,日后直接叫我名字就行。”

沈宴秋怔,她原以为总是撞见二人成双入对,现下应是到了心意相通的阶段才对,不想江念会当着段老板的面直接说出自己已婚之事。这么想来,初见面时,江念也一直以“奴家”自称,仿佛对亡夫情真意切,一点都不像有要发展第二春的趋势。

沈宴秋没忍住抬眸冲段老板看去一眼,对方眼底清明一片,并无为情所困之烦忧,不由陷入些许疑惑。

还未理出个思绪来,肩膀被人一揽,下秒就贴近某个胸膛。

虞优一手环着沈宴秋,一手拿着糍粑,在莲巧和段老板的两相悠长视线中,硬生生撑出了两米二的气场,挑衅道:“哟,难得在书坊以外的地方看到段老板,这是和心上人出来逛街啊?”

江念听言呛了呛,正欲解释,就听表哥道:“虞少主误会了,这是家妹江念,非我意中人。”

江念赶忙应和:“对对对。”

沈宴秋未露声色。虞优却是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恍若自言自语地道:“爱而不得?看来真是你们书坊小厮说的那样。”

段老板蹙眉:“虞少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虞优耸耸肩:“您觉得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吧。”

他带着沈宴秋的肩,侧了个方向,“我和秋儿还有事,先行一步,风满楼新剧初八首映,段老板届时别忘了带‘令妹’一同前来啊。”

虞优将“令妹”二字咬得极重,讽刺意味十足。

说着掰正沈宴秋的脑袋,不许她再看向那个负心汉,带人朝街道的另个方向走去。

一行人平静走出一段距离,莲巧方才受制于空气中的诡异感,一直不好下手,现下分分钟拍开虞优的咸猪手,面无表情道:“虞少主,男女授受不亲,我家姑娘尚未谈婚论嫁,莫要做出这种登徒子行径辱坏我家姑娘名声。”

虞优手背被打得火辣辣疼,跳脚道:“艹,宴秋你打哪儿找来的丫鬟,凶模凶样的还是丢府里看院门比较合适!”

莲巧一听对方把自己暗指做狗,脑门青筋突突直跳。

沈宴秋哭笑不得地将两人拦下:“莲巧,二爷是替我解围,不得无礼。”

莲巧拳头紧了紧又松开,最后妥协走出两步绕到两人后头跟着,不再吭声。

沈宴秋看虞优还在气头上,劝慰道:“莲巧年纪小,二爷莫要跟个孩子动气了。”

虞优哼哼两声,自然知道跟个小屁孩计较有失个人风度,只是道:“段老板那人准没好心,你离他远点。前阵子沂兰楼不是晒出了你的背影画像图吗,那个江念近日一直出入童话镇,与你又有几分肖似,现下不少你的爱慕者都把她当做了你,段老板也不曾出面解释过什么。”

沈宴秋道:“无妨。误认为是江念也好,要不然被我府里那几位长辈认出来,怕是一身麻烦。段老板估计也是想到了这处,这才将错就错,没跟众人解释。”

虞优气,气她总是因为那个家畏首畏尾、不愿大放光彩,也气她明知与段老板没了可能,依然信任,并与那人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默契。

弄得仿佛他的所有担心顾忌都是多余的。

舌尖不爽地磨了磨后槽牙,却无从改变什么。没好气地将糍粑往人眼前重重一递:“喏,你要的糍粑,趁热快点吃。”

沈宴秋被他臭臭的语气逗得有些好笑,眼梢微弯道:“别气啦二爷,我知道你说那些都是为了我好,不过我有我自己的考量,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虞优受不了她用这般言笑晏晏的神情看自己,再恼的火也浇得差不多灭了,眼神像被烫到般躲闪开,胡乱道:“知道了知道了,快把糍粑拿去,再不吃真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