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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一刻钟后。

沈宴秋眼上蒙着白纱, 被薄易扶出偏殿。

薄易搭着她的肩站在她身侧,些微颔首,薄唇贴在她耳边, 嗓音低沉舒缓:“一直往前走,数到二十再把白纱摘下来, 别回头,剩下的都交给我,嗯?”

沈宴秋攥着他袖子的手没松开,低低叫了声:“怀信……”

薄易搭上她的手背, 摩挲了下:“我会看着你离开的,别害怕。”

半晌,沈宴秋点点头, 指尖一点点松开他的袖子, 充满无措和不舍。

薄易带着她的肩走了两步,低凉的声线带着沙哑质感,沉沉道:“去吧。”

两秒后,他的手离开了她的肩。

她像蹒跚学步的小孩,每走一步停顿一下。

一、二、三……

九、十、十一……

十八、十九、二十……

沈宴秋脚步定了下来。

她动作缓慢地扯下了白纱, 良久的黑暗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眸。

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正殿仿佛近在眼前,又像远在天边, 但她知道,在她身后十米不到的地方,还有个身影久久伫着,望她离开。

晚风吹过长廊, 散进几缕桂花幽香,吹扬她的蹁跹衣袂。

浓黝的夜色阴影中,有一个男人, 守护着一个女人,看她盛步走向光亮。

等女人的影子缩成细小的点,绕进大明宫内消失不见,男人才折身返回偏殿的寝屋。

不知过去多久,遥远的宫宇里传来悠扬婉转的乐声,偏殿的窗案上如同泼墨似的,渐染开两道暗稠的血迹,触目惊心。

————

沈宴秋穿走在筵席间,指尖的白纱被她不动声色地系到腕上,眼底沁着浓霜,漆黑的瞳仁在人群中精确扫视着。

片刻,她像是锁定了目标,步子快速穿过如云的宾客,目不斜视地拿过宫女托盘上的酒瓶。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掀开瓶盖,正对着老太太的脑袋,浇了下去。

人群中发出几声惊呼,附近的女眷生怕被殃及,纷纷躲开。

“啊——”

老太太浑浊的嗓音像是老旧的鼓风机,粗粝难听。

她一边骂着“畜生”,一边臃肿着身形从位置上弹开,然而当目光对上似笑非笑的沈宴秋时,却是整个脊背僵硬冰凉了下来。

小贱人怎么会那么快就回来。

按照原先计划,她应该是许久未归,引起长公主和芸贵妃几人前去寻看,最后发现她与宫中太监对食,由此彻底败坏名声才对。

沈宴秋不紧不慢地将酒瓶放回桌案上,眼梢轻垂,透着几分漫不经心,无甚诚意地道:“抱歉,手滑。”

她说着笑了笑,蓦地抬眼,锐利笔直的眸光仿佛直戳老太太心脏,笑意不及眼底地悠悠道:“祖母看到我似乎很惊讶?”

老太太僵着张脸,别开眼冷哼一声:“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边上的沈南卿被这幕弄得有些傻眼,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二妹,你这是做甚!”

她说着拿起帕子帮老太太擦拭:“奶奶,您没事吧?”

老太太没吭声,抿着嘴发出一声低叹,将那可怜无奈劲儿挥发得淋漓尽致,给人以充分的想象空间。

周围人群开始窃窃低语,同情不已,却没有贸然上前帮忙的,毕竟欺负人那方是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庶女,一看就像是奴隶翻身把歌唱,变着法儿欺负老太太祖孙俩。她们这些普通贵族,哪有能耐跟摄政王的人对着干。

“出什么事了。”

长公主殿下充满威仪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围拢的女眷连忙低眉躬身,退到两边,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姜九黎跟在姜寻安后头,冷眸扫过狼藉的地面,可怜无依的沈氏祖孙……最后定定地停在沈宴秋身上,蹙了蹙眉,拾步朝她走去。

沈宴秋看他严肃的表情,不等他出声,率先打断道:“现在不想听说教,如果你是想以摄政王的身份命令我,那就直接让下属把我拖出去吧。”

姜九黎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一句:“哭了?”

沈宴秋愕然,别开脸,闷声道:“没有。”

姜九黎看她微红的眼梢,陷入沉思:“她们又欺负你了?”

沈宴秋指尖颤了一下,跟没听见似的,垂眼看地面,一言不发,唇线绷成紧紧的一条线,执拗得厉害。

姜九黎若有所思地扬了扬下巴。

没反驳,那就代表是了。

姜九黎步子旋了个方向,缓步朝沈老夫人走去。

安静的大殿内,仿佛只余他的脚步声。

老太太强自撑着,才没让脸上的神情溃败,反正现下没有对证,只要她抵死不认,摄政王又能耐她如何。

姜九黎似乎也为对方死不悔改的脾性感到些许无奈,语重心长道:“老太太,本殿到目前为止表现得难道还不够明显吗?沈宴秋是本殿要罩着的人,敢动她,您想过自己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吗?”

老太太竭力维持镇定:“殿下,凡事要讲究个证据,老身承认从前与二孙女闹过不快,但今日明明是二孙女先动的手,您直接上来问罪老身,未免有失您公正严明的名声。”

姜九黎低嗤一声:“本殿想惩处一个人,何时还需要什么证据不证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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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老太太脑袋上冒出涔涔的冷汗, 没想到摄政王会如此理直气壮地不问缘由是非,还是当着众目睽睽的面。

沈南卿贝齿轻咬下唇,将奶奶拉到身后, 不依争辩道:“殿下乃一国之纲、一国之维,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行事, 难道不怕天下百姓寒心吗。”

姜九黎嘲弄:“沈大小姐一无所知,便对沈老太太这般维护,难道不怕令妹同样为此感到寒心?己所不欲,硬施于人, 沈大小姐自居高洁,莫不是以为自己如此很了得?”

沈南卿凝噎,指尖绞着帕子, 有些难堪。

无声地将视线投向沈宴秋, 希望她能帮忙出面说两句话。

沈宴秋却是垂眼无视着,站在姜九黎身后,由他护着。

沈群从同僚那儿得来消息,急匆匆挤入人群,打破僵持的现状, 拱手恭敬道:“家母鲁莽,家女年幼不谙事, 顶撞了殿下,望殿下恕罪。”

姜九黎凉凉睨着几人:“沈侍郎,本殿早提点过你,身为刑部侍郎, 连家中的两碗水都端不平,本殿如何放心让你督察司法。”

沈群惊乱,未曾想过一场矛盾争执会闹得他官位不保, 连忙拉着老母、女儿下跪,言辞恳切道:“殿下,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还请明察。”

他说着望向后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沈宴秋,挤眉暗示,带了急切恳求的意味:“秋儿,快来同殿下解释解释。”

沈南卿同样望着沈宴秋,眸底写满了对她此番当众让家人落不下面子的失望与不赞许,焦急唤了声:“二妹。”

沈宴秋闭了闭眼,调整一瞬,再次睁眼时,已然敛下眸底的全部锋芒,却薄凉的没有任何温度。

她不疾不徐地踱到老太太跟前,倾身弯腰,闲散懒慢地覆到老太太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商量似的清浅道:“劳您苦心,在我身上花下那么多心思。您放心,我现在暂时不会动你,您且看着,我如何把你对我做下的事,一点一点还到您最宝贵的大孙女身上。”

老太太瞳孔骤缩,眸光震颤不已:“你……”

沈宴秋如若无事地淡淡直起身,走回姜九黎身边,神色有些疲惫:“没事了,走吧。”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低低道:“谢谢。”

姜九黎深深凝她一眼,一日内听她同自己道了两次谢,眼下的这声比起午间来,莫名听着有些不是滋味。

两人一道往外走。沈南飞被大夫人拉着,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她走近,怯怯地叫了声:“二姐。”

他从未见过如此冷漠的二姐,很陌生,也让他感到些许害怕。

沈宴秋脚步停下,漠然道:“别叫我二姐,我不是你姐姐。”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沈家人。

扔下一句话,沈宴秋便目不斜视地走开。

姜九黎无声凝着她的发心,招傅朝到身侧低语两句,这才跟在她身后,往席位间走。

姜寻安见状,适时抬手疏散人群:“行了,都散了吧。”

旁人见长公主发话,自然不敢久呆,纷纷散开,心中却是唏嘘不已。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到了沈家这儿,庶女发达,却是要将过往遭受的罪,全部在老的小的身上报复回来。

白日里的那些艳羡慨叹,不由纷纷转化成同情悲惋。

十一和十六方才被小皇叔和皇姑母支走,这当儿看到秋秋姐姐过来,屁颠颠地冲上前想找人玩儿,却被姜九黎一只手一个拎开。

两个小的嘴角一撇,又不依不饶地凑过去:“皇叔挡孤作甚,孤要与秋秋姐姐说话。”

好在姜寻安及时上前,将两个小祖宗抱到她那儿,离开前,没忘记嘱咐弟弟,让他好好问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姜九黎在沈宴秋身旁坐下,却对方才的事只字不提,无言片刻,自顾夹了两筷子菜,放到她的碗碟里:“吃吧,吃饱了我们就离开。”

沈宴秋望着碟子里的鱼片,也不知为何泪穴就这么轻易被戳中了,鼻尖倏地酸了酸,低“嗯”一声,拿起筷子,一言不发地开始吃饭菜。

其他人将这幕看在眼里,啧叹之余也不敢说什么。自古以来君上尚未入席,岂有臣子先行动筷的道理,不过既是摄政王纵容带的头,只能另当别论。

不知过了多久,薄易与皇帝、芸贵妃等一前一后走入明晃的宫殿。

皇帝并未察觉殿中迥异的气氛,脸上挂着俊朗的笑,免去虚礼,唤众卿落座尽情享食玩乐。

无人注意,首辅大人一个左撇子,左手袖袍久久落在桌案下,腕间潦草地包着白色长帕,隐隐有血迹往外渗。席间也不用菜,只是斟酒饮酒重复一个动作。

另一边的沈家人也是心思各异,经刚刚一闹,再提不起任何兴致。

不过随着酒酣耳热,场子还是渐渐活络热闹起来。

因为宴上的助兴节目都是提前上报过的,是以沈南卿即便有些提不起精神,在宫人提醒后,还是离席换装准备。

皇帝是个没眼力见的,听公公申报下个曲目是沈府嫡女献上的,想着既是皇弟心上人的姐姐,自然要给足面子,于是带头鼓掌捧起场来:“早就听闻沈家大小姐才艺无双,今日得兴有此眼福,实属期待。”

众宾朋们面露异色,但很快敛下,讪笑着纷纷应和。

丝竹声起,沈南卿与一众伴舞翩翩入场,玲珑舞服媚倒众生,等乐声奏上两句,才知是近来在临安城中名声大噪的《须尽欢》。

两名舞女将一匹白色绢布展开,沈南卿起舞间,水袖染过砚盘,于白绢上抹开浓重色彩。

在乐律鼓点中,沈南卿步步生莲,灵动婀娜,莹白的柔荑带着水袖在绢布上跳跃飞舞,欲乱迷眼,不知不觉间,一副宏伟壮阔的江山社稷图映入眼帘。

在弦音娓娓收停之际,沈南卿在画中点下一滴冉冉升起的朝阳作为收尾。

这一笔如同画龙点睛,让整幅画都鲜活生动了起来。

等她怡怡来到殿前行礼,满座宾客还沉浸在高昂的乐声中,过了几秒才晃过神来,热烈鼓掌叫好。

皇帝满意点头,虽说前朝也有才女起舞作画的佳说,但眼前的这位显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吝言辞地夸赞道:“百闻不如一见,沈大小姐不愧为临安第一才女,无论是舞姿还是画功,皆万里挑一,无可比拟。”

他说着向皇弟寻求赞同,来了句:“是吧,九黎。”

姜九黎不咸不淡地饮了杯酒,默不作声,斜去一个眸光让他自己意会。

皇帝被他这一瞥弄得有些心慌,绞尽脑汁品了品弟弟眼神中的意味,了悟过来后,不由懊悔地直拍脑门。人两姐妹相貌上皆有倾城之姿,多年来自是少不了被人比较,他方才夸了长姐,岂不是让妹妹下不来台。

握拳思忖片刻,总算想出了个解救的法子。

抬头挺胸轻咳一声,煞有其事地沉吟道:“不过这画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倘若能赋一首应景的诗于右侧留白处,才算完美……”

“不如就由二姑娘题诗助兴一首吧。”

皇帝兴冲冲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双眼放光的看向皇弟与沈宴秋的位置。

瞧瞧他这聪明的小脑瓜,连那么妙的法子都想出来了。

待会儿随便二姑娘表现一二,他都有法子将人吹到天上去。

皇帝万万没想到,自己这话竟会接连招来皇弟、皇妹的两记冷眼。

姜寻安心中想的是巨先生刚与家人闹下不快,心情正低落着,哪有那个兴致给对方的画作诗。

姜九黎则还记得,某人连请柬上的书面用字都认不全,更遑论让她吟诗作赋了。

那边沈宴秋突然被点名,愣了愣,方想起宫中繁缛礼节,站起身来,一边在脑中搜刮着应景的唐诗宋词,一边往殿前绕。

经过姜九黎身后,只听他低越的嗓音轻轻飘来:“直接拒了也无妨,有本殿在,无人敢笑话你。”

沈宴秋的步子似是空了一拍,又似没有。

脑子里胡乱翻涌的唐诗宋词顷刻消散,定下心神,不慌不忙地来到沈南卿身边跪下,平静道:“民女自幼未登过学堂,目不识丁,恐怕难以作出与长姐画作相配的诗词。辜负圣上抬爱,望圣上开恩。”

皇帝听言总算明白弟弟方才的杀意从何而来,换他自己现在,也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人没读过书,他还擅作主张叫人题诗,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什么。

皇帝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只好拉出一个背锅的问罪,目光转向沈群,痛心道:“沈爱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将大女培养的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二女却连学堂都不曾送过,莫非是在怪罪朕给你的俸禄太少,连两个女儿都养不起?”

沈群心惊肉跳,不等他走出席位谢罪,又听皇帝老儿自顾自地继续道:“这样吧,既然二姑娘没入过学堂,不如明日起,就与皇子皇嗣们一同到上书房学课。”

皇帝摇头晃脑地盘算着,自认贴心道:“沈府与皇宫相距甚远,正好十一、十六喜欢二姑娘的紧,不如姑娘接下来就住在宫中,上下学也方便些。”

沈宴秋没料到拒绝题诗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正好沈府她也呆不下了,虽然皇宫不是她逃离首选之地,但作为缓兵之计似乎也可以忍忍。

思及此,叩身拜谢道:“谢圣上恩赐。”

“耶,太好喽!”坐在皇帝右手边的十一、十六顿时开心拍手,被母妃笑着点点脑瓜,这才没闹出太大声响。

接着皇帝例行给沈南卿方才的表演赏赐,等诸多流程结束,沈宴秋退席坐定,已经是一盏茶后。

她落座后,便像先前那样吃菜,神情看不出什么不同,倒是姜九黎欲言又止地看她数眼,指尖搭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像在思忖如何开口。

半晌,还是沈宴秋主动道:“怎么了?”

姜九黎抿抿唇,道:“让你来上书房的事不是本殿安排的。”

虽说他确实想让她到宫里来,但并未想过借皇兄之口强迫她。

沈宴秋笑了笑:“嗯,我知道的。”

姜九黎凝着她侧脸嘴角的微小弧度许久,没再说话。

————

老太太整场筵席都魂不守舍,中间总算得空溜出大明宫,鬼祟来到偏殿。

漆黑夜色中,只觉得偏殿窗案上似被人画了什么脏东西,没太留意,往屋内走去。

不过数秒,屋内传来犀利尖叫。

老太太仓皇往外跑去,沐浴在月光下的长廊显得前所未有的冗长。

老太太步伐慌乱,最后几乎是连跪带爬地逃离。在她跑过的地方,地面留下一串串血脚印,直到印迹干涸。

等老太太跑没了影,傅朝方在桂花树下现身,面露好奇地往偏殿走去,心想什么样的景象才会把老太太吓成这样。

入屋的那刻,傅朝便被隐藏在浓厚香薰底下的血腥味冲齁了脑门。

掩掩鼻,再定睛望去,只见地板上分离着数块死人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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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傅朝点燃一枚火折子, 小心避开地上的血迹,蹲身查看。

尸体其余部分还算完整,唯两只胳膊和手掌, 分崩离析,惨不忍睹。

其中一只掌心还贯穿着烛台铁芯, 牢牢钉在地板上。血迹如瀑渲染开来,恍若点点蜡花。

傅朝啧叹了下,也不知这双手是做了什么罪无可恕的事,才会叫人记恨成这样。

他扒开太监衣服验核了下, 胸口有很深的内力伤痕,显然这才是致命伤。

看这淤肿程度,在他认识的人中, 除了殿下, 鲜少有人能达到如此深厚的内力。

傅朝沉思着起身,在屋内又踱了两步,蓦然发现屏风上挂着的外衣物。

石青色的广袖流仙裙,这不是二姑娘白日里穿的那身嘛?

————

直至半时辰后,傅朝方无声回到姜九黎身后, 将事情一一秉明。

姜九黎眸色深了深,缄默少许, 低低道:“尸体处理干净了吗?”

傅朝颔首:“属下叫了若雨,现下尸体已经搬到他的医坊,屋子也全都清扫过一遍了。”

芸贵妃几人都知道二姑娘是被带到那处换的衣裳,一旦死人的消息传出去, 将来对簿公堂,即便与姑娘无干系,也难以避免地会让她遭受一些问刑审判。

就是不知下手的人是谁, 手段那么悍猛,可怜他和若雨,为了除掉窗案上的血迹,还当场换了一排窗纸。

姜九黎嗓音沉邃:“老太太呢。”

傅朝:“有宫人傍晚见过老太太与那死了的太监说话,只是看老太太方才惊疑未定的样子,太监应该不是她派人杀的。”

“知道了,下去吧。”姜九黎拂拂手,末了又补上一句,“这事不必与姑娘提起。”

“是。”傅朝躬身退下。

沈宴秋看傅朝与姜九黎低语说了好久的话才离开,心中微跳,担忧会不会与怀信在偏殿伤了人的事有关。但看姜九黎没有向自己问起,也就沉稳着没开口。

姜九黎如若无事地饮了杯茶,见她好半晌不动筷,道:“饱了?”

沈宴秋慢吞吞地点点头:“嗯。”

“走吧,本殿带你下去休息。”

沈宴秋看着满座没动弹的宾客,小声犹豫道:“可以吗?”

姜九黎在宫里我行我素惯了,还未看过别人的眼色行事。不过被她小心怯软的眼睛盯着,不知怎么想的,快要离座的身子又坐了回去,转而换了个别样的方式。

他拿筷子在杯盏上敲了敲,微弱清脆的音量在喧闹的筵席间低不可闻,却成功让主位上的皇帝闻声望来。

姜九黎淡淡出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威压暗示:“时辰也不早了,皇兄一定累了吧。”

“啊?”皇帝迷茫地应了声,正想说句“朕不累”,但被边上的芸贵妃用胳膊肘拄了拄,再对上皇弟意有所指的目光,懵怔一瞬,虽然没太懂为什么,但还是连忙配合地打了个哈欠,做出疲惫的样子,对席间道,“对,那个,朕乏了,就先下去歇息了,诸位爱卿自便罢。”

芸贵妃压下嘴角翘起的笑意,起身搀过丈夫的手,软声道:“臣妾服侍陛下离开。”

皇帝故作镇定地沉吟一声:“嗯,那就有劳爱妃了。”

夫妻俩装模作样地演完一出,这才携着手款款走出大明宫。

姜九黎随后站起身,见沈宴秋没反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头顶:“不走?”

“走的。”沈宴秋过了两秒才缓过神来,起身提着裙摆跟在他后头往外走。

其间视线在对面席位的首辅大人身上掠过一眼,匆匆而过,意味不明,没有过久的停留。

凝辉殿。

姜九黎命人从自己屋子牵了数条银线,分别绕在沈宴秋卧房的窗台上、床梁上以及桌案上,尾端依次系了两颗小铃铛,道:“夜里有事就晃铃铛,本殿听到会及时赶来。”

沈宴秋觉得有些夸张:“其实不必如此,我自己……”

姜九黎轻呵一声,打断她的话梢:“一刻不把你放眼皮子底下都会受欺负去,你觉得你那些逞能的话在本殿这里还有说服力?”

皇宫不比秋府,虽说他的寝宫正殿很大,住下十余人都绰绰有余,但考虑到她姑娘家的名声,他不可能再与她同住一屋,但辛小芝的手腕远胜于沈家老太太,每次见她被旁人欺负的病蔫蔫的样子,都有些恨铁不成钢。倘若不布置的周全些,都不放心让她一人在侧殿待着。

沈宴秋想到夜里发生的事,自知理亏,抿抿唇,没再吭声。

姜九黎见她寡默的样子,勉强放软了声,转移话题道:“心儿和莲巧本殿已经派人去内务府接了,婆婆那边明日会有傅朝出宫去接,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写纸上,届时让傅朝给你一并带回来。”

沈宴秋低眉点头:“好。”

姜九黎始终没问晚间她与沈老太太之间发生了什么,偏殿的死尸又是怎么一回事。左右想过一遍,无话再要叮嘱,便带傅朝离开。

沈宴秋送走人后,在原地怅惘地站了会儿,接着阖上门躺去了床上。

侧头往枕垫里埋了埋,是让人安心的檀木香。

她长舒一口气,全身神经都松懈了下来,闭了闭眼,脑中再次浮现偏殿里发生的景象。

怀信揽她入怀时,虽用袖袍快速掩住了她的眼睛,但她还是瞥见了一隅的蓝色衣角。

怀信。

蓝色。

倘若今夜怀信也在席间,那么与他衣袍纹路相似的人,只有一个……

沈宴秋抬了抬胳膊,手腕上仍系着那条用来缠她眼睛的白纱。

将绢布解了解,意外发现里头沁染出的一滴红色血迹。

沈宴秋猛地弹坐起身来,心脏发紧。

她当时挣扎的那下,把怀信伤到了?

……

次日,沈宴秋试探数次,都没能从莲巧嘴里撬出怀信的真实身份,却等来了傅朝接婆婆进宫,告与她的“老太太已逝”的消息。

沈宴秋有些懵,她没想到昨夜里还让她恨得牙痒痒的人,竟说死就死了。

婆婆一边帮忙把衣物收整到衣橱中,一边道:“听其他院的下人说,昨晚老太太从筵席回来后就一直疯疯癫癫地胡言乱语,被老爷训了两句,越发癫狂。下人们也不敢招惹她,早早服侍她在屋里歇下。直到早间院里的嬷嬷叫她起床,才发现人躺在地上已经没了气。说是半夜喝水,不小心撞到桌角,把脑袋给磕破了。”

沈宴秋听完也说不上自己心头具体什么感觉,比起解恨,更多的仿佛是茫然。

婆婆将最后一身衣裳挂入柜中,阖上柜门道:“我出来时,老爷夫人他们都在灵堂守着,大小姐眼睛都哭肿了。小姐,老夫人头七的时候您还回去吗?”

沈宴秋心乱如麻,指尖在掌心刻了刻,方定下心神,冷嘲道:“不了,估计他们也不会想见到我。”

总归是相见两厌,倒不如就这样一别两宽。

……

书房。

薄易被宫人引入后,屋门就从后头关上了。

姜九黎正站在桌案前,给一幅画卷题字,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也没抬眸,以非常平静的口吻淡淡道:“沈老夫人也是你杀的?”

薄易没错过姜九黎用的“也”字,最初就没想瞒他,索性大大方方应了下来:“嗯。”

姜九黎停了笔,挑眉看他:“本殿以为你不会认。”

薄易笑:“能让你问出口的事,即便我不认,你会信吗?”

姜九黎不予置评:“所以昨夜大明宫西殿的尸体是你故意留那儿的?”

他去若雨的医坊看过尸体,旁人难以察觉,他却一眼认出了伤口上的细小偏痕,那是薄易右手杀人才会留下的特有痕迹。

他不懂,以薄易行事的谨慎风格,明明左手更为娴熟精炼,何必要用右手留下那么大的破绽。明明在杀老太太时,可以周全到把见识过千万卷宗的刑部侍郎都骗过。

薄易右手隔着宽袖,在左手手腕若有若无地摩挲了下,缄口不言受伤的事,转而对傅朝道:“昨日进宫,没带暗卫在身边,倒是辛苦你替我收拾烂摊子。”

候在一旁的傅朝满头大汗地苦笑道:“能为薄爷做事是属下的荣幸,不辛苦,不辛苦。”

姜九黎敛眉打断:“所以昨晚在西殿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杀人。”

他知道薄易是个杀伐果断的人,但最近的他已经渐渐变得不再是他过往所熟识了解的那个,无论是秦克耶的斩首、太监的断臂,还是老太太深夜的惨死,都更像是私人情感向的问罪泄愤。

“抱歉。”薄易神情凉寡,“如果这是作为兄弟的问话,恕我无可奉告。如果是作为君臣的问话,你大可安排刑部、大理寺的人调查,我会全权配合。”

姜九黎将毛笔搭回砚台,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响,反声诘问道:“沈宴秋知道是你杀了老太太吗?”

薄易眼皮轻闪了一下,垂眸缄默不语。

姜九黎注意到他面上轻起的波澜,长叹一声:“罢了,退下吧。”

薄易拱手躬了躬身,脊背微屈,没有直接抬起身来,指尖攥了攥紧,盯着地面良久,沉沉道:“别告诉她。”

姜九黎无言地看向他,内心很是复杂,不知过了多久,才松口“嗯”了一声。

薄易离开后,傅朝方没憋住问道:“殿下为什么不告诉薄爷,您已经知道他是因为二姑娘受后宫太监轻薄才下的杀手。”

他早上去沈府接婆婆,另外派了手下在宫里追查蛛丝马迹,最后找到了受贿往二姑娘身上撒汤的宫女。宫女经拷问回忆说,那公公给了她一大笔银子作为交易后,离开时嘴上一直嘟囔“花那么大笔银子上个女人,也不知值不值当”云云……

姜九黎反问:“倘若让你救人,你会把人大卸八块?”

甚至跑人家里,把人祖母也除了。

傅朝没太懂,认真思考道:“不会……假如是在情况紧急的时候,最多也是刺一剑便了当。”

姜九黎轻叹:“这就是问题所在……”

那时的薄易,恐怕被愤怒侵袭的忘了一切。

他怕是已经把心给搭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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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心儿端着花茶点心走进屋里, 一边把托盘放到桌上,一边感慨道:“首辅大人在宫里的人气也真够旺的,来与摄政王殿下议个事, 把附近几个殿的宫女们都吸引来了。我刚从御膳房回来,堵了好一路才挤进咱凝辉殿。”

沈宴秋因为老太太去世的消息, 脑袋还是一团浆糊,过了两秒,才道:“你说谁来了?”

“首辅大人啊。”心儿不觉有误,抱了一旁的软凳坐下, 双手托着下巴八卦道,“对了小姐,你觉得首辅大人和摄政王殿下哪个更胜一筹啊?我方才听宫人们争得不可开交, 两位都是天人之姿, 又才高八斗,确实难以分出个高下来……”

心儿认真地细数着,还没等她纠结出个所以然来,一道身影从身边掠了出去。

心儿猝不及防:“诶,小姐, 你这是去哪儿啊?”

“找姜九黎。”沈宴秋留意到莲巧跟上来的身形,胡乱诌了个去由, 一边往外急匆匆地跑,一边道,“你们不必跟来了。”

莲巧追了两步停下,与心儿面面相觑, 咋舌道:“姑娘也忒大胆了些,竟如此直呼殿下名讳,倘若被有心人听去, 怕是要因大不敬罪而受责罚。”

心儿不以为意地笑道:“不会的,小姐对殿下大不敬的时候多了去了,也没见殿下舍得对小姐大动干戈。这叫什么来着,小姐的话本里有说过……”

心儿努力回忆着,点点手指头抑扬顿挫道:“被、偏、爱、的、有、恃、无、恐!现在是殿下在追小姐,小姐自然可以放肆了的骄纵些。”

莲巧有些憋闷,鼓了鼓腮帮子,弱弱为自家薄爷发声:“我倒觉得殿下对姑娘的不像是男女之情,就,就,只是上位者对子民的爱护之心罢了……”

心儿笑啐道:“莲巧你到底站哪边的呀,小姐若真能当上摄政王妃,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那不该是我们做丫鬟的乐见其成的事嘛。”

莲巧小声争辩:“可我觉得,姑娘做首辅夫人也很好啊……”

心儿顿时噗嗤笑出声来,点了点她的额头,因为虚长两岁,颇有长姐风范:“敢情你这小丫头想的比我还美呀,这天下才俊又不是任咱挑选,首辅大人不喜欢小姐,八字连一撇都没有的事,咱总不能赶上门硬凑吧。还不如肖想个几率大些的。”

莲巧默了默,声音低的只有自己能听见,别扭嘀咕道:“哪有,薄爷明明爱惨了姑娘,只是不说而已……”

————

沈宴秋从偏殿出来后就往主殿跑,昨晚姜九黎带她认过路,那时候还没觉得什么,现在才发现尽管她已经挨着寝殿正宫住了,两头的距离还是远的令人望而兴叹。

如心儿所说,长亭的梁柱后扒着不少丫鬟宫女,莺莺燕燕,叽喳吵闹。

沈宴秋仅瞥了一眼,便没再多看。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在薄易离开前先一步找到他,虽然不知道见到人后该以何自处,但……

但她就是想见到他。

问他是不是怀信。

问他手上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涂药。

问他最后把那太监如何了,今日进宫是不是被发现受责罚了。

“唔。”

沈宴秋跑到廊下的转角,硬生生撞上了一个胸膛。

因为惯性太大,整个人反弹着往后头的栏杆跌去。

薄易手疾眼快地长臂一伸,将人拽了回来。

天旋地转间,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薄易的手还扣在她的腕上,彼此的鼻尖近到不过两公分的距离,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沈宴秋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心跳如鼓。

雨雾后的冷松香。

精致姣好的下颌骨。

浓墨似的深邃眼眸。

她唤道:“薄易?”

“嗯?”薄易干涩地应了声,眸色有些深,声线喑哑,带着沙沙的质感。

是了。

怀信的气息,怀信的轮廓,怀信的声音。

是她太笨,才两次三番的没能察觉。

沈宴秋呆望着,时间或许过去很久,又或许只过去一秒。

还是薄易身后的侍卫打破沉寂,拔剑上前道:“放肆,哪来的宫人,如此无礼!”

薄易横眉冷声:“明弈,退下。”

明弈有些愣怔,自家主子素来生人勿进,其中最是不近女色,怎么现下反倒阻止起他来了。

面带古怪地迟疑少许,将剑身慢吞吞地插回了鞘中。

沈宴秋在侍卫的一声呵下,稍稍回过神来。她垂了垂眸,薄易的手还虚扣在她的腕上,左袖口隐隐透出白色纱布一角。

睫羽轻颤了下,佯装无事地抽身往后推开一步。

她抿抿唇,双手紧张地攥着裙侧边缝,脑子里闪过无数开启话题的方式,却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好的。

“大人还记得我吗?昨日庆国大典上,您曾与两位小殿下一同替我解围过。”

沈宴秋说完这句恨不得当场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种话怎么听都像是老掉牙的搭讪。

薄易却是颇有耐心地沉沉注视着她,低越道:“记得。”

沈宴秋顿了顿,双拳蓦地攥紧,认真回视他道:“我叫沈宴秋。月落星沈的沈。河清海宴的宴。叶落知秋的秋。”

他似乎从最开始就知晓她的名字。

但她还未跟他好好自我介绍过。

沈宴秋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完,继续道:“听闻大人今日在宫中与摄政王殿下议事,特意赶来向您致谢。昨日宴秋失礼,没能与大人说上话,还望大人见谅。”

她说着冲薄易深深鞠了一躬,下秒却是连声招呼都不打地扭头转身跑了。

没错,跑了。

薄易拄那儿愣了愣,下意识往前追了一步,但沈宴秋已经顺着长廊七拐八拐跑远了。

背影提着裙摆,跑步时一晃一晃,憨劲中透着说不出的可爱。

薄易看着看着,倏地启唇笑了。

半宠溺半无奈地轻抚额角,嘴角悠悠上扬,笑意怎么也抑不住。

……

沈宴秋一路跑回偏殿的院落才停下来,末了懊悔不已地连敲两下自己的小脑瓜,低骂道:“嘴巴怎么那么笨,那么笨,让你跑让你跑,丢脸死了……”

心儿看小姐嘀嘀咕咕地走进屋来,纳罕地瞪了瞪眼:“咦,小姐您不是去找摄政王殿下了嘛,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沈宴秋随口编道:“看他在忙,就没打扰了。”

她说着到衣橱旁的箱子里翻找,找出两瓶让婆婆进宫时带的金疮药,想想又觉得不够,于是整出一个锦盒,往里头装了满满三列,这才阖上道:“莲巧,你什么时候替我出宫跑一趟,将这个交给怀信。”

莲巧正在跟婆婆学刺绣,闻言抬头应声道:“好嘞,您放桌上,明早我混在御膳房购菜的膳差人里出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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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沈宴秋在宫里相安无事地住了好些天, 虽明面上是皇帝安排她到上书房学课,但几天过去,姜九黎像忘了这事般, 不曾主动提起。

而她作为一个步入“职场”好些年的全职写手,早就有了自己那套作息, 实在不想重归学堂回温十二年义务教育的摧残,也就没有缺心眼地跑去提醒。

一天下来在偌大无垠的凝辉殿里这儿看看,那儿逛逛,倒也不觉得无聊。

唯一让沈宴秋感到纳罕的是, 姜九黎一个摄政王兼职太傅,整日里跟无业闲散人员似的,除却早朝, 大多时间都呆殿里不出去。

于是她的日常从原来的四处乱逛走动, 变成后来规律的——早上去药圃看姜九黎松土浇水,午后去池畔看姜九黎临池垂钓,晚上则去姜九黎的书房,在他办公务的时候蹭他上好的宣纸笔墨,筹备新书事宜。

这日早上, 沈宴秋用完早膳后,照例去了药圃。

她自认不算懒癌患者, 但真让她下到地里弄脏衣裳,又有些不愿,是以每天都只是呆在一旁,伸伸懒腰, 闻闻新鲜空气,看姜九黎摆花弄草。

“帮我把锄头拿来。”姜九黎屈身在药草间,蓦地出声道。

沈宴秋四望一圈, 傅朝不在,想来这话应该是对她说的。

然而看看篮筐里使用过的耕具,把手上还覆着些许湿泥土的印迹,顿时心生迟疑,纠结一瞬,果断扭头道:“心儿,替殿下把锄头拿来。”

“……”姜九黎回头,很是一言难尽地无声看向她。

沈宴秋被他盯得不大自在,略非主流地嘀咕了一句:“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啊。”

沈宴秋说得很小声,这话按她平日里的性格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但当下就是想发句牢骚,于是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但她想着两人隔了那么一段距离,姜九黎应该听不见才是。

谁知姜九黎脸上先是划过一丝无语,接着又是一丝笑意,最后懒洋洋道:“美人是看过,就是没看过下地的美人。”

说着对一旁已经拿起锄头的心儿道:“心儿放着,让你家小姐来。”

“啊?噢。”心儿不明所以,乖乖递给自己小姐,“小姐,喏。”

沈宴秋既羞耻又尴尬:“……”

轻咳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帕子,将锄头把手左右裹了裹,这才慢吞吞地朝药圃小道中央的姜九黎挪去。

姜九黎看到把手上裹着的白帕,有些失笑:“真有那么娇气?”

沈宴秋两只指头把帕子捻了回来,轻哼:“干嘛,看着不像啊。”

姜九黎没搭腔,接过锄头将土刨了刨,把原先折了的药茎重新扶好。

沈宴秋无趣地瘪瘪嘴,移开眼。

说来她还是头一次走进药圃里头,之前只敢站软石小道上,生怕把药草踩到。不过现下看姜九黎没赶人,索性往边上靠了靠,蹲下身看他怎么弄。

“欸。”她单手托着下巴,主动开口,新奇道,“你医术是不是也很好啊?跟若雨比起来怎么样?”

古装剧里像这般有着私人药田的,基本都是药仙以上的级别了吧。

姜九黎:“略通一二。”

沈宴秋啧啧:“这么谦虚啊……”

姜九黎停下动作,淡淡乜斜她:“本殿像会谦虚的人?”

沈宴秋:“……那你也不像会亲力亲为下田种药的人啊。”

明明长得比她还娇气来着。

姜九黎没理她,倒是沈宴秋思忖片刻,稀奇地凑上前:“不会吧,你认真的?只通一二?那你还费这么大劲,折腾出这么大片的药田来。”

姜九黎拿手背的关节骨抵开她的脑袋,眼不见心不烦:“哪来的那么多意见?本殿有钱有田,开块药圃招你惹你了。”

沈宴秋吃痛捂脑袋,气愤不满道:“好奇都不让人好奇啦。”

姜九黎回身继续清理杂草,作势不理会,过了好久,传来小声别扭的声音:“你不觉得药草的香味很好闻?有的观赏性比一般花卉还要高……”

沈宴秋愣了两秒,才察觉他是在与自己解释,不由“噗嗤”一笑乐出声来。

果然,有钱人的爱好千奇百怪,连原因都五花八门,奇葩到让你猜也无从猜起。

姜九黎从左半块田地耕到右半块,沈宴秋一道儿跟着,时不时想起他是因为“好看好闻”才种的药草,便咯咯发出两声笑。

姜九黎实在忍不住了,长叹一声,拄着锄头直起身:“有那么好笑?”

都笑半盏茶时间了。

沈宴秋竭力压下上翘的嘴角,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拿手比划道:“就一点点而已。”

姜九黎无言,突然冲她勾勾手指:“过来。”

“干嘛?”沈宴秋茫然,却又不由自主地提着裙摆,小心越过植株,朝他走近。

姜九黎冷不防地揩过一抹湿泥土,往她脸上糊去。

“呀!”沈宴秋惊呼一声,没轻没重地朝他胳膊上拍去,“你,你,你,快帮我擦了! ”

沈宴秋只觉得脸上湿糯糯的,身上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又不敢乱抹,生怕弄得更脏,气得直跺脚,表情都要哭出来。

姜九黎被她打的轻“嘶”一声,有些哭笑不得,这女人力气怎么那么大。

他无赖似的摊摊握着锄头把手的掌心:“本殿的手也是脏的,怎么把你擦。”

沈宴秋瞪他一眼,扭头叫道:“心儿!心儿!”

姜九黎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她刚刚应该是去给你打水去了。”

沈宴秋气恼,一分一秒都难捱,怎么瞪他都瞪不够,眼眶都要红了。偏生手上的帕子也是脏的,左右不敢往脸上擦。

姜九黎将锄头扔到一边,拉过她的手腕将人一同拽到药田里。

沈宴秋身子一矮,被人按着蹲了下去,看到袖袍上多出的泥手印,又想骂人,就见姜九黎捧着一攒泥土,对她道:“其实不脏的,你摸摸。”

沈宴秋沉默,看着他濯濯的眼眸,一时吭不出声来。

姜九黎诱哄道:“伸手。”

沈宴秋指尖颤了颤,心不甘情不愿地探出半个掌心。

姜九黎笑着往她手上松了半攒泥土:“看,其实也没有那么恶心。”

“不想看。”沈宴秋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假哭似的“呜呜呜”道,充满抗拒。

姜九黎忍俊不禁,用沾满泥土的手攥上她的手:“你自己书里写过的,克服恐惧的最好方法就是直面它,你做原作者的怎么能不躬身表率呢。”

沈宴秋没想到他这也能记得,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她以后写书再也不盗用毒鸡汤了,这玩意儿实在是祸害人不浅。

“睁眼。”姜九黎用拇指摩挲了下她的掌心。

沈宴秋瑟瑟发抖,只觉得他沁凉的体温隔着一层沙质的颗粒感,隐隐传到她手心。

想着不是一个人在忍受这种“酷刑”,内心似乎确实安定了不少。

壮着胆子睁开眼,原来白净的手被人糊得跟碳似的,而做坏的正主还搁那儿取笑。

“你看,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

沈宴秋憋闷垂眸。

她还没跟异性这么正式的握过手呢,偏偏对面这位坦荡的不得了,眼底不见半点情愫,她都觉得自己这个“初牵手”献出去献的憋屈要死。

姜九黎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自顾问道:“现在还怕吗。”

沈宴秋不自然地挣开他的手,胡乱道:“不怕了不怕了。”

“那你过来帮我一起除杂草。”

沈宴秋顿时不情愿地拖长了调:“啊——”

“你都懒那么多天了,总该做点事。”

“什么叫做懒,你这样说一个姑娘家很失礼的好不好!”

姜九黎说不过她:“行吧,你不是懒,只是不爱动而已。”

沈宴秋:“……”

气鼓鼓地挪了挪身子,蹲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拔杂草,没大没小道:“喂,这花叫什么,还怪好看的。”

“夜苧草。”

“这明明是花,怎么取的草名。”

姜九黎淡淡:“肉末茄子没有肉,鱼香肉丝没有鱼,麻婆豆腐没有麻婆,你说夜苧草为什么叫草不叫花。”

沈宴秋:“……”

这特么是十级段子手了吧,有种蔑视她智商的感觉,好气噢。

姜九黎蓦地又来了句:“这味药就是之前若雨拿去给你做膏药治腿疼的。”

沈宴秋恍然大悟:“难怪呢,我说这味道怎么那么熟悉,香香的。”

姜九黎堆土扶了扶一束有些倾斜的草株:“嗯,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味药材……”

沈宴秋挑挑眉,像是想到什么,歪头在他身上嗅了嗅:“你衣服上用的熏香是不是也是夜苧草做的,感觉有点像。”

姜九黎猝不及防被她靠近,身子有些拘束地往后仰。

不待沈宴秋凑近了闻,一只蝴蝶从她鼻尖飞过,吓得她惊慌失措,脚踝一崴。

只听药圃里传来“啊”的一声尖叫,接着草药压倒一排,两道身影双双摔入土中。

姜九黎无奈地躺在地里,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低睨了眼埋在胸前的毛茸茸脑袋,轻叹着看向天空,望着悠悠白云,道:“寻常姑娘家喜欢蝴蝶都来不及,你怎么连这也怕。”

沈宴秋抓着姜九黎的手,用他的袖袍把自己脑袋挡得严严实实,声音捂得闷闷的,也不嫌臊地道:“你看我像寻常姑娘吗。”

姜九黎却像听到什么禁忌话题,异常的沉默了下来。

是不寻常。

否则怎会叫虞二、薄易接连丢了心。

姜九黎垂了垂眼睑,她的几根乌发飞扬到他颈肩,痒痒的。

自负如他,也破天荒地产生了丝不确定。

他从前没想过自己有天会对谁动心,甚至至今也不觉得自己有对谁动过心。

但真要说何人对他不一样的话,似乎也只有沈宴秋一人了。

倘若日后一定要喜欢上谁,依他现在仅有的想象,只能想到沈宴秋……

姜九黎眸色沉了沉,道:“蝴蝶已经飞走了,你还要在本殿身上待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