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结局都想好了,虽然还没有写到。你看啊,主角受了这么多伤,心理压力和精神状态都这样了,肯定是没有好结局的。”
她如此斩钉截铁。
“到时候就是主角一意孤行的想要自戕,人类精英们想尽一切办法的挽留。主角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因为开挂带来的痛苦彻底脱离了人类的身份了,他一次次被拉住,意识渐渐懵懂。”
魏莱越说越亢奋。
“那些精英会自我怀疑的,开始思考是不是真的不该拉住主角,不该阻拦主角自由的选择。”
“主角在这样的长期角力下一定会采取极端行为的!”
黎组长追问:“什么极端行为?”
魏莱激动的情绪一收,无奈耸肩:“我还没想好,可能是把眼睛剜出来留给人类当遗产?不过感觉……那样对主角来说还不够自由,要毁就干脆毁个彻底好了。”
黎组长沉默了三秒钟,给出了一个方案:“煮了自己?”
魏莱眼前一亮,拉过黎组长的手连连致谢:“简直是天才般的创想,就按您说的办了!这也太美味了吧~”
到时候要是读者骂主角死的太惨,魏莱还有后台可以依靠,桀桀桀桀桀。
黎组长抽回自己的手,面无表情的否决了这个自己提出来的方案:“不,还是让精英们尊重主角的选择吧,他的生命理应由他自己负责。”
魏莱一时讪讪。
“我们继续话题吧,这个…实时监控主角心理状态的剧情设定你是从哪里来的灵感。”
魏莱默默移开视线:“我抄的。”
“什么?”
“也能不能说是抄吧,我这是借鉴和致敬。因为当初看到某太监作者的《绑架全人类》的时候分外喜欢,但是没下文了,为了解馋特意写的。”
“我就喜欢主角被捧在最高意志手心里,这是一个很经典的爽点。”
黎组长:……
她到底是没有问出来为什么你一边喜欢把主角捧的高高的一边又让人家头破血流。
总之,在经过好几轮审讯之后,带魏莱到这里来的人似乎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知道是失望更多,还是松了一口气更多。
魏莱甚至还被安排了一场全身心的检查。
出来的时候,她见到了那个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长发宅。
宅也看到她了。
两人相望,没什么相见恨晚的既视感,只有一片沉默,身心俱疲的沉默。
“你是因为什么到这儿来的?”
“写小说没更新被抓进来的。”
“?”
“你呢?”
“看电影被抓进来的……”
“颜色…小电影?”
“不是!”
又是一片沉默。
“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持续沉默。
只有餐盘和筷子勺子碰撞的声响。
直到有第三个人坐到了这里。
魏莱抬头去看,是一颗光洁饱满的脑袋…看着像是四五十岁的模样,穿着非常奇怪的服饰。
长的倒是不错,可惜穿搭和发型毁了。
那颗光头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就继续埋头吃饭了,眼神里没有一点神彩——也对,他餐盘里可以称得上是清汤寡水,吃这种东西能开心起来就见鬼了。
说憔悴也算不上,就是感觉挺行尸走肉的。
魏莱和长发宅面面相觑。
也没吃多久,便有两个工作人员过来,柔声细语的给这颗光头,戴上了,手,铐?
光头被亦步亦趋的带走离开,他们一行人走的时候,魏莱才看到原来光头脚上还有脚铐。
“那个看着不像是普通的脚铐,是生命检测仪吧?”
长发宅对此不感兴趣,顶多是觉得那颗光头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咱俩日后不会也是这么个待遇吧?”
魏莱这下也吃不下饭了,早知道她就好好更新了,打什么游戏啊,不务正业。
“二位用完餐了吗?差不多我们也该送二位回去了。”黎组长就是这样如同神明一般出现在魏莱灰暗的人生中的。
“孙先生,那部影片,还是不要再提起了。希望您能够配合国家的工作,这是您未来将要入职的部门,大约过两天就会有人联系您了。”?
魏莱一脸诧异,怎么还给发了个编制?她不由得也期待了起来,谁不想端上国家铁饭碗啊,旱涝保收啊。
写小说只有死路一条。
黎组长果然如魏莱期待的那样转过头来,微笑:“魏女士的作品可以继续照常更新,不必担心。”
魏莱:?!
她不仅没捞到个编制,听黎组长这意思还是…自己以后连太监都不能了?还要照常更新?
那就是日更6000字?
魏莱不由苦着一张脸:“黎组长,不是我不想好好更新啊实在是笔力有限,加上生活多琐事,实在是有些左支右绌。”
黎组长认真思考了几分钟:“好的魏女士,我明白您的诉求了。”
*
你到底清楚了什么啊你!!!
魏莱看着自己面前的超清屏幕,环绕声沉浸音响,全贴合人体工学椅,陷入了沉思。
是的,这么好的设备。
是的,这么舒服的环境。
是的,不能打游戏,电脑桌面只有两个功能,一个是码字小黑屋,另一个是搜索功能。
搜索功能只支持在政府内网查询。
是的,没有任何一点儿的娱乐活动。
她当初就不应该得寸进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同样姓黎但要年轻上许多的小黎组长微笑介绍道:“魏女士您放心,在这里您绝对能够全身心的投入创作,不会有任何干扰因素的。”
“如果您需要查什么内网之外的资料,我们这边也随时有人可以替您查询之后直接提取最关键信息给到您。”
“我们是严格遵守八小时工作制度的,朝九晚五,中间休息两个小时,周末休息。”
“您放心,我们是不设定任何字数目标的,没有任何KPI,所以您不必有心理压力。”
魏莱听得面如死灰。
“好好更新吧魏女士,我们都很期待您的《国家意志:解密》进入新的篇章。”
魏莱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小黎组长的衣角:“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我就一个破写小说的,我何德何能啊……让国家为了浪费这么多资源??”
小黎组长一把抓住魏莱的手,认真且诚恳道:“魏女士,不要妄自菲薄。您的作品对全人类来说很重要,哪怕它仅仅只是一部作品。”
它不仅仅是一部作品。
尽管小黎组长也不清楚上面为什么会这样重视一本……从官方角度出发一个存在历史虚无主义嫌疑的网络流行文学作品。
她问过自己的母亲。
母亲只说是为了纪念一个人和很多事。
但到底是纪念什么,母亲却不愿意再说了。
是什么人和事?人类历史不是全都已经记载了吗?还特意需要写个这样的虚构小说?
可能……
这位平平无奇的魏女士就是存在在某种小黎组长自己也看不懂的玄妙之处?
魏莱成功被小黎组长的郑重其事给感动了,顿时觉得自己肩挑日月,责任重大。
“小黎组长,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负党和人民对我的期望!”
小黎组长十分满意的拍了拍魏莱的肩膀,转身要走时才又想起来了什么:“对了,这本书后面解密那两个字删了吧,就叫《国家意志》。”——
作者有话说:哎其实我很想写青花的煲汤退场的[可怜],就像副本一的那个车祸+活埋一样,我连资料都查好了(关于被煮是什么体验)
但是担心实在是有点太猎奇了,[化了][化了]最后放弃了。
照例简要讲一下这个副本的灵感来源……
《绑架全人类》好看真的好看,但不要去看。因为作者太监了,刚写了个精彩的开头就太监了。
我会对此怨念一辈子的,真的。
然后就是《流浪地球2》Moss的核威慑。
还有别的什么正儿八经的书目我也给忘了。
这个副本不是我擅长的领域说实话,写的一直很磕磕绊绊,加上全文存稿嘛,我后面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收尾了,直接跳到副本三去写副本三了。
快结局了才回来想方设法填窟窿
(是的,我们没有大纲的作者就是这么随心所欲)[化了][化了][化了]
我也不知道这么个收尾大家喜不喜欢能不能接受,会不会觉得憋屈。
反正我已经被说过好多次写文写的主角太憋屈了,泪目。
青花是不可能广为人知的,所以想了半天安排了这么一个别出心裁的“历史不能记住你,但是会有人一直看见你”的结局。
看文这么多年,我是没见过像我这样收尾的,所以大概是不咋爽的,而且也不能算是完全的正剧风。
你们骂吧[鸽子]
应该也不会有太多人骂,因为追更已经个位数了哈哈哈哈,反正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装死了,骂我的我都不回,我是选择性失明。
最后——提前预警。
副本三的节奏和剧情结构大约和副本二是相似的,并且依然不是直线救国,而是曲线救国。
如果副本二这样的剧情不能接受的话,最好不要再买副本三了。
第96章 凌迟 上午巳时,太阳已然高悬。 ……
上午巳时, 太阳已然高悬。
牌楼下用竹竿和草席搭建的监斩棚已经有了一大群人围在四周。
监斩棚前还有一根一米八左右的柱子,上端带有横木,毫无疑问,这是行刑柱。
小童被周围的人群挤得险些喘息不过来, 好在娘一把拎起了他, 这才松快了一点。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什么, 小童听不太懂,只知道很热闹, 扭头懵懂地问:“娘, 我们到这来做什么?”
娘没有回答,因为百姓们在等的人已经来了。
监斩官携罪犯费了好大劲儿才从人群中挤出, 到了监斩棚。
小童便也不问了,好奇的盯着穿着官服的监斩官瞧,然后又看看被押送来的狼狈犯人。
呀?他识得这人。
记忆中的这人太鲜明,小童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好似昨日的昨日的、很久之前的昨日, 他还同娘看穿着特别华丽的高官们骑马游街呢。
为首有三人, 衣着各有不同, 有人簪花, 有人帽子还垂下两条长长的丝带一样的东西。
这个人就是最前面的,大红的衣服, 白色的骏马。
长得也是最最好看的。
小童看着说不出来别的什么,但就是觉得极威风的。娘那时还训他,教他多读书, 来日定也能这样风光。
怎么大官老爷现在却是这样?
没有人搭理小童的困惑, 因为宣旨官开始神态郑重地宣读圣旨了,这官样文章,都是平头百姓听不明白的锦绣文采。
小童听了半天, 也只听明白最后一句。
“依律应剐三千六百刀!”而后是一干衙役威呵一声,三声炮响。
犯人被剥去上衣牢牢捆到了柱子上。
人群开始骚动,好几个人都想往前挤,看的更仔细些。监斩官不得不高喊一声:“肃静!”来压制人群。
人群终于安静下来。
刽子手拿起刀,站到了行刑柱前。
凌迟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对刽子手的要求是极高的,能真的剐出三千六百刀的,那都可以青史留名了。
刽子手心情有些激荡,他上前看了看神态平静的犯官。对方一点没有麻木神态,就是那样看着他,刽子手不禁心中有些发麻。
这位状元郎……
民间一直有人猜测这位是文曲星下凡呢。
只是,这文曲星也不过是作假得来的。
寒光闪动,刽子手一面想着,锋利的刀尖挑开了犯人右胸膛上的皮肉,一片薄薄的、指甲大小的肉就翻了出来,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刀口处让人惊奇,居然只流出了很细的一丝血。
刽子手的技术可见一斑,要凌迟三千多刀,犯人是不能过早流血过多的。
人群只是看着,没有人再说话,都倒吸着冷气呢,好似行刑柱前的刽子手是自己一般。
凌迟这样的刑罚是不多见的,物以稀为贵,谁都不愿意少看了那么一两眼。
小童也是一样的,他害怕的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又耐不住好奇心,悄悄在指缝里看刽子手片下来的肉堆放的容器。
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上一次吃肉还是过年节的时候……爹娘都没吃,留给他吃了。
那肉真的很香,小童陷入了遐想之中。
只是可惜,好景不长。
刽子手才剐了五十多刀,眼见着犯人左胸才一个小碗大的血窟窿呢,外围人群忽而喧闹起来。
一队人马从中间穿过,为首的穿着华丽的御赐蟒袍,面白无须,声若女子:“陛下有旨。”
皇帝老爷!人群哗啦啦跪下来一片。
监斩官等人上前跪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小童又一次听得稀里糊涂的,不知所云,只见蟒袍公公卷起圣旨之后,监斩官恭敬接过,高声唱诵:“陛下圣德!”
平头百姓见状,也连忙和稀泥一样跟着山呼海啸:“陛下仁德。”
刽子手的表演因为一句“陛下仁德”被迫宣告提前结束了。
犯人被从行刑柱上解了下来,衙役们押送着他赤着上身淌着血,又往牢狱的方向回去了。
人群没有热闹可看,也都四散各自讨自己的生计去了。
三两凑在一起的人,还在低声议论着刚刚那刽子手的刀法如何如何。
小童被娘牵着,稚声问出自己最好奇的问题:“娘,那个犯人不是状元郎官吗?我还记得他很神气呢。”
“呸呸呸,”
娘颇觉晦气,连忙道:“你可别和这种科场舞弊之人学,我儿要做就做清正之人,你忘了夫子如何教你的了?”
走在最后的监斩官听到了此言,脚步微顿。
他是刑部侍郎余克,母子交谈间的科场舞弊,就是发生在新天子登基之后的首次科举。
本朝立国百年,科场上还是头一回曝出这样大的丑闻——舞弊。
这不仅丢的是新天子的脸面,也是丢了朝廷的体统,不管是为了挽尊,还是平息天下士子之怒,这案子都要从重从严调查审讯。
最后的结果就是科举史上第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江逾白就这样锒铛入狱了。
同时,这一批的进士也都没好到哪里去,到现在都还人人自危。
官场太复杂,才调任回京中的余克也不知道这背后到底是谁出此狠手,这科场舞弊害得可不止是举子们,还牵涉到了朝廷名声、文官百僚。
这样的大事没有压下来,反而愈演愈烈,幕后没人推波助澜,余克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至于,江逾白。
毕竟六元及第,风光无限,挡了多少人的路也未可知。
亦或者,有着更高层次的朝堂斗争也未可知。
余克也看过这位江郎的文章,文采斐然,虽说远没到“光昌流丽,一文千古”的地步,但他的策论弥补了这一点不足。
若不是纸上谈兵之辈,那就必然是实事求是之人了。
当时不知道多少人羡慕身为当场科举读卷官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呢。
得此大才入门下,于士林中声名都要水涨船高一节,这可以载入史册的政绩,就这么白拿到手了。
可惜,可惜。
余克叹气,其实他和江逾白在刑部牢狱之外,也曾见过一面的。
实在是印象深刻,抛开六元及第的光环不谈,江郎美姿仪,有古君子之风。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如此形容也是不为过的——嗯,余老大人是有点颜控的。
不止是余老大人,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包括御座上的天子,都是看脸的。
在这个时代,若是样貌不好,就算考得官身,仕途上也是要艰难几分的,状元因貌丑降为榜眼的事情都发生过。
很难说陛下是不是因为想到了江逾白的样貌才稍加宽宥得……
不过在余克看来,也没宽宥多少,举族流放岭南,三代不得入仕…莫说圣旨来时,江逾白已经被用了刑。
岭南与京城,相距数千里之远,又是烟瘴之地。纵然是比唐宋时期好上许多,也依然不是什么好去处。
哪怕江逾白撑到了岭南,也不过死路一条而已。
余老大人还是有些可惜的,不过也仅止于此了,他不会去接触江逾白做什么有损自己士林名声的蠢事。
不仅如此,他还要刻意恶待,以彰显自己对此事的深恶痛绝。
芝兰挡路,不得不锄而已。
即将被恶待的江逾白并不知情。
他正魂归位的时候,恰好是行刑开始的前一刻,第一次被凌迟的50刀体验感不是很好。
嗯,下次不来了。
江逾白本以为这又是一世已经失败的求道,就像上一世那样,来自天权至理的恶趣味。
他只是求道者,不是神明。
来早点兴许还能自救,但这都上刑场了,末路难转。
江逾白还有些感慨呢,上一世自己好歹还有个全尸,这回全是分解成英雄碎片,三千多片的那种人脍了。
却不曾想峰回路转,被改判了流放。
哪怕流放依然是九死一生,但到底是有了些喘息空间。
江逾白被衙役丢进了满是人的牢房之中。人群顿时散开,仿佛避他如蛇蝎。
这些都是与他同姓的族人。
只是突遭此难,状元郎的恩惠没享受到多少就被拉入泥潭了,对江逾白可谓爱恨交织。
无人言明,但行动上已经是类割袍断义了。
江逾白也没有想着修复关系,这是修复不了的矛盾。他现在更重要的是,避免自己死在失血过多、伤口感染这两件事上。
毕竟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就说明还有那么些转圜的余地。
左胸连肺,也不知是不是伤到了——这话实在是没必要,他浑身上下,哪里还有一块好的皮肉?
“咳咳……”
江逾白呼吸都是带着生疼的,一疼就想吸气,一吸气就咳嗽,一咳嗽,右胸的伤处就更疼。
叫人无奈的恶性循环。
他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步两晃地往牢房里唯一的光源走去。
那是一方小桌。
桌上是一盏破烂油灯,火光摇曳,这是暗无天日里唯一的寄托。、
嗯,江逾白的想法很简单,死中求生。
用火烧,止血先。
不止血就是今天死,烧焦止血就是明天死。仅有的益处,就是能拖延一点时间。
火烧止血是无法解决后续伤口感染的问题,这点江逾白很清楚。但他的头脑,已经因为持续失血有点发晕了。
江逾白抓住油灯的举动无人阻拦。
牢狱中人并不清楚为什么早上被带出去凌迟的江逾白又好端端的回来了,所以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冷眼旁观。
灯火明明灭灭。
江逾白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动手。
“江逾白,出来!”牢房外有人喊道——
作者有话说:世界三是架空世界观,设定参考明朝中后期,有二创和私设(反正一切与正史有出入的就都是我编的)
另,首辅人设以及行事参考张居正。
第97章 谋策 江逾白被单独带了出去,……
江逾白被单独带了出去, 还没到前,他便已经大致猜到了会在这个时候找他的人是谁。
在锒铛入狱之前,江逾白曾是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这于他一个才踏入仕途两载不到的新人来说, 已经极快的晋升速度了
更何况还是在户部这样一个绝对谈不上清水清闲的衙门。
而行高于人, 众必非之。【1】
江逾白被超擢拔升到这个位置上来, 不是白得这样的荣耀的。
新帝与首辅有意整顿吏治以图中兴天朝,罢免升迁调动了大量官员, 京官中便有了缺。
作为新帝绍统后的第一次科举, 江逾白不仅是六元及第的天之骄子,同时还是身家清白之人, 没有旁的根脚,作孤臣纯臣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在旁人眼中,江逾白就是全须全尾的天子党。
牢房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
这人藏头遮尾,但身形是再熟悉不过的。江逾白没有行礼, 动作牵动伤口会疼, 反正他早已是戴罪之身, 所以便只是问:“大人本不该来。”
“你才本不该在这里。”
那人转过脸来, 面容清癯,正是首辅大人。
他叹了口气, 把江逾白摁着坐下。他来自然不是空手前来的,上好的金疮药、烈酒、纱布之类他都带了个齐全。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陈正德也是有些医术在身上的。
江逾白身上血肉层叠绽开, 外衫敞着, 血也还在淌着,让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陈正德看着也觉出疼来。
他能看到江逾白身上除了凌迟所受的刑,似乎还有点旁的伤, 鞭痕寡淡,可首辅一眼便能瞧出这里头怕不是肉都打烂了。
他分明是交代过锦衣卫诸人好生照看着江逾白,就算用刑也只能有些面上看着可怖的。如今,怕是锦衣卫这等天子亲军里头也有有二心之人。
“明见,你受苦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哪有不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江逾白说的简单,可裸露出来的上半身,哪里还有一寸好皮肉?
“人多眼杂,我只能一人前来,还得藏头遮尾。原以为你身上只是些皮肉伤,却不想……如今也没有个郎中。好在我对岐黄之术倒也有几分了解……”
陈正德紧了紧手中的纱布,拿过江逾白的手来把脉。
脉象浮而无力,气血受损,肺气虚弱。内里因为受了重刑,脉络不畅,瘀血内阻,怕是将来……有碍寿数。
且不止是有碍寿数,往后骑射、舞刀弄枪的,也全然不能做了。
江逾白不是什么文弱书生,君子六艺中旁人都薄待“射”、“御”,他却是精通骑射,实打实的文武双全。
那样一副康健的身子,就这样败了。
陈正德收回了手,没说实话:“好在无碍,都是些皮外伤,你一路上仔细着些,等伤好全了就无事了。人体欲得劳动,但不当使极耳,动摇则俗气得消,血脉流通,病不得生,户枢不朽也。”【2】
“我记下了,定会多加小心。”
江逾白也只作不知,撤走了自己的手,重新披上了外衫。
衣服一遮挡,他就还如同从前那样身姿挺拔,仿佛是什么事都没有一般。
“明见,此番不要怨陛下。朝中无臣可用,陛下于此也是无力转圜……他们就是选中了你,一个根基不深,却又风头正盛,只能仰赖圣眷之人祭旗。”
谁能想到这些人宁愿伪造一场牵涉甚广的科场舞弊,来与天子叫板?
中兴天朝,不是一蹴而就之事。
从整顿吏治到重定黄册,而后还有整饬军屯、开放海禁诸此种种。陈正德自认自己手段已经足够小心温和,不该叫旁人起疑心才对。
谁知如今才是一个开始,就生出了这许多事端来。
他对上江逾白,是有愧的。
因为是他向陛下举荐的江逾白。
从陈正德第一眼在会试中看见江逾白起,他就觉得江逾白这个人不像是表面上那样温润无锋芒,后来实际相处,也的确如陈正德所设想。
这样一柄青锋剑,斩黄册,丈田亩是个极佳的人选。
“他们胆敢这样步步紧逼陛下,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且安心,陛下口含天宪,这科场舞弊,不出三年必然翻案。”
江逾白听着陈正德这些为君父开脱之辞,面上没什么变化。
本朝开国二百余年,早已到了摇摇欲坠之际。先帝的三十年不视朝,更是让整个政治中枢近乎停摆。
陈正德是那个意图力挽天倾之人,新君也是,他也是。
只是改革从来都难,仅仅是一个丈量田亩的起势,便足矣开罪文官集团的士绅、武将集团的勋贵,叫朝中人人自危。
这就和东家查账一样,查完了发现假冒错漏之处,是不是要找出罪魁祸首?
这满朝可都是祸首。
就算为官清廉些的,就能保证自己宗族当中之人也都如自己一般吗?
陈正德口中的“他们”便指的是这些人。
对于陈正德所言“翻案”,江逾白面上露出几分动容神色来。
“明见,此去岭南,我皆以打点过,路上解差也会宽容一二。你不必挂心族人。”陈正德也没忘记江逾白的族人们,可以说是从上到下,从己身到他身,都考虑到了。
江逾白面上的动容之色更甚,拱手行礼:“江某在此谢过大人。”
“何须言谢,你我虽年岁相去甚远,可却是同道中人。我哪里能舍得明见你这样的明珠蒙尘三年之久?”
“时不我待,分秒都是金贵的。只你全须全尾到了岭南,便可执此令牌,明察暗访,探探海禁之泽。”陈正德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放入了青年手中。
江逾白垂首看去,上头刻着官印,样式精美。
泽,古义有水之意,也有恩德利惠之意。
海禁之泽,就是在意指那些因着海禁受益,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愿开海之人了。
江逾白没有推拒,却不是因为当初接下出京丈田那般的理由了。而是单纯的,这枚令牌于他而言有大用处。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
自然便到了升华的环节。
“虽鹏翅之偶垂,岂鸿肩之就息?”【3】
君子之交间,诗词勉励常常传为佳话,载入史册。
陈正德拍了拍青年人的肩,说出这一句,同样也是想成全一段佳话。可他说完之后,却又觉得这句说与不说好似没什么必要,因为江逾白没有意志消沉,没有悲愤难当,更没有满心愤慨。
甚至刚刚从鬼门关边被拉回来,都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陈正德平心而论,要换作是自己,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入仕途不过两载,便遭逢大难牵累族人,再怎么想着长风破浪会有时,也还是心气难平的。
这才是君子该有之风骨。
处变不惊,宠辱偕忘。
殊不知首辅心里这样想江逾白,江逾白也是这样想他的。
青年收起了那枚令牌,陈正德对他说了这样多,他同样也有一句:“大人,汝非相,实乃摄也。”【4】
宰相之制早已被废止,国有大小事皆由天子定夺,所谓内阁首辅,手中也不过只有建议的权柄。
陈正德为着中兴天朝,手中权柄已然是越抓越多,越抓越紧。
陈正德微怔,仿佛堪破了什么,却只道:“愿得此身长报国。”【5】
江逾白得到了一个自己意料之中且满意的答案,面上露出来了一点笑:“与君同愿。如今朝中少有可用之人,若那海寇归顺,陛下同大人也能多几分助力。”
“正是这个理,只望交涉顺利才好……”
陈正德笑笑,此次招安乃是天子允准的,他心中成算是足量的。
他不再说这事,转而叮嘱道:“沿海一带多有流寇,陛下交代的事情固然重要,可人才难得,你也同样重要,保重自己,万事小心。”
一老一少还在里间对谈,有人已经渐渐靠近了这边的牢房。
“江郎。”
声音很熟悉,江逾白扭过了头,看见牢房外一个面容秀丽,温婉端庄的少女步步近前,和这阴森森的周遭环境判若两个世界。
江逾白识得这女子。
这是他的未婚妻,户部侍郎的嫡女,夏姯。【6】——
作者有话说:——
【1】“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出自李康《运命论》)
【2】“人体欲得劳动,但不当使极耳,动摇则俗气得消,血脉流通,病不得生,户枢不朽也。”出自华佗。
【3】“虽鹏翅之偶垂,岂鸿肩之就息?”出自刘禹锡《问大钧赋》
【4】“吾非相,实乃摄也。”出自张居正。
【5】“愿得此身长报国。”出自戴叔伦《塞上曲二首·其二》
【6】夏姯,音同“光”,意美丽。
第98章 旧识 江逾白是浙江绍兴府人,……
江逾白是浙江绍兴府人, 夏姯也是,不过她自幼长在京城,不曾回过故土。
所以二人虽是同地生人,却并非青梅竹马。
两人有婚约, 还是江逾白会试前。
他是白身士子, 门第连个寒门都算不上。
那时因为已然连中四元, 颇受士林看重。刚巧夏姯的父亲回乡巡查,江氏族长一合计, 便帮还没得官身的江逾白先筹谋了一二。
夏姯就是这部分政治资源的代表。
文官官场上的联姻是很讲究的, 通常分为两种,年轻官员同即将致仕的官员之间的联姻, 以及未入官场的士子同官员之间的联姻。
除此之外,其余类型的文官官场联姻多少都有遭受非议。最常见的就是:你二人官职相差无几,年岁也相仿,联姻莫不是有结党营私之嫌疑?
江逾白和夏姯虽有定亲, 但见面并不多, 寥寥无几, 今日才是第三次。
此前偶有尺素寄情, 但字里行间也无非是客套而已。
他们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至少在江逾白的视角是这样的。他对夏姯只是当做寻常人看待, 更亲近一些的都没有。
毕竟两人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江逾白的性子,说好听了, 是处事周到, 说不好听就是排外。
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他这里体现的很明显。
至于爱?
江逾白是没有的,他生性寡淡,鲜少有“爱”这样激烈的感受。
陈正德见两个年轻人, 一时也是有几分尴尬。
对着夏姯,陈正德也是有几分愧疚的,如今世道,对女子多有苛责,夏姯这遭怕是……
老家伙干咳两声:“年纪大了,废话也多,絮絮叨叨讲了这些也就差不多了。”显然不打算横亘在二人中间,首辅放下药瓶,起身告辞。
“大人慢走。”
两人默契的沉默到首辅离开。
“你看到我好像并不惊讶?”夏姯语调带着几分忧郁。
科场舞弊曝出之后,夏老大人就当机立断让夏姯和江逾白解除了婚约,依此划清界限,明哲保身。可饶是如此,夏老大人也难逃被士林中人非议。
夏姯这一次来,手里还提了个精巧的藤编小篮子。
“生死间都走了一遭,没什么好惊讶的。”江逾白拿起那药瓶,给自己的手指上药。他身上不止是凌迟的伤势,还有许多暗伤。
关押诏狱的这段时间里,那种看不见伤口的刑江逾白是一点没少挨。头顶上那位哪里会只有凌迟,止于凌迟?
夏姯便不再问。
她不见自己的人生被毁的怨恨,也没有天真的去问江逾白当真科场舞弊?只将小篮子从牢房缝隙中递进去给江逾白。
两人相顾无言。
本也就不太熟络,两人性子还都是话不多的类型。
不过夏姯最终还是生硬地找了个话题:“冬去春来,家中青松依旧,亭亭如盖。本来去岁大雪纷扬,天寒地冻,我还心忧过青松积雪太过易折。”
“现在想来,是我小瞧了这株青松。”
也不算太生硬,青松在二人书信中也提到过。
不过彼时相谈的,是“盖松柏影也”的闲适乐观。如今再提,已经是全然不同的境遇。
江逾白听明白了这话题中的深意,只是笑笑:“我知你何意。”
待到雪化时,便知松高洁。【1】
可这冬日漫漫,雪一落就是一生了。
夏姯盯他良久,一点没有少女的羞怯,忽而压低了声音:“爹让我带一句话。”
“是他对不住你。”
“夏大人只是明哲保身而已,何尝有错?反而是我对不住你。”
江逾白已经见过灵台流转的记忆,此案说白了就是政治倾轧、权力争斗,输了也没什么可耻的。他再聪明,也没有实践过朝堂诸事。
青年神色平静,一如初见波澜不惊。
夏姯有时会觉得这人甚至不太像是活人,罕见他有旁的什么喜怒形于色,她轻声,似是赞似是叹:“君去来如一,真性湛然。”
这是出自朱真敬的《临终偈》,其实放在此处并不巧妙…
但夏姯觉得恰如其分。
江逾白不期听到这样一句话,愣了半晌仿佛才找出了自己的声音只道:“无甚真性,不过执念耳。”
夏姯勉强牵起一分笑,也没有追问什么执念,她行了一礼:“时候不早了,此去一别,愿君珍重。”便同身边婢女一道离开了。
婢女落后半步,有些犹疑。
“小姐……”老爷交代的事情您没办完呢。
夏姯回首,神色冷厉不复温婉:“听荷,你是谁的婢女?”
听荷顿时就住了声。
夏姯脚步不停。
从始至终,她也不曾劝过江逾白以死明志,好符合士林中的政治正确,她爹哪里会说什么:“是我对不住你”?
若是凌迟照旧,夏姯是不必来一趟的。
可既然十死有一生,夏姯既然来了——她其实是感谢江逾白的,以及这一次爹爹的失利。
她有了不用出嫁的狭小空间可供转圜,不用一身荣辱系于夫婿。
同时,也因为这失之我幸,夏姯对江逾白、自己的未婚夫,是有愧疚在的,所以她不愿劝死。
今日一见,她更清楚江逾白不会自绝于此,心气未绝,怎么能说一个人死了呢?
绝境?
步伐匆匆间,她裙踞翩迁。
岭南当真是绝境?
夏姯走出了昏暗的牢狱,外间是正午时分,阳光分外耀眼。四四方方的京城,京城顶上广阔无垠的天空。
处江湖之远,亦可忧天下之忧。
*
此番事了,罪大恶极的江逾白显然是没有享受单间牢房的资格的,他很快就被带回了原来的牢房中。
牢房中人还是那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
人突逢大难,总是该责怪些别的什么东西来减轻自己的痛苦的。不能恨天子、不能恨高官,那就只能恨近在咫尺的江逾白了。
长路漫漫,想必是不太好过了。
不过有首辅打点,这些族人再不怎么好过,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能留一条命在。
少时江逾白是怀抱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入仕的,他出身白丁,自幼见惯吏治腐败吸食民脂,也见过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他想要改变这一切。
那就只能位极人臣。
这是一个伟大的志向,但依然有其局限性。士绅本也就是这腐朽帝国的根源之一,位极人臣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江逾白的正魂是生而知之者,但不代表他的分魂也是。这些分魂生于时代,长于这个时代,时代与自身的局限性是少有人能超脱的。
超前意味着自取灭亡。
这并不是意味着分魂们就必须被局限,毕竟这是江逾白。
但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一个弱冠之年的青年人就能轻易迈过的,他同样需要历练、碰壁、失败,在打磨中生长出自己不同于这个时代的新的血肉。
与不同的人同行,然后分道扬镳,遇见新的同行者,再次分道扬镳。
最后,是独身前行。
江逾白的分魂崇敬首辅,江逾白也同样。难怪过去的自己会愿意追随这样的人。
有些人的人格魅力,是无可阻挡的,所以哪怕你知道对方要走的路是何等的艰难险阻,也不会轻易想要和他背道而驰。
因为你们是几乎一致的、薪火相传的、生生不息的。
但改革是不容易的。
不过现在,江逾白不用想着这千头万绪了。比起自我改革,暴力才是一切权力的根本。
只是可惜。
江逾白忍不住蹙眉,不知道天上那位对他到底是什么诡异的恶意。
这都第几世了,就没有一具身体是开局就好好的,最好的一回还是在制作动画电影时,仅仅只是被毁容,脸上一点小伤,也没有太影响他的行动。
他是没有暴力的资本的。
天权从一开始就剥夺了这一项。
思虑众多,江逾白渐渐感到大脑晕沉,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再朦胧睁开双眼时,牢房里已是夜色浓重。
他呼出来的气带着体温,热的。
是低烧。
牢房外恍惚的一点月光照映进牢内,江逾白目之所及处,人影僮僮。
他有些慌,心慌意乱,视线无处安放,干脆强逼着自己闭了双眼,硬是支着身体坐了起来,不再躺下才觉得安稳。
这样的睡觉姿势,让江逾白翌日再醒过来时,四肢酸痛,感受腰、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在发烫。
狱卒们并没有给这一族将要流放的人太多好脸色,一大早就闯进了牢房开始点人。
江逾白也被带上了沉重的镣铐。
金属的冰凉倒是帮他降温了,江逾白苦中作乐。
但牢房里的其他人却都是如丧考妣,被狱卒们推搡着出了牢房,在出发之前,族内十岁以上的男丁都要受三十鞭鞭笞刑罚。
天子仁德,不罪三族,只流放了江氏一族的嫡枝。
江逾白本也顺从地跟在其他族人后面一步三晃地走。
谁知没走两步却被为首的狱卒高声叫住了:“江逾白,你不用受刑,在此等候即可。”
态度都是格外和善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不少的江姓男丁都转过头来看着江逾白,目光都是复杂至极的。
狱卒对江逾白是好脾气,对这些人那就未必了,直接上去就是一棍子:“看什么看!还不快走!”说完,还回头又朝晕乎乎的江逾白讨好一样笑了一下。
少三十鞭,乍一看是好事。
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但凡有点知些人情世故的人都知晓。
江逾白没有搭理狱卒,只垂眸不语,现在身体状况太差,他无法凝神直接知晓是谁让狱卒对他刻意好言以待的,只能默默思索。
江逾白的冷淡态度,狱卒也不恼,只是又看了看他,而后才舔舔嘴唇:“江郎,好好休息。”说完,慢吞吞的跟上了其他狱卒。
这狱卒闹了这么一出。
江逾白可以看到自己接下来一路上被排挤、孤立的未来了。
三十鞭笞后。
全族近百号人口,就被一队解差牵着出了京城。
晨间熹微,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这支庞大的队伍却在低沉的呜咽中走向未知的灭亡。
江逾白步履艰难。
快走出京城上百步远的时候,他忽而回过了头。此刻这个距离,正好能叫他看清京城的全貌。
这座屹立在此的都城风姿依旧。
江逾白很清楚,如果幸运的话,他还会回来这里的。只是,也许是残躯、也许是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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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待到雪化时,便知松高洁:出自陈毅
第99章 族长 走出了京城官道,人烟寥……
走出了京城官道, 人烟寥寥,周围草木渐渐旺盛起来,一眼望去,不知深深深几许。
一队人马被解差驱赶着往前走, 谁要是掉队了, 都是毫不留情的一棍子过去。
队伍里气氛沉闷, 不时有忍痛的闷哼声和啜泣声。
江逾白是在队伍的最后面吊着,他还在低烧着, 走路一步三晃的, 加上他又是贴着草丛边走,时不时还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每次都勉强卡在解差耐心的极限处反复横跳。
也就是他能这样干, 换其他任何一个人,解差都不会有多余的耐心。张百户坠在队伍后面,手里头连棍子都没拿。
江而逾白也不是没事找事。
而是队伍中的男丁身上都有鞭伤,如今深春转夏, 万一有破皮的伤口感染, 那就真的是鬼门关前遛弯了。
没了男人, 队伍中的老弱妇孺就算走到了岭南也活不下去。
因为到了岭南, 他们这些戴罪之身还需要开荒。
虽说首辅有打点,但江逾白没有把全族的身家性命都甩开不管的打算。
路上肯定是没有合适的药材的, 那江逾白就只能沿途找些勉强能用的草药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草药能直接入药的不多,现在先找到有用的, 等休息的时候才能进行简单的炮制。
队伍里和他一样在薅草的也不少, 不过都是为了编草鞋、草帽。一日要走六七十里路,只穿一双鞋鞋底都会被磨烂的。
日头渐渐升高。
众人在压抑中距离京畿地区越来越远。
白昼里炎热,入了夜却又春寒料峭起来。
江逾白可能是发了汗的缘故, 白日里低烧的不适感也渐渐消失了,这陡然一降温,他有种自己今晚又要起烧的错觉。
这个温度,晚间甚至要点火靠在火边,才能不被冻醒。
旁的族人都是一家或者几家组合在一块,相互帮助,编草鞋的编草鞋、编篮子的编篮子、打柴火的打柴火,倒也不算太艰难。
江逾白就不一样了。
他一个人做不来那么多事儿,所以只能把事情按轻重缓急分开。先捡柴火生了火,至于已经被他走破了底的鞋以及满兜子的草药……就先放着吧。
“你。”
江逾白抱着几根干柴,正要往回走,却忽然被人叫住了。
他扭过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两个人都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刚刚开口的那人继续说了下去:“我爷爷让你今晚和我们一起。”
口气生硬,冷邦邦的。
江玉成,是江氏一族族长的孙子,他们二人之间的年岁相差仅有三岁,曾经关系不错,可现在……
只能说是已经时过境迁。
江逾白没有拒绝:“好。”便跟在了江玉成后面。
虽然一族蒙难,但已经有六十高龄的江泰和,依然被一众族人认定是一族之长,大家捡柴火回来的时候都会顺带送一两根柴火过来。
所以江泰和面前篝火正旺。
他老人家正端着粥碗,看着看着碗里的东西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泰和见江逾白过来了,也没有招呼他,只沉默的喝着稀粥。江玉成把人带到了,也就算是完成了老爷子的任务,他不想看见江逾白,索性直接跑回自家媳妇身边去了。
族长一家在整个队伍的中心。
江逾白也算是被动的万众瞩目了,周围人异样的视线并没有让他感到不适,他都已经习惯了。江逾白一如既往向族长问好,而后施施然地坐下,就准备吃饭了。
流放途中是一日两顿,都是稀粥和梆硬的的菜团子。
菜团子里还有糠皮,委实不是什么好下咽的东西。很难叫人相信,这已经是首辅打点过的情况了,没打点的话,原本的流放犯人伙食到底是差到什么程度?
就这样水准的饭食,分量还是严重不足的,就勉强不至于让人饿死。
毕竟只有一队解差,这却是有近百号犯人要押送。
解差的一切措施都是奔着让这些凡人更好管理去的,譬如出发之前先给有反抗能力的男丁来上三十鞭子、十多斤重的镣铐压制。
江逾白领了自己的饭,看着黑白两色浑然天成的太极图,还能安慰自己,至少不是洋葱,这……食物本味嘛。
的确是食物本味,盐都没放多少。
有了气力,弄简单的草药炮制就轻松许多了。他一个人默默忙活,和周围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泰和也就默默看着江逾白忙活,眼神复杂。
他许久不见这个孙子了,从科场舞弊案起,江逾白就被关进了诏狱,一直到凌迟中止,江逾白被带回牢房,江泰和和江逾白不在一个牢房。
这是半年来,他第一次见江逾白。
同从前没什么分别,只是曾经身姿如松,如今唯有孱弱。
青年很快就弄好了药草糊糊,拿破陶碗装着,挑了个看着好下手的人送过去。
江·看着好下手·玉成皱眉,并不接江逾白递过来的糊糊一样的东西:“我不用这些,你拿走吧。”声音还是硬邦邦的。
“眼下天热,伤口若不好好处理,是要害人性命的。伤好的快些,也好过一直放着。”江逾白没有退却。
“不要你的假好心,我们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拜谁所赐?!”江玉成彻底冷下了脸。
他如何不恨呢,江玉成自己是没什么读书天赋的,可他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孩子未必不能读书当官。
现在,读书当官就是个笑话。
江逾白只是平静道:“岭南路远,这一路还长着,你能撑得住现在,却不能一直撑着。成弟,你也已经有了家室了,如果没有你,她们孤儿寡母到了岭南又要怎么活下去?”
这是事实。
江玉成脸色更加难看。
双方气氛剑拔弩张之时,江泰和终于开口轻斥,骂的却是江玉成:“成哥儿,收了,死犟什么?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果然是最好下手的,江逾白把手中东西又往前递了递。
“就是读了圣贤书,才知道不与小人为伍。”江玉成恨声,但到底是碍着族长爷爷的面子,接过江逾白手里的糊糊碗。
江逾白转而对江玉成的妻子嘱咐道:“厚敷一层即可,敷药之前要记得用烧开的水清洗一下伤口。”
江玉成的妻子避开了江逾白的视线,只是点点头就迅速躲到了自己丈夫的身后去。
江逾白转过头,看着老爷子,展示了一下自己一整个白天来的收获。江泰和果然就明白了江逾白的意思,开口喊道:“成哥儿,把…”
他顿了顿,叫出了江逾白的全名:“江逾白弄得这些药都分下去。”
“是,爷爷。”
面对长辈的吩咐,江玉成没有不从的,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是委曲求全了。
江泰和说完,又高声对周围的江氏族人道:“大家都好好把药用了,别叫伤拖着更严重了。”
只是,也许是因为江逾白的缘故,周围人应和的声音只有三三两两。
但江泰和也没有再管,看着江逾白,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地:“站那么久了,过来坐会儿。”
江逾白自无不可。
他和江玉成同岁,江泰和看他也是当做亲孙子来看待的,不然老爷子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操心一个孙辈的婚事,去寻了夏大人得来一桩良缘干什么?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知道你不会做那样的事。”
江泰和一语定调,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就是正常音量,也不怕旁人听了去,又或者,他就是想要其他人都知道。
江逾白也没流露出什么感动神色来,他低着头扒拉了一下篝火堆,让火烧的更旺一些。
“爷爷是懂我的。”
“我是懂你,我只恨你不知道明哲保身。”江泰和咬了咬牙,声音压低了,这一句说完,忽而用力打了青年人一下,这一下极重。
老人家早年干过农活,也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家族族长,力气不小。
后背这一重击,江逾白好险没喉头一甜。不必看也知道估计是要青上一片了。
“原是我的过失。”
看着青年的狼狈模样,江泰和手收了回来,面色上带上了几分悲怆。
“错的是我,我错在只教你要读书明理,却没有教会你圆滑变通,你这根骨头,合该做天煞孤星才不会牵累旁人。”
一边的小童赶忙上前扶住老人。
天煞孤星这话在这个时代就是极重的了,古人多少有信几分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江逾白对江泰和这番话深以为然,所以顺从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错何尝在您?”
是啊,错的不是我。
错的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
江泰和看着这个算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他还那样年轻,却注定要是困在岭南那等烟瘴之地不得善终。
明见是自己教养的,江泰和是农家出身,最知道对于他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来说,一个好官意味着什么。
江泰和就是这样教江逾白的,他是一个朴素的农民,对江逾白的要求也是朴素的。
要做个好官。
为民请命,为民请命啊——这四个字从来都不容易,何为民?君为民请命,维护了百姓的利,就是要得罪缙绅的利啊。
明见会是个好官。
明见本来该是个好官。
自科场舞弊案出,江泰和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好了,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他怀着愧疚,总觉得这一切都是缘由他。
是他没有教好江逾白的缘故。
情到至深处,江泰和忍不住咳嗽起来:“是啊,错的是他们……事已至此,这些孩子难免对你有怨气。”
后面的话,又重新音量大了起来。
“但这是你活该,不管怎么说,你到底是牵累了他们。”
江逾白低眉顺眼。
“好好看看他们吧,他们都是与你血脉相连的族人,你们有着同一个姓氏。你读书多,习圣人言语,总是能找到出路的。”
江泰和这话就像是在交代后事。
本来还在偷偷旁听的人群登时就顾不上掩饰了,直接就看了过来。
江泰和这个族长做的是很成功的,从都流放了,这一族人,依然没有乱成一盘散沙就能看得出来。
一个家族的枝繁叶茂,除了家族子弟争气之外,有德高望重、明理知事的长辈也是至关重要的。
江泰和就是江氏一族当中的定海神针。
现在流放路上,本就人心惶惶,老族长还这样说话。
江泰和没有管旁人的想法,他盯着江逾白:“明见。”科场舞弊案以后,首次,他重新唤了江逾白的字:“你答应我,要好好护着族里人。”
江逾白没有拒绝,这本也是他该做的。
科举所费,都是族中亲人出资,他本来就欠着他们的因果。
江泰和转而又对周围的族人高声道:“我知你们对明见都有怨言,可错的是明见吗?明见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不知道吗?”
“六元及第,明见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这点如何能作假?”
“明见是个好官,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是朝堂上,有宵小之辈排除异己,不让好官有立足之地。”
“你们不信也罢,我只问一句,若天下承平,朝堂清明,为何赋税徭役年年上调?灾年不见官府救济,丰年不见家中余粮。”
赋税徭役的泥潭,江氏一族在江逾白考取功名之后就挣脱了出来,但此前种种苦楚,哪里是那么轻易能忘记的。
苛捐杂税,是足矣家破人亡的。
江泰和说这些,却没有提到更深层次譬如江逾白先前与黄册无关时那般风光,一沾手黄册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的话,也没有提现在就摆在明面上的待人还算规矩,一路上都不曾动过手中棍子也没有欺辱女眷的解差、碗中比之贫农还要好上许多的饭食。
他未必是看不见,只是不能说罢了。就连现在这些话,说出来都是很犯忌讳的。
“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明见的,但却要记住,不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对明见再不满,明见所学的学识却不是作假的。”
“我江氏一族,三代不得入仕,可读书却是不能丢的。”
“哪怕是多学几个字也好,读书识字,出路总比光在土里刨食要多些,哪怕做个账房先生呢?子孙们总是能有希望的。”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只有科举入仕才是唯一的出路。
江逾白看着江泰和。
岭南,他是要去的,路是人走出来的,走的人多了,就有了新的路。
江泰和坐在他边上喘气。
在这个时代,知天命的年纪,老人的身躯已然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往日里精神头不错,看不出太多老态来。
现在江逾白再看,已然迟暮。
但江泰和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锐利。
他扳过江逾白的脸,岁月的纹理之间眸光深邃,仿佛透过这张年轻的面庞都能看到过去的自己。
江逾白也同样在老人的瞳孔倒映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是模糊的,看不清楚神色的,可痛苦却是能够传递的。
断劫哪里有不痛的呢?
他已经习惯了,所以没什么反应。
“明见,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此行未必是坏事。”江泰和突然低声道。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我如何能看着你就这样磋磨一生碌碌无为?
江逾白愣了一下。
“南海诸番国,地方远近不等,每年多有番船往来进贡及行商。”江泰和只说了一句,却不止这一句。如今海禁甚严,这些南海船商能得到天朝的正式接待的,也不过寥寥几人。
“爷爷高见。”
江逾白意外于江泰和一个仅仅只是略识得几个字的农田老把式有这样的远见,这种忽而的默契,叫他愉悦了几分。
“要记得回来。”
聪明人之间,很多话不需要点那么透,走私违反大律,江泰和很快也就翻过了这一篇,只是叮嘱道:“要记得回来,这里再怎么说,也是故土。”
也回来看看爷爷。
江逾白没说什么“吾心安处即是吾乡”之类的煞风景的话,他郑重的应了下来。
“我是不愿离开了。”
江泰和笑了,这很好。他一如从前那样拍了拍青年人的肩膀,又望向周围族人:“别怨他们恨你。”
第100章 秦师 江逾白并不知道,那天晚……
江逾白并不知道, 那天晚上就是他和江泰和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
人的死亡,总是被忽略在生命之外的。
只有当它真正到来时,人们才会偶尔想起来,生命中本就孕育着死亡。
翌日清晨, 江逾白醒来要叫起江泰和起床继续赶路的时候, 手触碰到老爷子的身体才觉得不对。
然后他整个人就僵在那里, 也不动了。
不是不能接受亲人的离世,只是回忆起过往不免有些感慨。如果没有江泰和, 就不会有现在的江逾白,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因果关系。
江玉成刚为妻子孩子打点好,转过头来要照顾老爷子, 见江逾白还傻愣在那里不知道喊爷爷起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正要上前斥责江逾白不干活就被占道,结果近前之后,他也像被传染一样, 站在那里不动了。
江玉成不动, 但眼泪是一点没压抑的。
小童也在一边眼泪不止。
整个队伍中心的异样很快招致了其他族人的注意力。
这才是流放第一天啊。
大家自发聚拢, 看到了江泰和青灰没有一点血色的面容……男人们大多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妇人们的情绪则表露的稍明显一些,神情哀戚眼眶泛红。
都是族里中人, 谁还没受过老爷子的恩惠?
昨儿个人还好好的,今早就…
整个队伍都压抑起来,哭声以点带线, 以线带面, 很快就全队上下哀声一片。
既是为老族长骤然辞世而伤心,也是为自己前路漫漫不止何处归而落泪。本就因为这段时间动荡而产生的惶恐不安,彻底从这个闸口倾泻而出了。
江逾白没有落泪, 他是忽然想到了从前。
江泰和从前抚养他,也是同江玉成放在一块养,两个人境遇都挺相似的,无父无母。只是江玉成比他要幸运一些,还有个亲爷爷。
但江逾白就不幸运吗?
他也是幸运的,因为他有个把他当亲孙子看的族长爷爷。
昨夜江泰和说:“我是不愿离开了”原是这个意思。
流放队伍的异常举动很快也让解差们警惕起来,其中一个本就早起心情不佳,见状拿着棍子就要上前驱赶。
脸上带着一道伤疤的解差却拦住了他:“大黑,干什么?他们的族长没了,总要处理处理后事的,总不能让人曝尸荒野吧?”
“可是,百户,这要耽误了行程,我们都是要吃挂落的。”大黑还是不愿放下手中的棍子,他们这种押送流放犯人的,都是有期限在身的。
“今日落下的,明后两日补上就是了。再说,要是吃挂落,也有我担着,你担心什么。”
张百户无所谓道,同时就拿住了大黑手里的棍子。
大黑不明所以,但见上官如此纵容,也只能悻悻到一边洗漱去了。
张百户则是目光深远,望向那些犯人之中的某一个。看看日头,他要等的人也快来了,哎,他押解流放这么多回,银子还是第一次这么好拿。
有了这钱,他再疏通疏通关系,以后就可以彻底留在京城里了,不必累死累活干这些没有什么油水又朝不保夕的活计了。
张百户仁慈地给予了犯人们些许自由支配的时间。
这里再往前走不远,就彻底出了京师的地界了。
所以江泰和说:“我是不愿离开了。”
他要留在故土,和族里其他人不一样,江泰和少时是在京城郊外的地界生活的,后来才跟着爹娘回了浙江绍兴府。
于江泰和而言,他的故土就是这里。
江逾白并没有被低沉的情绪困扰太久,他很快就组织人手,为江泰和整理遗容、刨坑、下葬、立碑。
也许是因为老族长的骤然离世带来的悲伤,也许是因为没了主心骨,这些族人在恍惚间,竟也忘记了要远离害他们沦落至此的江逾白。
众人跪在坟堆前一言不发。
张百户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过来的,他毫不客气的打断了默哀,对着江逾白招呼道:“小江大人,有人想见见您。”
众人本对张百户敢怒不敢言,听到“小江大人”的称呼时,又清醒了过来,多少都觉得刚刚江逾白那伤感是装模作样的。
江逾白没有搭理张百户,只是继续安静地跪着。
张百户被落了面子,脸上有点不太好看了,又喊了一遍。
江逾白依然是安静跪着。
张百户颠了颠自己手中的棍子,很想直接揍上去,可是想想,那位点名要见江逾白,万一待会儿带过去的是个鼻青脸肿的……这明面上还是有点过不去的。
那位毕竟是江逾白的师长。
张百户只能忍了下来,耐心等。等等你又何妨,送你走的人也是我,就当是给将死之人的一点宽容罢了。
只是这一等就是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江逾白又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来,温文尔雅对着张百户那张死人脸道:“劳百户久等。”
“不久不久。”
张百户横眉冷对,转身带路。
江逾白跟了上去。
身后的族人们面面相觑,依然是对江逾白感触复杂的,此刻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希冀来。有人来见江逾白,能在这个时候来见江逾白的,身份一定不简单,那他们的日子是不是能好过上那么一些?
说不定有什么转机呢?
转机确实有,只是不会是族人们幻想的那样美好而单纯罢了。
世上没有救世主。
“秦师,师兄。”
江逾白被张百户带至近前,在远离流放队伍的地界,站着一老一少,都是他的熟人。江逾白行了一个弟子礼,恭敬唤道。
他现在的形象委实谈不上太好,额头上还有一大块污迹。可依然是仪态端方,一如从前,不见半点落魄。
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曾经的得意门生,秦执中横眉冷对,斥责道:“愚不可及,简直愚不可及!老夫哪里有你这样的门生?”他情绪太过激动,几乎都要站不稳。
师兄赶忙扶住,也是哀其不幸的看着江逾白。
科场舞弊案会查期间,三人是见过一次面的,只是那一次也还是因为政见不同,闹得不欢而散。
再见面,也还是要不欢而散的。
“你和陈简斋那厮有何分别?!要老夫说多少遍你才能知道,这天下从来都是陛下与士大夫共治,他陈简斋要走的就是一条死路!”
“前番整顿吏治,什么考成法,得罪朝堂多少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江逾白开蒙的早,三岁开蒙五岁入学。
拜入秦执中门下时,还是个幼童,是那时一干师兄弟当中年纪最小的,加上长得好人又懂事听话,天赋才情一等一的好。
可以说是秦执中的“掌珠”也不为过了。
秦执中对江逾白的确是倾囊相授,不然也不会有江逾白的六元及第。
没有正魂的江逾白,不是什么生而知之者,如果他想要什么、想知道什么,这都是自己去学习、实践的。他生而有之的,只是比寻常人要聪明一些,仅此而已。
那时师徒也是关系极好的。
只是师徒二人,终究是志不同道不合。
这个苗头早有端倪,在江逾白考完府试之后,开始被秦师带着看朝堂政治时,两人就有分歧。
兴许是因为彼时江逾白尚未进入朝堂,想事情总是想的那样理想,眼珠子都不带瞧一下底下污浊的。
秦执中不一样,他离开了官场,但惯性思维依然在。
秦执中是个好人,民间广有其乐善好施的名声。
但在他的认知视角里,为了维持朝堂和天下的稳定,百姓是可以牺牲的,只是牺牲的代价大小与否。
苦一苦百姓,日子总能过去的。
所以在秦执中看来,像首辅那样试图变革,之前是整顿吏治,如今是丈量田亩,再后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这就是在动荡天下。
江逾白就是走偏了路,不然凭他的履历,从翰林院出来,就可以进入六部熬资历。
等到时间一到,入内阁成为内阁辅臣,如果政治手腕过硬的话坐上次辅、首辅、太子帝师的位置都是指日可待的。
原因无他,科举史以来第一个六元及第就是最好的光环。
“你听信陈简斋的鬼话就是取死有道,你看他志大,却不知他才疏。如今朝中君臣相得,恰如彼时赵宋神宗与王安石。”
“可天子会永远相信他吗?”
“只要陈简斋一朝势弱,会有多少人迫不及待地上去咬他一口,直至叫他不能翻身。”秦执中这一番话也已经是第二遍说了,可江逾白依然顽固不化。
“你折服于他?他却是牺牲了你。”秦执中最终点出了这一句关键。
师兄听这一句话听的心肝有些发颤,连忙叫住:“秦师……”
江逾白眼帘低垂,还是那副对待师长恭敬有加的态度,可说出的话却更叫秦执中恼火:“士为知己者死。”
秦执中冷笑一声:“可是你不是孤家寡人,你的愚不可及牵累了你的族人,你看看他们,此一去岭南不知多少人,要死在途中。我只问你良心可安?”
“世上安有两全其美之法?”
“可你本来前景光明,明见你告诉为师,你难道心中真的没有悔过?”
江逾白答:“是我一个人的光明好还是天下人的光明好?秦师,首辅当真错了吗?我当真错了吗?”
秦执中冷笑:“这天下说是天下人的天下,不过是他朱家的私天下。陈简斋大公似奸,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私心私情?”
江逾白莫名道:“不会一直如此的。”
秦执中看着面前这个风姿有损,但气度不改的年轻人,这曾经是他掌中美玉,惹旁人无数艳羡,而现在:“才人见忌,自古已然。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1】
这一段话仿佛忠告,又仿佛是讥讽。
师兄在一边看着干着急,想插话但又不好插话,只能干巴巴的看着,两个人之间争执越发激烈……
准确的来说,是秦执中单方面的激烈,而小师弟…说句不好听的话来形容,那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一次的会面依然不欢而散。
可秦执中还是想要让江逾白知道是他错了。
“明见,你可还记得我们在路过应天府时,看到的那一副百万纤夫拉漕运的场景?你当时同我说你为官就是想为他们求存。”
“可现在你又拿什么来改变这一切呢?他陈简斋急着赴死,可你?你要做的事现在还能做吗?”
江逾白沉默不语,像是无法对这句话给出答案,又或者是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
秦执中摆了摆手,让师兄扶着他,转身要离开。
青年出乎意料的开口:“不在庙堂从政,却未必不能为政。”
在《论语》一书中,当官叫做“从政”,实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叫“为政”。他讲着词语之间的细微分别,却在事实上没什么分别。
秦执中意兴阑珊:“罢,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你自行且去吧,此后便莫要再以师徒相称。”
这便是再无关系的明示了。
江逾白躬身应是。
师徒二人最终背道而驰。
然而在走出去十几步远之后,师兄搀扶着秦执中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他偏过头,用余光看到了那道身影,意有所指道:“秦师,江明见终非池中之物矣。”
雪压竹枝低,虽低不着泥。【2】
这岭南路上,首辅一定会照应着江逾白,只要江逾白还活着,有朝一日,未必不能起复。
秦执中叹了口气:“也罢也罢,我门下岂能有无信义之辈,他既不愿以死明志,好歹师徒一场,为师便帮上他一把又何妨?”
仿佛刚刚几乎要对着江逾白老泪纵横那人不是他一样的冷漠。
“安排下去…处理干净点。”
*
杀了他。
*
他会杀了我。
*
江逾白清楚这一点,但他佯装不知,平静地走回到了大队伍中,他回来之后,张百户就没有再仁慈的给这些戴罪之人继续休息的余地了。
队伍重新慢腾腾的向着南方行进。
马蹄声碎,风声呜咽。【3】
不知多少枯骨埋路。
看来要尽早弄出些能够防身的武器了,解差腰间的佩刀就是个极好的选择,江逾白心里是畅想着解差的佩刀的,手上却是只能在磨木棍,以求磨出一个锐角来。
不管多少枯骨埋路。
走下去——
作者有话说:——
【1】“才人见忌,自古已然。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出自张居正,大意是虽然有才华,但不应轻易使用,而应珍藏其才华,以保全其精华。
【2】“雪压竹枝低,虽低不着泥。”出自朱元璋《咏竹》
【3】“马蹄声碎,风声呜咽。”出自毛《忆秦娥·娄山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