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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拔除 因为江泰和临终前的遗言……

因为江泰和临终前的遗言, 江逾白在族中的地位没那么尴尬了。

他得到了族人些许的谅解,但也仅限于晚上能坐在一个篝火堆烤火——当然,这也不排除江逾白是他们之中唯一识得一些草药能以备不时需的能力让族人们稍加宽宥。

但,更多的时候, 江逾白还是一个透明人一样的存在。

江逾白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行动, 去缓和他和族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他以后要做的事情来说, 这些人是离他越远越好,最好是当他死了都成。

所以现阶段, 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就足够了。

要是自己哪天体力不支昏倒了, 有着族长的托付,族里也不会完全不管他。

面对不可计量的危险未来, 团结是人们能做的最有用的事情。一整个族的人,抗风险能力要远高于他一个人。

江逾白自己是个弱柳扶风的,这点他还是有那么一点自知之明的。

另外……

江逾白的视线移到了队伍左侧,坐在马车上负责督促犯人行进的张百户身上。

他一心二用, 一面余光留意着张百户, 江逾白的手也没有停下时不时翻翻路边的丛林, 找出些可用的植物作草药。

他身侧跟了三两个族人, 都是卯足了劲儿装作浑不在意,实则一点没掩饰的死盯着江逾白的动作, 以及被江逾白选择摘下来的这些草的特征。

江逾白有些无奈。

这和在他耳边大声密谋有什么区别?

江氏一族算是积累良久,从他这一代才开始正式想着科举入仕。

其他大多数族人,也就识得几个字, 平日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地里刨食, 很多时候都显得很……嗯,淳朴。

农人有农人的狡黠,农人也有农人的淳朴。

只是江逾白这个人太特殊, 大家对他的观感都很矛盾。

曾经的一族骄傲,现在却是全族的罪人,尽管这罪名老族长说与江逾白无关,都是那些贪官、恶官害得,可大家真不是那么容易能放下的。

江逾白把手伸过去,摊开来给这些个围在他身边大声密谋的族人们展示了一下他择的药草。

“这个是黄花地丁,现下天气炎热,晚上喝稀粥时,加在粥碗里一起闷熟,清热解毒是再好不过的了。”

大声密谋的几人等江逾白真把他们想看的东西送到眼前时,反而又不敢看了,默默转移视线,假装自己不存在。

还有个大兄弟动作上更加直接,拖着镣铐刷刷两步,扯开了好一段距离。

嗯,这一切都是面朝着江逾白完成的,眼睛还装作不经意在看前面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媳妇。

江逾白忍笑。

没办法,他没接受过专业训练,在这样的事情上很难忍得住……是真的忍不住。

这样的安宁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队伍中部的位置,忽而有人抱着孩子逆行,一路来到了队伍的最末端,慌张地左右四顾,最后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正在择草的江逾白。

“白哥儿,白哥儿!”

妇人慌里慌张的,险些要摔倒,好在旁边有人扶了她一把:“我儿,我儿不知为何,忽然就开始上吐下泻了。”

妇人眼眸通红,把孩子递到了江逾白眼前。

江逾白恍惚了一下,这才定睛去看那不过四岁有余的小童,只见这孩子面如金纸,浑身都在不受控制的打抖。

他忍不住皱眉,上手把住孩子的脉搏,一面追问:“不是忽然的吧?上吐下泻之前,应该还有些别的症状。”

妇人支吾起来,但一看孩子的模样,一咬牙才道:“是昨晚就发了热,今日好不容易退下热没多久,就这样了。”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拖到这个时候才来找江逾白。

江逾白看出了这位母亲、妻子的难言之隐。

他记得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不是个好相与的,只有占别人便宜的份儿,一点好心都不会给旁人。

庸碌半生,被自己牵累流放岭南,厌恨是不会少的。

又怎么会叫孩子来受江逾白的恩情。

只是,这孩子的症状拖的有点久了,现在又是流放路上,药材、环境、休息时间都是没有的。

江逾白虽然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月婶,你别急,我记得这一带刚好就有对症的草药,春儿一定会没事的。”

队伍末端的动静闹得这么大,走在中间的江玉成自然也听到了,他看着平日里活蹦乱跳的春儿,心下隐忧,悄然间脚步便放慢了

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队伍末端去。

看到江逾白把完脉在和月婶交代什么,江玉成没有第一时间上去,而是多等了一会儿。

等月婶慌忙听从江逾白的离开去找能入口的水之后,江玉成上前眉头紧锁,问江逾白:“春儿还能活吗?”

“我尽力而为吧,有些药材不好弄,估计要进林子里。”江逾白也没有隐瞒,直接坦白道。

“剩下的,就只能看那个孩子自己了。”

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进林子。休息时间进林子都是不让的,倒不是解差怕犯人偷跑,就是单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已。

江逾白很明显只是以个人行动的角度在考虑这件事。

见对方半天没再说话,还在等待下文的江玉成莫名有些不爽,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股不爽是从哪里来的,没好气道:“什么事都得是自己做是不是?那药草要些什么样的,你倒是说啊。你小时候占着茅坑,不还是我给你送的树叶子?”

江逾白不是打小就在书香门第里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他幼时就是在乡野间长大的寻常孩子。

和江玉成之间互相攥了不少对方的黑历史。

江玉成说的这话是确有其事的,但是这种亲昵的开玩笑一样的话语,放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难免尴尬。

江玉成反应过来,一时无言以对。

他也是看得开……马上就撒丫子准备撤离尴尬现场了。

江逾白却用一句话叫住了他:“你偷偷往爷爷茶碗里放□□最后被爷爷揍的时候,我也替你求情过,至少少打了一板子不是?”剩下九板子一顿也没少。

从这点上能看出来,某人并不擅长砍价。

“不说这些了,有事要请你帮忙。”

江玉成努力忘却刚刚的不愉,强自镇定:“什么事?”

“这孩子的症状有些像时疫,”

时疫?

江玉成脸白了,这是天要亡我?他还没有留下后人传宗接代呢!

江成业那个傻小子是不成的,虽然身体倍棒但不够聪明,他还打算和芸娘再生一崽子呢。

“但不是,这点你放心。”

青年说话恶趣味的大喘气了一下,收获了江玉成的想打他但到底没打下去的巴掌:“但解差们是不会管这些的,所以在我弄到药草之前,别让解差注意到那个孩子的症状。”

“你多看顾一些。”

两人达成了共识。

*

响午日头正盛,族人们一停下来就各自找树荫边喘气歇息。

江逾白去找了解差,表达了自己希望能进林子里采些药草的请求——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解差老爷没给你一棒子都是好的。

但是,张百户在。

虽说这位张百户不怀好意,同时拿着两份钱,但他的确就是目前江逾白的后台。

江逾白顺利进入了林子,身边还没有解差跟着。

这样的自由,让不少族人都目露复杂的情绪。

张百户也在其中,他看着江逾白的身影,刚要打瞌睡就有人递来了枕头,他意味深长,琢磨着等会儿用什么理由脱身,去悄悄处理了这位小江大人。

之前他就一直想动手了。

忍了半个月,总算找到了机会——自然,这里也有张百户的其他考量在,哪有出京就让圣上亲自恩宽之人暴毙的道理。

这不是在打圣上的脸吗?

谁知道张百户还没离开解差的队伍呢,江逾白就从林子里又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看上去惊慌失措的,一点没有平常的淡然模样。

镣铐限制了他的行动速度,凌迟的后遗症则让他喘息都艰难。等江逾白来到解差们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十分狼狈了。

张百户收获了一个自己的意料之外的好消息。

“你说林子里有麻匪?”大黑低声惊呼。

他们都是走过这条路的,路上哪里不安全、哪里安全心中都有数,这个路段,哪里来的麻匪?

且不说是不是真的有,就算真的有,这里的麻匪难道靠抢这路段的破村子过活?

可笑。

张百户却是郑重其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在前头带路,我去看看,说不定是真有麻匪的探子也不一定。”

听到百户要出马,大黑几个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安心地坐回去继续吃饭。

张百户是军中夜不收出身,军里能进夜不收的,哪个不是个中翘楚?

一两个麻匪探子,还真不在话下,再来两个都能打穿。

再者,张百户自己也是不信江逾白这胡说八道的什么麻匪探子。他们就是押送流放犯人而已,都是一穷二白叮当响的,麻匪能看上有鬼了。

再怎么聪明的读书人,也不过是从小读圣贤书读到大而已,不通庶务的货色。

张百户和大部分武人一样,对只会满嘴“之乎者也”的文弱书生的态度都是很轻蔑的。尤其是他看到林子里江逾白所说的有人的行迹,都是些野兽的兽迹时就更加轻蔑了。

张百户跟在江逾白的身后,手已经在摩挲着腰间的刀了。

再走深一点,再走深一点……

猎人并不言语,而是缓缓将猎物驱赶进包围圈。

江逾白估算着距离也差不多了,直接停了下来,手指向林子的某一处,毕恭毕敬一样:“百户大人,他们就在那里了。”

张百户轻嗤一声,跟着江逾白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懵逼了:?不是,还真有?

本来在密林里狗狗祟祟藏得好好的结果忽然被指出来的麻匪也懵逼了:?

不喜欢说谎都是以诚待人的江逾白:微笑。

这鬼地方还真有麻匪,这麻匪是穷疯了吗?

张百户首先就是感到离谱,因为他真的看到了两个脑袋瓜子,不过这两位一看就是不是什么手染鲜血的大恶人,身上一点杀气都没有。

麻匪则是很无语。

他们两个本来就是新人,新人不就是干最苦最累的活计的?

顶头大哥叫他们来看看这支流放队伍有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不拘是钱财还是女人。

结果……现在……还被解差给撞上了。

解差啊……

两个麻匪腿肚子都在打战,都是平头老百姓而已,平日里最多也就杀只鸡,哪个不怕当兵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一句“兵过如蓖”了。

两个麻匪恨恨的,早知道刚刚就不放走江逾白了。

江逾白在林子里的确是注意到了这两个麻匪的,他很确信这两个人也看到了自己,不过他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装作不经意的又转了出去,一路上顺手做了些小布置。

麻匪们本来也就没胆子杀人,见他走了,便继续看流放队伍里哪家小媳妇可人儿了。

麻匪与解差对峙。

张百户眼睛亮了,他手从腰间佩刀上挪开。

这不是瞌睡来枕头是什么,他上前两步,和麻匪们面对着面,实际上则是已经在默数,准备反手给站在他后面的江逾白一刀毙命了。

谁知道江逾白干脆没等,他直接就是一石头对着张百户的后脑砸了过去。人体的后脑是最脆弱的,脑干和延髓是人体的生命中枢,但却没有骨骼的保护。

哪怕是以江逾白现在这样身体素质,也是轻松破开了张百户的防御。

这一下,直接就给张百户开了瓢。

血花没怎么飞溅出来,全染在石头和头发上了。张百户的后脑很明显凹陷下去了一块,随后没有半点挣扎,身体直接就软软倒了下去。

在两个麻匪面前,露出了他身后侧方站着的,还举着石头,面上古井无波的江逾白:“别怕。”

麻匪:……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他们几个,到底谁才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麻匪?

这位是敌我识别系统出错了,打错了人是吗?

两位麻匪相视,都是困惑:“这是咋了?”、“我也不知道啊,他上来就给自己人咔咔一顿锤,还叫我们别怕他。”

江逾白笑了。

这颗钉在流放队伍里的钉子,终于被他拔了出去,心里自然是愉悦的。他想要笑,便就笑了,哪怕弧度非常小。

这两个麻匪对张百户来说是好枕头,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好枕头呢?

麻匪们本来就精神高度紧张,现在看到江逾白那个残忍的笑,腿肚子打战的比刚刚的对峙张百户的时候还要狠。

至少刚刚还没咋见血呢。

这人看着文弱,下手却忒狠。

江逾白丢开了石头,压住想要喘息的病理本能,尽可能稳住声息道:“这位大人身上还带着些银两,二位如若不弃的话,尽可以拿去花用。”

“今日在此,便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个倒霉解差摔了,后脑着地没了声息。”

麻匪们被杀气慑得有些战战兢兢。

“是是,我们刚好路过,这才捡了漏。”

江逾白蹲下身,抽出张百户腰间的佩刀,在麻匪们的积极配合下达成了一致意见,相互交换了武器。

麻匪们得到精铁锻造的军式佩刀,江逾白则得到了一把小巧的易于隐藏的武器。他达成了所有目的,面朝两位麻匪,后退了几步。

双方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麻匪这活不好做,过得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二位若是能回头,还是尽早抽身吧。”

留下一句忠告,江逾白拎着肉,转身离开,看他的身影,一点都不像是被镣铐束缚的行动笨拙。

嗯,刚刚动手的时候也不像。

唰得一下就开瓢了。

“…他人还怪好的嘞。”

望着青年离去的方向,其中一个面相更加憨厚的麻匪,忍不住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目露向往,长得好看又不显得凶恶,娶媳妇都不用彩礼钱了吧?

同行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那石头是没拍在你身上,还他人好。”

“他给这当兵的开膛破肚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依我看,至少手上人命两位数起步,这带着肉回去,说不定就是拿来吃的。快点搜身,赶紧走了!”

“走?走去哪?”

憨厚汉子有些不理解,顶头老大交给他们的任务都还没完成呢。

“等会儿你不想看到其他解差也进林子里来要我们小命,就动作快点赶紧走!”

事实也正如这个麻匪所猜想的那样。

江逾白在走之前,是特意拿走了点特产的,借用了一点对方的血肉摁进怀里,让自己看起来也受了刀伤的一样。

所以当他半身是血,又一次踉踉跄跄地跑出林子的时候,包括大黑在内的一干解差都惊呆了。

夜不收出身的张百户居然栽了?

江逾白演的入骨三分,畏惧和后怕交杂,腿肚子都在打颤,手还在死命捂着自己的伤处。

大黑等人甚至没有细问,瞧着好像事态超出预期,管你什么百户千户,保住小命最重要,哪里还能管的了别的?

就他们这大猫小猫三两只,真遇上麻匪大部队,那是给人送菜呢。

要知道,这可是张百户都没了啊。

张百户的死就是极大的威慑了。

要知道流放犯人兴许还能活,但他们这些官府出身的,那一定是十死无生的。解差们慌忙行动起来,拿着棍子就开始催促流放队伍中人赶紧起身赶路。

还休息?!再休息就别想醒着了!

“身负刀伤”的江逾白无人搭理,也只能是默默一边流血一边跟在队伍后面挂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林子,风吹动林中树叶哗啦哗啦作响,仿佛有几十人的队伍正在密林中穿行一样。

这一番动静,把本来就是不是什么特别精于武艺的混子解差们吓得够呛,直接带着队伍跑了起来。

江逾白:…坏了,玩脱了,这下要追不上了……

还好是江玉成和春儿她爹知道江逾白还有点用处在身,回过来架着江逾白就跟着队伍一路狂奔。

“你无碍吧?”江玉成气喘吁吁,还不忘追问。

江逾白被架着跑,也依然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回答起来断断续续的,像是下一秒一口气喘不过来人就要直接走了。

“没…没咳咳咳没事……”

这双人挂件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第102章 夫子 晨光渐起,昨夜起了薄雾……

晨光渐起, 昨夜起了薄雾,不过破晓时分就自然消散了。

江逾白醒得很早,在周边林子边缘里逛了一圈,再出来的时候顺带观摩了一下今日的日出。

也是少有这样的闲时。

等能见度更高了, 他才找了个地方开始给自己的伤口换药。白日里要各种装病痛缠身, 也就只有这会儿能好好上药。

换药的地方自然还是右胸的那一处伤, 环境恶劣,饭食也没好到哪里去, 江逾白恢复的不算好, 但好在没感染。

江逾白低头看去,那个碗大的坑被刽子手的高超技艺片成了向内绽开的莲花状, 在他胸膛上,颇有一种重峦叠嶂之感。

他抹上药,琢磨着怎么装自己命不久矣更加可行。当过演员,这些只是信手拈来而已, 更多的琢磨的是合理的缘由。

张千死了, 江逾白没有。

如果他一点事没有的话, 指不定幕后之人, 他的师长还要二次买凶杀人。江逾白装得半死不活吊着一口气,能极大避免这种可能性的再次发生。

毕竟他这负面buff都叠满了, 砍了个刀口,身上还有镣铐,一日要行近二十几里路, 吃不好睡不好, 就算勉强苟到了岭南,也难逃一死——就免了师长的麻烦。

其次,等到了岭南, 死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举两得。

江逾白拢好衣服,从树后出来,就看见江鸣拿着今日的饭食过来。

朝气蓬勃的孩子们,是在这气氛压抑的流放队伍中,是少见的明媚。

“兄长——”

如今他们的流放之路已经走过了大半程了,有江逾白半吊子的医术在,以及背地里其实有部分解差暗中照料,这一路上也算是风平浪静。

江氏族人并没有出现减员的情况,就连妇孺都没有被欺辱的,这是实属不易的。

可族人们心里都还在畏惧着据说是瘴气之地的岭南,也不知落脚该在何处。到时候又要开荒养田,现在不死,到时候也是要饿死的。

甚至有人都在想,这一路干脆不要结束好了,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好歹还能有碗稀粥和菜团子呢,不至于活活饿死。

孩子们是没有那样遥远的忧虑的。

比起种田浇水,他们更喜欢跟着族里的新夫子读书识字。

这个新夫子,自然也就是江逾白了。

江鸣拜师之后,顺理成章的,江逾白就有了一圈的小徒弟。家里大人有看不惯江逾白的,也一样是厚着脸皮让孩子一同进学来。

反正也不用交束脩,不听白不听,识得几个字,只有好处没坏处。

孩子们最开始都是心不甘情不愿,但跟了几节课很快就自觉了起来——原因无他,夫子讲故事太好听了!这是一路上为数不多的快乐。

江逾白来者不拒,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权当是打发时间。

“兄长,今天要讲些什么?”江鸣兴冲冲的。

江逾白端起粥碗,喝了一口,慢条斯理道:“温习一下前几日学的字,然后学一个新的字,最后就讲讲生水生食的故事。”

在讲学时,江逾白时常会插入一些现代医疗卫生的相关知识,虽说现如今的岭南已经和百年前那必死的流放地已经是相去甚远,但该注意的地方还是要注意。

上次孩子们就听到了原来河水底下的河床会抬高,所以河水才会跑出河道去祸害庄稼,大禹原来是靠土来治水的。

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最讨孩子们的欢心。

“夫子夫子,今天学什么字呢?”

有个小萝卜头吃完饭也欢快地跑了过来,迫不及待的问。完全忽略了他爹在他后边乌黑的脸色。

其他小萝卜头也陆续围了过来。

他们能学认字的时间并不多,也就吃饭这点时间,所以大家都很珍惜那些小人画一样的字。

有个年轻解差也熟稔地坐了过来,孩子们也是见怪不怪的,只是和这个解差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今天学我们的姓氏。”

江逾白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拿着江鸣早就准备好的石块在地上写出一个“江”字来:“什么是江呢?”

春儿积极回答:“是水,很多很多的水。”

“不对,哪里都有很多很多的水,江是比河要大的东西,有长江!”少年人反驳。

“奔流不止、生生不息的,就是江。什么是奔流不止?是永远不会停下来的。什么又是生生不息?是不会消亡的。”

江逾白细细和这些孩子们解释,在他画的象形字里,一个正在行走的人站在水边。

他在讲的是这个“江”字,但又不只这个“江”字。

“那我们的姓好厉害啊……”

有孩童雀跃起来,因为是很厉害的东西,所以听起来自己也很厉害。

江逾白摸摸这孩子的脑袋。

几个小萝卜头拿着或是树枝,或是石块的东西,在地面上七歪八扭的写“江”字。

年轻的解差没有动,只是多看了两眼江逾白写的那个字,他也是旁听的学生,但碍于身份,也就只是旁听而已。

休息的时间很短暂。

解差们很快就过来开始赶人了,慢一步就是一棍子。

他们今天似乎是格外的急切,孩子们这边有这个年轻解差,他喊了一声,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孩子们便作鸟兽散,各自回到了爹娘身边去了。

年轻解差又朝江逾白点了点头,然后才回到解差队列当中去。

江鸣在青年身边站着,鬼精鬼精的:“兄长,他还没有付束脩呢,白听的。”

他当初跟着兄长开蒙,可没好意思厚着脸皮白听,就算是在流放路上,没什么趁手的东西,江鸣也还是自己编了两双草鞋作束脩礼。

拜江鸣所赐,这几个小萝卜头给江逾白带来了估计这条流放路上都穿不完的草鞋。

江逾白只是笑笑,也没说话,愿意学习的都是好学生。

一队人马继续出发。

习惯了沉重的镣铐、脚上也磨出了厚厚一层茧子之后,江逾白已经很习惯带着镣铐走路了,只要不跑起来……

“兄长,你看着心情不好,是不是有谁不好好读书惹你生气了?”

江鸣年纪不大,但很自然的就混成了几个小家伙的头头了,尤其是江成业,家里的独苗,更是格外黏江鸣哥哥。

江逾白摇摇头:“就是有点累了而已,昨夜没睡好。”

江鸣这孩子总是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敏锐和机灵,江逾白自身情绪变化本来就极小放在一边不说。当初在密林中自己手刃张千的事情、自己分明不曾受伤,但那事之后一直在装伤重难愈的事情……

如此种种,天性好奇的孩童却从来不问。

江鸣体贴懂事的让人感到怪异。

今天之所以解差催得急,背后是有缘由的。

解差们早早就选好了人手,准备进城采购补给。也是终于能见着人气儿了。

一路紧赶慢赶,在解差的棍子威逼利诱下,一队人马总算是赶在黄昏时刻,抵达了目的村镇。

犯人们是不能进城的,那是少数被选出去能干力气活的、或者私底下又和解差们通融一二的幸运儿才能进去。

江逾白两袖清风又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是没有他的份的。

不过江玉成在进去之前还来找过一次江逾白,问他有没有什么药材是要带的。

和一般认知中流放犯人应该是手无寸银不同,这队伍里除了江逾白两袖清风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在头发里、衣服夹层、鞋底、腰带等地方藏了些东西。

狱卒们搜身的时候也不会刻意去拿走这些东西,因为这一部分银钱是押送流放队伍的解差的。

利益分赃是不成文的规矩。

江逾白也细细说了几样药材,江鸣在一边听着,偶尔跟着补充:“兄长说的是类似长这样的……”云云。

江玉成听着生气,终于忍不住打断:“江鸣,你管江明见喊兄长,怎么管我喊玉成叔?你兄长比我还年长三岁,老爷子怎么教你的。”

江鸣笑得灿烂,还是喊:“玉成叔。”咱们辈分是各论各的。

江成业也被带偏了,小小一只跟在江鸣身边,也朝自己爹喊:“玉成叔~”

这不成器的儿子,江玉成黑着脸,撇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江逾白。没好气道:“你看你教的都是什么学生,一点礼数都不懂。”

江逾白眨巴眨巴眼睛,一副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的样子。

江玉成一个人打不过三个人,果断转身就走,跟上了解差们进城的队伍。

江鸣盯着一小队人入城的身影依依不舍的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低头开始用树枝在地上练字。旁的小萝卜头都还在吃饭呢,他的饭碗却已经干净的像水洗过一遍了一样。

一粒米都没浪费。

和江成业那下巴上有洞的吃饭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娘还得给个空碗给他兜着。吃完了手里的,再拿吃空碗接住的漏出来的稀粥。

江逾白看看自己才喝了两口的粥,又看看那个干净见底的碗,然后又看看自己的粥。在有了对比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进食速度有多慢了。

树枝在地面上划拉,发出悦耳的摩挲声。

“这一笔错了。”

江逾白指正,同时用手指在空气里滑动了一下,以表示笔画走向。

江鸣便跟着一块写。

饭后其他的小家伙也都围了过来,叽叽喳喳的开始默写这些天来学过的字。夫子可说了呢,要是他们今晚默的都好,就讲上回没讲完的孙猴子的故事。

兴许是看孩子们练字,勾起了江逾白一些对于过往的感慨。他的诗才不行,只能算是中流水准,但书法却正好和诗才成反比。

只是也许久没有写过字了。

江逾白也跟着一块在地上写写画画,一气呵成书写了九行诗。

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力道没控制好,树枝拦腰咔嚓就断了,平添给这诗几分戛然而止的苍凉感。

小家伙们围观,每个人也都就认识那么几个字,零零碎碎的拼在一块也不成句子:“同、人、市、三、一……”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

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人饥人腹。

男肉腥臊不可餐,女肤脂凝少汗粟。

三日肉尽馀一魂,求夫何处斜阳昏。

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妇得终老。

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他们并不能读懂这首诗,便七嘴八舌的问道:“夫子,你写的是什么啊?”、“夫子,为什么你写的字那么好看?我的怎么不好看?”、“你笨蛋吗?夫子的手比你的大啊。”

“这是屈先生的《菜人哀》。”

江逾白换了根新的树枝,把最后“不早”二字给补上了,他只说了这诗词的出处,转而就开始检查大家的课业完成情况去了,并没有继续解释诗词内容。

“你们须勤加练习,才能得一手好字。你们看我写的尚可,也只是手熟而已。”

不过,单就这个诗名,也足够了。

兄长注意力在其他同窗身上,江鸣就悄悄跟在后面,默默的擦去了这首《菜人哀》的痕迹。

今夜月色明媚,放眼望去都是不见云彩的,圆润的玉蟾近乎把一整片大地都拖进了寒月笼罩下。解差们没有回流放队伍这边,只留了两个人看着。

倒是难得能松快一点。

大家都是满心期许的等待着族里男人从镇里带回来的好东西。

第103章 坍塌1 “爹爹——” ……

“爹爹——”

小萝卜头远远的, 一看到江玉成,就迫不及待的冲了过去,眼睛里都能放出光来。

在其他族人面前,江玉成顿觉倍有面子, 也忘了前不久逆子气他的事情了, 扛着货的胸膛都忍不住挺了挺。

一边的族人亲戚倒也配合, 乐呵呵的夸:“成业这孩子,看着就皮实, 这么黏你爹呢?”

江成业跑到了近前, 刚巧就听见了一旁的大人调侃他的话,不过他眨巴眨巴眼睛也没怎么听懂, 甚至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和他说话。

所以小家伙一转头揽住江玉成的腿,开口就是。

“爹爹,你去城里给我买夫子说的东西了吗?爹爹,夫子今天又说了别的好多有趣的事情, 爹爹, 夫子说……”

他是个小话唠, 声音稚嫩, 听着倒也不觉得反感——嗯,这是对别人而言。

江玉成可就不这么觉得了。

怎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夫子夫子?

亏他刚刚还浪费那么多情绪…这儿子还没长大, 怎么就不中留了???

好你个江明见,自己不想成家立业,就来抢他的孩子。

于是放下货之后, 江玉成气势汹汹地牵着江成业就去找江逾白。自然他也不是那么幼稚的人, 主要还是去送东西给江逾白。

拿些药材。

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交情…江玉成,还是不想看着江明见就这么死在半路上的。

芸娘也在后面跟着提了些东西。

只不过在走到江逾白附近之后,她就不再动了, 甚至还往回退了两步。

江成业则是和自己拘谨的爹娘都不一样,他立刻就扑过去喊夫子,一口一个比喊爹爹还亲热。

江玉成这个当爹的,立马又把孩子给捞了回来,色厉内荏道:“多大的人了,还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

“江明见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礼数呢?”

江成业委屈巴巴,就去看江鸣。

江鸣?

江鸣才不看这个笨蛋。

江玉成赶开几个孩子,面上也严肃了起来。

“江明见,我有事同你说。”

“请说。”

“我进镇里打听了一下我们现在是走到哪儿了,前头有人逃荒,怕是要同我们撞上。”

这一路上虽然都是平静的,但这平静只是偶然而已,但偶然终究会结束。

江玉成怕就怕这些人饿急眼了,这批逃荒之人,规模可不小。听说是旱了好大一片地方没下过雨了。

解差要是没镇压住,他们这一族大半人交代在这里都是有可能的。真正饿到了一个境界之后,什么人性兽性都抛开了,脑子里只剩下食物。

江逾白也是正襟危坐的。

“你同族里人说说,一定叫他们别滥发好心,小心招来祸事。也不要乱看胡说,这些天我们脚程都快些。”

“这是有没有同解差他们通过气?”

两个男人言语间,全然不曾把逃荒者视为是人一样。

一边的江鸣,并未走远,所以还是听到了些,却只觉得说不出来的恶心。可是他很聪明,并没有把这种想法上的转变表露出来。

江逾白二人商量完之后,江玉成一家三口就回去吃饭了。

江鸣也要去给江逾白拿饭,不过却被叫住了。

小童脚步一顿,转身的动作都有些迟滞。

他虽然是背对着江逾白的,但莫名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仿佛要在自己的身上扎出洞来一般。

江鸣回过头来甜甜一笑:“兄长,你叫我有什么事吗?”

“不用急着去拿饭了,饿一顿清醒一点也好。”

“什么?”江鸣不解。

“你刚刚也听到了我和玉成在说什么,心里一定会有些什么想法。人长嘴就是要把话说出来的,你既然对我不满,又为何要隐瞒着?”江逾白讲到这里,似乎是自嘲一笑。

“兴许我不是好人。”

江鸣本不想说的,但是他到底年纪还小,就像本来想要隐瞒情绪,却被江逾白完全看穿了一样。

总角小童憋着嘴,这才终于是低声问道:“为什么不救呢?他们都是没有办法才沦落至此的。为什么还要见死不救?明明救一个就能活一个,活着才有希望。”

“哪怕只救一个,也是一个。”

“他们有了一口吃的,就有气力了,说不定就能走到有水的地方了,说不定就能活下去了。”

“真的能活下去吗?今天活了明天能活吗?这一顿饱了,那下一顿呢?出路在哪里?”

江逾白只是平静反问。

他的眉眼在素色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冷冽。分明只是很随意的坐着,神态和寻常也别无二致,看着还有几分肖似佛堂里的佛像呢。

江鸣却觉得是不一样的,是很残忍的。

江鸣回答不出来兄长的问题,他只能说:“饿死会很痛的。”

他低声喃喃着这句话。

“没有出路。”

江逾白自问自答,不管江鸣口中的痛苦与否。

江鸣咬着牙。

“农人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忙活自己勉强果腹的口粮,但是他们一年种出来的粮食,真的只能够自己勉强果腹吗?”

“是种出来的粮食,只能留下自己勉强果腹的部分。”

“从前朝廷赋税明明不重,可为什么每次一到灾年,还是有很多人被逼的不得不卖妻鬻子?”

“朝廷每年从各地能缴上来的粮食会有一部分进入预备仓,就是拿来专门赈灾用的,各地都有预备仓,为什么少见派上用场?你吃过这些赈灾粮吗?”

江鸣点点头又摇摇头。

“大旱从来旱的都只是农人。”江逾白做了总结。

在这个金字塔一般的社会结构下,苦难从来都是来自于上面。不管是上天还是天子,这些苦难都会如同流水一般,流过上层阶级,沉淀在最底下。

水越来越多就会变成洪水。

洪水会推翻这个金字塔一般的社会结构,然后再重新建造。

在中夏的历史上,这是一个有关轮回的故事。

江鸣听着前面一连串的质问,无话可说,但听到江逾白的最后一句,他不解问道:“兄长,为什么?你为什么说大旱旱的只有农民?”

分明朝廷也会因为大旱收不到粮食,地主自家里的收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缙绅家有余粮,农民家没有,那么为了现在能够活下去,农民就必须出售自己仅有的生产资料、”

江逾白意识到自己用词错误,他很快换了一个更易于理解的词语:“自己仅有的生存之本,他要卖田才能买粮活下去。”

“镇里乡里,能有钱在这样的世道里买田的,就那么几个。大家商量好,都用最低的价买走农人的田地,再随便用些陈粮打发了。”

“一场大旱下来,农民们家破人亡,缙绅们确实可以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卖了陈年旧粮,又低价扩大了自家的田地,所以大旱对他们来说,是好事才对。”

江鸣听愣了。

他这个年纪想要理解这些,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的。

但是,又不是那么困难。因为每一件事情,江鸣都见过,他见过,只是他那时还不知道而已。

“那朝廷呢?朝廷怎么能得好?”

江逾白用一种看无知稚童的目光看着江鸣,他笑了笑,那笑里却还是只有残忍的意味。

“傻孩子,朝廷百官,说白了不也是地主吗?”

江鸣听懂了这些话,他想从千头万绪的杂乱思绪当中抽离出能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这个解答过程注定很困难。

他足足想了两天一夜。

到最后流放队伍和逃难队伍都遇上了,江鸣也依然没想出来。

“大兄,你在想什么呀?我看你挎着个脸都好几天了?”

江成业很是不解,爹爹说,他们马上就要到岭南吃荔枝了,这不应该是一件很让人开心的事情吗?

江鸣不理这个笨蛋。

他跟着流放队伍,从逃难队伍中间的大路穿过去,这些人不知道走了多久,已经走得没有一点力气了,软趴趴地倒在路边,嘴唇干涩,看着流放的队伍,目露希冀。

族里有不少人都被缠上了。

有人磕头,有人哭喊。

“行行好吧,行行好,就给一口粮食,我儿真的要饿死了…”

江玉成已经提前和大家打了招呼,没有人发善心。他们就那样冷漠的从中穿插了过去,还有实在无法只能死命一搏的逃难者干脆上手来抢解差的马车。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他们也得了几棍子。

大黑畏惧嗜杀成性手段残忍的麻匪,可是对这些一脚就能踹翻好几个的灾民是没什么畏惧的。

为了避免这些灾民继续闹事,他拿起佩刀,直接给离他最近的男人爆了头,血花迸溅。

江鸣目睹了这一幕。

他认得这个男人,刚刚跪在月婶脚边求能得一口粮食的父亲,男人有一双饿的一张脸上只剩下一对眼珠子的儿女,妻子已然不知去向。

他大抵能猜到不会是什么好去向。

大黑在被开了瓢的男人衣服上擦了擦带血的棍子,他的举动惊退了其他还想得寸进尺的灾民。

那皮包骨脸上剩下只有一对眼珠子的兄妹,年纪小的妹妹哭了起来,年纪大点的哥哥一言不发,面上是麻木不仁的神情。

解差们没有停下,所以江鸣也不能停下。

他只能扭过头,有些自虐一样要将自己的视线在这群人身上多留几分。

他们离开之后,很快就有几个人上前拖走了男人的尸体,拖去了隐蔽处,是用来做什么呢?

江鸣不愿意深想,他的视线自然地从死掉的父亲身上移开。

他看到了母亲父亲女儿儿子姐妹兄弟,而现在他们全都从身份当中解脱了出来,只是人。

他看着他们面黄肌瘦,看着他们瘦骨嶙峋。

他们的肚皮是隆起来的,里面大概率只是些树皮和观音土。

观音土其实并不好吃,吃了之后还是饿,一点力气都没有。树皮也不好吃,但是如果用火烤一下或者磨成粉的话,总还是能入口的。

“江鸣哥哥,他们那是在干嘛?”

江成业一路上就没停下过自己各种问问题的嘴,什么问题他都想要得到解答。

江鸣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正好看见江成业手指的方向。

那是……

“他们是在易子而食。”江鸣这样回答。

“什么是易子而食?”江成业不解,这个词他是第一次听。

“就是你爹你娘还有我兄长,还有我们两个都很多天很多天没有吃饭了,马上就要饿死了。”

“为了能有东西吃,你爹你娘就把你送给了我兄长,我兄长就把我送给了你爹你娘。”

江成业似懂非懂地梳理着这复杂的人际关系,然后恍然大悟一般长“哦”了一声。

江鸣快速补完自己要讲的话:“这样子他们既能吃饱又不用为自己吃了自己的孩子而难受。”

江成业反应了过来,小脸顿时煞白。

这个故事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恐怖了。看了看自己最喜欢的爹娘,又看了看自己最爱的夫子,最后看了看自己亲爱的大兄。

感觉内心在做什么很复杂的挣扎。

“大兄,能不能让我爹娘吃我就行了?我感觉夫子一个人吃不完我。”

夫子瘦巴巴的,真不像多能吃的样子,浪费粮食是不可以的。

江鸣笑不出来这笨蛋,索性没有再管他,他回忆起了自己之前和族长爷爷相处的某一件事,那是出门去茶馆喝茶,听说书人讲故事。

在说书人的世界里,世界总是刀光剑影,波云诡谲,神鬼志怪的。江鸣很喜欢听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那一天说书人讲的是包青天断案。

旁边有个老爷子听的兴起,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喊了一声:“包大人是个好官啊!要是咱们这也能有这么好的官就好了。”

族长爷爷那时是非常得意的摸着自己的胡子的。他悄悄偏过头来和自己说:“他们没有,咱们有。”

“你明见哥哥一定是个好官。”

爷爷总是最骄傲那个和他的血缘关系都能山路十八弯不知到哪里去的养孙。

现在江鸣想来,其实,兄长和那些当官的也没什么两样,没有爱民如子,也不像是包大人一样。

兄长也是冷漠的,残忍的。

可他会写《菜人哀》。

好像又和其他所有官员都不一样。

江鸣并没有能读懂那一首诗的能力,他也的确不认识几个字,可他恰好就认识这三个字,又那么恰好的知道了菜人是什么东西。

因为他、阿姊、阿兄、爹娘曾经就是菜人。

年幼的江鸣只知道自己所见所闻。

而中夏幅员辽阔,一直是个多灾的国家。

《资治通鉴》记载了1300多年的历史,其中“大饥”这个词出现了41次,每隔三十年出现一次,“人相食”这个词出现33次,大概每隔四十年出现一次。

百姓只有在类似这样的时候,才会作为一串数字,出现在史书的注脚中。

这些江鸣是不知道的,但也许他以后会知道。

也许是因为白日里的所见所闻,解差们今日大发慈悲,让犯人们提前结束了今日的路程。

大家伙儿都身体虚软地四处瘫着,竟然是没有一个人主动去拿吃的,解差们没有像平常那样催着人捡柴烧火煮粥。

江逾白是其中为数不多还有点精力做别的事情的人,他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图,时不时抬头看看天空。

今夜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满空繁星让黑夜都不那么模糊了。青年看着星辰转动算了半年,总算是确定了自己的地理位置。

这也马上就到岭南了啊。

他掐指一算,自己也差不多该死了。

这最后一格电的续航时间未免太长,想着,江逾白看了看某个解差的位置,人家估计也要等不及了。

江鸣沉默着端着碗过来了。一边本来还想逗逗他的江玉成都只能被动跟着沉默,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江逾白身侧。

江玉成是想来聊聊。

白日里百姓逃荒的那副场景实在恐怖,让不少族人都心下难安——是不是到了岭南,他们也会如此。

传说之中的瘴气之地,如何种粮也没人知晓,打渔他们江氏一族更是一窍不通。

今日饿死的他人,明日说不定就是他们。

江逾白安静地听着江玉成絮叨着焦虑,小口喝着粥。

“你倒是说两句啊!”

江玉成静气不足,见青年好似没在听这么严重的事情一样,一时有些气急,他就催了一句。

然后江逾白猛烈咳嗽起来,拿着稀粥的碗都在剧烈摇晃。

这下给江玉成给吓着了,他平常就是个五大三粗、神经大条的人,这会儿都手足无措了起来,想帮江逾白拍拍背吧,又担心等下自己用力过猛给江逾白越搞越严重了可怎么是好?

青年勉强放稳粥碗,偏头就是一口暗红色的液体咳了出来。

江玉成一看,心都半凉了。

咳血,这对现在的医疗条件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意味着病情已经很严重了,是要死啊。

江逾白这边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几个解差过来。

不过看到是个病秧子马上就要见阎王了,大家也没什么兴致,继续回去喝酒吃肉去了——解差的待遇和流放犯人自然是不会相提并论的。

江玉成看着过来又离开的解差,心更凉了。

“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点…”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找点什么,至少手里有活不那么心慌意乱一点而已:“对,我去给你找你之前说那什么玩意儿清热解毒的。”

他想起来兴许有什么东西能用得上,说完就火急火燎的跑了。

这不稳重一如既往,一点没有当爹的样子。

旁的族人看起来就要靠得住得多,月婶忙打水过来给江逾白擦拭。

江鸣冷眼旁观,带着江成业这个小笨蛋,让这蠢蠢的小家伙别在这个时候胡闹打扰大人们。

江鸣心想,都是一群笨蛋。

兄长那堆浆果就藏在不远的地方呢,还是那种很常见的、不能吃,但是会被孩童们拿来做玩具的,有着红艳艳汁水的味涩浆果。

第104章 抵达 江逾白自那天吐过一次血……

江逾白自那天吐过一次血之后, 就仿佛是再回不到过去,时不时就能咳出点血来……一开始江玉成还惊慌失措,看多了之后,他诡异的就看习惯了。

好像明见也没有真因为吐血死了。

所以完全不通医理的江玉成得出了一个终极结论: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比起江逾白的半死不活但至少还活着, 更让江玉成这个代理族长心焦的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呢。

江氏一族都是北方人, 流放路上行进缓慢, 所以身体都在缓慢适应越来越往南这个方向的气候和水土,一路上都没出什么事儿。

但等真到了岭南地界, 因为水土不服病倒、腹泻的就有好几个, 一个个拉的都小脸通黄了。

偏偏江逾白自顾不暇,也没有余力医治, 只能这样边拉边走。

马上就能休沐的解差可不会管你这些个犯人是什么情况,越近岭南,他们催的越急。

这就导致本来流放一路上精神面貌都还算不错的江氏族人,在短短的四五日之内就看着都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了。

愁的江玉成头发都不知道掉了多少了, 比起他家那个没心没肺的傻儿子江成业, 日子要难过得多。

江玉成每日不是去那家帮忙了, 就是去这家搭把手了。也没顾得上管自己家里的事情, 万幸是江成业身体康健,一路上过来一点毛病没有。

旁的孩子没有夫子管教着, 继续温习功课、写字的也很少。他们也多少有点不适应湿热的新环境,这溽暑蒸人的,跟着父母身边显得蔫蔫的。

江鸣是少数还在自己拿树枝习字的。

江逾白没再教, 他却是记得《菜人哀》的一些内容的,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总归是还记得几个字,就自己囫囵去写。

至于……明明他知道兄长一点事没有, 却不干脆去请教的缘故,也很简单。

尽管江逾白不是真的命不久矣,但他也确实是一副残躯,平日里走路都是两个男丁轮换着架拖着走的,已经是一个完全体挂件了。

不然以现在解差们赶路的急切,他早就不知道挨了多少棍子了。

万幸是,这苦日子眼看着就要熬出头来了。

*

“哎,黑哥?怎么是你?不是说这次带队的是张哥吗?”

负责在玉水一带交接的管事早早就在流放地等着了,好不容易见着流放队伍,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大黑提起这事,也是一脸伤感:“张哥……唉…”他欲言又止,总之是丝毫不提拿着张千遗财去花天酒地,找小娘子的事情的。

其他解差也都跟着扼腕叹息,实在是不能更真诚。

“我们路上遇到了麻匪…”

只一句,后面的就不用多说了。

这年头因为大灾小灾、徭役赋税都越来越重,匪患也是跟着水涨船高,朝廷年年剿匪,愣是一点匪患没打下来。

“你们这批犯人还挺不错的,我数数……”

管事也就不再废话,他本也就那么随口一问,结果数完之后,自己惊呆了:“呀,居然全都活下来了……”

嗯,这个估计是活不成了,没全活。

管事话还没说完呢…

就看到了一个靠在别人身上,眼睛紧闭着的青年人——江玉成有些麻了,不对呀,明鉴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虽然看着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这怎么一到地方,就昏过去了?

管事上前,皱眉问:“这是怎么了?”

“大人,就是有点水土不服而已…您放心,人没事儿。”江玉成连忙解释。

水土不服能给人造成这个样子?

这都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吧?

管事是不信的,他抬手查看了一下江逾白的脸色:“你这不会是疫病吧?疫病无小事,我劝你最好交代清楚。”

江玉成不是一个多么有城府的人,他并没有意识到管事这是在刻意刁难,还将人家的问话信以为真,连忙解释道。

“不是疫病不是疫病,流放之前受了刑,这一路上也没个郎中什么的,拖着拖着能活到现在已是大幸。”

“哦?受了刑罚,什么刑罚?你们不都是要受鞭刑的吗?”管事挑眉:“怎么就他到岭南了还不见好?怕不是想要躲懒不服徭役。”

他的同僚在旁边就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赵兄不知道?”

“这一批犯人不就是那科场舞弊案罪魁祸首的亲族吗?圣上仁德,留了他们一条性命,就连已经在凌迟处死的始作俑者,都被叫住了。”

“哦,原来如此…”

那个管事意味深长的,拉长了尾音,笑容中带着隐约几分轻蔑。

江玉后知后觉的感到不爽,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能连声应道;“是是是,正是如此。”

要是江逾白现在还醒着的话,估计就能把江玉成的心理剖析的格外明白。

虽说流放路上艰难险阻,但到底是没遇见什么人,这批解差也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比起言语攻击,他们更喜欢直接物理动手。

就算物理动手,顶了天也就是一棍子。

这一路上不必心忧,可现在,已经是换了地方了。

就比如现在。

两位管事未必是真的收了钱要苛待江氏一族,兴许只是单纯的恶意罢了。

他俩自顾自唱戏也说够了,见江玉成和身后的一干族人都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也没什么兴致继续在这大热天里刁难旁人。

“行了,看在你们还算乖顺的份上,跟我过来吧。”

他们在前头带路。

后面的族人跟上,越往里走,未来几十年要生活的地方就这样缓慢地步入了眼帘之中。

数村木落芦花碎,山骨细,坟寒屋破人憔悴。【1】

只一眼。

也不知是因为空气湿热污浊还是怎么的,大家都觉得此刻胸中一片乌云,难以呼吸。

“孩子他爹…这我们可怎么办啊……”

“这农具都烂了吧,怎么拿来开荒?”

“这得是有多少人死在了这里?那坟也太多了吧?”

族人当中隐约传来这么几句。

“谁是主事儿的?”

两个管事把人带到了地方,这才再次高高在上的吩咐道:“找几个壮年劳力来,上头的吕大人心善,给你们提供了未来半年的口粮还有种粮,农具也都齐备,改明儿就能送过来。”

听到这句话,大家心头的阴霾才散去几分。

至少不用担心,在这待上几天就活活饿死。大家贴身倒是都还余着些钱财,可没有入账的话,终究还是坐吃山空。

江玉成把蔫了吧唧的江逾白交给江鸣和江成业两个小家伙看着,就匆忙点了几个男丁去和管事一道走了。

剩下的族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代理族长走之前也没给安排,大家都是服从惯了的,加上这又是新环境,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做什么。

各做各的都清楚,这一族的人员调动,就有点千头万绪了。

什么事情看着都紧急且重要。

最后还是位大娘,调理清晰的开始分配人干活。

收拾院子的收拾院子,去后山上拉黏土回来修缮屋墙的修缮屋墙,这些破烂农具也要处理一下。

就算是孩童,也都被分配到了各种力所能及的小任务。

嗯,没人扶着的江逾白在地上躺了半天。

他倒不是有意躲懒,不去干活……

江逾白是没想到的,他本来想装病,结果没成想真病了。他的水土不服,比族里其他人的都要严重的多。

人家只是上吐下泻,他却是冷热失温、头晕目眩、全身乏力。

等江逾白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这片破棚屋区也总算是收拾出来了点儿人可以住的模样,他也已经不知道被哪位好心人给拖到了木板床上躺尸。

而拿完粮食回来的江玉成,正端着个破了一个大豁口的陶碗,长吁短叹地喝稀粥。

“咳咳。”

江逾白咳嗽了两声,在这样的湿热环境下呼吸就感觉没有呼吸一样,因为你呼出去的是热气,吸进去的也是热气。

“你总算醒了!”

专注于愁眉苦脸喝粥的江玉成瞬间反应过来,眼眸都是锃光瓦亮的:“我有事和你说!你先吃完饭,等会儿凉了,你吃完我再和你说。”

江逾白的午饭是一碗苦菜粥,他的粥粘稠程度看上去就要比旁人的厚上好几分,回味发苦,但也勉强能果腹。

因为环境和身体的缘故,江逾白有些食不知味。可他很清楚,这碗稠粥估计是从旁人口中节省出来的。

大家不曾明言过,可这一路上态度的转变,从最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变化。

这些不懂医理的寻常百姓最朴素的观念就是病人多吃点好的才能养好身体,所以他们每个人都分出了一些米粒出来,这样自己吃的也不会很稀,同时又能确保留出来一碗稠粥。

江玉成等得很心急,但他到底还是按耐住,心中的焦躁没有在江逾白艰难进食的时候打断他。

苦夏里吃饭是真的很痛苦的一件事情。

尤其是天气还潮湿闷热的时候。

江逾白喝完了粥,擦了擦嘴,蹲下身,就这泥地写写画画起来,一面画一面说了几种江玉成听不懂的药草名字和特征。

“你们收拾院子的时候,若是看到这样的草木,便把他们移栽过来,可以驱赶蚊虫。”

“这地方瘴气浓重,容易被山野蚊虫叮咬,轻则痛痒难耐,重则呼吸困难、冷热失调、神志不清,我们这地方缺衣少食的,还是尽量不要受伤生病。”

江玉成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好端端的说起蚊虫的事情来了?他还有满腹疑惑要问呢,随口就直接应了下来。

——江逾白首先提出解决蚊虫问题的方案是有原因的……

嗯,他现在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没一块好皮了,以现在他身上被叮咬的红点密布程度,如果让那个一开始怀疑他得了疫病的管事来瞧,指定是要把他拉出去直接烧了的。

“蚊虫这个事儿先放一放,我有更加要紧的事要和你说。”

说着,江玉成打开了今天去拿的粮食袋子,都是陈粮,也不知放了多久,一打开就有股奇怪的味道,直冲鼻腔。

这也是江玉成愁眉苦脸的最大原因。

“瞧瞧,这就是他们给我们的粮食。那些农机都烂成那样了,也没管。还说什么那位吕大人心善,无非是另一种程度的羞辱罢了。”

江玉成只是反应有些慢,不是蠢。

他只要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回想一下,就能分析的明白。

“这些粮食这些农具,还有那荒了不知多久的农地,也不知道何年才能把地给养出来?我们可还要服徭役。”

流放犯人的徭役远比普通百姓的更重,也许用一句话可以更直观的概述:只要人不死,就往死里用。

这么一大串事压下来,也难怪江玉成愁眉不展了。

其实,江玉成并不是一个好的领导者。

老族长走了之后,在实际上,江玉成是担不起一族之长的重任的。

本来也不该是他一个年轻人来担此大任,可族里长辈哪个不是被这路上苦楚要去了半条命,谁也不肯接下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这才让江玉成成了族长。

江氏一族一路上没闹得分崩离析,还是因为这一路上也没出什么太大的岔子。

加之江玉成背后有江逾白这么个谋士在,以及江玉成本人善于听言纳谏,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无碍,一步一步来便是了,一口可吃不成一个胖子。”

首辅说过替他打点,看来是中间出了些岔子了。

毕竟这天高皇帝远的。

好在从一开始,江逾白就没想着只靠首辅这一条退路。

江逾白索性坐在了地上,把刚刚写的内容抹掉,又开始讲了起来,细细说自己这一路以来关于如何在岭南落脚的规划。

说到田地要如何合理分配给族里的每一个人?没有男丁的家庭又应该怎么熬过最艰难的一段时期?采用村民互助小组、自评公议等法子进行合理的精耕细作?公用农具要怎么维护和管理?

……

如此种种,两人足足聊了一下午,总算是制定出来了一个粗略的章程。

但很多时候制度是好制度,没有好好落实,或者没有因地制宜因时而变就变成坏制度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样的预案也是要提前做好的。

一直聊到最后,江逾白顺口还提到了一件事情。

“亩产八百斤?”

江玉成惊的直接站了起来。

“明见我读书少,你可别唬我。这天底下真有这样的仙粮?”

江鸣这小家伙本一直在一边安静听着,听到什么亩产八百斤,整个人都雀跃了起来,不禁幻想。

“要真有这样的粮食,哪怕年节不好,也不会再有人饿死了。”

其实饿死的人不会少多少。

但江逾白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笑:“我有什么必要骗你们?”

现阶段那些传说中的高产作物,如红薯、土豆等等已然流入沿海地区,只是还尚未被人发觉和普及开来——这一点,江逾白不是在书上看到的,而是他“看见”的。

“易成活,高产量且耐旱,这样的良种你们也可以多寻一寻,说不定真能找到。”

江玉成和江鸣闻言,两人眼中都充满了向往。

他们是田地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对于粮食有一种特殊的执念,这和士子们想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执念也是一样的。

江逾白没有必要在这样的事情上欺骗他们,那就一定是真的了。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

江玉成也是累了一整天了,看江逾白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主动提出了告辞。

江逾白也没有留他,只是有些不放心,老爷子一样教育道:“遇到事情不要急,慢慢解决就好了。老爷子交代你多少次每逢大事要有静气。”

江玉成捂着耳朵就跑了出去,和年少时别无二致。

江逾白偏过头问江鸣:“眼不眼熟?”

江鸣不解。

青年哈哈一笑,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这就是在说江成业了——

作者有话说:【1】“数村木落芦花碎,山骨细,坟寒屋破人憔悴”出自《西游记》,有删减重组二创。

第105章 跑路 江氏一族刚来,此处时屋……

江氏一族刚来, 此处时屋舍众多,可惜能直接住人的太少。

大半个白日里的忙活,也只是修缮了其中少部分房屋,所以第一个晚上大家都是挤一挤一起睡。

江逾白和江鸣就是里外各自休息的。

不过江逾白躺在床上并未睡着。

倒不是身下硬木板只垫一些茅草硌的难受, 也不是天气湿热、蚊虫叮咬的缘故。

青年抚摸着怀中利刃, 这是和麻匪交换的小刀, 那冰凉粗糙的触感让他有些出神。

他是在等人。

总归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不过看起来也许不是今天,月上中天之时, 江逾白要等的人依然没有来, 他也还是没有睡意,索性披上衣服, 轻手轻脚地起身出门去了。

江逾白所在的这个小屋是整个聚落的角落,从他这个角度向外看去,已经是屋舍宁静,一片祥和之景了。

庭下如积水空明, 水中藻、荇交横, 盖草木影也。【1】

江逾白越过庭中清泉, 继续向外走。

他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此处在山边, 却并不时常有风,空气流动缓慢, 呼吸都是畅快不起来的。只有快走或奔跑时,才能在肺部填充入新鲜些的气。

江逾白咳嗽了两声,敏锐地听到了些许脚步声。

这声音并不像是江鸣能踩出来的。

还是多亏了上一世失明之后习惯性听声辨位留下来的本能一般的能力。

江逾白继续咳嗽, 腰都直不起来了。

在无声与有声之中, 一明一暗,两个人越靠越近。

双方都是胸有成竹的,一个面对着, 一个被朝着。江逾白看着地上渐近的模糊影子,那匕首也被他抓在了手中,捏的指节泛白。

无需回头。

他全情投入咳嗽的演绎中,给了暗中的不速之客足以出手的机会。

江逾白反手,便直接精准无误地扎入了并没有任何防备的不速之客的右胸。他甚至能通过刀尖的触感感受到穿过肋骨时的振动,是生命的振动。

青年这样想着,刀尖轻巧地下挑,劈开了这人的心脏,血液无声地从豁口处淌出。

现在,静默了。

刀尖穿心而过。

不速之客的面部遮挡被撤了下来,是一张熟悉的面庞,那个跟着孩子们一块儿听自己讲课的年轻解差。

他与江逾白年岁相仿,甚至还要更年轻一些。

年轻解差被推力冲击的后退两步,嘴角流出鲜血来,意识迷离前,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在他印象里一直是病怏怏的走两步甚至要被风吹散的人,居然轻松把自己一个身强力壮的兵士给反杀了。

在这一瞬间,他的大脑忽然回忆起最开始张百户的死亡。

说是麻匪?

可是真的是麻匪吗?

已经没有时间再给他思考了,年轻解差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他双目还是圆睁着,不敢置信的模样。

其实年轻解差并不知道,这不是一个武力值的问题,而是一个决心的问题。

他本就没有抱着必杀江逾白的决心,只是想把对方弄晕,让其受凉病得更重,早点见阎王而已。

江逾白却是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两相比较,一个没用全力,一个拼尽全力,解差的落败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尸体要怎么处理呢?

江逾白左右看了看,撑着膝盖喘息,一时有些苦恼。

拖去山里喂狼不是不可以,只是人死之后会比活着更沉重,这种重体力劳动对于江逾白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他本来出来溜达就是想走到山林边给人家机会的。

奈何,这天时地利人不和。

“出来吧,都看完了还躲着做什么?”

江逾白很果断地找帮手。

江鸣有些不好意思的,从树后探出来一个头。他不知道兄长是怎么发现自己的,他觉得自己躲得还是挺好的,连那个解差都没发现自己呢。

一点没有担心自己同样也会在这月黑风高夜因为知道的太多而被杀人灭口。

这算起来江鸣已经是第二次看兄长杀人了。

上一次也是快准狠直接开瓢了张百户,这一回比上一次还要利索,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发出了,兄长手法有所精益。

“过来帮忙。”

江逾白吩咐了一句,就蹲下身握着刀,开始在明星解差的尸体上摸索什么。他很快就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些随身带的碎银。

看看分量,也足够离家出走了。

“兄长,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江鸣也靠了过来,看着自己这个曾经的同窗,现在已经杳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看吧,这就是蹭课不交束脩的惨痛后果。

兄长的刀扎的很准,血都没流出来多少。江鸣为这个手法而感叹,尽管江逾白单纯是因为只有这一件衣服不能弄脏了。

“弄到山里去吧。”

那边有野兽,可以清理掉剩余的痕迹。

江逾白说着便蹲下了身用刀开始切割分块。这是无奈之举,他一个一步三晃的、江鸣又还只是个孩子,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不过小刀分块显然还是有些困难的。

哪怕是找准了人体位置,像庖丁解牛那样的手法,也还是会因为工具不趁手难以下手。

场面有些血腥,江鸣默默地转过了眼。他虽不怕这些,但不代表喜欢这些。他还是没问什么兄长为何要杀人,杀都杀了,又没牵连族里人。

江鸣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想问。

“兄长,你是不是要走了?要去哪里吗?”

江逾白正专心致志地断骨呢,闻言是头也没抬,只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2】而已。”

江鸣没正式蒙学过,自然是没太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听到了南飞两字,于是他转头往南边看。

这里已经是岭南了,再往南,是海。

江鸣眸中忽而有光:“兄长,能带上我吗?”

“你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就不怕蒙眼上贼船,这辈子都下不来?”

江逾白只是笑了一声,手头上的工作已经处理完成,他抱着两根手臂,抬头看了看月头,已经有点儿晚了。

江鸣也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利落的捡起一块腿道:“不怕。”

浑是一身牛劲儿,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江逾白知道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甚至是聪明得有些过了头,显得聪明有余而智慧不足,但这并不是江鸣的天性。没有人教他,他只是自己在尘土间摸爬滚打,摸索出来了一些处世之道。

譬如最开始,在族长爷爷离开之后,就迅速和江逾白拉近关系,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懂的不懂。

替他做些琐事,管束族中孩童,以展现自身的价值。

目的性很强,也很坚定。

作为一个同姓但和本族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外人来讲,江鸣的选择并不多,他本可以选择更稳妥的方法。

江玉成会是一个比江逾白要稳定的多的选择。

但他没有选更稳妥的方式。

“你既不怕,便帮我做一件事,这件事情成了,我便带上你。”

夜渐渐深了,月色笼如云纱间,两人后来私底下又聊了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大抵不是什么好事。

*

江玉成第一晚是没怎么睡好的,岭南这地方,晚上蚊虫叮咬能痒的你睡不着。最后是又困又累又痒,直接昏迷了过去,这才是勉强入睡了。

梦里,江玉成还梦到了在北方故土的老族长。

爷爷正在煮面。

那是江逾白的十岁生辰,那时的他已经入了秦执中门下学习圣人经义。小小年纪,就是一身书卷气,再也不是在泥地里朝他扔泥巴的大哥了。

江玉成记得这个时候的自己,刚刚蒙学,每天能给老爷子气的吹胡子瞪眼,正是招猫逗狗被人嫌的年纪。

生辰日,不论是江玉成还是江逾白,都能得一份老爷子亲自做的长寿面。

这是一年到头,为数不多能吃上的好东西,高汤吊着,味极鲜美,很讨两个孩子的欢心。

不过今天,江玉成是没得吃的,他只能坐在一边吃着普通的面,看江逾白吸溜吸溜。

江逾白抱着面碗就开始吃,老爷子坐在对面吃,也是一碗面,只是普通的一碗面。

爷孙三个正在谈族里的家长里短呢,江玉成梦中已经记不清到底聊了什么了,但江逾白一筷子挑起的面,忽然就断了。

整根面条从中间断开,掉回了碗中,溅起好几点汤汁。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江逾白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因为他手上压根就没有用力。

也是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老爷子就眼疾手快直接抢过了江逾白的碗,两人的面碗对调。

长寿面是个好意头,但是中间断了……这就不是什么好征兆了。

现在的江玉成已经不是梦中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

“爷爷……”

江逾白还想开口说什么。

老爷子就吹胡子瞪眼:“吃你的,我今天想尝尝高汤面甚么味道,不成吗?”

小江玉成傻不愣登的在旁边欢欣鼓舞:“爷爷爷爷我也要吃,我也要吃!”然后就被老爷子猛敲了一个爆栗子。

好久没被人敲爆栗子,这一下子给江玉成吓醒了。

醒了之后天还没完全亮,江玉成便躺在床上发呆出神,听着自己旁边这同样也在招猫逗狗,最讨人嫌的年纪的亲儿子,梦里还在喊夫子。

忍不住上手就给自己儿子来了一个爆栗子。

可惜江成业睡得太死,咂巴咂巴嘴,翻了个身,睡得更舒坦了。江玉成看得无语,都不想这承认这傻小子是自己的血脉。

他本来应该讨厌跟他抢夺爷爷的爱的江明见的,可惜这家伙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长得那好看,人也好的没话说,想狗眼看人低都不成。

呸呸呸,什么狗眼。

江成业还在那里喊夫子,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傻呵呵的笑,嘴角口水都流出来了。

江玉成:我收回我刚刚讲的话,对江明见的态度只需要一瞬就可以转变。他正打算起身去洗漱,门外忽然进来了人。

是个小孩。

是江鸣。

小脸惨白,身上还有半干不干的血迹。

“玉成叔!”

“别叫我叔,你也叫我兄长才是。”江玉成顺口纠正道,然后才有些诧异的注意到了江鸣的全貌:“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江玉成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而后他看着江鸣嘴巴开开合合,也不记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三步并两步就跟着江鸣一块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