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瓜果盈车 江逾白去哪儿了呢?……
江逾白去哪儿了呢?
自是哪里自在去了哪儿, 方府纵然富贵,可到底是束缚了江逾白的计划的。现在这样正好,江逾白对于方同甫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心知肚明。
不过对方既然乐见其成自己不沾染权力,他也不会去点破。
别人给的班底算什么?
自己抢过来的权力才是真真正正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兄长, 那位老爷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欢迎我们的到来。”
就连年岁尚小的江鸣都能看得出来的不情愿, 只是他有些不解:“我们可是王大人派人专门送过来的, 他怎么敢如此轻慢?”
江逾白轻轻敲了一下江鸣的脑袋:“要多想。”
“这位在这里做事,王之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正是因为知道, 所以什么都没有交代。那位王大人是想看看我到底能做什么。”
原来还有这般弯弯绕绕。
江鸣若有所思, 见江逾白在换衣服,忍不住又问:“兄长, 你这是要出去?”
江逾白换的这一身衣服不可谓不招摇,这是王之先前赠予的,除了这件白色衣服之外,还有青色、蓝色等等, 都是适合士子穿着的。
旁人赠自己的谋士多是琴棋书画, 王之却偏偏画风与众不同, 他只送些什么衣服、玉佩、发冠等物, 什么好看赠什么。
这其中兴许有些……当初初次见面的缘故影响。
江逾白是不愿破坏目前良好的上下级关系的,索性他要金银书画也无用, 华服就华服吧。
青年一身白色,看着却是一点儿都不素淡。
细节处点缀了不少绣银暗纹,行走间祥云波光流转, 再配合上极好的衣料, 低调的同时又能叫懂行的人感受出贵气逼人来。
一看就是天朝价值不菲的好料子配上好绣娘。
他本就容貌出众,用芝兰玉树来形容都不为过,先前在流放路上吃了太多苦, 整个人都面黄肌瘦,邋里邋遢的还看不那么出来。
如今这人靠衣装,一下子就宛若翩翩贵公子,三几病气也是恰到好处的描摹其风骨。
梅输雪花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1】江逾白是既有香又有白——于是,这就导致了并不那么天生丽质,只是面容清秀,这段时间以来还被晒得黢黑的江鸣更黑了。
当然他自己是不自知的。
小二刚要进屋里送茶,就正好撞见一大一小往外走。
“不必送茶了,我们还要出门。”江逾白婉拒了茶水。
小二应了声,便收住了脚步,落后了江逾白两人几步,与另外一个同样在这层楼的小二对视了一眼,神情有些古怪。
这位公子……现在看着风度翩翩,估计回来的时候就不会这么淡定从容了……还是太年轻啊,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就都知道了对方心中在想什么。
多少是有点幸灾乐祸的。
江逾白不知道小二心中在想什么,他轻摇着折扇在街上寻找着自己的目标,目标还没找到呢,就先被砸了个香囊。
这香囊的香气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十分热烈。一下子就扑满了江逾白的鼻腔,他是有些抗拒这么浓烈的香气的,猝不及防就狼狈打了一个喷嚏。
肺部本有旧疾,江逾白打完喷嚏,咳嗽便没有停下来。
江鸣是第一次见这场景,还以为是有人搞偷袭,从地上捡起来偷袭的物品,才发现原来是个绣工精巧的香囊。
“公子~”
女儿家这样呼喊道。
娇声软语,温香软玉,实在动人。
可最难消受美人恩,江逾白想躲呢,转头就又被砸了几个。
女子们都没用太大力气,香囊只是轻飘飘的就落地了,但不同香囊所散发出来的香气却沾染上了衣裳。
香气浓烈,经久不散。
江逾白左手抬起来要挡,喉咙里压抑着咳嗽声,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是被反复拍打,混合葱姜蒜腌制的猪蹄。
古闻有看杀卫阶,瓜果盈车的典故,江逾白所处的朝代早已不这样开放,他先前不曾有幸体验过瓜果盈车,却没有想过……在远离中夏故土的地方体验到了…
该如何描述这种复杂的情绪呢?
大概就是带着点庆幸,至少对方不是拿瓜和果来砸他,不然江逾白估计是走不出去这条街的。
但看杀卫阶是真的,青年差点呼吸不过来。
还得是身边跟了个模样黢黑的乞丐一样的人,胡乱挥舞手臂,算是给江逾白挤出一点喘息的空间。
江鸣吓退了几个胆大的女儿家,连忙转身扶住江逾白,担忧道:“兄长,你没事吧?”
江逾白借力,抬起下颚,这才觉得呼吸能顺畅些。他这回学聪明了,折扇挡住口鼻,也不装模作样的摇来晃去了。
这里的女子不那样内敛,除了有人扔香囊之外,还有人大胆上前搭话,只是讲的是口音浓重的汉话。
还有的,自持姿容尚可,故意左脚绊右脚要往江逾白怀里扑。
先前读了二十多年的圣人言语瞬间攻上大脑高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看,男女授受不亲。
江逾白是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过去的自己了,单手捞住了马上要面朝黄土的少女。
“小心些。”
这话用的就是女声了,婉转动人。
少女身体一僵,周围围着的女子们也都是一脸震惊,她们的视线无一不落在这“玉面郎君”身上,而后齐齐后退了半步。
“郎君你?”
江鸣跟在边上,是十分努力才把自己嘴角的笑意给压制下去的,很少见兄长这样狼狈,这一天他能记一辈子。
江逾白神情颇有几分尴尬,他也是无奈了,谁知道该上钩的鱼没上,他没打算钓的鱼反而一个劲儿往钩子上咬。
万幸的是他本要找的人,竟然主动上了门。
“美丽的姑娘们,你们聚集在这儿做什么?”有个腔调古怪的声音插了进来。
江逾白扭过头,就见两个红发高鼻的夷人笑吟吟地同姑娘们打招呼。姑娘们让开来路,嬉笑着同夷人讲话。
那夷人也是第一眼就看到了脂粉堆里香气扑鼻的江逾白,不留痕迹地打量了一下这衣着配饰,而后上前笑道:“公子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江鸣上前,尽自己小厮的职责,问道:“你们是何人?”
“我们是生意人,从遥远的西方到这里来同中夏的海商们做生意的。请放心,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我今日才见原来你们中夏人所谓的‘看杀卫阶’并非虚言。”其中那个头发更偏黄一点的夷人笑着开口。
江逾白默默目移,是有些怀念上一世自己的钢筋铁骨的。
“您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在此处浸淫的华商,不然也不会这样……实在抱歉,不慎冒犯,哈哈哈哈请原谅我。”
两个夷人的幽默很没有人性,最先开口的那个夷人自我介绍道:“我是奥巴代亚.泰勒,这是我的伙伴,丹·鲁珀特,我们都是葡地人士,对南洋这地界也算熟悉。”
“我姓江,二位唤我江蔚就好。”江逾白礼数周到,也自我介绍,顺带介绍了一下一边黑鬼一样的江鸣:“这是家弟,江鸣。”
“我们二人的确是少来南洋,诸多当地习俗不甚清楚,这才闹了笑话。”
江鸣摸了摸后脑勺,原来自己今天拿得不是小厮的剧本了。
奥巴代亚则是看了看兄弟俩,嗯一点不像,估计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他和丹对视了一眼,两人达成莫名其妙压根就没有必要达成的共识。
“相识就是缘分,我与丹在此处也算是颇有一些经验,若公子不弃,我记得此处不远有家茶楼,有什么我们能帮到公子的,也能谈谈。”
江逾白含笑没有拒绝。
四人一同前往了茶楼。
一进去,奥巴代亚大气的就点了一壶好茶和茶楼的几样招牌点心,还选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
一番寒暄后,奥巴代亚和丹两个人很快就切入了正题,开门见山的问道:“江郎看着像是中原人士,怎么不远千里来了南洋?”
江逾白似乎是有些累了,顺手解下了腰间的什么东西,反扣在桌案上,这才笑道:“来南洋能做什么,就是来赚钱的。”
奥巴代亚赞许地点点头:“那江郎你来南洋算是来对了地方,只要有价格实惠、品质精良的中夏商品,在南洋那是不愁卖的,就是不知是香料、茶叶、瓷器还是绸缎?”这些都是中夏对外贸易居高不下的品类。
“都不是。”
江逾白神秘一笑:“虽是来赚钱的,但我来此处恰好是寻你们的。”
两个夷人不解,他们对自己的名气还是有点数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能让非本地的行商知道自己的名气?
“二位可知王之与朝廷招安一事?不瞒二位,王之此人,狼子野心,势必不会轻易同意朝廷的招安条件,虚与委蛇,只是想拿朝廷些好处而已。”
夷人对视,都皱了眉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海上再起兵戈,做生意会很难做的。而且,这话怎么听着都哪里怪怪的?好似是站在天朝上官的角度一般。
果然,下一句便听江逾白道。
“可海上诸多事宜,朝廷是不可能不管的,只是少了些手段而已。葡地西地的火炮海船都不错,不知二位意下如何?”江逾白说完,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
奥巴代亚是人有点懵的。
难怪他说看江蔚不像是普通人,这一身气度,怕不是天朝命官,来南洋寻有识之士收拾王之的?可奥巴代亚行商这么多年,各种高明的骗术也是见了不少的,他没有轻易相信江蔚所言。
江逾白继续加码:“海禁乃是本朝国策,不会轻易动摇祖宗成法,但此间也不必太过死板。若二位有意,多联系些同族,我这边自然也能有同样价值的好东西以术易术。”
奥巴代亚有些心动了,他和丹眼神交流了片刻,便主动开口询问道:“不知江郎说的是?”
“制瓷的术。”
两个葡夷人可耻的呼吸一窒,整个人的体温仿佛都高了几度。
“可此地,哪里来的窑?”丹不禁追问。
以术易术,也得有个实操的场地。
“无窑,建便是了。”
江逾白笑容不减,讲话却是狮子大开口的:“只不过,我只身前来南洋,身上钱财不多,怕是届时制瓷的窑,军舶司的厂司,都得二位出银了。”
“澳港一带,良港田地工匠,我皆已备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丹有些意动,但也仅此而已。
奥巴代亚的目光则是落在了江逾白坐下之后丢在台面上的牌子。他见过这样式的银色牌子,制作很精美,还有专门的官印。
天朝似乎是称作令牌——
作者有话说:——
【1】“梅输雪花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出自卢钺《雪梅》。
瓜果盈车这一段,女儿家们这么热情一方面是因为本地民风开放,另一方面是因为青花看着就像是正儿八经的汉人。
第112章 假消息 江逾白并不在意奥巴代……
江逾白并不在意奥巴代亚和丹的意向到底怎么样, 他没打算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此地对外交流频繁,江逾白只是想先借此放出一种风向而已。
他不用上赶着找人买卖。
投资这种东西,是别人求着你投资, 而不是你求着别人投资。
这不是一个经济的问题, 而是一个信心的问题。
江逾白同江鸣二人回客栈时候, 果然是如店小二所想,他正同兄弟眉眼官司呢, 猝不及防接了个银锭子。
他顿时就是满心欢喜, 觉得自己仿佛做梦一般,听贵人言语:“我有意瞧瞧咱们南洋这块地界的良港, 这一两银子不是叫你白拿的,把我这风声透出去,知道么?”
店小二连忙点头哈腰:“贵人放心,小的一定。”
他应得倒是快, 可他心中也是不解, 如今南洋的良港, 多是握在华商们手中。中夏的商人, 从来不仅仅是大商人,还是大地主。
这位贵人想买, 人家不一定卖呢。
在店小二看来,良港是什么?
那就是只会下金蛋的母鸡,谁会干这种杀鸡取卵的蠢事?也罢, 不管贵人能不能得偿所愿, 他反正是不亏的。
客栈这样的地界,每日里人来人往的。
没出几天,满南洋就知道了云来客栈有位贵人想要入手一个良港, 出手阔绰得很。
方同甫自然也听到了,他觉着有那么几分意思,着人一去查,就很无语。
“这江蔚,到底是想干什么?”
“老爷,底下人说他们去,连江蔚的面都没见着,就被那个小童子给赶了出来。”
方同甫都要被气笑了,索性甩手不管。反正江蔚手里头也没银子,再怎么折腾还能折腾出花来?
这要真弄出什么乱子来,他也能一纸告到中央去。
*
江逾白想要做的,当然是兑现一下他给那葡夷人的空头支票了。
这些天,江逾白也没闲着,在客栈喝茶教书育人,静候佳音呢。终于是在消息放出的五日后,有个藏头遮尾的人,趁夜而来。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中年男子穿着普通,但气度不似寻常百姓。
“我姓江。你是何人?何故鬼鬼祟祟?”
江逾白抬眉,倒是没有闲杂人等口耳相传中那般傲气。
但中年男人哪里感受不到对方那种上位感,他忙道:“我是邓府的管事刘洪,听闻江公子想要入手良港,我邓府名下可有两三座。”
“澳港。”江逾白丢出两个字来。
刘管事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自己的台词被人给抢了:“我家老爷有意同公子结交,这澳口港,只需六万两白银就是公子的了。至于澳口港每日船货往来多少,公子尽管着人去打听,六万两于公子而言,是绝对亏不了的。”
“这价格。”
江逾白尾音略微拉长:“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确是公道的。若是在盛世,邓老爷必然是亏了的,若是在现在,呵……”
他淡淡一笑,也不说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
刘管事皱眉:“公子不妨明言。”
“你们在南洋这地界,消息迟滞些也正常。怕是还不知道王之拒绝招安,又回了海上吧?怕是海上又要战火连绵了。”
刘管事闻言心神巨震,前几日老爷不是还说从方同甫那暂且确认了王之还在陆上吗?这,这,这……这对他们南洋华商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王之此子,野心勃勃。
当年分明是邓垣扶持起来的,谁知道扶持起来的却是一条会咬人的狗。这些年,方同甫在王之的纵容下,一步步挤压南洋华商们,逼得华商们不得不抱团取暖。
日子是越过年景越差。
如今若是起了战事,怕是天朝那边的货源要彻底把死在王之手中了,届时,老爷那些身怀巨财的华商,不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吗?
刘管事并不全信江逾白的话术,可现实的种种迹象联系起来,其实已然让江逾白的话有四五分可信程度了。
“我有意此时得一二良港,是有自保的法子,你们?”
江逾白又笑,笑得刘管事心里发毛:“可就不一定了,想来这位管事也是府上老人了,多少知道些郑陈往事。”
郑陈,原先也是南洋一大华商,却沦落至下场凄惨。
万贯家财都被方同甫那伙人侵吞了,包括手中良港、田地。原因仅仅只是郑陈避开了王之的渠道,从天朝走私,还交好了不少带着海军来的夷人,有意在南洋搅混水。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据我所知邓老爷子和王之的关系可没多和睦,这五万两,虚高啊,刘管事。我是诚心想要,却也不愿意做冤大头。”
江逾白说完,便端起了茶,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他语气始终都是轻描淡写的,好似对低价拿下良港一事势在必得。
刘管事怎么也想不到对方这股子势在必得是打哪里来的,在他要离开之际,青年人还补充了一句:“对了,我身上可没有那么多现银,款项也没法子那么快周转来的。商机贻误不得,邓老爷子若有意,还请多担待一二。”
刘管事合上了门。
江鸣在一旁,停了自己正写大字的手,看向兄长。
眼神中多有几分……敬佩…
这倒不是江鸣在敬佩兄长能力如何如何出众,而是他怎么也很难象,兄长这样看起来光风霁月的君子,是怎么睁着眼睛大言不惭的讲瞎话的。
先前对那两个夷人,就已然是一副胸有成竹,良港在手的模样了。如今对着更知几分内情的管事,也能这样咄咄逼人,半分不让。
若不是江鸣很清楚他们现在身上别说六百两银子了,那是六钱银子都没有的……
人情世故,四个字,说来简单,内里门道却深不见底。江鸣对此心知肚明,只是兄长所谓的人情世故,好似有点儿脱离正常人的认知了。
兄长这样大张旗鼓的说要买良港,真不怕那两个夷人反应过来所谓江公子,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良港、更没有什么巧匠。
这……要是江鸣见识更广些,他就会知道江逾白这一番操作完全就是在空手套白狼,可惜他不懂,只心里隐隐约约的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安全,很危险。
江鸣劝过,但没劝动。
*
江逾白和王之约定的时间,是留了一定的余量的。刚好够刘管事把从他这里得知的似真似假的消息散布出去。
渐渐着人悄摸着来找江逾白的就多了起来,但江逾白是始终没有松口的,来人谈及此事,他就是态度倨傲的一通砍价,直接砍到卖方的心理底线。
反正对方也没打算真卖,他也没打算真买。
在南洋暗流涌动相互算计之时,海外传来了王之与朝廷抗争战役首战告败的消息。
没错,这个首站告败,败的是朝廷。
经济的基础是信心。
这个消息在此地带来了极大的动荡。
邓垣当即就坐不住了,他眉头紧锁,只觉事态严重。
和他同样感受的人不在少数,下人进来禀报:“老爷,蓟勤老爷和其他几位老爷都来了,正在花厅等您呢。”
邓垣来回踱步,最终长叹一声:“让他们稍后片刻,我很快就来。”
以邓垣等人为小团队的南洋华商机关算尽,招安真假的各种可能都考虑到了,但就是怎么都没想到王之居然敢和朝廷打仗,这回据说是真刀真枪的打起来的,不是先前那种砍一刀就换个地方的策略。
现在还在航路上的那大宗货物,也不知道何年马月能到南洋了。
花厅里气氛焦灼,老头子们茶也没喝,坐立难安。一见着邓垣,可算是有了主心骨:“老邓…”
“老邓,你说咱们这可如何是好?”
“不若咱们还是赶紧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谁知道那方同甫会不会弄赶尽杀绝那一套。”
他们这些人就算不愿意与方同甫为敌,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会自发吸引那些反对王之和方同甫的人。
有的时候,很多事情不是你不做,别人就不会把锅扣在你头上的。
这些华商手上大半的现金流都被套牢了,但有积蓄,谁家里没有窖藏个几百斤的白银?现在变卖家产,赶紧离开,东山再起是不愁的。
甚至,回内陆都可以。
有人面上浮现了意动之色,他们本来就都年纪大了,落叶归根是天理,如何能违背天理呢?
“要我说,咱们这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不如求个安稳,早回天朝的好。”
“走?能走到哪里去?天朝能容得下你我?”
这一句话点出了现实,刚刚有几分热血的一两个老头顿时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只觉得寒意战战。
“别说这些丧气话了,你们有谁查清楚了那个江公子到底是何人吗?我这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就仿佛这个人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还和那些个夷人来往密切。”
“什么时候南洋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了?”
当年西夷人的屠杀,邓垣可还记得清楚,他就是因为那场屠杀之后才深刻意识到“我有粮,你有枪,我家就是你粮仓”的道理,费劲心力想法子扶持起了王之。
要说王之这边有着多年交情勉强还算可控的话,夷人那边就完全是不定时的火药,尤其还多了个似敌非友的江公子在。
南洋这水,怎么忽然就污浊起来,叫人看不透了呢?
邓垣和蓟勤几人商议来商议去,也没能得到一个可行的法子,眼见着天色不早了,邓垣没有留饭的意思,大家只好又各自散去。
至于这些表面上看着似乎是铁板一块,抱团取暖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无孔可入,关于这点,江鸣有话要说。
刘管事又来了,面上带了几分谄媚:“江公子,多日不见,风姿依旧。”
江逾白笑了笑:“请坐,不知管事有何贵干?”
“上次诸多事宜不曾谈妥,小的就匆匆而去了,现在想来多有不敬,还请公子见谅。”刘管事的姿态放得极低。
“无碍,四万两,可定么?”
江逾白的神色没什么变化,丢出来的字眼却好险让刘管事坐不住。
他都有点狐疑了,回忆了一下上次过来的时候同这位报的价格分明是六万两才是。就算这位不满这个价格,也不该是这么的砍价法子。
见过直接对半砍的,没见过这种直接要骨折价的。
“这、公子,澳口港每日货物吞吐流水都不只是这个价格了。”
“良港放在你们手上,那就是只有这个价格。我没心思与你多话,只一句,卖或者不卖?”
刘管事沉默了,他是有些尴尬的,这个价格就比老爷给他的最低价低了那么一点,说卖多少是有点不甘心。
刘管事轻咳一声,还是决定多说几句:“公子,再怎么样,也当是五万两……”
江逾白不耐的打断:“那就请便吧。”
一边的江鸣秒懂,上来就要客气送走刘管事。
这下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的,刘管事脸沉了下来。江鸣乖觉,陪着笑脸,一路把人送出了客栈外才停。
“管事莫要气恼,兄长就是这样的性子。这是这段时日来寻意向的人多,真要应兄长的人少,怕是兄长误以为你也不过是来耍着他玩的。”
刘管事听懂了这话的带出来的他所不知道的信息,脚步一顿,见着江鸣这样一个小家伙,起了套话的心思。
他叹了口气:“我哪里是耍着玩,我不也得同主家交代么?主家的确是有意出手澳口港的,我瞧着你兄长也的确是有意,只是这价码实在太低。”
江鸣大气道:“买卖不成仁义在,都说不打不相识,管事同兄长也算是有两分面子情在不是。我们也只是打算买下一处良港,交个好而已,往后说不定还要向您取取经呢。”
这恭维,让刘管事心里熨贴,只觉得兄弟俩差别巨大。
他并未意识到“只是打算买下一处良港”到底意味着什么,继而叹了口气,只道:“说的是,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价我还要回去同老爷说明,若真不成,便罢了。”
江鸣笑着目送刘管事离开,回了房,便见兄长站在窗前。
“说了?”
“嗯。这就能成吗?”
“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不成的道理的。若是不成,再来一次就是了。”江逾白遥遥望了一眼方府的方向,据他所知,方同甫那边可也没闲着。
人和颇多助力,此计已然势成。
*
方同甫此刻正在忙着悄悄将货物卸船,当然了,亲自动手的肯定不是他,他只是在一边看着,心情很是舒畅。
这一大批货物都是昧下来的,等于白赚。
现在时局不稳,他大可高价卖出。这一趟下来,都要赚翻天了。
就是可惜,这港口还是寒碜了些。
方同甫起步晚,等他羽翼丰满的时候,南洋这地界的好港都被瓜分干净了。方同甫摇摇脑袋,还是好心情。只不过当初是生不逢时罢了,现在可就不一定了。
“管家,晚些时候备好重礼。”方同甫吩咐了一句,准备去通知一声,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毕竟人家邓垣是老前辈了。
方同甫是不会说自己想着骑脸输出的。
他是正儿八经去通知噩耗的。
老邓哈哈哈哈哈,你还不知道呢吧哈哈哈,你家货船哈哈沉了!
管家恭敬应了一声。
“对了,先前王大人送来的那个江蔚是吧?他这段时间做什么了?”方同甫久违的想起来被他闲置一旁冷落许久的江逾白来。
“貌似是被您冷落了但没有死心,江蔚一直在外四处郊游,很得那些夷人们的喜欢,回回聊天都是相谈甚欢,还颇受追捧。他还放出话去,说是要收购一座良港。”
方同甫啧了一声,不屑道:“四方夷人哪个不向往我天朝上国?他们都千里迢迢的来做生意了,对一个落魄士子追捧倒也正常。有再多夷人的好感有什么用,利益才是实在的。”
“他们那些夷人畏威而不怀德,哪个不是拿了好处就翻脸不认人的?”
“和这些虫豸在一起怎么做得好生意?”
“只是这大言不惭的,我花钱都买不着的良港,他两袖清风,是在给谁画饼充饥?”方同甫怎么想也不觉得王之是能被花言巧语蒙骗的主儿,这江蔚真真是个“妙人儿”
“都有谁上赶着卖自己港口,倒是说来给我听听。”
“老爷英明。”
管家熟练地拍了个马屁:“至于这有谁去寻,大多是些尤德明之流的偏僻小港。华商们哪个能瞧得上他?”
“呵。”方同甫冷笑一声:“不说他了,在南洋也是个待不住的。备车,去邓府吧。”
“老爷…”
“嗯?还不快去?!”
“老爷您脸上的笑要不然收一收再去拜访邓老爷子……”不然这多冒昧啊,生怕旁人瞧不出来幸灾乐祸似的。
第113章 解惑 七日。 江鸣……
七日。
江鸣惊讶的在客栈门口又遇见了刘管事, 在他看来决计不可能达成的买卖,居然就这样成了???
刘管事行色匆匆,近乎急切且迅速的,就完成了澳口港的交接。
江鸣捧着那份契书的时候, 整个人都还有些懵。兄长难不成是给这邓老爷子下蛊了, 居然还真的成了。
而且不止刘管事一个, 后面还来了一两家的管事,只是江逾白单方面终止了买卖。
契书上字字清晰, 江鸣来南洋一月有余, 也已经学了不少字了,这契书上的内容和兄长要求的是一样的。
甚至那位邓老爷子还好脾气的应了兄长暂时分文不给。
虽说打了个三月之内未结清款项, 交易作废的条例,可谁不知道澳口港一月进账多少似的。
这不等于白送吗?
“好奇我怎么做到的?”江逾白笑,显然心情也是不错的。
江鸣猛点头。
感觉他要是学到兄长的几分本事,下半辈子怕是都不用愁了。
“江鸣, 这世间规则、框架、联系千般万般, 根源却是不变的。你想学, 最速成的法子就是牢记一句话:天下熙攘, 皆为利往来。”
江逾白抽走了契书,随后在宣纸上画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拙劣圆圈。
“南洋大小势力盘根错节, 关系错综复杂。可你从高处俯瞰,不过三方而已,一是以邓垣等人为代表的华商集团, 二是远渡重洋来此行商的夷人, 三便是王之与方同甫。”
江鸣懵懂的听着。
“这三方现在的关系如何?过去的历史关系又是怎么样的?未来的关系会是什么样子?他们各自追求的利益到底是什么?”
“就比如邓垣等人,他们现在同夷人是寻常的生意关系,可你在此地待了这么久, 想必也知道曾经的夷人屠戮。”
“华商们和夷人的历史关系可谈不上好,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历史关系在,所以他们畏惧当年的屠戮会在南洋重演。”
“邓垣等人为保全自己扶持了王之,王之和华商们的历史关系是相互依存,友善的。但现在的关系,你看方同甫,便也能够窥知一二了。”
“家里的粮仓时刻被人惦记着,华商们如何能够高枕无忧?”
江鸣觉得很矛盾,他别的倒是还没感受到什么,唯独对华商空有钱财居然无自保能力感到拧巴。
连他一个小儿都清楚要有一把子力气才能护住自己的馒头,华商们应当也清楚这个道理,所以才有王之,可王之这个大拳头,也不完全由华商们控制。
……拳头…要怎么才能控制?
江鸣短暂的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
江逾白没管他,而是继续道:“清楚了关系,那么就可以开始分析对方想要的、所畏惧的了。”
“华商们…想要的,是一个安稳的环境……畏惧的,畏惧的应当是家财散尽人也没命。”江鸣自觉答道:“可是,兄长,我们什么都没有啊。”
老实孩子还是在纠结空手这件事情。
江逾白搁下笔:“让他们以为我们有就是了,实际上我们手里到底有没有银子、良港,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
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补上了一句。
“人的臆度才是最重要的。”
*
方府花厅。
这是江逾白第二次来了,这次没有江鸣跟在身侧。距离他上一次来,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这也是江逾白与王之定好的时间。
“您就是江蔚江先生吧,真是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芝兰玉树,莫过于此。”
郭冈上来就先是一个商业互吹,拉近关系:“我姓郭,郭冈。”
方同甫在一边听着一边寻思,这家伙可从来没夸过自己的样貌。
方同甫屋里头女人不少,哪个不是为他样貌折腰,这郭冈还真是会逢迎上意——显然方同甫是没有读过《邹忌讽齐王纳谏》,更不知“徐公何能及君也?”的典故。
江逾白羞赧的笑笑:“郭兄过誉了,不知主公有什么话带到?”
“大人没说什么,现如今海上诸番事宜都在掌控之中,只是他老人家有些担心你的身体,怕你水土不服,特意叫我带了个郎中来,照看着你的身体。”
“哦对,还有这些。”
郭冈起身,着人拿了一箱子什么东西上来。箱子没有打开,份量看着是不轻的。
郭冈说完,江逾白面上便流露出动容之色,他抬手擦了擦眼角,隐隐有泪光闪动:“劳主公挂心了,我这副残躯能为主公大业效力,实是我的荣幸。”
“江郎这话就客气了,都是一家人。我观你面色不错,想来这两个月里身子还好。”
“正是如此,心中有了念想,日子不也有了盼头。”江逾白止住自己眸中泪光,低头掩饰自己神色般抿了一口茶水,静静等待郭冈的下文。
郭冈笑道:“大人派我前来,除了给江郎你送位郎中,还有就是想看看你初到南洋,有没有什么力有未逮之处,我也能进几分绵薄之力。”
他话说的很漂亮。
方同甫就在一边好整以暇看热闹,他倒要看看这郭冈上赶着拍马屁的人,在这陌生的地界,一没钱二没人脉,能做什么?
他可犹还记得上一次问起管家时,管家讲述的江逾白的所作所为呢。
不知道郭冈待会儿会是个什么表情。
“真是劳烦主公挂心了。”
青年自然忽略掉不怀好意的方同甫,笑着摇摇头:“不过郭兄既然来了,不若一道去看看,也好回去与主公有个交代。想来,这会儿正是在动工呢。”
“只不过,我们的身份不适宜,还是得乔装一番。”
郭冈有些困惑,不知道江逾白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也没有多问,反倒饶有兴致。
两人一前一后,就下去更衣了。
方同甫还坐在主位上端着茶呢,他听完了江逾白的话,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迟钝地眨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管家。
什么情况?
管家察言观色,立刻重复道:“老爷,刚刚江先生是说要带郭大人去看看正在动工的事儿。”
方同甫:?
不是?你这装逼装的有点过了吧?怎么比我还会来事?
方同甫停了一瞬,没好气的一放茶杯:“我问的是刚刚他们说什么吗?我是自己没长耳朵?”
“我是问你这江蔚这段时间在南洋干什么了!”
管家也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底下人的每天来报都是说江蔚今天在客栈吃了什么菜,见了什么人,上了几次厕所,这江蔚也没干过什么事情啊。
还是那句话:当主子的轻视忽视江逾白,作奴才的自然也是上行下效。
他们自然是不知道的,因为不管是夷人还是华商,都心照不宣的有意隐瞒了部分实情,尤其是对于王之的走狗方同甫。
等几人都换好了衣服,尤其是方同甫被江逾白还上手改变了一番容貌,这番藏头遮尾的,他有点不爽。
但郭冈在,方同甫也没好说什么。
江逾白在前头带路。
越走人越多,越走方向越不对劲。
郭冈是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但方同甫在南洋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了,这不就是去澳口港的路么?
他让管家支给江蔚的,也就不过千两银子而已。
这么点钱,能在澳口港买个茅房都算是很不错了。
江逾白说的却是“动工”。
一行几人走近了,还真能听着有人干活时候的口号声。
再拐弯,便能见一群赤裸着上身,正在热火朝天干活的力工搬搬抬抬,期间还掺杂几个泥瓦匠和木匠在忙活。
靠近港口的这一片位置,已然有了一排厂司的雏形了。
郭冈眼眸微亮:“我竟不知江先生动作如此之快。”他没有怀疑这片厂司的归属,因为在这种问题上作假得是多愚蠢的人?
再者,君不见和江逾白不对付的方同甫一言不发么。
“过誉,只是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而已。主公同方兄都协助我不少,不然哪里来的天时地利人和呢。”江逾白态度很谦虚。
和管家刚头贴着头嘀嘀咕咕完的方同甫,听了江逾白这番明着是夸奖实则是讥讽的话,顿时有些恼火。
但他有个优点,那就是脸皮厚,能顺杆子上:“正是如此,我虽没怎么同贤弟交流,却知贤弟筹谋,多有配合,却也不曾想贤弟真能成事。”
“我瞧郭兄也是好奇,贤弟不妨为我们解惑一二。”
这就连称呼都变得更为亲近了。
江逾白没计较这些,简要讲了讲自己这一个多月以来在南洋的所作所为。
郭冈和方同甫都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
他对江逾白是没有什么偏见的,如今正视了江逾白的能力,也是不由感叹,还是王之慧眼识珠,不远千里认识把人从内陆给忽悠了过来——在旁人听到的版本里,王之为了维护自己的领袖形象,自然是不会说由江逾白点醒招安内幕了,在他自己的口中是他慧眼识珠,千金买马骨——所以,江逾白,此诚奇才也。
且不说战略能力到底如何,这无中生有、招摇撞骗的能力指定是有一套的。
打仗打的是什么?
不就是后勤粮草,只要有钱,上赶着有人愿意送粮草补给呢。
郭冈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听故事一样,那说书的都不带这么精彩的,他甚至击节赞赏道:“江郎果然非寻常人,初来南洋,便能这般风生水起,真是不知再给你几分助力,又能闯出怎样一番天地了…”
郭冈不是傻子,江蔚话里话外,不曾提到方同甫,就已经表明了方同甫的冷待。
他代表王之,说出这话,是有敲打方同甫不要太过分的意图的。
方同甫听得也是眼眸亮晶晶,没想到生意还能这么做。在一个良港的利益面前,他自觉地抛开了那些小小的不愉快,看向江逾白的眼神都热切了几分。
良港从来不是有钱就能买到手的,他白日做梦想要的都是一个属于自己的良港,这下是真成真了。
“我这只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真要我后续还管着这些事,又是同夷人交涉,又是与华商周旋,多少有点左支右绌。日后这些事,还是要仰仗方兄的。”
江逾白可没打算这等琐事都要揽着自己做,一开始就是奔着放权去的。
这段话更大的取悦了方同甫。
“我南洋就是缺先生这样的大才啊!南洋有我们这卧龙凤雏在,这不就是龙兴之地?”
方同甫是一时激动,口不择言了。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什么龙兴之地,多少有点大逆不道,赶忙要改口。
郭冈也是惊了一跳,此等军事机密方同甫是从哪儿知道?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目前而言,王之的所图,也就只有江逾白、江鸣、郭冈等寥寥几人知晓。
郭冈一巴掌拍在方同甫后背上,不留痕迹的转移走了话题:“什么缺不缺的,这话可就生分了,都是自己人。为兄弟两肋插刀都是应当的。”
“我瞧着今日是个好日子,这样,今日就让同甫兄做东,咱们促膝长谈,不醉不归才好。”
江逾白面上带笑,却是准备拒绝的,他并不喜欢喝酒。
谁知这时候江鸣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真是一碗黑漆漆的中药。这都还没喝呢,光是闻一闻就叫人头晕目眩。一股浓烈的苦味直钻喉管。
“兄长。”
江鸣这小子就像闻不到一样,还招呼他:“该喝药了,这可是白郎中亲自看了一下午煎出来的,要趁热。”
江逾白抿了抿唇,无动于衷。
方同甫瞧着,莫名有点幸灾乐祸。被上官偏爱,也不全是好事不是?
“兄长。”江鸣再次催促。
江逾白总算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拿起碗来一口闷了。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格外想念在上一世的时候,现代医学可以让药物变成药片或者胶囊,甚至是可以直接注射用。
虽然还是在吃药,本质上没什么改变,但至少自己的味觉、嗅觉、听觉、联想感知能力不必被药味霸凌。
他豪迈的闷完药,药碗直接就在台面上一放,颇为无力地捂住了眼睛,总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些很糟糕的画面。
发丝垂落下来,叫人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但方同甫还是乐得嘴角差点都压不住了。
江鸣只作不知情,悄悄端了药碗又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我很担心有读者看不懂,但是我是当局者迷,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写的很明白了,所以还是要解释一下.
南洋三方势力,【王之】、【华商】、【夷人】.
三方的实际利益诉求是:
【王之】:一个稳定的后方,赢家通吃。
【华商】:一个稳定的营商环境。
【夷人】:想要占据更多的渠道和市场.
三方实际面临的困境是:
【王之】:南洋鱼龙混杂,难以赢家通吃,如果动用武力,会破坏原本的营商环境,最后得到的也只是一地狼藉,修复信任还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成本。
【华商】:王之拒绝招安但传回南洋的是假消息,是不是对他们的家财蠢蠢欲动?夷人曾经又有对华人的大屠杀,也很不安全。良港和家财现在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烫手山芋。
【夷人】:内部并不团结,而且华商盘踞,王之压着,利润空间不够大.
江逾白的一番行动,大约如下。
1,让王之一开始放出假消息说归顺朝廷,通过这个假消息让华商们松一口气。
2,伪装朝廷中人微服私访,选择夷人中的一方势力投标(让其他夷人开始慌张)
3,王之和朝廷海战的真消息传入南洋,彻底搅混水。
4,伪装第四个势力入局,看似愚蠢的接盘华商们急不可待的脱手港口之类(因为在华商的视角,这是王之要对他们动手的前兆,把烫手山芋丢给江逾白,先转移王之注意力保留一条小命再说).
至于为什么行骗如此容易,那些华商夷人怎么那么蠢,拱手想让,不是作者开了降智光环。
历史上也有不少著名的空手套白狼,受害者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可参见b站up小约翰可汗的【硬核狠人】系列)
很多时候骗术无需那么高明,对方信了就入套了。
「如果看正文还有不理解的地方请一定提出,我会进行更便于理解的修改[哈哈大笑]」
第114章 授课(请看作话解析) 方同甫……
方同甫昨个儿心情大好, 便多喝了些酒,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睡过去,一觉到日上三竿才被管家叫起。
“怎的了?”他还没有醒过神来。
管家就已经上手在帮他梳洗穿戴了:“老爷,今日要晨起上课, 您忘记了?”
“什么东西?”
方同甫迷迷糊糊的, 一直听到上课两个字, 才一下惊醒:“他们还来真的呀?”
昨个晚宴,正好要送行郭冈。
在宴席上, 江逾白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高了, 夸方同甫能力出众,尚有些欠缺之处, 不吝教导云云。郭冈那小子还跟着起哄呢,稀里糊涂的就把这事儿给落下来了。
方同甫也是喝酒喝糊涂了,没反应过来。
现在想想,都不知道该说江蔚什么好。你一个读书人不是应该谦逊知礼吗?怎么上来就要做人家老师?
我找你拜师了吗我?
管家也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老爷, 这姓江的怕是所图甚大, 师父、师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是要当您爹是节奏呀,花您血汗钱也就算了, 这还借着郭大人的东风蹬鼻子上脸来了。”
方同甫短暂的无语了片刻,总觉得管家这话鞭辟入里,却又哪里不太中听, 他甩了甩脑袋, 重新把自己的思维拉到了江逾白的对立面去。
这绝对是官场霸凌。
不过是拿了江逾白一个良港,居然就要做他方同甫的爹了,这不是霸凌是什么?
“我去去就回, 什么授课不授课的,一场误会而已。”
*
江逾白葫芦里没卖药,他是当真要上课教学的。
硬要说有什么药,那就是喝了能让人变成灰色的中药。
王之送来的郎中是个好人,天大的好人,每天什么都不干,就在方府给江逾白熬药了,一日两次,“滴水不漏”。
方同甫来了临时做书堂的花厅,只见此处江逾白和江鸣已经在等着他了。天可怜见的,他都年逾三十了,现在居然有了个十岁的同窗?
这绝对是羞辱。
江逾白绝对是不满他之前的冷待,伺机报复吧?
“方兄且坐,今日我们要讲的东西,想必你会很感兴趣。”江逾白对方同甫那面色,只当视而不见:“今日我们就来讲讲银钱。”
方同甫很不争气的眼眸一亮,虽然说他对江逾白这个人有诸多成见,但他确实承认江逾白的能力,这空手套白狼的手法,要是能让他学来就好了。
“先生请教。”方同甫果断低头。
“目前大陆那边,白银在市面上是越来越多,朝廷法律上钦定的宝钞却无人使用,在正式开始授课之前,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宝钞为何无用?”
不是空手套白狼?
方同甫顿时有些兴趣缺缺,并且对江逾白提出来的这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问题感到无语。
“这还用说吗?朝廷每回遇上用钱困难就打宝钞的主意,没钱就印没钱就印,家祖当年不知道被祸害了多少回。”
“还有吗?”江逾白追问。
“还有就是宝钞换不到银子呗,朝廷多发的时候,一车宝钞才能买一斗粮食,银子可就不一样了。百姓虽然不聪明,但也不是傻子呀。”
“你近年来在海外做生意,用银钱交易,可有什么不便?”江逾白循循善诱。
方同甫寻思了一下,果断道:“人都说财不外外露,这银子太明晃晃了,哎我都不想叫人知道的,可惜藏也藏不住。”——分明是你想装逼的心思都藏不住了。
江鸣没搭理自己老迈的同窗:“兄长,我知道,会很沉。”他打小穷惯了,就没见过多少银子,是被爷爷收养之后才见着的,确实很沉。
一块两块拿在手里还不压手,再多一点就多有不便了。
“江鸣说的没错,随着贸易量越来越大,银钱交易也会越来越吃力,想来方兄对此应该颇有心得。”
方同甫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海外对于国内的丝绸、瓷器、茶叶等诸多产物,是供不应求的,很多时候其实是因为银钱交易不便,这才限制了这种贸易往来。
江逾白继而莫名其妙道:“既如此,那么宝钞是必然要实行下去的,只是有着方兄刚刚所说的种种原因,宝钞始终是一张废纸,无法实现。”
方同甫先入为主的撇撇嘴。
合着他刚刚说了一大通宝钞无用的话,江逾白是一点没听。在他看来,导致宝钞无法实行的那些问题,根本就是无解的。
江逾白没管他那不敬师长的小动作,不疾不徐道:“宝钞本身只是一张纸,有用、能拿来买卖是因为信用,即所有人都相信他有价值他才有价值。那么问题就很简单了,如何让大家都相信这个宝钞有价值。”
这个问题中夏历史上曾经做出过探讨,也就是直接将纸币同贵金属挂钩,所谓平准库,便是可用纸币兑换贵金属的地方,旁的职责还有发行钞币、买卖金银、收换昏钞等。
方同甫也果然回答了平准库一词。
江逾白闻言摇了摇头:“这是行不通的,但凡哪一天宝钞贬值,民众就会大量涌入平准库去兑换金银。百姓的自发行为会导致宝钞贬值更甚,形成恶性循环。”
“宝钞的价值是不稳定的,自然百姓更加偏好于持有未来一定会升值的白银。只要社会环境大体稳定,平准库也未尝不可。”
方同甫不信江逾白的说辞,顿了顿,又给自己打了个补丁:“当然,前提是,贪官污吏还是要处理掉的。”
他感觉江逾白是在刁难自己。
你说宝钞只是一张纸,没有实际上的价值,我说宝钞可以兑换金银,这样宝钞天然就会有价值,你又说这样实际上不行。
那解决办法呢?
这根本就是无解的难题。
但江逾白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很简单,只要让让宝钞不是单靠朝廷信用的一张纸,而是让宝钞有一个具体的价值锚定物,像船锚一样定住宝钞的价值,使其不管升值还是贬值都在一个能够控制的范围之内就可以了。”
方同甫都不用深思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就提出了非常浅显的异议:“先生说的简单,可是宝钞的价值天然就是会变动的,就像白银一样,而且这是很难控制的。”
“连年生乱,朝廷遇到没钱的情况,就会超发宝钞。天下承平了,好做生意了,民间也会因为经济繁荣创造更多你所谓的价值,这就需要更多的宝钞来进行交易。”
“你就算锚定了,又有什么用呢?价值该变动还是要变动的。”
江逾白摇了摇头,伸出自己的两只手,左右手指尖相触,做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他示意道:“现在,我的左右手分别就是宝钞和白银,它们现在是双向挂钩的。”
说完,他其他手指分开,并将左手下移,只留了一根手指勾着右手:“现在,我们让宝钞和白银挂钩,但是单向挂钩。”
“也就是白银价值和宝钞挂钩,但是宝钞的价值不锚定白银。”
方同甫和江鸣一大一小,二脸懵逼。
有什么区别吗这?
“这种单项挂钩,不是平准库那种一张宝钞能固定兑换多少金银,我之所以说平准库行不通,是因为宝钞和通货膨胀是天生形影不离的。”
江逾白继续解释道:“通货膨胀就是宝钞超发,购买同样的商品,需要支付更多宝钞。”
“首先,你们要理解一点。平准库中的白银是储备物的定位,而不是锚定物,它是储备用于百姓兑换的。”
“我所说的锚定物,是白银不进入市场流通,仅仅作为宝钞的实际价值支撑,这是重点。”
方同甫一脸你在逗我。
白银在百姓心中天然有价值,怎么可能不使用白银?囤积起来倒是有可能,但那就陷入了另一种死循环了不是吗?
就算是朝廷集中管控白银,那谁能说得准老大人们就一定持正,按比例发行宝钞?
江逾白看了方同甫一眼,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了:“你先不必急着反驳我白银不可能不在市场上流通这一点。”
“方兄且先想想,当白银作为价值锚定物而不是储备物的时候,是不是就不需要朝廷的白银持有量一定等于宝钞的发行量了?”
“只需要宝钞与白银之间的兑换率基本固定,那么宝钞的实际价值就不会轻易随着市场波动而变化。”
“白银不会成为真正的货币,也不进行交易,价值的变化就会趋向于平缓。白银价值锚定宝钞,那么宝钞的价值自然也就趋向于平缓了。”
宝钞价值变动平缓,上述那些因为宝钞贬值、升值带来的糟糕影响就能够大幅度减小。
“在我们所说的,白银成为宝钞的锚定物的制度之下,宝钞的价值将不再有市场供求关系所决定,而是由黄金的固定价格所决定。”
“这就是贵金属本位制,白银为本位。”
江逾白最后,用一个专业术语结束了这段的论述。
方同甫一开始很惊艳,但是随着思考的深入,他又重新皱起了眉:“可我们,哪怕是朝廷,也并不会真正掌握大量白银。”
“按照先生你的这个玩法,旁人,不管是国家还是富商,但凡操纵一下白银价格,价格一旦出现剧烈波动,不管是宝钞还是白银都是要废的。”
“况且,天朝内银产量并不高,都是海外,如我们这般的人输送进去的。”
江逾白对于方同甫为什么能够提出这样的问题很困惑,国内银产量确实不高,之所以国内有大量白银流通,还是拜海贸所赐。
他感到困惑的不是白银的问题,而是方同甫的思维。方同甫不是海盗出身吗?居然这么有礼貌?
“你的这个问题,只需要掌控一两个大型银矿就可以解决了。”譬如东瀛现在已经在大量开采中的石见银山。那是真的银山银海,每年流入天朝陆不知凡几,可谓亚洲银矿。
江逾白的言下之意很简单,抢过来就行了。
发展的道路上必然会有血与泪,不管这血与泪到底是谁的。
江逾白也不会去做什么道德判断,因为道德是属于锦上添花的东西,而不是必需品。
方同甫有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又上下看了看江逾白,还在思考这个文弱书生,怎么看着比王之还要蛮横霸道,是你的吗?就直接抢过来就行了?
方同甫对江逾白这种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就好像已经一切都拥有了的思维逻辑感到无语,难道这就是空手套白狼的关键点所在?
不过他也渐渐对江逾白所说的银本位宝钞体系有了兴趣。
“白银的确是个好东西,只是刚才听先生所说,一直都是用白银来举例子,铜和黄金不需要吗?”
江逾白摇头:“铜和黄金,在这样的体系下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因为如果哪一天宝钞贬值了,那么本就喜欢囤积金银的人会更加疯狂,因为金银必然是升值的。”
“升值的金银自然是要留在身边,那么市面上流通进行贸易的就只剩下宝钞了,这就是劣币驱逐良币。”
“早在西汉时期,贾谊就曾经提出过类似的理念:奸钱日繁,正钱日亡。”
“而在黄金与白银之间,黄金天然的就比白银更加贵重,所以黄金的命运也就注定了,它不可能在市面上进行正常流通。”
方同甫陷入深思,那如果单单只用白银,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吗?乍一看好像如果只用白银,也还是会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
但实际上已经大大减少了这种现象出现的可能性。以白银为主的货币体系可以避免不同金属货币之间的兑换比率波动,不仅有助于白银纯度和稳定性。
而且更重要的是,刚刚江逾白已经说了单向挂钩的事情。
“既然黄金难以在市面上流通,为什么我们不直接用黄金作为价值锚定物和储备物?用白银的话,还有许多准备要做,黄金就没有这个苦恼了。”
方同甫很自然的提出了一个在他看了足矣优化贵金属本位制的方案。
这个问题引来了江逾白的注目。
青年盯着男人看了良久,忽而击节:“你说的不错,我为何没有想到呢。”
江鸣虽然全程听得云里雾里,可是他一看兄长这样子,他本能的就觉得刚刚他那年迈的同窗估计是提出了一个笨蛋办法。
方同甫却丝毫没有察觉,还颇有自得。
江逾白诚恳道:“我竟不知方兄还有推演未来的才能,是我狭隘了。”
方同甫开始觉得不对了。
江鸣这时候反应了过来,他用他还没怎么见过世面,但是已经知晓的常识解答了这个方案的失误之处:“兄长,我知道了。”
“黄金太少了。”
是的,在这个时代无法使用黄金本位的经济制度的根本原因就是这么简单,和银矿的矿产资源丰富不同,黄金在其稀有性之外,开采也要比银矿困难。
方同甫不再自得了,甚至有点想要杀人灭口。幸好上课的地点也没有外人,不然,一个都别想走出方府。
怎么他从前还不知道这病秧子这么恶趣味?
方同甫不服气,自然是还要继续质疑的:“方才我是没有想到,我还有一问,就算我们掌握了最大的银矿,可那些蛮夷求着同我们做生意,白银会很自然的流入国内,白银一旦大量流入,那所谓的价值锚点也还是无法稳定宝钞。”
“这是一个好问题,不过在解答这个问题之前……”
江逾白对方同甫的问题表示了赞许,他继续道:“我们先回到宝钞信用的问题上,朝廷固然可以强制百姓使用宝钞,但百姓是不会愿意的,因为在他们看来,朝廷是用实际价值更低的宝钞来兑换走他们的实际财富,这是在吸他们的血。”
“当强朝廷有足够信用、武力的时候,这种做法尚可忍受,但次数多了终究会出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就像内陆最终宝钞在事实上被废止一样。
“所以,在建立了新的宝钞制度后,决计不能再走那些有损民心之事。”
这点,方同甫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江逾白合掌:“现在,我们按照刚刚所讲的白银本位制度,建立了一个模拟的朝廷,我们拥有了大量的白银储备,以及稳定的宝钞体系,朝内百姓无不使用宝钞进行交易。”
“方兄,依你所言,如今朝内宝钞体系稳定。国外诸夷要同我们做生意,但他们没有宝钞、也没有我们这样的朝廷。”
“这个时候,双方应该用什么来作为交易结算的东西呢?”
方同甫下意识回答:“白银。”
因为白银就像是真正的圣人学说一样,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但他紧接着又想到,江逾白问的问题不能这么简单。
病秧子一定是又在给他挖坑呢。
方同甫立刻改口:“不对,应该是宝钞才是。”
江逾白出现了经典的摇头动作。
江逾白张口了。
江逾白又要开始骑脸输出了。
江逾白要开口被江鸣打断了,虽然这小子没被问到,但也在想着答案呢,以他的见识阅历,自然是解不出来这道难题的,但江鸣角度新颖。
“天朝内是宝钞体系,天朝外应该是另一套体系才对,这就像是我对待我家里人,和对待外人,肯定不是一样的对待。”
“说的不错。”
江逾白微笑道:“国内外就是该实行两套经济体系,国内是稳定的白银-对内宝钞体系,海外则应该是海外的白银-对外宝钞。”
“对外宝钞的实际价值是对应海外诸夷的白银价值。而朝廷对外白银,也就是对外贸易获得的白银单独另起一行。”
江逾白顿了顿,手指框出一个圈来:“所以刚刚方兄你所提到的问题就这样被解决了,对外贸易获得的白银不会流入国内,只会在这另起一行里越来越多。”
“等我们手中掌握了足够多的白银……”
方同甫眼眸微亮,面上浮现出几分狂热来。
因为是蛮夷求着天朝做生意,那么天朝本身就掌控了定价权,蛮夷必须按照天朝的规矩办事,想买我的东西,就必须使用我的货币进行结算。
届时就不用再麻烦的还分两套货币体系了。只需要天朝制定规矩,天朝掌握兑换比例。
这就是白银单轨制。
将白银作为结算货币,绑架所有国家,让天朝成为世界贸易体系中的核心。天朝的货币政策变动,不管是增加还是减少白银供应,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让其他所有国家都受到影响。
而这些国家对于天朝的贸易依赖、经济依赖会在一定程度为天朝分担从人类社会诞生经济之初就始终如影随形的通货膨胀。
方同甫眼睛几乎要飞出小星星来。
他本来是听完了这节课的前面大半部分,虽颇有收获,但实际上也不觉得有什么,并没有那种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开朗之感。
原因很简单,对他的吸引力不够大。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而已。
江逾白所说的办法看起来的确有用,但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落到实处,是不可能像江逾白说的这么简单轻松,全无害处的。
当然了……这不排除是方同甫在死鸭子嘴硬。更多的可能则是因为方同甫祖辈从前被宝钞坑过,天然就对本身没什么价值的纸币有恶感。
可是现在,方同甫几乎是和江逾白异口同声的说出了内容类似的话来:“只要等到对外白银累计到了一个足够掌控全世界的地步,朝廷就彻底掌握了定价权!”
“如有需要,还可以效仿历史,既然宝钞可以吸百姓的血,自然也可以吸外邦之血。”
财帛远比兵戈更加杀人诛心。
但是没有兵戈是万万不能的,方同甫嘴角笑容都要收不住了,他仿佛都幻想出来了那一幕,有钱就能养精兵,有强大的军备在手,谁敢反抗天朝上国?
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
江逾白看着陷入幻想中的方同甫,面上古井无波,既不冷峭,也没有半分笑意。然后,他转而看向了还在努力理清思路,似乎是越理越乱,额头都在冒汗的江鸣。
青年百般聊赖间,一个小巧的金色四棱锥在他指尖旋转——
作者有话说:本章灵感和理论内容有参考《大明国师》(点\\娘\\站)西湖遇雨老师.
其他理论补充内容来自于二//战后阿美莉卡的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建立与崩溃,贵金属本位制,M元Ba权的形成、白银单轨制等等(篇幅有限,不完全举例)
全称应该是叫做货币金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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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节内容的思维导图是这样的。
第1步:确立白银为本位锚定物(单向挂钩)
第2步:解决国内白银不足的问题(抢银矿)
第3步:回应为何不用黄金(量少,无法支撑大规模贸易)
第4步:回应外贸白银流入冲击国内体系的问题。
第5步:提出解决方案——内外双轨制,(对内: 保持稳定的“白银-宝钞”体系。对外: 要求外国商人必须使用天朝指定的“对外宝钞”或白银进行结算)
第6步:通过贸易顺差积累全球白银,进而掌控全球白银定价权和贸易结算权。让天朝成为世界金融核心,甚至能将通货膨胀转嫁给其他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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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理论是美好的,但是要实践起来肯定是还需要各方面理论补充,因为一定会遇到如“特里芬难题”、贪官污吏等各种问题.
我们是快穿文,不能写太长(话说每个世界都在这样告诫自己,但是还是写的很长)大家看看也就是了,细枝末节处不必深究.
【温馨提示】.
我本人经济学水平其实很差,因为数学不好。这章哪怕有理论和案例参考,我都写得磕磕绊绊,一直在理思路.
如果给您带来了不好的阅读体验,深表歉意.
如文中理论有不当之处或者补充说明,不是主角的智力问题,而是我的。
读者们可在评论区补充,我会及时修正,谢谢。
第115章 因材施教 这一节课听下来方同……
这一节课听下来方同甫受益匪浅, 对江逾白也开始心服口服的执弟子礼,看江鸣这个同窗也顺眼许多。
“先生好好休息,保养身体,我明日可还等着您给我上课呢。”方同甫态度转变是极其自然的, 很快就对江逾白嘘寒问暖了起来。
因为转变的太彻底, 江逾白还有点不习惯。
方同甫甚至肉麻的要亲自喂他喝药,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天天喝药,看见不少糟糕画面的江逾白忙不迭的就快步离开了。
方同甫看看自己手里的药, 又看看青年离开的背影, 然后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药。
嘴角忍不住就扬了起来。
好像得知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东西,嘿嘿。
等方同甫回了房, 早就为他准备好笔墨纸砚的管家立刻上前颇为骄傲道:“老爷,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您现在写完信,我们一刻钟之后就能发出, 保证能让信第一时间送到王大人那边, 片刻都不耽误的。”
“写信?”
方同甫白了管家一眼:“写你个头, 揣度君心哈, 该罚。”他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哪里就一点小事也要打报告?
这江逾白是王之送来的南洋,在南洋这番搅动风云, 又刻意教他。回想一下方才课上说的那些,方同甫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他反正是无所畏惧,这在南洋, 天高皇帝远的, 他还能鼓腹而歌,高呼:“帝力于我何有哉!”
反正又不是他方同甫上前线拼杀。
要是王之大业真成了,今日之白银帝国, 他他不就是那二品大员户部尚书了?
管家悻悻,乖巧的站在一边听方同甫滔滔不绝的宣泄自己的宏图大业。看来江逾白上的课十分不一般。
可看看自家老爷,怎么看着还是不太聪明的模样。
“届时,我就是管着钱袋子的大官了,这些蛮夷华商,哪个见了我不得客客气气的。一个政策,就能叫他们□□。”
管家忍不住低声提醒道:“老爷,江先生,天纵奇才您都是他教的,未来也不太可能…这个…是您主导的。”
方同甫瞥了倒霉管家一眼,管家忙缩了缩自己的脑袋。
“你瞧那江蔚的样子,看着就是活不长久的短命鬼,说不定他死了,我还正当年呢。我好好养生养气,怎么着都是能熬死他的。”
说到这,方同甫觉得自己也不能光就是说,也得做出些实际行动才是。
“你现在就去叫我那些个妻妾们安分些,别老来勾着我白日宣淫,知节制方长久。”方同甫立刻吩咐道:“还有我那些酒桌上的应酬,能帮我推了的,都给我推了。”
他在这儿考虑养生长寿的问题,却不知道江逾白流放路上就是最后一格电续到大结局的类型,现在还在南洋活蹦乱跳呢
拼寿命的话,还真不一定谁能熬得过谁。
*
江鸣上了今天的课,同样是收获良多。可毕竟他年纪尚幼,自然对于江逾白和方同甫的理论有诸多不解,琐碎问题甚多。
等江鸣彻底弄懂之后已是天色擦黑。
他望向窗外,亭台楼阁、花园水榭,不由有些感慨:“金银、宝钞、铜钱这些本都没什么用,又不能拿来吃喝,大家却都觉得他们价高贵重。”
“要我看,只有粮食才是贵重的。”
江逾白闻言微微一愣,他盯着小家伙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一时有些忍不住,唇角掀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他同样感慨道:“是啊,你说的才是真正正确的道理。”
兄长的肯定反而让江鸣很是困惑,他本只是随意感慨,怎么能说他说的话才是真正正确的道理呢?他是因为饿怕了,才觉得粮食最贵重。
那些富赏、地主肯定不会这么觉得。
江逾白见状,哑然失笑。赤子之心,才能看破世间大道,便是如此了。
“我赞同你,怎么你反而不解了。那你不妨想想,钱是用来买什么的?”
江鸣不假思索的回答:“粮食、衣服、柴米油盐…”
“那么这些,是谁种粮食,是谁织衣服?”
“是农人、妇人。”
“是的,他们可以统称为是劳动者,他们辛勤劳作,种出粮食、织出布匹。金银铜钱、宝钞之类的物品本质上就只是在购买劳动者的血汗而已。”
“劳动者用自己的劳动换取金银,再用金银去买旁人的劳动,这就是最基本的交易。”
江鸣有些讶然,按照兄长的这个说法,好像天底下所有的人做出来的东西都是血汗。
“可是,还是,也不完全对。”
江鸣想到了无法自洽的地方,努力的组织自己的措辞:“血汗、劳动是换不到金银的。”
他从前是农人家的孩子,准确的说,是佃农,一年到头便是在帮着主家干活,白面精米都是他爹娘兄长种的,但是他与家人一年到头吃的还是糠皮陈米。
其实他的所想,完全可以用更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他们的血汗并没有换成金银,仅仅只是换成了能够一家人果腹的食物,没有一点剩余。
他既如此想到了,便就如此问了。
江逾白对于这个问题,想了想才解释道:“这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因为朝廷的体制决定了这些血汗的流向和用途,他是吸血类型的,但并不反哺百姓。”
“就像是此地的飞蚊一样,朝廷会通过收税、徭役、加饷等正当手段收集劳动者的财富,也会通过贪污受贿等不那么正当的方式压榨劳动者的财富。”
“这些钱会大笔的用于自身,不管是享受奢侈,还是买更多的田地,亦或者是埋在地下。这些钱的用途,不是为了让百姓们活得更好,家家有饱饭吃。所以我说他们是飞蚊吸血。”
江鸣还是困惑:“可是…朝廷会兴修水利,抵御外敌……大家才能偶尔免于洪涝,不至于被外敌削去脑袋,这应该也勉强算反哺百姓吧?”
他掰着手指头算,觉得他虽然差点在饥荒中饿死,但是朝廷还是做了一些好事的。
“是的。”
江逾白首先肯定了江鸣的质疑,然后摸了摸他的脑袋,不吝夸奖:“你很聪明,这种聪明不是说你学什么东西都很快的意思。而是,你很聪明,你不会轻易的相信任何人说的话,你只会相信事实。”
要知道江鸣,只是一个土著孩子,在遇见江逾白之前甚至是大字都不认识几个。他才只是十岁出头,未来可期。
江鸣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但是他们做这些事情的本质都是维护自己的统治。”江逾白话锋一转,回到了自己的论述上。
“兴修水利是防止每年的洪涝灾害带来更多灾民流民,因为灾民流民汇集到一起,就有可能引发民变。吃不饱饭,眼看着就要饿死,百姓都知道县官老爷、地主老财家里有粮食,怎么可能坐以待毙看着自己饿死。”
江鸣点点头,表示这点他能够理解。
“抵御外敌就更简单了,是防止草原上的鞑子直入京师,他们也想做皇帝,那原来的皇帝臣子肯定是不愿意的。”江逾白继续解释道。
“至于你剩下举的那些例子,我有一个总结性的答案。”
“皇帝和士大夫们不是傻瓜,他们并不会一直以一种残酷的统治者的面貌出现在你的面前。因为总是那么残暴,百姓们总有一天会受不了拿起自己的镰刀锄头来反抗的。”
“史书上已经出现了无数次这样的事。”
“百姓们都更喜欢宽宏一点的君王和官员,百姓们想要这样的,于是朝廷就会让自己看起来是这样的模样。”
“但实际上做的事,还是一样的。他们一切行动的目的都是为了维护统治,而不是为了百姓,从这一点出发,你大概就能理解很多事情了。”包括你当初的切实经历。
江鸣脊背冒冷汗,他抬头看了看天,总感觉在天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盘踞着、压迫着,只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抬过头。
可是数千年以来一直都是这样的……江鸣喃喃自语,他有些惶恐,这怕不是永远都是这样的吧。
刚刚兄长给方同甫讲课的时候,最后也是在说类似于吸血的东西——江鸣虽然没怎么听懂,但这件事情的本质他是摸索了出来的。
劳动者是注定要被吸血,除非他像兄长一样科举入仕成为吸血者的一员,放弃自己劳动者的身份。
江逾白拍拍江鸣的脑袋:“想什么呢,从来如此也未必从来都对,从前对也未必现在就对。”
“有私天下就有公天下。只是现在还没有罢了。”
江鸣这才回过神。
“我刚刚只说了一点,还有第二点。”江逾白伸出了两根手指:“你回忆一下,是不是有见过自己有田地,日日劳作,一年到头下来,也总能留下些粮食的人?”
江鸣点头,那类人曾经是他和他兄长最羡慕的人。倒不是说不羡慕主家小公子的生活,只是那太遥远了,他们两个泥腿子,连羡慕的资格都没有。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朴素的、非常简单的结论,掌握生产资料的人要比没有生产资料,劳动了也只能被吸血的人要好得多。”
江逾白停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又用了一个江鸣大概听不懂的词。
他这次没有再更换用词,而是解释道:“生产资料,你暂时可以粗浅的理解为是劳动者和劳动者劳动的时候所需要的东西。”
“举个例子就是,前文我说的那种人,他的田地,是他自己的。他的人,不是谁的奴隶,也不用收到朝廷管制区当兵或者工匠,他的人也是自由的。田地和人,就是这个农人的生产资料。”
江鸣眼睛微亮,所以那些织衣服的人穿不起衣服,种粮食的人却被饿死,是因为生产资料没有掌握在他们手中。
他继而提出来了一个非常可爱天真、儿童一样的构想:“那如果每一个人都掌握足够的生产资料,大家就都能吃饱饭了。”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但是总会有人不愿意仅仅只是吃饱饭,就连你,在吃饱饭之后看到糖葫芦都走不动道不是吗?”
江鸣砸吧砸吧嘴,回味昨天吃的糖葫芦。
“吃饱饭只是最基本的需求,吃糖葫芦是更高的需求。等能吃上糖葫芦了,有人就会进而想要吃更多东西,进而想‘为什么我还要自己种地,让旁人来种,我最后轻松收获一大批粮食,岂不美哉?’”
江鸣不再回味了,脸有些白。
人都是这样的,他是这样,兄长也是这样,大家都是这样的。那么吸血就必然会发生,这就是永远不变的事情。
如果想要不被吸血,那他就要像兄长一样,科举入仕,做官去,做吸血的飞蚊。
“江鸣,你在想什么?”兄长这样问。
江鸣在想什么样的人才能把这些东西看的这么清楚,把这些东西看的这么清楚的人,居然不会崩溃。他只是听了一些——江鸣很清楚兄长同他说的仅仅只是一部分而已,不是全部——就已经后背密密麻麻的,仿佛有虫子在蠕动一样。
这不同于两人之前聊过的官场生存哲学,也不是“坏事总是向下流动的,大旱旱的只有百姓”,而是……江鸣觉得这是比权力更加深入的东西。
而不是简单的事实概括。
江鸣年纪还很小,但他已经隐约触摸到了“知道的越多就越不快乐”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