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知道的总是那么多,什么事情都看得那样透彻,真的还能快乐起来吗?对兄长而言,美味佳肴不过是一种世间道理,金银财宝也不过是破铜烂铁。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江鸣心中千回百转,但事实上也不过几息的时间罢了。
他知道自己掩藏情绪的能力很拙劣,所以江鸣根本没给江逾白看自己脸的机会,而是探出头去,面朝窗外的亭台楼阁,问道:“我在想,兄长,你说的这些怎么刚刚没在课上也一并讲了?”
“因材施教而已。”
江逾白没有看江鸣,而是如是笑道。窗外竹影摇曳,微风拂过,偶有人影从竹叶缝隙间穿过,但最终也还是回归到了一片静谧中,了无痕迹。
园林随分有清凉,走遍人间梦几场。
铁砚磨成双鬓雪,桑弧射得一绳麻。
【1】
*
自开始授课之后,江逾白就很少再管实际上的事物了。
或者说,郭冈来南洋,似乎是什么信号一般,已经在客栈成名的江逾白一夜之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管是邓垣还是夷人,都只能找到江逾白的代理人,找不到他本人。
问就是说江大人还有其他要事忙碌,暂离南洋,但交易继续。
神奇的是,邓垣和夷人都不约而同的没有任何的质疑。
江逾白的代理人,就是跟着郭冈一道从海上来的,于南洋诸人而言的新面孔们,他们和江逾白一样,都是不知怎么的就出现了。
且行事风格、遣词造句、周身气度,都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这些,自然是江逾白亲身指导的了。
最重要的一点,姿态要倨傲,要有那种让别人求着你办事的感觉。
江鸣也是在一边跟着看的,看兄长亲身演绎如何倨傲,如何不经意之间暴露出一些朝廷的内幕消息云云,只觉得倒反天罡。
邓垣等华商还算矜持。
奥巴代亚和丹两个那是恨不能跪舔。
出钱的是夷人,出人的是夷人,出力的还是夷人。这就好比夷人们自带了各种食材、调味料、燃料,借了兄长的石头煮了一锅肉汤,还要亲自喂到兄长嘴里。
江鸣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从正魂归位以来就一直在忙碌的江逾白总算是浮生偷得半日闲,没事就在园子里散散步、写写字、给一大一小上上课。
因材施教,他的两个学生都收获匪浅。
不得不说方同甫对银钱这一块真的是理解能力超群,尤其是他在看了江逾白根据记忆复刻出来的,更符合当下这个时代的《国富论》之后,整个人更是容光焕发,几次追问到底是哪位大才写的此书。
在这个时代,有含金量的书都是金贵物件。
问谁是作者,江逾白回答了亚当斯密,方同甫也不可能找得到。
同样的一本《国富论(删改版)》,不同的人读出来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方同甫是荣光焕发,江鸣却是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最后还大病了一场。
江鸣没有说自己做了噩梦,甚至是有意隐瞒。
他瞒得住行外人,却瞒不了白郎中。
江鸣没说,江逾白也没问,兴许是出于一些小小的恶趣味,又或者是总算看到不止自己一个人在喝药了。
江逾白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吩咐白郎中没事给江鸣药碗里多加点黄莲。
“江大人,这…这不好吧?”白郎中有些犹疑,在他看来,江鸣不过一个孩童,药要是太苦,孩童是绝对不愿意喝的。
“无碍,若是有事也是我担着。良药苦口利于病嘛。”江逾白眉眼弯弯,看不出一点坏心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孟子所言定是有道理的。”
白郎中只得是……
江鸣拿到药碗的时候,就觉得哪里不太对了,怎么这药过分的黑,闻起来味道还特别重,他看看兄长,又看看白郎中。
“喝吧,长痛不如短痛,最好一口气喝掉。”江逾白温和的鼓励道。
“为什么是兄长你端药过来?”
江逾白只是笑,也不说话。
白郎中更是直接心虚的别过了眼。
江鸣狐疑,可他又不是幼儿了,总不能喝个药还要旁人还哄带骗吧?看着这黑漆漆的药汁,江鸣闭上了双眼,视死如归般,就直接一口闷了下去。
“咳…yue咳咳咳yue……呕——”
江逾白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一日三贴药,争取早日康复。”
三…三贴药?
江鸣苦得脸都红了,只觉得兄长这绝对是公报私仇,可他们俩亲兄弟,哪里来的仇怨。
总不能是他每日督促兄长喝药害得吧?
方同甫是不知道其中内情的,眼见着府上药房每天如火如荼……他寻思着给江逾白送点女人,争取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早日让先生缠绵病榻,以免那样的商业至理外传了出去。
要是江逾白死了,方同甫就是唯一拥有最终解释权的人了。
只可惜江逾白不近女色,方同甫明示暗示,美人计也未能成行。
*
府上的日子就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惬意过去了一月有余。
澳口港的尾款结清了,厂司也都有模有样的要落成了,眼见着奥巴代亚一天几趟不嫌累的去骚扰代理机构。
江逾白披着外衣,在廊下吹风,他手里拿着的,正是目前海上传回来的最新消息。
“王之活捉天朝大将毛宏胜!”
这是早就约定好的时间,如今一年之期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
走之前,江逾白给两位学生上了最后一堂课。
方同甫得知江逾白要走,只觉得山中无老虎,自己称大王,私底下拉着姬妾们好一番宴饮,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到第二天送江逾白登船的时候身上还残留着些酒气。
“江师,这段时间来蒙您授课,实在收获良多。今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只盼江师能辅佐王将军……届时你我二人经世济民之理想,便不再只是空谈。”方同甫这话说的情真意切,拉着江逾白的手,泪眼婆娑。
江逾白有点嫌弃,想抽开自己的手,但动了动,没能抽出来。
江鸣相比之下看着要正常的多,他只是有些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兄长,你当真不带上我?”
这还是流放以来头一回,兄弟二人分开。
江鸣虽在此地生活了有两个月了,但终究还是人生地不熟,加之又只是个未满十岁的孩童,难免不舍…
“你留在这比跟我过去用处要大的多,我在书房给你留了课业,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也要好好完成课业才行。”
江鸣抿了抿唇,到底还是点了头。
江逾白转而又看向方同甫:“同甫兄也是同样的,不要懈怠课业,学无止境,脚踏实地方能长久。”
方同甫嘴角抽了抽,他是喜欢赚钱的,学点赚钱相关的技能也无不可,但江逾白布置的课业不仅仅只和赚钱相关。
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
听着都是非常有用的科目,可学起来是真的叫人头大。心下晕胀,方同甫嘴上还是要给予肯定的答复的:“先生既有此言,我必不惰怠。”
来接江逾白的郭冈一脸惊奇。他可还记得上回他来的时候,方同甫对江逾白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怎么一转眼就?
这还叫上“江师”了?
男人长得好看也能被称之为是妲己么?不然郭冈很难想象方同甫这么个屁本事没有,但就是心高气傲的不得了的人会如此折服。
郭冈摩挲着下巴,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只能说,郭冈还是不够了解方同甫,他不知道所谓的折服,实际上应该是另一个同音词,蛰伏——
作者有话说:【1】“园林随分有清凉,走遍人间梦几场。铁砚磨成双鬓雪,桑弧射得一绳麻。”出自范成大。
第116章 民心 几日后。 江……
几日后。
江逾白在沙湾城的一处小码头登陆了。
因为坐了太久的船, 他下船的时候脚步还有点虚浮,还好是郭冈眼疾手快,架起了江逾白。不然他怕是一脚踩空,就要别提登陆先入海了。
重新踏上这片土地, 已经时隔两个月之久。好像什么都变了, 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此时的江逾白已经和彼时的他截然不同了。
这并非说心性、气质上的变化, 而是社会关系上的。
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上,江逾白已经丢弃了许多东西, 这是在常人看来所不能理解的, 身份、家人、回头路。
他会是一个彻底的孤家寡人。
而他要做的事情是注定要遭受千古骂名的,不知道这期间要有多少人祝福自己不得好死。众叛亲离会是江逾白唯一的下场——
“江郎!”
来人声音惊喜, 一点没有装出来的感觉,和方同甫是截然不同的:“久仰君名,今日一见才知果真是名副其实。我姓左,左项明。”
这是王之旗下唯二的谋士之一, 沙湾镇的本地人, 还有科举的秀才功名在身, 可惜乡试屡屡失误, 他心灰意冷之下,便直接私下投效了王之。
“江郎唤我的字, 文博就好。江郎舟车劳顿想必一定是辛苦了,我早在镇中备下了接风宴,就等着你了!”
“文博兄!”郭冈终于是忍不了了。
“我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 你愣是一点没见着?”
左项明这才像是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另外一位同僚一般:“是我眼拙, 一时心思全放在了江郎身上了,郭兄莫怪,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左项明看不见阴影色块的郭冈。
……
不知道为什么, 王之真的很喜欢送别人衣服,从初初拜入帐下时就可见一斑,后来郭冈来南洋视察,带的那一箱子分量不轻的东西,也是各种衣服配饰。
一开始江逾白还以为这是谋士特殊福利,后来他发现郭冈、包括今天才初次见面的左项明,两人都是寻常衣装,平平无奇,这才意识到……估摸这王之那些海上抢着的衣服都送给了自己。
他也无闲钱另做衣裳,方同甫和他的身量又不一样。这些衣服,江逾白也是穿着穿着就麻木了。
两位同僚对这种很明显的区别对待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左项明还在很热情的同江逾白介绍着沙湾镇的风土人情。
这个镇子和旁的镇子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以镇子为中心,辐射出去几个小村落。
他们要进镇子,便不可避免的要穿过村落。路上也有不少村民同行,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江逾白多看了两眼,放下了马车的车帘,有些困惑的询问道:“这也不是初一十五的正日子,怎么这么多人瞧着是要去镇上?”
左项明也是想了想,才想起来:“今儿个好像是要去交税,所以才这么多人呢。我们这边比较特殊,缴纳的是银钱,还得封起来呢。听说江郎你是浙地的,浙地想来同我们是不一样的。”
一路向北,有着伪造的路引,江逾白一行三人都顺利入了城。
等到了酒席上,三人这才正式开始谈事情。
他们三人聚到沙湾镇,是为着将来王之登陆先做些筹谋。尤其左项明,正巧还是沙湾镇本地人。
美酒佳肴,觥筹交错间,左项明便将这段时日以来,他在沙湾镇的大小事宜粗略讲了讲。
“我们本以为像嵇鹏云这样的行商会同我们站在一起,却不料我只是粗粗探了探他的口风,这人就立刻怂的转移了话题。先前同我们有过不少接触的供应商,他们对此也都是讳莫如深。”
“商人逐利,还真是目光短浅。这海禁不解开,如何能得长久之利益。”
郭冈也是酒意微醺,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终日里偷偷摸摸做事,不知道什么叫做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么?”
“小富即安,小富即安呐。”
左项明喝酒容易上脸,此刻面上已有一片薄红,他摇晃着酒杯望向江逾白:“不知江郎有何见解?”
“这些商户只是求利益而已,并没有什么立场可言,哪里有钱赚,自然就偏向哪里,不像是寻常白丁的兴许心中还有一些忠君爱国的执念。”
“非要他们站队,反而会生来怨怼。我们就不必太花心思在他们身上了。至于旁的人,就更不消说了。”
“那江郎你的意思是?”
郭冈好奇追问,他之前和左项明一样,都陷入了思维误区,毕竟任谁来看也都会觉得和自己干一样的活、受一样的气、利益诉求一致的人是天然的盟友。
“我们何须把问题复杂化?”江逾白搁下酒樽,笑道:“世人皆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主公有这样的资本,何故走弯路?”
莫非这就是返璞归真之谋士。
郭冈同左项明一时无言以对。
尤其郭冈,他是见过江逾白在南洋做过什么的,本以为这位来了沙湾镇可以给他们现场展示一番个中手段,结果没想到对方出了这么朴实无华的一计。
你要说行不通,那是不可能的,这世间就少有人是不为财帛动心的。
你要说行得通,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谋士们是清楚主公大计的——虽说不知道为什么主公上了趟岸回来就雄心壮志了——说得好听是为民请命、替天行道,说的不好听就是造反呗。
史书上造反者也已经是不计其数了。
郭冈和左项明都是熟读史书的,是从未见过这种砸银子的打法的,可谓是前无古人,后……估计也无来者的程度…
“主公的确是批了不少银子下来,可……这,就这么鲁莽的花出去,是不是多少有点不太妥当?”左项明迟疑着开口。
他们三人中,是以江逾白为最的。
“孟子曰:得民心者得天下,荀子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是何物?众之所望而已。”
所望是什么?
江逾白把玩着手中的小巧四棱锥,没有继续详说。
在儒者之间,对民心素来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认知,有的认为民心是一种对天道的情感,有的认为民心是百姓对庙堂、道德的想法。
其中论争,总有许多可以分辨之处。
民心,为求利。
这,还真是辛辣的洞见。
那种荒谬、怪诞的既视感过去之后,二人在脑中过了一遍江逾白这番“大道至简”的言论,终是别别扭扭的认可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商讨对应的策略了。
砸钱,也不能硬砸,要有章法。
这些事情,身子不好的江逾白是做不了的,主力还是在郭冈同本地人左项明身上。
“我记得此地还有几位宗室藩王,我等初来乍到,携礼拜访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南洋那边,方兄还盼着我早日完成未竟之事呢。”江逾白点点桌板,写了一个“郕”字:“就劳烦左兄帮我安排一二了。”
左项明满口答应下来。
*
在左项明的牵线搭桥之下,江逾白很快就离开沙湾镇,在更大的府城见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还真是有劳袁兄了,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可能将来还要多叨扰您。”江逾白是华服加身,容貌上也颇有变动,自然不用担心被认出来。
“我听文博兄所言,你是有一笔大生意要找王爷做,我们闲话少叙,请讲。”
袁顺开门见山,因着牵线之人是左项明,这位王府二管事对江逾白面前还算客气。
江逾白让身后随从地上来一个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有一件烧制的极为精美的瓷器,光是看着便知道这工艺要求一定极为苛刻。
“袁兄也知道我是海外回来的,现在西夷那边这样式的瓷器紧俏,可谓价比黄金。”
“我一介行商,平日里只做些低买高卖的事情,为买方和卖方牵线搭桥,今日贸然前来,是想借王爷的官窑一用,咱们三方分润,岂不美哉?”
说是官窑,实际上就是专门供奉给当地宗室藩王的的私产而已,这些人用起官家匠户来,那都是毫不客气的。
他们虽身居内陆,从不过问海上事宜,但从海禁的缝隙,可没少捞银子。
这也是江逾白为什么能当着宗室下人的面,直言不讳的缘故。
江逾白点了点桌案,手指比出了一个数字。
袁顺沉浮商海多年,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可江逾白比出来的这个数字,还真是叫他吓了一跳。
他知道海上最近不太平,在最初听见江逾白说这事的时候,心下本以打定主意不沾手。
可……可。
“当真是…”价比黄金啊。
“物以稀为贵,也是形势所迫,那位是想着用瓷器赠礼,海外最近又不太平,这才找上了我。”江逾白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向袁顺:“不知袁兄意下如何?”
“贤弟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想必王爷对这事儿也会很感兴趣。”袁顺从善如流。王爷不仅会对这事感兴趣,对他也会多几分看重。
江逾白得了肯定的答复,表情却变得有些为难起来:“那在下就先谢过袁兄了,只是有一事,还是要提前明白的,那位要的急,所以工期可能会很紧张,若王爷真有意此事,还需二位多费些心思。”
都价比黄金了,还担心什么工期紧张不紧张?
袁顺好笑地摇摇头:“贤弟多年不在内陆,怕是不知如今官窑的规模和人手,你不必操心,此事自由我来安排。”
江逾白这才放心离去。至于什么价比黄金,那就完全是夸大其词的了。
共计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微细节目,尚不能尽也。【1】
他精心挑选的此类瓷器,极难烧制,一旦出了半点差错,就很容易一整窑的瓷器都毁于一旦。这批货能不能按期交付,都还是个未知数。
袁顺送江逾白出了府邸,面上的笑都真切了许多。
江逾白也是依依惜别,仿佛两人是什么他乡遇故知一般。
等他回到马车上,前去取信的小厮正好也回来了:“公子,三封。”这三封信不用想都知道分别是江鸣、王之、方同甫的。
这段时间他已经收了好几封这样的信了,譬如方同甫的就是每封都在讲述他伟大商业版图的建成情况,今日又精进几何,顺带在江逾白面前给江鸣上眼药。
最后,信末还总不忘问江逾白身体可安。
而王之则是在知道了空手套白狼、两边硬吃、以及其中估计还有方同甫的蓝图规划展示,王之对江逾白是越发看重,时常来信。
只是信中内容,时常让人无语凝噎,各种肉麻煽情,催人泪下——天才知道王之是不是三国演义、汉朝历史看得太多了,就是喜欢搞些什么促膝长谈、抵足而眠之流。
每回信的内容结构都很相似,前面都是关心身体,像什么“今天刮大风了,先生要记得加衣”、“近来天气干燥,先生要多喝水”、“前不久送去的补药可有按时服用”。
然后又回望一下当初初见时的慧眼识珠玉,“其实早在先上来找我之前,我就在人群中一眼相中了先生,直觉先生气度不凡,绝非池中之物。”、“与先生促膝长谈的那个夜晚,我才知原来我与先生是一样的人”
最后再诉说一下,对江逾白的拳拳思念之情:“登陆作战之期渐近,与先生一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盼能早日登陆,与先生重逢。”
完全是口语化的表述,长篇大论了半天才会进入正题。
江逾白都已经养成习惯了,收到王之那厚厚一沓的信,先直接从最后面看起。
不过这所谓正题,也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王之是个才能出众的海陆军事家,朝廷水军与正当年的王之等人相比,已然是不堪一击,这种必赢的局没有什么好看的。
江逾白大略翻的翻,就提笔准备回信了。
先是按照同样的结构规格,以和王之来信对偶的方式,关心主公身体、述说对初见时的感慨,表达滔滔不绝的思念之情。
横批:两个人互相恶心对方。
江逾白放下了笔。
倒不是信到此处就结束了,江逾白揉了揉自己发酸的手腕,神情有些无奈…王之肯定有人代笔,但他一个下属,回上司的信找代笔,这是取死有道。
而后进入正题。
信中江逾白告诫王之要约束军纪,万不能在登陆之后纵容士兵对城中百姓有伤民之举,毕竟王之是来打天下、得天下、坐天下的,这些百姓不仅仅是百姓,还是能生钱的机器。
更何况王之将来会建立的王朝必定不是以农业为本的内循环,而是以商业为本的内外循环,这需要一个和平稳定的环境。
古早有云,和气生财,方能长久。
书写完了告诫,江逾白又大略写了写他们这边的准备情况,其实凭借现在朝廷孱弱的军力是难以阻挡王之登陆的,根本就不用这么费事儿。
但,江逾白和王之都很清楚,他们属于是逆天而行的造反者,想要得到民众的认可,就必须要一个替天行道的正当性以安抚民心。
连王之登陆那日该有的排场江逾白都想好了,这点他自然也在信中详述了一番,其中复杂不必言说。
至于王之配合与否,这个江逾白是不必担心的。
王之作为主公,旁的能力不消说,听言纳谏、驭下放权都是做得极好的,同时他还拥有一个远大的志向,并且能为之努力,且行事果断。
这就已经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了——
作者有话说:【1】“共计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微细节目,尚不能尽也。”出自宋应星《天工开物》
第117章 分工 眼下正是暑热难耐的时节……
眼下正是暑热难耐的时节, 官窑里又常年烧着火,气温便更高了,在官窑里转一圈出来,整个人都如同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
所以这里的匠户都是赤着上身的, 饶是如此, 他们也是满头大汗。
“你们听说了吗, 那王世子又当街纵马,抢抢人女娃了。”
“听说了, 怎么没听说, 我昨儿从官窑里出来的时候,还见着那女娃的娘亲在街上哭呢, 嗓子都嘶哑了,听着叫人难受。”
“是啊,每月不知那王府要丢出多少具童尸,真是遭天谴的家伙, 谁家的孩子不是爹娘如珠如玉的捧着?”
大家伙趁着管事的不在, 手上活计也不做了, 一边用手扇风一边闲聊。
“告到官府去也没用, 这天底下哪里能讨个公道?”说这话那人撇了撇嘴,冷嘲道:“什么父母官, 怕不是认亲王做父母的官。”
这话糙理不糙,惹来大家伙的哄笑。
应凉在一旁蹲着休息,只是沉默听着, 越听越觉心烦意乱, 因为他昨日从官窑回家时也听到了那个当娘的哭声,呜呜咽咽伴随着风声传出去好远。
他年岁并不大,十六, 是整个官窑里年纪最小的。
应凉家里人丁简单,是父母老来得子,疼得不行,却也并未将他惯坏了。他之所以这个年纪就在官窑里了,是因着爹年纪大了,他想来替,爹自然是不愿意的。
父子二人僵持着,最终达成了一个中间的办法——好说歹说,让应凉跟着,万一出什么事他也能第一时间帮上爹。
“你们聊这些作甚?不怕管事?”
“怕什么?要我说,你还是经验不足。”有人窃笑:“那薛管事一日里头,顶了天能来瞧上两次,他自己也嫌这里头热得慌呢。”
众人闲聊着,只见这时门口脚步匆匆进来一人,也是同样赤着上身,大汗淋漓。
他一进来便道:“不好不好,听说姓薛的又接了个大单子,是烧制景瓷,数目不小,咱们怕是接下来有的忙了。”
众人一听皆是怨声载道的。
这地方不是干多少活拿多少钱,而是每个月就那么点月俸银子,活做的多了,累的是自己。
加上这天气热的很,万一中暍了,那是要出人命的。能在这里干活的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这要是一人走了倒是畅快,可屋里头的人怎么办?
“老李头,不是我怀疑你,你这消息真可信吗?哪里来的大单子?”
“我骗你作甚,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待会儿薛管事进来也会说,你就等着瞧好吧。你们也都别闲聊了,快快快,手里的活计做起来。”
众人议论纷纷,却还是抱有着一丝希冀。
至少别是烧景瓷吧,这玩意儿要是可不像普通瓷器那么好烧,稍有不慎,就是一个一炉尽毁。
应父没有参与到抱怨的人当中,而是单手把应凉给提溜了起来,低声交代道:“待会儿眼睛放亮些,别往我身边凑。要是真中暍了,你看我管不管你。”
“爹,这景瓷可不好弄,我得帮你。”应凉自是不愿的,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减轻爹身上的负担,怎么能自己贪懒?
但他的反抗并没有得到应父的认可,反而还迎来了一个爆栗子。应凉“哎呦”一声,捂着自己的脑袋。
薛管事就是在这时进来的,大家忙都噤了声,满头大汗,好似刚刚工作的很辛苦。薛管事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都是在装模作样,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今天有贵客。
应凉余光瞥见了跟在薛管事身边形貌昳丽的年轻人。
他们二人在窑里走了一圈,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么,等又重新回到门口处,薛管事才停下来,高声道:“大家伙把手里的活都停一停,都过来,我有事儿要宣布。”
工匠们便老实地转过身来看着薛管事。
“首先,我们窑接了个大单子,接下来大家都有得忙。你们呐,就好好干,保证亏待不了你们的。这几个月里,咱们一月发一次赏钱,谁做的好,我还额外发五两的赏银,如何?”
这话一出口,一瞬间比气温更火热的就是一众工匠们的眸光。
这可是五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了。
给了红枣,自然要敲打敲打,薛管事紧接着又道:“我知道景瓷难烧,你们还需多费心些,别让我抓着偷奸耍滑,那就不要肖想什么赏银了。”
“知道了,薛管事。”
“薛管事,咱们从今天开始算吗?”
众人七嘴八舌起来,应凉同样也激动呢,五两银子可以买许多东西了,还能补贴家用,娘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他兴冲冲的表现很快引来了应父的眼刀子,真以为这一些管事手中的赏银是那么好拿的,那都是得用半条命去拿。应凉犹自不觉,跃跃欲试。
本还有些因为燥热而显得沉闷的官窑,顿时热火朝天起来。
薛管事与江逾白二人也算是看过了,便没多在这能把人煮熟的地方多留,薛管事笑道:“此处空气污浊,不妨我作东,咱们换一处地方继续。”
“薛兄相邀,是我的荣幸。方才在窑内所言,此法高明,薛兄真真是御下有方。”
江逾白跟着出了官窑,不吝自己的溢美之词,神情很是欣赏,五两银子、一批景瓷,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薛管事摆摆手:“不过是些前人经验,这些工匠最是偷奸耍滑,不拿着点甜头在前面哄着,哪里能全心办事。不过江郎放心,这货定是能按期交付的。”
“江郎想来还是头一回到我们这里来,可有什么想尝尝的?”
青年闻言仰面看了看日头,笑道:“我听闻东街那处有个茶楼,酒水饭菜都不错,一道八宝鸭更是招牌特色。我就却之不恭了。”
东街一带繁华,盖因县衙便坐落于那处。
薛管事没有多想,连声应好,两人便一道离开了官窑处。
路上话题自然也没离开过瓷器,薛管事管了官窑这么多年,多少也是清楚些的,谈起制妮、成型、干燥、素烧、上釉、釉烧来头头是道。
江逾白听的认真,还问呢:“不知窑里哪几位师傅手艺最好?”
薛管事便答了应父几人的名字。
江逾白比对了一下这个人数,有些心忧:“我自然是放心你的,可这些个匠户难保不会起什么坏心思,消极怠工。我们那位要求实在是高,说是要献于王室的。”
“能不能叫这几位大师傅,就专门管着最关键的几个环节,也好把控一整批的品质。”
薛管事闻言,搁下筷子。
现在官窑里头的分工大约是没有分工,都是几个工匠跟一批几个工匠跟一批,让手艺好的大师傅专跟一道工序,这事薛管事还从来没想过。
江逾白继续:“水平好的师傅,毕竟是少数。制瓷工序七十二道,总有人专精这一道工序,也总有人擅长那一道工序。”
“若是能按工序安排人手,譬如制坯:揉泥、做坯、印坯、利坯、接坯、剐坯,合计是六道工序,总称叫做制坯。这里头定然有些是费力又不需要师傅技艺太好的,便可交由寻常工匠动手。”
“还有费时的工序,也可在这一道工序中多安排些人手,同时制作。”
“就好比是一条溪流,上流的人放下一口锅,在他之下的人依次添加他们有的东西,等到溪流尽头,这口锅便成了一道完美的主菜。”正说着呢,刚巧店小二就端着锅子过来了。
江逾白同薛管事都默契的笑了起来。
“这般安排,既能着每一道工序都精益求精,保证质量,也方便了你管理不是。但凡有人出错,循着工序一找,便能精确锚定。”
“江郎这法子听着不错。”薛管事连连点头,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根据江逾白所绘制的图景拓展开来了。
官窑里的工匠,那学的用的都是官家的技术,某些老师傅会仗着资历在休沐时去做私活。还有的可能是被私窑买通外泄手艺之类,都是发生过的。
薛管事对此深恶痛绝,若能按江逾白这法子落实,那么每一道工序的人就只知道他们所做的这一道工序而不知前后。
私窑若想要再打听什么,就得买通上流下流一整批的工匠,这打听成本低不了。
而他,只需要把握住几个真正知道全工序的老师傅的嘴就可以了。
见薛管事自顾自沉吟,江逾白也没打扰,自己吃自己的。
他清楚他所说的什么提高生产效率、什么保证产品品控,这些其实对薛管事都没有什么吸引力,这么多年官窑都是这么运作的,没有大改的必要。
改变意味着风险和未知。
所以至少在好处可以切实看到之前,薛管事是无动于衷的。
反正这些匠户身家性命都绑在了官窑里头,不怕关键时刻匠户掉链子。但如果技术外泄,这就是薛管事的失职了。
一个普通人,你同他说什么长远规划、先苦后甜,他可能都是听听就过去了。可你要是说到切身好处,他就绝不会只是听听了。
薛管事那边回过神来,朝着江逾白歉意的笑了笑:“此法甚妙,叫我连美食都顾及不上了,多谢江郎提点。今日千万不要和我客气,定要宾主尽欢才好。”
江逾白也是客套的笑:“什么提点不提点的,我也不过是希望咱们这单大生意能顺顺利利的完成罢了。”
二人继续闲聊,说的也还是工序分工的事情。薛管事初听不觉如何,里面门道竟如此之多。
他不由击节赞赏,可同时另一个难题摆在了眼前——人手不够。七十二道工序,要分工下来,现阶段官窑的人手是绝对不够的。
酒楼外忽然穿来了嘈杂的人声,这声音断断续续,打断了薛管事的思绪。
江逾白是率先转过头去看窗外的。外面就是县衙,一行人簇拥着喊着什么、约莫是“请平粮价”一类的词,为首那个,面孔熟悉——
作者有话说:制瓷技术的分工在宋代就可以初见端倪了,只是当时还没有那么细致,明清时期分工进一步细化。
这里是架空世界观,所以我直接按照更适合剧情的方式来设定了,即:现在的制瓷技术分工还是粗陋,一般是一个师傅两个师傅从头到尾的负责同一批瓷器生产。
第118章 盐引 “来来来,吃酒,今日大……
“来来来, 吃酒,今日大家难得齐聚一堂,这可是个好日子!”左项明左右逢源,推杯换盏, 自己喝得倒是挺开心的, 脸色涨红。
以好友身份入席的郭冈看着这个酒蒙子就很无奈, 临走前瞪了好几眼,才把左项明的脑子给瞪清醒了那么一点。
左项明顿觉心虚, 真是喝酒误事喝酒误事, 这下总算是步入了正轨,他环顾一周, 询问起或同乡或异乡的友人:“你们喝呀,怎么?是有什么烦心事么?怎的看着如此憔悴。”
“怎么能喝酒都不尽兴?这岂不是辜负了美酒?”说着就又给自己来了一口。
胡安平是面上愁容最甚的,听到左项明问起,先是给自己灌了两口黄汤, 这才长叹一声道:“不想辜负, 可实在是没心情。那些差役, 真是欺人太甚!我家前日去缴税, 分明是足量的,非说我家缺斤少两, 要我们补缴。”
“不是家中负担不起,而是气人!就因着我家是白封,便给了他们敲骨吸髓的底气了。”
一旁同样也有人深受其害。
“什么红封白封, 都是陈规陋习, 怎么偏就我们沙湾镇是这般!”
所谓红封白封,即是沙湾镇百姓缴税的要用的东西。用不同颜色的纸封钱投柜,平民百姓用白封, 乡绅大户用红封。由此,负责收税的差役便能一目了然,哪些是能随意敲诈勒索的,哪些是不能轻易开罪的。
沙湾镇这陋习,已经有了几十年的历史了。
而这几十年里,哪个交白封的不是忍气吞声,怨声载道?
这一桌,也就左项明身份高些,是个秀才公,穿着长衫,交的红封。他是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清高自傲的,平日里随性得很,也不是个安分的,这才这般“交友广泛”,这些友人的质量,良萎不齐是肯定的。
这些人顺坡上驴,正是想要借着秀才公的身份,想法子让县令老爷开恩呢。
左项明只当是自己第一次听见其中内情,面上震惊:“什么?!原来还有这种事情。你们为何不早同我说?叫我良心何安?”
众人心中不免腹诽,从前可不见你这个时间请大家吃酒,都是消失个无影无踪。但见气氛调动起来了,大家还是七嘴八舌的开始大倒苦水。
情至深处,还有不少人眼圈泛着红,可恨自家人里头没有人功名傍身,不然何至于此。
左项明连连摇头,一拍桌子站起身,神情悲怆:“我辈读书人,科举入仕,就是为着父老乡亲们日子能好过,竟不知大家被盘剥至此!我如何安寝!”
说罢,就着下人取来笔墨纸砚,泼墨成书。
四个大字。
请平粮价。
众人都雀跃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带头高呼了一声:“说得对!就该平粮价,凭什么我们被敲诈!”、“平粮价!”、“平粮价!”
人群喊起来,仿佛都被酒意冲昏了头脑。
左项明被人簇拥着,拿着那四个大字,就出了家门。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县衙去。
这,就是江逾白所看见的那一副画面的缘由了。
左项明等人还在喊着:“请平粮价!”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为之侧目。作为府城里为数不多的秀才老爷,大多数人对左项明都是印象深刻的。
再听听秀才老爷在喊什么,百姓们不觉心中火热,目光殷切的看着人群中那长衫男子,他们也都忍不住跟了上来。只是怕被牵连,所以距离上拉得远了些。
县衙有人出来瞧,然后又进去叫了更多的人出来,惊得这些百姓赶忙散开,生怕被记恨上,底下自然渐渐乱了起来。好一会儿左项明一行人才都进了衙内,再看不明晰。
这场乱成一锅粥的闹剧十分下饭,江逾白和薛管事正好就着这一锅粥酒足饭饱了。
残羹剩饭撤下去,小二又上了好茶。
二人饭后闲谈,也算是惬意,再客套两句,今日这场本就该结束了。
谁知,酒楼来了新客。
薛管事因为角度关系,是第一个看到的,忙起身招呼:“袁管家。”江逾白也跟着扭过头,便见袁顺进来,他身侧还有几位面生的华服公子。
薛管事小声给江逾白先提了个醒:“跟着袁管家来的这几位,都是盐商家的公子,江郎注意些。”
江逾白谢他提点,不料自己还有这意外收获,面上笑都更真切了几分。
几人相互见礼,有互相认识一番,再坐下来时,桌边已有六人,且多是富贵公子哥。富贵公子哥能聊的事,无非就那么几样,吃喝玩乐嫖。
江逾白旁听,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他没插话,安静的喝着茶。这茶比南洋的好,也比当初同王之喝的那茶要好,今日还是沾了薛管事的光。
口中在品茶,心中却是在品人。
今日若全是公子哥,那话题必然是上升不到哪里去了,但这里还有个王府管家,公子哥们聊这个,只不过是个铺垫。
“你们听说了么?先前江南那边不是有官员上奏请陛下私盐贩子吗?”
“这个我听说了,私盐贩子都该死,低价卖盐不是砸我们这些人的饭碗吗?”有人对此义愤填膺。
最开始说话那人也是颇有同感,盐商从起家开始就是在和私盐贩子斗争。
私盐贩子不用交税,也不用买盐引,可他们这些正儿八经的盐商,是要高价从朝堂手中买盐引才能经营这个行当,这成本就比私盐贩子高了,盐商手中的盐价自然也会比私盐贩子的高。
朝廷有律例,严禁买卖私盐,违者发配二千里充军,买私盐者杖一百。可这架不住私盐利润高,多少人铤而走险?
盐商想要对付私盐贩子,势单力薄,就只能想方设法的去影响朝廷和官员。
最直接的影响自是不必说的。
别看这些公子哥对私盐贩子们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他们自己家里谁还没搞过私盐?一千的盐引,装二十船,每只船,都一半是官盐一半是私盐,这已经是常规操作了。
盘查的官员收了好处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看是不行的,朝廷说的再好听也管不住。买盐引,就是当冤大头呢。”有人聊着聊着,就忍不住直言抱怨起来了。
这话当着王府管家袁顺的面也能说得出来,显然是王府在官盐、盐引上,也是有掺和一脚的。
但袁顺到底屁股是官家那边的,还是替官家分辨了两句:“陛下还是看重你们的,不是才准许了盐商进入肩引之地嘛。”
这话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细细一琢磨,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肩引是什么,说的是沿海的贫苦小民,肩挑少量私盐贩卖,以维持生计者,不在治罪之列,肩引就是指这一小部分私盐。
价格上,盐商的官盐和这部分肩引私盐相比,一样还是没有任何竞争力。
几位公子哥都清楚,只觉得皇帝老爷这事就是面上做出来叫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的,哪里是真的为着盐商考虑的?
一直没讲话、存在感薄弱的江逾白却终于插话了:“肩引者难以根绝,是因为肩引者多居无定所。可食私盐者,有田产、有同乡,根绝不是难事。陛下口含天宪,明言由盐商接管肩引之地,那县衙帮着广为侦查也是应当之意,定是能稳定盐界的。”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都聚焦到了江逾白身上。
这都是些年轻人,又没混过官场,人生顺遂也没遭过什么难,哪里知道中央红头文件还能这么解读?
顿时,这些人瞧着江逾白的视线都热切了几分。
“江郎此言有理,依我看,就该是如此才是。”年轻人们都是深以为然的,有人贯彻知行合一的,甚至当即就热血上头要去县衙了。
这事要是做成了,不仅是在同袍们之间有面子,在父亲面前也能好一番嘚瑟了不是?
还得是被朋友拽了一把,这才冷静下来。
“今日能与江郎结识,真是我之幸事,日后定要多多来往。”
“是啊江郎,这酒楼也就八宝鸭有几分特色,改日,不、就明日,我在醉仙楼设宴,江郎不要推辞,可一定要来啊。”
“若真能根绝、不,减少这些肩贩,江郎,你这就是有恩于我们啊。”
薛管事在旁被这突然的转折震惊了,先前这些公子哥谈天说地,他瞧着江逾白和他一样格格不入还有心安的呢,结果这才几句话,江逾白瞬间就成了众人簇拥的对象。
合着真正独身一人的,只有自己呗?
这些盐商公子哥,可能性格单纯行事简单了些,他们的家世却绝不会简单。这都是人脉啊,若是自己说出这番话来……薛管事对自己有些恨铁不成钢。
当然了,其实就算是真由他说出来,这些公子哥待他也不会多热切,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和薛管事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江逾白却是不一样的。
气质上就非寻常人,且始终沉默,骤然一开口就是剑指要害,身上自带了几分神秘气质,这才被公子哥们另眼相待的。
等到再散场的时候,江逾白已经能和那些个公子哥兄弟相称了。“今日时候不早了,咱们来日再聚。”分别时,众人还有些依依惜别那意思。
江逾白一一和几位道别,最后对上的是薛管事复杂中带着点羡慕,羡慕中带着点嫉妒的视线,他笑笑,也没太放在心上,不过是利益相交而已,这里能有谁是真心相待的?
他收回视线,看了看距离酒楼不远的县衙,想来左项明的处境是不大好的。
*
因为是一切按计划行事,所以的确不好。
选这四个字是有考量的,请平粮价是一个容易发生误会的词。取消红封白封的差别是平粮价;取消所有敲诈勒索,按照朝廷律例的规定数额征收钱粮,也是平粮价。
左项明兴冲冲的去了,同他一道的,都是为着前者去的。
可是在上位者眼中,所谓的“平粮价”就是“减粮价”,这不就是在动他们的财路么,若真按照后者来,怎么捞钱?
再一看,这姓左的秀才真真是胆大包天,居然都敢聚众了。
聚众本就是重罪,更不用提律例明文规定:“聚众抗粮者,为首者斩立决。”
左项明来的时候是风风光光、意气风发,走的时候——不好意思,没走出去,被下狱了。其他跟着一块儿来闹事的,也被打了几板子丢出了县衙。
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业,便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本章,或者说在沙湾镇这个副本这里,主角的两次部署行动,一是请平粮价,二是制裁肩引,皆取材自真实事件改编。
是在看《血酬定律》的时候得到的改编灵感。
第119章 西夷 南洋,澳口港。 ……
南洋, 澳口港。
厂司建造如火如荼,奥巴代亚等人从葡地接引来的工匠也都到位了,现在就差当初这位江大人承诺的工匠到位了。
奥巴代亚倒是也找过江逾白几次,只是正主没找到。上一次在澳口港见面并定下厂司建设地点以及天朝工匠到位时间之后, 他们就再也没见过江逾白。
丹对此是有些担心的, 毕竟这约定的天朝工匠到位时间着实太晚了些:“大哥, 我们应该不是为他人做嫁衣了吧?”
奥巴代亚没说话,他也投入不少, 自然是担心的。可他是牵头做这事的, 不能露怯。
当初和江逾白在茶楼一叙,奥巴代亚便认出了那枚令牌非凡品, 江逾白也定然不是寻常人。心下好奇,便专门着人打听了一番。
只可惜是什么都没打听到。
真正让奥巴代亚吃下定心丸的,是这些南洋华商竟然真的有意出手良港。要知道,在江逾白之前, 这些华商哪个不是把良港看作是命根子的?偏他江逾白来了就不一样了。
俗话说, 三人成虎, 不管放在哪里都是适用的。
人未必知道灵芝人参的, 是什么好东西,可看见大家都在抢, 便也有了去抢的冲动。
“丹,我总告诉你要学会判断你的交易对象,主啊, 你需要学会用你的脑子多思考, 什么样的骗子会投入这么大一笔钱来骗我们,这里可是澳口港,最繁华的几个港口之一。”
“我们除了建造厂司的费用之外, 可花了什么大钱?”就连这些个葡夷工匠,都是顺着货船底舱白搭送过来的,他们还赚了一笔船票费用。
“你再看看那群西夷人,见我们这般举动,就立刻火急火燎地去交好方同甫。你还不明白吗?”
丹听了奥巴代亚这一通话,也还是有些焦虑,只是到底是没再说什么了。
兄弟二人视察完了厂司,还要去看看那些刚从葡地接过来的工匠们的安置。
正巧有两个工匠蹲在门口喝酒,见着大老板来了,连忙站起来问好。
“不必紧张,我们只是来看看你们适应的怎么样。”奥巴代亚笑道,他讲话很温和,便有老油条大着胆子问:“这地方就是热了些,旁的也没什么,奥巴代亚先生,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开工啊?”
开工才有钱赚,他们这些匠人就是为了赚钱才千里迢迢跑来的南洋,这一路上都病倒了好几个。
“大家不用着急,厂司那边的天朝工匠还有半个月左右才能到,这段时间大家就好好休息适应环境。”奥巴代亚也知道这些工匠的小算盘,不过他还是笑着安抚。
一点没有平常上等人的那种趾高气昂、居高临下。
因为奥巴代亚很清楚,这些人未来会掌握来自天朝的神秘技术,都是下金蛋的好母鸡,自然要好好维护关系了。
“你们也正好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整理一下自己修船造炮的经验,到时候去传授给天朝的工匠的时候,露怯可就不好了。”
“我们居然还能教导天朝的工匠?”年轻些的工匠激动起来,这是他们一开始不知道的:“这件事情我一定要回去好好和家里人都说说,还有和我打赌的那个老酒鬼,他要请我喝上一个月的酒了。”
中夏在如今这个时代,在西方人的描述中,是赛里斯国,意为丝绸之国,神秘而辽阔,是上帝的国度。在这里物产丰富,黄金遍地,人人都是极有礼仪,样貌俊美云云。
这样幻梦般的国度,叫多少人都在心中追寻?
“这是自然的,中夏人同样也有不擅长的东西。他们爱好和平和土地,舰船和大炮就是他们的短板。”奥巴代亚笑着道。
其实这种对于中夏人的滤镜也就只有不了解的人才会有,奥巴代亚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最清楚的一点就是,人和人没有什么不同的,不同的只有境遇而已。
这里的乞丐同葡地的乞丐没有不同。
这里的商人同葡地的商人也没什么不同。
爱好和平,军事短板也是无稽之谈,要真是无自保之力,哪里守得住遍地的黄金?
一众工匠都开始兴奋的讨论起来,叽里呱啦的。奥巴代亚和丹也没急着走,就笑着在一边双手环胸,看着他们讨论。
“奥巴代亚先生,我们和中夏的工匠,语言都不相通,要如何传授?”有个老工匠在人群中困惑发问。
奥巴达亚没有回答,反而是丹接的话。
“不必心忧这个,尽你们最大的力就好,能学多少不是还得看中夏工匠的么,我们并不需要对他们的到底学到了什么,学到了多少负责。”
“相反,你们是需要为你们学到的东西负责的。我相信大家千里迢迢到南洋来,不是为了空手而归的。”
这话意味可就深了去了。
众人都心领神会,默契的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下事情总算办完了,该提点的也都提点了,奥巴代亚和丹便抬步离开了。
*
方府。
江逾白的离开算是让方同甫彻底解开了身上的枷锁和束缚,王之那边的动作让南洋最近也是波云诡谲,所以方同甫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
当初,江逾白和葡夷人谈的是技术交换,这些蛮夷早就馋中夏的瓷器制造技术了,在他们看来,这不是普通的瓷器制造技术,完全就是炼金术一样的存在呀。
而王之这边,也恰好需要他们先进的火炮、海船技术。
要葡夷人去给王之当军火供应商,他们肯定是不乐意的,所以江逾白这个隐藏的第三方就至关重要了。
方同甫之所以对江逾白心服口不服,前者的原因就是此地夷人众多,都是来自于重洋之外的不同国度,如果单和葡夷人合作,对方肯定是不会那么老实的把自己的火炮制造技术交出来的。
嗯,就像江逾白最开始也没有打算那么单纯的提供“炼金术”一样。
这个时候就需要加入一个竞争者了。
在葡夷人的海洋征服进程中,屡屡与之争锋相对的,便是宿敌一般的西夷人,你强我弱,你弱我强,多年来都是这样的动态循环。
江逾白的出现,明显让天平的一端偏向了葡夷人,西夷人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的,葡夷人有江逾白,那他们就去找方同甫。
这就进入到了两方相互内卷的阶段了。
内卷阶段,得力者自然就是看好戏的第三方上位者了。
方同甫属于是坐着在家中,功劳天上掉。
不管是葡夷人还是西夷人,他们提供的技术都完全可以结合着来看,就算有所保留也没有关系,相互印证就好了。
中夏的工匠们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同样有着自己独到的智慧。
当然,肯定还是会有人担心用炼金术交换所谓的火炮制造技术真的有必要吗?——这个有人,自然就是方同甫本人了。
他最开始是不太愿意把天朝上国之技术外传的,毕竟在他看来,这些夷人能花钱享受中夏的商品,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怎么还敢奢望更多?
但江逾白也是有自己的考量在的。
核心技术是不会外泄的,能被传播出去的技术并不重要。就算这些蛮夷学过去了,他们还有培养工人、建设厂司、开辟市场的时间差可以打。
所以给点蝇头小利就能拿下葡夷人,刺激西夷人,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方同甫正在看账本呢。
“老爷,您说这些夷人,还真没怎么见过世面似的,就是些烧瓷的活,也能让他们如此上心。”管家端着茶进来,瞧着老爷手里是代理处的账本,便忍不住道。
“你懂什么,他们从我们这儿买瓷器,远渡千里送回欧罗巴去,不知能换来多少银钱。人家看中的能是你这么点儿东西,他要是能在本地造窑,这千里迢迢的时间、人力、海运不都免了?”方同甫皱眉,训斥道:“我不再三对你耳提面命,叫你不要老是轻视这葡夷人吗?”
“你着人到时候多盯着些,他们在跟我们交换火炮技术的时候,一定不会是安安分分的。像什么让炮管磨损率更高,弹道出现轻微偏差这样的小手段防不胜防。”
管家连声应是。
这段时间,方同甫已经拒绝了好几家西夷商队的拜帖。他深知,别人千辛万苦求来的才是最好的,故意推辞好几次,表现出对这件事情浑然不在意的态度。
是眼见着同王之说的时间渐渐近了,方同甫才终于松了金口。
西夷人几次求见不得入门,好不容易终于能见着方同甫的真容,便是急切地连忙将自己的来意开门见山了。
“方先生,此事我们绝对没有半句虚言。我听闻最近王将军在海上同天朝打的不可开交,江逾白此子联合邓垣葡夷,必然是野心勃勃的。”
“说不定正是朝廷埋在此处的暗子,想从葡夷人那边搞来火炮用于对付你们的大将军。”
他讲的有理有据,头头是道,好似那就是真正的事实一般。
方同甫不是很懂这红毛鬼怎么脑补能力这么强,但也挺好,省了他不少功夫。
“朝廷水军糜烂不堪,就算能得火炮又能有人会用么?而且天朝上国,何须你们这些什么飞枪机铳、奇技淫巧?他江蔚不过一介行商,同邓垣之流没什么分别,哪里就有你说的那样严重了?”方同甫对西夷人的警告不以为意。
吉尔目光恳切,倒也没有因为方同甫没听他的就泄气,方同甫要是真那么容易被忽悠,吉尔还要考虑一下是否继续抱方同甫的大腿了。
“我在南洋浸淫多年,不曾见过有行商在南洋建设厂司的。江蔚此举到底是益是弊,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可轻信啊方先生,这是你们中夏的古话,我想一定是有些道理的。若您愿意,我们这边是愿意为王将军提供百门海炮与战船的。”
方同甫这才坐正了身体,正色看向吉尔。
“吉尔先生到这儿来这么久,好似处处都是在为我考虑,那么,你们的诉求是什么呢?不妨开门见山。”
吉尔笑道:“我们是商人,所求不过是能好好做生意。最多也只不过是想在王将军得势后,能同您做更大的生意、更多的生意。兴许我们这边也能有些得您看中的东西可以用作交换。”
“王将军海上作战辛苦,总该有个歇脚地能好好重整军队,养精蓄锐的。我们西夷的造船修船能力,方先生你应该也清楚,绝无弄虚作假,我们愿意为王将军提供船只的后勤支持。”
方同甫神色淡淡,心绪藏得极好,一点没有平日里被人诟病的喜怒形于色。
“你的诉求我会去信给将军,让他定夺的。”
“不过你们,最多是极高的贸易伙伴待遇。”方同甫开出了最终的价码,然后补上了一句:“想必吉尔先生你也清楚,你们西夷曾经对华商做的事情,历史是不会忘记的。”
吉尔脸一僵。
“王将军本来就对你们有很深的成见,在这件事情上,我想吉尔先生你会是个聪明人。”
吉尔笑容更加僵硬。
在方同甫拿出历史证据之后,吉尔已经是无话可讲了,因为那的确是他的前人在此犯下的罪行。闹得他本底气十足也弱了三分。
双方也勉强算是达成了共识。
吉尔留下了自己带来的厚礼,笑着告辞:“那么方先生,在下就静候佳音了。”
方同甫笑了笑,到底也没给出一个准确的答复。
吉尔出了方府,陪同他一起来的的西蒙斯不喜道:“这方同甫,未免太过倨傲。”
“西蒙斯,是我们有求于人。”
加里抿了抿嘴唇。
“那江逾白大抵不是凡俗之辈,我问过茶楼小二,他身上是随身携带着一枚令牌的。若我没猜错,天朝已经选择了葡夷人。”
加里犹豫着蠕动嘴唇,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万一王之输了呢?”
“远渡重洋来这里做生意,何时风险小过?但凡海上一个风暴,我们今天都不能安然无恙的站在这。”
“如果一直在考虑风险和收益的问题的话,西蒙斯啊,你要怎么才能摆脱这些东西对你的束缚呢?”吉尔对自己这个总是倾向于守成求稳的友人,很是无奈。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往好的方面想想,奥巴代亚他们联合起来只不过是拿到了些制瓷的技术,能不能学会还是另一说呢,不是什么人都像中夏人一样心灵手巧的,他们的工匠能做出来的东西,我们的工匠可不一定。”
“要知道我们对中夏的需求商品可不仅仅止于陶瓷,还有茶叶绸缎等等,能有不错的贸易伙伴待遇,我们的运货量可以提到更大,商品质量也可以要求更高,甚至价格可以比以往还要低上一些。”
“这就足够了。”
“你再想想,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货源提供,和精美的中夏商品比起来,葡夷人那所谓的自制劣质商品,除了那些平民之外,还能有谁看得上眼?说不定在贵族圈子里如果有人用非中夏的瓷器,还要被嘲弄呢。”
“去准备吧,我们早些将重礼送到,也能早些把我们和他们绑在一条战船上。”
西蒙斯没法再提出异议,只得是下去了。
*
方同甫坐在原位,并没有急着动身。
他抬头看看花厅墙上挂着的堪舆图,想起来先前江逾白在花厅上课时,于堪舆图前来回踱步的模样,不由有些感慨。
明明南洋风平浪静,却硬是叫王之同江逾白搅地仿佛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此计,妙哉——
作者有话说:
此计全称:树立假想敌催化矛盾
同理化用还有“通过树立一个外部敌人,暂时消弭我们之间的矛盾”,延伸高级技巧“把朋友弄得多多的,敌人弄得少少的”
第120章 赏银 一月后。 今……
一月后。
今日天气是难得的不见太阳, 总算没有那么燥热,江逾白便又来了一趟官窑。
虽说没有提前说明,突然来访,但薛管事还是热情招待:“江郎, 来的赶巧。你要的景瓷目前已经烧制出来一批了, 正好给你看看。”
他的热情不仅仅是因为江逾白是大主顾,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上次酒楼同盐商家的公子哥们吃过一次茶后,江逾白的建议让他成功和这些公子哥搭上了线。
江逾白被薛管事带着进了储物间。
在窑里干活的应凉看到了那个和自己年龄相仿境遇却截然不同的华服年轻人。
他本不应该看到的, 但是爹不让他太累, 自己揽了活过去,只让他做些简单的活计, 这心思难免就跑偏了。
应凉瞧着那华服,一时间有些心驰神往。
可是很快,窑里噼里啪啦的细微声响就喊回了他的神。
匠户制度已经决定了,父亲是工匠, 儿子也会是。所以那些心驰神往, 仅仅只能是心驰神往。
应凉才十六, 却早就没那种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单纯了。
就在此时, 另一个管事的过来了,他手里还拿着几个荷包, 一脸笑盈盈的样子。
应凉立刻把自己那些虚无缥缈的心思给收了起来。是了,今日是七日之后,今日是发赏银的日子。
小年轻藏不住心事, 嘴角便实实在在的翘了起来。
应父见状, 忍不住又一拍他的后脑勺:“笑什么,赶紧做事儿。”但爹面上疲惫的神态也总算是有了些涟漪,应凉看着爹的手, 翘起来的嘴角又无意识的下去了。
薛管事走到了应父面前。
应父连忙擦擦手,弓着腰,毕恭毕敬的接过一个荷包。
应凉眼珠子都不眨,喜滋滋的视线是一点没有离开过那个荷包的。这也就导致他并没有看见自己爹,刚接过荷包时脸上那一瞬间的变化。
这钱可以拿着去给娘买件新衣服,给爹配制些药材,免得他总在咳嗽。
家里的屋顶也能修一修了,说不定还能再养上几只鸡崽子,到时候鸡生蛋蛋生鸡,他也不用总是馋肉吃了。
这管事还笑着拍了拍应父的肩膀:“老应啊,这一帮人里就你最踏实肯干,好好干,窑里不会亏待你的。”
应父也配合的僵硬笑了笑,把荷包塞进了怀里。
小管事便去下一个人那里发赏银了,每一个人他都要拍一拍肩膀,然后又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应凉都没在意,他凑过去磨爹,想摸摸这银子,却被应父无情的拒绝了。他不死心,上手就去掏,应父到底是没拦住,叫他拿了过去。
少年人一拿到那个荷包,便眉飞色舞的掂量了两下,然后他就僵住了。
这重量很明显是不对的。
当初明明说好了的七日之内表现都很好的人是发五两银子,这荷包里哪里是一两的重量?
怕是就几钱银子。
他们为着这赏银没日没夜的做活,不少师傅手都烂了,皮肤也烫的烧红。干力气活的师傅更惨,本就吃的是清汤寡水的饭食,还要出一整天的力气活,偷懒都偷不得。
因为不知道薛管事从哪里学来一招分工,把每个工序都分的明明白白。
前头的师傅要是手脚慢了,耽误的就是一整条线上的制瓷时间。大家这一个月来,都是早上一睁眼就开始干活,干到晚上再才闭眼。
应凉恨的牙痒,直愣愣的就要上前去问。
应父硬是拽住了他,冷声呵斥道:“应凉!你小子还不赶紧干活!”目光中饱含深意,你没看到旁人连问都没敢问吗?
不知多少血汗,手脚皮肉都烂完了,如今就变成了这偷工减料的赏银。
谁能不气,可谁又敢言?
小管事发完了赏银,站到众人面前又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大家也都看到了,这银钱可都是实实在在到了你们手里,薛管事对这一次的单子很上心,咱们呐……”
他开始滔滔不绝。
众人越听越是面上一副死人脸。
不摆出厌恶的表情,已经是很尊重这位陈管事了,如果不是怕这管事偷偷给人穿小鞋,这些本就膀大腰圆的工匠上去一人一拳都能给这瘦猴子砸死。
好不容易,陈管事的口若悬河结束了。
这时工匠里有人讲话了,众人看去竟是平日里最不冒尖儿的应父。
“陈管事,咱们这数目不太对。”
陈管事一瞪眼:“数目不对怎么不对了?都是实打实发到你们手里去的,你是眼瞎耳聋了还是怎么的?”
应父忙嗫嚅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前日不是有两个兄弟中暍去了,前日是一个月的最后两日,他们本该也有一份赏钱的。”
陈管事皱眉,死人还要什么赏钱,烧点纸钱下去就是了。
但他到底是管事的,做事还是尽量以理服人——主要是今天有贵客来此,薛管事很是看重,这些工匠要是闹出什么事儿,他这个小管事就别想干了。
“老应啊,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可你也要看看实际情况。”
“这两人的确都是好好做活的,他们也的的确确是缺了两的工。我知道你是想替他们多讨些银钱给家里人,可也不能无的放矢不是?”
“再说了,这窑里的钱也不是天上大风刮来的。这段时日,窑里添了不少人手,每张都是嘴,我也得为他们考虑。”
陈管事自觉自己是在以理服人了。
可,他却并不知道工匠们的视角当中,他这副嘴脸有多丑恶。若不是说了有赏钱拿,那二人何须如此努力?
以至于搭了一条命进去。
这苦夏末有多热,陈管事一日能来看一次都算是不错的了,他难道不知道吗?
窑里添人手?
那些人手从哪里来的,这些管事心里难道不门儿清?
应凉都还记得其中有位大哥,为人仗义,憨厚朴实,那么拼命就是为了拿这赏银,回去给孩子治病。
应父这样问也是尽量想最后争取一下给那孤儿寡母的一点遗财。大家都是工友,在一个窑里干了几十年活,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
窑里的气氛越发沉闷。
陈管事面上有点挂不住了,他说了这么一大通手底下的人的确是没有反驳,可也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
他又看向应父,要不是这个死老头多嘴一句,他何至于这么尴尬?
“今日有贵客,我便不再深究这件事了。老应……”薛管事站在高处,岔开腿,居高临下瞧着应凉父子。
应父的拳头紧了紧,到底是软了下来,也没多言了:“是。”他记得薛管事这个姿势,儿子还在,他不想重现曾经的屈辱,也不想叫儿子日后在管事、同僚面前难做。
可应凉忍不住,窑里并不是谁都和应父关系好,那些同应父关系不好的,时常就要拿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出来作谈资。
爹不想让他知道。
应凉怎么能不知道。
他实在是忍无可忍,直接扑上去就是一拳。
这一拳,就仿佛在热油锅里丢进了一滴水,窑里一下就炸开了。
谁心中没有恨和怨?
谁没有被这样刁难过?
都说死者为大,可这些管事,为了贪那么点银子,不管不顾。
凭什么?为什么?怎么能这么糟践人?!
*
江逾白正在查看景瓷,远远的便听到了窑里传出来的嘈杂声。
薛管事脸上便有些不好看了,耳听着声响越来越混乱,他不得已:“江郎,想来是今日发工钱,工匠们都高兴着呢,我去瞧瞧,免得出了什么乱子。”
“薛兄自便就好,不用招呼我。”
江逾白不动声色,全身心依然沉浸在景瓷上的天青釉色中。
这瓷器造型秀美,釉面蕴润,色如翠浪,润如绿莹。青花浓淡出毫端,画上磁坯面面宽;织得卫风歌尚絅,乃知罩泑理同看。【1】
乃是上等佳品。
他把玩着瓷器,天青色的色彩便在他的指间流转,一点点色彩便借着光线晕上了青年的面庞,好像他也是这瓷的一部分般。
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2】
江逾白看着瓷器,仿佛能透过其中看见热火漫漫,以及炉前左右晃动的身影。
真正价比黄金的不是瓷器。
而是权力。
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江逾白不必去看也能猜个四五分。
权力金字塔的存在,让有权力的人和没权力的人面对同一件事情,要承担的风险极其不对称。
在官场上,这很常见,甚至是一种常规的敛财手段。
官员对百姓,上官对下官,天子对群臣。
而放在此处。
应凉头一热,以暴力反抗维护同伴们的权益,也许今天因为有贵客到来,所以管事选择了息事宁人。
但往后的日子里,管事可以通过各种合法合理的手段,刁难和克扣应氏二人的工钱,有意无意的多安排许多活计给应氏二人。
旁人若问起来,管事也有正当理由。譬如“看见他们在闲聊”、“刚好有很急的活计”诸此种种,因为话语权也是掌握在上位者手中的。
就算事后出什么事情,追责也不会怪到管事头上,因为管事是在做自己职权范围之内的事情。
是应氏二人无能、心理承受能力太差、斤斤计较。
这样的权力使用手法,十分微妙,叫旁观者难以明晰到底是刻意为之还是本该如此,也许勉强能给一个定义,谓之“合法伤害权”【3】。
管事在对付应氏二人上,可以进退自如,但应氏一家子的饭碗甚至性命都是拿捏在管事手上的。
只是……人吃羊,羊吃草,草没了,羊饿红了眼,那就要反过来吃人了。
等到薛管事处理好一切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江逾白也终于从亭亭青意中挣脱出来,笑着夸赞道。
“不愧是官窑出品,实在美矣。时候也不早了,不若一道去醉仙楼?”
薛管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朗声笑道:“江郎喜欢就好,至于醉仙楼。今日不巧,窑里还有事,脱不开身。改日一定改日一定。”
江逾白也没强求,只身出了官窑。同样的路线,进来时能见应凉父子,出来的时候,工匠里却少了好几个熟悉面孔。
醉仙楼江逾白没去,而是老地方。
酒楼一如既往,同样的,酒楼不远的县衙,也还是熟悉的热闹嘈杂。
差役们押着人进进出出,有人哭天抢地,有人骂骂咧咧,众生百态,皆在于此。
小二奉上茶来。
江逾白的指尖,搭在了杯沿,被茶水的热气烫的发红,他却像是感受不到一般。
这是第二泡茶了,水温在八十五摄氏度左右,离沸点还有一节升温的空间。
“江郎。”远远地,便有人喊他。
江逾白并不惊讶,郭冈是在第三泡茶的时候过来的,坐下来陪同着喝了一杯,这才问道:“县衙那里都打点好了,我见你也在这里,不若同我一到去瞧瞧文博。”
“好。”
左项明都蹲了一个月的大牢了,这一个月里,真是沧海桑田。江逾白上回给盐商公子哥们出的馊主意被迅速落实推进,肩贩同平民百姓哪个不是苦不堪言?
被抓到贩卖或食用私盐,都是要挨板子进牢里的。
唯一开心的可能就是这些终于要掐死肩引的盐商、上能从盐商那里得好处下能从平头百姓那里盘剥的衙役以及,一个官窑里头的薛管事。
因为进了牢里,不交钱出不来,那就只能降等。俗话说,士农工商,好好的农户,就能顺理成章的变成工户,成为薛管事可用之人。
这还要多亏江逾白提出的分工,这些人手不需要怎么教导,直接安排去做费时费力的简单活计就能上手。
郭冈想想在沙湾镇时候,他们最开始定的计划其实不是这样的。主力不是这些盐商,而是左项明作为一个为民请命的好人被逼上梁山的水浒戏本。
梁山成不成无所谓,要的只有平添动荡,叫百姓对县令死心,敞开大门欢迎新主子而已。
但时移势易,江逾白十分丝滑的就切换了主力,让一群盐商公子哥就把县城府城搅得天翻地覆。
他与左项明竟基本没什么发挥的余地。
之前江逾白没惊动任何人便完成了南洋的布局,郭冈曾经的感觉是多少有些可惜没能亲眼看看。
现在…现在亲眼瞧了一次,才觉得“鬼斧神工”
为什么江逾白后来者居上?
为什么主公格外偏爱?
人的确是有这个能力的,旁的能力不好说,但对于造势,绝对是一把好手。
郭冈身为谋士多年,最知道权谋是个什么东西。话本子里总喜欢说手段高明者计划周全、环环相扣,那都是夸大其词。
真正的情况是,越紧密相连的环节,越容易招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下场。就好比你计划三月之后的事情,一定会计划赶不上变化一样。
郭冈这么多年来,做的最惯熟的,是见招拆招。
他也自觉这就是谋士的行动策略,可是见江逾白,是介于两者之间,非所谓“手段高明者”、也非见招拆招派。
硬要定义的话,怕是只有几个词能形容。洞若观火,举重若轻,置身事外。
谋士做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哪里能有人不以身入局的?
郭冈是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江逾白知道他所想,怕是会无言以对。
怎么就上升到这种高度了?
可惜江逾白不知道,还在那儿神色寡淡的品茶。
郭冈也抿了一口茶,还在脑补。这样的人才,他与文博居其下首,是应当的。
可要说郭冈没有旁的心思,也是不可能的。主公如今有多看重江逾白,未来就有会有多忌惮,这样的人,上位者实在难以控制。
不消说未来,就是他去南洋所带的那位白郎中,怕也不仅仅是给江逾白调理身子这么简单。
更何况,自古以来,开国功臣,善终的有几个?正如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4】
郭冈是情愿作配的。
思绪千回百转间,茶已然尽了。
两人结了账,便去了衙署边的监狱,一路畅通无阻。
大牢里头人不少,许多牢房都是熙熙攘攘的,不知道还以为今日是什么初一十五的正日子,集市改到了大牢里头。
左项明身份不同,被单独关押了起来。
再见左项明,他虽衣衫褴褛了些、看着消瘦了些,但精气神不错,见了害他蹲大牢的江逾白,也是笑眯眯的幽怨道:“江郎,我可听闻你日日在外头不是赴这个的宴,就是吃那个的席,瞧着都壮硕了几分。”
这个倒是真的,因为身体缘故,跑两步感觉能直接喘死的江逾白只能做些体面的事。
像游行示威、走街串巷的拉帮结派、同军户们吃肉喝酒,这些事他都做不了,自然就分去了郭冈和左项明那儿。
江逾白对此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笑道:“等文博兄你出来,这清减下来的几分,我一定帮你补回来。”
郭冈很是同僚情深的拆台:“江郎,你可别被文博给骗了。这家伙,不知道这段时间多嘚瑟呢。”
“外间都在传他为民请命,是个真正的读书人,要不是请平粮价这事中道崩殂,说不定都要有百姓给他立生祠了。”
“这一个月里头,异乡的同乡的,给他送吃食伤药的也不在少数。他清减了,我瞧着只有一个缘故。”
左项明瞪了郭冈一眼。
这个答案,显然不必明说,大家已经是心照不宣了。
“我算是知道为何人人都想要做英雄了,这感觉,的确是不一样的。”
左项明转移了话题:“这些百姓,平日里对我也是尊重的,但和如今是不一样的。你要我说哪里不一样,真是说不出来,可就是不一样。”
那是一种被人发自内心的敬重,而不是讨好恭维、模式化的尊敬。
左项明是对做大英雄有些上瘾的,对接下来的劫狱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劫狱也没什么技术含量,江逾白只交代了几个关键点多注意一下,便同郭冈离开了。
回临时居所的路上,郭冈有些感慨,他和左项明同僚多年,左项明就是个玩世不恭的性子,靠着天资聪颖勉强混了一个秀才功名,再考也没能考上去了。
年近三十又五,也不见成家立业,就知此人无责任之感。
今日在牢中一见,却是大有不同,郭冈不清楚这是左项明的一时热血,还是真的有所改变,不管是哪一个,都叫人侧目。
英雄,英雄。
哪个读书人心中没有幻想过这般的气魄。
只是回过现实,郭冈知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演出来。
真要为民请命做大英雄,左项明只会有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5】的下场。
郭冈想着,便也如此抒发自己的感慨了,他最后是以一句:“难当英雄。”作为点题。
江逾白相比较而言,就没什么触动了,他清楚的知道所谓“英雄”的本质,没有一点模糊,自然也就没什么艺术发挥的余地了。
“距离主公登陆,还有五日,郭兄那边要加紧些了。”——
作者有话说:——
私设景瓷,素青瓷瓶,手绘暗纹,借鉴了一部分青花瓷的色彩。
【1】“青花浓淡出毫端,画上磁坯面面宽;织得卫风歌尚絅,乃知罩泑理同看。”出自龚轼《陶歌》
【2】“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出自宋徽宗
【3】合法伤害权,出自吴思《潜规则》
【4】“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出自《史记·淮阴侯列传》
【5】“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出自杜甫《蜀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