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30(1 / 2)

第121章 登陆 郭冈带了酒水去寻人,这……

郭冈带了酒水去寻人, 这段时日他交友广泛,差不多要覆盖了左项明原本的交友圈子。

听闻有酒水可饮,所以这次的人来的格外齐全些。郭冈拿了碗,给他们一人满上一杯, 先是痛饮三碗, 等酒意微醺时, 这才进入正题。

“今日我去瞧了瞧左兄…”

提到这个,场上气氛略有凝滞, 郭冈只作不知, 继续道:“左兄一介文弱书生,好歹有个秀才功名在身, 竟也被那样磋磨,我实在气愤。”

这下总算是有人附和了。

“正是!那些狱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对秀才老爷动手,真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虽说大家都怕牵累此身, 先前就因为这事挨过一顿板子, 但这些人多少还是有点良心在的, 当初就是他们撺掇着左项明去为民请命的, 说两句公道话还是愿意的。

郭冈循循善诱。

“那牢里乌烟瘴气,竟挤满了人, 我前些时日离镇奔走,不知是镇上发生了何事,怎么到牢里人满为患这样严重了?”

这话顿时打开了一众人的话匣子。

“还不是那官商勾结, 我们竟连一口盐也吃不得了!”

亦有人抹泪:“我那大哥, 平日里再憨厚不过的人,因着没余钱打点,也被诬陷食私盐进了牢里。我大哥为什么没余钱这些差役心里没数吗?前段时间交粮税就去了小半半。我们都是写土里刨食的, 一年到头总算有些银钱不得紧着家里花用?”

“柱子哥,哎呀,这可不成这可不成,你!”

有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听到这里,急得站起来来回踱步,嘴里一直念叨着不行,却结巴半天也没能把话说清楚。

郭冈只得上前帮着递了一碗酒水,这汉子才口齿清晰了些:“我听闻那些关进牢里的,身无分文出不来的就要降等。我们本就是农户,再降等,不就成了匠户!”

大家都清楚沙湾镇是有一处专供宗室的官窑的。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官窑,那可是会活活累死人的地方,和服徭役也差不多了。

本就有些酒意作用,此刻情绪上来了,顿时便有人呜呜哭出声来,恨声道:“狗日的李县令,还叫不叫人活了!”

郭冈也是沉浸在这种悲凉的氛围中,故意说些丧气话,让本来好好的酒局,变成了诉苦大会。

“我这个当爹的看着孩子饿成那样,我能好受吗?一年到头吃不起两次肉。”

“大壮你家里还能奢望肉,我家能吃次新粮都够呛,狗日的,那畜生每次年景不好就哄抬粮价,同那帮子粮商、盐商勾结,就是在吃老子的命啊!”

“我真是躲过一劫,当初那些差役查食私盐的时候,万幸是家里的盐刚巧吃完,只剩下几块黑盐石。可我婆娘娘家那边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底层人,苦水是永远倒不完的。

郭冈没兴致多听,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只见情绪差不多了,他便是直接一摔碗,似乎是义愤填膺。

“这姓李的真是祸害,不行,我忍不了了,这些日子我打点了多少想要捞出左兄,既然软的不行,那我们就来硬的!只要闹出乱子来,知府大人总该是能看着我们的,一定会为我们做主,革了这狗官的职!”

“叫我们这些庄稼汉都成了匠户算怎么回事,他姓李的明年不收粮食税了不成?!”

郭冈不遗余力的给大家伙儿勾勒着美好的的愿景。

“说不定此番事成,咱们说不定还能得些额外的恩赏,良田几亩不肖想,几锭银子总该是有的。检举恶官,我们是对朝廷有恩的。”

人群轻微躁动起来,但多年下来的生存习惯叫他们已经本能的蜷缩起来不和当官的起冲突。

正是考虑到了这点,所以左项明和郭冈一开始宴请的人选就已经商榷过了。

喜欢诉苦的、性格憨厚的、人云亦云的、热衷挑事的、面服心不服的、胆子大不计后果的等等。

而个人一旦成为群体中的一员,他的所作所为就不会再仅仅责任于他自己。所以不需要理性,需要的是融入群体,成为人群中的一员,以获得拟态来保护自己。

郭冈言罢,大踏步走了出去。

其余人面面相觑,颇为意动。

很快,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带头率先动了腿,一个领袖、几个跟随者,很快就演变成了一群人。

狱中的左项明是不知道今日有越狱计划的,他正负手而立,抬首望着一点点天光,准备吟上一首诗词,以符合此情此景呢,就听得牢狱外头传来响动。

声音嘈杂,很快也叫醒了其他牢房里的人。

大家伙儿都隐约有些不安,左项明也立刻丢下了什么诗情画意,转身就缩去了墙角,让阴影把自己藏起来。

郭冈一行人大进了牢房,旁人不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都畏惧的后退,人挤着人贴在墙上。

自以为英雄的农人热血上头,便喊道:“都是同乡人,乡亲们,受苦了,我们这就救你们出来!”

左项明听着熟悉的声音,也不是个蠢的,立马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这做派可要不得,连忙回到自己先前站的位置立住了,背对牢房门口。

等人簇拥到了左项明的牢房门前,他才红着眼眶转过头来,斥责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哪里就值得你们这般大动干戈了,还不快快出去!”

昔日长衫翩翩的读书人成了如今身形消瘦的阶下囚,还是因为大家的缘故。

汉子们也是红了眼眶,都道:“秀才公既是为民请命,便是为着我们。我们虽说大字不识一个,道理却是知道的,万不能作白眼狼。秀才公,快出来,我们来救你了!”

左项明演的投入,还玩起来三辞三让那一套。

郭冈没惯着他,上去一个手刀,方才还在担心牵累大家的文弱书生就顺理成章的昏了过去:“不好再叫左秀才耽误时间,兄弟们,我们速战速决,赶紧走才好。”

大家伙儿连忙扶着肩膀的扶着肩膀,抬着双腿的抬着双腿,架着左项明就走。

“秀才公人真好,依我看,他才该当县令。”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旁人也都是深以为然。

郭冈接了人转头,见先前那些被放出来的百姓懦懦不知所措的样子,颇有些于心不忍,便道:“诸位若是不知道何去何从,不若便先跟着我们吧。我们不是什么劳子土匪,我们只是来救左秀才的!”

左秀才这个关键词,自动为这些迷茫的人注入了半根主心骨。普通老百姓大字不识几个,却知道要跟着聪明人走。

少部分人虽还有些犹疑,但这段日子待在牢里见得多了,再如何蠢笨也知道继续蹲牢子没好处,索性一咬牙,便跟着郭冈等人一道出去了。

路线是早就规划好的,郭冈装模作样的同几个汉子商量了一番,便朝着山上去了。

*

周永宁,是沙湾镇的守城将士中的一员。

最近镇子里不太平,县令大张旗鼓的在抓食私盐者和肩引贩子,闹得人心惶惶。加上前几日,也不知道是哪帮人马,闯进了牢狱,把狱里的犯人全都放跑了。

还有个秀才公不知所踪。

县令着他们这些守城的军户帮着一起找找,却是只让他们出力,他老李一分钱不花。

周永宁真是累的够呛,好不容易赶上休沐日,想去给家里添置些柴米油盐,谁知才出门呢,就被同僚找上门了。

“周永宁,你怎么在这儿?没听上官说吗?城外有贼寇,赶紧跟我去城门那边。晚了,小心上官罚你。”

同僚火急火燎地丢下这段话,然后就匆忙戴好头盔往城门方向跑。

随着同僚的话音落下,城门的方向适时传出尖锐的号角声。

周永宁还没反应过来呢,他惊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攻城?

海寇?

他生平是最讨厌这些打家劫舍之人的,他的阿爹就是死在这种人的刀下的。

周永宁匆忙回家穿戴好甲衣,提着火铳就上了城楼。

城门处,却没有周永宁没有想象的喊杀声一片,兵戈相击。他远远一瞧,这才发现有队陌生人马列阵在外,并未有什么来犯之举,都规规矩矩地站着。

城里城外,都是严阵以待。

大家都紧张的绷成了一条弦。

上官厉声喊话:“你们是什么人?来沙湾镇何事?!”

人群没有答话,反而是有序向两边撤开,仿若是一轮耀日,炸开在人群里头。好一会儿,光晕才缓缓消散。

是一人披着金甲,骑着大马徐徐走出。

“周永宁,你看到那是什么东西了吗?”同僚觉着惊奇:“莫不是说书人口中那种天人下凡吧?这怕不是天兵天将呢!”

周永宁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阵仗,不过他比同僚要冷静一些,毕竟是读书识过些字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他也只是动摇了片刻。

“怎么可能?天人下凡还骑马?怎么着也该骑着个龙啊,麒麟什么的。那马看着也不怎么好看。”

“再说,天兵天将,不得都披上金银甲胄?你瞧瞧,对面,不就只有一个领头的才穿?”

同僚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城下很快有人叫阵:“我们都是中夏人,中夏人不杀中夏人,开城门,我们乃是替天行道才到此处来,不杀人不抢粮不扰民!”

上官有意沟通,可叫阵那人来来回回就是那句话,完全不回答上官的问题。

周永宁和同僚在旁听着,面面相觑,搞不清楚对面是在玩什么花招。

上官那边很快传令下来:“这些都是贼寇,花言巧语,那些空口白牙的胡话来唬人而已。”

周永宁却还是觉得不大对,沙湾镇旁边大小村子数十个,若这些人是贼寇,直接去抢那些村子不就成了,在这里和他们使什么劲儿?

但硬要周永宁分析出这帮人是来做什么的,他是分析不出来的。

上官的传令兵又来传话:“不要听信,再有来犯者,杀无赦。”

可王之不来犯。

他们直接开始埋锅做饭了。

瞧着就跟只是从沙湾镇外头路过一样,没有一点威胁。

周永宁靠着城墙休息,和同僚一道从城墙的缝隙打眼往外瞧,和他们一样的人不少,大家都望着已经飘起袅袅炊烟的对面,很不争气的咽了一口口水。

毕竟经过刚刚长时间的严阵以待,他们腹中空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眼下未到饭点,伙房估计都还没开始备菜呢。

上官连忙安抚。

“大家且先休息,我已经着人去叫伙房尽快让大家伙吃上热乎的了。”

“他们那些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没瞧着眼珠子都是泛着点绿的吗,指定是吃过人的,说不定现在那边传来的肉香就是人肉的香气。”

“都是些海外蛮夷,茹毛饮血。”

“你们也别一个劲儿光顾着馋了,也不想想对面那么多人,要真是肉的话,要杀多少鸡、猪。一定是之前不知祸害了哪个村子。”

同僚听罢,扭过头,确认似的问周永宁:“你闻着这像是人肉的味道吗?我怎么觉得那么像我们家那只老母鸡的味道?”

“我又没吃过,我怎么知道,要不你宰了你家那只老母鸡让我尝一口?”

周永宁没好气:“上官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这话小点声,等下被听着了还要挨训。”

埋锅造饭的,正是王之等人。

他们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造谣吃上了人肉,一心干饭干的十分安逸,还有几分岁月静好那味。

“去,给我们的兄弟们也送上一点,怎么好叫他们饿着?”王之可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一边端着碗,一边吩咐道。

“?”

黎六脑门上缓缓飘出一个问号来,见过打仗前吃顿饱饭的,这叫提振士气;也见过僵持不战的,这叫互相博弈。

可,吃饭吃着吃着,还给敌方送补给叫个什么事?

王之一拍黎六脑门:“我不是说了中夏人不打中夏人,那给兄弟们送点吃的怎么了?我们不是来打仗的,是来……”

他停了一下,想了想江逾白信中说的,但想不起来那个关键词到底是什么,只得自己囫囵补上:“我们是来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

黎六讪讪,不知道王之是吃错了什么药忽然这般大义凛然,他也没敢多问,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乖乖去叫人送饭去了。

*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我闻到了,好像是饭菜香,还有点肉味儿呢。”

“你们看!”

周永宁眼睛尖,直接就点中了靠近那几个也没穿戴盔甲的蛮夷:“他那竹篮子里不会是饭菜吧。”

出于好奇,加上对方过来的人也实在,就那么大猫小猫三两只,周永宁等人没有动手,而是选择了静观其变。

挑着扁担的那几个人,悠哉悠哉的把东西往城门口一放,就拎着根空扁担回去了,还回头喊了一声:“城楼上的兄弟们不用紧张,咱们都是中夏人,中夏人不打中夏人,这篮子里也没什么,就是些饭食而已。份量不多,表个心意。”

“你们说他说的是真的吗?我怎么感觉怪怪的?”

“狗屁,我当兵都快五六年了,还是头一回见这样打仗的,还真是见鬼了?”

几人正百般聊赖地猜测着,终于,刚刚下去吃饭的同僚们回到了城楼上。周永宁等人也能下去饱餐一顿了。

同僚二狗捅了捅周永宁:“永宁哥,你说咱们要不要偷偷开门把那玩意儿拿了,都送到咱们面前来了,总不能白瞎放在那儿吧?”

“我看着开城门也没什么,那些个海寇,生怕我们轰他们,离了老远了。”

周永宁还没说什么,一边偷听到的另外一个同僚老赵就蠢蠢欲动起来:“我都大半年没吃肉了,咱们试试又不会死?大不了就被上官罚而已,还能扣我钱怎么的?我早就没钱可扣了。”

“你们要是怕,那就我去拿,只要不向上官通风报信把我给举告了就成。”

肉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周永宁和二狗都默契地替老赵打起了掩护,城门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老赵试探性地飞快伸手,直接就扯了一个竹篓进去。

众人围上了来一瞧,眼睛都冒光了。

还真就跟挑扁担的那人说的一样,这又是饭又是菜的,还有点酒水,只是看着品质不太好。

这里的动静很快把其他几支小队也吸引了过来。大家都很默契的没有发出声音让上官察觉,东西一拿进来,悄无声息的就分了。

二狗一边吃一边感慨:“都是当兵,怎么咱们就跟人家差别那么大,要是能让我顿顿吃上肉,我就算是死了也行。”

“你小子小心一语成谶。”老赵嘿嘿一笑。

“这队人马…眼瞧着这阵仗都摆了大半天了,也没什么正经动静。我还挺搞不明白,他们这到底是干嘛来的。”周永宁扒拉着饭。

“他们不是说替天行道吗?”二狗回忆道。

“人家说什么你还真信?谁做坏事之前不给自己穿件花衣裳装模作样一下?”周永宁举了个非常通俗易懂的道理。

“依我看呢,这些都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的小伎俩罢了。”

老赵挑眉:“那可不一定,其实我还挺喜欢这些人的,要是让那个骑马的来当我上官,咱们日子不知道能过得多好呢。”

攻城方和守城方就这样不尴不尬,谁也没有轻举妄动的僵持到了黄昏时刻。

王之望着夕阳下,更加金碧辉煌的自己,甚觉满意。崔德义刚想过来汇(tan)报(tin)一(kou)下(feng),王之就打断了他的话,吩咐手底下的人再做一顿饭,这次就吃点清淡的,红烧肉什么的。

“将军,都这种时候了,还吃什么红烧肉啊?”

王之眼神都没多给一个:“那你想吃什么?”

“这大热的天喝点鸡汤吧,舒坦。”

崔德义下意识回答道,他回答完才反应过来自己什么时候是来说菜谱的事情的了?

“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让兄弟们好好准备着,晚上可有一场恶战要打。”

崔德义点点头,对嘛,就是这样才对,都说是来吓唬朝廷的了,不拿点实际的出来怎么叫吓唬。

额……

不是,将军?

你说的有一场恶战要打和我理解的有一场恶战要打,是不是有什么偏差?

崔德义是真的在认真筹备一场恶战的,弟兄们也都是摩拳擦掌的,擦抢的擦枪、擦火炮的擦火炮。

谁知道入了夜之后,城内自己就乱了起来,依稀能听到兵戈相击声、惨叫声、怒骂声。

王之也没叫大家乘乱偷袭什么的,而是直接一挥手,就带着一队人马到了城门口前。

再然后,城门就开了……

我们什么时候攻城了吗?

不是?

攻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容易了?

一点没流血?一点没头破?

今夜无月,只有一点微弱的星光,崔德义总感觉自己是不是刚刚一个恍惚错过了什么……比如一场很重要的战役?

怎么就直接入城了?

王之面上毫无波澜,他轻描淡写地挥一挥手,在最后面的兵士立刻排成几列,纵向进入城中。

城内,郭冈已然候着了。他本不在城内,今夜在还是和左项明那群人说了下来探听消息,才暂时离山的。

“几日不见,将军风姿更甚。”

郭冈的脚边,是一颗怒目圆睁的脑袋。

第122章 杀戮 王之见过这个脑袋的主人……

王之见过这个脑袋的主人, 正是白日里城墙上的守备,沙湾镇军防的最高将领。他挑眉,不吝夸赞:“干得不错。”

江逾白入沙湾镇,王之是给批了五千两白银的。

今日王之能不流血入城, 显然这五千两白银不是白花的。

郭冈朝王之一行礼, 顺带着把自己买通的几个军中关要位置的人都给介绍了一遍, 譬如老赵、譬如二狗。

和善于把握人心造势的江逾白不同,郭冈更擅长的是他那一张嘴。放往后几百年, 高低也得是个出色的演说家。

军户制度所带来的的流弊是难以估量的, 尤其是底层兵卒,没有说到自己上官不恨的, 他们这些小兵之所以活得如此艰难,就是因为上头的人在喝兵血。

为着吃空饷,上官一年到头来磨死几个刺头兄弟但不上报死亡的事都是司空见惯了。

为了能在军营中这个庞大的群体里混下去,兵卒们很自然的就渐渐分成了许多个小团体。

干实事的、日日巡逻的是这些底层兵卒, 郭冈对症下药, 自然没有什么银子买不通的人。

有着更好的前程, 谁愿意一直当狗呢?

哪怕是流亡海外, 也比自己子子孙孙都压在军中,重复过着这样没有盼头的日子要好。

在这些兵卒们眼中逃亡军户还真就不如靠海吃海来的痛快, 就算逃亡出去了又能怎么样,手中银钱能买上几亩地?

买不着地,就只能给地主家当佃农, 做佃农和当兵有什么区别?

当然了,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这些人还不知道王之干的是掉脑袋的活。造反这种事情,哪里有一开始就大张旗鼓的?

真怕自己死的不够快?

面对着一干兵卒瞧着自己的好奇、畏惧目光, 王之爽朗一笑:“诸位不必紧张,我王之绝不伤城内百姓一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有胆子大的人忍不住问:“那,将军、”他也跟着随大流这么叫:“你来咱们沙湾镇是做什么?”

王之神情便沉痛起来:“为我贤弟讨个公道。”

兵卒们不解,王之也没有再解释,只是手按着刀:”带我去你们县令的府邸吧。”

老赵当仁不让,立刻收了手中带血的刀,走到了前头带路。

这李县令也是位人物,城外还有大批不明身份的人聚集,他还能在府衙里头睡得安稳。

李县令被拖出来架着的时候还有些慌乱,色厉内荏的呵止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沙湾镇的县令,朝廷命官!”只是他小鸟晃荡,这话委实没有半点威慑力。

崔德义见王之轻微皱了一下眉,顿时福至心灵,上去就是两巴掌:“吵着我们将军的耳朵,小心我给你把舌头割下来。”

李县令见此人样貌凶神恶煞,手中刀寒光闪闪,瞬间不敢吱声了。

“给他穿条裤子,然后带出去。”

王之还是那一副面无表情,轻描淡写的模样,他一摆手,手底下立刻有人压着李县令出去了。

“我就不一个个跟着去了,把人都押到县衙去,镇里百姓也都叫醒,过来瞧瞧。”

王之挥手,也没多说废话,只是最后不放心的又交代了一句崔德义:“你小子去叫百姓的时候动作给我轻柔些,别老整的凶神恶煞跟要吃人似的。”

崔德义嘿嘿摸了摸后脑勺,连声道:“成成成,我什么人将军你还不清楚?”

黎六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没能说出老崔实在不适合干这事得话来。

老赵在一边看的真是心潮澎拜。

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啊!

他目露崇敬,要知道,李县令的家财、女人都是有不少的,可是这位王将军没有半分贪念,连流连都不见,办完事直接就离开了。

果真不是寻常海寇。

王之来了县衙,大马金刀的坐着,一言不发等待着观众来齐。

手底下的人很快就把平日里在镇子上坏事做尽的人都压了过来。百姓也都被崔德义温声细语的驱赶到了此处,面露惶惶,身子更是抖若筛糠,全然不知今夜城是如何破的。

众人齐聚一堂,面上都是惶恐不安的神色。

“李阳朔!”王之一声厉喝,吓得李县令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你身为县令,本该做造福一地的父母官,可你却做了何事?!”

李阳朔懦懦尚未言语,王之所带来的队列里就有一人站出,指着他鼻子怒斥道:“狗官,终日不思如何为朝廷办事、如何为百姓造福,只知道同那些乡绅地主讨巧。”

“大凡灾年,收成不好,你就联合着那些商户衙役,抬高粮价是也不是?!”

“你想着谄媚王爷、盐商,便帮着他们抓无辜之人入狱,不过是食些私盐,我们贫苦人家从来都是如此,怎么到了你这里便是错了?!”

“可怜我那大兄,因着没钱自保,被你活活磋磨死在狱中,是也不是?!”

李阳朔这下不懦弱了,他看着对面指着他鼻子骂的那人的脸,没有一点印象。

什么被磋磨死?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没钱的人他会卖去官窑,再赚一笔银子。

他李阳朔虽说不做人的事情干的不少,但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是得多闲去磋磨一个泥腿子?

这人怎么信口雌黄,污人清白?

李阳朔有心想要为自己辩白,对面那人却是压制着他一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声若洪钟,以确保每个围观之人都能听得清楚。

“你这狗官,口口声声仁义道德,肚子里装的全是些男娼女盗。朝廷信错了你,叫你害死我大兄,又对我毒打至此……”

那人说着,泣不成声:“今日,我便邀请王将军为我做主!”

王之上前安抚:“贤弟莫急,我今日来此,就是为着我们兄弟之间的大义而来。”

李阳朔只觉得天大一口黑锅架在了自己身上,他真的是对面前这个汉子没有一点印象。

虽说他素日不怎么管事,但像是这种押人下狱,动用公刑的大事,他都是得过目定夺的。这段时日流水一样下狱的人不少,里头绝对没有这个黑汉子。

科举考得官身的李阳朔对自己的记忆还是很有自信的。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来人。”王之淡漠道。

李阳朔拼命摇晃着脑袋,任由脖子上架着的刀擦破自己的皮肉:“不是我!不是我!我平日从不管庶务,都是我手底下那帮师爷吏员所为,他们在此地生活了数十载,我不过才来两年,要做什么都得依赖着他们,都是他们所为啊!”

他也顾不上什么是不是真是他干的了,这个矛盾,是一定要转移出去的。

不然今天他必死无疑。

“在其位不谋其政,难道不是你的过错吗?”王之剑指关键点,

李阳朔哑火一瞬,求生欲使得他立刻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就要开口时,围观人群中这些时日受气就没有少过的百姓终于忍不住了。

“县令大人的确是什么都不管,县衙外头那鼓怕是都烂了。”

“谁说他不管的,前段时间抓人可是亲身上阵,生怕庞师爷出力不够呢。”

也有人直接跪下来,也跟着黑汉子朝王之哭诉道:“将军大人,去岁我婆娘大病,我依着郎中的药方,去积善堂买药。他们给我开的假药,害我婆娘就那样一尸两命去了。”

“我气不过,告去县衙,却不知道积善堂掌柜早就同这狗官串通一并,一升堂,反倒是我被打了二十板子,我如何能不恨?!”

有一个人带头,旁人便意动了,也想诉说自己的冤屈。

一时间县衙里头吵吵嚷嚷,同集市也没多大差别了。

王之耐心的一个个听完,看向李阳朔的眼神也越来越冷冽。最后,高坐正堂中间,执掌生杀大权的金甲将军冷淡地丢出来两个字。

“斩了吧。”

李阳朔一惊,立马高呼:“不!你不能!我可是朝廷命——”

崔德义兴致勃勃地提刀,而后一刀两断。

围观的人群中没有人发出惊呼,都是看着那李阳朔的脑袋咕噜咕噜滚到他们的脚边,也不知道是谁咬着牙呵了一声:“杀得好!”

“当真解气,我真恨不得生啖其肉,当初若不是这条老狗,我儿何至于饿死?!”

人群竟然小小的欢呼了起来。

下一个被压上来的就是和百姓们相关的人了,正是为虎作伥的几个师爷和差役们。

庞理全已经看到了李阳朔的惨状,进来的时候还踩了一脚血,心中只觉得无望,他庞理全,今天怕是要栽在这里了。

他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都是听命行事,他一介师爷,还能左右县令不成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

对他这种矛盾第一线的人,人民群众的怒火要比刚刚面对李阳朔时更为旺盛,人群中有人扑上来就要对庞理全拳打脚踢,口中还喊道:“畜生!当初若不是你,我爹怎么会活活被打死?!”

崔德义皱眉,拉开了这人。

这人还赤红着眼睛,努力想要挣扎。

崔德义大吼一声:“你干什么!”

这人才逐渐清醒过来,嘴唇有些发白,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脸上好似要哭不哭的神情。他一时情绪上脑竟忘了,如今正是贼寇在此。

崔德义从旁边的人手里接过了那把刚刚砍了脑袋的刀。

这平头百姓脸色瞬间惨败,直接就吓哭了出来,其声呜呜然,叫人都要闻之落泪了。

崔德义不解:“你哭什么?”然后把刀塞到了那人的手中:“你拿拳头打算怎么回事?拳头能把人打死?你要拿刀砍啊。”

那人都傻了。

旁边围观的百姓们也都傻了。

不是,这个贼寇,好生通情达理…

庞理全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两腿一蹬趁着周围人都在惊讶的时候就想跑。可惜黎六在一边,又给他一脚踹了回去。

裴铁惊讶之后一抹眼泪,没有丝毫犹豫,提着刀就往庞理全身上招呼。他又不是专业的刽子手,甚至平常连杀只鸡都费劲,现在只凭着一股恨胡乱劈砍。

庞理全人倒是没立即死去,但却被折磨的死去活来。

旁边还有人跃跃欲试,想着接过裴铁手中的刀,也砍上几刀出恶气呢。

这一场处刑,一直办到了东方天际都微微泛白的时辰。

县衙里已经是杀的血流成河了。

围观的百姓,度过了一开始的大仇得报,渐渐冷静、人心惶惶起来。

王之收了刀,从腰间锦囊拿出了一枚银色令牌:“今日如此,大家不必心忧。此乃朝廷令牌,我是听命于陛下秘密行事,不会牵涉无辜之人。”

令牌制作精美,上头还有专门的官印,这是做不得假的。

终于,没有一个百姓是畏惧的了。他们都是雀跃的、欢欣鼓舞的,觉得终于青天大老爷来为他们做了,有的甚至激动到要跪下来对着王之磕头。

王之手指竖在唇间,示意大家噤声,等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他才重新高声宣告道:“这几人不过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罢了。我们这一行人,漏夜入城,搅人好梦,多有不当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刚刚在面对那些恶人之时,王之冷漠视其如猪狗。可在面对这些平头百姓的时候,面上却柔和了许多,甚至掀起了一抹笑容。

“还剩下几人的脑袋没砍,今儿杀了这几个,明儿再杀那几个,不至于太仁慈,也不至于太残忍不是?”

百姓们何曾见过这样温和的、体恤他们的青天大老爷?那都是说书人嘴里头才有的,群情激动之下,又是连连躬身谢恩,被崔德义等人好说歹说才算劝离。

王之遣散百姓后也是累了,毕竟唱了一天的戏,他不嫌县衙血腥气重,直接就在后头睡了。

*

翌日晨。

江逾白便已经在县衙门口了,里头血迹已然干涸,一片黑红间还有人头的怒目圆睁,这画面多少有点少儿不宜。

一别多日,王之已经是许久未见为自己推开新世界大门的引路人了。

所以甫一见着江逾白,他立即迎上前,拉住江逾白的手,没有一点上位者的架子,面带关切:“先生瞧着……”

长久不见,本是该说些清减了之类的场面话,可王之瞧瞧,江逾白哪里有半分清减?这场面话便打了个弯:“身子好多了,我也能放心些。”

“怎得没穿我着人送来的衣衫配饰?”

“劳主公挂怀,是江某身子不争气。”

江逾白似是感触,摇了摇头,对王之后头那个问题只当是听不见:“主公初登陆,想必是事务繁忙。诸多繁杂,我已齐备,今早来,便是邀主公同行的。”

临时居所,距离县衙也就两条街的路程。

这个日头,城里许多平头百姓都开始忙活了,路上难免有人瞧见二人同行,尤其见着王之,便要热情招呼:“将军好。”

是真把王之当成了正经将军的。

还有人支着馄饨铺子,刚开张,看着王之开了,都吆喝请他进来吃一碗。

王之笑着摆手,只道今早出来匆忙,身上没带银钱便推拒了。

“主公仁善,民心所向啊…”

江逾白适时的拍马屁。

王之挑眉看他,两人其实都清楚,不过是演出一场而已。话本都是江逾白亲自写的,到底“民心所向”是什么,江逾白是明白不过的。

“请。”

王之点点头,跟着江逾白进了内院书房。

书房的墙上已经挂了一卷沙湾镇的舆图了,这是江逾白手绘的,有山有水有边线,各方情况也标注的清楚。

而更叫王之惊奇的,莫过于书房正中央空着的位置摆放着的四方桌,桌上是类似缩小的城镇山脉水域,他本就是个出色的军事家,一看便知道了。

这东西,于作战部署而言大有裨益。

见猎心喜,王之视线一点都移不开,一面细细观察,一面询问道:“这是何物?”

“此为沙盘图。”

“我在沙湾镇所能做之事不多,郭兄和左兄助力良多,倒叫我清闲了下来。平日里无事,便寻思着多走动,丈量一下这方土地,届时何地适合驻兵、驰道如何规划等等,都能心中有数,便着人做了此物。”

“怎么,主公喜欢?”江逾白只作自己对兵事一窍不通。

王之自也不会明言。

“都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我非君子,实乃匪徒,今日便要夺先生所爱了。”

江逾白便笑:“不过奇技淫巧,能得主公喜爱,是我之幸事。“

两人一道站到了沙盘图前。

江逾白从指向这一方插着各色各样小旗帜的天地,开始为王之讲述这段时间除了浑水摸鱼外,实地考察的成果。

当初江逾白登陆选择沙湾镇是有着多方面考量的,人文因素如县令贪财且好大喜功,不问庶务、王府庄子落座于沙湾镇边,另有官窑分设在此处、不少来经此地的行商都和王之打过交道等等。

更重要的是地理因素,这地界沿海,有好几个待开发的深水港,正好能同南洋的澳口港最短航路对接上,出货进货都方便。

江逾白之所以能花钱花的如此大手大脚一点都不心疼,正是因为沙湾镇作为王之的首个落脚点。

这里在江逾白的规划中未来将会是具备强大自我造血能力的外贸中心——他们不可能会缺钱。

打仗打的都是雪花银。

旁人都是以战养战。

王之非也,他是以商养战得民心。

一地经济繁荣,民生势必也要繁荣起来的。

谁带来好日子?谁带来苦日子?

百姓心中难道没有一杆秤吗?

王之听得兴起,多年来,他都是做中间商赚差价的,还是第一次搞生产。比做中间商麻烦许多,却也掌握了最基础的定价权。

两人促膝长谈,说了许多,一时竟忘了时辰,再一看,天色都擦黑了。

还是王之的亲卫过来,才打断了这番夜谈。

王之对于自己欲效仿前人抵足而眠失败这一件事情,颇为在意,又拉着江逾白的手好生叮嘱一番他要注意身体云云。

也不知道是谁拖着谁一天没吃饭就光谈天说地了。

依依惜别,临走前,王之朝江逾白神秘笑了笑:“先生助我良多,我亦备了回礼的。”

他话音刚落,被王之推开的门边就探进来一个脑袋瓜子。

眼睛圆溜溜的,正是江鸣。

这下江逾白是真的有些惊讶了,江鸣本来该在南洋好好待着,作为他留在王之手中的第二个把柄的。

所以南洋一别,江逾白是没有设想过短期之内能再见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弟弟的。

江鸣没想那么多,雀跃的唤道:“兄长!”手里端着白郎中刚煎好的药。

江逾白看看那色香味弃权的玩意儿,脸上实在是很难出现那种久别重逢后的激动的,甚至连兄友弟恭的假象都有点演不出来。

王之双手环胸,笑看着站到一处的兄弟二人,总觉得这两是真不像亲兄弟,五官没一处相似。还好是江鸣在南洋那段时间养白了些,不然别说亲兄弟了,怕是连人种都不似。

这两人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含蓄,王之暗自思忖,看来先生对我时有泪下,乃是情难自已——

作者有话说:——

王之:我王之会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至于水火怎么来的,你先别管。[哈哈大笑]

第123章 民心 王之既已登陆,掌控了局……

王之既已登陆, 掌控了局势,那南洋那边所需的工匠,江逾白也得安排上了。

关于要送哪些人去,他实际心里早有盘算。但是在面对这一堆工匠时, 江逾白面上并未显露半分, 嘴里说的全是诱人的未来。

这些工匠却无人有意动之色。

都是头埋得低低的。

因为薛管事和陈管事几个的脑袋还在那里挂着呢, 这段时日王之军管了官窑,那些被黑牢降等的寻常百姓也都被放出, 各回各家了。

现在官窑里只有专门的匠户, 和一群膀大腰圆的兵卒。

江逾白挨个点名,被点到的一个个心如死灰的站出了队伍, 被人带到了另一侧。

最后一个名字是:“应凉。”

工匠中微微骚动起来,然后是应父出来跪着:“求大人开恩,我家小儿应凉才不过是十六的年岁,哪里知道什么制瓷手艺, 都是些皮毛功夫罢了。”

他说着顿了顿, 像是最终下定了什么决心:“不若我替了他去。”

“大人你打听打听, 我是这里的大工匠之一, 手艺远比这毛头小子好,必不会扰大人本来的安排——”

“爹, 大人选的是我,你何必横插一脚。”

少年的声音打断了应父的话语,他不如之前那般, 眉宇间多了几分对世间的戾气。

应父给了儿子一耳光, 红着眼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忤逆不孝,竟敢顶撞我了!”

应父平日里性子极好, 是窑里公认的老好人,今天能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儿子,可见是真的气狠了。

江逾白没心思观赏父子情深的戏码,他只需要清点好人数即可,剩余的事情自然有手底下的人去做。

王之貌似是生怕累着了他,大半的人事调动权都安排到了江逾白手上。祸兮福兮,总之现在的江逾白是很适用的。

“兄长,你很看好那个叫应凉的少年人?”江鸣跟着上了马车,撩开帘子,又看到应父还想同负责人争取一二的画面。

“他有心不想做一辈子的匠户,我也有心成全而已。”

这绝对是兄长的某种恶趣味。

别人不知道,江鸣却是知道的,王之日后造反的一大依仗就是废除现行的户籍制度。

江逾白又慢悠悠的补充了一句:“年轻人,总该多走走多看看的。”方同甫那边不是天天喊着缺人手,应凉可是他精挑细选的。

江逾白转移了话题:“和你崔师父学的如何了?”

王之曾问江逾白,江鸣这小子天资不错,怎么不安排着好好进学,一天天带着瞎跑?

江逾白对此的回答也很简单,这地界哪里会有比他更好的师者?王之想想也是,文有江逾白,武也不能不就,便帮着江鸣安排了个武学师傅,现在江鸣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扎马步。

所以江逾白问道这个,江鸣就要顾左右而言他了。

每次他扎马步扎的眼冒金星的时候,只需要往书房的方向一转头,就能看见某个可恶的人正悠哉悠哉坐在摇椅上看书的画面。

这绝对是一种报复。

车厢内的暗流涌动车夫自然是不清楚的,他一架马车,哒哒的就往东边去了,东边是沙湾镇最大的几个村子之一的李家村。

此地有煤矿,虽说规模很小,但得益于这座煤矿,李家村远比一般的村落人丁兴旺,日子也比一般的村落要舒坦。

村口已经有人在候着江逾白等人的到来了。

江鸣先下的车,一见着人,便赶忙朝自己武学师傅行弟子礼:“师父。”

崔德义不是很在意的挥挥手:“我们武人不讲究这些个繁文缛节的。江大人,人手备齐了。”后半句是对着刚下车的、装备齐全的江逾白说的。

江鸣有些好奇,怎么来视察村子还要备如此之多的人手?

这里头有王之当日登陆分散到各个村内封锁消息的军士,也有跟着崔德义一块来的军士。

站在崔德义身侧的麻衣老者,约莫就是这个村子的里正了。

“什么事还劳江大人走一趟,这天气炎热,江大人、崔将军还有几位弟兄都辛苦了,有什么事不妨先去寒舍,边喝茶边谈?鄙人就是这李家村的里正。”

青年神色寡淡,隔着帷帽什么也瞧不清楚,只能听见他道:“我等奉王之将军之命,查办此地,还望里正配合。”

里正笑容一僵。

崔德义不再磨叽,一挥手,一群人便列队进入了李家村内,目标很明确,正是煤矿山的位置。

见着崔德义一行正规军直插此地,原本守在煤矿口的、看穿着打扮是打手一类的人乖巧如鹌鹑退到了一边。

崔德义等人一言不发但却训练有素的每隔一段距离,便留下两人,摆明了是并不信任这个村子里的人。

江逾白则是停在了外面,没有再前进的打算。煤矿产地大都烟尘飞扬,他的身体情况是不适宜入内的。

江鸣瞧瞧兄长,又瞧瞧师父,到底没忍住好奇跟了进去。

因为转过了身去,所以江鸣没能看到江逾白在他身后目送他们进去,眼神中带着几分隐秘的怜悯。

里正不自觉吞了口唾沫,扭头看看带着帷帽明显是拒绝沟通的江逾白,到底是没再废话,束手在一边乖乖站着。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煤矿里头隐约传出些声响来。

杂乱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大,然后是一大群衣衫褴褛,四肢干瘦却偏偏肚腹浑圆的人一瘸一拐的在军士的夹道中走出来。

跟着他们一道飘出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很难说到底是什么腐烂的东西在发酵。再加上这群人是簇拥着的,味道重重叠叠的,就更重了。

里正脸白了。

他笑忙上前辩解道:“这些都是客民,来村子里讨生活。我们村虽说活多,但人也多也不是。只有水承行还有空缺,就让他们去了。”

“总得给他们条自力更生的路子,总不能白吃着我们村的粮食吧。”

那些人的遍体鳞伤是只字不提的。

江逾白没接话,还在看着煤矿口。

朝廷律例写明这类矿产造物就如盐铁官营一样,都是官府统一管理。

但很巧的是,这个煤矿属于私矿,是在这片封地的宗室私自开发的,因为这本身就见不得光的属性,倒是给了王之一个捡漏的机会。

这个时代信息闭塞,皇权不下乡是当前政治制度的痛点。

江逾白也正是因为切入这个痛点,只要消息封锁的好,王之至少能有好几个月的修生养息、巩固基础的时间。

驰道是第一步,煤矿、官窑等生产地点的掌控则是第二步。

江鸣是在队伍最后出来的,崔德义拖着他出来的,一张刚养白一点的脸,更加惨白了,显然是已经吐过一遭了。

江逾白一直看到这小子出来,才移开了视线。

显然没有进入煤矿口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江鸣年纪虽小,但见过的世面不少,他是从灾年逃荒中活下来的,能把他逼到这份上,可见这“水承行”内有多精彩了。

水承行,字面意思就是负责处理矿井中的积水,工人需要不断用水车或水斗将积水排出,这个“不断”的时间量词就很灵性了。

良民肯定是不能做这事的,本村人也不成,都是乡里乡亲的。

于是便有强逼客民、穷民卖身入内,专令轮班车水,稍有倦怠,就是鞭子抽背;想逃,就是脚底动刀。

身弱者往往在其中不满一月就会惨死,身材壮实些的,如被崔德义带出来的这些,也没好到哪里去,都是足烂腹肿。

江逾白转头,终于是愿意开金口了:“劳烦里正为我们备几辆牛车,这些人不请个郎中瞧瞧,怕是活不了了。”

里正瞧着这些不速之客没有追责的意思,忙不迭应了,赶忙就安排村里有牛的套上车,赶过来。

那些才从水牢里出来的人,听见郎中二字,这才回过神来,泪流满面,颤颤巍巍地朝着江逾白磕头谢恩。

“谢谢大人。”、“若不是大人,我今日怕是就要饿死在里头了。”

“你们不必谢我,是王之将军早年听过‘水承行’一说,知道沙湾镇外面有个私矿,担心这样的流弊在沙湾镇这儿也有,这才叫我同崔参将一道来瞧瞧,不想竟真有。”

江逾白语气温和:“你们快上车先。”

这些人又是一番感恩戴德,才在崔德义的安排下挨个上了车。

江逾白也回到了马车上,摘了帷帽。

“里间是什么情形?”

这话问的是跟着他后边上来的江鸣,这会儿他已经算是缓过来了些,他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提起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来:“兄长小时候抓过鱼吗?”

“先编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笼子,然后沉入水里,登上一两日再来,就能瞧见里头有鱼了。”

“那里头幽暗深邃,设立木栅,出入口的地方还有一道门,带我们进去那管事还介绍说,这叫做设鼓,还真像是面鼓,鼓内昼夜不声响息。”

“小小一面鼓,密密麻麻全是人挤着人。”

比之牲畜,也多有不如……

*

马车上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中,马车外却是热闹非凡的。

因为已经快到城门口了。

这地方支了个牌子,上书驰道修建报名处,还有专门的人负责宣讲,高喊着什么:“一日两餐都包,日结工钱,修建驰道,为民造福……”等等一类的词。

城门口因此人头攒动,哪怕现在已是接近黄昏,群众热情依然丝毫不减。

这年头上哪里去找这种卖力气不仅管饭还给工钱的活计?

虽说工钱是比码头扛大包少一些吧,但是管饭啊,还不用去同人抢。

这还是城外的景象,城内人也不少,一点没受到前不久王之在县衙杀的人头滚滚的影响。

几乎是人人口耳相传间都是对王之将军的感念,都说日子好过许多。

有钱赚、有病看、不用担心哪天忽然就因为食私盐被抓进大牢里头去倾家荡产,那些为非作歹的奸恶小人,也都被王之将军绳之以法了。

这日子能不好过吗?

陛下能有王之将军这样的臣子,是陛下的福气啊,也是我们的福气。

江逾白是在细细侧耳听着的,想必王之会对此刻的现状很满意,因为这才不过七日而已。

就是……这七日里大家日子好过所花的银钱……

只是,这钱从哪里来?

方同甫对此陷入了委婉的思索之中。

江逾白已经不止一次收到南洋那边方同甫的要人兼之卖惨哭穷的信笺了。

方同甫明显是看到了这千里之堤上的小小缝隙,想着防微杜渐,把危险的苗头掐死在襁褓中呢。

可惜王之并不在乎他的死活,只道是能者多劳。

最后还是江逾白给他出了个损招,南洋华商那帮老家伙家底可不少,叫他们入股,未来能分红呢,这才免了某人两日一封信,封封千百字的搅扰。

“江大人,传令兵过来说将军邀你赴宴,积善堂这边便由我先照看着吧?”崔德义的坐骑快走两步,来到车窗边,他挑开帘子询问道。

“那就辛苦参将大人了。”

江逾白算了算时间,他今儿一整天都在外奔走,倒是忘了今日是郭冈和左项明下山的日子:“江鸣,你是同我一起去,还是如何?”

江鸣想了想那股难以忍受的气味,还是选择了跟随新的方向。

江逾白二人到县衙后堂的时候,左项明已经在愤愤不平的喝酒了。

王之素来是不拘小节的,也没有什么要等全部人都到齐再开席的规矩,所以大家都是十分随意的。

“晚些时候,主公刚好可以去积善堂消消食。”江逾白进来之后,便献策道。

江鸣跟在他后面行礼,闻言真是艰难忍笑。

王之并未察觉到这两颗不臣之心,笑着一挥手:“辛苦先生了,且坐且坐。”

江逾白的位置是在左项明正对面的,他甫一坐下,便对视上了左项明幽怨的眼神:“江郎害得我好惨,瞧瞧,我这都憔悴了多少?”

郭冈和左项明二人在山上待了足有小半个月,王之才自觉时间和人心都差不多了,上山给带回来的。

两人的确都是憔悴了。

江逾白也不扭捏,举杯笑着自罚了三杯茶。

左项明也是借着这个由头,对饮喝了三杯酒,酒杯一放下这才气愤道:“我是为何下狱?是为着他们不用再交白封。我何时求着他们来劫狱救我了?”

“至少在其他人眼里,我都是无辜的吧,都是被劫出来的,我还是被郭兄打晕的。”

郭冈心虚的抿了口酒,默默吃菜。

王之则是饶有兴致的听着。

“这些蠢物,居然背着我偷偷写了呈书,同我划清界限,预备着万一他们要下山,或者是有人要上山就拿出呈书来。”

“说得好听是同我划清界限,说的不好听,不就是让我一个人背锅吗?”

“难怪一辈子都只能人下人这么活着,终日眼中只有那么些蝇头小利,能有大出息才见鬼。”

左项明醉意微醺,说的起劲,并未注意到侍立在江逾白身后的江鸣因为他最后一句话的微微神色变动,他还在继续叨叨。

“要我为他们出头时,我便是万里无一的大英雄。一出事,我便是枪打出头鸟,还真是什么好事情都叫他们占去了。”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江鸣安静听着,渐渐理出了来龙去脉。

瞧着对面比他年长许多,甚至比起兄长来都年长不少的左项明,江鸣总觉得这人的年岁是虚的,怎么比自己还幼稚?

什么红封白封的?

如果没有英雄出来摇旗呐喊,大家就都继续逆来顺受当顺民。因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百姓和官府压根就不在一个水平面上。

只有一个英雄出来,让大家发现跟着英雄敲敲边鼓,想方设法挽回一些自己的利益是没有太大风险的,是法不责众的,百姓才会变成官府口中的暴民。

暴民的目的达成了,官府退让了,但需要一个脸面,双方便默契交出英雄来承担后果而已。

大字不识几个的平头百姓,本就没有培养长远目光的基础。

或许是因为自己出身的缘故,江鸣从来都以为英雄本就是该有“被牺牲”的思想准备的——这词还是同兄长学的——就像是兄长是如何“被牺牲”的一样。

等等……

江鸣忽然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英雄,英雄。

左项明是这个英雄,难道王之就不是这个英雄了吗?

城里城外,人人念起来都是叫好声一片的英雄。他们都是一样的,被兄长立起来的英雄。

“当官救不了百姓。”

英雄能救得了吗?

兄长造反……不是再造一批王侯将相者出来,那么是造什么?——

作者有话说:

江鸣的思维仅代表他自己 请注意江鸣的年岁,他的所思所想是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的。

实际上人类哪里就真的那么忘恩负义了?

①“伟大的民族可以不选择丘吉尔,也不至于砍下英雄的脑袋。”——吴思。

②人类不感谢罗辑。——刘慈欣

第124章 分权 晴日无风。 ……

晴日无风。

江逾白去找王之, 才一走出城,便听得破空声,继而是一声响,大家欢呼雀跃。王之打马, 志得意满的围着人群绕了一圈。

王之挺享受这种被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们吹捧的氛围的, 这些土包子没有他手底下的人马屁拍得花, 只面上惊艳的表情半分做不得假。

江逾白静静驻足,看着王之装逼。

因为视角更高, 所以王之很轻易的便从人群中看到了人群外的江逾白兄弟二人。

一看便知道是特意来寻自己的, 不过应当也不是什么急事,王之骑着马悠悠走过去, 爽朗笑道:“听闻先生早年骑射也是不错的,要不要也来过过手瘾?”

说实话,江逾白长久是弱柳扶风的病人,王之这么一说, 他的确有点手痒。

然后江鸣就震惊的目送自己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兄长上前接过王之的大弓, 熟练地拉开弓弦——居然能够拉得开——松手。

箭飞掠出去, 但力道明显不足, 飞的不是直线,而是一条向下的弧线。

好在靶子离得不远, 箭尖给靶纸留了个皮外伤,没插入靶中,就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

场面多少有些尴尬。

当事人江逾白倒是很从容, 又试了试弓弦:“好弓!大病一场后, 大不如前,好在主公不弃江某。”说罢,江逾白手中的弓便要递回给王之。

王之没接, 把江鸣也拉到了近前:“同你崔师父也学了一段时日了,今日就场上见真章试试?”

江鸣无法,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自家兄长,只是可惜,这人双手环胸,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这弓,江鸣这小身板是绝对拉不开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江鸣绝望的想着估计自己今晚回去要加练了,连弦都没拉开,怕不仅仅是扎马步这么简单了。

王之哈哈一笑,一点没有刁难人的自觉,他把弓塞进江鸣怀里。

“这弓就赠予你了,日后好好跟着你崔师父练,何时能拉开弓弦射准了,我还有好东西送你。”说罢,看了看日头,王之大手一挥。

“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该发工钱了。”

人群真情实意的欢呼起来:“将军威武!”、“将军大气!”一类的词便不绝于耳。

这距离王之登陆,已有两月余。

这两个月以来,沙湾镇开设了不少工程,如修建驰道、拓宽码头、兴建厂司等等,人人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的。

再想想这脚不沾地是可以换作银钱的,忙点好啊都忙点好,谁人脸上不带笑?

今日就是发工钱的好日子!

南洋来的管事们早就串好了一串串铜钱,本可以用银钱的,更方便发放,但江逾白说这铜钱看着叫人印象更深刻,管事们便平白多了许多活计。

不过成果喜人,一串串铜板几乎要堆成小山。这些小山被推出来的时候,就没有人是不动容的,部分人面上甚至都隐约带了几分狂热来。

王之下了马,走到近前,高声道:”这段时日多有叨扰,父老乡亲们对我王某人的鼎力支持我都是瞧在眼中,记在心里。当日说好了是多少工钱,今日一分一毫都不会叫乡亲们少拿。”

“大家伙儿再接再厉,日后还有更多赚钱的活计等着你们。”

“那驰道修好以后,进城出城都方便不是?那码头拓宽了以后,不得多安排人手抗大包,至于厂司,就更妙了,有了厂司不得有人手?”

“谁还不知道海外夷人眼馋我们天朝的好东西,我们沙湾这番事业,就是在养下金蛋的母鸡呢。”

“以后,让大家年年都能扯布做新衣,买肉过大年。”

听到后面,人群略有骚动。

王之笑容不改:”我自然是知道朝廷海禁的,可我们就是靠着海的,人人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靠海吃海乃是天经地义不是?”

“哪怕是朝廷也不能叫我们这样一辈子穷着。”

“大家放心,就算天真的塌下来了,朝廷怪罪下来,也有我王某人这个儿高的顶着。当官不为民做事,我要这乌纱帽何用?!”

这话打消了百姓见了钱之后本就为数不多的疑虑,大家又欢呼起来。

对啊,王将军可是陛下的人,只有陛下有这样的仁义之师,为着陛下做事,谁能责怪他们?

他们沙湾挣的钱,陛下不也跟着面上有光么。

王之亲自给前十几个人发了工钱,这才退到一边让管事们继续忙活——这铜钱是真的实打实的份量。

一旁,江鸣已经不在了,但江逾白还在。

王之便直接开门见山的问:“先生等我,所为何事?”

“水承行救出来的人手,主公还需多看顾些,都是好苗子,可别叫旁人摘了桃子。”

王之哈哈一笑:“能摘我桃子的,无非是你和老崔,你们二人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江逾白选的这批人的确不错,身强力壮兼实心眼,上哪儿去一口气找这么一大批人,还都对你感恩戴德,能为你效死的?

王之虽说麾下人马不少,可要用人的地方也不少。

单就沙湾镇以及周边数十个大小村落,就让他遣出去了大量的人手,这不得补充一批信得过的留在身边培养?

这个需求,王之是没有同江逾白提起的。但是好的谋士就是要先主公之乐而乐,后主公之忧而忧。

王之对此是很满意的。

至于那些旁的什么……

譬如江逾白先他一个月登陆,这批水承行的倒霉蛋被骗也不过是大半个月,结合书房里的沙盘图。

江逾白大概率是早就知道这批人的存在,也早就算计好了何时去“施以援手”,更为恩重。

哪怕里头一百多人,硬是在里头熬死了二十多个……之类的缘故,王之是不在意的。

他能和江逾白走在一起,人以群分,就已经知晓江逾白压根不似表面那般光风霁月。

两人闲谈着,已然渐渐走到了远离城门的地方,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风声虫鸣鸟叫。

阳光穿过树荫,晒得人暖意融融,不自觉就全然放松了下来。

“主公登陆已经是两月有余。一味地封锁消息终究是不长久,这么长时间了,想来朝廷那边应当知道沙湾镇这边的情况了。”

“我们还需早做打算。”

江逾白走得极慢,眉目舒展,语调温和,说起同朝廷对抗的事情来,就好似在念书一般。

王之可有可无的点头:“先生,如今不同过往了。当初你同我所说的一年之计,不知还作数否?”

青年轻轻一笑:“自然作数,可主公未必信我。”

王之被人说中了,也一点不见心虚:“你且说来我听听,我听了不就信你了么?”

的确,于天朝的幅员辽阔、国土广袤而言,一年之计,怎么看都是不切实际的。就算江逾白再怎么巧舌如簧,说天朝气数已尽。

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慢慢磨死的手段可行,快刀斩乱麻就未必了。

是的,带头都真的开始造反了,但王之是压根就不清楚江逾白所言的一年之计到底是什么的。

那日的秉烛夜谈江逾白只说了十年之计、五年之计,王之也只听了五年之计、十年之计。

江逾白谋算周全,分析的条理清晰,无论王之如何提问,他都能应对有方——是这一点触动的王之,而非那什么一年之计。

王之从来不是鲁莽行事的主儿,听旁人两句煽动就冲动行事,他是必须有切实的胡萝卜在眼前,他才会真的动起来。

“速胜的法子,无非分权二字而已。”江逾白说出了答案。

王之是个权欲重的,听得自己冒险造反,最后还要分权,心下便有几分不悦,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分权是事实,也可以是噱头。”

“相信主公也知道给个甜枣,再来点棍棒,犬是如此收服的,人亦如是。哪怕是九五之尊,天底下顶顶尊贵的人,也是这般,除非实打实的手握军权,不然一样是无力乾纲独断的。”

“一样要权衡、一样要退让。”

“主公……”

江逾白彻底停住了脚步,面上带着笑,笑里没什么温度,只是个叫人觉着好看的笑。

“我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那是当今天子有眼无珠,先生不必妄自菲薄。失先生,是天朝之痛。得先生,却是我之幸。”

王之对分权是何态度避而不谈,只轻嗤了一声,的确就是江逾白所言的这般。这样好的人才,在朝堂上想做些实事,就沦落到了凌迟流放的地步。

君王不想保吗?

未必不想,只是权衡之后,不值罢了。

“分权,于旁人而言,可以是事实。于主公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噱头罢了。”

具体的王座会被推翻,可无形的王座却不会,他们能推翻你,但推翻不了你的阴影。

公天下的皇帝,也是皇帝不是?

王之没搭话,似乎出了,又或者是觉得江逾白这马屁拍得实在过分。

江逾白却知道王之已经被他说动了一分,剩下的九分,不过还是不甘心分权而已,毕竟俗话说得好,放权容易收权难。

所以他问:”主公可还记得当初登陆的初心?”

王之沉默片刻,叹了一气,认真答道:“做高官,开海禁。”

江逾白笑了笑,王之也笑了笑。

“主公可知本朝开国皇帝发迹时的策略?”

“愿闻其详。”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两人之笑,到底含义还是不一样的。

王之依旧是不悦居多。

“分权并非主公所想的分而治之,那是逆大一统而行之,江某是不愿因此被钉死在青史上的。”江逾白给不愿开窗的王之砸了墙,这就好叫其开窗了。

自汉董仲舒曰:“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始,大一统就是这一片山河所有人的政治理想。

“一统的江山”未曾实现,就被称为“创业未半”;已实现却被人为割裂,就称为“偏安”

中夏人的政治辞典就没有“分治”、“联治”一类词。【1】

江逾白也不打算去创立这个词。

这下是有些出乎王之的意料了,因为他一直都以为江逾白的一年之计是群雄割据,如东汉末年分三国一般,而后积蓄力量等待大一统。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得民心者得天下,也可以不只是字面意思的天下。权力不管怎么分,总会有执权稍重为代表的一方,譬如内阁首辅。”

“主公会是民心所向,被选出的大夫。而钱民军,主公三者皆有。大权独揽,自然当坐主位……”

“无出其右。”

王之还有几分没转过弯来,眼神清澈。

江逾白继续道:“自赵宋以来,总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为什么一定要有那个君,士大夫没有君王也一样可以治理天下。”

“只是所有人祖祖辈辈都是活在君王的统治下,这才觉得应当有一位君王。”

“君王重要吗?”

“重要,也没有那么重要,因为我朝有三十年不视朝之君王,如今天朝可亡国了?”江逾白语带讥讽。

王之心里想的是,他大抵是记得这位君王的,因为就是这个君王说的:“海外争斗,未知祸首;又中国四民,商贾最贱,岂以贱民,兴动兵革?又商贾中弃家游海,压冬不回,父兄亲戚,共所不齿,弃之无所可惜,兵之反以劳师”。

商贾最贱,岂以贱民,兴动兵革?

商贾最贱,岂以贱民,兴动兵革?

岂以贱民,兴动兵革啊……

“他们如何选出我?又是如何选出旁人的?这些人大字都不识一个,今日收了我的银子便选我,明日收了旁人的银子,旁人又成了民心所向了。”王之继而追问。

江逾白先是困惑的歪了一下脑袋,而后才反应过来时自己犯蠢了。

王之是渔民——海盗——海盗头子,所以在王之的视角是,是还把普通百姓作为人“民”看待的。

这些人哪里能算得上人?

不过是历史的数据而已。【2】

“主公,非也。能成为选民去选大夫的,只能是具备一定财产规模的人。”【3】江逾白细致讲解了选民的身份限制、地域名额分配、整个选举制度的架构等等。

“主公的出身,天然就和海外贸易是一系的,那些行商、地主,自然会将选票给您。他们会是你忠实的拥趸,永恒的票仓。”

这套制度基本上是把治天下的大夫们划分成了不同的利益群体党代表,也基本上是杜绝了如科举那般能寒门出贵子的可能,可是却很对王之的胃口。

大抵也会对那些分权者的胃口。

正所谓“口之于味,有同嗜也;目之于色,有同美也”【4】,人的本性都是一样的。

因为这套法子深刻的剖析了利益是永恒的,而群体是流动的这一点。就算哪一日王之下来了,不再是大夫中的一员,可他的利益群体党派依然会继续争取大家共同的利益。

只要他能维持住自身,不被同党派者吞食,他就可以长长久久的享有荣华富贵与权力。

不必担心哪一日底下人忽然就造反,绝了他这一脉的根。皇权就是一个零和博弈游戏,赢家永远只能有一个,而输家的下场,通常不会好到哪里去。

作为一个极看重子嗣后代的人来说,王之是不能接受这一点的。

纵观历史,秦二世而亡,汉也不过上下四百年,那些末代皇帝哪个能讨得到好处?不提末代皇帝,那些被人篡位的皇帝,也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所以王之听得满意,因为这般分权制,他是可以接受的。只是纸上谈兵美好,不知落到实处又是什么模样。

王之总觉得还有什么关键信息江逾白没有交代,他丢出一颗石子,见石子在水上接连骠骑六七下,这才问道:“先生好似一直没有明言过与我分一杯羹者,到底是谁吧?”

江逾白口中举例似乎一直是士大夫,这类有一定家底的人。

可王之不觉得江逾白会看上这批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江逾白望向城门的方向,这会儿发工钱的浩大工程仍未停歇,依稀可见人流如织,他微微抬了抬下巴。

王之半晌无言,联想到了什么,最后只叹:“先生大才。”

这句感叹是何真意就不清楚了。

“先生先前说要找的那什么红薯、土豆一类庄稼,东边传来消息,说是找到了。”王之随后转移了话题——

作者有话说:【1】“自汉董仲舒……一类”本段出自《中国官僚政治研究》,有轻微改动,本意不变。

【2】青花观点并非作者观点(作者是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这里怕有政/治争议,还是要提前说明一下,青花是在推历史进程,不是在走什么白色道路,他只是在加速社会转型。

【3】“能成为选民去选大夫的,只能是具备一定财产规模的人。”参考英国1832年以前未改革的议会制度。

【4】“口之于味,有同嗜也;目之于色,有同美也”出自《孟子·告子上》

————————————————

怕挨骂还是要解释一两句,青花本来就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主角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第125章 活着 北京城,奉天门。 ……

北京城, 奉天门。

文官武将身着各色补服分立两侧,规矩站着。

先前讨论的朝政是什么尚未可知,只听见户部的尚书大人在哭穷,说什么“国库都能跑马了、”什么算盘都要敲烂了”之类的鬼话。

这是户部的惯用伎俩了。

不管谁来支银子, 都是先哭穷再说, 哪怕是面对皇帝也不例外。但大家大约都是清楚的, 这次户部尚书也许不是哭穷,而是真穷。

天朝已是多灾之秋。

先帝在位时, 就已经是大灾小灾频发, 虽说先帝他老人家不管事,但食君之禄的臣子们不能不管啊, 赈灾就要花钱,镇压民变也要花钱、贪污受贿不也是钱?

这流是一点没节住,还没有开源。国库多出少进,不空旷就见鬼了。

当今天子为着填补国库, 已经是掏空了心思。整顿吏治, 重定黄册, 想做但没做成的整饬军屯、招安王之等等都是有一部分开源的意图在里面的。

行动谈不上卓有成效, 效用也还是有些的。

但今年开年就算不得好,没有瑞雪兆丰年, 春耕的紧要时刻,陕西、河南、山东、山西、河北五地竟然一滴春雨都没落下来。

要知道,去岁这几地的年景就没好到哪里去, 这下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还没到夏日里, 这几地就已经有百姓开始拖家带口的逃荒了。如今逃荒之势更是愈演愈烈,各地大小动乱频发。

先前朝廷已经调兵遣将去平乱了,平乱效果不错, 各地稳定不少,这便有武将想为着同僚求个赏,以作嘉奖——这就是户部老大人站出来喊穷的缘由。

朝堂正因为元丰帝迟迟没有个决断而吵吵嚷嚷呢,一人急急走入殿内来报,高呼:“陛下!广州八百里加急!”

众臣目光立刻汇聚到那人高举的急报上,然后又进而汇聚到了天子的手上。

只见上首天子看完急报,便是一声冷笑:“首辅不妨看看?”

内侍传下急报。

陈正德接过来一目十行的扫完,急报上赫然便是写王之登陆、诛杀县令与沙湾镇守备、强占煤矿、占城自用的光辉事迹。

本来先前对王之的招安失败就够让首辅被非议的了,后又有王之同朝廷水师开战,现在还有个王之“占地为王?”

怎么和王之谈过一次就成一辈子的案底了?

陈正德多少是有些悔的。

果然,等内侍一念完,就有青袍御史出列便道:“陛下,如此看来,这王之实乃狼子野心之辈也,畏威而不怀德,怕是筹谋已久。臣奏请陛下出兵将其拿下,带回朝廷明正典刑,以正视听!”

声音朗朗,怒气冲冲。

陈正德却是老神在在,他老人家都多大年纪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所以哪怕是这个青袍小官几乎是在指着他鼻子骂他眼瞎,他都是巍然不动的。

朝堂上,哪有一开始就让重量级人物出场的道理?

大家都是默认先让底下的人吵,等吵的差不多了,才会有七卿内阁之列的重臣出来讲话。

因为他们这个层级的,基本上一出来就代表着事情已经没什么回旋的余地了。

这是像是天子往往最后才开口一锤定音一般。

有倒陈的派系出来说话,自然也有挺陈的派系。

同样也是一青袍御史出列启奏:”启禀陛下,魏大人此言差矣。王之此举,是何目的尚不清楚,若真有大图谋,这两月有余,为何还仅仅只是盘踞在沙湾镇一角,对周遭县城、府城秋毫未犯?”

“他既按兵不动,朝廷也可暂缓处置先。”

“罗大人你的意思是,这王之还是什么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忠将不成?”

“非也,小小沙湾镇于整个天下而言几斤几两?如今更迫在眉睫的,难道不是中原之地上旱情严重,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

“那难道朝廷的威严和体统就弃了吗?还是说在罗大人眼中,沙湾镇的百姓就不是我天朝子民了么?”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赵大人,我只问你,大军开拔兵马粮草从何而来?”

兴许是听到了关键词,户部立刻有侍郎被触发,跳出来道:“如今国库艰难,若是讨伐王之贼子,倒也不是不可,只是可能要苦一苦诸位大人,要领上几个月的苏木胡椒了。”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这一招,户部的手段就是一哭穷,二折俸,三“我就是没钱你能咋的?”

手段无赖,但百试百灵。

毕竟是牵涉到自己的俸禄,大家一时对这位侍郎有些无语凝噎。”启禀陛下,这王之乃是海寇出身,历来海寇之流都是抢了就跑,何时会在一地长久滞留了?怕是另有谋算。”

挺陈派官员和这户部侍郎打了一个好配合,立刻启奏。

“陛下,正是如此,所以臣更忧心的是,王之恶意来犯,打一炮换个地方,怕是沿海百姓要不得安宁了。不若速战速决,将他打怕,短时间不敢再犯才是。”倒陈派也不是吃素的。

你户部再大能大过天子去?

曲线救国这一手老大人们玩得还是很惯熟的。王之此人若是能拿下,天子想保他陈简斋都难。

“砰——”

吵吵嚷嚷,却无一人能够拿出良策来。

元丰帝听得烦心,他老人家一拍龙椅上的扶手,顿时让众臣都噤声,齐齐跪下道:”陛下息怒。”

“怒?朕何怒之有?满朝文武皆在为朕解忧,朕有尔等,是朕之幸事,朕笑都来不及,如何敢怒?”

这话说得众臣冷汗涔涔。

元丰帝不再讲话,底下也无人敢接话,他看着这一片朱紫,只觉心累。他虽才驭极两年有余,却已经能深刻体会到为何先帝能三十年不视朝了。

这一地的人,除开首辅,可有一人能担事,能做事?

元丰帝颇有些心灰意懒,随意摆手,竟是连朝会都不打算开完,就要起身离开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让天子厌烦的也并非只有这场朝会,而是先前的每一场,推诿责任、瞒报灾情、相互攻讦、贪污行贿、拉党结派……

都是一群尸餐素位的货色。

在元丰帝眼中,因着他的俯瞰视角,众生百态皆在他眼中,众生有百态,官员却全是同样一张面孔。

和这样一群虫豸一起搞政治,如何能治理得好国家?

一直等到上首天子人都没影了,众臣才被叫起。面面相觑,这八百里加急还有先前朝议到一半的赈灾事宜,就这样留中不发了?

好在是又有个内侍折返回来。

“首辅大人请留步,请去武英殿稍坐。”

陈正德并不惊讶,老神在在的和自己的同僚们拱手道别之后,这才跟着内侍离开。

“首辅大人还真是得陛下看重啊……”

人群中,不知是谁呢喃道。

刚收到八百里加急的时候陛下还在对首辅发火呢,然后莫名其妙的火就烧到他们身上了,再然后天子就又开始亲亲我师了。

感情他们这一群人,就是个过渡,起到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的?

*

武英殿。

“臣恭请皇上圣安。”

陈正德进来便是闷头行礼,规规矩矩的,一丝都挑不出错来。

元丰帝无奈的看着他,脸上哪里还有什么心灰意懒、怒气冲冲。

“先生请起。”

“今日朕愤而离席,先生怕是又要孩视于朕了。”

陈正德刚刚站起来,然后就十分丝滑的又跪了下去:“臣冤枉。”

元丰帝哈哈一笑:“先生还不懂朕?什么冤枉。朕只是,颇有些心灰意冷。这满朝文武,日日口口声声说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有一个做到了?”

“自己非圣人便罢了,还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朕,可真是宽于律己,严于待人啊。”

这怨气大抵还有一部分来自于前些时日元丰帝他老人家想要新选几个妃嫔入宫但是却被一群御史上奏的事情。

有些言辞激烈的小御史,几乎就是在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了,好似当今圣上是什么贪花好色的昏君一般。

这些所谓敢言直谏的御史都不过是些邀名买直的货色而已。

首辅大人也已经是很熟练的为陛下提供情绪价值了。

只是抱怨着抱怨着,天子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而叹了一气:“是朕对不住江明见。”神情隐有几分愧意。

这话就不是陈正德轻易能接的了,君上是不能有错的,错的只能是旁人。

当初的科举舞弊一案,陛下是被逼得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的。

作为曾经的空头太子,元丰帝根本就没有能培养自己政治班底的机会,也从未在先帝那里学过什么帝王心术、御下之道。

仅凭一腔赤忱行事,想着中兴天朝,这才一招不慎着了道,不得不弃车保帅。

江逾白被舍出去,陈正德很清楚,这是陛下在保全于他。

他也知道,陛下是从没想过要江逾白死的,只是那道圣旨在出宫路上,被耽误了时间。这才以致于凌迟都开始了,圣旨才到。

最开始,君臣的一致意见都是,暂时打发江逾白去岭南也好,离开这个政治漩涡冷处理一段时间对谁都好。

可谁能想到才到岭南,江逾白就……

“陛下……”

陈正德提起,也是惋惜居多,如何能不惋惜,世人见美好的事物消逝都会感伤,更何况年纪大了本就多愁善感的他呢。

要知道陈正德也是算江逾白的半个师者的。

“也罢,不提这些了,都是过去的事。”

元丰帝深吸了口气,压住那些纷乱的心绪,勉力笑了笑:“先生年纪也大了,莫要为这些事再空耗心力,于养生不宜。”

“朕特意留先生下来,是想着先生能为朕举荐沿海一带的将士,谁能担起驱逐海寇的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