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苏云汀从小裴的住处出来。
被夜风一吹, 他只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直接改了道,转身就往楚烬的寝宫方向去了。
夜不算深, 楚烬的寝宫里还亮着微弱的光,算着时间,大概又是在批些芝麻绿豆大小事儿的奏折。
苏云汀慢慢走近, 却在门外外几丈之处倏地停住。
望着门内熟悉的身影,突然就没了勇气去推那扇门了。
夜风渐起,吹得苏云汀衣衫猎猎,没一会儿头发上就挂了层白霜, 杨三从身后追上他, 将自己身上的外氅解下来给他披上。
良久, 杨三低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若小裴不告御状,那郑家……”
“我不会放过郑家的。”苏云汀淡然道。
杨三喉结滚动,他自然明白苏云汀的意思。
若没有小裴的舍命告御状, 苏云汀或许依然有其它办法对付郑家,但杨姜两家的冤情,便再没办法在郑家活着的时候, 沉冤昭雪了。
即便以后再有机会翻案,郑家也不复存在了。
杨三隐隐恨他自己,他一面不想小裴再去受一番苦难,一面又害怕小裴真的会退缩。
两种复杂的情绪, 在他胸膛里相互撕扯着,心脏也跟着一同搅在一起痛。
主仆二人就这样无言地伫立在寒夜里,陪着他们的只有耳边呼啸的风,不知站里多久, 楚烬寝殿内那点微弱的光倏地熄了。
眼前光弱了,黑暗几乎将苏云汀笼罩。
他失落地抿紧已经冻的发白的唇,终于还是活动了下冻僵的身体,缓缓转身,“走吧。”
只是,脚刚迈出去两步,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楚烬一身玄色衣裳立在门口,神情在黑夜里看不分明,只觉得眼睛好似是寡淡地刮了一下主仆二人,留着敞开的大门,转身进了寝殿。
门,被夜风吹得“吱呀”响。
苏云汀对着楚烬的背影挤出一个笑。
这可不是他非要进来的,是怕楚烬敞着门睡觉,着了凉。
苏云汀心里替自己找补着,脚下的步子却迈的很快,三两就追着人进了殿内。
寝殿内,楚烬俨然已经熄过了一轮灯,只有龙榻前有一个昏暗的灯烛。
楚烬也不看他,径自走到榻前,单手扣在腰间的玉带上,“咔嗒”一声轻响,玉带坠地。他又仿若无人地褪去龙袍,最后只余一件素白的里衣,才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楚烬只躺在了床外侧,里侧留足了够一人睡的空位。
但他并未开口唤苏云汀过去,只兀自翻了个身,面朝着外侧,微微闭上了眼睛。
好似,今夜只是他一个人睡觉而已。
苏云汀站在原地默了片刻,看着那留给自己的空位,也开始自己解衣服,他将外衣和楚烬的龙袍混在一起丢在一处。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楚烬的身上越过去,动作间触碰到楚烬温热的身体,苏云汀深吸一口气,终于在里侧板板正正躺好。
再轻轻拽了拽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盖住。
他和楚烬肩并肩躺着,苏云汀瞪着一双锃亮的眼睛,了无睡意,耳边全是楚烬平稳的呼吸声,近在咫尺,那呼吸的节奏似蛊惑着他的心。
苏云汀突然很想做些什么,比如爱啊!
他侧目看了眼楚烬的后脖颈,冷冽完美的线条,突然很想想扑过去咬一口。
他想,真的很想。
他想着想着,轻轻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楚烬。
楚烬现在……指不定多恨他呢。
他们十几年来积攒的情啊爱啊,几乎都在那个不堪的夜晚耗尽了,他们虽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还能同榻而眠,已经是极其诡异的平衡了。
苏云汀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努力睡觉。
可越是刻意,他神经越是清醒,越想睡,越是不得眠。
直到侧身的姿势压得手臂阵阵发麻,他才忍不住,又极其轻缓地转了回来,面朝着楚烬的方向。
不料刚转过去,就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吓得苏云汀浑身一激灵,下一刻,楚烬唰地翻身撑起身子,重重压上来,一言不发地开始扯苏云汀的里衣。
好似在说:既然睡不着,不如做吧。
冰冷的空气乍一触及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苏云汀心里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难过,他来,的确就为了这点床笫之事,可如果只做床笫之事,他又突然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不过,他也来不及有多难过。
一阵干涩的锐痛感突然袭来,苏云汀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咬紧下唇,把即将呼出口的痛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从嗓子里挤出一点破碎呻吟声。
被楚烬碾过的地方,都火辣辣的疼。
慢慢的,尖锐的疼痛变成了麻痹的酸胀,怪异又难耐,直到血液渗出来,苏云汀才终于舒服地叫出来。
楚烬像肚子里憋着一股无名火,非要连同苏云汀的理智和冷漠一同烧个干净。
烧,全都烧成灰烬。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触碰到那个真实的,会痛也会哭的苏云汀。
楚烬发疯了一阵子,突然停下来,慢慢撑起身子,在昏暗中凝视着身下人的一张脸。苏云汀几乎哭得上气接不上下气,却抿着唇,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
平日里都有,偏偏就今日没有。
二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子劲儿,谁也不肯服输。
滚烫的泪珠,顺着苏云汀的脸颊滴在了楚烬的手背上,灼得他心头一颤。
苏云汀随意抓起一旁的龙袍,抿干了脸上的泪,还是一脸不服气的执拗,只剩下眼眶四周的通红。
楚烬本还想去吻他的眼泪,被他一下擦干了,余怒未消,楚烬狠狠吻上了苏云汀的唇,这一吻甚至是不带温度,直到唇瓣漫出血迹,楚烬才伸出指腹重重擦过苏云汀的唇,将鲜红的血液,沿着他的唇线涂开。
没一会儿,苏云汀唇又泛着一种鬼魅的红。
楚烬看着看着,喉结滚动,突然就笑了出来,他慢慢抽身,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屠戮。
楚烬随手披了一件衣服起身,朝着门外叫了水。
苏云汀累得指尖都不爱动了,像是被人抽走了骨头般瘫软在锦绣堆里,任由楚烬将他打横抱起,放进浴桶里清洗。
温热的水漫过全身,缓解了苏云汀肌肉的疼痛。
疼虽然是疼的,爽也是爽的。
楚烬极耐心地帮苏云汀清洗,小心翼翼不弄疼他,只是,楚烬虽然还这样帮他做着,但还是不肯与他说话。
氤氲的水汽在二人之间升腾,模糊了彼此的轮廓,仿佛是将他们紧密地包裹在一起,可就在这看似亲密的气氛中,二人之间就像有一堵无形的墙。
待将苏云汀身子清理干净,楚烬又转身去折腾一片狼藉的床褥,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做这些,生气归生气,该他做的还是会一板一眼做好。
等他终于将一切收拾妥当,再回身时,苏云汀已经靠在浴桶壁上睡着了,或许是热水缓解了疲惫,方才还翻来覆去没有睡意的人,只他一转身就睡的很沉。
他呼吸绵长,昏黄的烛火照在他身上。
楚烬站在浴桶外,目光沉沉地落在苏云汀的睡颜上,他这张脸,一入了冬总是惨白的,被温水一熏,倒是染上来些许红韵。
几缕湿漉漉的头发黏在他的侧颈上,墨色映着瓷白的肌肤,楚烬凝视片刻,轻轻抬手,手背触碰到他微凉的颈侧肌肤,动作轻柔地替他搔到了耳后。
楚烬站在浴桶外看了许久,心里一直郁结的烦闷,似乎也没那么憋了。
还能怎么办?
杀了他又舍不得,苏云汀想祸国殃民,他替他兜着底好了。
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楚烬俯下身,轻轻将苏云汀从水中捞了出来,用柔软的干布裹了,一点点擦拭干。
苏云汀在梦里,被人伺候得舒服,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楚烬的掌心,发出细微的呓语。
“阿烬……”
那声音如同羽毛,轻轻拂过楚烬的心尖……
“别……别不理我。”
楚烬的动作微微一顿,眼底最后那点冰封的寒意,也终于彻底消融了。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苏云汀湿漉的额发,落下一吻。
“睡吧。”他压低声音,眼睛里全是宠溺。
苏云汀的确不是个好东西,从楚烬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谁家好孩子能将几个皇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再者说,世家那种地方,能养出个什么好孩子来?哪个不是在是非争斗中长大?
可苏云汀虽不是个好东西,但绝对称不上恶。
或许,他的选择未必全然是对的,若是都对,还要他做什么呢?
楚烬这一瞬,突然想通了很多东西。
他伸手将苏云汀紧紧揽在怀里,只有他在怀里,好似什么事都可以过去似的。
风雨会停,喧嚣会停,彩虹会出来。
楚烬抱着怀里的人,慢慢合上了眼睛。
直到沉沉睡去,怀里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睛慢慢笑眯成了一条缝。
“阿烬啊阿烬,你还是太会心软了。”
苏云汀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怎么感觉都没人看了呢,你们都去哪里了[爆哭][爆哭][爆哭]
你们不看,我就偷偷的更啊更,到时候吓你们一大跳[托腮][托腮]
第52章
翌日一早。
楚烬醒的时候, 身侧的苏云汀还懒洋洋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似是睡得正香。
身为皇帝,他是日日都要上朝的, 但苏云汀却不必,若朝中没有大事,他偶尔还能偷个懒。
楚烬招了内侍进来伺候梳洗, 便见今日来侍奉的人不是小裴,他接过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顺手丢给那个内侍问道:“小裴呢?”
“回、回陛下,”那内侍慌忙跪地, 请罪道:“小裴公公昨夜说身子不适, 这才和奴才换了班。”
楚烬轻轻地点了点头, 并未深究。
他素来不爱在这些细枝末叶上为难下人,只当是寻常的告假,淡淡抬手叫那人起来伺候,更衣洗漱。
待楚烬走后, 苏云汀才缓缓坐起来。
他今日唯一的正事,就是去城墙上等着小裴,敲响那面尘封多年的登闻鼓。
那鼓, 的确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响过了。
上一次,还是他阿娘敲的。
他那时也劝过他阿娘,说那登闻鼓就是个摆设,要不然这么多年, 怎么也不见有人敲过,就算他阿娘敲了,也不会有人替父亲申冤的。
可惜,他阿娘不信。
犹记得, 他当时穿的就像个小乞丐似的,也没来得及束发,就一直跟在阿娘身后,一直看着她一遍遍瞧着登闻鼓。
那天,宫墙下围了好些人,里三圈外三圈全是来看热闹的,他阿娘就在那敲了整整两个时辰,宫中的那些大人物恍若未闻,只有看热闹的人,笑声越笑越大。
阿娘的骨瘦的双手握着鼓槌,一下,又一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敲到最后,他阿娘大笑,终于是信了他的话,这登闻鼓,就是个摆设!
“咚——”
登闻鼓上血红一片,他阿娘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用自己的额头敲响了最后一声明冤鼓。
苏云汀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态,好像和那帮看热闹的并无两样,总觉得他阿娘若是敲累了,就会信了他的话,会跟着他回家。
他们回苏府,回农庄,回家。
苏云汀苦笑一声,收回思绪,自己穿衣洗漱,待收拾好一切,就准备去城墙上等着小裴了。
今日,若是登闻鼓响。
他要叫全天下看着,这登闻鼓,可以鸣天下所有不平之事,告天下所有位高之人。
杨三跟在他身后出了门,他紧走几步,压低声音道:“苏晏刚传话过来,苏云枭今早带着一队人出城去了。”
苏云汀脚步未停,唇角掠过若有似无的冷笑,“随他去。”
杨三蹙眉,“可要派人盯着点?”
“最近事多,哪有那么多人手去盯着他?”苏云汀冷冷打断他,语气里有些不耐烦。
“可是……”杨三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提醒道:“苏云枭毕竟是陛下的人,他此时突然出城,此行只怕要坏我们的事儿。”
苏云汀忽然停住脚步,转身面向杨三。
晨光中,他眼底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忽然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杨三结实的胸膛,“你就把心好生放肚子里,没人能坏了我的大计。”
杨三一向是最信他的,微微俯首。
“咚——咚——咚——”
苏云汀还未走到宫门,登闻鼓的声音便已经穿透了晨雾,一声接着一声自宫门外传来。
每一声,小裴都敲得沉重,像是直接砸到了胸口上一般,那声音震得宫墙上的尘土簌簌落下,甚至连脚下的青石板都跟着微微颤抖。
“他还挺早。”苏云汀唇角微微上扬。
杨三听着却是心下一惊,袖子下的手跟着不自觉发抖,好似比他自己敲都还要紧张得多。
刚穿过一处回廊,苏云汀便与一个慌不择路的侍卫撞个正着。
来人是个守门的侍卫,年纪不算大,他哪见过有人敢敲登闻鼓。按律,登闻鼓响必需上达天听,那可是敲给皇帝听的。
他一个末等的侍卫,说不好听就是个臭守门的,他哪里能见得到皇帝,又不能任由那人敲着不报,正像无头苍蝇似的往里跑,一头撞见了苏云汀,喜不自禁。
那侍卫满脸全是得救了的喜悦,“苏、苏相,有、有人敲,登闻鼓……”
苏云汀扶起他,从容地掸了掸衣袍,“带我过去吧。”
跟着侍卫,苏云汀登上了高高的城墙,他自上而下地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裴今日没有穿内侍服,而且选了一套白色的衣袍,算不上多华丽,但胜在干净素雅,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书生。
他力气小,双手持着鼓槌,一下比一下有力地敲着。
恍惚间,苏云汀仿佛看到多年前另一个影子。
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子,是否也是这样孤零零地站在鼓下,那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挣扎,当年,这城墙上面,是不是也有一双眼睛这样看着她?
苏云汀摇摇头,他记不清了。
有,或者没有,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从来不会有人真心为他们母子做主。
但今日,不一样了。
因为站在城墙上的人,是他!
苏云汀忽然觉得身子脱力,他单手扶着城墙边,居高临下,声音穿透整个城楼,“何人在此击鼓?”
鼓声戛然而止,小裴抬起头,寻着声音望过来,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望着城墙上的影子,“栾城姜家,姜砚。”
登闻鼓响,必有大事。
没一会儿,城墙下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他们虽然对“姜砚”这个名字很陌生,但对栾城姜家却不算陌生。
城墙下,越聚越多的百姓开始骚动。
“姜家?不是说满门战死了吗?竟然还有人活着?”
“姜太守是战死沙场的忠烈,哪里来的冤情?”
“难道是……当年栾城之事,还另有隐情?”
苏云汀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如山,“姜砚,你所告何人?”
小裴的声音笃定,“郑家,郑怀仁。”
这一句,掷地有声,在人群中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郑二将军不是在北境御敌吗?”
“这你就你有所不知了吧?”一个声音压得很低,却格外清晰,“郑二将军在北边御敌,郑三将军却在后方贪墨军粮,都一家人能有个什么好东西。”
“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打哪听来的?
“听……”那人虚掩住抠鼻,道:“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早就在私底下传开了。”
“我也听说了。”
“勾结土匪,那军粮一出城啊,就成了土匪的囊中物喽。”
底下议论声越来越大,眼看把苏云汀的声音盖住了,杨三忽然将腰间的刀拔出来,银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肃静。”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刀光镇住,嘈杂声渐渐平息。
这才露出苏云汀寡淡的声音,“姜砚,你可知民告官,要打二十杀威棒?”
“我知。”
话音刚落,忽从门内冲出几个侍卫,一人提着长凳,两人端着廷杖板,双手一提就将小裴架起来,按在长凳之上。
苏云汀的声音轻飘飘下来,“现在,可还要告?”
小裴死死咬住唇,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告!”
一板子重重落下,整个城墙根都听得见小裴歇斯底里的惨叫声。
杨三面色紧绷,握着刀的手因为太用力,虎口处竟然已经渗出血来。
苏云汀又问,“可还要告?”
长凳上的人颤抖着,依然从喉咙中挤出那个字,“告。”
又是几板子下去,待苏云汀再问时,小裴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我要告!”
打到第十板子时,楚烬才匆匆赶到。
他一眼便看见城墙下围观的百姓,以及长凳上那个血肉模糊的影子,那个今晨撒了谎,说生病的人。
楚烬目光逡巡了一圈儿,最终落在冷淡的苏云汀身上,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意:“既然是你怂恿的,免去二十板子便是,何苦叫他活受罪?”
苏云汀并未回头,目光依旧注视着下方,“若是人人皆要民告官,又毫无代价,那登闻鼓岂不是要日日响彻宫闱?”
他要的就是这九死一生的场面。
便是要告诉所有人,登闻鼓可以敲,但要有姜砚这份魄力才行。
说话间,又是几板子重重落下,小裴已经是靠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晕厥过去,回答苏云汀的问话,更是气若游丝,“要告,我要……告。”
又是几板子,小裴几乎变成了个血人。
他好似每一次呼吸都牵着疼,带着血沫子从唇瓣往外溢。
“慢着。”楚烬不知道已经打了几板子,只知道再打下去,人就快挺不住了,“谁说姜砚是民?姜太守被追封为永定候,姜砚身为姜家独子,自然要承袭了这候爵。”
侍卫落下最后一板子,才算打完。
苏云汀缓缓开口,“带上来。”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架起那个血人呢,小裴下肢已经没了知觉,软软拖在拖在地上,在青石路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小裴被拖到城墙上,丢在了楚烬和苏云汀面前。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撑着还未崩溃的神智,颤颤巍巍从袖中拿出“证据”,往前推了推,推到了苏云汀的脚边,“奴才……状告当朝镇北大将军郑怀远,勾结北狄屠戮栾城……致我栾城万计百姓丧命,杀、杀我姜家老少共计一百二十九口人……”
他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溢出一股鲜血,“恳请陛下、苏相替我姜家鸣冤。”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苏云汀俯身捡起地上的沾血的证据,声音清晰地传遍城楼上下:“这状子本相接了。”
他转身,面对着城下黑压压的百姓,高声道:“登闻鼓能鸣天下不白之冤,若谁还有冤情,大可以都来试一试。”——
作者有话说:我敲,我敲,我敲,我要把你们都敲出来[害羞][害羞]
第53章
城楼上的事儿处理完, 日头已偏过来中天。
苏云汀站在风口久了,单薄身子终于有点撑不住了,一手扶着城墙砖, 低低咳嗽起来,肩头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见他模样,楚烬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 一把拉过苏云汀,给他披在肩头,“就你这样的身子骨,合该找个洞老老实实冬眠去。”
“嗯, 好。”苏云汀一边轻声应着, 一边吩咐人将小裴带到苏府安置, 又叫人去通知苏晏照料着,交代完毕,他才慢条斯理转身,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等忙完这阵子,臣就找个洞去冬眠。”
楚烬心头蓦地一紧,“你要去哪里?”
“找个洞。”苏云汀语气轻飘。
“这京城哪里来的洞?”
“那就出去这京城, 找个洞。”
楚烬脸色倏地阴沉下来,“你敢?”
苏云汀微微抿唇,垂下眼轻笑,“臣不敢, 臣与陛下开玩笑罢了。”
说罢,转身往就往城墙下走。
楚烬在身后追上他,猛地扣住苏云汀纤细的手腕,脸上瞧着就没有善意, “苏云汀,你当真什么都不管不顾,什么都能拿来开玩笑吗?”
“你弄疼我了,”苏云汀扭了扭被扣住的手腕,语气不疾不徐,“不是陛下先说叫臣找个洞冬眠,臣不过顺着陛下的意思,开个玩笑罢了。”
楚烬瞧着他那漫不经心的模样,突然就恼羞成怒了,低吼道:“苏云汀,你休想将朕留在这个牢笼里,自己一个人跑掉,不是说要跟朕纠缠到死吗?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朕身边,你知道吗?”
苏云汀被他困在方寸之间,忽地笑了。
这人啊!明明坐拥整个天下,却怎么还如此敏感,有一种浑然天成几乎幼稚的执拗。
“嗯。”苏云汀点头,温声顺气,像是哄个闹脾气的孩子,“我知道了。”
楚烬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案,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他手腕忽然撤力,转而替苏云汀整了郑狐裘,将两个绑带在衣领前打了个结扣。
“回去吧,”楚烬转身,声音沉闷,“城楼上风大。”
苏云汀站在原地,望着楚烬的背影渐行渐远,冬日里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竟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楚烬,很孤独吗?
可是,他好像陪不了他太久了。
他忽然弯了弯眼睛笑了,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倘若我真死在你身边,可不要哭鼻子哦。”
城楼的风掠过,吹散了这句话。
……
小裴既然恢复了姜砚的身份,自然就不能再回到楚烬身边做个内侍了,甚至连他曾经做过内侍的事儿,都被勒令不准再提了。
他暂时留在苏府养伤。
最初的几天最为难熬,他只能整日里趴在榻上,双腿麻木,就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
每到深夜,那痛楚自脊骨慢慢蔓延开来,扰的他夜夜不能安眠,杨三就整夜守着他,生怕他夜里想起个夜,那些笨手笨脚的下人伺候不了。
被姜砚打出来过几次,可杨三毕竟脸皮厚实。
不过片刻功夫,又像个没事人似的,捧着新得到的点心,笑嘻嘻地凑回来。
苏云汀一边晒着正午冰冷的眼光,一边笑嘻嘻看着杨三又被赶出来,打趣道:“你这哪里还瞧着是我的暗卫了?都成了他姜砚的明卫了。”
杨三被揶揄了也不生气,一脸没心没肺的笑,“等姜砚身体痊愈了,我还回去给你当暗卫。”
“得了吧。”苏云汀一摆手,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嫁出去的男人,泼出去的水,我瞧着你这心思是收不回来了,不如我趁早物色个新暗卫是正经。”
“主人,你说什么呢?”杨三黝黑的面皮竟然一红,着急辩白,“我、我只是看他年纪小,又遭了这么多罪,这才多照顾些……拿他当弟弟看待。”
苏云汀见他这般窘态,也憋着想笑。
竟然没想到,杨三这个糙汉子的脸,也能看出来红色来啊?当真是稀罕事。
又过了几日,姜砚总算勉强能翻身了。
杨三去的更频了,也甚少被赶出来了,勉强达成了暂时的和谐。
姜砚在苏府养病,倒过的风平浪静,只是院外已经闹得人仰马翻了。
杨家旧案被彻底清算了,郑家被抄家,一干人等全部锒铛入狱,等候庭审。
这本身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但苏晏近日却似乎一直闷闷不乐,做事越发像个行尸走肉似的。
苏云汀叫他去打水,他嘴上应了,半天也不回来。
苏云汀等了又等,终是等着着急,朝着门外扬声道:“晏儿?叫你打水,还要先去井口凿冰吗?”
门外,这才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苏晏端着个铜盆进来,苏云汀瞧着他这魂不守舍的模样,皱眉问:“晏儿,你有心事?”
苏晏端着水,轻轻摇头,“没有。”
苏云汀不语,只将指尖伸入水中轻轻一拨,冰冷刺骨的瞬间从指尖扩散开,“可是,”他抬眸,语气平静,“大冬天的,你让我用冷水洗漱?”
苏晏这才似是恍然惊醒,端着水就往外走,“我、我这就去换热水。”
在经历过——
吃饭忘记给他拿碗,沏茶忘记放茶叶,以及准备衣服的时候莫名被塞了两条裤子之后,苏云汀终于忍无可忍,伸手照着苏晏后脑袋给了一棒槌。
“跟郑家有关?”苏云汀单刀直入。
苏晏忽然身形一僵,怔住了,“什么?”
“晏儿,”苏云汀语气沉下来,“你是我养大的孩子,我能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我、我没……”
苏云汀拉着苏晏坐下来,“你虽是苏家家仆,但我自认为一直没把你当仆人养,你如今怎么学会了藏心事,有什么不能与我讲的?”
苏晏无意识地磋磨着手中的两条裤子,嘴唇嗫嚅着,却始终不可能发声。
苏云汀咬牙切齿,又给了他一巴掌,“你若再不说,就干脆带进坟墓,永远都不必说了。”
谁知话音刚落,苏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一跪,着实连苏云汀也吓了一跳。
要知道,平时他都把苏晏惯得没大没小,他那小嘴叭叭的,连苏云汀都落了不少数落,除了过年时看在红包的面子上,勉强给他磕个头外,这么多年,何时见他跪过他?
不等苏云汀问他,苏晏自己先掉眼泪了,“主家,我、我喜欢一个姑娘……”
“喜欢姑娘是好事啊!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说一门亲事了。”苏云汀心头一动,刚想去摸苏晏的脑袋,却刚伸出去就顿在半空中,眉头紧皱,“郑家姑娘?”
苏晏微微点点头,声音哽咽:“我本以为,自己和她身份相去甚远,配不上她,这种话就算是烂在肚子里,也没脸跟主家您提。”
“便是她以后嫁做人妇,我也只能远远祝福……”
苏云汀本想再拍他一巴掌,手高高举起来,又觉得这孩子本来就够傻了,再拍就更傻了。
手掌高高举起,又慢慢放下,“真傻,喜欢人家女孩子,就抢过来当老婆,我家晏儿哪家的姑娘配不上?”
苏晏垂下头,显然还是执拗。
苏云汀抚了抚苏晏的发顶,活像个操碎心的老父亲,“说吧,看上郑家的哪个姑娘了?郑家的姑娘也不都是有罪的,到时候给你要过来便是了。”
“郑、郑……”苏晏“郑”了半晌,那个名字就在他唇齿之间打转儿,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慢慢的,苏晏将脸埋得更深了。
苏云汀既好气,又好笑。他最是佩服苏晏这股子倔强劲儿,要么话匣子打开数落个不停,要么就一个屁放不出一个响来。
他耐着性子等了半晌,直到窗外的北风呼啸着“敲”了一下窗户,才听到苏晏几不可闻的声音,“是……郑沅茵。”
苏云汀脸色变了变,眉头皱成了化不开的褶子。
“晏儿,她可是郑怀远嫡女。”苏云汀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落寞。
他倒不是觉得苏晏配不上谁,也不是救不出来一个小丫头,只是……
郑家庶出的有那么多姑娘,偏偏是这个郑怀远的嫡女,此次发难,便是冲着郑怀远去的,他必须是要死的,倘若他亲手送那丫头的父亲上刑场,将来这两个孩子之间,永远都会隔着一道跨不过的坎儿。
这样,又如何在一起过日子呢?
苏晏依旧低着头,慢慢道:“我可以不娶她,主家若是能饶了那丫头一命,晏儿当牛做马……”
“胡闹!”苏云汀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谁要你当牛做马了?”
“你去将杨三叫过来。”
待苏晏红着眼圈走后,苏云汀在房中来回踱步。
郑怀远要死,郑怀仁也要死,但却不能死在他手中,这件事着实让苏云汀犯了难。
晏儿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姑娘,不过是成全他罢了。
“杨三,”他忽然扬声道。
暖阁的门应声而开,杨三躬身立在门外,“主人,有何吩咐。”
“随我去牢里走一遭,”苏云汀随手抓起搭在屏风是哪个的狐裘,攥在手里,半晌才抬头。
“我若是放了郑怀远,你会怪我吗?”——
作者有话说:我也想找个洞,去冬眠[害羞][害羞]
第54章
苏云汀沿着阴湿的牢笼往里走, 正碰见楚烬从里面往外走。
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对视了一眼。
楚烬轻轻拢了拢袖口,淡然道:“苏相事忙, 朕倒是有几日未见了,”
他不拢还好,这一动, 苏云汀一眼就瞧到了他袖口上的血迹,不禁轻勾唇角嗤笑一声,“陛下嘴上说不在意郑怀远下狱,实际上还不是眼巴巴赶过来。”
苏云汀故意哂笑着投向楚烬袖口, “看来陛下与故人叙旧, 叙得不太愉快?”
楚烬抬首看了眼苏云汀, 见到他嘴角的嘲弄,也不禁扯了扯嘴角,“那我祝苏相叙旧,叙得愉快些。”
苏云汀微微颔首, “借陛下吉言,臣必定叙的愉快。”
说罢,他他迈步, 与楚烬擦肩而过。
衣袂拂动间,带起一丝微凉的风。
楚烬能问什么旧事,不过就是当年林妃怎么死的?都有谁在场之类罢了。
这些事儿,他都车轱辘说了许多遍了, 真搞不懂楚烬翻来覆去的,还能问出个花来?那些人哪个不是恨他入骨,必定把所有的锅都推到苏云汀头上。
不过,苏云汀既然认了, 也认的坦荡,自然不怕那些人胡言乱语。
牢房深处,郑怀远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
曾经一丝不苟的朝服如今已是破烂污浊,花白的头发散乱地黏在额前脸颊。
苏云汀慢慢转身,在牢笼前站定。
郑怀远面色蜡黄,他轻轻掀起眼皮,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你们当老夫是马戏团里演杂耍的猴子?一个接一个的来观摩?”
他轻轻抬了抬手腕,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作响,“说吧,苏相大驾光临,又是想拷问老夫什么?”
苏云汀眯起眼睛笑笑,“郑大人以为,自己还有点用处?还有什么事,是值得本相费心思问的?”
“譬如……”郑怀远忽然仰起脸不屑地笑了一声,昔日威严的脸上刻满了疲惫的沟壑,“陛下,刚才问了老夫什么?”
虽心里知道答案,苏云汀还是捧场地问:“陛下问了什么?”
“现在,老夫有点用处了?”郑怀远撑着弯曲的脊背,淡淡抬头扫了一眼苏云汀。
苏云汀隔着栅栏,与他对视,“你同陛下说了什么?”
郑怀远靠在泛黄的墙壁上,目光僵直半晌,忽地大笑出声,“哈哈哈,苏云汀,你还指望老夫能替你说几句好话?”
他身子猛地前倾,抓着面前的铁栏杆,似要吃人般道:“自然是告诉他,当年你是如何不择手软,又如何步步紧逼,如何将林妃逼迫致死,哈哈哈哈……”
郑怀远的笑声突兀又尖锐,不禁让人生出毛骨悚然之感,只是对面的苏云汀却似乎不以为意,面上古井无波,只挂着淡然的笑。
似乎当真将他当成了猴来看的。
郑怀远笑着笑着,突然就戛然而止。
“甚好。”苏云汀缓缓开口,声音平静的好似在谈论天气,“以后所有人再问起林妃之事,郑大人最好都要像今日这般,咬死别改口,否则……”
“否则什么?”整怀远枯槁的手攥紧铁链,唾了一口苏云汀,“老夫都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苏相还是把否则都咽回肚子里去吧。”
“死?”苏云汀挑眉轻笑,指尖在郑怀远刚才抓过的栏杆上轻轻地划了划,缓声道:“本相若不点头,谁人敢要了郑大人的命?”
郑怀远不可思议的抬头,“你……不杀我?”
“本相与郑大人结盟的时候,就曾立誓要与郑家同舟共济,若违此誓,不得善终。”苏云汀目光灼灼,仿佛煞有介事,“本相,可是来践诺的。”
“呵——”郑怀远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苏云汀,收起你这套虚情假意,少在老夫跟前假惺惺。”
毕竟,要是苏云汀有良心,赵太傅外出寻访,就不可能遇见流匪。
“郑大人慧眼如炬。”苏云汀也不与他逶迤,展颜一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实在是因为……郑二将军已率戍边的军队直逼京城,已距城门不足百里。”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本相也是……被逼无奈啊。”
郑怀远久在牢里,不知道外面的事儿。
不过也料想得到,苏云汀将郑家全抓了下狱,郑怀仁不可能坐视不理,必定会率军逼迫京城。
郑怀远神色慢慢恢复高傲,将信将疑道:“你识相点,最好放了老夫,老夫还可叫二弟轻……”
“父亲!”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牢狱深处传来。
郑怀远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只见两名黑衣侍卫押着一个身着素衣,鬓发未乱的郑沅茵前来。
郑沅茵脸色惨白,眼中含泪。
离着老远,就看见牢内形容枯槁的父亲,更是哭的梨花带雨。
郑怀远只是淡淡地撇了一眼郑沅茵,并未露出多少不忍的神情,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保都保不住,哪还管的了儿女?
只是目光锁着苏云汀,咬牙切齿,“苏云汀,你抓了老夫的女儿,就打算逼着老夫就范?是不是太小看老夫了?”
“郑大人此言差矣,怎么能说是抓呢?”苏云汀语气温和,像是在闲话家常,“本相只是想请令嫒去府上小住几日,至于她是安然归家,还是……”
苏云汀朝着外头招招手,立马有狱卒上前,将牢笼敞开,又解开了郑怀远手上的镣铐。
“还是被缚于城头,祭我军旗。”苏云汀侧身让开一条路,一字一顿道:“全系在郑大人一念之间。”
郑怀远看了眼敞开的牢门,皱眉问道:“你要放我走?”
“郑二将军忠勇可嘉,为救郑家挥师京城,其情可悯,但用错了方式,”苏云汀轻轻摇了摇头,继续道:“本相怜惜将士的性命,不忍见兵戈城下,百姓受苦,还望郑大人好言劝诫。”
郑怀远往前迈了一步,见苏云汀未拦着他。
他回身撇了一眼郑沅茵,知道苏云汀是将女儿压在了手上做了质子。
“父、父亲……”
“本相相信郑大人,会做出正确的判断。”苏云汀刻意放慢语速,“只要郑二将军,即刻退兵,兵戈可止,郑家忠诚可表,令嫒自然平安归家,郑家之事从此再无人提及,我苏家依然以郑家马首是瞻。”
苏云汀说的轻巧,事情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怎么可能是一句话便能善终的?
只是,郑怀远如今在苏云汀手中,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自然不会贸然去顶撞苏云汀,只双手微微抱拳,却好似连抬手抱拳这一动作,都有气无力的。
“但,如果……”苏云汀的声音骤然转冷,如冰锥般直刺进郑怀远的心脏,“若是郑大人耍什么花样,那么两军对战之日,便是令嫒血祭战旗之时,本相会用你郑家女儿的血,来壮我军威,稳我民心。”
苏云汀向前一步,轻轻拍了拍郑怀远的肩膀,“郑大人,是战是和,是存是亡,这选择,本相就交到你手中了。”
郑怀远明白,想让苏云汀全然信任他,放他走,就要做出些爱女心切的模样来,连忙抬手抿了下不存在的眼泪,佯装浑身剧震,泪眼婆娑地看着女儿,从嗓子里挤出几句心疼,“苏相开恩,老夫必定会好言劝着二哥,求您……放过小女……”
说着,沿着冰冷的栅栏缓缓滑跪在地,额头抵着污秽的地面,老泪纵横。
苏云汀看着眨眼就苍老的郑怀远,脸上无喜也无悲。
“很好。”苏云汀淡淡开口,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给郑大人更衣,送他出城。”
“父亲……”郑沅茵突然开口。
郑怀远脚步一顿,像是才想起这个女儿,回身摸了摸她的发顶,“乖乖在苏府等着爹回来。”
郑沅茵下意识抓着父亲的衣袖,想说什么,又怕给父亲添乱,憋着又咽了回去。
“苏相既然已经答应了,”郑怀远扫了一眼苏云汀,道:“便不会亏待于你。”
似乎是觉得语气太过生硬,补了一句,“听话。”
说罢,郑怀远不再多看她一眼。
转身快步朝狱门外走去,仿佛走慢了就甩不掉身后的累赘般。
郑沅茵望着父亲的背影,说不出心底的失落。
“走吧。”苏云汀轻声道。
郑沅茵下意识攥紧脏兮兮的衣摆,她最后一眼看向空荡荡的牢笼尽头。
“你当真放我父亲走?”
“放。”苏云汀淡然一笑,“为什么不放?”
语毕,苏云汀不再多看郑沅茵一眼,率先离去。
杨三站在身后,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郑姑娘到苏府委屈几日。”
此一局,苏云汀没太多时间思考。
他只知道,郑怀远不能死在他手上,至于以后,郑怀远是不是自己往刀口上撞,那就不关他的事儿了。
迈出刑部的大牢,苏云汀有一种从突然的开朗。
他太懂人心了,郑家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是绝不可能为了个女子就放弃的。
该死的人都要死,该是他苏家的媳妇……
也跑不了——
作者有话说:我来了[害羞][害羞]
第55章
楚烬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他身姿挺拔,竟然似是比那树站的还直,冷风吹动他玄色的龙袍, 他却久久未动,目光死死锁着牢门的方向。
见苏云汀终于出现在牢门口,楚烬僵直的身子微微一颤, 却倏然转身离开。
苏云汀目光追着楚烬的背影,直到快要淡出他的视线,才缓缓抬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 穿过一道道宫墙, 却始终没人说话。
楚烬并没有去御书房, 而是径直回了寝宫。
他猛地推开门,既没有回头,也没有阖门,那扇门就那样敞开着。
苏云汀抬脚迈入, 反手轻轻将门掩上。
“你就这么放人走了?”楚烬的声音哑哑的,好似刚刚在牢里吵过架般。
“嗯。”苏云汀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楚烬垂在身侧的手, 转身去柜子里翻出伤药。
走回楚烬身边,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右手,见他手节处全都见了血,神色微变, “去牢里打架了?”
“他该打。”楚烬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苏云汀低笑一声,指尖沾着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替楚烬涂上药,“就郑怀远算该打, 你堂堂一国之君,亲自去牢里跟罪臣打架,传出去成何体统?”
楚烬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伸手拽着苏云汀的手臂,猛地将他压在身下,“你将朕摆在傀儡的位置上,运筹帷幄,决断生杀的时候,怎么从来没有顾及过朕是一国之君?”
苏云汀笑着嗔怪一声,“陛下老喜欢旧事重提。”
“那你是不提,”楚烬的手慢慢向下,勾到苏云汀的玉带上,指尖轻挑,“咔嚓”一声熟练地解开,“却全然在心里记着呢,那些被记到这里的……”楚烬用力点了点他心脏的位置,“一个都跑不了。”
“彼此彼此,”苏云汀不回避楚烬投来的视线,直直地迎着他道:“你到处问,不过也是记着林妃的事儿,今日可得了想要的答案了没有?”
楚烬挑眉,“郑怀远是这样同你说的?”
苏云汀眉头微微皱在一起,心中掠过一丝疑虑,难道楚烬不是问了郑怀远林妃之事?
可他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亲自动手打架的?
然而,来不及过多思考,苏云汀只觉得身上一凉,穿得规规矩矩的素衫就不见了,微凉的风长驱直入,打在他的身上,激起一阵战栗。
既然跟着来了楚烬的寝宫,苏云汀心里便早就知道要做这档子事儿,坦然地敞开着身子,任由楚烬将他身上的衣衫尽去,丢在了床脚下。
“朕听说……”楚烬轻轻在他身上落下一吻,“你将郑沅茵带回来府上?”
苏云汀被蜻蜓点水般的吻,激得一抖,伸手抓了楚烬的发冠,歪歪扭扭倒在一侧,“怎么?”他眼尾泛红,“陛下心疼你未过门的媳妇了?”
“胡扯。”楚烬慢慢将头埋下去,他太了解苏云汀的身体了,几乎是一瞬便叫他浑身起了一层的薄红,“是你教朕走了弯路,此时再想绕回大路,晚了。”
苏云汀被他撩拨得受不住,捧着玉冠轻轻摇晃,“难受,不要了。”
楚烬正在兴头上,哪里还肯放过他。
“你真难受时,却从来不会说。”说着,捧着人他的脸,又加重了这个吻。
回他的,只有苏云汀嘴里细碎的呜咽声。
苏云汀倒也不是真的难受,只是脑子里混乱的杂念太多,一时没办法专心。
北境军队即将兵临城下,郑沅茵的去处,苏晏的婚事,以及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都在苏云汀心头盘旋。
楚烬似乎也感受到苏云汀的心不在焉,慢慢的抬起头,盯着苏云汀几乎要化作水的眼睛,“朕只是不明白,你好不容易算计了郑怀远,为何突然又要将人给放了?真想掰开看看,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何须劳烦陛下亲自掰开,”苏云汀慵懒地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猫,“臣说与陛下听便是了。”
楚烬微微撑起身子,顺手扯过一个锦被将苏云汀裹了,“洗耳恭听。”
苏云汀看他正经的模样,不禁笑了,故意逗弄他,“臣看上沅茵那丫头了,讨过来做个贴心的人。”
他说这也没错吧?他确实是看上了郑沅茵,讨过来给晏儿,以后都是一家人,自然也是贴心的。
楚烬刚给他裹好锦被,就听他如此嘲弄他,伸手敲了他的后脑勺,“没个正经,你再年长几岁,都能当沅茵丫头的爹了。”
“像话吗?”苏云汀捂着被他敲得地方瞪他,“我十岁就能当爹啊?陛下这算术,莫不是跟御花园里的鹦鹉学的?”
“朕跟你爹学的。”楚烬道。
苏云汀立刻闭嘴不再言语了,楚烬的课业,确实跟他爹学的!
楚烬瞧着他吃瘪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
他从不怀疑,苏云汀喜欢男人。
并且,从头至尾,只喜欢他这一个男人。
这一点,楚烬心里早就清楚这一点,若非如此,在他们势同水火、最恨对方的那几年里,心高气傲的苏云汀,又怎么会甘愿在他跟前敛去锋芒,任由他如何磋磨折辱,都只是咬牙默默承受了。
那些年里,仅剩下床上的那点事儿,成了他们互相纠缠的纽带。
或许是人长大了,棱角被磨平了许多,又或许是时间治愈了伤口,总之,这几年他们之间倒是没那么恨了,时不时还能互相依靠着温存一阵子。
楚烬默了片刻,修长的手指在苏云汀散落的头发间,慢慢缠绕,“用不用朕下一道旨意,成全了你对沅茵丫头的一片痴心?”
苏云汀阖着眼睛,睫毛轻轻抖了下。
心里暗骂:小心眼,半句玩笑也不肯让。
“无论谁家的姑娘,若配了我,都是他们家门不幸。”苏云汀被暖烘烘的棉被一裹,困意就有些上头了,半在梦里般的道:“是给我家那个傻晏儿讨的。”
绕着墨发的手指顿住了,楚烬微微睁大了眼睛,审视着苏云汀漫不经心的脸,“苏云汀,既然你的良心还未死绝,还会替苏晏精打细算,如何便不能……分一点点出来,试着将过去的事都放下呢?”
“放过那些无辜的百姓,也放过你自己。”楚烬的目光炽热。
只是,这句话注定要石沉大海。
苏云汀没有睁眼,但周身慵懒的气息慢慢收敛,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他以为苏云汀不会再回应时,才听到一声极其轻的笑,“臣与苏晏,是血脉相连的家人,护着他,是本能,是私心。”
他微微侧过头,避开楚烬炽热的视线,将半张脸埋入锦被里,声音自锦被里闷闷地发出来,“我的心很小,装不下天下苍生。”
语毕,苏云汀不再开口。
楚烬从锦被下去摸,揽住了苏云汀的腰,将他圈在自己怀里,“给我摸摸,”粗粝的大手抚上了苏云汀的胸口,楚烬慢慢荡开一点笑容,“心眼是挺小的。”
苏云汀一翻身,不理他,却被揽住腰拖了回来,“你若不愿意装着苍生,便装着朕好了,朕替你装着苍生,免得你心眼小的,什么都装不下了。”
苏云汀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
“苏云汀,”楚烬在耳边轻声唤他,“若此事一了,过去的事儿,可以不可以……翻篇?”
苏云汀轻轻哼了一声,当做回应。
他就算怨恨世人将他母亲逼死,又不可能真的将全天下都赶尽杀绝,恨如果从郑家这个发泄口出去了,或许他也不会再耿耿于怀罢。
如此想着,苏云汀转身抱住了楚烬,热气呼出的一刹那,二人的唇便贴在了一起,互相纠缠。
这一吻,他们都吻得极为克制。
仿佛又回到了青涩的年纪,他第一次引诱了楚烬,也是这么轻轻一转头,两片唇瓣就毫无征兆地贴在了一起,他抓着楚烬的手,慢慢伸向自己。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楚烬又在想什么?
或许在想……苏云汀不要脸,青天白日里,趁着他母妃不在,便诱惑他偷尝了青梅。
楚烬抱着他,慢慢将他打开,“苏云汀,看着朕。”
苏云汀的身子,永远比他这个人更容易害羞一点,楚烬只轻轻地撩拨一瞬,便如同红透了的樱桃,从里到外都泛着水嫩。
苏云汀却别开视线,不肯看他。
楚烬伸手掰回苏云汀的脸,轻轻落下一吻,“你不看朕,怎么知道朕此刻眼里,只映着你一个人?”
苏云汀被楚烬的情话撩拨的呼吸一滞,被迫睁开眼睛迎上那道灼热的视线,在楚烬的眼睛里,他却是看见了自己微微泛红的脸,不由得忽然有些慌乱。
“谁要看……唔——”苏云汀还想别开脸,被楚烬提前预判,俯身堵住了他的唇。
烛影摇曳,只剩下床上最原始的纠缠。
苏云汀终于受不住仰起头,眼尾沁出湿意,又被楚烬尽数吻去,耳边是楚烬轻轻的低语,“苏云汀,朕不恨你了。”——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看见我这个作画[托腮][托腮]
我又来了一个香香的预收,是美校现耽[撒花]
东方的狐狸精,去美校祸害人去啦,一言不合就……嘿嘿嘿[撒花]
第56章
初入苏府, 郑沅茵将自己封闭起来。
虽未紧着她,她自己却终日不离院落,也不言不语, 只坐在窗前凝着天空发呆,像一尊失了魂的精致瓷娃娃。
苏晏每日里会亲自送餐食,偶尔陪着她发呆地望一会儿。
暴风雨前, 京城里格外平静。
苏云汀若是闲来无事,会在苏府闲逛上一会儿。
行至西厢姜砚暂居的客房时,见杨三如青松磐石立在姜砚门前,腰间佩剑泛着冷光, 活像一尊雕塑。
苏云汀唇角微扬, 转而踱向东南小院。
隔着重花窗棂, 但见郑沅茵纤瘦的身影映在雪纱屏风上,像个没有生气的剪影,而他那个傻“儿子”苏晏就站在她身后,一声不吭。
如今的苏府倒是热闹, 西厢安置着英烈的遗孤,东院住着位罪臣之女,连他身边日日叽叽喳喳的两个门神, 都去别家守门了。
这下好了,苏云汀身边倒是彻底清净了。
偌大的苏府,前庭后院,似乎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只有苏云汀一个人形单影只。
苏云汀心底一瞬地泛起一丝涟漪,又很快被惯有的平静压下,正要迈步离开,转身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中。
“朕的苏相何时也学会顾影自怜了?”
熟悉的声音钻入耳朵, 苏云汀的脑袋又往怀里钻了钻,贴着楚烬结实的胸膛,说不上来的安心。
“陛下,何时也学会做梁上君子了?”苏云汀浅笑回怼。
楚烬的手臂自然地环住苏云汀的腰,将人又往怀里带了带,“如今,你苏府的侍卫快全成了摆设,连朕都发现不了,就不怕有人趁机行刺?”
苏云汀笑道:“陛下怎知,没人发现了你?”
楚烬闻言,只觉得后背蓦地一寒,猛地转头,便见不远处的树下,杨三抱剑而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
楚烬尴尬一笑,转头在苏云汀耳边低语,“你便叫他这么近的距离,看着他主人与朕调情?”
苏云汀双手在楚烬胸膛一推,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楚烬却不依不饶,又将人拉回怀里抱着,唇瓣抵着他的额头吻了又吻,“往哪里跑?难不成苏相还会害羞?”
苏云汀闻言仰首,非但不躲,反而主动迎了上去。
树下,杨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羞红了脸背过身去。
两片薄唇相触的瞬间,他清晰地听见彼此骤然加速的心跳,他对楚烬的吻太过熟悉,熟悉到清楚地知道他这一吻有多克制,像是遗失了许久的珍宝,舍不得再重一点。
楚烬一把环住苏云汀的腰,唇瓣慢慢地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