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的卫无歇哪里还有昨晚的半分傲居?一言不发,整个人看起来颓废又可怜。
阿骏心软,又见他还带着个姑娘。
于是便朝他建议,“其实还有一个法子能证明你们的身份。”
“怎么证明?”这话使得原本死气沉沉的两人都一下抬起头,眼里又充满了几分期待。
阿骏说:“找人给你们证明啊?”
柳颂凌想到了一个办法,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行,但还是问出口,“我们相互证明可以么?我真的能证明他是卫老太师家的公子。”
阿骏扯了扯嘴角,“姑娘你别闹,你们这没法证明,除非你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才能给他证明。”
末了,生怕卫无歇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特意看了卫无歇一眼,“你也是,想给她证明,就先证明自己的身份。”
卫无歇倒没那么蠢,而且他真想到了谁可以给他们证明,“我们之前住的地方有登记,那边的掌柜和小二可以证明。”
于是管阿骏问洗漱的地方,还借了个头绳,梳了头。
跑去此前住的客栈。
巧了不是,有人走运就有人倒霉。
总不能人人都走大运!不然这事事还怎么平衡?
两人兴致冲冲跑去客栈,谁料客栈今天换了牌匾,虽然还是客栈,可是掌柜和小二也都全换了。
一问才知道,小二和掌柜是亲戚,人家早就把客栈出售了,昨天下午就是交接日子。
巧了不是,他们昨天下午一走,人家就交接。
原来的掌柜和小二的也出城,往州府去了。
而现在这里的掌柜和小二,都是头一次见他们,哪里能给他们证明此前住在客栈里是他们?
这等偏僻之地,街道上摆摊的又少,客栈门口更是清冷,不然还能找到摊贩什么来帮忙证明。
现在,真真是走投无路了。
没有路引,州府他们也去不了。
甚至是要出这城都是问题。
无奈又只能回县衙。
阿骏已经下职了,这会儿换了阿来,领着他俩去见陈县令。
陈县令不耐烦见他们两个,但又怕真是什么郡主的,只能答应让他们写信送去凰阳,又因他俩分文没有,自己还倒贴几文钱。
不但如此,还要去晒盐场和矿场里确认他们是否是逃犯。
反正这两人的出现,无端给衙门带来了不少麻烦。
陈县令方主薄看他俩哪里都不顺眼,又因不能确认身份,关又不能关,两人也无处可去,便叫阿来给喊着,“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但白养是不可能的,你带着去去对面草市清扫垃圾吧,回头喊来衙门和你们一起吃饭。”
晚上的话,陈县令觉得照例让他们的院子里过夜。
但想到那个自称郡主的姑娘,还是觉得不妥,想了想,实在不行,还是找个屋子给她吧。
而谢明珠一行人,顺利回到了银月滩。
很显然肯定是有苏雨柔的督促,所以谢明珠家的鸡舍里很干净。
庄晓梦每天早晚来赶鸡鸭鹅进去的时候,特意打扫了。
谢明珠从城里带了些山民们从山里带来的野味。
但这种炎热的天,不管是他们从城里带来,还是山民们从山上带下来,都不易保存,所以全都是肉干。
兔肉干最多,不知道是不是用辣蓼草和柠檬一起腌制过的,酸酸辣辣的感觉。
她还挺喜欢吃的。
不知道苏雨柔是否有胃口,打算明天一早就拿去看望她,顺便感谢一下他们对家里这些鸡鸭鹅的照顾。
因为家中几日没有住人了,所以简单的打扫了一下,吃过饭后,孩子们就都各自去休息。
谢明珠也催促着早些休息。
不是她多累,而是一联想到昨晚半夜醒来,看到月之羡睁得大大的眼睛。
她不免是忧心起来,莫非他是因为那些药草贩卖的事情而愁得睡不着觉?
想来也是,这些药材需要运送出岭南贩卖,这对于一个连州府都没有去过的人,的确是过于困难了些。
而且到了外州府,是否能顺利卖出去,会不会被地方的地头蛇为难等等,都是未知数。
他才十七岁,睡不着倒也实属正常。
谢明珠有些自责起来,也许是自己太急促了些,赚钱这个事情,也许可以再等一两年。
于是打算等月之羡进来后,和他重新商量一回。
那些药材只要保存得当,可以放很久。
‘哐当’的推门声响起,已经吹灭了油灯的谢明珠,看到门口那里出现的虚影。
立即就从床上翻身爬起来,“阿羡,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
月之羡比她还要着急,“媳妇,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说,这次让我先说行么?”
这样大的秘密,他捂在心里快两天了,荷包里那几张一千面值的银票,他早就迫不及待想要交给媳妇。
谢明珠犹豫了一下,想到素来他都是听自己的,让他一次又何妨,“那行,你说吧。”
月之羡连忙将那个皮荷包献宝一般双手捧上。
这个皮制的荷包,还是他跟果商签了合同后,特意为了装纸质的合同重新缝的。
为的就是怕被汗水或是突如其来的雨打湿。
却没有想到,这荷包做得好啊!如今立马有了大用处。
谢明珠不解,拿着这针脚均匀的荷包看了又看,没瞧出什么?而且也没摸到上面有什么花纹。
带着些疑惑,她伸手进去,好像摸到了折叠起来的纸张,她以为又是什么合同?但那质感与纸张似又有些区别。
这时候,月之羡终于反应过来,这黑灯瞎火的,媳妇哪里看得清楚里面的银票?
所以忙转身点燃了桌上的油灯,举着朝她凑过来,喜悦的语气催促着:“媳妇你拿出来看看。”
谢明珠其实已经猜到了些,但又觉得不可能,他哪里来这东西?
但随着银票一角从荷包里出来,谢明珠看到的那一瞬,还是大为震撼。
动作也一下快了不少,将那一叠银票全都抽出,仔仔细细地在灯下看了又看。
把脑子里各种发财的途经都给想了一遍,哪怕他们的沉香有傻子来买,但好像也凑不到这么多啊!
这是五千两,不是五百两。
她开始有些慌起来,一把拉着月之羡在身边坐下,神情严肃地问:“你哪里来的?”打劫?可就这广茂县多穷啊。
就是衙门,怕是一千两,不,应该是一两百两,现在喊他们拿,也都拿不出来。
月之羡看到她紧张又担心自己的神情,唇边一直忍得颤抖的笑容,终于可以放心笑开了,“说来你必然不信,那些药材,除了沉香,我全卖了。”
“全卖了?”谢明珠声音一下提高了许多,满脸的难以置信。
下一刻反应过来,生怕惊扰到隔壁的孩子们,连忙惊慌地捂住自己的嘴,震惊的目光仍旧看着月之羡。
不可能,方才她还想,那些药材就是加上沉香,也卖不到了这么多。
何况他什么时候卖的?
昨天在城里的时候么?那么短的时间,上哪里去找这样的冤大头?
可眼下月之羡如捣蒜般点着头,“真的,我遇到了一个傻子,拦住我要金木芫,我说两千,他竟然就一口答应了……”
然后细细地将此事一一和谢明珠细说。
谢明组听着听着,倒是发现了这对年轻的男女,好像就是莫名其妙骂自己的那个。
这也太巧了些吧?
可这些银票,没有半点作假。
他们家真的发财了,药材也卖出去了,只剩下沉香还放在阿坎哥家。
“这好像是做梦。”她将银票反复摸了又摸,想要再一次确认此事的真实度。
月之羡也颇为感慨,“是啊,像是做梦一样。”他也不敢相信。
“长殷也知道?”谢明珠想起,是长殷同他一起往阿坎家送的沙蟹酱。
那这么大的事情,那么多药材从阿坎家搬出来,长殷肯定知道了。
“嗯。”月之羡轻声应了一下,“我特意叮嘱过了,他的嘴巴比海里的蚌壳都要严实。”所以让谢明珠放心。
这天降横财,而且这样一大笔,放在城里,那都会引起一场不小的轰动。
谢明珠开始担心,反复问起他在钱庄存钱的事,确定没什么问题。
才放了心。
后来又想,昨天不少外来的商人也往里存银子,只怕人家的数量也未必小,如此月之羡这一笔银子,似也就没那么扎眼了。
但整整五千两,这要怎么花?
她问月之羡,“什么时候建制糖坊?”
“那也是明年的事情。”很奇怪,手里没银子的时候,月之羡只巴不得明日就开始建制糖坊,可现在有了,反而没有那么着急了。
何况陈县令还没找他们说荻蔗种植的事情。
荻蔗种起来,要收割也是明年二三月。
他现在想的是,如何让这些银子再翻倍。也不知究竟翻多少倍,才能让媳妇恢复从前的生活。
以前他想的是买大宅子,买丫鬟婆子,还要有厨娘,但是见到那对男女后,他又想到还要给媳妇雇佣护卫……
还有很多他没有想到的,这五千两,肯定不够。
还要三媒六聘。
长路漫漫,任道而重远。
见谢明珠还将银票拿在手里,催促着她,“媳妇,你快找地方藏起来了,这下有银子了,咱们再合计合计,做什么生意好?”
有了这么多钱,肯定不用走乡串寨做货郎了。
而且这八月节才过,不少村寨的人都才进城置办,所以这生意肯定不大好做。
谢明珠闻言,细细思索起来,一面将银票重新放回荷包里,然后递给月之羡,“先放我梳妆桌下抽屉的夹层里。”
月之羡接了过去,媳妇真好,藏银子都不防着自己。
这是拿自己做心上的人了嘛?
谢明珠不知他那脑子里又想到了什么?看着笑得春风化雨的,一口气吹灭了灯,“快些上来睡吧,明天再商量。”
不说在路上没睡好,就在草市那几天,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有这么多精力,白天已经够累了,大晚上还唱啊跳的。
吵得人都没睡好。
月之羡摸上床,动作熟练又急切,将谢明珠捞在怀里抱着。
“你都不热么?”谢明珠把半个身子挣扎出来。
“热,但是媳妇更香。”月之羡坦然地回着。
谢明珠想说你也香,但她觉得这话如果从自己嘴里说出去,有点油,是什么个事儿?
所以默默地把话给吞了回去。
五千两银子的到来,给谢明珠和月之羡带了不小的喜悦。
也暂时不忙着和沙老头说贩卖药材的事情了。
毕竟现在也就一个沉香,以及早前他从山边带回来的药材。
不值得出岭南去外州府。
一早谢明珠就去看望苏雨柔,苏雨柔已是从婆婆和小叔子们的口里得知了谢明珠带着孩子们去打架的事儿。
听说卢婉婉旧伤都被打得复发了,自己一会儿也要去看她。
所以见到谢明珠忙上下检查,又看看小时,“你胆子可真大,听我婆婆说起的时候,都吓傻了,幸亏小时她们没事。”
谢明珠早就将这事儿抛到脑后去了,毕竟身上好多伤都已经好了,见小时要下楼去玩,便松了手,“不许去隔壁。”
在楼下和庄老二庄老三的继子女们玩,随便,反正路上都熟悉了,能玩到一处去。
就怕她再跑隔壁冷家那边惹人家孩子哭。
然而苏雨柔听到她说‘隔壁’两字,一时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这会儿看小时似也就没那么可爱了。
“你家这小丫头,不知道这几天我们怎么熬过去的,小野那孩子,一想起他爹娘没带他去城里,哭得嗓子都哑了。”一天哭一场,一场哭一天,导致她晚上睡,都觉得耳边全是小野的哭声。
说着还不忘让给谢明珠看她的黑眼圈。
谢明珠颇为心虚,“你本来孕反,也没休息好。”
一时有些犯难,这苏雨柔都被吵成这个样子了,那冷老头是不是更惨?
这要是遇到,还挺尴尬的。
又见楼下虽看到庄家老二老三的继子女们都在玩耍,想是因为本来就是月族人,哪怕分支不一样,但习性相差不了多少,语言也相通,所以这些孩子倒是适应得快。
就是没看到两个新媳妇。
“你觉得那俩妯娌怎样?”她小声问,以后苏雨柔可就是大嫂了。
苏雨柔摇着头,“昨晚就聪明见了一面,今天我起得晚,已经跟着老二老三去稻田里薅草了。”说来十分惭愧,她这个大嫂来了庄家这么久,没下过一次田。
她们这样勤快,以后自己这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呢?
也是颇为发愁。
谢明珠觉得,这种多子家庭,长久居住在一起,肯定都会有问题的,毕竟那舌头和牙齿还会碰着。
不过只要不是大问题,其实也能过。
就是幸福指数没以前那么高罢了。
但分家这种事情,在银月滩如果不是出现了难以修复的裂痕,真正影响到了家庭,是不可能分家的。
所以她也不敢和苏雨柔建议分家之事。
又因为听到苏雨柔说她那两个弟妹都去下田了,想着自家田里也该去看看,故而也就没多带,与苏雨柔告了别,喊着小时便回家去了。
然月之羡发横财了心情好,一早上将骡子喂了后,就还给牵到了小溪边洗洗刷刷,然后才牵到附近的椰树林里。
回来又是给稻田里薅草,旱地里拔草。
傍晚时候还去赶了一趟海,扛了不少肥大的青口贝和十来只大螃蟹。
两人在厨房里烧饭的时候,他忽然问谢明珠,“要不,我们在城里买一片地修房子吧?”现在这么多银子,要在城里做什么生意,一时半会儿,也花不完。
而且想到在城里到底方便些,不管是为了做生意,还是媳妇和孩子们去找萧沫儿。
谢明珠其实昨天看到银票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了。
但是她不清楚月之羡是否愿意离开银月滩,便没有提,而且暂时也还没开始做生意,还有这里她也挺喜欢的。
就算是要走,最起码把这一季庄稼给收完了在走吧?
“你认真的么?”她朝月之羡确认,毕竟他这毫无预兆地开口,也许只是随口一说,因此不大敢当真。
“真的,我昨晚想了一宿。”而且城里也比这海边安全,这里到底离海还是太近了,虽然这么多年也没出什么大问题,可人也死了些,而且随时的狂风大雨的,人也没有什么出头之日。
“宴哥儿学问很好,到了城里那边有汉人的学堂,可以送他去那里读书,没准将来还能往州府去。”
再有,到了城里其实和家里也一样,各家都是大屋大院,媳妇要种菜,可继续在院里开垦。
更何况现在他们手头宽裕,能一次性买片大些的地,到时候还能种不少果树。
对了,媳妇喜欢吃猪肉,还能养猪。
谢明珠认真地看了看他真挚炽热的眼睛,心里一阵感动,他没有和自己开玩笑,“好。”
月之羡就知道,媳妇果然是喜欢自己这个提议的,“那我们将家里安排一下,过几日就去城里挑地。”
他顿了一下,似已经考虑到了怎么和沙老头他们说,“银子的事儿,我就说药材卖了。而且城里的地现在对我们来说,一块像是阿坎哥家那样的,十两银子,我们就买块十倍大的,只要一百两。兴许一百两都要不了,我到时候找陈县令讲价,让他多送我们一些。”
他说着说着,脑子又有了更好的想法,“或者,我们就挑在果树多的地方,到时候把果树那块地直接圈进去,过一两个月,就有果子吃了。”甚至都不用自己种。
谢明珠眸光含笑,凝视着他,着他一脸高兴地绘制着这未来蓝图,听到这里,忍不住提醒,“既然是这样,那你可以不妨再多买一些,回头你的制糖坊就建在附近。”
到时候砌一堵墙,开一扇门就能过去,不更方便嘛。
月之羡采纳了谢明珠的建议,“媳妇你说的对,就这么办!”
他们都商量好了,准备过几天就去找沙老头商议。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下午,村里忽然涌来了二三十号人,男女老少都有,浑身脏兮兮的,身上没有包袱,眼里全是惊慌和恐惧。
谢明珠那时候正在家里纳鞋底,忽然这个时候本该在学堂里的宴哥儿带着妹妹们跑回来了,满是汗水的脸上,还全是紧张。
“怎么了?”谢明珠被他们不寻常的状态吓到。
“海贼!娘,石鱼寨被海贼烧完了。人都死了,只剩下二十多个逃了过来。”宴哥儿见过死人,甚至更惨烈的死法都见过不少。
可是那不一样,那些死都是有前兆有预谋的。
这海贼忽然杀上岸,像是鬼影一样在夜深人静,在大家睡得正香的时候忽然抽出透着寒光的刀,把人的脖子划破了。
而且他们不止是杀人抢粮食抢女人,更是连房子都烧了。
听说现在的石鱼寨被大火烧得只剩下一堆残垣断壁,家禽护院的狗,都所剩无几。
真正的鸡犬不留。
谢明珠也被这个消息吓到,浑身颤了颤,“那,现在人呢?”
“在还海神庙,听说他们是前天晚上刚回到寨子就遭的海盗袭击,趁乱逃出去的人,昨天在附近山里躲了一圈,确定海盗走了,没跟在身后,才敢来我们银月滩的。”宴哥儿回得条理清晰。
而且也打发了人去县里。
可是,去县里也仅仅是通知,此后没了石鱼寨而已。
难道还能指望连月奉都难以发出的衙门,靠着他们那几个衙役去抓海贼么?
小晴她们几个站在宴哥儿的旁边,用同样担心的目光望着谢明珠,“娘,银月滩会有海盗杀过来么?”
谢明珠摇头,“不会。”最起码暂时是不会的。
一来还通往银月滩的海面上有海漩,海盗来这里十分冒险。
二来,银月滩的人贫穷,比不得石鱼寨富裕,更不似石鱼寨的位置要好,可直接驱船到村边。
所以海盗们犯不着为了抢银月滩,还绕那么远的山路跑来这里。
可谢明珠也没有办法给他们保证,海盗永远不会来,孩子们的心里就始终是恐惧害怕的。
她不能让孩子们长时间处于这种恐慌之中。这会儿她越发确定了搬到城里的想法。
虽然广茂县不是最安全的,但现在先搬到城里,以后再想办法搬到州府。
那里,总归比广茂县要安全了吧?
她安抚了孩子们好一会儿,让他们在家里待着,自己也去海神庙看看。
他听月之羡提过海贼上岸,抢一波就走,过一年半载再来。
为此逼得好些海边渔村不得不往里迁移村子,宁愿走几里路去海边,也不愿继续方便海贼打劫了。
可这一次的海贼,烧杀掳虐,鸡犬不留。
这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不然如果只是抢劫,肯定会像是人割韭菜那样留下根,再继续割第二次。
可他们连根都试图一起给拔了。
第54章 二更
谢明珠到海神庙的时候,远远就听到哀戚的哭声,这会儿走进来一看,但见沙老头他们已经来了,皱眉不展的。
大家挨个坐在石阶上,一言不发,都垂头丧气毫无生机的模样。
几个三四岁的小孩挤在这里瞧,他们还不明白一个偌大的寨子一夜被烧杀完了,只剩下这二十多个人意味着什么?
只是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陌生人来村里,觉得新鲜又有趣。
果然,人类的悲喜永远也不相通。
卢婉婉看到了谢明珠,她从人群后面绕过来,显然清楚地听到了石鱼寨这些人如何描述,怎么从海贼的刀下逃出生天的。
这会儿眼里的恐惧还未彻底散去。
她紧紧握着谢明珠的手,仿佛自己亲眼看到了那惨重,低声絮絮地念叨着:“太惨了,太惨了,那么大一个寨子,将近上百户人家啊!”
眼下就只剩下了这么点人,听说那些无恶不作的海贼,还把他们寨子里年轻漂亮的姑娘都给抢走了。
最小的也不过十二三岁。
谢明珠看到了那些人衣襟上海沾着的血渍,以及布满了脸颊的泪水,忽然觉得岭南的瘴气,似乎也没有那么恐惧了。
真正让人恐惧的是海上那些阴晴不定,忽然提刀冲上岸的海贼。
“现在怎么说?”她问卢婉婉,试图转过话题安抚对方心里的恐惧。
卢婉婉摇着头,“现在是商议,要不要带人回去看看,看能不能找到活口。”
谢明珠一听这话,顿时警惕起来,“咱们村的人也去?”
“嗯。”卢婉婉轻轻地应着,“他们村里那两个年轻人带着过去。”余下的都是些女人孩子老人,才受了这样的惊慌,是不能指望什么的。
谢明珠有些担心,月之羡会不会被叫往石鱼寨去?村里人一贯喜欢抓阄,不知道月之羡这次的运气如何?
对了,他带着长殷和奎木沿回龙坡的方向,想去多寻找些荻蔗。
只怕现在还未知晓这石鱼寨的噩耗呢!
而谢明珠这里才听卢婉婉说村子里要让人跟着石鱼寨那两个年轻人寻找活口的事情,没多会儿沙老头就敲响了村子里的老钟。
各家各户果然要派人去抓阄了。
月之羡还没回来,谢明珠代表他上去抓。
宽大的藤条筐里,放满了两个种形状一样的贝壳,大小统一,纹路相同,如果被挡住了视线,伸手进去摸的话,根本就没有半分辨出到底是哪一种贝壳?
一个纯白,一个则是在太阳底下会晃出五颜六色的彩贝。
藤条筐的盖子盖上,只有一个足够一只手伸进去的缝隙。
大家一个个上去,很快就轮到了谢明珠,她心情紧张起来,心里莫名升起些不安。
石鱼寨的人也是山上搬迁下来的月族人,同族不同支,他们甚至比银月滩的蓝月人还要早下山二十多年。
再过几年,便是百年了。
可偏偏遇到了这样的祸事,等同于灭族之灾。
同族,所以即便平时没有怎么来往,可仍旧是同气连枝。
也是这样,他们来求助,沙老头他们才会立即同意。
然此刻的谢明珠却私心,希望自己不要自己抽中。
可能海贼已经走了,但她还是不愿意月之羡去冒险。
手腕滑进藤条筐的时候,谢明珠的指尖立即就触碰到了贝壳的边缘,她心里默念着:不要抽中!不要抽中白色的!
随后食指一勾,挑起一个小小的贝壳。
手也从中伸出来。
掌心里,一个她不愿意抽中的白色贝壳就静静地躺在手心里,任由谢明珠怎么在太阳底下变换角度,还是没有闪烁出五彩的光芒。
“月之羡,去!”一旁的祭婆婆报了名字,卢婉婉拿着炭笔,在一旁记下。
她愧疚地看了自己的好姐妹一眼,没能帮她暗箱操作。
谢明珠说不上是怎样的心情,回去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的疲倦。
一帮孩子在她去了海神庙没有多久,就听到了钟声。
这钟敲响,上一次还是因为冷广月的事情了。
这一次,少不得是同石鱼寨有关吧。
看到谢明珠来,一个个都迎上来,但也感受到了气氛的沉重,所以即便是小时,也没像是从前那样捣乱,而是担忧地握住了她的手,“娘,没事,咱们这里不会有海贼的。”
海贼不会来银月滩,可是银月滩的人要去石鱼寨。
她听着耳边孩子们的关忧和安慰,整理好了心情,也没有瞒他们,说起海神庙抓阄一事。
自己运气不大好。
于是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
一阵沉默过后,宴哥儿忽然开口,“娘,可以代替么?我可以替爹去。”他眼神坚定,并不像是随口一提。
谢明珠听了却是心疼不已,“他若是听到这话,想来心里必然很开心。只是阿宴,这不是征兵,不能替父从军。而且你还是个小孩子,不管你爹还是你,我都不想让你们去。”
娘几个为月之羡要去石鱼寨的事情伤怀,并未发现月之羡已经回来了,此刻正在上楼。
所以自然是母子两人的对话他自然都听到了。
为了打破这不大愉快的气氛,他上来就笑着与宴哥儿说道:“看来我这个继父做得还是十分称职的,让你愿意为我冒险。”
宴哥儿却是鼻头一酸,“爹。”当然是合格的,他的亲爹,就不大熟。
“好了好了,你是个男子汉,不要哭。何况我出门了,家里就你一个男子汉,还要靠你照顾你娘和妹妹们呢!”他试着用轻松的语气安慰,但是效果并不是很大。
于是只能朝谢明珠投递过去求救的目光,“你劝一劝他。”
谢明珠一脸爱莫能助,哭笑不得:“我也需要有人来劝一劝我,那么多彩色贝壳,我前面后面的人都抽中了,唯独我摸到的是白色的。”
“肯定是我前几天运气太好,海神娘娘觉得不合适,毕竟人生嘛,酸甜苦辣都要尝一口,哪里只能叫人吃糖?”不过只是去石鱼寨而已,这会儿海盗早就没了,也许这一路上,他还能发现大量的荻蔗呢!
不得不说,月之羡这开朗的性格的确很好,天塌下来了,他也没有半分忧虑,照样笑嘻嘻一脸轻轻松松的。
大抵是被他乐观积极的情绪影响到,大家紧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开。
谢明珠也赶紧去给他收拾东西,准备干粮。
这去石鱼寨,也是一天多的功夫,何况他们到了那边,还要去海边寻找,还有没有活下来的人。
所以保底这一趟出去,也是五天起步。
当然,这是在没有遇到海盗的情况下。
救人如救火,时间很紧迫,月之羡都没顾得上与谢明珠说他今天和长殷奎木另外又发现的几丛荻蔗。
傍晚就和村里抽中了白色贝壳的十九个年轻人,一起随着石鱼寨那两个年轻人,启程离开了。
此去的几天,日日漫长,谢明珠终于体会到了原主在当年镇北侯去往边关后,日日都在盼君归的痛苦。
而这时候,远在广茂县的衙门里,也收到了石鱼寨被海贼洗劫的消息。
卫无歇跟柳颂凌并不清楚怎么回事,只看到两个破衣烂衫满是血污的人,被阿来带着进去。
随后就听得里面传来了陈县令的呜咽声,那种不甘与无助的哭声,彻底让院子里的两人都愣住了。
这两日里,他们跟着县衙里的衙役们,从早到晚,不停地打扫垃圾。
那柳颂凌还好,她是个女子,没有让她去挑粪。
可金枝玉叶的她,从未做过这种粗活,细嫩的掌心里,全是亮晶晶的水泡,晚上疼得她连手指稍微动一下,眼泪就直掉。
她想过,等她爹和娘的人来接自己,就立即要将这陈县令的脑袋砍下,然后埋到哪垃圾堆里去。
可是,现在她听到了陈县令的哭声,忽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她好奇,那两人到底说了什么?眼睛和耳朵恨不得飞进去听一听。
一旁的卫无歇此刻再没了儒雅公子的端方有礼,四仰八叉地躺在廊下的竹席上,他手酸脚疼,尤其是肩膀,更像是两边的骨头都全碎裂了一般。
他连续挑了两天的粪,那些衙役分明就是故意的,明知道自己是个读书人,从小又从未干过这样的腌臜之事,居然还让他去背垃圾,让他挑粪。
刚开始,他也如柳颂凌一般,试想往后对他们的各种报复。
但是半天下来,他彻底没了多余的精神去想其他的。
短短两日,他从一个骄傲自负青年才俊,已经沦落成了一具只知道干活的行尸走肉。
也是这会儿听到陈县令的哭声,两日辛苦超负荷的劳作下,现在他竟然能感同身受陈县令哭声里的无助了。
其实,憎恨陈县令的同时,想着如何报复他们这整个衙门的时候,他也清楚了衙门里都有什么人?平日里的公务又是什么?
反正和自己这二十年来,所认知的所见过的每一处衙门里的公职人员是不一样的。
他们比农夫更像是农夫,比乞丐又更像是乞丐。
就陈县令身上那官服,补了又补。
衙役们又何尝不是?还有那个杨捕头,他的刀,又断了,自己在衙门里灶房里烧得红通通的,然后自己锤锤打打的,竟然还真给接回去了。
说起杨捕头,他妻弟的娘子,竟是镇北侯的小妹。
可惜,自己和她从未见过面,哪怕曾经自己那个姐姐是她的嫂子,可她一个深闺女子,根本就没法给自己证明身份。
“无歇哥哥,他怎么哭了?”柳颂凌的声音忐忑地在耳边响起。
把卫无歇的思绪从遥远中拉了回来。
他不自觉地爬起身,拖着疲倦的身躯,朝大门口往里探,这里哭声更清楚了,不知道谁又哭起来。
重重叠叠的哭声,叫两人心生出许多好奇。
终于,阿来从里出来了,满脸的愁容。
卫无歇一把将他拦住,“阿来大哥,陈县令他?”从未见过陈县令的家人,莫不是他家中人故去了?
阿来抬头朝他看去,“石鱼寨前两天晚上,被海盗洗劫了,杀了个鸡犬不留,只活下来了三十人不到,逃去了银月滩,这两个活口,是特意来给石鱼寨死亡人口销户的。”
不销户,下次鱼税那么多,谁来给他们这些已经死了的人交?
阿来说完,便去继续干活了。
卫无歇整个人犹如被五雷轰顶一样,直至阿来的背影都快要从县衙大院出去,他才回过神来,完全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快步追过去,一把将他拉住:“阿来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石鱼寨被海盗覆灭了,那现在不是该整顿人马,去剿杀海贼么?”
阿来像是看疯子一样,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随后笑了,“怎么去剿杀?你去还是我去?”他说着,从刀鞘里将自己的配刀抽出,上面好几个缺口。“靠这个么?”
他还有要紧事情,一把甩开卫无歇,便自去了。
卫无歇呆呆地站在夕阳下,只是夕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团铅灰色的云挡住了,东边的天更是越来越黑,乌云翻滚,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翻腾而来,觉得也就是几个呼吸间,半个广茂县都被黑云压住了。
好像要下大雨了。
柳颂凌跑过来,一把拉住他就往廊下跑,“无歇哥哥,你没事吧?”
此刻的卫无歇失魂落魄的,犹如木偶人一样,被她拽到廊下,也仍旧呆呆站着,两只眼睛里空洞洞的。
看得柳颂凌担心不已,再一次后悔自己的冲动,倘若没有让那两个护卫走,也许无歇哥哥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就在她伤心自责得流泪之时,卫无歇整个‘啪’地一下,竟然就这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双眼睛争得大大的。
“无歇哥哥!”柳颂凌被他此刻的状态吓得眼泪都一下缩回去了,连忙蹲下身,试图去扶起他。
可卫无歇推开了她的手,语气里全是自我嘲讽,“我算个什么东西?我以为,我爹曾经是太师,我五岁启蒙,七岁作诗,九岁写赋,我是千年难遇的栋梁之材。”
可是,原来自己就是个自大妄为的蠢货,一无是处。
所以父亲才从来不同意自己入仕,他宁愿把那仅剩下的旧情放在外人的身上,举荐外人入朝,也不愿意推举自己一把。
卫无歇以为是父亲的无情自私,甚至是嫉妒自己。
可现在看来,父亲的眼睛就像是尺子一样,只怕自己本质上是个什么人,他心里早就测量得清清楚楚了。
想到此,他抬起两只手,与柳颂凌一样,满手的血泡。
他笑,状态有些癫狂:“原来,是我不自知,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而已。”只是直至今日,自己才看清楚。
他觉得自己这几年的游学,都白白浪费了光阴,他自以为是已经熟悉了解了民间疾苦,洋洋洒洒地写了那么多卷治国之策,原来只是纸上谈兵。
幸好幸好!他被那些山民们抢了包袱和路引,被困在了这广茂县,不然他一辈子都看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也一辈子不明白什么是民间疾苦。
“不是的,无歇哥哥你很厉害,你别这样,呜呜。”这样的卫无歇太让人害怕了,柳颂凌忍不住哭出了声。
若他变成了这样,那自己要怎么办才好?
她的哭声,将里面的陈县令等人引了出来。
虽然她也隔三差五哭,动不动就掉眼泪,但还没有一次哭成这个样子。
让陈县令误以为,卫无歇死了。
谁知道这时候出来,只见那卫无歇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脸上全是癫狂的笑容。
方主薄红着眼眶,拿袖子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用沙哑的声音问柳颂凌,“他怎么了?”
虽然这位自称卫公子的书生总是一副孤高清傲的样子,但话又说回来,他也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现在身份又还待考究。
也不能真眼看着他疯了。
柳颂凌哽咽着,“我,我也不知道,他就忽然和阿来大哥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这样了。”
方主薄还欲问说了什么,陈县令就抬手止住,打断了他,显然已经猜到了,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地上的卫无歇一眼,“你尚且,还有些良心,与那种只贪图享乐的公子哥有些差别的。”
说罢,叹了口气,与随着出来的那两个破衣烂衫的人问,“你们今天还要回去么?”
神情哀戚的两人点着头:“银月滩的人会来帮忙,我们想沿着海岸线寻一寻,可还有活口。”
陈县令点着头,“去找杨捕头,喊他带两个人跟你们去。”
但那两人拒绝了,衙门就这条件,人也总共那么几个。“谢谢陈大人,不用了,银月滩的人大概也快到了,他们都是擅长泅水的。”言下之意,在明显不过,这杨捕头等人常在城里,没有在海边生活的经验,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陈县令闻言,也是这个道理,可是他们衙门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杨德发他们是不擅长泅水,但挖坑埋葬石鱼寨的老百姓,总能行吧?“让他们跟着去吧,我也放心些。”
又瞧着天空翻滚的乌云,"要不,等雨停了再走。"
两人应着,岭南这种雨,是阵雨,气势汹汹而来,下一阵就没了。
他们常年生活在这里,自然是能看出来。
于是陈县令便也就没再多管他们,而是朝喊着方主薄,“去给石鱼寨的诸位,销户吧。”
听到这句话的卫无歇忽然像是鬼神附身了一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翻身爬起来,眼里满是乞求,“让我跟他们去石鱼寨吧。”他也想尽一份力。
方主薄眯着眼睛,觉得要么就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要么就是这卫无歇疯了。"你不要给他们添乱了。"一会儿,人家还要走夜路呢!
陈县令这会儿也多余的精力管他。
谁知道,卫无歇入夜后,还真死缠烂打地跟着杨德发他们,与这石鱼寨的两位村民一起出城去了。
等柳颂凌发现,跑去找陈县令他们时,已来不及了。
陈县令想着,有杨德发他们跟着,人也不会跑了,实在没多余的精力去管。
而这一次石鱼寨的事情,让陈县令更加清楚地意识到,银子的重要性,没有银子,莫说是召集训练民兵,自己巡逻海岸线,就是给衙门换一扇像样的大门也难。
但县衙的开支,朝廷根本就不管,州府那边自己只怕送去的帖子都堆成山了,也没有回自己。
可见也是指望不上了。
如今只能勉强维持正常的运营,这还是整个衙门里公职人员的月奉一减再减,一拖再拖。
也不是没有来钱快的路子,可是陈县令也好,方主薄也罢,他们都不愿意。
他们生存艰难,可这广茂县的老百姓们,比他们更难。
因此从不敢在税赋上打主意。
至于商户们,间接性的盈利,眼看这过了八月节,城里的店铺就关了十分之八九。
这样,人家一年来开个几天,又怎么缴全税?
所以现在来钱的途经,只能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月之羡和谢明珠的制糖坊上。
一直等朝廷,也许自己到死那天,也不见得能等到拨款。
而没有银子,守备军的人,是不会来的。
没一个上万的银子打底,压根就请不动他们。
于是提着笔正在给石鱼寨的百姓销户时候,他忽然停下,“让阿坎回家一趟,请月之羡和谢明珠夫妻来一趟吧,老方,我们要快些弄钱,没有银子,什么都办不成。”
他的官袍可以不换新的,可是衙役们的刀,不能不换,更何况他还要自己操练军队来保护广茂县这些老百姓们。
石鱼寨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方主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你认真的?现在大半夜了。”
“那就让阿坎明天一早回去。”陈县令又说。
方主薄叹气。
柳颂凌有自己休息的屋子,就在衙门外面的长廊尽头,衙门里给她搭了个棚子,挂了两张席子做墙壁。
不隔音,但是好在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
她因为卫无歇跟着杨德发他们走了而担心,根本就不敢闭眼睛,自然也听到了不远处书房里传来的声音。
于是心里立即就有了主意。
她要去找无歇哥哥,明天就求阿坎大哥,带着自己一起出城。
银月滩,昨夜下了场大雨,虽然很快就停下了,可谢明珠想到月之羡他们为了赶路,连蓑衣都没有带,也不知昨天晚上是怎么度过的?
听石鱼寨的人说,村子的吊脚楼,烧得一座不剩。
石鱼寨的人以后就要在银月滩留下来了,一来他们村子没有了,二来银月滩地势相对安全,虽往后是穷苦了些,但比起性命来。
似也不算什么了。
他们留下来,就要建造房屋,谢明珠也跟着去帮忙。
人忙碌起来好啊,忙碌起来了脑子就抽不出空闲去想别的,夜里疲劳的身躯也不允许大脑多想。
但谢明珠没等来月之羡他们返回,反而等来了阿坎,以及一个陌生的少女。
她这会儿正在给石鱼寨的人建房的椰树林里。
石鱼寨的人挑了往谢明珠家那边,从前阿丹挑中的地方还要过去。
离谢明珠家更远,更靠近回龙坡。
阿坎找来的时候,谢明珠和村里一个妇人正扛着一根木头,往房基上送去。
“明珠。”他喊了一声。
谢明珠顿住脚步,与那位嫂子说了一句,两人将木头放过去,她才朝阿坎走来,一面擦拭着额头上的汗。
阿坎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头发梳得跟男子一样,但衣裳又是裙子的少女。
只是那裙子上,污垢斑斑,她整个人也浑身臭熏熏的,更像是个乞儿。
这让谢明珠想到了当时流放路上的他们一家子。
这便是柳颂凌了,她那天晚上听到了陈县令和方主薄的话,便打定了主意跟着阿坎出城,然后自己去石鱼寨找无歇哥哥。
她一个晚上都没敢睡,就是怕错过时机。
没想到阿坎早上才来衙门,听得要回家一趟,便说有东西要带回去。
柳颂凌在城里是自由的,她偷偷跟在阿坎身后,翻进了他家,躲在了那车上绑着的大坛子里。
又困又热,没多会儿她就睡着了。
还是阿坎出了城,走了很久,车轱辘压在一处苔藓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车痕不对劲,这才想起给爹带的坛子。
打开一看,傻了眼。
但这会儿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也没法将她送回去,只能硬着头皮给继续带着走。
而半路醒来的柳颂凌,被阿坎发现了,自然也没能去石鱼寨,夜里担心她逃跑,阿坎还给她捆起来。
沙老头和沙婆子也在这边,阿坎没法将她扔家里,只得一起给带了过来。
眼下,她也看到了谢明珠。
对于谢明珠更为记忆犹新。
一来是她比之前自己找来送去给表姐的那些美人都还要美,出于女人天生的嫉妒心,她一开始就看谢明珠不顺眼。
她的认知里,这种漂亮的女人,都是狐媚子。
像是她爹藏起来的那一窝,而自己明明知道,却不敢告诉多病的母亲,就怕她一下气急攻心,销香玉殒。
所以对于谢明珠这种过份漂亮的女人,她都充满了戒备之心。
二来,他们城里遇到过两次,第一次看到谢明珠打人时候的彪悍,更是记忆犹新。
此刻又看她和一个身材粗壮的妇人一起扛木头,不由得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似害怕下一瞬,自己也会被拉去跟着一起干活。
然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小孩儿的声音,语气里尽带着嘲讽,“呵,原来是你啊。”
宴哥儿也来这边帮忙,重活做不了,但是跟大家一起把散乱的椰树枝给绑起来,一片片先提前给绑扎好,到时候再放到房顶上,就更牢固了。
大风天也不怕被吹散。
他也认出了,跟着阿坎大伯来的这人,就是那天对娘品头论足那人。
此刻见对方这个样子,到底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可柳颂凌对他却没有任何印象,所以不明白一个小孩子对自己的敌意为何这样大。
谢明珠自然也看到了柳颂凌,和自己那天所看到华贵高不可攀,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但也没去多理会她,虽然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可现在看起来的确是好惨。再有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哪里又配自己在她身上浪费心思?
所以只询问着阿坎,“阿坎哥找我有什么事么?”
阿坎方才来时的路上,已经得知了月之羡去了石鱼寨还没回来,现在只有谢明珠在,一时也是十分发愁,“我奉大人之命,来请你和阿羡,去城里共议制糖之事。”
但现在阿羡不在,他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等?
还是先把谢明珠带回去。
谢明珠还以为,才经石鱼寨这事,也许陈县令又要过一阵才得空,却没想到他竟然在这关头,如此迫不及待地吩咐了阿坎来找自己和阿羡。
“几时去?可否等一等,我想等阿羡回来了,再一起去。”他若不回来,自己去了城里也不安心,而且这几个孩子,是一起带过去,还是怎么说?
阿坎想着大人也没说什么时候去,只说越快越好,可现在阿羡不在,明显快不了。
索性想自己也好些时日没回来了,村子里变了样子也不知道,正好现在村子里也忙,便一咬牙,答应了,“那好,就等阿羡回来了,再一起去。”
如此这般,他自己也撸起袖子,准备跟大家一起帮忙。
那柳颂凌呆呆地站在一旁,她不明白为什么谢明珠半点不理会自己?明明那天自己和无歇哥哥说她的时候,她都听到了。
不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现在自己这般落魄,她怎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羞辱自己一下?
却不知,这会儿谢明珠跟阿坎干活的时候,已经问明了她的身份,更意外地听到了当时那个一脸傲居说自己粗鄙的男人,特么还是宴哥儿的小舅舅。
虽然阿坎说还不确定两人的身份,打发去几处矿山和晒盐场都还没得消息,帮他们送去凰阳的信,也不知几时能得结果。
但谢明珠几乎可以肯定,两人这身份是假不得的。
只是想到月之羡从卫无歇手里赚的那五千两银子,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买卖离手,概不退货。
哪怕现在有了这层关系,那也绝对不可能退给他们。
又见那柳颂凌手足无措站在边上,想伸手跟着帮忙,又不知如何下手,倒也可怜。
一面联想到她和卫无歇跑到了这岭南,孤男寡女的,说不准往后就是宴哥儿的小舅妈,故而也是先不去计较他们俩那日的冒犯之举。
喊了宴哥儿过来,“你去领她家里去,叫拿一套我的衣裳给她换洗干净吧。”
“凭什么?”宴哥儿像是个炸毛的猫儿,眼里满是反对抵触。“娘,您忘记您跟我们说过,有时候个善良就是害自己。”说好的乱世先杀圣母呢?
这虽没乱世,可是那女人羞辱娘,娘怎么还要以德报怨?
谢明珠趁着擦汗的功夫,发愁地揉了揉太阳穴,“你不管,先听娘的。”
宴哥儿认真地看着谢明珠,确定她果然不是和自己开玩笑,这才作罢。
只不过虽没再反对娘的话,但却将一肚子的气全撒在了柳颂凌身上。
走过去就摆着一张臭脸地朝她使唤着:“你,跟我来。”
柳颂凌看了一眼远处的阿坎,坦白地说,这个陌生的村寨,她谁也信不过,反而觉得跟着阿坎才最安全,毕竟他怎么说,也是衙门的人。
但现在看到阿坎朝自己点头,虽不明白他是是意思,不过应该不会害自己的性命吧?
被开阳公主宠爱长大,保护得犹如如同温室花朵的柳颂凌,可没一点防人的心思。
所以她抬起脚步,跟在了宴哥儿身后。
两人一起穿过椰树林,没想到看到的第一户人家,就是他们家。
谢明珠在得知海盗抢劫石鱼寨的时候,家里的窗帘就都全收起来了,连带着帐子也没留。
小晴带着妹妹们在凉台上在擀面,厨房里太热了,家里该打扫的地方也都收拾过了,她们便琢磨做些面条。
这面条用娘的方法,先蒸一遍,然后再用棕榈油炸一遍,就可以存放很久很久。
当然,她们做这个,是为了爹娘忙起来的时候方便吃。
尤其是爹这一次,匆匆忙忙跟着村里人去了石鱼寨,自己带的生米,到了那边还要煮,肯定没有这个面方便。
这面到时候用热水泡一下就可以吃了,再加上两勺鱼酱,能吃得又香又饱。
小时帮不上忙,就托着腮帮子在一边看,然后看姐姐们将细细的面条来回窜在细细的竹枝上,一起连带着竹枝拿到蒸笼里去蒸。
谢明珠不会擀面,所以上次小晴带着小晚小暖做面条的时候,谢明珠就是这样做面胚的。
不过当时小时睡觉了,没看到。
所以今天觉得尤为稀奇。
忽然,她看到哥哥带从远处的椰树林里出现,顿时一脸惊喜地从凳子上跳下,跑到那视野开阔的地方,朝他挥手大喊,“哥哥!”
宴哥儿自然也看到了妹妹,一路上因为柳颂凌都冷冰冰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容,“小心些,去阴凉的地方。”
对这个小妹,虽然有时候她调皮欠揍,但仍旧是全家的心肝宠。
他加快不了脚步,见柳颂凌没跟上,有些不耐烦地回头催促,“你一个大人怎么这样无用,白长了两条腿。”
这一阵子所受到的屈辱,柳颂凌觉得是几辈子都没有的,但因为太多,从一开始的愤怒不甘,到现在的麻木不仁。
所以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尽量加快了脚步。
然后穿过一片稻田,路过菜畦,跨过小溪,进了这开满了蜀葵的院子,后院那边还能听到咯咯哒的鸡叫声,刚才在楼上喊哥哥的那个小娃娃已经跑下来了。
小时一把抱住宴哥儿,“姐姐们在做面条呢!今晚我们就吃面条。”可惜想到爹爹今晚吃不到,心里有些难过,不由得喃喃叨念起来:“也不知道爹什么时候回来?”
念叨完了,这才看到跟着哥哥来的人,顿时惊慌地叫起来:“哥哥,你哪里带来的叫花子?”
宴哥儿这才想起这柳颂凌,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上楼给你拿衣裳。
他是绝对不可能带这个女人上楼上,烧水给她洗澡的。
柳颂凌大惊,这小男孩看来也没那么讨厌嘛,居然要给自己拿衣裳?她这一身衣裳,已经穿了不知道多少天,不说每日的臭汗,就是那两天去草市里扫地,也弄了不少污垢。
于是满脸大喜,“小孩你真好。”
“呵。”宴哥儿给了她一个厌恶的冷笑,拉起小时的手一起上楼,还不忘叮嘱她:“那个女人是疯子,你们要离她远一些。”
这话,他丝毫不避讳柳颂凌。
然柳颂凌早就无所谓了。
自打他们被抢,来衙门那天,就被定性为疯子了。
很快,宴哥儿就拿着当初谢明珠流放时候穿的那套衣裳下来,虽然厚,但洗得干干净净的。
他塞给柳颂凌,“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洗澡。”
柳颂凌没留意到那是囚服,反正捧在手里,闻到了属于干净衣裳散发出的那种清香,已经觉得快要幸福得晕过去。
不敢想有一天她能从一套干净衣裳上,获得许多金银珠宝都给不了幸福感。
忍不住用力吸着鼻子嗅了嗅,“好。”
宴哥儿将她带到瀑布底下,又塞了她一包海带碎末,“头也洗一洗,脏死了。”他现在是真害怕心地善良的娘,晚上会留这个女人在家里住,所以她这鸡窝一样的头最好也洗一洗。
柳颂凌满脸感激。
宴哥儿指着那瀑布底下,“那边有些深,你不过去,不然淹死了没人发现。”其实淹不死人,但怕这个女人是旱鸭子,自己把自己溺死。
所以才故意恐吓。
说完,就转身走了。
第55章 一更
想了想,最终还是停住脚步,“洗完,你自己回刚才那院子。”
柳颂凌连连点头,哪怕宴哥儿三十六度的嘴巴说出这番冰冷话语,但她看着宴哥儿还是觉得他个很好的小孩。
看吧,锦上添花永远记不住,雪中送炭感动得一塌糊涂。
只是洗完澡,换上衣服后,她才意识到这衣服的料子厚重不透气,尤其是上面还有个洗得退了色的囚字。
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一时看着自己脚下的脏衣裳,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扔掉了。
衣服她肯定是不会洗的,所以原本想着都有干净衣裳穿了,那脏兮兮的衣服就不打算要了。
可现在看着身上这套衣裳……
那小孩家有流放犯?还是衣裳是他们捡回来的?可今天虽然自己即便没上楼,可感觉他们家也不穷啊。
每个娃娃都养得肥嘟嘟的,尤其是那个小脸,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自己刚才都想上去掐那小女娃的脸一下。
所以他们家也有流放犯?
不对,她回忆着衙门里听到的,不少流放犯在这边嫁了人。
所以这小孩家有流放犯?而且是女的,该不会是那个什么明珠吧?
想到这个可能,她觉得自己绝对是猜对了,不然岭南这种穷乡僻壤,怎么可能有那样出落的绝色美人。
一面抱起自己脏兮兮的衣服,披着那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就跑回开满蜀葵的院子了。
院子里就只有小时在,满脸贴的全是蜀葵花瓣,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柳颂凌,“你来我家干嘛?”
面条已经擀好了,还做好了面饼胚,宴哥儿和妹妹们都已经去厨房里蒸炸了,那边飘来的缕缕烟炊中,还带着些棕榈油的香味。
让在衙门里过了几天清汤寡水日子的柳颂凌猛地吸了几口香味,“小妹妹,这衣服是谁的啊?”她指着身上的囚服问。
“你穿着就是你的啊。”这套衣服穿着可热了,他们的那些娘都给拆了做鞋底,可能鞋底没做成功,所以娘这套迟迟没拆。
不过现在她知道了,肯定是娘留着送人才没拆的。
小时的回答让柳颂凌哑然,有些急促起来:“我是问你,这衣服从前谁穿?”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小时挑着眉,不想理她,这么凶,一点都不温柔。
说完就要跑上楼去找哥哥姐姐。
谁知道被柳颂凌一把拉住手臂,“你别走啊,你还没告诉我。”
小时挣扎了两下,甩不掉立即回头往她手背上咬了一口,然后大声喊起来:“哥救命,有坏人要抓我!”
柳颂凌吃痛地松开手,还没来得及骂小时,宴哥儿等人就一脸凶神恶煞地出现了厨房门口。
很快宴哥儿冲下来,示意已经跑上楼梯的小时上楼去,自己下楼来,“你干什么欺负我妹妹?”
柳颂凌委屈极了,她才是被欺负的那个,小丫头咬得她手背上都有两排牙龈了,这小孩看不见么?
她将手抬起,往他眼前晃,“你好意思睁眼说瞎话,明明是她咬的我。”
“她为什么咬你,你怎么不说?”宴哥儿想,妹妹肯定是为了自我保护才咬人的。
虽然是平日顽皮了些,但也不至于无缘无故咬人。
本来对柳颂凌印象又不好,自然而然认定了她有错在先。
“我只是想问她,这衣裳原来是谁的?”柳颂凌急得都要哭起来了,没有想到一时倒霉事事衰,现在连小娃娃都要欺负自己。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宴哥儿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哭,他家里女人占大半,所以柳颂凌的眼泪在他这里根本就没有办法引起他的恻隐之心。
反而很是嫌弃,“你哭什么哭?衣服是我娘的,你能穿就能穿,不能穿就脱下来。”
柳颂凌终于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所以你娘就京都来的?”不对,她听着这小孩也有些京都口音的,于是连忙问:“你也是京都来的?”
“是又如何?”在岭南,京都人不是很多么?有什么稀奇的,而且从前身居高位的还不在少数。
宴哥儿不懂她怎么能问出这么白痴的问题来。
可下一瞬,柳颂凌就一脸热切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我也是京都的,我娘是开阳长公主,我虽然常住在凰阳,但我也常去京都,你知道我么?”
宴哥儿摇头,“不知道。”只是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最近没听过有流放犯送来广茂县,而且那日看到她和那个男的时,他们俩还鲜衣怒马的。
所以现在怎么弄得这么落魄不堪了?
他一把甩脱柳颂凌的拉扯,“你就在这里待着,等我娘回来再说。”
柳颂凌不死心,想追着这他上楼,“那你娘是何人?是谁家的夫人?”要是能给自己证明多好?可是她问完就觉得不可能了。
因为自己和无歇哥哥都不认识她。
宴哥儿却是没回她,而是抬手拦住了她,“你去把你换下的脏衣裳洗了。”他觉得娘说的对,人一闲就问这问那的,烦死了。
柳颂凌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抱着自己那堆脏衣裳,去溪边洗去了。
只是她并不会洗衣服,等谢明珠不放心,提前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可怜兮兮地抱着膝盖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衣裳仍旧堆在那里,看着有些面目全非。
柳颂凌听到脚步声,将抵在膝盖上的头抬起来,看到谢明珠后,连忙起身问:“这里,还有京都来的人么?”
谢明珠看了她一眼,想起阿坎说两人丢了身份路引一事,就猜到了她想做什么。
“卢婉婉、苏雨柔,你见过么?”
苏雨柔好像有些映像,什么才女来着,可是柳颂凌还真没见过,眼里的希望又瞬间淡了下去。
谢明珠走过来,看了她那衣裳,污垢依旧还能清楚地看到。
没有说什么,直径回去,拿了件小时换下的脏衣裳,在旁边洗起来。
小孩子顽皮,什么都要去摸一下碰一回,那衣裳也脏脏的,还沾了不少绿草汁。
谢明珠洗去了污垢后,往溪水里漂洗了干净,便拧干水给晾在不远处的绳子上。
回头看还蹲在溪边发呆的柳颂凌,“还没学会?”又指了指自己留在旁边海带碎末和草木灰,“用那个洗,多捶打几下就干净了。”
柳颂凌这才反应过来,她特意拿了件衣裳来洗,是为了教自己?
又想起今天那小男孩领自己来这里换衣裳洗漱,显然也是她的意思了。
想起头一次见她就生出的那莫名其妙的嫉妒心,柳颂凌忽然有些觉得自己特别的不堪,忍不住开口问出心中的疑惑:“那天,你也听到我们的话了,你不生气么?”
“我又不认识你们。”有什么值得自己气的?真正能用语言伤害到自己的,只有至亲的人。
不然,如果别人说一句不好,自己就难过的话?那这日子还不要过了?
柳颂凌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个笑话,她这会儿为什么终于理解那天无歇哥哥忽然笑起来了。
因为现在她也想笑,被自己的蠢气得想笑。
一面拿起衣裳,学着谢明珠刚才的样子,开始洗衣裳。
明明她看谢明珠洗起来很简单,可是自己洗了好久,才勉强细干净了些,而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站在院子门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还是根据记忆,去找阿坎的家?
正想着,楼上传来了声音,“喂,你上来吃饭。”是那个小男孩。
她心里一喜,“好。”随后推了院门进来,踏上了白日一直被拦截在外的楼梯。
谢明珠和一帮孩子正准备吃饭,她以为柳颂凌已经去找阿坎了,却没想到竟然还站在院子外面。
想到以后可能是宴哥儿小舅妈的可能性,便让宴哥儿去喊她来。
不能真叫她饿死。
柳颂凌这会儿学乖了,上来还没吃上饭,就先朝谢明珠道谢,“谢谢你。”
她早就闻到了阵阵香味,这会儿眼睛也忍不住朝桌上看去,有鱼虾,还有些素菜,果然比衙门里的伙食要好些,虽然吃的也是粥,但粥里好像竟然还有螃蟹?
但这香味让她忍不住下一瞬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止不住冒出来的唾液。
没曾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如此失态。
她小心翼翼坐下,发现这帮孩子都很安静乖巧,并没有为难自己。
饭后小晴带着妹妹们去洗澡,宴哥儿去洗碗收拾厨房,凉台上也就剩下了她们两人。
她立即就迫不及待的抓住机会问,“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谢明珠。”至于自己的家世,说了她也未必知道,毕竟谢明珠怀疑,自己这个名字柳颂凌都未必听过呢!
柳颂凌‘额’轻轻应了一声,试图在大脑里搜索,到底哪家夫人叫这个名字?这样的话,自己也能和她攀上话题,没准今晚能在她家留宿。
可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京都哪家夫人叫这个名字?于是又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找话,“他们五个都是你的孩子么?”
问完,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肯定是的啊!那五个孩子不都喊她娘么?
谁知道,竟然听谢明珠回着:“不是,老三老五是我亲生的,老大前任留下的,老二是妾室所生,老四外室给的。”
柳颂凌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明珠,她虽然想,生了五个孩子不可能还要这么纤细的腰身。
但那五个孩子好得跟一个人一样。
却没想到,竟然是出自四个娘的肚子。
一时也是傻了眼,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一面暗自偷偷打量谢明珠,见她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眼神,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地继续开口,“还,还真没看出来。”
谢明珠看着眼前的柳颂凌,有点发愁,这个姑娘的脑子好像不大好使,她的娘确定是开阳长公主么?开阳公主的名号她听过,虽然恋爱脑嫁了个小武将,但是即便自己病歪歪的,还是将这个小武将养成了节度使。
这是个厉害的女人,按理不可能生出这么蠢的姑娘?
有点急了,“你不是跟卫无歇一同来的么?他来岭南所为何事?”
“啊?”柳颂凌忽然一下站起来,惊呼地叫了一下,指着谢明珠,“你,你你怎么知道无歇哥哥……不对,你怎么知道无歇哥哥的身份?”
“阿坎大哥说的。”谢明珠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原来如此。”柳颂凌反应过来,也满怀期待,“那你能帮我们证明身份么?”
谢明珠没有答应她,而是问,“卫无歇除了来岭南寻金木芫,可还有别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无歇哥哥需要金木芫?”柳颂凌越发觉得谢明珠可怕,她怎么什么都知道?那是不是也知道他们被山民袭击的事情?
正要将心中的疑惑问出。
就听谢明珠说,“卖你们金木芫的,是我夫君。”
“你夫君?”那个长得比无歇哥哥还俊,一副玩世不恭,但有却又小人行径的可恶少年?敲诈了无歇哥哥那么多银子!
柳颂凌大为震撼!
她承认谢明珠是漂亮,可以说是国色天香,但她都是五个孩子的娘了,即便那三个不是亲生的,但不也生了两个女儿么?
怎么能嫁一个少年郎?她没记错的话,那少年郎可能最多十八。
甚至都还没弱冠。
然就在这时,大脑里像是闪过了什么,她飞快地抓住,脸上再度露出震惊的表情,嘴唇哆嗦着,“你,你……我知道你是谁了。”
五个孩子,这不就是无歇哥哥说的,那镇北侯那个出身商贾的遗孀么?
“终于想到我是谁了?那他是来找小宴的么?”谢明珠问。
但其实谢明珠觉得,其实不用问了,如果真心找的话,早就去衙门里打听了,立马就能知道宴哥儿如今在银月滩。
而他们又是高价买药,现在还落得这样落魄,连身份都没有办法证明。
很明显,根本就没有上心找,或许根本就只是为了药而来,找人从来没有考虑过。
柳颂凌支支吾吾的,她要怎么回答?虽然听无歇哥哥说找,但好像没怎么找过,一直都在找金木芫倒是真的。
买到金木芫后,就打算了离开广茂县,然后就被抢了。
可话又说回来,他们又不知道这镇北侯府的人会被流放到这广茂县。
也不能怪无歇哥哥。
于是连忙替卫无歇解释,“岭南这么大,真没想到你们会流放到这里。”
谢明珠果然猜对了,没有多去纠结,本来她今天听到阿坎说卫无歇的身份后,还有些担心他真将小宴带走。
他外祖家条件肯定好,也许也能想办法帮他换个身份。
所以若是真能为他做到这一步,那自己就算舍不得,但也可以放手。
可是现在看来,自己想多了。
想问的问到了,起身准备去厨房看看宴哥儿收拾得如何了?
一面指了指一间空房,“那边有凉席,也有吊床,你今晚在那边休息。”
柳颂凌朝她道谢,坐回了栏椅上,凉风微拂,她望着这漫天的星辰,好想回家。
可是她不知道,那个家,她大抵是回不去了,这郡主的身份,体验也该结束了。
一道从京都发出的皇榜,在一个月前就由近到远,挨个贴到每个城池里。
也许这会儿岭南的州府,已经贴上了。
半夜里,下了雨,雨滴落在新发出的芭蕉叶上,打得啪啪作响。
谢明珠做了梦,她梦进月之羡潜入海里去捞人,反而被石鱼寨惨死在海里被海草绊住的尸体拽下去。
给她吓得惊醒,浑身的冷汗,便再也无心安眠。
于是便出来,坐在凉台上,雨这会儿已经小了许多,但外面一片湿漉漉的,裹挟而来的空气里,带着些海水的海草味和泥土清新味。
一下让她的清醒了不少。
柳颂凌也睡不着,她仍旧担心卫无歇,雨大的那会儿,她就被雨打芭蕉给吵醒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起身来看,正好看到坐在凉台上的谢明珠,便轻轻关了门,踱着步子过来,“你也睡不着么?”
“我夫君未归。”谢明珠语气里带着些哀愁,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你呢?”难道这位郡主还认床?
“我也担心无歇哥哥,他和你夫君一样,也在石鱼寨。”而且无歇哥哥还不会泅水,还浑身的伤,想到这里,柳颂凌眼眶就红了起来。
谢明珠看她这莫名其妙又红眼眶,忽然想到了萧沫儿。
萧沫儿也是喜欢哭,心情稍微低落些,就会哭。
更别说是这样的大事了。
“你们订婚了?”谢明珠问,想要聊些话题打发这让人焦灼的长夜。
柳颂凌的眼眶里含满了眼泪,一下忘记掉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两颊忽然生出的红晕,“没有,我爹不同意。”他相中的是他的心腹部下,那个叫云戟的武将。
可是,柳颂凌不喜欢武将,她更喜欢文质彬彬,儒雅多才的无歇哥哥。
谢明珠得了这话,目光里多了一丝微妙,“那么这算是?”私奔?
那俩字,她当然没这样说出口,毕竟这不是自己那个时代,能拿来开玩笑。
好在这次柳颂凌明白了她的意思,摇着头:“不是,你夫君战死,就是镇北侯战死后,朝中主和,我表姐要往北辽和亲,我们也没法子,所以我想多找些美人与她一同去北辽。”
谢明珠皱起眉头,不是因为她提起镇北侯战死的缘故,更不是因为朝廷无能,再无战将可迎敌,采取派公主和亲的行径,而是柳颂凌的做法。
她忍不住问,“你找到了多少美人?又都是什么出身?她们都心甘情愿去么?”
柳颂凌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一面解释:“我给了她们家人很多银子。”
谢明珠想说柳颂凌错了,可是放在这个时代,好像没有错,尤其是以柳颂凌的角度她,只是为了她的表姐好过一点。
女子本就卑贱如草芥。
可能这些女子陪着公主和亲北辽,如若真换得了和平,老百姓们还会夸赞她们。
而且,还给家里挣了这么多银子。
没有人去想过,她们愿不愿意?
或许她们自己都没有想过自己是否心甘情愿去?
至于公主和亲,那是她受万民供养,必要时应该反哺。
哪怕她也委屈,可以质疑为什么不是她的兄弟们去和亲,偏偏要选择她一个女子。
可比起这些无辜的姑娘们,她好像也没那么委屈了。
她的沉默让柳颂凌有些手足无措,“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着我表姐到那边能好过些。”毕竟,都说那北辽王贪图美色。
但现在听到谢明珠的话,又或许是这些天的遭遇,使得自生来尊贵的她,终于能站在底层女子的角度来看这片天地了。
所以也考虑到了自己此举,无疑是将那些女子们葬送无尽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