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柳掌柜跟元香一前一后回到宝瓷斋,皆是满脸沉色,脚步也比平常都要略重上几分。
才踏进门,就听见前堂传来一阵不小的争执声。
又有客人上门来退单,店小二语气焦急,但还在耐心解释挽留:“姑娘,这套器物虽需等上些时日,但定是上品,若再等等”
“我们小姐急用,不等了。”客人不耐烦地打断。
柳掌柜闻言停下脚步,心下叹气,朝店小二挥挥手:“不需多言,直接给她退了吧。”
说完便径自转身,抬脚便进了后院。
跟在她身后的元香略一沉吟,还是跟了上去。
元香轻轻进屋时,堂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微弱的风声轻拂纸窗。
柳掌柜坐在堂屋的圈椅里,手肘撑在扶手上,半边脸埋在手掌里,眼睛微闭着,整个人仿佛陷进了一阵无声的阴影里,周身笼罩着颓丧的气息。
这样的柳如意,与元香平日里所见那个干练爽利、眼神带锋、语气带利的掌柜大相径庭。
直到元香进屋也坐下,她也没有改变这个姿势。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着,良久,柳如意才缓缓开口,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回忆,又像是自言自语:
“这间宝瓷斋,是我爹一手创下的,他走得早,除了我之外,也没留下个儿子,只剩下我跟我娘,那时候孤儿寡母的,没什么依仗,族亲们早就对着我们虎视眈眈。”
“他们说女人守不住家业,又说我长大迟早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家产还不是便宜了外人?不如给他们代管。”
她嗤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所以我立了誓,这辈子不嫁人了,爹留下来的东西,我一个人也要守住。”
“那时候我哪懂什么做生意?连账都看不明白,可我咬着牙学,跟着账房一点点认账目,一日日地去窑厂盯货,一站就是一整天,一日日地就这么撑到了现在。”
说到这里,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眉间的疲惫藏不住:“其实我不想跟人斗来斗去的……就想好好做生意,可怎么就那么难呢?”
元香就这么静静听着,只觉眼前这个平日里行事雷厉风行柳掌柜卸下了平日里包裹着的外壳,成了一在泥泞中摸爬滚打的小姑娘
“柳掌柜,这事儿不会就这么过去的。”元香看着她,眼神沉静地像一汪平静却有力的水。
柳如意抬眼看她一眼,疲惫的眼神里带着探询,“你想到了什么法子了?”
元香摇了摇头,轻笑:“暂时还没有。”
柳如意闻言睨了她一眼,而后正色道:“你做的东西确实是好,不然对面也不会不动声色地照着一模一样抄一份,还摆到店里最显眼的地方卖,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也看好呢。”
她顿了顿,轻轻一叹,“我原想着这回总能压瑞瓷堂一头,没成想……还是太天真了。”
元香不想让她沉浸在这种挫败情绪里太久,语气坚定地朝着她说道:
“这套狸奴陶器我还是会继续做的,难道因为被抄袭,就要自己先畏手畏脚地放弃?那不是正中他们下怀吗?他就算抄得再像卖得再好,那也是仿品,不是原创。”
“我不信没一个客人会不在意自己花了钱买了一仿品的事儿。”
面对这种明目张胆的抄袭者,元香心里其实虽然有了大致的应对方向,但具体操作还在思索中。
不过她很清楚的一点是:被抄袭的话,既然现今没有成文的规矩可依,那就得让顾客自己分清宝瓷斋卖的,才是正品,其余的,不过是赝品。
而这必须得让人一眼就认出来:宝瓷斋的狸奴陶器,才是独一无二的。
那怎么做到“独一无二”?那才是关键。
柳掌柜看着她,见那双眼里透着坚定的光,说的话亦很有章法,不慌不乱,竟让她在眼前困局中生出一丝依靠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都觉得有些丧气的时候,回过身发现有人正和她并肩作战。
沉闷在心中郁气消散了一些,原本沉沉的眉眼渐渐舒展。
她点了点头,眼神重新聚起神采,语气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干练:
“咱们现在手上的订单,得赶紧抢时间做完,你那边的新窑房,这两日应该就能完工了吧?旧的那座可以先顶上,能烧多少算多少,你做好后我立刻派人来取,哪怕只守住一份订单,也不能让他们全盘抢了去。
说完她眸光一凛:“至于其他的……我也会再想办法。”
元香瞧她已不似刚刚那般没了斗志,笑着应了
而在城西边,宋良贵满脸焦躁地在街巷间转悠,几日来四处奔走,仍是寻不到阿蓉的影子,心里早已积满了恼怒与烦闷。
一早从家里出来就没歇过,一直在走路,现在两条腿如铅般沉重,肚子咕噜噜地叫,他边走边咒骂,一肚子火无处撒。
走着走着,忽而听见前头一阵喧哗吆喝之声,他抬头望去,竟是一家赌坊,门口人进进出出,瞧着就热闹非凡。
他止了脚步,踌躇片刻,便停在不远处朝里头探头张望了一眼。
只见屋里摆着几张赌桌,桌前早围得水泄不通,吆五喝六还有铜钱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得仿佛天花板都要被掀开。
“大大大!”
“开开开!”
一声高喊伴着骰盅掀开的清脆声响落地,紧接着,一个汉子猛地拍案而起,喜形于色:“哈哈哈!赢了!”
他兴奋得满脸通红,顾不得旁人目光,猛地将赌桌上堆成小丘的筹码尽数往自己面前一把揽,嘴里还连声叫好,眉眼间全是得意。
周围人一片惊叹:
“运气真是旺得不行啊!”
“兄弟你这手气行啊!”
这一幕看得宋良贵眼神发直,心里痒得厉害,仿佛有什么在胸口搅动。
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探进怀里,摸出那三两银子,银子外头用布头仔细包着,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又扎实。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银子的边角,脑子里却已经飞快转着贪婪的念头。
这几日他找人都快找疯了,却是连个影子都没碰上,再过两日那老鳏夫就要来领人了,届时人找不着,这到手的银子还得原封不动吐出去。
那岂不是白折腾一场?这怎么甘心?
可这银子,现在还在他手里,是他说了算
宋良贵的眼神越发贪婪,嘴角也慢慢浮起了一丝冷笑,趁着银子还没飞,倒不如拼一把。
一旦这个念头冒出来,便如野草般疯长,怎么也压不住了。
他想自己也不贪心,只要赚到个三两银子,回头就收手。
他脚下一转,抬头望了眼那赌坊门口的匾额,咬了咬牙,还是迈步朝里走去
元香一路上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若是往常,她早就在车上叽叽喳喳地同阿允说东道西了,可今日却格外沉默,眉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允赶着车,余光一再瞥她,心中隐隐担忧。
他没跟着去瑞瓷堂,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自打从那儿回来后,元香的神色就变得凝重又郁闷。
他紧了紧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头也一阵发闷,有些无力,又有些恼。
她明明就在边上,这时却又感觉自己离她远得很。
等赶着车回到许家村,元香一下车,就在屋后正在新建的窑房前看见了好久不见的罗六。
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肩上搭着个旧布袋,整个人懒洋洋没正形地站着,见她回来,眼睛一亮,立马咧嘴一笑,笑得一脸痞气。
“哟,大忙人,你再不回来,我可等不下去了!”
元香见到熟人也笑了笑,看他皮肤晒得更黑了不少,发丝凌乱,身上还带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想起上次遇到他的时候说过他要跟着商队往北边跑了,看着样子是从北边回来了?
罗六本就是个跑杂货的,一年到头要出去好几趟,捣腾些外地货回来,然后再卖出去。
他这时绕着新窑房转了半圈,啧啧两声,抱臂笑道:“我这一趟回来,你这小院子都快认不出来了,连窑房都盖起来了,元香你这日子变化得有些大啊!”
要知道上次他来,见到的还是只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她一家人还全都挤在里面。
虽说一早他就知道她是个有本事的,靠自己迟早能过上好日子,但这速度也太快了些。
元香也朝那座正在建的窑房望了一眼,如今窑房已颇具雏形,砖砌的轮廓清晰,形制比从前大了一倍不止。
这样新窑房再放在自己院子里就有些不合适了,元香改良了通风口与排烟道后,就把它移到了屋后靠山的位置,与主屋隔了一段距离。
到时候院子后头开个小门,这样来回也方便。
“怎么有空来找我?”她转头问。
罗六嘴角一咧,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了?”
话音刚落,他忽觉脖颈一凉,像是被风一吹似的,他下意识一缩脖子,循着那股凉意回头一看,果然,那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眉眼冷淡地盯着他。
罗六虽然走了一段日子,好些时间没见阿允了,但看到这人还是没胆子招惹他,他神色微僵,干咳一声,不再玩笑说起了正事。
从肩上的旧布袋里翻出几样包得仔细的器物,利索地摆在边上的凳子上。
“你先瞧瞧。”罗六一边说,一边招呼元香过来看。
“这些都是我在北边看见的,特别好卖,你不知道,那边这些玩意儿要价比咱们这儿高得多。”他啧了一声,摇头叹道,“我还以为是哪里的巧匠,细打听才知道,竟也是南边的商人拿过去卖的。”
他顿了顿,眼里闪着几分精光,又道:“我就寻思着,你这儿有窑、有手艺,干脆也按这路数烧几样,等窑一开,我再托商队送去北边,保准比在这儿卖些碗盘要赚得多。”
元香盯着那几件器物细细端详了片刻,桌上有琥珀釉的酒壶、带盖的调香盒,还有一盏造型别致的小油灯。
它们有的通体深沉,有的色彩浓艳,不似南地惯常的那种清雅素净之风,倒多了几分粗犷与张扬,器身上的纹饰也别致得很,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的东西。
她微微蹙了蹙眉,一时间没开口。
罗六见她神色凝重,以为她是看到要烧瓷器感到有难处,便道:“你这儿新窑房都建出来了,那烧出瓷器应该也不远了吧?”
确实,新窑房建成之后,内部温度比以往提高了不少,若能将燃料从木柴换成木炭,然后试着调整烧制时长与火候,多试几次的话应该能烧出瓷器来。
不过,她担忧的并不是烧不烧得出来的问题。
她刚从柳掌柜那儿回来,心里正烦着。
自家辛苦设计的狸猫陶器才被人给轻易仿去了,如今一转身就要照着罗六拿来的几样东西开模烧制?
那自己跟那赵掌柜又有何不同?
她盯着那几件器物看了一会儿,语气渐沉:“你拿来的这些东西,模样、颜色、图案这些大概都是别人设计出来的,要是我们照着来仿烧……这不太好。”
罗六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耸了耸肩:“这有啥?这又有谁知道是谁先做出来的?再说了,这种小玩意儿,哪儿不是看着外型好看了就拿去做了?”
他又摆摆手,“没那么多讲究的。”
元香听到这些话,心头的火气顿时压不住了,冷着脸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一股罕见的凌厉:
“你这说的,要是都如你这般,拿着别人的东西就直接仿制,你抄我的,我抄你的,那谁还会用心去设计?反正最后都要被抄走的!”
她声音不大,却句句掷地有声,里头带着一份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怒气。
罗六一愣,他虽向来大大咧咧,但也不是全无眼色的人,听着元香这话,哪还听不出她这情绪不对劲?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地收起笑容,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也认真了些:“你今日这是……怎么了?反应这么大?”
他跟元香交道虽然打得不是很多,大多是生意上的往来,但她以往可没这样过。
元香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罗六不是那赵掌柜,赵掌柜那是故意的。
她轻叹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也缓下来些:“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我说的也不是冲你来的。”
罗六瞧她神色,又联想到她刚脱口而出的那些指责的话,心里有了几分猜测,他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问道:
“是不是……你做的什么东西,被人给抄走了?”
这句话一出,元香眉眼微动,抬眼瞧了罗六一眼。
她沉默了一瞬,终是点了点头,声音略低些,语气平稳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于是她将宝瓷斋的事缓缓说了出来,从柳掌柜那里接下的订单说起,到最近对面的瑞瓷堂故意仿制抢生意,将陶器的器形、釉色、花纹完全都照搬不误。
“他们现货充足,客人看着又像,哪里还肯等我们烧窑出货?今日已经退了好几单了。”
说到这儿,元香语气淡淡,却藏着一丝掩不住的憋闷,“好歹也是自己辛苦琢磨出来的东西,可就是这样眼睁睁地被人拿去,心里头……真是堵得慌。”
罗六听罢,缓缓点头道:“原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我倒是想到一法子。”
第102章
元香挑眉看他,示意他说下去。
罗六笑了笑,接着道:“其实法子也简单,现在不是有人仿了你做的陶器在卖吗?你这边又产得慢,客人一看陶器的样子差不多,就退了你的单子,转头去买他们的了。”
她点点头,事情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可你仔细想想,要是真能让你的陶器和他们的在外观上就有点区别,那客人拿到手一看就知道哪个是正的、哪个是仿的了,或者能感觉出来这两者不一样的话这不就行了吗?你这边货还没出来,不如趁这空档想个法子,在样式上好好做点文章。”
“例如加个暗纹、印记啥的,反正只要让客人能一眼分辨出来就行,时间一长,客人们口口相传,自然就知道你家是你家,他家是他家,谁也冒充不了谁。”
元香站在那儿垂眸沉思片刻,罗六的思路,其实与她之前想得差不多,就是增加陶器上的独特细节。
不过,仅仅是加个暗纹或印记还远远不够,她突然想到,自己得为每一件陶器打造一张属于它的“身份证”,这样如果以后被仿制了,那就亮出身份证看看谁是赝品。
“我有数了,谢谢你的建议。”她抬头看他,烦躁的情绪还有说话的语气都缓和了不少。
罗六见她神色松动,赶紧趁热打铁,又把话题绕回先前那几样器物:“那我刚刚说的北边那几样玩意儿”
元香侧头看了他一眼,心道帮他做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能做,但做出来要一模一样那不可能,我的想法是重新设计一遍,到时候新款式先给你看,不满意可以再调整。”
罗六见元香松口能做已经很高兴了,哪还有什么满不满意的,喜笑颜开,“行行行,都按你说的来,你看你做的陶器都卖到县城去了,我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然后两个人又商量起关于这几个物件儿的事情。
阿允默默地望着他们俩的背影,站在原地看了许久。
他能感受到元香的情绪已渐渐缓和,不似方才回来时那般燥郁压抑,可她心情的转变……却并非因他。
一想到这点,他的目光就黯了几分,而后转过身走了。
接下来,元香得加紧赶制手上的陶器订单。
新窑房倒是没几日就建成了,但刚砌好的窑房却不能立马投入使用,早前去拜访过的窑匠师傅叮嘱过,建成后得晾上七日左右,让砖石彻底通风干燥才行。
可元香哪有那闲心等上七天?真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自己熬心费力设计出来的东西怕是都要被人抢光了!
她明白窑房不能马上烧窑的关键在于新砌的砖石、黏土里水分未尽,若贸然升温的话,极容易因热胀冷缩引发龟裂甚至塌窑。
可眼下不是讲究的时候,要是这窑后续有什么问题的话再建新的就是,但现在时间不等人。
元香咬咬牙,便让阿允带着二果、三喜他们四处点起火把,在窑房内从白天熏到黑夜,一处处角落不落地烘烤通风,硬是将原本七日的晾干时间压缩成了三天。
等窑房终于能用了,元香立刻投入紧赶慢赶的制作中。
她之前随柳掌柜参观过的那家大窑场,里面的窑房一次能烧出上百件陶器。
而如今她家这座新窑,虽经她亲手设计、调整结构,产量约莫能达到对方的一半左右,已算相当不错了。
不过,眼下陶器出得快不快,并不全看窑的大小,更在于做出素坯的速度。
现在这套狸猫陶器,从捏坯、素烧到上色描纹,细致繁琐,每一道工序都要她亲手完成,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假手于人。
金凤也过来了帮忙,她虽然早知道元香陶艺出众,但当真正看到那套做工精致、构思巧妙的狸猫陶器时,还是狠狠惊了一下,感叹出声:“这……这做得也太细致了吧!”
她想起自己做的那些陶碗陶盆,这么一对比起来,她简直就像小孩子在捏泥巴玩一般。
她原以为自己这段时间进步挺快的,现下才知道自己还差得远呢。
就这么在窑房里熬了三日,元香几乎没怎么合过眼,窑膛里升腾起的热浪将她的脸烘得红通通的,但眼神里却是死死的专注。
阿允也一直在这里陪着她,没什么事儿干的时候他就劈柴,门口的柴堆都快有了差不多一人高。
三日后,元香终于带着三十多套赶制完工的陶器进了城,亲自送往宝瓷斋。
驴车停在宝瓷斋门前,店里的伙计一眼认出是元香,立刻快步迎上前,笑着帮忙搬运车上的东西。
“可算来了!咱们柳掌柜昨天还说,要是今日再不见您,就亲自去村里找您呢。”
“那我这回来得正是时候。”元香弯唇一笑,声音中带着几分风尘仆仆后的轻松。
此时对面的瑞瓷堂内,门前几人正站在廊下往街对面张望。
见宝瓷斋的伙计们小心翼翼地将车上的东西一摞摞地搬进了店中,一小厮凑近赵掌柜,低声道:“掌柜的,看来这次她们备了不少货啊。”
赵掌柜自然也瞧见了对面的这番动静,嗤笑一声:“哼,死撑罢了,看她们能嘚瑟几日!”
伙计立刻忙不迭地点头附和道:“也是,毕竟咱们店里这套陶器的单子可已经比对面的要多了。”
柳掌柜将元香他们招呼进了后院,“喏,你托人来报的信,说让准备纸笺、封签什么的,都在这儿了。”
她指着桌上堆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东西道。
原本是隔一日便会派人去元香那儿取货,但这回却收到她的回话,说三日后一并送来,还要她备好纸笺封贴等物。
柳掌柜虽觉有些奇怪,以往是并不需要准备这些的,却也没细问,她信元香定是有什么缘由,照办就是了。
元香这次带来的不仅是三十多套狸猫陶器,还有她亲自设计的,由大山哥赶制出来的,与陶器相配套的竹匣包装盒。
宝瓷斋原本所用的陶器包装,和市面上的大多一样,是规整的木匣,内里是软布衬垫,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木匣上刻着宝瓷斋的名字。
而元香这次送来的竹匣选的是用山中老竹作原料,打磨后依旧留着淡淡的竹香,匣盖上浅刻一幅狸猫简笔图,卷尾卧伏,神情慵懒,这样瞧着整体跟山野清趣的主题更匹配。
外匣以细麻绳缠绕数圈,结口处坠着一颗小木珠,珠面光润温和,隐隐散着山木本色的香气,漾着一股温润质朴的气息。
这样一来,从器物到外盒皆透着闲适清趣的气韵,无论是触感还是观感,都别具一格,一看便知是成套设计,既呼应了陶器的山野之趣,又足以与市面上的同类产品包装区分开来。
柳掌柜一见之下,就甚是欢喜,她刚想夸上两句,却见元香一进屋便伏案而坐,蘸墨提笔,在一叠纸上快速写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写了什么,元香已搁下笔,将一张写好的纸笺递了过来。
“柳掌柜,这纸笺能否请你找个字写得好看一点的人,把这些内容誊写一遍?遇到序号的话就依次加一即可。”元香认真道。
“序号?”柳掌柜皱眉,有些不解,“这怎么又扯上序号了?”
见她不明白,元香笑着解释道:“我在家里仔细想过,既然对面硬要仿我们的,那不如给每套卖出去的陶器都配一张‘身份证明’,这序号,就是那份证明的编号。”
说着,她从一只竹匣中取出一件茶器,将底朝上递给柳掌柜看。
只见器底刻着一枚猫爪形的印记,旁边清楚地印着一个“十三”的字样。
“这序号正是与纸笺上的编号相对应。”元香又指了指柳掌柜手中的纸笺。
柳掌柜闻言低头,视线落在那纸笺上,轻声念出:
“尊敬的第十三位客人,感谢您购入宝瓷斋的这套狸奴茶具,茶具上的狸奴唤作黄狸儿,生活于山林间,传说是山神封印时落下的一缕灵气所化,通体覆黄色绒毛,神情慵懒却眼中常藏狡黠”
她一口气读到末尾,原本平静的神色竟生出几分异样的神采。
这一番读下来,再去看那陶器,柳掌柜便觉大为不同。
原本只是静静卧在陶器面上的狸猫图案,此刻已不是死物,而是真如纸笺上面所说,是一个唤作“黄狸儿”的味性情慵懒、灵气十足的林间精灵,有了呼吸,有了灵魂,跃然于器物之间,连带着整套陶器也颇觉亲近起来。
若她是客人,看了这份纸笺上面的故事的话,怕是也会觉得自己买的不是一份普通的陶器,而是一份被匠人用心包裹着的心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柳掌柜缓缓点头,语气也郑重了几分,“做了这么多的细节,都是为了尽可能地和对面的仿品做出区分,是吧?”
“嗯,”元香点头,“如果能在纸笺上盖上宝瓷斋的印章就更好了,起码能再多一层保障。”
这样就更能给客人加深只有从宝瓷斋出去的狸猫陶器才是正品地印象了。
“行,这事儿我来办,”柳掌柜爽快道,“我这就吩咐人去准备印章,誊写的事也一并交代下去。”
说完她便出屋找人办事去了。
元香留在屋内,指尖缓缓摩挲着竹匣上的纹路。
她心中清楚,这一次虽然多费了不少周章,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客户积攒得越多,哪怕将来那赵掌柜依旧死性不改,再出第二批仿品,她们也有底气不怕了。
第103章
柳掌柜做事一向利落干脆,这批货没多久便打包妥当,准备依约送往预订的客人手中。
元香顺口问了一句店里的情况,才知自从瑞瓷堂推出仿品之后,宝瓷斋原本的狸猫陶器订单竟已退了一半,甚至连带着店中其他陶器的生意也受了影响,整体买卖明显下滑了不少。
眼看着好不容易有起色的生意被人搅得一团乱,柳掌柜心中自是憋着一股难咽的闷气。
元香看她这时候还在叮嘱店里的伙计,反复强调卖狸猫陶器时一定要讲清楚:
“本店所售是唯一正品,从包装到器物底部的身份编号,皆为独有,客人若有疑问,大可核对竹匣里的纸笺与编号是否一一对应,另外每售出一份店里也需将编号记录在案。”
又道:“这些话多说几遍也不怕,就怕客人被那边的仿品骗去,回头还怪咱们。”
柳掌柜办事她放心,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元香便去看望了宋阿蓉。
元香到后院阿蓉屋的时候,她正坐在屋里做针线活,窗边光线柔和,一针一线慢慢地缝着,神情安静。
这几日好好将养过,阿蓉脸上的淤青已褪去不少,已不复先前那般青紫骇人,不仔细瞧的话已然瞧不出什么。
见到元香,阿蓉立马笑了。
“我刚听见你进门的声音了,见你好像有事要跟柳掌柜商量,便没出屋,想着等你们忙完再说。”她道。
的确,元香一到宝瓷斋就火急火燎地直奔柳掌柜说事去了,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此时元香见阿蓉一个人坐在屋里做针线活,屋子里静悄悄的,连针线穿布的细微声音都听得分明,她莫名觉得静得有些孤寂。
想了想,她笑着道:“阿蓉姐,走,我们去街上逛逛去。”
阿蓉来了县城也有些时日了,为了躲那宋良贵,几乎就没出过宝瓷斋的门,这么多天了,再不出去透透气怕也要被憋坏了。
更别说柳掌柜这阵子忙得焦头烂额,根本腾不出手来管到这里。
阿蓉手指一顿,听到元香的提议,眼中闪过一丝心动,可一想到她又垂下眸,低声道:“这不好吧要是出去时碰见我爹怎么办?”
这话一出,元香突然想到宋良贵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日竟天天上县城里来,甚至到了深夜才归家。
一直找不到人还这么死命地找?要知道这上一次城花费也不少呐。
不过要想出门不被宋良贵撞见当然也是有其他办法的。
“你放心好了,跟我走吧。”说着元香就一把拉起了阿蓉的手,将她拉出了屋子。
片刻后,两位戴着帷帽的女子从宝瓷斋门前上了驴车,阿允坐在前头,一扬鞭,驴车便缓缓驶出了街口。
帷帽下,阿蓉悄悄掀起一角,透过垂落的纱帘缝隙打量四周,一路东张西望,眼神里带着难掩的新奇与雀跃。
对她来说,这城里的街市、人声、商铺,一切都是新鲜的。
元香看她这样,唇角微勾,随口跟她说起村里的事来:
“现在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做豆腐,听说连隔壁几个村都被他们跑遍了,生意还挺好的,清早出门,日落前回来,担子里的豆腐几乎都能卖个干净。”
其实如今大家不仅在周围几个村子里卖豆腐,还有几户人家每日挑着担子进城售卖,就像何嫂子那样。
何嫂子是跟城里的一家食馆签了契,每天一早就推着小推车,推车上放着堆得高高的豆腐匣子,往那家店里送新鲜豆腐。
可有一回遇上天气不好,风大雨大,路上泥泞难行,车子轮子一时陷在半路,差点误了时辰没赶上送货,那一趟可把她吓得够呛,虽然好在没耽误店里太多事儿,契上也写了这种情况下可以缓上半天再送的。
可何嫂子想,如今这卖豆腐的又不止她一家了,要是再有下次自己又送晚了,店里想着换人可怎么办呢?
那次回去后,何嫂子就来找元香,说自己也打算买辆驴车了,她给城里的食馆供豆腐也有些时日了,每日下来能净赚两百多文,算一算,攒下的钱也差不多能买上一头驴了。
“这钱原是想着攒着建新房的,”她淡淡道,“但转念一想,房子以后还能盖,眼下还是得把这生意先稳住。”
元香听后很是支持,又投入才有回报嘛,便把自己上回在城里集市买驴子的那摊头介绍给了她。
做豆腐确实不轻松,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煮浆、点浆、压豆腐,还得亲自送进城里去,但这些日子见何嫂子,总觉得她比以前精神多了,脸上也时常挂着笑,可要亮堂不少。
如今村里出去卖豆腐的人越来越多,名气也渐渐打响了,连外村的人都闻讯赶来买豆腐,前几日,元香还看见许家村的人特地跑来买呢。
元香自然是巴不得知道、吃过豆腐的人越多越好,这样一来,豆腐就能成了日常餐桌上的吃食,慢慢流行开来,到时候那些食馆也会意识到这点,主动来进货,大家伙儿的生意也就有了稳定的客源。
阿蓉一边听着元香说话,一边忍不住感叹:“真好啊,这样有了谋生的手段,大家伙儿就不用饿肚子了。”
说着,她垂下眼眸,神情微暗,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家如今的光景,好像从那时候分地起,他们家就渐渐与村里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元香瞧出她的落寞,轻轻抿了抿唇,低声问道:“阿蓉姐,你可会怪我没教你家做豆腐的法子?”
阿蓉闻言,立时抬头看她,连连摇头否认,“怎么会?”
她顿了顿,又认真地道:“我都明白的我爹确实做了许多过分的事,这些都是你的东西,你想给谁都可以,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又怎会怪你?”
两人就这么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城西的一条街上。
此时正值午时,街上人来人往的,一条街望过去,街上铺子多是卖吃食的,蒸笼热气腾腾,炉火正旺,热闹得很。
元香带着阿蓉下了驴车,一行人来到一家卖油饼的小铺子前。
铺子门口摆着一个黑黝黝的大铁锅,锅中油也不沸了,边上搁着一筐炸好晾着的油饼,看着已经放了不少时辰,表面泛着一层暗黄的硬壳,颜色发暗,一看就已经不脆了。
瞧着都不像在认真开门营业的样子。
铺子左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头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此铺转租”。
元香指了指那纸,问道:“老板,这里是要转租?”
站在油锅前煎饼的是一中年汉子,神情倦怠,听见问话,眼神顿时一亮,连连点头:“对对对,姑娘您要是有意,不妨进来看一眼?”
元香便带着阿蓉、阿允跟着他往店里走了几步。
铺子空间不大,瞧着黑洞洞的,勉强能站上他们几个人,里头堆着些木盆、麻袋、破旧竹筐,还有一张沾满面粉的案台,除此之外连张坐人的桌子都放不下了。
一名妇人正埋头在案台前揉面,袖子卷得老高,手臂沾满干面粉,看见有人进来也只是抬眼看了看,又继续忙活。
空气中油烟味浓烈,墙面也斑驳,暗黄的烟熏油渍在光线下泛着油光,连窗棂都透着一股沉旧之气。
后头靠墙处搭着一个窄窄的小楼梯,通往二楼,看着像是供人居住的。
店主大概也知道这铺子实在有些不上眼,憨憨地笑了笑,自个先找了台阶下:“我们做油饼生意的,哪能讲究太多?您别看瞧着是有些乱,但等东西都撤走了,再好好收拾收拾下就好了。”
“楼上也是你们的?”元香抬头瞧了一眼,随口问道。
“对,是我一家三口住的。”中年汉子一边擦手一边答。
“那怎么想着要转租了?”
他叹了口气,脸上浮出几分无奈:“哎,说来话长,原想着租个带二楼的铺子,一楼做生意,二楼住家,一举两得,结果生意一天比一天差,这是做一天生意亏一天钱,或许是天越来越热了,大家都不爱吃油饼了吧。”
“每日都在赔钱,这样做下去不如早些歇手,到这个月底,我们是不打算续租,准备走人了。”
他们租金是租到年底,还有六七个月呢,要是有人愿意接手,还能把后面几个月的租金捞回来些,一个月五两银子呢,想想就心疼。
元香点点头,环顾了下四周,又去二楼看了看,二楼比她想象中还要窄些,一间屋子里挤着三口之家,床、箱柜、炉灶都挤在一块儿,连个转身的地儿都紧巴巴的,但好歹还算整洁。
出了店门后,元香回头望了眼那间油饼铺,又低声问道:“阿蓉姐,你觉得刚刚那间铺子怎么样?”
阿蓉有些意外,不知她怎么忽然问起自己来,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
“铺子地段是挺好的,就在街口,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人气足,但若是你想用来做陶器生意,这地方怕是有些小了,后头也没多余空地放货啊。”
这几日她呆在柳掌柜那儿,看了不少,也听了不少,知道宝瓷斋也是有库房的,不仅仅是前院店里的这些货。
元香听了笑了笑,语气轻快道:“谁说我要拿来卖陶器了?”
阿蓉一愣:“那你是想……卖豆腐?”
元香笑着摇头:“也不是卖豆腐,到时候应该也是开一家食店可能还要搭配点别的一起卖。”
她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今日刚刚产生的,主要还是因为现在家里的豆腐实在太多了。
何嫂子她每日做完豆腐,总要亲自送个几块来她家,当然她知道何嫂子是为了答谢她,想着几块豆腐也没什么,就收下了。
哪知道其他人家也有样学样,每次做完豆腐都往元香家送上几块,她要是只收一两家,其他人家不收,这面子上也不好看,结果家里陶盆里都快泡满了豆腐了,每日吃都吃不完。
这么多豆腐,天气又愈发得热,用水泡个三四天便开始发酸了。
为了不浪费,元香便试着让豆腐自然发酵,又加了盐、酒、米糟和香料,做成了格外下饭的豆腐乳。
家里人吃过之后都特别喜欢,二果三喜甚至每顿饭都要配上一块腐乳吃。
腐乳配饭、腐乳炒菜变着花样的吃腐乳。
想着家里腐乳做得多,她便挑了些装进几个小陶罐里,封好罐口,送去了金凤、何嫂子、宋阿伯和许里长家里。
没想到回馈一个比一个热烈。
尤其是许里长,原先元香送过去的时候他是一脸狐疑,觉得这吃食不仅卖相怪,味道更是怪得很,又大概是不好驳了元香的面子,说了声谢谢就收下了。
没想到还没过上两天,许里长就亲自登门来问元香这腐乳还有没有,想再买几罐回去吃。
“这叫腐乳的第一次闻着味道是有些怪,谁知道越吃越香,拌饭吃更是下饭,我一家老小都抢着吃呢,不吃一口反倒觉得嘴里没滋味的。”
元香见大家伙儿都爱这一口,心中也不禁动了念头,既然这么多人喜欢,那不如试试看,把这腐乳也做成一门生意吧。
偏巧阿蓉姐如今在城里也没有个落脚的去处,她便想着不如在城里开一家腐乳铺子,既能解决积压的豆腐,也能为阿蓉找个安身谋生之地。
想着这些,她看向阿蓉,眼里带着几分认真,“到时候聘你当我的掌柜,怎么样?”
阿蓉怔了怔,仿佛一时没听懂她说的话,嘴微张着,好半晌才低声问:“你是认真的?”
元香点点头:“当然是认真的。”
阿蓉刚要开口,却是一连串的迟疑卡在喉头。
她想拒绝,她怎么能行呢?
做掌柜的,那得是像柳掌柜那样的,大方又伶俐,要管账、招呼客人、能做主意的人。
而她只不过是个连在村里都说不上话的人。
元香看出她的犹疑,“阿蓉姐,我说了我是认真的,你想想金凤姐,想想何嫂子,她们原先也没想过自己能做生意吧?可现在不也都做成了?再看看方才那家油饼铺子,就算是个男人来当掌柜,如今也不是做不下去了?”
“若是你来掌这家铺子,我敢说,至少店里不会脏成那样。”
见阿蓉神色有些松动,她又道:“你现在不用急着答应我,等我下次来宝瓷斋,再来找你。”
第104章
天刚擦黑,驴车哒哒哒地刚停在赵阿婆家的门口,院里便传来一阵奔跑声,“阿姐!阿允哥!你们回来了!”
二果三喜一听见熟悉的动静,立马哒哒哒地蹦了出来,扑到了门前。
元香刚下车,还来不及站稳,他俩就冲过来了,仰着头一脸喜滋滋地看她。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柔声问道:“今日都在家干嘛了?”
“跟阿婆一起择菜洗菜了!”
“我还帮着烧火了!”
两人忙不迭地回。
元香笑着弯腰一人揉了揉他们的脑袋。
见壮实也跟在他俩的屁股后面,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顺带伸手也摸了摸他的头顶。
今日清早满满一车货进城,如今回来的时候,货卸完,车上几乎空了个净。
两个孩子眼睛时不时地飘向车上唯一的包裹,他俩知道阿姐每次去县城都会给他们带好吃的或者好玩的回来。
元香自然懂得他们的心思,抬手将车上那包袱拿起,眨眨眼笑道:“进屋子再看。”
阿允将驴车牵去一旁,把它安顿好,又抓了把干草喂它,驴子累了一天也辛苦了,才转身跟着他们一同进屋。
“来来来,这个点还没吃饭吧?饭菜我都帮你们留好了,赶紧坐下吃一口。”赵阿婆早听见驴车声,知道他们到了,就先去灶上把饭菜热了。
元香应了声,将手里捧着的包袱放到桌上,小心打开,里头露出一个小巧圆润的陶罐,外头用麻绳层层缠得紧实,罐口还糊着一圈干了的糯米浆封泥,入手还微微发热。
她小心揭开封口,只听“啵”地一声,酒香立时飘散出来,混着糯米的甜气,热腾腾地直往外涌。
仨孩子早就闻见香味了,此时眼睛都亮了,围在桌边,伸长脖子往罐子里张望,眼巴巴的,满脸写着“我想吃”。
“阿婆,这是我从城里带回来的酒酿圆子,看不少人排队买,就带回来给大家尝尝。”元香道。
赵阿婆看他们仨个小的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罐子,嘴角也忍不住弯了弯,不过嘴里还是絮叨一句:“瞧你,就知道乱花钱。”
她接过陶罐,只觉沉甸甸的,掌心还能感到一丝余温,如今天热得很,也不必再去灶上加热了,直接倒进碗里就能喝了。
找了几只碗,将酒酿圆子一勺勺舀出来,乳白色的酒汤温润清亮,圆子漂浮其上,个个圆滚洁白,隐隐还透着一层糯米的甜香与淡淡的酒气。
一碗碗摆到桌上,那香气便愈发浓了,甜甜暖暖的。
赵阿婆笑着说:“都别站着了,来,一人一碗,趁热喝。”
孩子们早已迫不及待了,拿起勺子就开始舀酒酿里面的圆子吃。
赵阿婆又朝门外喊了一声:“大山、金凤,过来歇歇脚,尝尝元香带回来的!”
不多时,两人就进了屋,大山看着碗里雪白的圆子,小声嘀咕着拒绝:“我一个大男人,喝这种小甜水干啥啊……”
元香闻言一挑眉,笑道:“大家都喝,就你不喝,大山哥,这就是你不合群了哈”
大山知道这是元香带回来的,自己也说不过她,只得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金凤在一旁看着他,轻笑出声,“哟,元香说话比我好使。”
大山嘴角一抽,低头埋着脸,倒是没再反驳。
这酒酿圆子温润香甜,一碗下肚,连人也跟着舒畅了不少。
赵阿婆让仨孩子端着碗去院子里吃去,他们大人还有话要说。
等孩子们一溜烟跑出去,她这才将大门轻轻掩上,回身走了几步,来到元香跟前,压低声音问道:
“元香,你今日可见着阿蓉了?她在城里,可还安好?”
赵阿婆一家知道元香把阿蓉送去了城里避风头,却不知她究竟安置在何处,所以心里始终惦念着。
元香点点头,柔声道:“放心吧,阿婆,阿蓉姐在那儿住得挺好,养了几日,身上的伤也差不多都好了。”
听她这么一说,赵阿婆的心安了不少,一旁的金凤也悄悄舒了口气。
她家住得离宋良贵家不远,那天阿蓉哭喊得那么大声又凄惨,在家里全听得清清楚楚的,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全村人都断了跟宋良贵的来往,谁家都避之不及,更别说上门去为阿蓉出头了。
“阿蓉那孩子多乖啊,”赵阿婆叹了口气,“前阵子还在我家灶膛口烧火,细细瘦瘦的一个小姑娘,话也不多,做事又勤快,要是被她那爹真个打出个好歹来……我真是想着想着就睡不着觉。”
所以她才急着去找了元香帮忙。
现在听阿蓉一切安好,自然心安下来了不少。
这时金凤突然说道:“不过……我说句邪门的,宋良贵今儿又进城去了,到现在动静都没听见回来呢!”
宋良贵最近频繁往县城里去,这事儿元香是知道的。
赵阿婆一听,顿时一拍大腿,脸色一变:“哎呀,他不会是察觉到什么了吧?”
“应该不会。”元香语气镇定,但心里也不免一紧。
赵阿婆还是有些坐不住了,身子在凳子上前倾了半分,急声道:“你们可知道这宋良贵为啥这么死命地要找阿蓉?”
在座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摇头。
他们确实不清楚,宋良贵最近除了找女儿,几乎什么都不干,这反常的劲头让人不由得疑惑,以前也没见他把阿蓉看得这么重啊。
赵阿婆压低声音说:“我跟你们说啊,这宋良贵,已经把阿蓉给订了亲的!”
“什么?!”元香、金凤、大山齐齐一惊,连阿允都抬起了头,皱了皱眉,而后又低下去默默继续吃饭。
赵阿婆道:“是真的,我是听根苗他媳妇说的,她那天在咱们村子里碰到一男的,说是来宋家提亲的,还特意问了路,那人说话有鼻子有眼的,说礼金都给了,这趟来是挑日子把阿蓉接过去,这都说了名讳了,看样子不是瞎编的。”
她沉默片刻,又道:“要命的是,据说这人瞧着跟宋良贵差不多大,还是个死了媳妇的鳏夫!”
元香听罢,手中的筷子一顿,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随即将筷子“啪”地一声搁在碗边,连饭都吃不下去了,气得胸口起伏:“好一个宋良贵,真不是个东西!”
她咬牙道:“我还说他最近疯了似的上城找人,昼出夜归、满村乱跑的,原来是打着把自己亲闺女卖出去的主意!亏他想得出!”
金凤火气也上来了,气得声音都提高了不少:“这还是人干的事儿么?丧心病狂,他这是要卖女儿?就这么个老男人,阿蓉是他闺女不是他仇人吧?那江翠娥呢,她也答应?”
赵阿婆叹了口气:“我听说那天江氏脸色也不太好看,没吭声,估摸着也是被他压着,不敢反对。”
她说着又补了一句,语气沉重而焦急:“所以我才跟你们说,阿蓉可千万不能落他手里!这要是让他给找回去了,那可不是回家,是往火坑里跳啊!嫁给那么个人,还不如呆在外面呢!”
元香深吸了口气,安抚道:“放心吧,阿蓉好好的,不会被这人找到的。”
夜里从赵阿婆家回家的路上,元香一家牵着驴车走在村间小路上。
月色如洗,月光洒落在田埂上,驴车上挂着的油灯也没点,四周亮堂得很。
晚风轻拂,路边的草丛轻轻摇曳,正值六月初夏,几人身上的衣衫已换作了薄布衫子,也吹走了身上的阵阵躁意。
不知从哪一处草丛里飞出几点莹光,忽明忽暗的。
“是萤火虫!”三喜笑着抬手一指,扔下元香牵着的衣角就扑过去了。
二果眼睛也亮了亮,跟着三喜身后一起跑,然后就见他们俩追着那点点光亮在田埂边跑跳。
元香却没有那般轻松,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一阵阵发沉。
订亲这事儿阿蓉姐都没跟她说过想起那夜里她几乎绝望的眼神,也难怪,这事儿怎么叫她启齿呢?
若宋良贵真是把阿蓉许给了个年纪比他还大的鳏夫,那这事怕是还没完,就算这桩亲事被推了,还有下一个、下下个,他只要动了这心思,是绝不会轻易罢休的。
若是这样,阿蓉就算一直躲在县城里,以后还怎么过安稳日子?
但若是去再远的地方,她一个人又怎么生活?
她必须想个法子,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彻底断了宋良贵的念头。
第二日一早,村子里忽地响起一声杀猪般的凄厉嚎叫,尖锐刺耳,仿佛要把天都喊破了。
第105章
江翠娥一开始还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只听天刚亮,就有人“邦邦邦”猛敲自家大门,敲得她心头直跳。
她还以为是阿蓉那死丫头在外面呆不住了自己回来了,可转念一想,阿蓉就算回家来,也不会这样敲门的。
她心头疑惑,一边嘀咕着一边开门,谁知门一开,就见门外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脸拉得跟铁锅底一样,冷不丁地出声问她:
“宋良贵是不是住这儿?”
江翠娥愣了愣,回头朝里屋看了一眼,再看眼前这两人,心里有点打鼓,但还是犹豫着答了句:“住这儿是住这儿你们两位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两人猛地一推,整个人踉跄着退了两步,门也“哐当”一声被撞开了。
“哎哎哎,你们干嘛啊?这大清早的,怎么就这么闯人家屋了?”江翠娥被推得一个趔趄,扶着门框才稳住身子,还没喘口气,就见那两人已经径直往里屋去了。
她这才慌了神,扯着嗓子往屋里喊:“良贵!良贵!快出来啊!出事了!”
壮实原本还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正做着梦,突然听见一阵喧闹声,睁开眼就见两个陌生大汉闯了进来,然后动作凶狠地将他爹摁在了窗台上。
他顿时吓懵了,张嘴尖叫:“爹!娘!”
江翠娥一听到壮实的喊声,心头一跳,连忙就往屋子里头冲,入眼便见到里头窗户大开,宋良贵的头正被其中一彪形大汉死死地按在窗沿,脸朝外,脖颈间青筋暴起,一时却动弹不得。
“哟,你还想逃?算你倒霉,被我逮个正着!”那大汉冷笑一声,抬手就是一拳,重重砸在宋良贵的后背上,宋良贵立时发出一声惨叫,疼得龇牙咧嘴的。
江翠娥惊得脸色煞白,赶紧扑上去拽那大汉的胳膊,急声喊道:“你们这是干啥啊?放开他!快放开!”
那大汉不耐,一把将扑上来的江翠娥甩开,江翠娥毫无防备,被猛地掼在地上,背脊直接撞到墙上,痛得她闷哼一声,半天都爬不起来。
“你去屋里搜,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那人对另一个同伙吩咐。
另一个大汉应声而动,立刻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乱翻起来,连炕头的被褥都掀了,旧衣裳和杂物洒了一地,霹雳啪啦乱响一片。
壮实也被人一把推下炕,摔在地上,他霎时哭得更厉害了,还带着恐惧的尖音:“娘!”
他一边喊着,一边带着鼻涕眼泪扑向江翠娥。
那大汉听着孩子凄厉的哭声,眉头一皱,烦躁得很,猛地转过头来,脸一沉,凶神恶煞地朝他吼道:“再哭,就把你腿打断!”
这声音仿佛一声炸雷,吓得壮实猛地一抖,眼泪还挂在脸上,哭声却一下子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了。
江翠娥只觉眼前直冒金星,疼得浑身骨头像要散架,听见儿子的哭喊却仍挣扎着抬起身来,强撑着伸手想去护住他。
自家屋子里突然被人闯了进来,然后当家的还被人给打了,她心头又慌又怒,浑身颤抖地朝门外大声喊:“有没有人啊?!快来人哪!有人上门抢劫杀人啦!快去报官啊!”
摁着宋良贵的大汉冷笑一声,瞥了地上挣扎着的江翠娥一眼,语气阴冷:
“你男人欠我们赌坊五两银子,说好昨儿个来还的,如今期限已过,我们不过是上门讨债,你要报官?尽管去!咱们有借据在手,谁理你?”
江翠娥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宋良贵,颤着唇问:“当家的,他说的可是真的?”
宋良贵被死死摁着头,嘴里呜咽着,像是想解释,又像是怕极了,只是吱哇乱叫一句:“能不能、能不能再宽限几日?不就五两银子么?我肯定能弄到钱的,真的!”
“少废话!”那大汉一声冷喝,从腰间抽出一根粗麻绳,当场将宋良贵翻过身来,三两下就绑了个结实,动作利索得仿佛拎走个麻袋。
“你就是想跑,老子们才不信你那点鬼话!”
宋良贵被绑得动弹不得,眼珠子疯狂乱转,挣扎着喊:“我侄女有钱,真的!她现在做生意赚大钱呢!她肯定会给我银子的!”
大汉见惯了赌徒在还不上钱的时候编各种瞎话,要是真有啥有钱亲戚至于混成这幅德性?没理他,只把绳子绑得更紧了些。
那边那人已经把宋良贵家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床底下都翻过了。
“呸,穷光蛋一个,家里穷得快连米粮都见底了,更别说值钱的东西。”他一边翻一边气恼道,“大哥,现在咋办?”
这两人是赌坊派来讨债的,最要紧的就是逼债主还钱,若真还不上,就得拿走当时抵押的东西,实在不行,就算是人也能卖。
“那就把他带回去。”为首的大汉冷声道,“卖给人牙子,也能换点钱回来。”
话音一落,被绑着的宋良贵身子一抖,脸色惨白如纸。
江翠娥此时早已泪流满面,眼见男人被绑,还要被卖,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壮实哭得抽抽噎噎:
“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啊?当家的,你为啥要去赌钱啊?现在现在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啊?”
屋里乱成一锅粥,外头动静也不小,宋良贵这边的吵嚷声早把邻里惊动了。
这么一大清早的,不少人还没起床,就被这杀猪般的动静吵得披衣出门、纷纷探头张望。
“谁家又打架呢?”
“我听着像宋良贵家,吵得跟杀猪一样!”
“啧,我可是听清了,说是欠了赌债,人家上门讨账的!”
“啥?赌债?!”
“天杀的,这宋良贵真是作孽啊,一家人都要被他拖下水!”
屋里那汉子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展开一看,冷哼一声:
“借银五两抵押我妻江翠娥”
借条后还附着一张籍书,纸页微泛黄,上头写得清清楚楚,姓名、年岁、籍贯一应俱全,落款处正是“江翠娥”三字。
他抬眼扫了地上那个哭得满脸泪痕的妇人一眼,眉头微挑,问道:
“你叫江翠娥?”
江翠娥一愣,没明白对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含着哭腔怯怯点头:“是、我是”
那汉子冷笑一声,陡然抬脚踹了边上的宋良贵一脚,骂道:
“你他娘的真不是个东西,自己出去赌钱,竟拿自个媳妇作抵押?!”
这世上赌徒多如牛毛,他们见惯了这样的,有人拿田契,有人抵儿女,也有人抵自己媳妇,恶心归恶心,但也不稀奇了。
宋良贵那一脚挨得结结实实,身子被踹得一歪,闷哼一声,却始终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江翠娥一眼。
他脸色灰败,身子缩成一团,肩膀微微发着颤,像个被打服的狗。
当初向赌坊借钱时,跟他一同伸手借银的赌徒不少,有人抵押自家房产,有人拿旧物作担保,可他宋良贵,家里实打实连个像样的值钱物件都没有。
有人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说实在不行还能“抵人”。
只是像他这把年纪的男人,值不了几个钱,但女人不一样,不论年纪大小,总比男人好出手些。
他一琢磨,觉得有道理,就背着江翠娥悄悄翻出她的籍书,拿去作了抵押,才换来五两银子。
而且他不是一直输的,中间也有赢过,只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他想的是把本金赚回来就收手。
可谁让他运气偏就这么差呢?
江翠娥听得目瞪口呆,连哭都忘了,一时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嘴唇直哆嗦,整个人僵在当场,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你疯了吧?你竟拿我……拿我抵债?!”
宋良贵低着头不吭声,脸上写满心虚和闪躲。
那汉子将借条连同那张熟得不能再熟悉的籍书展开,举到她眼前,江翠娥只觉眼前一黑,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下一刻,她猛地朝前扑过去,跪在地上扑向宋良贵,双拳死死砸在他胸口,哭喊得撕心裂肺:
“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我跟你吃了多少年的苦,你现在竟要把我卖给赌坊?你不如一刀杀了我!”
一个女人若真被卖进赌坊,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左不过是被逼去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沦为玩物,若真落到那步田地,她宁愿死了,也不愿受那般屈辱。
她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头发也因失控而散乱,浑身都在发抖。
“是我对不起你”宋良贵仍旧低头缩脖,撇过脸不去瞧她,声音像蚊子一般,“你就你就先跟他们去,等我有了钱,一定去赎你回来”
这话一出口,满屋子顿时死寂。
江翠娥一时止住了哭声,眼神怔怔地望着他,明明是夏日,却像坠入冰窖一般,只觉得浑身冰凉。
半响,她突然擦了把脸,爬起身后突然笑了,指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就算下地狱,我也会拉着你一起!”
屋里的两个大汉对视一眼,见这对夫妻吵得快翻天了,心里也有些犯嘀咕,要是真闹出人命来,钱收不回来,人也没了,反倒得不偿失。
一人当即放开了地上的宋良贵,转而朝江翠娥走去,沉声道:“别闹了,跟我们走。”
江翠娥一见他们要来抓自己,脸色一变,原本哭得连站都站不住的身子猛地绷紧,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拔腿朝门外冲去。
头发凌乱,裙角飞扬,脚步踉跄却似拼了命般。
“快拦住她!”身后传来大汉的怒喝声。
一大早,元香便听见外头传来些嘈杂声,夹杂着咒骂、哭喊,起初还远,渐渐却越来越近。
她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她家。
竟是江翠娥。
她整个人如同是疯了一般,头发散乱,衣裳凌乱得像是被撕扯过,脚上的鞋跑得只剩一只,脸上满是泪痕,惊惶交杂地仿若惊弓之鸟。
她一眼瞧见元香,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元香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连忙倒退几步:“你这是做什么?”
二果三喜出来的时候也瞧见了,他俩还是第一次见大伯娘会这副样子,简直比当时当流民的时候瞧着还要狼狈一些。
江翠娥仰着头,祈求地看着她,膝行几步朝她靠近,想去拉她的衣角,这时被眼疾手快的阿允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