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元香到了许里长家时,堂屋里已经围坐了不少人。
上首坐着的自然是许里长,旁边还有一位中年男子,她瞧着觉得眼熟得很,她回忆了一下才想过来,这不就是县衙里的那位白师爷吗?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他。
当初,宋家人刚来此地没多久就碰上了分地的大事,就是这位白师爷主持的,好巧不巧的还让宋家人差点儿集体沦为地主的佃农。
元香对他印象自然深刻。
她一进屋,就觉察到不少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自己身上,别人看她,她也顺势回看过去,扫了一眼堂中众人后发现有几人皆是许家村的富户,之前商讨村子建学堂一事时,自己跟他们就见过面,另外几人元香就不认识了,不过看他们衣着体面猜测应该是其他村子的富户。
这么一个场合,大家都表现正经得很,低声交谈的人都没有,众人皆端坐着,神色收敛。
元香知晓今日说是要商讨如何安顿即将到来的剿狼军士,这事儿她没什么经验,不过消除狼患这事情对许家村来说是大好事,她想着多听大家伙儿的意见,自己能做的也会尽力去做。
于是便在堂屋末尾寻了个位子坐下,一时安安静静并不言语。
见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许里长环顾一圈,脸上依旧带着往常的谦和笑意,先转身请他左手边的白师爷开口,毕竟白师爷是官府的人,照理理应先由他发话。
白师爷微微抬手示意,只淡淡道:“都是你村子里的乡亲,还是你先说吧,若有什么该补充的,我再添几句便是。”
许里长坐直了身子,这才清清嗓子开口:“诸位乡亲,大家应该都知道了,不日伍将军会率兵到咱们村里来,协助剿除山中那群恶狼。
这是大事,也是保全咱们村子安宁的要务,军士们若要打狼,自然得吃住安稳,才能无后顾之忧,今日把大家请来,就是想与诸位一同商议,如何妥善安排他们的食宿。”
等许里长说完,白师爷又道:“军士们也只要有个有屋顶的地方就行,但也不能太寒酸了,真若让他们挤在那些漏风漏雨的破屋里,那岂不是显得咱们待客不恭?毕竟人家是来帮着你们剿狼的,可不能怠慢了。”
这话一落下,堂间一静,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伍将军率兵而来,少说也得有几十号人,这样大的队伍,要么统一驻扎在某处,要么就得分散到附近村子里。
可白师爷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便等于直接点明了,军士住的地方不能太差,眼下合适的去处,也就只有他们这些大户的屋子了。
可让出家里的房间,总归说不上一件轻巧的事情,有人暗暗盘算:家里人丁本就不算少,屋子才刚够住,如今若要腾出来,得叫孩子们挤一挤了;有人心里犯嘀咕,家里正有媳妇坐月子,哪能随意被人打搅、搬动;还有的想着家里的客屋收拾得干净体面,是留着迎客的,真让粗豪军士住进去,日后怕要磕碰损坏,这想想就心疼。
众人心里打着各自的算盘,脸上却谁都没表态,堂内一时沉默下来,谁也不先开口,等着别人先说话。
不过他们大都想着若真要腾出三四个房间来接待军士,勉强还能应付,毕竟军士们是来帮着村里来剿狼的么!
这时,许里长率先开口,算是先做个表率,“这样罢,敝舍里头人再挤一挤,将就着也能腾出几间空房来,到时候就让军士们住下。”
他话音一落,便有人微微点头。
许里长的小儿子许文彬常年在外,他的房间连同书房若收拾出来,凑一凑也能空出三间屋子。
可白师爷却摇了摇头,声音不紧不慢:“伍将军他们带的人手可不少,这样你家几间房,我家几间屋子的,若是军士们分得太散,调度也不便,这么着吧,你们中间挑出几间,把屋子都腾出来,整整齐齐让军士们住进去。”
话一出,屋子里骤然又安静下来。
在座的听了无不脸色难看得很。
让出几间屋子,已经算是勉强了,毕竟也要让家里人挤一挤才能空出来,可现在是要把整座宅子腾出来?那他们一家老小该住到哪儿去?临时搭草棚?还是去投亲戚?这哪里是招待客人,简直是把自己往外赶啊!这也太兴师动众了吧?
几位大户脸色齐齐一沉,有人低声咳嗽一声掩饰不快,有人皱眉不语,神情间多是难以置信与不满。
“这”许里长也是很为难,他原本只是想着尽可能地尽地主之谊,却没想到白师爷竟说出如此苛刻的要求。
他一时也分不清,这究竟是县令爷的意思,还是白师爷自己的意思。
这时屋内有人目光一转,落在在一边默不作声的元香身上,笑道:
“倒是元香妹子家新盖的屋子,宽敞又干净,家里人丁也不算多,军士要是能住进去,想来最合适不过了。”
一时间,屋内的目光立刻齐刷刷落在元香身上。
她微微一愣,没想到有人在这儿等着自己呢,抬眼看了眼刚刚说话的人,此人是许家村的一位叫许良才的富户,元香心里暗自回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他?
要说唯一的交道,就是上次在许里长家,大家聚在一起商讨村里建学堂的事。
宋家人那时准备长期出钱资助学堂,这位许良才却跑到自己面前,不阴不阳地说道:“小丫头,没想到来咱们许家村没多久,就开始学会出风头了啊?”
元香听得皱眉,自然不客气地当场怼了回去,“您若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不妨自己出钱,免得多嘴。”
自那之后,这梁子大概就结下了。
元香心里微微暗叹,原本出几间屋子给军士住并非大事,但眼下这被人算计的感觉让她心头有些不悦,况且自己家又都是妇女儿童,确实不便。
白师爷倒是把许良才的话听进去了,他看了眼坐在末座的元香,心里微微一动,这个小姑娘他还有些印象,是之前落户在许家村的流民,没成想如今已经成了这个村子里的富户了?
今日他来许家村,的确带着几分怒意。
此前,村里发生了野狼下山伤人的事件,许怀德将此事上报的文书,却不知为何直接呈到了陈县令案头,连他都未被知会一声。
陈县令得知此事后大为光火,质问白师爷为何许家村多年都有狼患,却未曾有文书记录下来,以至于自己上任后竟全然不知还有这等事发生。
白师爷只能低头承认自己确有失职之处。
他微微抬眼,扫了屋内众人一眼,尤其是边上的许怀德,眼神里带着几分冷意,此刻他说让伍将军的军士住进这些富户人家,一方面确实有借机刁难、拿捏之意,另一方面
伍将军统领一方驻军,平日里职责是守边防、护要地,如今却愿意抽调兵力到平州县城的一个偏僻村子来清除狼患,本就算是“帮忙”,陈县令早已交代过,务必此次要办稳妥接待相关事宜。
白师爷心里也清楚,这不但是交差,更是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如今若能借机让伍将军和军士们吃得舒心、住得体面,不但能洗刷之前的过失,还可以在伍将军面前留个好印象。
所以他索性将压力压到许家村的几位大户头上,至于他们心里如何为难,他就管不着了。
现在听闻这宋元香家的屋子是新盖,宽敞干净,白师爷点了点头,声音不紧不慢:“既然是新屋子,那定是也体面得很。”
“军爷们若住得舒心,才能更卖力地打狼,日后也会记得许家村的好。”
他微微顿了顿,扫视了眼众人,“你们说,我说的对么?”
许里长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想开口,却碍于场合和身份,最终只是干笑两声。
其余几人更是心知肚明,这分明是拿宋元香家开头,一旦她点了头,后面就该轮到他们这些人了,心里个个暗暗叫苦,却谁也不愿冒头替她说话,一个个低着眼皮不开口。
这一来,气氛便显得微妙,众人都屏气凝神,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就等着看她现下如何应对。
元香只是静静地坐着,背脊挺直,神情不急不慌,仿佛他们正在议的事情跟她不相干。
白师爷见她不语,以为她是没什么意见,便抬了抬下巴,缓缓道:“既然如此,那么这位宋元香姑娘的家,就作为军士安置之所,不日搬出”
“我觉得不行。”清亮的声音这时突兀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齐齐一怔,连同白师爷也眉头一皱,目光凌厉地望向元香。
元香神色如常,她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白师爷说得没错,我家新屋宽敞,确实能容得下不少人,但家中全是女眷,平日里起居作息与军士们大相径庭,若是同住,恐怕不便,彼此也容易互相打扰,若是让我家中人全部迁出,那更是没了她们的容身之地。”
“所以,我不同意。”
她一番话说得既直白又直接,听着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屋内人对她这么强硬拒绝的态度一时都惊疑不定。
白师爷脸色当即阴沉下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蹙着眉开口,嘴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这是军务大事,理当齐心,不可怠慢,宋姑娘,你可要想清楚。”
第152章
“宋姑娘,你可要想清楚。”白师爷对着元香冷冷开口,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威胁她。
许里长在边上听得直冒冷汗,就怕元香在这场面上下了白师爷的面子,以至于他一边给元香使眼色,一边忙陪着笑出声,打圆场道:
“师爷,这元香家里确实是女眷孩童多,家里也没个男人撑持,若是真腾出屋子来让军士们住,旁人也要说闲话,也确如她所说不大方便啊,不如还是从在座几位里头挑几家,大家分担一分,也好显得齐心。”
白师爷听完脸色却不见缓和,目光一扫,冷声道:“军士们冒着性命的危险为你们除害,你们却推三阻四地不愿意配合,这若传出去,不怕被人指摘冷血无义吗?”
他语调一顿,沉声又道:“再者,若到时候军爷们住得不舒心,若因此耽误了剿狼之事,陈县令问责下来,怕也要说是我白某人办事不周,到时候你们许家村,怕也要跟着落个不好的名声。”
“这”在座人一时都不敢吭声,面面相觑,毕竟“无义”与“拖累军务”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谁能接得住?
元香心里暗暗叹气,也不知道为何,每次碰到这个白师爷,总是没什么好事,至于他口中所谓的什么“耽误军务大事”,在她听来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
要村里人家举家迁出,空出整幢屋子,这哪里是合情合理的安顿?分明就是兴师动众,扰民伤财!
这放在哪儿都说不过去吧?
元香本不是喜欢逞强出头的人,可要是真踩到她的底线,她也绝不会退让的,况且想到上次分地时留下的那点旧怨,她心头更添几分硬气,当下便起身,神色镇定,语声清亮道:“白师爷,”
屋里人一时齐刷刷地看向她,有人甚至开始摸汗,这小丫头胆子这么大,现在突然站出来是又要搞什么名堂啊?
许里长更是面露忧色。
只听她朗声,一字一句道道:
“伍将军领着军士来剿狼,本就是为了百姓的安危生计,若是让将军知道,他的好意竟变成了强迫百姓妇孺搬离家门,扰民又耗财的依据,不仅违背了他的初衷,怕只会寒了百姓的心。”
说完她稍顿,眼神直视着白师爷,根本没管这人眼里迸射出的寒意,“白师爷若执意如此,那便是逼百姓跟将军士兵们离心,这才是真正的不利军务吧?”
“你!”白师爷猛地一拍案几,脸色铁青,须臾又红了起来,没想到一个小小村女竟敢当众驳了他的面子,更没想到她言辞如此犀利,他一时还没想到怎么反驳她为好。
他胸口起伏,眼神阴冷,甩了甩袖子,只咬牙道:
“与一个妇孺说这些,本就不着调,你若不愿出力,便请回避好了,如此大事,自有男人们来商量,岂容你多嘴!”
说完,他一摆手,眼神里透着几分轻蔑和恼怒,似是不愿再和她多说一句。
元香心里冷笑:你喊我来我就来,你让我走我就走?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她面上很平静,说出的话却带着凌凌的锐气:
“我本就是许家村人,村子里头的事自然与我有关,军队派人来打狼是大好事,我也愿意尽一份力。”
“再者,方才白师爷还与我这‘一介妇孺’说起要腾屋子的事,怎么转眼就说我不该插嘴?岂不是用人之时唤得勤,用不着便要撵走?”
在场的人听完皆不由屏息,谁也没想到,这小姑娘胆子也忒大了,跟这白师爷争锋相对有什么好处啊?这人他们交道打得不少,因为有官府的一层关系,大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许里长心口发紧,暗暗闭了闭眼,扶额想,现下这情况显然已经完全偏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其实也清楚,自己目前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立即站出来附和白师爷几句,再把元香斥责下去,若她再不肯的话,甚至强硬“请”她离席也未尝不可,这样还能挽救一些白师爷的面子,也能让场面平稳下来。
可自己怎么就不想那么做呢?
他知道自己心里认同元香的说法,实在不忍心这么对待她。
而方才点名元香,故意把她推出来的许良才,此刻心思几转,原先不过是看她不顺眼,想借机让她吃这个暗亏,却不想这姑娘一开口就应对自如,犀利言辞下更是一身凌厉气势,听得他心中微微一震,甚至跟白师爷对峙丝毫不落下风,将他说得只能搬出些男女谈不到一处的说辞来应对。
许良才凝目望着她,竟升出几分异样的感慨,心道后生可畏啊,虽是女子,一身气魄也令人不禁刮目相看。
他又环视一圈儿,心道这姑娘比他们这些人要强得多了啊。
这边元香的话还没说完,她又继续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边元香的话还没说完,她环顾众人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关于军士住宿一事,我倒有个主意,本村新建的学堂已大体落成,本是为孩子们所建,里头宽敞明亮,屋顶结实,窗户通透,眼下正好空着,不若就先腾出来做军士的房舍。”
“到时候打好床板,铺上稻草,再添上炭火,既暖和又整洁,军士们集中住在一处,也方便伍将军统一调度,行动更迅速,这样也不必分散各家各户。”
说到最后,她微微一笑,字字清晰:“如此一来,既体面妥帖,又不扰民,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一番话落下,在场的几位思考一会儿后眼中已多有赞同之色。
“嗯这倒也是个法子。”有人互相轻声交流。
有人捋须边沉思边点头,确实啊,这村子里的学堂的地基和梁柱可都是他们一起掏钱、村子里的汉子们出力搭建的,料子用得好,结实得很,确实拿得出手。
而且正是如元香所说,若能借着学堂解决这桩麻烦,他们便不用头疼腾屋搬迁之事了,大不了再花些银钱,把学堂里的桌凳、被褥炭火预备妥帖,便是对军士们的体恤。
一时间,原本压抑的气氛都缓和了几分。
元香看着大家的神色,心下有了底,便又问:“在场的各位,觉得用学堂的场地作为军士们的屋舍住,这个想法怎么样?”
大伙儿心里虽说认同元香的主意,但此时谁要是率先表态支持,那不是第一个当着众人主动打白师爷的脸么?
虽说这是个挺妥帖的解决法子,可堂上气氛僵着,谁也不愿第一个开口,都在心底盘算着:等别人先说,自己再附和便好了。
偏偏这时,端坐其中的许良才突然出声了:“我是觉得元香说得不错,眼下有现成的容得下他们的地方,统一调度,吃住都在一处,行事更利落,这样要合适得多。”
屋内众人纷纷侧目。
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会是这许良才第一个出声表示同意,方才还阴阳怪气地把麻烦推到元香头上的人,怎么一转眼却站到她那边去了?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就连元香也愣了下,看向此时唯一说话的许良才的时候眉间微蹙,这许良才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不过眼下她也无暇深思,只趁势追问道:“其他人呢?觉得怎么样?”
这下子有了许良才这个出头鸟,在场的人便顺势点头应和起来:
“确实是个好办法。”
“嗯,可以一试。”
“确实既省事,又周全。”
元香见众人点头同意,她唇角微微一弯,抬眼望向上座的许里长与白师爷。
白师爷脸色阴沉,一时没作声。
许里长见气氛僵着,好声好气地跟白师爷介绍:“本村这座学堂,就是由村里人一同出资兴建的,但是元香姑娘可是允诺长期出资资助后续的费用,虽说她来村里时间不算长,可对村里孩子们的读书是极为上心的”
他话说得婉转,是想缓和下眼下二人之间的关系。
然而白师爷自然是不领情的,心头火气越烧越盛,堂上众人几乎全站在那小丫头片子一边,他只觉这分明是当众撕下了自己的脸,然后还扔在地上用力地踩了踩。
他心里冷哼:没想到这许家村的一群泥腿子,也敢与他拧着来,还真以为自己长了骨头了?
“好,好,好。”白师爷忽地低声笑了一下,那笑意透着几分阴鸷。
“看来是我白某多管闲事了,既然你们主意都大得很,不需我插嘴,那我就不奉陪了。”
说罢,他“豁”地起身,袖子一甩,冷声道:“既然如此,后续的安排你们自己看着办。若以后出了差错,可别说有人没提醒过你们,这事也与我白某人无关!”
话音一落,他再不看堂上众人一眼,抬步就走。
“白师爷,何至于此,大伙儿不是正商议着么?”许里长实在不愿场面闹得僵硬,急忙起身劝慰他。
在座的几位富户对视一眼,也立时跟着站了起来。
“是啊,白师爷,咱们再仔细商议商议。”
“没必要这般动气。”
可白师爷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脸色冷硬,脚步不停,径直拂袖往门外走去。
众人=不得不连忙一起跟着出去,好歹还得挽留、相送一番。
堂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元香瞧着这阵势,反倒顺势坐下,神情淡定得仿佛这一场风波从未发生过一般。
不多时,一群人又送完白师爷回来。
许里长重重叹息一声,苦着脸道:“这下可好,是彻底把他得罪死了”
其余几人面色复杂,心思却大抵相同。
其中一人瞥见元香还安然坐在堂间,忍不住开口劝道:“元香啊,你这脾性未免也太冲了些,年轻人不懂分寸,这样正面顶撞,可是对自己,对咱们村子都不大好啊。”
“就是啊,”另有人摇头附和,“好民不与官斗,你这是自找麻烦啊。”
元香眼底划过一抹讽刺意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现下白师爷还没走远呢,要是诸位真有这般担忧,心里又不愿见他生气,不妨哪位愿意将自家屋子全数腾出来,亲自追上去同他说一声,这事不就圆满解决了?”
她顿了顿,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刺道:“方才白师爷逼问时,大家都缩着不出声,现在倒是话多了,不过其实也不算晚,不是么?”
这些人先前已经领教过元香的嘴皮子厉害,连在白师爷面前都敢直来直去,个个心里都暗道这女子是个刺头,不好惹的,干脆少与她交锋,惹不起还躲得起。
元香神色淡然,反倒安抚似的转向许里长,语气平和:“里长,那也不能他口中说的事,不管合理不合理,我们都一味照着办,若总是如此,咱们岂不是任那人拿捏?”
许里长抚须沉吟,神情已渐渐缓和下来。
坐在一旁的许良才却嗤笑一声,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哼,不就是个师爷么?既无官职,也没实权,倒把谱子摆得大得很,说穿了,不就是陈县令手底下的一名书吏么?”
“而且我还听说,这白师爷不久前才被陈县令当堂斥责过,今儿个跑到咱们许家村来,十有八九是借机撒火,拿咱们来出气罢了。”
元香管不上这人说的这些小道八卦,只是转向许里长,认真商议道:“白师爷虽然走了,但招待伍将军一行人的事情,可不能因此耽搁,至于屋舍方面,就用新建的学堂好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吃食,我想”
她仔细讲了一番自己的打算,如何安排伙食、炊事、炭火,以及跟士兵们的作息时间配合,条理分明,兼顾方便与体面。
最后收尾道:“毋庸置疑,这是关系到咱们村子安危的大事,妥善处理了,才能保咱们村几十年的安宁。”
许里长沉吟良久,目光在屋内众人身上扫过一圈,轻轻点头,才道:“现下,也只能如此了。”
说完,他便将各项任务分派下去,让大家按照元香的安排去落实
而在回程的路上,白师爷心头一口恶气憋着,心里头却已经盘算着如何给许家村这些不知好歹的人一些颜色瞧瞧了,特别是那个宋元香,心道定要那女子好看!
可在伍将军来平州城一事上,到时候若是真出了什么差错,自己作为传话的可能也得被牵连进去,看来还得从长计议,把这罪责全甩给许家村为好。
第153章
平州城县衙,午后的日光从高窗斜洒进来,照在案几上的文书上。
白师爷在案前拱手回禀,已经全部传达下去了。许家村的百姓得知伍将军亲自带兵来助他们驱狼,一个个都感激得很,说无论如何都会招待周全。”
陈县令微微点头,手指轻叩着案几,语声沉稳:
“如此甚好,伍将军此番来平州,多半是出于相助之情,自然要尽心招待,但也毋须过分铺张,依照定下的津贴便行。伍将军为人素来简朴,不喜奢华。”
说到此处,他抬眼望向白师爷,“另外,村里的事,到时你也要好生把关。”
听到“把关”一词时白师爷心中微微一紧,却只得恭声应道:“是,属下谨记。”
许家村这边,他们还在围坐着商议招待伍将军一行人的事。
白师爷虽然已经离开,但这事他们不能真就撂下不管了,毕竟剿狼是村子里头造福几代人的大事,孰轻孰重,他们还是能分得清的。
既然已经决定把村里的学堂作为兵士们暂时的落脚之处,那么眼下最要紧的问题,就只剩下吃饭这个问题了。
就跟军队行军打仗需要粮草一样,这要吃饭就得要花钱,元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伍将军带人来平州城,说到底是帮县里做事,那县里会不会给津贴?”
此言一出,大伙儿都静了一瞬,其实这话在座的几人心里都盘算过,只是没人挑明问出来,他们也都清楚,这招待官兵吃住说到底肯定是个赔钱的买卖,但到底要赔多少,心里却没个准数。
现在元香这么不管不顾地问出来了,许怀德捋了捋他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想到白师爷跟自己说起的数目,心里一阵为难。
良久,他才开口:“津贴有是有,只是,据白师爷说,上面定的是每日五十钱左右,要管兵士们一日三餐。”
屋子里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这么多人,就给这点?这打发叫花子啊!”有人忍不住惊呼,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
五十文钱,就要要养活近三十号军士的一日三餐,而且还是日日都要出力气的壮汉,这里头哪个不是饭量惊人的?
米粮、蔬菜、肉食,哪一样不要钱?若是只给个汤汤水水,敷衍下去,怕是连军士们的肚子都填不饱。
吃好了,那是理所当然,毕竟人家是来替村子打狼除害的,可要是吃不好,这责任谁担得起?
简直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许良才听到这数后倒没什么惊讶的样子,冷笑一声:“我看啊,准是被那个姓白的给贪了,他什么人,咱们还不知道?”
许怀德眉头一沉,厉声斥道:“别胡说!乱嚼舌根,总有传到人耳里的那一天!”
他这一声呵斥里带了些怒气,许良才在村子里算是许怀德的小辈,脸上闪过一丝不服,但到底没敢再顶嘴。
在场的人也理解许怀德,这许良才一张嘴最爱胡诌,平日里添油加醋惯了,什么时候真要惹祸也未可知,怀德刚刚这么呵斥他也是为他好。
元香却将这话记在了心里,她侧眼望去,只见屋内几人神色微妙,不似许里长那般斩钉截铁,反倒有几分赞同的意味。
她心中一动,试探问道:“以前是不是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大家一时神色微妙,都没回答她,倒是良才眼睛一亮,差点就要接她话,可刚被许里长斥过一顿,他瞥了瞥里长阴沉的脸色,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只讪讪低下头。
不过还是有人因为元香刚刚跟白师爷对着干而将她当做了半个自己人,再想到她才到许家村不久,自然还不晓得白师爷那人的德性,如今年跟她说清楚,下次也就知道像她刚刚那般不知忌惮地当面顶撞,以那人一向的行事手段,可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于是一人低声道:“白师爷表面上虽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鱼肉乡里的恶霸,就是背地里最爱收点好处费、孝敬钱”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那人面上却透着掩不住的厌色,仿佛提起此人就觉得脏心。
元香听得皱眉,忍不住问:“他又不是什么官员,凭什么这样?难道就不怕被上头的人给查出来?”
在她的认知里,这种事,哪里会只靠一个小小师爷就能横行?
这人带着微讽的语气道:“是啊,一个师爷,无官无职,怎么就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呢?就说上次收税”
话音未尽,就被许怀德打断:“行了!有些事心里清楚就成了,再说也没什么用。”
这番话越想越让元香介意,她心里暗道:怪不得白师爷这么猖狂,一个小小书吏还能摆出那么大的官架子,倒不是他自身有多可怕,最怕的是他背后那一层“上头的人”,若把事情上报去,若是这些人沆瀣一气,这以后吃亏的、被整的,终究还是村里人。
不过心底里又有个异样的念头,现在平州城的县令已经是陈县令,他刚上任不久,元香虽没与他直接打过交道,但是陈夫人她跟柳掌柜都是认识的,而且上次瑞瓷堂也曾被严厉查处的事,这些零碎的消息在她的脑子里拼在一起,给了她一个直觉:这陈县令或许是一线能靠得住的清明之人,或许还可以试着借力。
如今她既然已经得罪了白师爷这个道貌岸然、心胸又狭窄的人,日后麻烦恐怕难免,还不如先想办法对付他,或者能找到能拴住他手脚的把柄。
许怀德这时开口道:“我们还是先说正事。现下最紧要的,是军队的吃食津贴尚嫌不足,还希望诸位能慷慨解囊,助力解决此事”
堂内的人心里现在也都想明白了,今日他们之所以被召来到这儿,一是为了给他们腾出屋子,这第二件事就是要贴钱了。
毕竟县里拨来的银两寥寥,军士若真要在村里打狼,难道只给他们吃些糠咽菜?别说他们怕传出去让人笑话,他们更怕这些将士直接掀桌子找他们麻烦。
可是眼下又实打实要他们这些人出钱,有人为难道:“这前阵子我们不是还出了建学堂的钱么?”
他家里是做粮油生意的,在城里虽说也开了个小铺子,原本就是赚的苦力钱,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些富户虽然名义上是许家村的“有钱人”,那是相比那些只能靠在地里刨食得农户来说,再说许家村原本就是地处偏僻的穷村子,因此他们这些富户的“质量”也要打个折扣,因此他们即使真想慷慨解囊,也要掂量个二三。
其实若真要论起来,他们当中赚钱本事最大的,怕还得数元香了,只是她一向行事低调,除了她身边的几个亲近人,村里鲜有人晓得,如今在城里那些卖到天价、让不少人趋之若鹜的狸猫陶器,正是出自她之手。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神情大多发苦,有人掩不住皱眉,有人低声嘀咕,气氛一时尴尬,其中最为为难的,还得是许怀德。
他身为里长,理应带头,若众人都不愿意出银子,最后就只能是他硬着头皮来独自担下,那可真是肉疼的“大出血”,可若他不出,这又是不行的,把事情办砸了他自己这关也过不去。
元香在一旁静静看着众人,心里暗自盘算:既然这班人都舍不得掏银子,许里长若是强压,场面只会更难看,倒不如自己出面,主动把缺口填上,既解了眼前难题,也能让众人心头暗暗记下她的情分,到时候,村子里头有什么事,她的话就更有分量了。
念及此处,她唇角微微一弯,从容道:“既然大家都有各自的难处,那这样吧,缺的这笔银子,就由我出了,将军带着军士来咱们村子剿狼,这是大大的恩情,我们绝不能怠慢,再者,也算替各位乡亲们解了多年的难事。”
她这番话来得正是时候,不仅替大伙儿解了燃眉之急,还给他们留足了体面。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眼神纷纷一亮,脸上表情骤然放晴,甚至有些不敢置信,语气急切里还带了几分喜悦:“你说的可当真?”
元香神色笃定,轻轻颔首:“每一句话都当真。”
“那真是太好了!”几人忍不住拍手称快,眉眼间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旋即有人忍不住低声道了句,“元香妹子真是仗义啊”。
不过笑过之后,有人暗暗换了个眼色,心思却各不相同,有人心里嘀咕着一个小姑娘,竟真有这般财力?还有人在寻思这姑娘是真傻主动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另有所图谋?
更多的人则是对她心生佩服,暗道这姑娘年纪不大,倒是很有魄力。
许里长闻言,心头一松,连背都挺直了几分。
偏在此时,元香又开了口,她唇角带笑,却故作一副苦恼的模样:“只是呢,我年纪小,初来乍到,经验也浅,揽下今日这事,也是想借机多学一学,既然如此,我有个小小请求,这回伍将军来我们村,关于招待的一应事务,就由我来做个总主管,凡是细节、步骤,乃至往年类似的事情,都由我安排并知晓清楚。”
她环顾堂中众人一圈,随后又柔声笑道:“当然,这件事我一个人绝对做不来,少不了大家的鼎力相助。若是诸位有何好法子,还请不吝赐教。”
大家听元香一番话,虽觉她说得文绉绉的,却也都听明白了,这意思不就是让他们都听她的调度么?加上她出钱在前,如今不过是要他们出点力,帮忙跑腿、张罗些事,那自然没什么可推辞的。
再说了,元香一开口便解了眼下最大的难题,如今她既掏银子,又出力气,他们若是再推三阻四,那才显得不近人情。
于是有人笑着拱手:“自然,自然,元香妹子愿意出钱,我们合该出力才对,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
“正是,必定知无不答。”
堂中气氛陡然热络起来,大伙儿开始一口一个“元香妹子”的叫着,想着事情这么快能解决,一时脸上俱是喜色。
许里长看在眼里,心里却有些奇怪,元香素来不是爱出风头的人,眼下竟当众揽下这等麻烦事,到底是为何?他自己都有些看不透了。
这时元香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心里盘算着:距离军士们抵达的日子已没剩下几天,若真要筹备,得立时动手才成。
元香沉吟片刻,抬眸朝着大家伙儿道:“时间紧,任务重,现在我就直接分派差事了。”
她语气一转,堂中热闹的氛围顿时收敛,众人脸色也跟着正经起来。
他们不是宋家人,还不习惯听一个小姑娘吩咐他们干事,心里虽觉着别扭,想着刚刚应下的,纷纷拱手道:“行,你尽管说,大家伙儿都听着呢!”
元香微微点头,清了清嗓子:“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咱就分工明确些,免得临时手忙脚乱。”
“目前咱们要做的,就如刚刚说的,主要分两部分:一是住所,二是吃食。”
元香环视在座众人,语气清晰有条理:“住所部分,既然已经定下用新建的学堂,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几项:
一是把未修缮的门窗及时安好,确保房舍牢固、安全;
二是准备垫地的稻草垫子和草席,这些东西可以向村里人征用,也可以现做,务必保证整洁舒适;
三是火盆、炭火和油灯照明,这些若不足,就要安排人外出采买,确保士兵夜间休息时暖和、照明充足。
另外,还有件事就是伍将军到时候得住所,我考虑了两种方案:若将军希望与士兵们同住,这学堂边上原本为先生预留的两间屋子即可;若将军觉得简陋,则可以安排在……”
她的目光扫向堂内众人,最终定格在许里长身上,微笑着问道:“住在许里长家,里长觉得如何?”
许里长连忙点头,“没问题。”他家本就打算腾出几间屋子,完全可行。
元香继续说道:“好,这部分需要一个负责人,随时向我汇报进度,谁来负责?”
她原本以为又会出现推三阻四的场面,可出乎她意料,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时,许良才已经站了出来,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来!”
“好!”元香满意地点点头,“那后续这住所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记得分派好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住所的安排解决,元香又接着说道:“接下来是吃食部分,这同样十分重要,军士们每日体力消耗大,粮食和热食必不可少,咱们要确保他们吃得饱、吃得好。”
她接着道:“首先,每餐都要按人数分配清楚,锅灶、桌椅、碗筷、火源都要提前准备好,保证出餐迅速,不耽误军士休息和训练。”
“另外,村子里还需要找四五位厨艺不错的人,再配四五位打下手的帮忙。”
“菜谱的事情,后面再单独定,不过这也需要一个负责人向我汇报,谁来承担?”
“我来吧。”许里长站了出来,他身为里长,本应带头承担责任,而且吃食这件事非同小可,由自己负责也更放心点。
等元香把大致的工作都分配完,在场的人看向元香的眼神都不同了,她安排得条理清晰,逻辑分明,连一些细节都考虑到了,这真的是如她所说第一次做这些事儿么?也不像啊?
这么短时间就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经过她的分配,原本看起来复杂的任务被拆解成一项项小环节,大家一听也都觉得没那么难了。
分配过程进行得很顺利,大家听完心里都有底了,后续只要按这个条理一步一步落实,这事儿也就成了。
许家村子里的人也知道了上头要来打狼的事情,一个个更是喜笑颜开的。
从山里出现狼群,不仅咬伤牲畜,今年还出现了伤人事件,大家心里都惴惴不安了好些年,如今终于要有人来剿狼,心中的恐惧和紧张顿时有了出口。
一些人更是激动得直接落下泪来,喃喃道:“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对对对,就得把它们这些畜生全都消灭干净,咱们这几年吃的苦、遭的罪,可都不算少!”
“老天爷保佑,这下总算有人管了!”
这么天大的好事,自然让号召大家干活变得轻而易举,修缮学堂的,拿起锤子和木料忙得不亦乐乎,家里有多余的草垫子、草席,都主动搬来贡献,不够的就现编,锅碗瓢盆、油灯灯芯,也一一送到学堂备用,上山砍柴的、搬运炭火的、照料炊事的,人人争着出一份力。
村子里充满了忙碌而欢快的气息。
元香回到家里,把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家人,听完这消息,他们自然也很振奋,有人甚至拍手说道,要跟着一起上山剿狼。
“根苗,你就算了吧,上次狼真来了,我都听见你哭爹喊娘的了。”有人立刻笑话他。
宋根苗气鼓鼓地反驳:“我哪是在哭爹喊娘了?明明是我在高声提醒大家伙儿狼来了!”
众人一听,顿时哈哈大笑,屋里笑声一片。
几日之后,元香到学堂查看他们的准备情况时,里头已经差不多布置妥当,但仍有不少人在忙最后的收尾工作。
她推开门,立刻感受到门窗新修整得严实,把外面的寒意挡在门外,屋内虽然还有点凉意,但已经远比屋外温暖得多。
最大的一间大屋被安排成士兵们的住所,稻草垫子整齐地摞在一角,房间宽敞,留出走动的空间。
旁边一间稍小的屋子里,整齐排列着桌椅,这是士兵们用餐的地方。
至于边上再有一间小屋,布置精细,用品齐全,规格要高一些,这是为伍将军专门准备的居所。
屋外还特意搭了一个临时棚子,用来放置杂物,防止占用屋内空间,同时便于随时取用。
这几日许良才一直在学堂里忙活着,这时看到元香走进来,立刻迎上前去,笑着问道:“怎么样?都按你的安排来弄的,有什么要指导的,尽管说出来。”
元香环视了一圈,眼神落在整齐摆放的稻草垫子、桌椅和炭火火盆处,微微点头:“不错,大家都干得很仔细。”
许良才一听,喜上眉梢,像是被夸中了心坎,“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元香见许里长在外头牵着几头羊走了过来。
里长走到她面前,解释道:“县里派人送来了几只羊,说是迎接那日要给将军和士兵们用的,不能怠慢,还特意说到时候要给伍将军做一道羊肉菜食之类的。”
元香看了看里长手里牵的四五只羊,又扫了他一眼,笑问:“这不是好事么?里长,你怎么这幅表情?”
许里长脸上的神情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悦,更像是犹疑和为难交织的样子。
许怀德轻轻点了点头,道:“确实是好事,不过”
元香目光平静,静静等他把他口里的“不过”说完。
“就是觉得有些怪,”许怀德苦笑道,“以前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也不知为何能从那人手里拿到这些东西”
元香仔细打量这些羊,个个壮实结实,毛色光亮,她一下子就想到该怎么吃它们了。
第154章
五日后,下雪天,这日正是上头传下来的将士们要来许家村的日子。
全村人一早便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炊烟自院子里一缕缕升起,空气里弥漫着劈柴燃火的焦味。
几个壮汉抬着早前杀好的猪肉和羊肉,送到学堂边上的大锅前,妇人们挽起袖子,手里擎着菜刀“当当当”剁着白菜、猪肉,另一头还有人用擀面杖擀着饼子,吱呀作响的案板声和锅碗碰撞声此起彼伏。
架起的大锅里早早煮上的一锅热汤翻滚咕嘟,香气飘荡开来,冻得通红的手脚也都渐渐暖了。
除了忙活饭食的村人们,村头还有一群人围在一起,喜笑颜开节奏整齐,敲锣打鼓地排着练,口里一边喊,一边呼着白气,俨然是对即将到来他们村子的欢迎词,瞧着就透着股子热火劲儿,
可等着等着,大伙儿渐渐品出一丝不对味儿来。
屋外头的雪还在下,眼看说好的时辰已过,村里人一时都聚在村口,伸着脖子往远处张望,但一点要来的人马的迹象都没有。
“咋还没来啊?”
“就是啊,都过了饭点了。”
“这菜都切好了,现在要不要下锅炒啊?”
说好的客人没到,这让屋子里备着饭菜的大家伙儿一时都没了主意,锅里热气扑腾,却迟迟不敢下料。
站在学堂门口的元香抬头看了眼天色,阴沉沉的天光压下来,仿佛比往日更显得冷一点,她望向远处,心里虽觉得奇怪,但面上并没表现出来。
这时,原本在村口等候的许怀德也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愁容更深:“县里上次来说的,就是伍将军他们一行人今日午时到,眼下这都过了未时了,连个人影都没有,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可能是路上遇到什么给耽搁了吧。”元香安抚道。
她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里长,县里今日没另外派人来一起迎接吗?”
许怀德摇了摇头。
元香心头微微一凛:不应该啊,这怎么都也算是平州城内的事,竟没一人过来相迎吗?
她忍不住追问:“里长,这县里的传令、通知都是谁传下来的?可有书信、凭证之类的么?”
“这些倒是没有。”许怀德想了想,叹气道,“上回是白师爷亲自来村里,口头上说了个大概,后面的事情都是遣人传信通知我的。”
“这样啊”元香轻声应着,她眯了眯眼,心底隐隐升起一个念头,上次这白师爷在他们这里没讨到什么好后拂袖而去,他们几个心里还一直惴惴的,但是后来也没出现什么刁难的事情,难道他是准备等到今日再搞事情?
屋里头这时已经有人忍不住过来问了:“这猪、羊都杀好了,现在是下锅呢,还是继续等?”
元香心里算了算时间,道:“那些要慢火长煮的肉食先下锅吧,就算一时来不了,煮好了放在锅里热着也不怕,至于其它的,等人到了,再现炒现端,味道也能不耽误。”
于是大锅里腾起了阵阵热气,香气被压在半空里,久久散不开,仿佛也随着众人的心一同悬着。
就这样一同等着,从午时等到傍晚,再等到天黑。
夜里寒气更重,风吹得人脸发僵,村人不得不穿上家里最厚实的衣服,头脸能裹得都裹起来。
大雪的天虽然还是冷,但依旧等待着。
大锅底下的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翻滚着热水,元香见众人一个个地揣着手冻得直跺脚,便让人舀碗热水分给大家伙喝,多少暖暖身子。
原本在村口迎候的队伍也慢慢聚到了学堂这边,锣鼓声停了,白日里的兴奋热闹早已被寒风吹散,如今一个个缩着脖子,眼里透出几分疲惫与疑惑。
这伍将军虽没影儿,却见白师爷带着几个人晃悠悠地进了村。
许里长见了,心头先是一喜,忙迎上前两步,语气里带着急切:“白师爷,你可算来了!这伍将军他们怎么到现在还没见人?村里的大伙儿都盼了一整日了!”
白师爷到了跟前,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理了理自己的袖口,说话的时候眼皮都没怎么抬,他轻声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
“哎呀,许里长,这么点耐心都没有?既是迎接,就得摆出迎接的诚意来,等上一会儿就受不了了么?”
许怀德听得脸上笑意一僵,不过仍旧躬了躬身道:“当然不是了,就是之前不是说好了将军是白日里头来么?这如今都天黑了,我们等是没关系,可乡亲们辛辛苦苦准备的菜食眼看都要凉透了,若是到时候吃坏了军士们的胃口,那可”
“行了,行了,别扯这些没用的。”白师爷不耐烦地挥手,语气带着几分呵斥,打断了许里长的话,随后又慢悠悠丢下一句,“将军晚上才到。”
这消息一出,在场的人都是一愣。
“这怎么又变了?”许怀德心头一惊,话到嘴边,却在看到白师爷眉梢眼角那抹不耐和冷意后,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能讪讪地闭口。
元香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这白师爷眼底明显闪过一丝幸灾乐祸,一幅要看他们好戏的模样,一想到这人很可能是在耍全村人玩呢,心头一阵恼怒,直接上前一步,高声问道:
“白师爷,怕是您早就知道将军要晚上到了吧?”
这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楚,瞬间让屋里屋外的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他们这边。
又是这个女人!
白师爷视线转过来落到元香身上的时候,脸色陡然变得阴沉难看,突然被这女人当面质问,十分上火地暗道,没错!自己就是故意的,那又怎样?
任由自己一句话前一句话后,你们整个村子的人还不是被我玩得团团转?
就算被你们知道了,又能奈我何?
他盯着元香,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刻意拉长,满是轻蔑与讥讽:
“呵,真是好大的口气,你算哪门子人物?也敢当众对我指手画脚?”
许里长也听出元香这问话里的意思,心头同样涌起几分怀疑,但他比谁都明白,现在不是吵这个的时候,再瞧见白师爷隐隐要发怒的模样,他急忙伸手拉了拉元香,低声劝道:
“咱们先别说这个,迎将军的事情要紧。”
元香心头冷哼,她自然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又看了那讨人厌的白师爷一眼,心道小人总归是要收拾的,只是时机未到。
她慢慢吐出一口郁气,收敛神色,再换上一幅得体的笑脸,语气平和无波,仿佛刚刚质问别人的不是她:
“师爷既然问我是谁,那我便说了,这次招待伍将军一行的事宜由我全权负责,以后若有什么传达、口谕,还请师爷第一时间告知于我们。”
白师爷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发出一声冷笑,话里带着几分明显的雀跃:“你负责?好极!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可别忘了是你现在自己说出口的话!”
元香听出他话里暗暗的挑衅,脸上笑意不减,故意扬声道:“怎么?师爷这话的意思,莫不是盼着我们出错?这可真稀奇了。”
“你!”白师爷被元香说的脸色一僵,甩袖一摆,扭头冷哼道:“无知妇孺,不堪相与!”
但他这幅姿态却显得有些恼羞成怒。
就在这时,他带来的人快步走到他身边,刚说了两句,他就带着人往边上走了几步,特意要避开他们的样子。
来人继续压低声音附耳道:“师爷,我方才去厨房看了,他们已经把羊肉下锅煮了,味儿都出来了。”
白师爷眼神一亮,阴鸷之色一闪而过,无声点了点头,心里却道:好极了,到时候自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另一边,金凤也从厨房那边急急走出来,四下瞧了瞧,凑到元香身边说话,
“刚刚来了个陌生男人,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的,不过大家伙儿都看着呢,他也没能动上什么手脚。”
元香听完微蹙了眉,目光往白师爷那边扫了一眼,却见对方正负手而立,似笑非笑,神情晦暗难辨。
这人到底在打什么歪主意?
自从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她现在只能以最恶劣的想法来揣测他心底的盘算。
她第一反应便是厨房。
厨房里的东西,事关伍将军与他带来的士兵的身体安危,可是一点岔子都出不得的。
为此,她这几日已经跟负责厨房的村人们耳提面命地强调了好几次,厨房、食材都要看管妥当,半点差池不得有,凡是从厨房端出来的饭食,务必要先给牲畜尝过,安稳无事,才能端上桌。
甚至金凤那边都停了手里的陶器活儿过来厨房帮忙,就是为了能再小心些。
她深知,这次做吃的可不会是寻常宴席,若出了意外,许家村上下哪一个都担不起。
就在此时,忽而有阵低沉而急促的声响从远方传来。
“隆——隆——隆——”
大地仿佛都在微微震动,屋顶上的积雪上都纷纷颤落。
“快看!快看!有动静了!”
“来了!他们来了!”
“马!他们是骑着马来的!”
村口守望的人们激动得连嗓音都高了几度,手里攥着火把,身子都忍不住往前探。
黑暗里一支铁骑疾驰而来,马蹄翻飞,雪屑扬空,声势滚滚。
“真是军队!是将军的人马!”
这一刻,许家村人一改刚刚的颓气,化作沸腾的激动。
火把连成一片,映得前方雪地宛若白昼,此前排练了许久的场面终于派上了用场。
只听前头一人高声断喝:“一、二、三,起!”
众人立时应声而动,声音整齐而洪亮,震得人耳膜发麻: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喊声震天,这小小的村口,一时间气势宛若迎接大军凯旋。
第155章
那支骑队疾驰在夜色与寒风中,马蹄声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副将田达轻勒马绳,抬手指了指前方,高声禀道:“将军,前头亮着火的,应当就是许家村了。”
此时远处火光连成一片,在夜色里犹如一簇簇燃烧的星火,同时随风还传来极有节奏的呼喊声,混在马蹄杂沓声里断断续续地飘来。
“咦?他们这是在嚎什么呢?”田达皱眉,面露疑色。
为首的男子身姿高大,纵马而行间,背脊笔直如矛。他看着不过三十出头,双目如炬,眉目间自带一股压迫的威严,正是许家村村民们念叨了好久的伍将军。
此人姓伍,名承志,有治军极严的名头,此时他目光沉沉地遥望那簇火光,声线低沉厚重,带着金铁之气:
“走,瞧瞧去!”
一声令下,众兵士齐齐应声,马鞭一挥,瞬时间这支队伍便朝着村口汹涌而去。
“快看,快看,真来了!”
“都骑马来的!好威风啊!”
原本瞧着远处只是黑压压一片,没几句话的功夫,就见这股人马如风卷残云般到跟前了。
火光映照下,村人才看清这群骑在马上的兵士,这时一个个心里也在嘀咕:这官兵他们也见过不少,这次来的咋瞧着感觉格外厉害呢?
瞧他们身上穿的清一色的纯黑甲胄,身下骑着差不多高的战马,人看着也都是差不多年纪,二十啷当岁的样子,一个个身姿挺拔,面容肃整,格外有气势。
刚刚行进时这队列他们就瞧见是多么整齐划一了,等真到村口了,只听前头一声令下,数十匹战马齐齐顿住,整个队伍竟也无半点杂乱的样子。
嘿!这整齐度!
田副将这才总算听清楚这些村人口里喊的是什么了,瞧,他们人都到跟前了,这喊声还没停呢,甚至这喊声还依旧一浪高过一浪。
此时,村口两侧也已整齐分列开来,火光映照下,身穿布衣的男女老少站成两行,虽然衣衫素朴,却个个神情郑重,眼里透着激动与敬仰。
迎接的村人们等伍将军与将士们行至近前,齐声呼喊,声音洪亮而整齐:“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特意准备的红布此时也在前方铺开,一时格外醒目,上头黑墨书写着四个大字:“军民同心,其利断金”。
随队而来的兵士们看着这些老百姓在寒风中依然热情满面,这么冷的天,还是大晚上,他们心里一时还是很受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