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晏在江迟对面坐下:“我就是。”
*
江迟倏然看向秦晏。
秦晏面容一如往昔冷淡,眸光却碎星般颤抖:“江迟......”
江迟心中隐约有一种答案,但那答案太不可思议,也太难以接受。
与此同时,一条暗藏的逻辑线条终于清晰,从前所有刻意忽略的细节全都串联起来,组合成一个完全说得通、也更合理的谜底。
为什么江迟认识的‘主角受’和书里性格差异如此巨大;为什么江迟认识的‘主角受’毫无生活常识;为什么江迟认识的‘主角受’画画很难看;为什么江迟认识的‘主角受’气场那么强;为什么江迟认识的‘主角受’挥金如土;为什么江迟认识的‘主角受’总是莫名其妙跑到国外去......
蛛丝马迹太多了。
然而就像在解一道高数题,已知条件给错了,在否认题干之前,江迟怎么解都解不出正确答案。
谁去会怀疑已知条件呢?
可即便如此,在彻底触及到真相前,江迟还是毫无意外地踌躇了。
他下意识否认心中的谜底,脱口而出道:“什么意思?”
秦晏没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江迟。
他身着挺括的高定西装,墨蓝领带用铂金领带夹固定在胸前,又端正又贵气,额发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修复贴和美容灯的效果很好,秦晏额角的伤已经彻底痊愈,只剩一道极淡的粉印,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
江迟看着那道粉印,心脏剧烈收缩。
他如同陷入一场醒不来的噩梦中,也像坠进了深海里,一直在往下沉。
像是有什么东西包裹着江迟,他感到无比窒息。
秦晏抿了下嘴唇,去握江迟的手。
在秦晏碰到江迟指尖的瞬间,江迟条件反射般抽回了手。
秦晏面无表情,也收回手:“你已经明白了。”
江迟脸上温和的笑意还未散去,目光却先凉了下来:“我该明白什么?”
秦晏凤眸微垂:“你先别生气,江迟,无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江迟眼神锋利如刀,比寒风更冷。
江迟说:“那么请你先明确地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秦晏冷静地看着江迟,再无犹豫:“秦晏,我是秦晏。”
一瞬间,江迟天旋地转。
他本能地闭了闭眼。
江迟说不上来自己是坠入了更深的梦境,还是在这一刻彻底清醒过来。
往事在脑海中不断回闪,两个人相处的时光历历在目。
这一刻,逃避竟成为江迟的第一选择。
如果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只是普通朋友,江迟不会想要逃避,可怕的是,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在相处中不知不觉发生变化。
江迟的心上人‘季瑜’却不是真的季瑜,而是秦晏假扮的‘季瑜’。
那他喜欢的到底是谁?
如果秦晏一开始以真实的身份与江迟相处,江迟绝不会那样照顾他、纵容他、心疼他,那么秦晏就不会喜欢上江迟,江迟也不会喜欢上秦晏。
错误的条件带入了正确的公式,得不出正确的解,正确的条件带入错误的公式亦然。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江迟睁开眼,第一次叫对了眼前人的名字:“秦晏。”
秦晏喉结微动:“江迟。”
江迟觉得很荒唐,也很可笑。
一种被愚弄的羞恼涌上江迟心头!
他不理解秦晏出于什么原因,愿意陪着他玩角色扮演,但事实摆在眼前。
秦晏欺骗了他!
从一开始就是,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天就是。
这半年来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秦晏都在骗他!
江迟不知道自己是无法接受秦晏的身份,还是更无法接受秦晏骗他。
亦或是,二者都有。
江迟声音很冷,他对秦晏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秦晏的答案从来不会拐弯抹角。
“我很害怕。”秦晏说:“江迟,我很害怕。”
害怕?
原书中无所不能、无所不敢的秦晏也会害怕?这简直比秦晏假扮‘季瑜’还令人惊愕。
江迟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秦总,该害怕的人是我吧?我像个傻子一样,对着你讲了你那么多坏话,你当时在想什么?是生气还是觉得我很蠢,愚弄我好玩吗?”
秦晏轻轻扫了一眼江迟,低声道:“我怕你变成现在这样。”
江迟唇角挂着抹讥诮的笑意:“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还像以前一样温和地看着你,安慰你说‘没关系’吗?这样会让你觉得更有意思吗?”
秦晏脸上的神色也冷了下来:“江迟,我没有玩,我对你每一句话都很认真。”
江迟看向落地窗外闪烁的霓虹灯:“那都是假的。”
秦晏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什么是假的?”
江迟慢声道:“我对你,我对你,都是假的。”
秦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但声音依旧平稳:“你说清楚。”
江迟转过头,平静地注视着秦晏:“我认错了人,把你当成了季瑜,所以我对你所有关心和爱护都是假的。”
秦晏冷冷道:“我不信。”
江迟很冷静:“你和我之间所有的感情,都是在虚伪命题上衍生出来枝桠,当命题消失,那些枝叶就是无根之木,也就不复存在了,这你能懂吗?”
秦晏目光幽沉:“我不相信,江迟,人的感情不是树枝,它不是那么容易斩断的,我能区分真实和虚幻,也理解你一时很难接受,但我请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我会很难过。”
江迟心如刀绞。
秦晏难过,他难道就不难过吗?
他把一头猛兽当成流浪猫崽照顾,还对自己最厌恶的书中角色产生了感情。
秦晏和书中描写也有很大出入,但江迟无法确认,之前和他相处的秦晏,到底有几分是真实的。
他喜欢上了一个自己想象出来的人。
这是才最可怕的。
当江迟意识到眼前的人是秦晏而非季瑜的那一刻,拢在秦晏身上那层朦胧的、矛盾的薄雾瞬息消散。
这个人不再是柔弱的、不再需要保护的、不再可怜兮兮的、不再孤立无援的、不再需要救助的、也不再濒临死亡的。
当这些标签从秦晏身上消失,江迟倾注的感情一下子失去了支撑。
秦晏会需要他的保护吗?
况且江迟也不能把秦晏保护的很好,对方额角的伤痕是最有力的证明。
所以,江迟对秦晏感情,不仅不是那雪中必不可少的炭火,甚至连锦上添花的那朵刺绣都不算。
秦晏根本不会需要他。
‘强大和柔弱’、‘需要与被需要’、‘保护与被保护’是他们之间感情的全部基础,可真实的秦晏并不柔弱,也不需要江迟保护。
这一切都是江迟想象出来。
江迟用臆想为秦晏披上了一层柔弱的外衣,这层原本就不存在的外衣,是他们爱情萌发的土壤。
现在,这片爱情滋生所赖以生存的土壤,消失了。
不是枯萎也不是干涸,是消失,彻彻底底的消失,再也没有挽回的途径和手段。
秦晏的性格里就根本不存在‘柔弱’的部分,这难道是能凭空捏造出来的吗?
秦晏现在还没有意识到,那是因为他没有尝试用真实身份和江迟相处一天,只要他尝试过了,就会发现江迟能给他的那些,本来就是他所拥有的。
江迟可以照顾季瑜、保护季瑜、给季瑜赚学费、带季瑜出去玩......
可是秦晏,真的需要这些吗?
江迟眼帘微垂,掩去瞳眸中的流光:“秦总,很抱歉,但那都是假的,您知道我真正想保护的人是谁,您不需要我的保护,我也保护不了您,我没有这个能力。”
秦晏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这话太重了,斩钉截铁地表明了江迟的立场,同时准确地击中了他们之间矛盾的要害。
江迟以退为进,明明白白地告诉秦晏:
我们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了。
这不是谁想或者不想的问题,而是没有办法。
江迟拼尽全力才能为‘季瑜’做到的事情,只是秦晏一句话就能解决问题。
在这样悬殊的实力差距之下,再谈什么保护不保护,照顾不照顾的,难道不可笑吗?
看到秦晏微红的眼尾,江迟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手边的木盒上。
就如这只兔毫盏,江迟平时在家里摸都不能摸,可这么珍贵的东西带过来,秦晏却懒得多看一眼。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
是秦家家主秦晏,与江迟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
秦晏长眸低垂,也落在兔毫盏上,他轻声问:“江迟,你就一点也不在乎了吗?”
江迟的声音也很轻。
他说:“不在乎了。”
秦晏却笑了,笃定中带着些许自负。
他断言道:“你在说谎。”
江迟立刻否认:“我没有,你知道我想救的只有主角受。”
秦晏语速和缓,显出几分莫名的镇定:“如果你在乎的只有季瑜......那为什么你从知道我身份到现在,都没有问过真正的季瑜在哪里?”
江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