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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4章第24章

“陛下!?”

剩下几名禁军统领猛地停下脚步,都用一种活见了鬼的表情死死盯着他。

郦黎差点以为自己脸上开出了花。

“怎么,见帝不跪就算了,还胆敢兵刃相向?”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气势都不能输,立刻用更加凶狠的眼神瞪着他们,拔高声音道,“你们是想造反吗!”

几位统领对视一眼,却并未放下武器。

“陛下何故在此?”有人用质询的口气逼问他,“可是这群反贼胆大包天,挟持了陛下?着实可恨!”

自打严弥连杀十几位辅国重臣和皇位候选人摄政上位后,带来的最直接、也是最糟糕的影响,其实并非是国家社稷动荡。

——而是彻底动摇了天下人,对皇帝这个名号的敬畏之心。

郦黎知道,这人问话的目的其心可诛。

接下来无论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会一口咬定是反贼“逼迫”他,和严弥一样,他的这些手下,也根本不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

“李臻从始至终都是朕的心腹,”郦黎突然出声,“他是朕派到严弥身边的,已经给严弥下了整整一个月的药,你们如果还在指望严弥能醒来为你们主持大局,朕可以告诉你们,基本是不可能了。”

当着院中上百来号人的面,他斩钉截铁地给严弥判了死刑:

“就算他真的醒了,也绝活不过三个月!”

闻言,几名副统领又惊又怒。

他们很想当郦黎是在说大话,可房间里人事不省的严弥状态奇差无比,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没救了。

一切事实都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陛下所说的,是真的。

可陛下明明还未及冠,又久居深宫,严弥连个太傅都没给他请过,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手帝王心术!?

要是郦黎知道他们的心声,肯定会暗暗吐槽很久——这点旁门左道,哪里能称得上是帝王心术?

他不过是让严弥体验了一把庸医害人的后果而已。

但郦黎这番自爆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几名副统领还好,他们的手下都露出了惶惶不定的神情,郦黎见他们目光闪烁疑虑,立刻又添了一把柴火:“通王起兵,京城危矣,难道你们这些严弥残部落在通王手上,就能好过到哪里去吗?”

“朕可以允诺,三息内投降者,朕既往不咎!”

“三——”

很快,随着第一声兵器落地的当啷声响起,后面传出了接二连三的丢盔弃甲之声。

这些严弥豢养在府中的私兵,平时可都是仗势欺人、欺软怕硬的货色,眼见着大势已去,他们可不想被按上谋逆的罪名凌迟处死。

一名副统领目眦欲裂道:“你、你们……”

郦黎不为所动,继续倒数:“二,几位可要快些决定了,朕可没有太多耐心。”

眼见着大势已去,最后几人也颓然放下了武器。

众人一起朝郦黎跪拜叩首:“臣等只是一时被严贼蒙蔽,鬼迷心窍,还望陛下宽恕。”

郦黎深吸一口气,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

很好,不费一兵一卒抄了姓严的老家!

不愧是我!

但果然,严弥手下就是一盘散沙,这帮人本就是他用利益诱惑来的,自然也毫无忠诚可言,一旦局势有易,就会立即倒戈叛变。

“还没结束呢,陛下。”陆舫提醒他。

郦黎沉沉点头。

他们走的是小路出宫,路上虽然被两个落单的禁军撞到,但他们人多势众,很快就把人敲晕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那两个倒霉蛋究竟是哪边的,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暂时堵上嘴巴为妙。

现在郦黎要做的,就是折返回宫中,去制止禁军内讧,平息事态。

算算时间,这场宫变已经持续了快半天时间。

消耗的一兵一卒,可都是他手下的兵将!

郦黎咬牙心想,严弥这混蛋,活该被千刀万剐。

京城十万禁军,经此一役也不知究竟还能剩下多少,到时候他又该如何抵御外敌、保护百姓?

想起之前海东跟他说的,通王谋反,整整十一路义军揭竿而起……什么九五之尊,这完全就是一堆烂摊子啊!

好想撂挑子,找他哥们去。

郦黎站在人群中央吸了吸鼻子,发觉自己最近思念霍琮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陛下,坚强点,”陆舫上前架住他的一条胳膊,压低声音对他说道,“臣知道眼下的情况是大大的不妙,也知道您快撑不住了,但现在正是您获得民心的关键时刻,就算是装,您也得装到底啊。”

郦黎:“…………”

这人是不是成精了?怎么还带读心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好再次挺直腰板,挤出一抹“一切尽在朕掌握之中”的从容微笑,硬着头皮指挥人把严弥从房间里逮出来,再带着人马,乌泱泱地回宫救场。

他返回的时候,宫中的大面积厮杀已经基本结束了,只剩下几股残兵还在负隅顽抗。

皇城内外,到处都躺着伤兵。

不少都已经没了生息,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呻。吟飘散在空气中,连宫墙上都泼洒着大面积的鲜血。

伤兵们的眼神浑浊而麻木,即使看到郦黎走过来,很多人也只是浑浑噩噩地躺在地上,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呆呆地望着他走过,血淋淋的伤口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与尸体表面的肮脏衣物接触。

剩下的一小部分,则出现了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

瞳孔极致收缩,一听到响动,身体就下意识痉挛瑟缩,犹如惊弓之鸟。

郦黎一路走来,目睹这一幕幕惨状,一颗心渐渐沉到了谷底。

“陛下,不要同情这些人。”

季默忽然出声道:“既然从军,就要做好随时负伤战死的准备,更何况他们还是为严党卖命。”

郦黎没有出声。

他听着那些萦绕在耳畔的呻。吟,沿着长长的宫道,一步一步往前走。

陆舫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郦黎想。

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做杀伐果断的乱世之君。

看到这副画面,他脑海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该如何在这个时代尽量提升医疗急救技术。

还有在生死面前,暂时抛却阵营立场,尽可能地救下更多人。

他闭上眼睛,跨过了一条染血的年轻臂膀。

*

转过一道宫墙,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未央宫前。

“老夫当年一手操练起十万禁军,为的是让你们护国佑民、竭忠尽节!”穆玄浑身浴血,怒视前方与他们反目相向的曾经同袍们,“而你们呢?”

“拿了严弥一点臭钱,一个个的,就全都忘了本!”

“好好去京城之外看看,看看这些年来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一群混账东西,还敢倒打一耙,污蔑我们是反贼,把兵器对准你们的兄弟袍泽!与畜生有何两样!!”

对面的将领也负了伤,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任穆玄痛骂斥责,始终没放下过手中的武器。

“穆大人,别说了!”

一位校尉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住了穆玄踉跄的身子。

看着插。在穆玄左肩上的箭矢,他痛惜道:“您还是去一旁歇息吧,剩下的这群王八蛋,”他恨恨咬牙,用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目光瞪着对面的兵士,“这些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让兄弟们来处理就行!”

“让开!”

穆玄一把推开他,面色狰狞,突然用力拔出插。在自己肩头的箭矢,身躯摇摇欲坠,看得身边人惊心胆战。

但最终,他仍稳稳地站在了原地。

穆玄提剑指向敌军,怒吼道:“既然敢对自家人下死手,那你们就与贼寇并无二致!老夫虽然中箭,但还能砍人,还能上马!有种就再来战啊!”

远远望见一道鲜血从伤口飙出的郦黎:“…………”

急诊护士呢?快快,止血!消毒!包扎!!

哦不对,这里没有护士,只有他一个光杆医生。

郦黎脑袋里那根学医的神经又开始突突直跳了,他对穆玄这种能有效提升我军士气、但明显会造成伤口二度撕裂的做法不敢恭维,赶紧上前几步,把武德充沛的穆老爷子拦了下来。

“卫尉,朕回来了!您劳苦功高,还是去一旁包扎伤口歇息歇息吧。”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穆玄见他安然无恙,顿时大喜:“陛下无事便好,臣方才叫人去太庙找了一圈,未发现您和陆仆射,差点还以为……幸好,幸好!”

郦黎看着他扶着自己老泪纵横的模样,心中也是一暖。

“朕是回来收拾残局的,”他说,把目光投向最后残存的叛军队伍,“领头的那人是谁?”

“是刘空,”校尉替穆玄抢答道,“严弥提拔他做禁军统领,接替罗登的职位,但他也是穆大人亲手教过的弟子之一。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郦黎了然,怪不得那刘空看穆玄的眼神如此复杂,原来两人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他主动朝刘空抛出了橄榄枝:“既然你是穆大人的弟子,那朕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投降,朕可以不追究你们谋逆的罪名。”

至于杀害同袍,祸害百姓,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陛下!”

已经被带到一旁的穆玄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却被刘空打断了:“多谢陛下深恩,但不必了。”

他长着一张平平无奇、老实忠厚的国字脸,做出的事情,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或许刘空自己也知道,郦黎既然能出宫后再安然返回,意味着严弥已经倒台,他也再无靠山可依仗。

但刘空至始至终都没有露出动摇的表情,只是在看到身后的兄弟们时,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惜之色。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的确有愧于穆大人的教导,”他沉声道,“但相国待我同样恩重如山……”

“那是他想利用你!”郦黎皱眉道,“罗登死后,刺客却还没抓到,他打压你的恩师,还把你推上那个位置,你真不明白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吗?”

“臣明白。”

“那你为何还要替他卖命?”

刘空沉默许久,叹道:“严相国对不起天下人,却独独对得起我刘空,对得起我全家老小……罢了,既然如此,那便用我和阖家上下十四条命,报答相国恩情吧!”

“穆大人,对不住了,空来世再给你做牛做马!”

他忽然跪在地上,重重地朝穆玄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毫不犹豫地提剑自刎了。

刘空一死,他身后的禁军顿时骚动起来,有的效仿他自尽,有的则实在抵不过死亡的恐惧,痛哭流涕地丢了武器,说要投降。

陆舫趁势喝问道:“既然弃暗投明,陛下在此,为何还不快快跪下!?”

一众士兵这才如梦初醒。

“求陛下宽恕!!”

“陛下饶命啊,小人家中还有八十老母要奉养……”

“求陛下开恩呐!”

还没等郦黎说话,陆舫便一撩袍子跪地,朗声说道:

“陛下,严贼已诛,臣恳请陛下亲政,济世安邦,救社稷生民于水火之中,再造万世基业!”

周围人虽然不明白,陆舫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陛下亲政的事情,但他的后半句话大家都听懂了。

对于一位明君的渴望,是古代平民百姓最深的情怀。

他们紧跟着陆舫,接二连三跪了一地,声音响彻宫阙,久久回荡在云霄青天之上。

“恳请陛下救社稷生民于水火之中,再造万世基业!!!”

郦黎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他环顾一圈,看到了一双双热望的眼睛。

“……诸位平身吧。”

郦黎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并未当众承诺什么,但却郑重回答道:“朕永远会记得今天的,记住诸位今日对朕的期盼,铭刻心中,永世不忘。”

在宫人们战战兢兢打扫现场时,郦黎遣散了众人,只留下几位伤得不重的近侍和陆舫季默二人,一同到御书房商讨后续事宜。

临走前,郦黎神色复杂地瞥了眼刘空的尸体,听到陆舫在他身侧问道:“陛下可是觉得,他就这样死了可惜了?”

“不,朕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

郦黎摇了摇头:“这人只知道尽忠,却不知道世上还有个词,叫助纣为虐。他死了,朕只觉得可悲,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陆舫笑道:“臣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一同进了御书房,刚一进门,安竹就哭着喊着要扑上来:“哎呦我的陛下啊,诸天神佛保佑,奴婢终于找到您了!”

结果被反应过激的季默当成刺客,咚的一脚踹了出去。

除了季默外,侍卫中还有一人与他拔刀,但在季默出脚后,那侍卫又悄无声息地垂下头,咔嗒一声将刀归了鞘。

季默瞥了他一眼,收脚时险些一个没站稳滑倒在地,还是旁边的陆舫扶了他一把。

陆舫笑眯眯道:“哎呀呀,指挥使大人,这是脚滑了?”

季默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抱剑立于墙角,权当陆舫是空气。

“陛下,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安竹扶着腰,哭丧着脸从地上爬起来。

他死死盯着季默,气得脑仁儿发胀,牙根痒痒,恨不得在那个死人脸身上咬块肉下来。

要不是这一出,郦黎都差点忘了装病提前离场的安竹了。

“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他好奇问道,“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安竹诉苦道:“陛下,您是不知道那姓海的有多卑鄙!奴婢装作发病去太医院拿药,结果他居然派侍卫一整天跟在后面!还不许奴婢回宫找您,就连奴婢出恭他都要盯着!奴婢听闻宫中巨变,心里那叫一个油烧火燎,寝食难安,食不下咽……”

郦黎受不了了,打断他:“你直接说重点吧,你怎么回来的?”

“奴婢敲了那侍卫后脑勺一闷棍,偷跑回来的。”

安竹老老实实回答。

郦黎:所以身边只有自己一个是战五渣吗!?

他正混乱想着,忽然一侍卫从外面冲进御书房,神色惊惶:“陛下,不好了!”

众人还来不及斥责他御前失仪,就听那侍卫跪地禀报道:“探马来报,通王率二十万大军北上,函谷关守将不战而逃,现通王大军离京城,只……只有不到五十余里了!”

“什么!?”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从天而降,郦黎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古代正常的行军速度,一般是一天二三十里,而五十余里,也就是说,很可能明天二十万大军就兵临城下了!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还卷我屋上三重茅?

这他丫的究竟是哪门子的穿越,开局就是亡国之君的配置,一个金手指也不给,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还都是要死的麻烦!

看着一屋子沉默不语的人,郦黎满心苦涩,他真的很想问老天爷一句:你玩我呢?

话说自己现在退位让贤,还来得及吗?

郦黎越想越绝望,脸色惨白,腿脚发软,身体逐渐摇摇欲坠。

然后被一只手稳稳扶住了。

“陛下。”

只两个字,就把失魂丢魄的郦黎定在了原地。

入耳很轻,却沉缓有力,语气笃定而从容,带着令人莫名安心的力量,是郦黎曾在记忆中、在梦境里听过无数次的声音。

……来自一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第025章第25章

郦黎屏住呼吸,不敢转头,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他咬了咬舌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千万不能哭!

众目睽睽之下,郦黎忍住了泪水,却完全制止不了自己发颤的手指。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现在浑身上下都在应激性的发抖,脸颊更是烫得像发烧一样。

可他就是控制不了。

所以郦黎只能深深地垂下头,盯着黄花梨木桌子上的纹路,十指深深压在桌面上,拼命眨眼,试图让模糊的视野再次变清晰。

“陛下……”

陆舫试图出声,但被郦黎打断了:“你们都出去吧。”

他强忍住声音中的哽咽,抬起头,哑着嗓子对其他人说道:

“都出去,朕想静一静。”

听到郦黎的命令,陆舫本想皱着眉头说些什么。

但还不等他出声,季默就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轻轻松松把人提了出去。

“哎,等下,舫还有话要说……”

季默不为所动地把他带走了。

安竹悄悄抬头瞥了一下陛下的脸色,又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那名高大侍卫,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方才视死如归的灰暗神情一扫而空,走出御书房时,心情愉悦的就差没哼上两首小曲儿了。

临走前,他还很有眼力见地带上了门。

在最初的亢奋和激动褪去后,郦黎咽了咽唾沫,心情忽然变得莫名忐忑。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空气中游离的浮尘在日光下纤毫毕现。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慢慢转身,看向霍琮。

有那么一瞬间,郦黎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霍琮身披玄铁黑甲,背光而立,胸前铭刻着黄铜兽纹,内里的曲裾深衣严实包裹着魁岸身躯,宽大手掌搭在铜环剑柄上,正用那双墨黑幽静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兴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他的眼下微微泛青,比郦黎熟悉的模样瘦了些,眉骨眼眶更加立体,添了几分沉稳凌厉的气质。

可那双倒映着郦黎身影的瞳孔深处,又分明闪动着浅淡的温情,与印象中那个总是穿着一身休闲外套的寡言青年,渐渐融为了一体。

郦黎鼻头发酸。

他欣慰地想,没错,是他的好哥们。

这种让人一见就想跪下抱着大腿叫爸爸的眼神,除了霍琮以外,也没别人了。

他仔细打量着对方,在提心吊胆地确认过霍琮身上没有伤口后,立刻长吁一口气。

“其实这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

他笑着朝霍琮张开双臂,主动上前一步,把人用力搂在了怀里。

“好久不见。”郦黎喃喃道。

虽然但是,还是很丢脸的哭了。

郦黎不想让霍琮看到他掉眼泪的样子,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想把人推开好好叙叙旧。

但一只大手按在了他的后背上,阻止了他后退的动作,然后趁着郦黎愣神的功夫,一把将他更用力地搂进了怀里。

恍惚间,郦黎听到了一声叹息。

等他反应过来之后,霍琮已经把自己的脑袋搁在了他的颈窝里,一言不发地轻轻呼吸着。

霍琮结实的臂膀几乎要将他从原地抱起来,还带着幅度轻微的颤抖——如果不是郦黎紧贴着他的胸膛,根本感觉不到的那种颤抖。

……这个闷骚,说一声想他会死吗?

郦黎红着眼睛,很凶地说:“哥们你别搞我,你这样我真的要哭了,你知道我打小就爱哭,一哭就停不下来……”

“嗯,哭吧。”

“去你的,我才不会!”

郦黎捶了他一下,竭力想做出一副轻松的姿态,可方才的军情急报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像乌云一样挥之不去。

他沉默了许久,再次推了推霍琮硬邦邦的胸甲。

见鬼,好大。

难不成他哥们穿越后还在偷偷撸铁吗?

霍琮没松手,反倒更用力搂了搂郦黎瘦削的肩膀,又像是掂量小孩一样,用大手丈量了一下郦黎的腰围。

“瘦了。”他哑声道。

“没办法,伙食比现代还是差了点,我都好久没吃烧烤火锅麻辣小龙虾了,馋得很。”

郦黎完全没觉得霍琮的动作有什么不对,但他在说完这句话后,忽然愣了一下,低头闷声笑了起来。

“笑什么?”

“没什么,”郦黎靠在他怀里,喃喃道,“只是在想,都穿越到另一个时代了,还能像这样毫无顾忌地相信一个人,这种感觉真的,太好了。”

郦黎没告诉过霍琮,其实刚穿越的那几天,他是真的想过一了百了。

霍琮的出现,带给他的不仅仅是放手一搏的勇气,还有最为宝贵的,好好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在城外碰到了沈江。”

“什么?那他怎么没——不对,你昨晚就到了,怎么今天才来找我?”

郦黎顿时不满地嚷嚷起来,推开霍琮想找他理论理论。

霍琮慢慢松开手。

“我带了一队人马,有点事情要处理,昨晚就把他们安顿在城外了。”他解释道,随即转移话题,“你过得怎么样?”

“很好啊,我不是在信里跟你说了吗,当傀儡皇帝还挺舒服的,饿不着冻不着,还能天天看一群大臣在朝堂上唾沫横飞,撅着屁股挨板子……”

霍琮定定地看着他,又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你说谎。”

“我说的是真的!你怎么就不信呢?”郦黎急了,恨不得当场脱光衣服验明正身,“别看我现在瘦,其实比刚穿来那会儿都胖了好几斤了!这还叫过得不好?”

霍琮忽然一把拽住他的右手手腕,“那这伤是怎么来的?”

郦黎一怔,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了自己右手食指上深深浅浅的血痂——一看就知道,是多次撕裂后愈合而成的伤疤。

“你是最爱惜自己手的,为什么受了伤,连药都不上?”

从一开始决定学医的时候,郦黎就说过,他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这双手。对于一个要上手术台的医生来说,一双能够实现精密微操的手,可比什么都重要。

从此但凡是烫一点的东西,他都不会去碰。

郦黎支支吾吾解释:“因为……当时情况比较紧急,伤口也不大,就没想起来……”

他觉得这个借口有些勉强,说了一半干脆就闭嘴了。

霍琮也没有反驳他。

他低下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瓷罐,郦黎探头一看,发现里面装着淡黄色的药膏,还带着一丝丝奇特的清香。

霍琮沾了一点药膏,慢慢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这里面有一味只生长在高维度地区的草药,是我帐下那位幕僚给的,可以消炎止痛,加速伤口愈合,等伤好了,也不容易留疤。”

都过去了一天多,郦黎的伤口早就不疼了。

但被霍琮这样一捏一揉,还用被刀柄摩出茧子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指腹上打着圈儿揉搓,郦黎滚烫的指尖登时传来微微的刺痛,还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感。

郦黎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有蚂蚁在爬,他怔怔地盯着霍琮,有那么一时半会儿,差点忘记了呼吸。

恰巧此时霍琮掀起眼皮,定定看了他一眼。

浓眉下方,霍琮深邃的双目仿佛平静的风暴眼,似乎要把郦黎的灵魂也一起吸入漩涡。

那目光中蕴含了太多复杂情绪,郦黎竟一时没办法分辨。

还不等他想明白,霍琮的喉结微动,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低下了头。

独留郦黎百思不得其解:

等下,明明只是兄弟给他上个药而已……

为啥自己反应这么大?

等霍琮涂好药,郦黎立马像触电一样收回手。

霍琮像是没注意到他的不自在似的,脸色平静地把药膏收好,然后问道:“京城之内,你目前能调动的守备军共有多少人?”

提起战事,郦黎乱糟糟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他蹙眉想了想:“一万?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要问问穆玄,现在伤亡情况都还没统计出来。”

虽然严弥号称是十万禁军精锐,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禁军,已和二十年前穆玄刚接手时全然不同了。

吃空饷的、虚报人头的、还有那些身体素质根本不达标,上了战场估计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公子哥们……

就这帮滥竽充数的货色,要是让他们去打骁勇善战的凉州军,郦黎都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最精锐的那一批,估计已经在这次宫变中死完了。”郦黎苦笑一声。

就算没死也是伤的伤,残的残。

连唯一能领兵作战的穆玄也倒下了,朝中那些武将,他更是一个也不熟悉,又怎么敢让他们领兵作战?

郦黎垂下头沉默片刻,突然抓着霍琮的胳膊,急切道:“咱们趁现在跑路,说不定还来得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时候我就隐姓埋名在你手底下做个军医……”

霍琮按住明显已经六神无主的郦黎,掰正他的肩膀。

“不要慌,”他沉声道,“还有我在。”

郦黎脸色苍白,拼命摇头:“你要领兵作战?不行,你初来乍到,外面那些禁军根本不会服你,和凉州军打就是在找死!”

“我不需要这些人。”

霍琮:“我有办法让通王退兵,你的部队只需要守好城就行。一旦通王大军到来,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无论我在城外说些什么,你都绝对不要开城门。”

郦黎一脸懵地看着他:“什……什么意思?”

霍琮问:“你书房里有全国地图吗?”

郦黎点头,从书架上取下一捆被牛皮绳扎好的地图,在桌案上铺展开。

然后巴巴地凑到了霍琮旁边,肩膀挨着肩膀,认真听他分析。

他可喜欢听他哥们讲军事了,每次都跟听专家讲座一样,恨不得拿个小本本记下来。

霍琮指着函谷关的位置道:“函谷关守将是严弥的亲信之一,性格贪生怕死,好大喜功,会不战而逃也是意料之中。”

“通王通过关隘后不就,我就派属下带了一支队伍,暗中绕道函谷关,顺便收拢了那些逃逸的兵卒。有了这些人,再加上我这次带来的百人骑兵精锐,设置陷阱,前后包抄,虽然做不到全歼,但也有信心能让卢弦折戟而返。”

他一边说,一边把桌上一对玉蟾蜍砚滴分别放在了京城,和函谷关关外的位置上。

玉石与桌面碰撞的声音并不重,霍琮做起来,却有种举重若轻、以天下为局从容落子的气度。

“古人出征,一般号称多少万大军,其中都是有很大水分的。像卢玄的二十万军队里,其中一大半,都是被征来的民夫和流民,真正能算得上精锐的士卒,以我判断,应该不超过五千人。”

郦黎越听眼睛越亮。

不愧是他哥们,这一通分析,对他来说简直是最好的定心丸!

郦黎的眼神太过炽热,霍琮当然注意到了。

但他只是扫了一眼,便继续盯着地图说道:“通王出兵前,我已经察觉到了苗头,派人携重金北上,游说西北王麾下的主战派将领,让他们劝说昆世出兵。”

“昆世是先帝死忠将领,但与卢玄不和已久,此番绝不会坐视卢玄顺利入驻京城,成为下一个严弥。”

“我判断,昆世大概率不会大张旗鼓地讨伐江州,但绝对会给卢玄制造压力,迫使其撤军回援。”

霍琮本想在凉州边境再放置一枚标志物,代表西北王昆世,但桌上已经没有砚滴了,于是便自然地朝郦黎伸出手。

郦黎四下扫了一眼,发现没有合适的小物件。

想了想,他干脆从怀里掏出那枚被他体温熨得温热的玉琮,放在了霍琮掌心。

霍琮垂眸看着掌心小巧玲珑的玉琮,似乎心情不错,唇线微微上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笑。

他粗糙的指腹在光滑的玉琮表面缓缓摩挲,像是在揉捏着什么,又像是认真思考时,无意间做出的小动作。

不知为何,郦黎忽然想起了霍琮给自己上药的过程,他慌忙移开视线,手指垂在身侧,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

霍琮把那枚玉琮放在了关外的位置,淡淡道:

“卢玄不是傻子,他差不多也该得到昆世那边的消息了,但他仍一意孤行要来,打的就是速战的主意。”

这下郦黎听明白了。

他了然道:“也就是说,卢玄这次是赌上了自己的老家,准备来一场闪电战夺取京城?”

“没错。”

“谁给他的勇气?”

郦黎差点笑出声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哥们你不是最擅长闪电战了吗?你当初拿了你们学校军事推演比赛的特等奖,靠的就是这一手吧?”

霍琮仍盯着关外的位置,淡淡点头。

郦黎舔了舔嘴唇,偏头一脸崇拜地望着他,“哥们儿,你太牛逼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开战之前要做站前动员,还要师出有名了,有你在,我甚至觉得我们反过来追击二十万大军都是小菜一碟。”

从前他在书上看过一句话,郦黎觉得说得很对:

战争虽然残酷,但战争指挥却是一门艺术,指挥战争的人,不仅是军队的统帅,更是思想的领袖。*

在郦黎看来,霍琮就是这样的天生领袖。

只要有霍琮在他身边,哪怕情况再糟糕,郦黎觉得,自己都有绝地反击重头再来的勇气。

“讲这么多,应该口渴了吧?”他乐颠颠地给霍琮倒了一杯茶,双手呈上,“来,哥们,喝口茶!虽然品质不如严弥府上的,但这可是皇帝本人亲手泡给你的,真正举世无双的贡茶!”

郦黎说这话时,眼不眨气不喘,连脸都不带红一下的。

他一向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再说了,在哥们面前吹吹牛怎么了?

霍琮接过茶杯,目光落在郦黎一张一合的润泽唇瓣上,只一秒,就飞快移开了。

要说郦黎全身上下哪里生得最好,虽然他本人坚决不愿意承认,但只要是认识他的人,肯定会异口同声地说:嘴唇。

和大多数男性的薄唇不同,郦黎的嘴唇柔嫩,色泽诱人,唇形的线条惊人的秀美,上唇的中部尤其饱满,不说话时,一颗唇珠浅浅压在下唇上,让人不禁幻想着吻上去的甜润触感。

但在给一些胡搅蛮缠的、不遵循医嘱的刺头病人诊断时,这样漂亮好亲的嘴唇,同样会吐出冷冰冰的话语。

用词之犀利扎心,叫旁观者都不禁心中一寒。

霍琮默默低头喝茶。

明明是清热降火的茶水,却硬生生被他喝出了气吞山河的效果。

郦黎看着霍琮喝茶的样子,脑海中忽然闪过当初在御花园里,第一次和罗登见面的场景。

但他立马把这个念头丢到了九霄云外——

那种猥琐下流的货色,也配和他哥们比?

他不禁问道:“你要这么喜欢的话,要不要我送你一批茶带走?”

“你不需要给我送那么多东西,”霍琮动作一顿,把见底的茶杯放下,“我的那位幕僚名叫解望,出身琅琊解家,是景朝的清流望族之一。有了解家的支持,我们未来的路会比现在好走许多。”

“解家是解家,我是我,”郦黎坚持道,“他们就算提供给你金山银山,那也不是我送给你的。”

时间有限,科学院才做出了一把弩箭,结果还被他先拿走用了。

而且亲身实验过后,郦黎觉得那把弩箭虽然威力大,但稳定性还有待调试,所以就不打算先告诉霍琮这件事了。

只是他哥们千里迢迢赶来京城看望他,总不好让他空手而归吧?

“要不,我把宫里几本兵书送你?”

“可以,景朝的军阵我也有研究过,”霍琮突然变得话密起来,“总的来讲,他们目前还处于方阵时代,云阵、圆阵、战车阵都已经出现了,但主要还是以高机动力的步兵方阵为主要攻击手段……”

不好,一旦涉及到兴趣和专业领域,他哥们就停不下来了了!

郦黎赶紧做了一个“stop”的手势:“打住!这些你就不用和我讲了,讲了我也听不懂。”

他放心地拍拍霍琮的肩膀:

“朕就全靠你了,霍大将军!”

霍琮铁打的刚劲身板,竟然被他拍得微微一震,已经到嘴边的话也戛然而止。

郦黎心道我力气居然这么大的吗,但嘴上还是继续说道:“等你这次保卫京城立下汗马功劳,再攒两年军功,你也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到时候想啥时候当皇帝,跟我说一声就行!”

他冲霍琮挤挤眼睛,“咱们兄弟之间,不用那么客气,只要包吃包住,被你挟几年我完全没意见。”

“挟天子以令诸侯?”

霍琮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语气有些难以捉摸,“你想让我当权臣?朝廷不会允许下一个严弥出现的。”

郦黎很自然地回答道:“可你不是严弥啊。”

“哪里不一样?”

“严弥是先帝留下的祸患,你是我信任的心腹爱将,还是我哥们儿,当然不一样了!”

“现在谈论这些事情,还太早了,”霍琮顿了顿,似乎很想回避这个话题,“还是先思考怎么解决当下的困境吧。”

“……也是。”

他哥们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有着恐怖的执行力,几乎从来不内耗,也很少考虑尚未发生的事情。

当然,制定战略和督促他期末周复习的时候除外。

郦黎心想自己这种习惯了临时抱佛脚的、考试前还会去拜考神求保佑的投机主义者,在霍琮身边简直就是典型反面教材。

不过他俩正好也互补,怪不得这个闷葫芦打小就爱跟他玩。

“刚才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所以你来京城,其实是早有准备?”

“可以这么说。”

“那你还在信里写什么迎春花,我还以为你是专门来见我的呢。”郦黎重重哼了一声,毫无意识地抱怨道,“亏我还天天数着花苞盼着你来。”

霍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嗯。”

“说完了正事,咱俩也该聊聊别的……等下,你刚才是不是嗯了一声?”

“…………”

见霍琮又不说话了,郦黎却兴奋起来,连声追问道:“是不是?是不是!我都听到了,你否认也没用!”

他露出一副“吾有此孝子甚为欣慰”的得意神情,一把揽住霍琮的肩膀,还顺手捏了一把对方的脸,把霍琮的嘴角用力往上提了提,试图给这位疑似面瘫晚期患者,手动制造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笑容。

“哥们你真是,都长这么帅的一张脸了,平时要是多点话多笑一笑,上辈子估计早就脱单了,也免得跟我一起打了这么多年光棍,多浪费资源啊。”

突然捏住脸的霍琮剑眉一跳,脸上平静的表情被打破,露出了一种让郦黎蠢蠢欲动的、带着些许迷茫的眼神。

倒是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了,郦黎欣慰地想。

咦,明明霍琮应该比他大几岁吧,自己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郦黎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继续怂恿他:“来聊聊天吧,就二十分钟,不耽误正事,快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穿过来的?”

“比你早一点,”霍琮很听话地坐在了郦黎身边的位置上,回答道,“大概四五年前吧。”

“这么早?”

郦黎吃惊道:“那你怎么会当上土匪头子的?”

“官府剥削,天灾人祸,”霍琮简单回答,“当地百姓活不下去,只能落草为寇,我威望高,他们就推举我当首领。”

“那后来你为什么又接受招安了?”

霍琮看着他的眼睛,“因为发现你也来了。”

郦黎一愣,随即明白了霍琮的意思。

“如果皇帝不是我,你这辈子,难道就打算躲在山里当个土匪吗?”他不自觉地放下手,怔怔道,“就没想过走其他路?以你的能力,没有我的帮忙,肯定也能打拼出一番事业的。”

“那时候没想这些,”霍琮淡淡道,“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郦黎想想也是,当时霍琮日子肯定过得十分艰难。

他不禁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放心,你现在有我了,以后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霍琮很轻微地勾了一下唇,没有过多解释。

但其实,他指的并不是生活条件。

“对了,你之前说的让我不要开城门,”郦黎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要是这仗打赢了,那可是大大的功臣,我要是连城门都不开,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你是皇帝,有什么说不过去的?”霍琮轻声道。

“严弥多年苛政已经让京城上下畏如猛虎,即使我率军战胜通王,等我进了京,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严弥第二。等过了这阵风头,那些御史一定会疯了一样弹劾我,到时候不得清净的,还是你这个皇帝。”

郦黎的脸皱巴成了一团。

“可是我不想你走啊,”他眼巴巴地看着霍琮,“你一个人带着军队在外面打仗,我不放心。”

霍琮闭了闭眼睛,终于忍耐不住,把滚烫的手掌覆在了郦黎的手背上,五指缓缓收拢,声音低哑异常:

“你这身本事,究竟是谁教出来的,从小时候起就……”

郦黎没听清,还扭了扭身子,又往霍琮那边靠了些,作侧耳倾听状,“你刚才说什么?Pardon?”

霍琮深吸一口气,盯着郦黎主动送到自己嘴边的圆润耳垂,和浮在耳后雪白肌肤上、那一点犹如玛瑙般艳丽的红痣,眼神逐渐幽深。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骨节粗大的手背上甚至凸起了道道青筋。

“嘶——哥们你干什么呢,好好说话别突然掐人啊,疼死我了!”

郦黎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立马把手抽了回来。

而就这么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他的手背就已经被捏出了几道通红的指印。

因为郦黎久居深宫,皮肤本就白皙细嫩,衬托之下,就显得那红痕愈发明显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手劲儿大,我跟你扳了那么多年手腕都没扳过你,就知道可劲儿欺负我……”

少年的嗓音清亮透彻,瞪向身旁人的眼神明亮生动,还带着几分似嗔非嗔的怒意。

郦黎使劲儿甩了甩手,有些茫然地看着突然握拳起身的霍琮:“怎么了?不再聊会儿了?”

“不了,我还要去趟城外视察,晚上再回来。”

霍琮声音压抑,在原地缓了足足十几秒,才让自己用稳定的听不出来异样的声音回答道。

“哦……那我送送你?”

一听霍琮说晚上还回来,郦黎就不慌了,甚至还琢磨起待会让御膳房烧点什么好菜来款待他兄弟。

他作势要跟着起身,但刚站起来一半,就被霍琮一只手压在肩膀上,只轻轻一按,便只觉得巨力如泰山压顶,根本没法反抗。

郦黎一屁股跌回了座位上,嘶了一声,仰头瞪他:“你干嘛?过分了啊!”

别以为我在心里叫你一声爸爸,你就真得寸进尺把我当儿子了!

就算是养子,也是有尊严的!不能这样随便玩。弄!

霍琮居高临下地看着色厉内荏的郦黎,几秒钟后,微叹一声,双臂撑着扶手,俯身问道:“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他的手掌紧握着郦黎身侧两边的扶手,骨节凸出,纹丝不动,投下的阴影几乎让郦黎有种被逼到无处可逃的错觉。

霍琮那双漆黑点星般的眸子,就如同一把锋芒暗藏、神机内敛的宝刀,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他无措的神情。

明明他的模样并未怎么改变,还是郦黎从前再熟悉不过的样子,仔细闻闻,他的身上却悄然淬上了血与火的腥气。

霍琮他……杀过人了吗?

郦黎突然很想问霍琮这个问题。

但他又不敢问。

“还记得我说的话吗?”霍琮见他似乎是盯着自己走了神,于是又耐心问了一遍。

郦黎靠在座位上,反应了半天,才有些呆呆地反问:

“什么?你说哪句?”

“不许开城门。”

“哦,”郦黎想起来了,胡乱点头,“知道啦,无论如何都不会开的,还要对你不卑不亢,不假辞色,对吧?”

但这事儿有点难办。

他开始蹙眉思考,该怎么对霍琮不假辞色。

上辈子被投喂惯了,郦黎已经养成了一见霍琮就下意识眉开眼笑、满心雀跃的条件反射——等下这个说法怎么有点儿像巴普洛夫的狗?呸呸呸。

他在心里呸了几声,回过神来,看着霍琮仍保持着这个姿势盯着他,目光甚至有些露骨,似乎仍不放心,便主动说道:“这种小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会处理好的。接下来你不是还有事吗?去吧,正好外面那帮人应该都等急了,帮我把他们喊进来吧。”

霍琮伸出手,再次捏了捏他的指尖。

“好好爱惜自己,”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如果你出了什么事,聚集你身边的这些保皇党,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利益,将来也基本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郦黎脱口而出:“那要是我真出事了,你……”

霍琮没等他说完,就眼神一暗,用右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郦黎差点被他呛个半死,用力拉扯着霍琮肌肉绷紧的小臂,扯了好几下才扯开,但还是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你,你又干嘛?哥们你今天有点儿不太对劲啊,是不是在古代军队里呆久了,行事作风也变得粗暴起来了?”

“这也叫‘粗暴’?”

霍琮缓慢地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竟然很轻微地扯了一下嘴角。

他偏头看向地图的方向,用微不可查的声音低语道:

“更粗暴的,你还没见着呢。”

等下,什么意思?

郦黎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直到霍琮推开御书房大门,几个在门外已经快等到不耐烦的家伙,立刻朝门内探头探脑起来。

“你们可以进去了。”

霍琮朝季默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示意对方继续待在郦黎身边,随即按着剑,独自朝着城外的方向离去了。

“莫名其妙的……”

郦黎觉得很委屈。

他哥们这次见面的表现怪怪的,但具体是哪里怪,他也说不上来,就感觉有点儿陌生,可明明心里的感觉十分亲近。

……难道是他和霍琮太久没见了吗?

“陛下,不跟我们介绍一下那位吗?”

陆舫目送着霍琮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掸了掸衣服上席地而坐沾染的尘土,迈着六亲不认的四方步,悠哉悠哉地走进来问道。

但郦黎暂时没空搭理他。

他没精打采地说:“是我儿时玩伴,这次带兵来京城救我们。有他在,咱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恶,霍琮最后为什么对他那样的态度?迟来的青春叛逆期到了?

自己也没招惹他吧……

“陛下此话当真?”

闻言,陆舫顿时喜出望外。

“是,咱们有救了。”郦黎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啊啊啊想不明白啊!

明明他都说了对皇位一点儿也没有留恋之心,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他都愿意拱手相让了,霍琮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对,郦黎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

霍琮他凭什么不满意?

反了他了!朕还没退位呢!!

真把朕逼急了,朕就,朕就……就再也不给他送东西了!连根鹅毛都没有!

郦黎这一拍,把在场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季默更是紧张到下意识握住剑柄,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是……惹您生气了?”

他含混地带过了“主公”二字。

不仅仅是因为这里还有陆舫和其他人在场,季默这段时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如果主公真的和陛下产生了不可调节的矛盾,他一定会帮陛下。

然后等到胜负已分的时刻,再用自己的性命,恳请陛下放主公一条生路。

因为陛下容易心软,八成是会同意的。

刹那间,季默心念百转,却听当事人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吵架,我俩关系好着呢。”

季默:“…………”

可是陛下,你都快把桌上那张地图扯烂了。

陆舫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似的,颇为讶异地看着季默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再想想之前这位锯嘴葫芦一样,怎么都不肯回答那侍卫的真实身份,心中已大概有了判断。

但毕竟军情紧急,陆舫还是暂时把这件事压在了心底,转而拱手对郦黎说道:“您和那位在御书房里聊了半个多时辰,算算看,穆大人也差不多该——”

“老臣求见陛下!”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传来了穆玄中气并不怎么足的声音。

郦黎稍稍直起身子,终于松手放过了那份可怜的地图,哼了一声,还是顺手把玉琮收回了福囊里,重新放在了怀中。

余光瞥见陆舫下意识往屏风后走了两步,他不禁好笑,扬声道:“请进。”

安竹为穆玄打开御书房的大门,还没等站稳,穆玄就下意识要跪,却在半道上捂着膝盖,面上露出了隐忍之色。

“都受伤了还跪什么!安竹,快给穆卫尉赐座!”

“是。”

在安竹的搀扶下,穆玄苦笑着撑着扶手,艰难坐在了椅子上。

“也不怕陛下笑话,臣这不是因为受伤,”他叹道,“上年纪啦,虽然还能上战场,但身体免不了有些小毛病。我这膝盖就是,经常莫名其妙的疼痛僵硬,难以动弹……因此才会在陛下面前失礼,见笑了。”

“但这点小事不足挂齿,”说到正事,穆玄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仿佛一瞬间就从一个两鬓斑白腿脚不便的老人,变成了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将军,“臣恳请陛下立即召开临时朝议,以安众臣与百姓之心!”

“最迟明晚,卢玄那厮定会率大军赶到!”

“但二十万大军非首要之危,因为严弥平日嚣张跋扈和今日宫中变故,民间人心惶惶,士卒摇摆不定,尚未开战,便已经呈现出溃逃迹象……陛下,一旦京城大乱,这才是真正的亡国之危啊!”

陆舫忍不住问道:“那穆大人可是已经想出办法,知道如何解决人心动乱的问题了?”

穆玄早就发现他藏在屏风后,但在郦黎面前,只当做没看见。

但他没想到,陆舫这臭小子居然还敢当面出声问他问题,最后还是看在郦黎的面子上,穆玄憋气回答道:“没有。陆仆射可有奇招?”

陆舫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穆玄冷哼一声,心里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一片默然。

穆玄攥紧身下黄花梨木的扶手,绝望想道,难不成刚除了严弥,又要来一个卢玄吗?那他们为了今日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又算什么呢?

陛下明明有明君之姿,还年少有为,运道却如此坎坷……

这景朝的天下,难道就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吗?

郦黎沉默良久,忽然看了一眼书房外阳光灿烂的天色,扭头问道:“卫尉,你的关节是否在上了年纪后,时常出现僵硬、肿胀的症状?且在晨起后和阴雨天前最为明显?”

穆玄一愣:“陛下这么一说,好像确实。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臣顽疾的时候……”

郦黎扫过书房内众人的眼睛,笃定道:

“不,朕思来想去,想要在最快时间内聚拢人心,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命令道:

“来人,请李道长来,用最快速度在城中市集前设下祈雨祭坛,并召集全城百姓和诸位大臣,一同前往观看!”

“——皇天后土在上,朕倒要问问这天意,此战,究竟是胜是败!”

第026章第26章

半日过去,京城的王公大臣们,或多或少都听闻了宫中变故的消息。

只是他们终究不清楚详细内情,个个心中惴惴不安,在家中等得肝肠寸断,恨不得伸长脖子去看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小黄门来传召时,不少大臣在家连朝服都换好了。

一看宫中来人,立刻陪着笑塞了点好处,连声询问陛下的情况如何,谋逆者有没有绳之以法云云。

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次肯定是严弥先动的手。

说不定等他们再进宫的时候,这天下就已经改朝换代了!

但当他们听到小黄门传话,说陛下命众臣百姓一同前往集市,观看祈雨祭天仪式时,大臣们差点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等下,那相国大人呢?”有一名严弥心腹迫不及待地问道,“相国大人在何处?”

那小黄门笑了笑:“严弥大逆不道,犯上作乱,已被卫尉大人率领禁军关押。只是严弥那厮好像是犯了马上风,陛下仁慈,还找来了太医为其医治,说是等人清醒过来了,再与诸位朝臣审议定罪。”

那人脸色瞬间惨白。

等小黄门走后,他脚一软跌倒在地,拍着大腿痛哭失声:“完了!一切都完了!!”

严弥失势,那他们这些曾当着陛下的面,对其讨好卖乖公然行贿的大臣,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一片愁云惨淡中,大臣们还是奉皇命来到了集市前。

空地上已经用木材和石料搭建起了一个简易的祭坛,没办法,时间有限,宫中的匠人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李臻穿着一身黄色法衣,肃容长立于祭坛之上,不知是不是日日与严弥论道略有所悟,还是眼看自己国师之位唾手可得,他不仅面有红光,烨然若神人,身上还真多出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周遭百姓的喧哗议论、大臣们的质疑声都已入不了他的耳,如今的李臻,满心只想着先前陛下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朕允诺你一世富贵和国师之位,”郦黎郑重说道,“但你必须得先帮朕把这件事办成、办好!朕不希望在开战前,城中先乱起来了,若真有城破那一天,朕也只能委屈李道长,以身祭天求得神兵天降了,你懂我意思吗?”

懂,他怎么不懂。

陛下这意思很直白了,就是让他把这场戏演好,演不好就咔嚓呗。

李臻心想,从前他只需要一对一的忽悠王公大臣,但现在陛下让他忽悠的,是全天下的百姓。

这可真是……

他热泪盈眶地想,这才是真正国师该干的事啊!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四面八方传来的嘈杂声音,忽然在一瞬间全部消失。

李臻心中一动,慢慢睁开了双眼。

“陛下驾到——”

禁军卫士分两队一字排开,挥舞着刀盾箭戟,将祭坛的东面清出一片场地,百人仪仗静静侍立,手持孔雀扇、方扇、黄麾……一路簇拥着车辇而来。

大臣和百姓们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车帘掀开,郦黎一身玄黑金丝缠龙皇袍,广袖及地,头顶华盖,贵不可言。

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他微微眯起双眼,抬头望去,那双明亮秀丽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李臻,像是一对温润纯净的黑曜石,不沾染世间半分尘埃。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论大臣们心中有多少小九九,在面对最终的胜利者时,表面都是心悦诚服垂首跪拜,口称万岁。

“免礼,都平身吧。”郦黎说道。

他尽量做到目不斜视,清清嗓子,高声道:“朕今日召集诸位,只为宣布两件事。”

“第一,乱臣贼子严弥,朕现已缉拿入狱!”

哗然声骤起。

当场就有不少大臣惨白了脸。

“严弥、罗登二人贪腐成性,府上私藏七万万两白银有余,金银碗碟、古董字画近万件,房契当铺以前四百余张,相当于我大景整整的十年财税收入!加之残民害贤,党恶佑奸,如此国贼禄鬼,天理不容,死有余辜!”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你要跟他们说什么仁义礼智的大道理,他们可能还会无动于衷;

但一听皇帝亲口说,这俩贪官究竟贪了多少钱,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那就跟水落进沸腾油锅里一样,彻底炸锅了!

“国贼!合该千刀万剐!”

“罗白条死得好啊!老天开眼,终于轮到那姓严的了!”

“陛下圣明!青天来了——”

百姓们热泪盈眶,纷纷叩首欢呼,就连这附近最穷苦的人家,儿女们的脸上也面带喜色。

然而最靠近郦黎的那一片区域内,一群身居高位的王公大臣却是出奇地安静。

郦黎也不管他们,继续大声道:“第二件事,就是通王卢弦谋权篡位,现已率军从凉州出发,来攻打京城了!”

刹那间,欢呼声消失得一干二净。

百姓们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在短暂的寂静后,四下私语声如蝇虫般嗡然作响,恐慌情绪快速在人群中蔓延,一股愁云惨淡的氛围笼罩了集市上空。

郦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严弥上位数载,国家动乱,民不聊生,朕虽年幼未曾亲政,但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也应承担一份罪过。因此朕决定,在开战前祈问上苍神明,究竟是否还眷顾我景朝社稷,万民福祉。”

他环顾四周一张张惶然无措的面孔,忽然拔高声音:

“若是有人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朕当然可以做亡国之君!”

“但通王卢弦并非良主,凉州百姓已被沉重赋税压得苦不堪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京城百姓,天下苍生,不该再遭劫难了!!”

“陛下!”

大臣们大惊失色,纷纷高呼陛下不可。

这种不祥妄言,怎么能由皇帝说出口?

还当着这么多平民百姓的面,简直是……天家威严何在啊!

然而都到了这个时候了,郦黎才顾不上什么狗屁威严。

能让不识字的老百姓都听懂的话,不比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檄文强上百倍?

虽然他哥们看样子准备周全,也不需要他帮什么忙,但是郦黎可不希望霍琮在城外打仗,城里的内鬼偷偷反水,搞一出引狼入室。

那他绝对会气得吐血三升的。

郦黎逼着自己不去管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一挥衣袖,朗声道:“若是苍天有眼,保佑此战大捷,保佑我大景国祚绵长,便请于一日内降下雨露甘霖吧!”

“悠悠苍天,以此为证!”

话音落下,四周乐声大作!

锦衣卫们又重操起了老本行,霎时间,笛、箫、管、筚篥长鸣,磬、缶、金钲伴随着隆隆鼓声,如雷霆炸响,吹拉弹唱,气势十足。

这首曲子,就是大名鼎鼎的《秦王破阵乐》。

既是军歌,又是宫廷乐舞,后还被用于祭祀。

郦黎玩乐队的时候就很喜欢收集这些古曲,这次正好派上用场了。

“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禁军士兵们随着乐曲放声歌唱,因为郦黎只教了他们这一句,但正是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地重复,形成了洗脑般深入人心的效果。

——只要打赢了这场仗,就可以过上太平日子了!

逐渐的,就连普通百姓也加入了大合唱。

沈海还专门拿着鼓槌,赤。裸。着精悍上身,一边跟随着众人高声死后,一边卖力地在人群中擂起了战鼓。

祭坛上青烟袅袅,李臻手执一柄麈尾拂尘,掸拂指挥,双目紧闭,伴随着富有节奏的古典,口中不断地念念有词,俨然一副跳大神投入到忘我的模样。

说来也是玄乎,就在他祈雨的过程中,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天边竟然真飘来了几朵灰云。

风势渐渐大了。

越来越浓厚的乌云汇聚在一起,遮天蔽日,周围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来。

看这架势,不多时就会下雨!

原本铁青着脸想要冒死上谏,说临战不点兵却点雨,此事实在太过荒谬的御史何兑,也和众人一起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天。

眼看着乌云蔽日,狂风大作,这位老臣的目光发怔,眼眶却微微泛红,一对稀疏霜白的眉毛下,浑浊双目中似是有泪光闪动。

最终,何兑抿紧嘴唇,以袖拭泪,默默退回了人群中。

从头至尾,郦黎都保持着云淡风轻的姿态,不动如山地站在华盖下。

平地卷起的风吹过他宽大的袍袖,

……说真的,他有点儿想打喷嚏了。

万幸老天给力,这波装得非常到位,看着身边人震惊的表情,郦黎知道,自己这招使对了。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道德……

但穆玄这风湿病,发作得可真是太及时了!

祈雨仪式过后,接下来就是调兵遣将了。

郦黎并不熟悉朝廷官僚体系的运作,更别提那些繁杂的战前准备,要说临时抱佛脚,这么短的时间,恐怕佛祖他老人家就算涵养再好,也会忍不住朝他翻白眼。

所以他很自然地把总指挥交给了穆玄,内勤则由陆舫来负责。

“朕不太懂要提拔你当什么官儿,”郦黎对陆舫说,“不过事急从权,你就先当个……呃,内勤保障总管吧!我拨一队锦衣卫给你,要是有谁不服从命令,你就跟他们说,他们知道该怎么处理的。”

说完,郦黎和善地笑了笑。

陆舫站在他身后半步位置,双手抄袖,朝陛下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然后谦逊地冲着满朝文武一拱手:

“诸位,舫自知资历尚浅,恐不能服众,承蒙陛下厚爱,若哪位对舫担任此职有意见,还请务必现在告知,舫一定虚心听取。”

锦衣卫在两人身后一字排开,齐刷刷拔刀,煞气冲天。

大臣们:“…………”

他妈的,他们敢有意见吗!?

大臣们无话可说,投诚的比郦黎想象中还要迅速,有些曾经的铁杆严党,就差没当众抱着郦黎的大腿痛哭流涕表忠心了;

京中大户在锦衣卫的友好关切下,则纷纷表示愿意慷慨解囊,支持陛下保卫皇城;就连普通百姓也自发地来到大街上,帮兵士们搬运重物。

城中上午还是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相,不过半日时间,已全然恢复了井井有条的态势。

郦黎对此十分满意。

“那就全权交给你了,元善。”他说,“今晚辛苦,撑过这几日,等通王退兵后,朕一定重重嘉奖你。”

陆舫立刻躬身行礼,姿势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标准。

他正色道:“陛下放心,臣必定不辱使命!当然了,臣并不是为了什么嘉奖,请陛下千万不要误会。”

“是是是,朕可从没误会过你。”

郦黎笑着把他打发走了。

回宫路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心情大好。

等一想到今晚霍琮还能跟他在一个桌上吃饭,他的心情就更好了,不住地催促车夫快些回宫。

然而等穆玄神情凝重地拿着兵符,在安竹的搀扶下从宫中离开后,郦黎依旧没等来霍琮的身影。

“陛下,要不您先用膳吧?”

安竹回来时,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笑道:“老天爷眷顾陛下和咱们大景,看样子,这雨恐怕还要下小半个时辰呢。霍大人可能是路上耽搁了,奴婢把这菜先替他热着,等霍大人回来再用,您觉着如何?”

郦黎犹豫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安竹说得有道理。

“那就这样吧。”

独自吃完饭,郦黎百无聊赖地在书房里翻书。

可惜他心不静,看了许久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干脆派人去御花园的池子里,捞了一条怀孕的锦鲤上来。

“陛下可是觉得这书房太闷了,需要活物点缀?”安竹还以为他是想养鱼,“那奴婢为陛下找个好看的瓷碗来……”

“不需要,把朕之前叫匠人打造的那套手术器具拿来就行。”

郦黎反复洗了几遍手,换上了方便活动的亵衣亵裤,双手平举,让身旁的宫女为他挽起袖子,又在书房内点燃了几十根蜡烛,把室内照得犹如白昼般灯火通明。

“替朕举着镜子照着。”他说。

安竹虽不解陛下这是要做什么,但还是捧着镜子,恭恭敬敬地举了起来。

“……朕让你照鱼,不是照朕!”

郦黎被晃得眼疼,挡着眼睛,无奈道:“打光懂吗?”

安竹这才恍然大悟,忙移开镜面,对准了那条被麻沸散麻倒在桌面上的锦鲤。

那条倒霉的锦鲤张着嘴巴,有气无力地摆动了一下鱼鳍。

霍琮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郦黎站在灼灼烛光中,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给鱼做剖腹产。

郦黎肩颈的曲线优美利落,一身雪白亵衣下,隐隐透出颀长纤瘦的身形,和紧实修长的双腿。

他的睫羽在明亮光线下投出细密的影子,呼吸放轻,手中稳稳地捏着一把银质小刀,正快速地割开锦鲤的鱼腹。

中途可能是碰到了什么难题,他蹙了一下好看的眉头,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唇,连俊秀挺翘的鼻尖都微微冒出了汗珠。

霍琮停下脚步,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郦黎在做手术的时候是绝对专心的,即使听到霍琮的脚步声,心跳微微快上了那么一拍,也丝毫没对他接下来的操作造成任何影响。

等缝合完毕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郦黎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条鱼送入水中,转身回首,笑容灿烂地冲霍琮招手:“快过来看,活了!”

霍琮出神地看着他。

十七岁的少年,薄薄的眼睑下方,睁着一双明澈纯净的眼眸,亮得就像是那天晚上,深蓝夜空中衔着的银色星星。

在那场彻夜难眠的交谈之后,次日清晨,郦黎红着眼睛对他说:“我要学医。”

“如果没有医生能治好你,那就我来。”

霍琮并不希望郦黎这样轻易做出决定。

他家境优渥,父母恩爱,又这么喜欢音乐,本该是收获千万人掌声欢呼的明日之星,而不是为了一个在出生前就被医生判定基因缺陷的倒霉蛋,改变自己的人生方向,做一份自己并不感兴趣的事业。

但郦黎从小就是个倔脾气。

一旦做出决定,他就不会后悔。

只可惜,培养一位顶尖医生,需要的时间成本太漫长了。

他的病情在二十五岁后急速恶化,甚至比他的母亲还要早了几年。

作为三甲医院的规培生,郦黎只能一路小跑跟着他的手术推车,握着他的手,强颜欢笑叽叽咕咕说了很多话,最后止步于手术室紧闭的大门前。

霍琮仍记得当时郦黎脸上失魂落魄的表情。

可能是觉得自己看不到他了,郦黎收敛起笑容,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即将合上的手术室大门,模样像极了下雨天被遗弃在路边的湿漉漉小狗。

再睁眼时,他已经穿越到了这个时代。

大概是手术失败了吧,霍琮想。

他对自己上辈子的死亡倒是没什么感觉,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不能陪郦黎走完下半生了。

但幸好,他们又在这个时代重逢了。

今天下午的事情,他也已经听说了。

现在京城到处都在传,说陛下乃天眷之人,受神仙庇佑,甚至还有人说,等通王大军一到,就会有神兵降世保佑国都。

这等荒诞流言,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传播到全城妇孺老少皆知的程度,其中肯定有人在浑水摸鱼。

但霍琮不仅无意阻止,还跟着推波助澜了一把。

郦黎不适合当上位者,他的心太仁慈,霍琮有心想帮他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让他成为天下万民心中无可取代的盛世明君,却也担心,他会因此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一出祈雨祭祀,倒是给了他一个绝佳的灵感。

“怎么不过来?”

听到耳畔郦黎疑惑的问询,霍琮终于回过神,抬脚走了过来。

他并肩和郦黎站在一起,而郦黎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患者”——虽然并不是自愿就医,但那条不过手指长度的小锦鲤,已经开始在瓷碗中缓慢游动起来。

清澈透明的山泉水中,鱼儿若空游无所依,连带着水面下的影子,也在烛光中变幻移形。

“我之前在御花园发呆的时候,特意观察过了,”郦黎用指尖轻轻逗弄着鱼儿,主动向霍琮介绍,“这种锦鲤的品种,很容易在怀孕时难产,它们一次会产下成百上千的鱼卵,但大多数都会被雌鱼当做食物吞掉。”

“所以我就给它做了次剖腹产,正好练习一下技术……”

霍琮的注意力完全没放在鱼上。

他偏头,静静地看着郦黎滔滔不绝的样子。

可能是霍琮的眼神过分专注,郦黎说着了一会儿,也讷讷地说不下去了。

“你下午干什么去了?”

他绞尽脑汁地找了个话题。

“设置陷阱,和穆玄商议战术。”

听到霍琮沙哑的声音,郦黎皱了皱眉:“你不会一下午连口水都没喝吧?安——”

他刚转头想喊人,就发现安竹那个见风使舵的家伙,在霍琮进门后就溜到外面把风去了。

虽然严弥已经失势,他和霍琮的关系也确实不用再这么遮遮掩掩,但郦黎心里还是想着,等霍琮发家后,他就携城投降,退位让贤。

因此在霍琮走后,他便下了命令,让今日所有见过霍琮的人都不许说出去。

回忆的片刻功夫,霍琮已经走到书桌旁,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今晚你就睡在宫里吧,”郦黎看着他,带着一丝期盼说道,“反正龙床够大。”

“咳咳……”

霍琮突然咳嗽起来。

郦黎笑得狡黠,眼睛亮亮的:“怎么样,哥们你还没睡过龙床吧?其实睡起来还不如席梦思软和,但你懂的,当皇帝嘛,要的就是这种翻云覆雨的感觉。”

说到一半,郦黎有些奇怪地注意到,霍琮突然莫名绷紧了下颌线。

“翻云覆雨?听起来你挺有感悟的。”霍琮放下茶杯,语气淡淡道,“你终于忍不住对那几个未成年下手了?”

“不是哥们,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一听他说这话,郦黎顿时怒了,“我是哪样的人吗!那几个小姑娘都能当我表妹的学生了,我跟她们是纯洁的师生关系,清清白白得很!”

“是吗,”霍琮应了一声,顿了几秒,似是不经意地问道,“那要是成年了呢?”

“成年了?”郦黎呆呆地重复了一遍,还真纠结起来,“这个,看情况吧,要是真符合心意,其实也不是不行……”

听到他这么说,霍琮的眼眸中闪过一道暗色。

他抬头,问了郦黎一个问题:“你可知道,为什么先帝去世后,朝中会乱成这样?”

郦黎老实摇头。

“除了先帝无子外,最大的原因,就是景朝外戚势力强大。先帝的几位妃嫔母族,都想在争夺皇权中分一杯羹,以致于最后,竟然让严弥这种在京中根基不稳的权臣钻了空子。”

霍琮走到他面前,眉眼冷涩,高大的身躯将一室通明灯火都挡在了身后。

淡淡的腥铁气息从他身上传来,不知究竟是盔甲还是鲜血的气味,若仔细辨别的话,还混杂着一丝淡淡的皮革和雄性荷尔蒙的味道。

这凌冽的气味让人情不自禁地寒毛直竖,如摧枯拉朽一般,瞬间占据了郦黎的鼻腔,和霍琮本人沉静的性格完全不一样,霸道得让人下意识就想逃离。

“你,你有话好好说,靠这么近做什么?”

郦黎有些不自在地偏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