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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别说三千了,恐怕三个都不行。

如此一来,主公岂不就成了世人最不齿的佞幸之臣了?

陛下的名声也会因此而一落千丈,遭到史书后世口诛笔伐。

季默心中沉闷。

对外的表现就是他愈发寡言少语,神情冷冽,就连胆子最大的沈江,都不怎么敢跟他开玩笑了。

可面对眼神关切的陛下,他却说不出半句重话来。

“陛下,”季默踌躇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开口,“恕臣逾矩,但臣只想问您一句话。”

“——您与主公,可有私情?”

第036章第36章

“没有。”

郦黎飞快说完,像是怕季默没听清似的,还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绝对——没有。”

季默见他神色坚决,眼神也丝毫没有变化,暗暗松了口气,心中的疑虑打消了不少。

但他还有些不放心,“所以陛下对主公,只有兄弟之情?”

“对啊,”郦黎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怎么,朕觉得这葡萄好吃,想送给你家主公也尝尝,在英侠你看来,这难道不是兄弟情深的表现吗?”

季默很想说,自己又不是因为这件事纠结。

但既然陛下都说了,自己与主公并无私情,那他也自然把那件事藏在了心底。

“是臣的错,”他坦然道,“但陛下若要出宫,需答应臣三件事,这也是主公临行前特意嘱咐过的。”

郦黎:“你说吧。”

他就知道,霍爸爸果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其一,若陛下想要白龙鱼服微服私访,除臣随身护卫外,必须要有一队锦衣卫暗中跟随保护陛下。”

郦黎很痛快地答应了:“没问题,只要别扰民就行。”

“其二,尽量不去人群嘈杂混乱之处。”

“这个,看情况吧,”郦黎犹豫道,但也答应下来,“朕只是出宫随便逛逛,也不是真的想钻进人堆里凑热闹,朕从前就不喜欢人挤人的场面。”

所以节假日很少出门,都是拉着霍琮在家里打游戏。

季默点了点头:“那便好。”

郦黎摆摆手,“最后一条是什么?朕也答应你啦。”

“陛下先别急着答应,”季默说,“最后一条,是万不得已之下,若陛下在宫外遇到危险,请您务必以自身性命为最优先。陛下可能做到?”

“……做到什么?”

“不为其他锦衣卫,以及臣的牺牲停下脚步。”

郦黎沉默许久,说:“朕做不到熟视无睹,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朕知道轻重。”

大景经不起再一次动乱了,他的性命,不仅关乎着朝堂稳定,也关乎着全天下百姓的安危。

而且,郦黎也不希望霍琮为自己伤心。

说起来,他们过去还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呢。

郦黎已经忘记话题是怎么开始的了,只记得自己开玩笑地跟霍琮说,咱俩关系这么好,跟拜把子兄弟也没啥两样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但霍琮当时挺奇怪的,反而一个劲地问他,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呢?

“一定要选一个的话,那还是我晚点挂掉吧,”他没怎么在意,随口笑着回答,“我可不想让你为我伤心。”

“再说了,我还得长命百岁等《XXXX》出游戏版号呢,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玩上……”

听着他的抱怨,霍琮笑了笑,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

“好,”他说,“那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既然陛下都答应了,那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季默的声音把他拽回了现实,“陛下可是现在就要出宫?如果快一些的话,还能赶上用午膳,臣知道城中有一家客舍饭菜做的不错,环境也清幽。”

郦黎一下子兴奋起来:“那敢情好,就去这家了!”

季默颔首道:“陛下先更衣,臣在门外等候。”

他抱着剑靠在廊柱下,望着晴空中的云卷云舒。

路过的沈江视线无意间扫过,脚步一顿,往后退了两步。

他站在季默身旁,眯着眼睛,仰头跟着对方一起望天。

但看了半天,都没发现天上有什么东西。

沈江不得不开口问了:“季大人在看什么?”

“云。”

沈江:?

沈江:“江不太明白,这云有何可看的?”

“没什么可看的,”季默淡淡道,“就像你现在在我面前没话找话一样,有话直说。”

沈江也不尴尬,微微一笑:“季大人果然敏锐,江确实有一事要向大人禀报,若雪先生传来消息,说希望江帮他找到一人。”

“找人?”季默微微皱眉,“谁?”

“一个匈奴人。”

季默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匈奴人?他为何要找此人?”

沈江细细打量着他的神情,释然道:“季大人也不清楚,看来的确如若雪先生所说,他只是受人之托,算是私事相求了。”

他解释道:“上次城门事过,江一直想还这个人情,但又怕此事关系到陛下,所以才想着来找指挥使问问。”

季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此事我会向陛下禀报的,若是陛下不允,锦衣卫不会帮你找人。”

“自然。”

沈江并不奇怪季默会这么说。

即使他不清楚指挥使的过去,也大概能察觉到,他与若雪先生私交应该不错。

在他看来,这件事唯一奇怪的点就在于,区区一件找人的小事,若雪先生为何不直接拜托指挥使,而是找上了自己?

虽然这么说有些厚颜,但随着锦衣卫势力一步步壮大,沈江如今的地位也与日俱增,这份人情的价值,沈江认为若雪先生不会不明白。

除非是,拜托若雪先生的那个人地位不凡,并且与他交情不浅。

沈江脑海里闪过霍琮的名字,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霍大人想找人,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吗?

直接跟陛下说一声,锦衣卫和禁军全部出动,别说找人了,京城里就算丢只鸡,连着鸡毛都能给找回来。

正当两人陷入无言寂静时,身后突然传来郦黎打趣的声音:“你们两个怎么都在这儿呆站着,罚站呢?”

“陛下。”

季默和沈江立刻起身向他行礼。

等再抬头看到陛下的打扮,两人同时愣住了。

郦黎换了一身浅青色袍子,祥云锦缎毛领短外套,白鱼龙腰带勾勒出清瘦腰身,腰间以玉琮璎珞点缀,笑容清和,模样出挑又动人。

像是早春河堤旁抽条的新柳,带着股明媚又洒落的精神气。

就连出身三教九流、阅人无数的沈江也不禁在心中暗想,陛下果然生得一副好样貌。

平日穿龙袍只觉得庄重肃穆,如今换上寻常大户人家富贵公子的衣裳,打眼一看,真真是清逸俊秀极了。

“怎么,都看呆了?”

季默和沈江连忙慌张低头,口称不敢。

郦黎看着他俩的眼神,只觉得好笑,“有啥不敢的?朕长这张脸就是为了给人看的。抬起头来吧!你们俩要是今天没啥事,就陪朕一起出宫走走,朕想看看皇宫外的百姓是怎么生活的。”

“……是。”

朋来客舍。

所谓客舍,就是兼顾旅馆和酒楼两种营生的店铺,也是京城南来北往消息最灵通之处。

郦黎走进门时,正好听到一桌人在讨论关于霍琮的事情。

他耳朵动了动,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喊来小二随意点了几道店里的招牌菜,便接着竖起耳朵听他们聊天。

一人问道:“赵兄刚从京城外面回来,知不知道,陛下在城头亲封霍琮为大都督的事情?”

“这消息早就传遍天下了,”他对面那赵姓商人哼笑道,“我前不久正巧行商路过彭城郡,不是我夸张,谁要是敢在那边说一声霍大人的不是,满大街的人都会冲上来,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真的假的?我还听说那霍琮天生神力,使得一手好弓箭,能百步穿杨,于乱军之中一箭把卢弦射。下马来,吓得叛军弃甲而逃……”

赵姓商人道:“传闻大多言过其实,但霍大人,的确是我赵某生平仅见的好官。”

“在他的地界上,上至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下至贩夫走卒,都能安心做生意,不必担心被官吏勒索,所以大家都爱往他那里去。”

他摇头感慨道:“如今这世道,还能有这样的父母官,属实难得啊。”

郦黎听得心花怒放。

等下回去之后,一定要把这些写在信里告诉霍琮,他想。

不愧是他哥们!

“客官,您的茶水。”

小二见郦黎这桌人打扮不凡,以为是城外来的富商,非常殷勤地要为他们上茶,却被一只戴着檀木珠串的修长手背挡住了。

沈江:“不必了,我们自己倒。”

“这……”小二下意识扭头看向郦黎。

这位客官虽然年岁不大,但一看这三人就是以他为主的。

见郦黎没说话,他也识趣地没有再提,只替他们用腰间的抹布擦了擦桌子,陪笑道:“那几位客官若是有什么需要,就叫小的过来,小的这就让厨子给四位上菜。”

郦黎托着下巴,看着沈江倒了三杯茶水,先自己喝了一口,确定没问题后,又把另外两杯推给季默和安竹。

等三人都确定过一遍后,沈江才恭恭敬敬地倒好最后一杯茶水,起身双手奉给他。

“陛……郦公子,请。”

好夸张啊。

郦黎接过茶杯,在心里感叹一声。

沈江的动作也吸引了旁边那桌商人的注意。

那赵姓商人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一番郦黎,重重哼一声,随即面露不屑地收回了视线。

也不知道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少爷。

这皮肤白的,跟个姑娘似的。

这人的眼神过于赤。裸,除了郦黎外,他身边其余三人的面色同时阴沉下来。

奈何陛下没发话,还一脸状况之外的表情,三人只得暂且按捺住冲动,但都狠狠在心中记了那赵姓商人一笔。

“不管他,”那人的同伴也瞥了郦黎一眼,引得季默周身杀气涌动,他哆嗦了一下收回了视线,“赵兄,来,咱们喝酒!”

他乐观道:“严弥罗登都已伏诛,当今陛下又是上天眷顾之人,等陛下亲政后,大景定能风调雨顺,届时你我的日子,也会好过不少。”

“哼,可算了吧。”

“不管怎么说,总比现在强吧?今年又是战乱又是疫情,京城的房价都涨到天上去了,柴米油盐的价格更是飞涨,这要是年景再差下去,普通人哪里有活路啊。”

赵姓商人叹道:“是啊,可京城之外,老百姓早就没活路了。南方水灾,北边白灾,还有各地的旱情疫情,这也算是被老天爷眷顾的下场吗?”

安竹忍无可忍了,想要起身:“公子,让奴婢教训教训这几个狂妄小人吧,竟然敢妄议圣人……”

郦黎一把按住他:“嘘,安静点儿,我还没听完呢。”

安竹只好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那赵姓商人还在滔滔不绝:“这几年路上到处是死人,流民更是遍地都是,可这帮住在京城里的世家公子,还在天天搞什么曲水流觞,风雅集会……你可知道,通王为什么要反?”

那人惊讶道:“为何?不是因为野心甚大,也想当一回监国吗?”

“这只是原因之一,”赵姓商人嗤笑道,目露愤恨之色,“先帝刚走时,通王对朝廷还算忠心,结果傅家三番两次派人去索要钱财,不给就不让凉州商人来京通商,还威胁说要撤藩。”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可是藩王啊!”

“傅家祖上出了三任丞相,藩王又如何?”

赵姓商人抿了一口酒,哼笑一声,搓了搓手指:“傅家还算好的,你初来乍到京城,不知道深浅,要想在这皇城根下做生意,给朝廷交足赋税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这位兄台。”

郦黎放下筷子,起身走到他面前,打断了赵姓商人说到一半的话。

他身后三人还以为陛下终于忍不下去了,立刻齐刷刷站起来。

正准备动手,却见郦黎笑容灿烂,拱手对那狂徒说道:“在下郦天明,初来京城行商,方才听兄台所言,感慨良多。不知兄台可有相关门路引荐?若是事成,小弟定投桃报李,感激不尽。”

听到“小弟”二字,安竹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季默和沈江的承受能力比他稍强一些,但前者按着剑面若寒霜,后者的身形也微不可查地晃了晃。

赵姓商人莫名打了个寒颤,他拧眉盯着郦黎,怎么看怎么觉得对方不像是个会做生意的。

“你是卖什么的?”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郦黎面不改色:“青霉素。”

“青……这是何物?”

“一种神药,”郦黎还悄悄凑近了些,附耳对他说,“不瞒赵兄,在下有点门路,这神药其实出自相国府,是严弥亲用的,能治疗伤口脓化和肺痨等百来种疾病,而且有奇效!”

——作为试药对象,怎么就不算亲用了呢?

那赵姓商人嗖地站起身,失声道:“此话当真!?”

“这如何能作假?”郦黎直起身笑道,“方子现在在我手里,若是赵大哥有兴趣,改天……不,咱们今天就可以找家医馆,一试便知。”

他说着,朝安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对方回宫中取药去。

但平日十分机灵的安竹,却一心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怎么就从赵兄变成赵大哥了!哪里来的大哥!

赵姓商人听不到安竹崩溃的心声,因为此时他心中也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郦黎说完那番话后,短短几秒钟,他面色变幻交加,最后定格在肃穆端重伤,推开椅子站起身,冲郦黎重重一抱拳:

“在下赵应,河内林州人,来京行商十余年,也算走南闯北,不料今日却以貌取人,还冒犯了小友,失敬!赵某自罚一杯。”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当着郦黎的面一饮而尽,喝完还痛快地抹了下嘴巴,把杯底亮了出来。

郦黎就喜欢这种直来直去的爽快人。

“赵大哥这是哪里的话,”他高兴道,“既然这样,小弟也陪一杯——”

“不行!”“公子不可!”

季默和沈江异口同声地阻止了他拿酒杯的动作,把郦黎和赵应都吓了一跳。

“公子,您不胜酒力,”沈江劝说道,“家里都说了,让您在外不要与陌生人随便共饮。”

“正是,”季默冷声道,眼神不善地瞥了赵应一眼,“实在不行,我也可以替您和这位赵……大哥喝一杯。”

赵应:“……那就不用了。”

他瞧季默这三人也不太顺眼,觉得这几个随从有些过于大惊小怪了,不过看郦黎这副涉世未深的模样,倒也觉得正常。

“小友似乎家里管束颇严啊。”

郦黎煞是认同地点点头:“对,我家里是兄长当家,从小习惯了对我照应看管,到大了也依旧如此。”

“不知小友是哪里人?”出于好奇,赵应多问了一句。

郦黎本想说是京城人,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徐州沛县人,”他笑着说,“赵大哥先前说的那位父母官,霍琮霍州牧,正是在下的远房表兄。”

第037章第37章

郦黎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儿心虚。

但转念一想,就算有人真打假到霍琮面前,他好哥们肯定也会帮他遮掩的。

……就算霍琮不想当他哥们,都说天高皇帝远,身为皇帝的郦黎决定暂且摆烂。

所以他的表情一下子就坦荡了。

看着赵应呆愣的模样,还很有闲情逸致地问道:“赵大哥,你在彭城那边的时候,见过我表哥吗?我与他许久不见,颇为想念,他还好吗?”

“还、还好。”赵应结巴了一下。

其实他压根儿没有见过霍琮,哪里知道对方好不好。

但郦黎这番话显然很有效果,赵应看他的眼神再不复之前的轻视怀疑,还慌忙让座道,“竟然是霍大人的弟弟!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快快,请上座!”

他欲招手喊来小二,给他们升个包厢,再多点几道菜招待。

不过郦黎刚才已经尝过了这里的招牌菜,味道比宫中的滋味重些,但离御厨的手艺还有一段距离。

更别提他的口味已经被现代美食养刁了,因此连忙打断道:“不必了,我已经吃饱了,赵大哥,咱们坐下聊。”

“小人怎敢当得起公子一声大哥?郦公子叫我一声赵掌柜便行,斜对面那家商铺,就是我开的。”

赵应苦笑着冲他拱手。

郦黎从善如流:“好。”

郦黎身后三人丢给他一个“算你识趣”的眼神。

这回赵应可不觉得这帮人在拿乔了——一州之牧关爱有加的弟弟,即使是远房表弟,那也不是他们这种普通商贩能望其项背的。

同座的另外几人也纷纷想上来与郦黎攀谈,但都被赵应挡了下来。

都到了这个时候,郦黎也不急着开口了。

他就坐在赵应原本的位置上,喝着沈江递来的茶水,心里琢磨着怎么利用这次机会,钓出背后的一条大鱼。

等三大家族反应过来,自己这波改革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一定会立刻结成联盟。

他们会通过姻亲和利益关系牢牢绑在一起,共同维护世家利益。

要想瓦解这个联盟,就只有从内部下手,逐个分化。

郦黎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计划的雏形。

但他还有点儿拿不准,觉得等回去后还是得写信跟霍琮商量商量,让对方帮他参谋参谋。

这个心血来潮的计划,如果能推动青霉素量产,郦黎想,那霍琮的军队就真的可以无敌于这个时代了。

——过人的纪律性、顶尖的指挥官、卓绝的作战能力,再加上超高的伤兵救治成功率。

郦黎都不敢想象,这个时代的后人,会怎么评价霍琮的这支军队。

说不定,还会封他个“军神”的名号。

“郦公子,实不相瞒,赵某这次来京,本就打算为商号进些药材,”赵应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其他人,回来对郦黎恳切道,“赵某家资虽比不上那些家财万贯的富商,但也算小有余财,在京城商会之中尚有几分薄面。”

郦黎放下茶杯,“那岂不是正好?我手中这青霉素存数不多,因为制作起来颇为麻烦。物以稀为贵,赵掌柜的若是能为我引荐京中贵人,在下定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赵应在听到前半句时,有些失望。

但他转念一想,若是这神药真有治百病的功效,那珍贵也是正常的。

“包在我身上,”他拍着胸脯保证道,但随即又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是郦公子这神药,真有如此奇效吗?”

郦黎欣然起身:“眼见为实,咱们一起去医馆看看吧。”

赵应正有此意。

他立刻一口答应下来:“好!郦公子果然爽快!”

但季默却深深皱起了眉头。

“陛……郦公子,您答应过我的,”他压低声音提醒,“不去人群扎堆聚集的地方,医馆那处鱼龙混杂,万一您被过了病气怎么办?”

郦黎点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早有准备。”

他从怀中掏出一片白色棉布,两侧还缝着细细的布条。

“这是我制作的简易版口罩,”郦黎还让安竹多带了几个有备无患,此时让季默他们也都戴上了,“有点儿厚,不过在没有熔喷布……我是说条件有限的情况下,总比什么都不戴强。”

赵应也被他塞了一个,虽然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还是跟着戴上了。

安竹回宫去取药了,剩下几人就这样招摇过市,来到了城中最大的医馆——仁心堂。

刚迈过门槛,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混杂着浓郁中草药味的阴凉气,郦黎就微微蹙了蹙眉头。

他不是学中医的,只大概知道,药材存放的湿度、温度都是有讲究的。

但是这种环境,可不太适合病人养伤。

“幸好霍大人及时赶来救驾,之前打的那场仗,城中士兵几乎没有出现伤亡,”赵应感叹道,“不然现在仁心堂大概连咱们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郦黎眉心一跳:很好,病区分区防控也不明确。

放在从前,连院长都要被公开批评做检讨的。

虽然他反复告诫自己,这是古代,不是三甲医院,要求别太高。

但是从进门到现在,郦黎一打眼扫过去,起码发现了十几个让他如鲠在喉的毛病。

怪不得古代死亡率这么高呢。

就这么个环境,能不出医疗事故才怪!

赵应还在夸道:“仁心堂远近闻名,郎中医术精湛,连这里掌柜的也会看病,算是咱们全大景最厉害的神医了。听说,还是师从宫里的御医呢。”

郦黎表面微笑颔首,心里则在想,你说的是那几个因为医术太糟糕,所以被他丢去研究食疗菜谱的老头子吗?

当初刚穿越过来那会儿,他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难受得要死,结果一看太医开的方子,立马吓出了一身冷汗,脑袋也清醒了。

只能说,幸好他懂一点中医。

否则一般人穿来,估计没两天就得被这帮人治死。

在这个中医还没形成体系的时代,御医治疗一些风寒气虚之类的小毛病,基本不会出什么差错;但如果病人一不小心生了点严重些的疑难杂症,那就只能碰运气了。

碰上张仲景华佗那种,是祖上烧了高香;碰上个庸医,死之前还得受一番折腾,还不如不治呢。

“掌柜的,你们这里可有伤得比较重的病人?”

郦黎实在听不下去赵应的吹嘘,扭头问这里的掌柜。

掌柜的年近花甲之年,两鬓斑白,闻言从柜台后抬起头,眯眼打量着面前戴着口罩的一行人。

“有,”他慢吞吞道,视线最终定格在了赵应的脸上,“你们问这个作什么?”

郦黎注意到他手中还捧着一本医术在看。

他心想看来赵应说得没错,仁心堂的确是老字号,从掌柜到跑腿的,全都懂一些医术。

赵应似乎与这边掌柜的有几分相熟,主动担负起了解释的责任。

一番沟通后,掌柜的答应带他们去看看后头的那位伤员,只是答不答应试药,他做不了主。

“这人是个采石匠,替雇主做工的时候受了伤,一条胳膊被滚石压得粉碎,已经不成形了。”

掌柜的推开一扇木门,将他们带到了最里面的一间房里。

一个年轻男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着,嘴唇干裂,气若游丝。

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和一具尸体也没什么两样了。

室内昏暗无光,只有一扇天窗勉强起到照明通风的作用,但郦黎顾不上挑剔这里的环境,只盯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伤员,诧异问道:“谁给他做的截肢?”

“正是老夫,”掌柜的捋了捋胡须,叹息道,“他一开始还百般不愿,说没了手就没法养家了。不过都到了这个地步,保住性命才是第一位的。”

“老夫本想用一条胳膊,换他一条命,可惜啊,天不假年。接连两日高烧不退,药石罔顾,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截肢手术的操作并不算复杂,但它也算是大手术之一。

尤其是在伤口感染致死率奇高的古代。

郦黎挺好奇古人是怎么做截肢手术的,虽然他学的是神经内科,专攻方向是比截肢手术更危险的开颅手术。

在其他人纷纷为屋内弥漫的刺鼻血腥味拧眉掩鼻时,他却丝毫不嫌弃上前两步,掀开了盖在那人身上的薄布,移开止血纱布,低头仔细观察起了伤口。

“郦公子!”

季默和沈江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郦黎居然会亲自为伤员看诊。

陛下居然还亲自用手去碰那污秽之处!

“唔……”

大概是伤口处的疼痛惊醒了昏睡中的男人,那年轻男子艰难睁开一丝眼帘,嚅动着嘴唇问道:“大夫,我要、要死了吗?我家里,还有个丫头……”

“放心,死不了。”郦黎说。

只是简单的五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比任何承诺还要令人安心。

那年轻男人眼中泛起了泪花。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下一秒就重新陷入了昏睡之中。

那掌柜的原本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他感兴趣地盯着郦黎,问道:“小友也懂医术?”

“略懂一些。”

在简单看完情况后,郦黎就重新帮男人处理了一下伤口,将薄布盖回了原位。

“你处理的不错,伤口感染而已,能救。”。

“当真!?”

掌柜来不及计较他点评一样的态度,脸上露出了怀疑的表情:“老夫从医几十年,阅尽天下医书,可从未听闻过叫‘青霉素’的药方。”

“天下医书浩如烟海,”郦黎一面在沈江捧来的铜盆里洗手,一面头也不抬地说道,“那些失传已久的古籍孤本,难不成掌柜的也都全看过吗?”

掌柜的眼皮抽动。

他没好气地问道:“你说你懂医术,那你师从何人?”

郦黎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出一个名字,那可是院士……不对,他站在原地愣了半天,自己穿越之前都还没毕业呢,怎么可能当上院士的学生?

他脑袋有点混乱,一时沉默下来。

但那掌柜的却当他是心虚了,冷笑一声道:“原来是看了几本医书,就以为自己成神医的江湖郎中。老夫可不会把病人交给你们,请吧!”

他的态度急转直下,竟是要直接开门送客。

赵应立马急了:“别啊,掌柜的,郦公子真不是什么骗子,他可是那位徐州牧的远房表弟!”

掌柜的却更加愤怒了,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赵家小子,你脑袋里是进了水吗!这骗子要是不给自己编出个正经身份,还能出来招摇晃骗?他说他是徐州牧的表弟,有证据吗?”

“这……”

赵应不禁语塞。

仔细想想,好像确实如此。

“哼,”掌柜的重重哼了一声,“没话可讲了?如今这世道,骗子空口无凭都敢和州牧攀亲了,那我师父是宫中御医,难不成我也成了皇室宗亲?”

“大胆!”

身后传来一声略显尖利的喊声。

掌柜的疑惑转头,就看到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正捧着一个木匣站在门口,看着他的眼神颇为不善。

而他旁边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也正吹胡子瞪眼地盯着他。

他呆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哆嗦着上前要去扶那老者:“师,师父?您老人家不是在宫里吗,怎么今日有空出来了……?”

“老夫来教训你这个逆徒!”

御医别看上了年岁,腿脚却还很有劲儿,当场从原地蹦起来扇了那掌柜的一巴掌:“你个蠢货!知不知道在跟谁讲话?”

掌柜的捂着脸,很是委屈:“……徒儿不知。”

御医刚想开口,就听旁边的安竹用力咳嗽了两声。

他闭上嘴巴,又踹了掌柜的一脚:“那不还是赖你蠢!自己想去!”

掌柜的:“…………”

师父,不带这样的!

赵应目瞪口呆地看着仁心堂远近闻名的掌柜,被宫中来的御医像个三岁小儿一样教训,还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一个激灵,猛地转头看向郦黎的方向。

难道说……

“人不是我找来的,”郦黎察觉到他的眼神不对劲,赶忙找补道,“你知道的,我表哥是霍琮,在宫里也算有些门路,所以这位老御医可能是他差人派来的。”

他欲盖弥彰地冲赵应笑了笑:“陛下也对我表哥十分器重。”

赵应:“…………”

赵应:“哦。”

第038章第38章

郦黎知道自己这个借口找的十分拙劣。

但他装作没看到赵应的眼神,把安竹叫到了一遍,低声问道:“你怎么把宫中的老御医也带来了?来之前有叮嘱过他,别随便暴露我身份吧?”

计划还没开始呢,可不能坏了大事。

安竹也学着他压低声音:“陛下放心,奴婢早就提醒过了。奴婢奉您的命令回宫取药,见这老御医在科学院里手舞足蹈,嚷嚷着要见陛下,又想着陛下应该需要个医师来用药,便把他也捎上了。”

他回头看了眼还在教训弟子的老御医,说:“若陛下嫌他碍事,奴婢这就把人打发走。”

“那倒不必了,”郦黎好奇道,“正好让他来搭把手。不过他为什么想见我?”

“听说是……”

“郦公子!”

那老御医终于不打徒弟了,突然拔高的声音却吓了郦黎一大跳,“老夫找的您好苦啊!”

郦黎见他一副要扑上来的架势,情不自禁地退后半步。

“有话好好说。”他忙道。

老御医大概是终于想起来面前这位年轻人的身份,抹了抹眼角湿润,恭恭敬敬地朝对方躬身行礼。

只是他佝偻的脊背和那苍老的声线,依旧带着些许掩饰不住的颤意:

“前些日子,您叫底下人制成了青霉素,我本不信这世上真有如此神药,好奇之下,便去科……去旁观了两日伤患的恢复情况。”

老御医说着说着,又激动得当场手舞足蹈起来:“伤得那般重,竟然能恢复得如此之快!药材还是取自霉菌,化腐朽为神奇——老夫这回信了,当真是神药!是能活人无数的神药啊!”

仁心堂掌柜的睁大双眼,看着自己年逾古稀的师父,突然间老泪纵横,还又朝着前不久还被自己当成骗子的年轻人深深行了一礼。

他神情复杂,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恰巧这时,郦黎也笑着望向他。

“掌柜的,你现在可还觉得我是骗子了?”

老御医一记眼刀扫过来,掌柜的打了个寒颤,连忙赔礼道:“不敢不敢,是我狂言妄语,冒犯了小先生,还请小先生莫要计较。”

他再不敢乱说半句话了。

不然看师父那表情,绝对会当场把他的腿打断。

赵应也彻底打消了心中疑虑。

在看到郦黎熟练指挥着师徒俩,对那伤患用药开方后,他对郦黎的身份愈发坚信不疑——这种气度,定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子弟!

至于为何学医……

可能是单纯兴趣所致?

想起霍琮在徐州大疫时做出的一系列专业举措,和他手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圣散子”药方,赵应顿时恍然大悟。

待处理好那人伤势后,几人方才坐定。

依旧是沈江替他们烹茶。

副指挥使从不避讳自己的出身,烹茶时动作优雅,行云流水。

潺潺流水声混着茶香,和室外隐约飘来的一丝清苦药香,令众人不禁心旷神怡,抿一口掌柜的珍藏的老茶,更是连连赞叹。

“郦公子若有空的话,三日后,可来城中竹芳楼一聚,”赵应下定了决心,主动邀请道,“我与陈家的大管家相识,他家二公子又善于经营,待我游说一番,他们定会对青霉素感兴趣的。”

居然是陈家?

郦黎有些诧异,他本以为是赵应背后是范家。

因为范家祖上便是远近闻名的大商贾,先前朝会上乱成一团时,他就听到底下有人指着范家家主的鼻子,大骂对方是估贩子孙,狡猾奸诈,气得那范家家主脸色铁青,胡子都揪掉了几根。

但想想这些豪门望姓,虽然表面对这些铜臭生意不屑一顾,为了体现世家身份和权贵体面,肯定在外都有不少产业的。

“若是陈家的话,”掌柜的突然出声,“我劝小先生,还是莫要与他们合作了。”

赵应脸色一僵。

郦黎问道:“为何?”

那掌柜的淡淡说道:“不瞒小先生,这伤者名叫孙树,家中贫困,只有一个女儿,还是从育婴堂外抱来的。他此番是受陈家管家雇佣,替他们府上老太太八十大寿贺寿,去城外采石塑长生庙的。”

“结果意外受了伤,那陈家监工也不管,还说一看这伤势就活不了,竟偷偷瞒着官府,想把人就地掩埋。”

“亏了这孙树平时为人义气,在同行中还有几分薄面,几个伙计拼着工钱不要也把他保下来,将人送到了我们仁心堂外。还合计起来凑了凑几贯钱,恳求老夫至少保住他一条性命。”

掌柜的捋了捋胡须,他开了几十年医馆,本该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却也不禁长长叹息一声。

“他来仁心堂已有数日,陈家无一人上门探望,那几个兄弟也算仗义,本想替他去官府讨要说法,结果,官府的老爷不但不受理,还要治他们的罪呢。”

郦黎听得右眼直跳。

贺寿、塑庙、瞒着官府、讨要说法……

很好,每一个词都精准地踩在了他的雷点上。

“不过,”掌柜的注意到师父拼命递来的眼神,立刻话锋一转,“这孙树能遇到小先生你,肯定是平时积德带来的福报,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老御医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又被自家不成器的徒弟说出了一脑袋冷汗,闻言立刻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两人笑得勉强,赵应则因为被老伙计当众拂了面子,连茶水都喝不下去了,表情也十分僵硬。

郦黎则完全没注意到气氛的尴尬。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高尚会说出那番话了。

“……大景几百年盘根错节的豪族勋贵,哪里是严弥这种土财主、暴发户可比的?”

赵应见他久久不语,还以为郦黎是真不打算跟他们合作了,顿时心中焦急,坐立不安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郦公子,我……”

“爹!”

门外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喊叫,几人应声望去,发现竟是个还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红着眼睛看着他们,“我爹呢?他还好吗?”

仁心堂的伙计急匆匆赶上来,要把她拉走,但那丫头死死抓着门框,就是不挪地方。

最后伙计没办法了,只能看向老板。

“你怎么又来了?”

正当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时,掌柜的率先起身,无奈道:“不都跟你说了,你爹在我这养伤,你且安心在家等他回去便是。”

转头他又对众人解释道:“这是那孙树收养的女儿,叫春芽,这几天每天都来我这儿,说只要能陪着他爹一起,情愿给我当丫鬟做牛做马。老夫都五十岁的人了,要她这么黄毛丫头做什么?”

“我可以替你洗衣服!”小丫头倔强地瞪着他,“还能织布、绣花、做饭、打扫院子,我打小就没了娘,只有我爹一个,只要你救他,我可能干了!三天三夜不睡觉都没事!”

几人都笑了。

郦黎笑完,看着那女孩稚嫩干燥的脸蛋,和手上密密麻麻的冻疮,顿了一下,起身接过了她手中的竹篮。

春芽眼神本来十分警惕,但抬头看见郦黎的长相,呆了两秒,脸颊浮现起两坨红晕,讷讷地不说话了。

“这是什么?”郦黎低头问她。

“是我给爹做的野菜团子,”春芽小声道,“他可喜欢吃这个了,以前生病的时候,说多吃我做的菜团子,病就好得快。”

郦黎解开竹篮上的白布看了一眼,发现里面装着六七个黑乎乎的饭疙瘩,看上去又冷又硬,叫人毫无食欲。

“你,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尝尝……”

春芽结结巴巴地说道。

郦黎摸了摸她的脑袋,从竹篮子里拿起了一个硬疙瘩,咬了一口。

嗯,果然很锻炼牙口。

坐在角落里的季默动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有阻止。

“味道怎么样?”春芽仰头望着他,眼睛亮闪闪的。

“好吃,”郦黎说,不动声色地把那个菜团子放回竹篮里,“你爹说得没错,吃这个病确实好得快。只是他现在身体在恢复阶段,不能见人,我帮你把这菜团子送进去,怎么样?”

他保证道:“等再过不久,他就能痊愈回家了。”

春芽红着脸点点头:“我信你。”

掌柜的:“…………”

他忍不住道:“小丫头,你怎么只信他,不信我呢?我才是你爹的大夫啊。”

春芽不说话,但她偷偷看郦黎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郦黎叫安竹先把春芽送回家去,然后对赵应说道:“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见一面再说,明日就劳烦赵掌柜的为我引荐了。”

赵应大喜:“那是当然!”

掌柜的见郦黎心意已决,也不再开口劝阻。

……而且从刚才开始,师父就一直踩着他的脚呢。

待从仁心堂离开后,郦黎一行人与赵应约好时间,彼此道别,郦黎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不再闲逛,直接回了宫。

刚到宫门前,郦黎才下马车,老御医就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陛下,我那徒儿狂妄无知,还请您不要跟他计较,”他颤颤巍巍道,“我日后定会对他严加管教……”

“起来吧,朕又没怪他。”

相反,他还要谢谢那掌柜的呢。

要不是今天出了趟宫,郦黎还不知道,京城的吏治已经坏到了如此地步。

这些豪门贵胄,早就不把什么国家法度放在眼里了!

他越想越气,又开始研磨给霍琮写信。

算算时间,霍琮也应该快到地方了吧?

不知道他在路上有没有收到自己的诏书和葡萄,他特意叫人换马去追的,应该能在到地方前赶上。

虽然霍琮刚走没多久,郦黎想念他的次数,却比从前更甚了。

这个时代,是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尤其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出宫一趟,郦黎再一次深刻体会到了这个事实。

他写完这封信,呆呆地望着外面天空中北归的大雁,忽然有种无力感蔓延全身。

自己,真的能够改变这个时代吗?

霍琮在地方进行改革的时候,一定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郦黎现在无比想知道,对方究竟是怎么看待和处理这些事情的。

傍晚,又是一封信从京城出发,快马加鞭发往了徐州。

霍琮是在驿站收到这封信的。

此处距离徐州已经不远了,只有百十里路,不消一日便能到达。

他坐在窗边拆开信,和往常一样,一个字一个字,从头到尾,很慢地看完了。

虽然郦黎写信的语气很正常,但从寄信的频率中,霍琮能明显察觉到对方的焦急和迷茫。

这种状态可不行。

郦黎的计划是可行的,他想,只是细节还需要完善。

徐徐图之,方为正道,一旦急功近利,就容易出现纰漏。

霍琮和名门旧族打过很多次交道,很了解这些人的秉性,也知道该如何利用他们达成自己的目的。

相对而言,郦黎就比较欠缺这方面的经验。

但他有一处巨大的优势——在封建社会,皇权天然占据优势地位。

前提是,君主手握实权。

“主公。”

身后传来车轮滚滚的声音,伴随着清和嗓音一同响起。

霍琮转过身,抬头平静问道:“这么急来找我,何事?”

天光透过窗棂,照亮了轮椅上青年清雅苍白的脸庞,和那双清癯脸上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手中握着一卷文书,禀报道:“主公,望已经派探子北上,打探边境动向。近来匈奴内部纷争不断,七位王子彼此厮杀,只剩下二王子、四王子和五王子幸存,最迟明年,单于之位就会出分晓了。”

霍琮:“再让他们乱一阵子,中原连年天灾,经不起外族入侵了。”

“望尽力而为。”解望略一点头,视线落在霍琮手中的信件上,“陛下又给您写信了?”

他的表情带着几分好奇,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深思。

“不需要想太多,”霍琮瞥了他一眼,“既不是试探也不是拉拢,他只是单纯想给我写信而已。”

解望好好的,被就突然秀了一脸。

他面色微僵:“……望真的很好奇,主公您究竟是如何与陛下结识的。”

“说来话长。”

霍琮并未多讲,只是把郦黎的信递给他。

郦黎这次寄来的信里主要讲的都是朝堂之事,给旁人看也没关系,换做是从前那些……霍琮很短暂地勾了一下唇。

自己可舍不得跟其他人分享。

解望接过来,第一反应:

陛下这字,是怎么做到,每一笔都落在他意想不到的位置的?

不少字还笔画残缺,虽然也能看懂就是了。

但解望纠结了一会儿,很快又释然了:陛下登基数年,严弥一直把控朝政,也不给陛下请太傅教导,能写成这样,怕是已经付出了超出常人十倍的努力自学了吧。

(宫中的郦黎:啊嚏!是不是我哥们在想我?)

“若你处在傅家、陈家或范家家主的位置,”霍琮问道,“你会如何应对?”

解望看完信,把纸张叠好放在一旁,无奈叹道:“主公可是忘了,解家虽然算不上世家,但祖上也是与三家有过姻亲的?这等问策,可是把望架在背祖弃宗的火上烤啊。”

但他的表情却丝毫没有为难之色,仿佛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

紧接着,解望便就着这个计划详细分析起来,还给出了中肯的评价:

“范家财力最为雄厚,傅家朝堂根基渊深,陈家则相对平庸些。这一代陈家家主性格十分优柔寡断,嫡子病弱,次子野心勃勃,相比起其他两大家族,确实更适合作为陛下整顿朝堂的突破口。”

霍琮点头道:“我们想法一致。”

“陛下有些着急了,”解望一针见血,“主公不妨回信安抚一番,以安陛下之心。世家势力在大景盘踞数百年,影响深远,想要削弱,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除非那人甘愿成为天下共敌,他默默在心中补充了一句。

“其实这一路上我都在想,我究竟要不要去徐州赴任。”霍琮说,“若我留在京城……”

解望斩钉截铁道:“若主公留在京城,即使有陛下力保,也最多是十死一生。主公当真要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那仅有一成的可能性吗?”

霍琮沉默良久。

“可我不愿留他一个人在那。若是有人狗急跳墙……”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动,眼中闪过一道森寒杀气。

解望下意识道:“陛下有锦衣卫在身侧保护,应当安全无虞。退一步说,主公也不必过于忧心,待徐州这边稳定后,望也可以再替主公暂代一段时间的州牧之职……”

霍琮立刻道:“那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解望盯着霍琮的眼睛,很想问他,主公你是不是早就在等着他这一句话呢?

但憋了半天,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只是解望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一番——瞧主公这模样,虽然人回来了,可心还挂在千里之外呢。

两日后。

朝堂上关于六部官员的任职仍争议不断,傅昭倒是老实了不少,可能是写奏折写伤了,全程都一言不发,眼神恍惚。

郦黎懒得听他们吵,反正这帮人现在拟出来的名单,日后估计一半人都得给他滚去蹲大牢。

罢朝后,他心累地坐在御花园庭院里喂鱼,想起明日又要出宫,也提不起什么劲来。

直到安竹一路小跑着,送来了霍琮的信件。

郦黎忙拿干净帕子擦了擦手,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看了起来。

等下。

霍琮怎么给他写了份火。药配置说明?

郦黎不可置信地往下看,在信件的末尾看到了霍琮的话:

“一切迷茫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这份配方我已经调整过比例了,制作成功率很高,但也要注意生产安全。力量赋予权力,权力产生力量,你有兵权火力在手,便不必担心太多,还是那句话,只管放手去做,剩下的万事有我。”

“以及,关于我那天晚上说的那件事,你可以再仔细考虑一番。我已平安到达徐州,心怀卿卿,夙夜思念,盼望来信。”

什……什么卿卿?太不像话了!

郦黎的脸颊慢慢涨红,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飞快地把信件叠好,掩耳盗铃似的丢到一边。

他不想寄了!

第039章第39章

霍琮的回信,成功打消了郦黎对前朝事务的焦虑。

……因为他现在开始焦虑情感问题了!

郦黎甚至开始反思:难不成,是自己的问题吗?是自己给了霍琮什么不该有的暗示?

是很久之前,他拉着霍琮一起洗澡互相搓背的那次,还是霍琮来他家过夜,通宵打游戏后,睡一张床盖一条被子早上起来还一不小心把腿压在对方小腹上的那次?

郦黎靠在汉白玉雕的栏杆边,抱着脑袋拼命回忆。

随着记忆逐渐浮出水面,郦黎痛苦地发现,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指向一个共同的罪魁祸首——

把霍琮掰弯的,似乎、好像、大概,不是别人。

正是毫无知觉的自己。

怪不得上次见面的时候,霍琮老是用一种压抑到变。态的眼神盯着自己瞧。

郦黎原本以为是他哥们在这个世界呆久了,被逼得逐渐变。态,还宽慰自己,要体谅一下对方的心情。

敢情从一开始他思想就没正经过!

安竹站在郦黎的侧后方,并不怎么意外地看到陛下在看完信后,又开始了熟悉的变脸。

不过这一次,陛下似乎崩溃得格外厉害,紧接着便是一串难懂的话,什么“家贼难防”、“竟然还是养成太无耻了”之类,像是下一秒就要举身赴清池了。

安竹实在好奇起来了:霍大人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内容?

“安竹。”

郦黎突然出声。

安竹瞬间回神,恭敬道:“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朕问你件事。”郦黎踌躇片刻,还是吞吞吐吐说了出来,“朕有一个关系要好的朋友,他身边有位密友,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还……还经常同床共寝。除此之外,那位密友在生活中对他处处关照,称得上是无微不至。”

“然后有一天,那人忽然跟我……我那个朋友说,自己其实早就心悦于他。我的朋友只喜欢女的,但他现在已经离不开这位友人了,你说,这事该如何处理?”

安竹看了看陛下纠结万分的侧脸,欲言又止。

他谨慎回答道:“既然陛下,咳,陛下的这位朋友并不好男风,那不妨试试看直说?”

郦黎脱口而出:“朕直说了,可他当没听见啊!”

安竹装作没听到陛下说漏嘴了,还贴心帮他找补了一番:“那陛下这位朋友,对他的友人这番举动,可有心生厌恶?”

“……并无。”

安竹了然点头。

大景风气开放,尤其是东南沿海一带,契兄弟蔚然成风,就连上层官员也颇好此道。

只不过先帝对此事并不感兴趣,因为景朝百年时,曾有一代君主因偏幸男宠惹得朝堂动乱,还差点引发兵祸。

所以安竹起先还有些疑虑,担心是自己猜错了,不敢妄加评议。

现在看来,陛下这是颇有先祖遗风啊。

“那不如先说些好听话,安抚对方的心情,”他提议道,“或许陛下那位朋友……的朋友只是好色而慕少艾,过了一段时间,感情就自然淡了,也就变回从前的样子了。”

郦黎下意识想反驳,霍琮什么时候好色过?

可想起那晚的事,他又蔫吧下来,没话可说了。

行吧,霍琮确实对任何美女帅哥都一视同仁,从前追他的不要太多,他从来都没正眼看过。

现在看来,是他把注意力全都放在自己身上了,以致于旁人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郦黎一边想着,一边心里又有些莫名的小雀跃。

等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高兴后,他又不禁唾弃自己——

真没出息!

绿绦垂岸,明镜止水,郦黎低着头,看着眼前池塘水面上倒映出来的影子,忍不住摸了摸脸颊。

他现在的模样,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五官尚未完全长开,缺少了几分棱角,却带着几分清秀干净的少年气。

郦黎其实很羡慕霍琮的五官,冷峻深邃,很有冲击力,男性魅力十足。

哪像自己,从前演话剧的时候,人手不够,社团里每次都是他被迫换上女装串场表演。

郦黎忧伤地叹了一口气。

人家说古代挑大臣看脸,现在看来,当皇帝也是要看脸的。

如果自己有霍琮的长相和气质,轻飘飘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噤若寒蝉,前朝那些大臣们,应该也会老实多了吧。

郦黎胡乱想着,各种念头充斥在脑袋里,最后纠结成了一团解不开的毛线。

“陛下,傅昭求见,他说,自己已经按陛下的要求写好了奏疏……”

“不见!”

听到宫人禀报,郦黎的满心郁结终于有了发泄对象。

他猛一抬头,劈头盖脸地骂道:“这才几天,他就写好了?三万字两天就写完,抄都没这么快!朕都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东拼西凑写出来的,他有创新点吗?有理论基础吗?数据又是怎么来的?”

“你回去问他这几个问题,就说是朕提的,看他能不能答上来,有一条回答慢了,打回去重写。”

宫人:“……是。”

他战战兢兢地下去了。

郦黎出了一口恶气,顿时感觉心情好多了。

果然,人都是需要发泄的。

他大笔一挥,给霍琮写了有史以来最简短的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朕实在不知拿你如何是好。”

说他装死也罢,摆谱也好,反正他就装傻充愣了,霍琮自己看着办吧!

次日早朝。

自从六部成立后,各种矛盾摩擦就接连不断地发生。

尤其是户部,出身世家的朝臣都不服顶头上司是个没背景没资历,看上去还没什么能力的高尚。

这还没两天呢,就有人在朝会上公开弹劾他了。

这帮世家子弟,整人的手段一向简单直接——他们先挑唆下面人架空高尚,然后再主动犯错,引火烧他的身。

既让他手中没权,又要担这个责任,俗称:背锅侠。

郦黎听那人洋洋洒洒地说完高尚的十条罪状,就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懒洋洋地问当事人:“高大人,你可有话要说啊?”

高尚诚惶诚恐地站出来,深深作揖道:“陛下,臣无话可说。”

“哦?那你的意思是,刚才那些都是事实了?”

“臣并非圣人,孰能无过?”

弹劾他的那位朝臣面露嘲讽之色,还以为高尚下一秒就要开始为自己辩解了,正当他摩拳擦掌准备嘴炮应对时,却听高尚又把腰往下弯了弯,掷地有声地说道:

“罪臣高尚,愿引咎辞职!”

弹劾他的大臣:“…………”

等等。

他这边才刚开始呢,你怎么就放大招了?

郦黎稍稍坐直,严肃道:“高爱卿,何必如此?不过是一些私人生活上的问题,朕都能体谅的,辞职就不必了吧。”

高尚立马道:“陛下不可!若是开了臣这个口子,届时朝堂上下风气必会一步步糜烂下去,方才林大人说得颇有道理,户部种种问题,全系于罪臣一身,罪臣该死啊!”

他甚至当场摘下官帽,痛哭流涕、五体投地朝郦黎行了一个大礼。

“陛下,臣不能再为陛下尽忠,也不能再为国尽力了,若陛下认为臣有罪,臣这就下诏狱悔过;若陛下仁慈赦免臣无罪,臣回去后便打算携家小离京隐居,于深山中终老一生……”

其他人听着高尚这么一嚎,浑身上下都麻了。

原本几个也打算出来帮腔弹劾他的朝臣,见到这副场面,要说的话也全都堵在了喉咙眼里。

——这副泼皮无赖似的做派,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被许多人偷偷斜眼打量的现任工部尚书,陆舫陆大人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无辜淡定,就差把“与我无关”四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高爱卿的户部尚书是朕任命的,这才上任几天,户部大门朝哪开都才弄清楚,能有什么罪责需要你担?”

郦黎一拍龙椅,故意怒道:“朕知道高爱卿责任心重,下属犯错,你作为上官也有管束不当之责,可也不是这么个承担法!该罚的另有其人,朕限你三日内,把名单交上来,不然朕就真要治你的罪了!”

高尚立马不干嚎了。

他利索地爬起来,跟个没事人一样声音洪亮地回答:

“多谢陛下恩典,臣领旨!”

“行了,就这样吧,朕也乏了,”郦黎揉了揉太阳穴,“退朝吧。”

大臣们只得纷纷跪下送别。

等散了朝,陆舫溜达到高尚身边,叹道:“陛下果然没看走眼,高大人,高啊。”

高尚冲他假笑:“还要多谢陆大人支招。”

陆舫:“高大人说笑了,我陆舫虽然有几分小聪明,但平生最厌恶官场斗争人情世故,哪里想得出这种破局的法子?”

作为一个主动跳坑,一个被迫栽进了坑,但暂时也算是狼狈为奸的两人默契地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局棋,他们最多只能算得上是有分量的棋子。

唯有陛下,才是那位真正高超的执棋者。

“我现在开始相信你先前所说的了,”高尚说,“陛下年少聪颖,又洞察人心,心怀天下,将来,定会成为我大景名垂千古的一代明君。”

*

郦黎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明君。

他只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当的,每一天都在“好想辞职不干”和“这国肯定要完”之间来回摇摆。

今日早朝,大臣们都吸取了昨天的教训。

——他们不针对高尚了,改针对他这个皇帝了。

这帮人不仅逼着他立后,娶所谓“名门望族”出身的女儿,还想要给他立规矩,拿所谓的祖宗天命来压他,叫他乖乖当一个懂事的好皇帝。

地方上的军情战报一日比一日糟糕,没了一个通王,剩下的各路藩王却都开始蠢蠢欲动;还有起义军的数量,在天气逐渐回暖、百姓日子本该好过些的时候,竟然还开始与日俱增了!

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一件事——

地方官员从上烂到下,老百姓是真的没活路了。

郦黎是想挽救这个国家的。

所以他努力改革,建设朝堂,然而他发现,这个国家似乎已经腐烂到根子里了,无论他做什么,都只是饮鸩止渴。

而他在按照约定赴约,在和陈家大管家见完面回来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连着在宫中解剖了三条鱼两只兔子,郦黎这才勉强平静下来。

“朕出钱,朕出力,他们还想给朕下套,来骗朕的方子,”他边擦手边冷笑着对季默说道,“真是有本事!怪不得那赵应提前给朕打预防针,原来陈家所谓的‘合作’,只是想白嫖!”

季默问道:“陛下,需要派锦衣卫盯着陈家吗?臣怀疑,那陈家的大管家近期定会派人,会去探查城中各处生产青霉素的作坊。”

科学院的地方不大,而且也不是用来量产药品的地方。

考虑到日后要大量生产青霉素,郦黎便叫季默在城中收购了几家作坊,把制造青霉素的流程拆分,一个作坊只负责一个环节。

这样既可以提高效率,也能防止制作方法泄露。

郦黎当然不介意把制造青霉素的方法公布。

甚至可以说,他对此乐见其成。

但他担心的是,万一被那些豪门大族提前知道了生产步骤,从此把本该惠及天下人的药物当做独有秘方珍藏,高价售卖,形成垄断。

到时候,一切想要普及这种药品的人,都会成为世家的公敌。

他没有回答季默的问题,而是咬牙道:“谋逆的叛军想朕死,地方的藩王也想要朕死,就连朕朝堂上这些累世公卿的大臣们,也都瞧朕不顺眼,觉得朕的存在碍了他们的事!”

郦黎憋着一口气,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

霍琮在信中劝他不要着急,要徐徐图之,放长线钓大鱼。

可看着躺在病床上,因换药而疼得浑身颤抖下半辈子尚且没有着落的孙树,看着街上那些背着背篓艰辛讨生活、还要被各种官员权贵搜刮压榨的百姓,他怎么能不急?

抛开他们之间如今一团乱麻的感情不谈,霍琮屡次对他承诺说,一切有他……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稍微任性一下?

郦黎猛地睁开双眼。

他走到书房角落里,抬起手抚摸着兰锜上放置的大景至宝山河剑,沉默注视许久,终于动了。

他握紧剑柄,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与其这样下去,不如朕就遂了他们的愿望,当一回举世公敌好了。”

说完,他拔剑出鞘,霍然转身:

“——锦衣卫指挥使听令!”

季默立刻单膝跪地,垂头道:“臣在!”

“你可愿与朕一道赴死?”

季默停顿了一秒,斩钉截铁道:“臣请先死!”

“好,”郦黎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笑意,他把那柄剑交到季默手中,“但如果可以的话,咱俩谁都不要死。”

“——因为该死的,另有其人。”

翌日午后。

京城有一商人献神药于陛下,说此药可治百病,能活万民。

陛下龙颜大悦,亲自前往制药作坊验看,期间却遭到歹人行刺,重伤昏迷不醒。

当晚,锦衣卫包围了陈氏府邸。

一夜之间,火光冲天,朱楼倾塌。

锦衣卫指挥使还当众放下狠话,说陛下一日不醒,查抄清算便一日不休。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徐州。

正在书房中批阅公文的霍琮听闻来报,瞳孔骤缩,霍然抬头。

“你再说一遍,谁出事了!?”

第040章第40章

有那么一瞬间,霍琮的脸上失去了全部表情。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没人知道此时他在想什么。

屋内针落可闻,身后的侍从们噤若寒蝉,只能隐约听到前方青年低沉而压抑的呼吸声。

被那双黑沉冰冷的眼眸死死盯着,前来传禀的人骇得脸色惨白,顾不上太多,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大人,这随情报一同发往徐州的信,请……请您过目。”

熟悉的信笺,让霍琮沸腾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他定了定神,伸手接过信笺。

拆开时,手指还带着一丝急迫的颤意。

霍琮用生平最快的阅读速度把信看了一遍,等看完最后一个字后,一颗心终于彻底安定下来。

……还好,还好。

他没出事。

郦黎在信中说,原本的计划,他不打算继续执行了。

因为现在大景朝中的局势就是一潭浑水。

他确实可以坐山观虎斗,分化瓦解各方势力,但需要的时间太长,他等不起,京城和天下的百姓也等不起。

“我擅作主张,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他有些忐忑不安地问道,“但今天我真的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

“他们在前朝后宫处处找我麻烦,口口声声说着严弥误国,罪不可赦,但人人都在干着和严弥一样的事情。”

“我仔细想了想你跟我说的话,确实,我明明有禁军,还有锦衣卫,如果再加上火药和青霉素,为什么还要跟这帮喋喋不休的大臣们纠缠呢?我知道治国需要的是政治智慧,可你不在京城,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一点儿也不想再跟他们虚与委蛇下去了!”

墨汁力透纸背,彰显着写信人当时心情的不平静。

“所以我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伪装遇刺转移矛盾的法子。如果我持续昏迷不醒,那些人的矛盾焦点就会从我身上转移到他们内部,他们越着急,暴露出的纰漏越多,我能抓住的把柄也就越多。”

“最关键的是,在这场局中,我作为皇帝是完全清白的,他们再不满,也没法在一个重伤昏迷的人身上找茬。”

笔画从这里开始,慢慢变得平稳起来。

“听英侠说,陈家家主在大牢里用撞墙威胁我来见他,一听我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就傻眼了,哈哈!我才不会见他呢,我还要他把这些年侵占的良田商铺,搜刮的民脂民膏,都原原本本吐出来!”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我现在人在宫外,但状况比严弥那时候好多啦。朝中我也有人,宫外我也有人,陆舫高尚都知道我的计划,还有锦衣卫,他们都会帮我的,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只需要看热闹就好了。安好,勿念。”

“ps:上次的信你为什么不回?”

最底下还有一行挤在角落里、歪歪扭扭的小字:

“……不会生我的气了吧?”

隔着薄薄的纸张,霍琮仿佛看见了郦黎就站在他身边不远的位置,修长的眉毛拧成一团,瘪着嘴巴,跟他细数着生活中遇到的各种糟心事。

一般这种时候,他只需要静静听着就好了。

而每每说到后面,郦黎都会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戛然而止,偏过头,用略带歉疚的眼神盯着他问道:“那个,我是不是抱怨得有点儿多了?你要是不爱听,我就不讲了。”

霍琮的唇角微微上扬。

他垂下眼眸,又从头到尾把信看了一遍。

视线落在最后的“英侠”二字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将信笺折好放起。

下方正是那张写着“朕实在不知拿你如何是好”的回信,能看出来收信人翻阅时的爱惜,但因为拿起放下了太多次,信纸的边缘已经出现了些微软化的褶皱。

霍琮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对侍从说道:“召集众人,就说我有要事要在会上与他们商议。”

“是。”

作为空降的州牧,霍琮在徐州上任时,自然也遇到了郦黎所担心的问题——被架空、被使绊子,下属对他的命令阴奉阳违。

还有人想借他新官上任的机会敲打他,企图把他这个年轻的州牧拿捏在手中。

他们以为霍琮势单力薄,只能忍气吞声。

但实际上,霍琮和郦黎的情况既相似,又在某方面全然不同。

他率领黎山军发家,本就有自己的一套班子,再兼之京城千里救驾名动天下后,四方英才都来投奔,所以麾下文臣武将,一应俱全。

霍琮在赴任第一天,便召集众人公开说,自己只会给他们一次机会。

既然还有人不信邪,他也毫不客气把这帮人全都处置了,不过一日时间,府内上上下下,全部换上了他自己的人。

“是我考虑不周,”等众人到齐落座后,霍琮简单讲了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然后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只想着稳妥和安全,没有体谅陛下的心情。”

下方所有人或深思、或惊骇,但无一人吵闹,也没有人质疑,为何陛下会把这么机密的事情告诉霍琮。

霍琮也并不担心会有人泄密。

因为能坐在这里的人,都是他的心腹。

他是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人,霍琮始终相信,自己能给这些人的,远比其他人要多——人与人之间,背叛也是需要筹码的。

短暂寂静后,席间有一武将大声道:“主公,不如我们把陛下接来吧!我们不会让陛下受委屈的!”

“就是!”立刻有几人应和道,“与其呆在京城受那鸟气,还不如到主公这儿来,陛下不是与主公关系好吗,他为何不来徐州?”

坐在霍琮下方首座上的解望淡淡道:“因为藩王。”

“军师,这是何意?”

“主公确实可以将陛下接过来,但主公刚到徐州,根基不稳,一旦开战,到那时,我们便是四方皆敌。”

那武将回道:“四方皆敌又如何?有军师在,有主公在,咱们还有重骑铁甲营,还怕他们作甚!”

解望反问道:“那粮草呢?你可知道,徐州这边粮仓里还剩下多少粮草,够咱们大军吃几天的?陛下要是来,宫内宫外,还有朝臣和他们的家眷,若是和藩王开战,仅凭一个徐州,哪里养得起这么多张嘴?”

那武将被问得哑口无言,结结巴巴辩解道:“这个……军师,我,我又不是军需官……”

霍琮开口道:“好了。”

解望也靠回轮椅上,心中暗叹,还是时间太不巧了。

现在才刚播种不久,改良的农耕用具都还没完全普及,屯田也才初见成效。

去年大疫徐州饿死了不少人,许多农田都荒废了,但凡在秋收之后,凭借主公的名望与实力,他们绝对有底气与天下任何一支精锐军队正面迎战。

与通王打的那一场,之所以能大胜,第一是因为通王轻敌,第二便是对方长途行军,从凉州到京城跋涉千里,战线拉得过长,导致士兵疲敝不堪。

徐州周边的藩王和叛军可没有这样的困扰。

“一国不可一日无主,我现在担心的是,会有人利用这个机会扶持新帝上位,”霍琮环顾四周道,“若雪在京城也呆的够久了,我打算派人顶替他,顺便带一支人马过去帮助陛下,有人愿意吗?”

郦黎仓促之下做出的决定还是有不少漏洞,但是不要紧。

他会把这些漏洞一个个填补上。

在会议结束后,其他人都向霍琮道别,离开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独留霍琮和解望两人继续商讨。

“若雪还是没找到你说的那人?”霍琮问他。

“是。”

“还有必要找吗?”霍琮说,“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如果他想要穿过边境北上,得先经过黄龙教把持的地盘,半道上还有被朝廷打散的小股叛军。大景百姓,尤其是边民,大多对匈奴极为痛恨,更别提他的身份还是匈奴王子。”

“乌斯是混血,并不是纯粹的匈奴人。”

霍琮盯着他:“就算是这样,你依然觉得,他可能成为单于?并且还有统一草原的野心和实力?”

解望略一点头:“只要他能活着回到匈奴部落。”

“我会派人继续找的,”霍琮最终选择了相信解望的判断,“游云,你的腿,是不是因为那乌斯才……?”

他盯着解望盖着薄毯的双膝。

解望淡淡笑了笑,轻轻拍了一下膝盖,摇头道:“不,这是望咎由自取。”

他很快就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不过主公,你这段时间,真不打算再进京去见一次陛下吗?”

霍琮低头翻阅公文:“徐州百废待兴,我这边走不开。”

“哦~”解望转着轮椅过来,脸上温文尔雅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揶揄,“我还以为,是主公你怕又被陛下当面拒绝呢。”

霍琮抬头:“你翻我东西?”

“是主公自己放在桌上的,这可怪不得望。”解望敲了敲桌面,“那天望来与主公商讨屯田事宜,主公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也不怪望好奇多看两眼吧。”

他打量着霍琮沉郁的脸色,忽然笑道:“望还是第一次见主公露出这样的表情,真想知道,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霍琮很短暂地勾了一下唇,视线望向远方,“他是一个,身边人人都会向往追随的人。”

他则是最忠实的拥趸之一。

“完了,霍琮他好像真生我气了。”

京城一处偏僻别院内,郦黎垂头丧气地坐在吴盐面前。

吴盐起初还对陛下毕恭毕敬,但经过这两天的相处后,发觉了陛下的真实性格,他也淡定了不少。

所以这会儿只是从容地递过来一杯茶,“主公怎么会生陛下的气,陛下莫要多想了。”

“不,你不懂。”

霍爸爸生起气来可是超级可怕的!

吴盐又劝道:“上好的毛峰,盐从主公那里讨要来的,陛下尝尝吧。”

郦黎本想推辞的,但听完这句话,立刻绷着一张脸接过茶杯。

“……好烫!”

“陛下慢着点,”吴盐叹气,“这是刚倒的新茶。”

怪不得主公老惦念呢,就陛下这个性格,换谁谁能放心得下。

郦黎嘴唇都被烫红了,唇瓣麻麻的,动一下都疼。

他用指尖碰了碰,嘶了一声,从旁边药箱里翻出药来,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涂上。

郦黎在这附近的医馆里忙了一上午,看了二十几个病人,这会儿终于有时间休息了,却还是忍不住跑过来和若雪先生大吐苦水:

“我不就是没提前跟他讲吗?信也第一时间寄过去了,他肯定早看完了!徐州又没出什么大事,还连着好几天都挂黄灯笼,连个音信也没有,这又是做什么,存心让我睡不着觉吗?”

“我很早就发现了,他这人问题很大,表面看着挺沉稳挺可靠的,实际上心思一点儿也不少……”

吴盐已经养成了左耳听右耳出的本领,闻言便只是一边泡茶,一边沉稳点头,嗯嗯应声。

郦黎抱怨完,心里舒服了不少。

他终于开始说正事了:“陈家那边怎么样了?”

为了让自己有点事情干别七想八想,这段时间,他都在这处别院和医馆两头来回跑。

短短几天,靠着精湛的医术,他便在城中这一带打响了名气。

这附近的百姓都知道,有个姓霍的年轻小郎中给人看病的本事强,既体贴病人,说话声音又好听。

但就连被他救治的病人,都不知道这位霍郎中到底长啥样。

因为出于掩人耳目的目的,郦黎每次出门都会戴口罩。

他还顺便把口罩的作用在医馆普及开了,现在只要街上百姓一看到戴口罩的,都会知道这是医馆出来的人。

吴盐回答道:“今日季指挥使回宫时,有受过陈家提携的大臣拦下他的马车,当面痛骂他是不是故意圈禁陛下,想要借此操控朝政。陛下不必担心,指挥使让我托话给您说,他已经处理好了。”

郦黎“嗯”了一声,说:“辛苦他了。”

他这一手打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宫中那边,沈江假扮他卧病在床,寝殿除了他指定的御医和安竹季默外,不允许任何人出入,想要探望的大臣也全被禁军挡了回去。

在这种压抑紧绷的氛围下,陈家主家一夜之间被烧,包括陈家家主在内的十几人因为涉嫌谋逆罪被下狱,可以说成为了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根引线。

季默的动作快到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因为郦黎很清楚,他们的时间不多,如果给世家留出太多周旋的余地,局面又会陷入僵持之中。

所以必须快刀斩乱麻,先把人抓了再说!

“陛下,有一点我很好奇,”吴盐问道,“您为何只是用搜查刺客的名义查抄陈家,将陈家家主等人下狱,而不是直接处死?需知夜长梦多,如果是主公,一定不会对这些人心慈手软。”

“朕没有对他们心软。”郦黎摇头,“朕只是不希望英侠来替我当这个罪人。”

最快也是最省事的办法,自然是让季默带着锦衣卫连夜灭族。

等第二天太阳升起,其他两大家族再如何惊怒,也无济于事了,因为人死不能复生。

但这也意味着,季默得替他背下这口黑锅。

换做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皇帝,这种人都不可能善终。

郦黎不希望季默成为那样的人。

即使他可以保证在自己有生之年,绝不会做出对良臣鸟尽弓藏的事情。

“可如果不杀这些陈家人,傅家和范家便会对季指挥使施压,逼他放人,”吴盐一针见血地分析道,“为了对付他,世家又会拧成一股绳了。”

“谁说朕不杀他们的?”郦黎诧异道。

他的名单都快拉到下个月底了好吗!

吴盐一怔:“陛下刚刚不是说……?”

“朕只是不希望英侠当这个靶子,没说不能朕亲自来啊,”郦黎眯眼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只刚偷吃完的狐狸,“朕是为什么受伤昏迷的?刺杀!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陈家包庇刺客,意图谋害朕,你说,该不该杀?”

他用茶杯盖撇了撇浮沫,从容地抿了一口茶水。

很好,这次温度适中了。

“只要朕从昏迷中‘醒’那么一小会儿,肯定会怒下旨意,然后季指挥使恐有伤天和,苦劝无果,被朕革去职位。这样一来,大家都会以为他那晚以雷霆之势将陈家查抄,是出于保护对方的意图,是大大的良臣啊!”

“这样一来,该杀的人也杀了,该洗白的人也洗白了,剩下的傅家和范家,他们拿什么跟朕斗?或者说,还敢跟朕斗吗?”

看着吴盐因为震惊而睁大的双眼,郦黎起身走到外面的空地上,毫无帝王威严地伸了个懒腰。

他迎着午后的暖阳,笑容却带着一丝睥睨万物的淡然:

“天街踏尽公卿骨?说得很好。”

“但朕要把天下平稳安定地交托到下一任手中,在此之前,只要朕在这皇位上坐一天,这京城,就乱不了!”

“陛下……”

“所以,”郦黎说完霸气侧漏的台词,缓缓转身看向他,“若雪先生,朕想拜托你一件事。”

吴盐立即起身下拜,心绪如潮水般汹涌澎湃:

“陛下请说!”

“你要不替朕写封信,旁敲侧击问问你家主公吧,”郦黎忧伤道,“要不这样,你就跟他说,朕生病了,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给朕回信?”

吴盐一时无言:“…………”

什么病,他默默腹诽道,相思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