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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第31章

在卢弦发起冲锋的同时,陆舫也派人在城头上喊话:

“卢弦!严弥已死,你无诏进京,是打算谋逆叛乱吗?!”

卢弦闻言只是冷笑,冲左右嘲讽道:“严弥着厮,死到临头终于知道慌了,居然连这种低劣谎话都说得出来,简直可笑至极!”

“给我继续攻城!狠狠地打!!”

陆舫也没指望能靠嘴炮说服卢弦,见状,便让士兵们紧闭城门,做好打守城战的准备。

“陛下,战场刀枪无眼,还请您先随我回宫吧。”季默劝说道。

兴许是怕郦黎不愿意,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霍将军临走前,特意嘱咐过属下,让您一定把他留给您的软甲穿上,以防万一。”

郦黎下意识摸了一下胸口的位置,说:“朕穿了。”

“那陛下现在就……”

他抬头,理直气壮道:“但朕不想回去。”

季默一噎。

“陛下,”陆舫难得跟季默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委婉劝说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一旦战况紧急,就算是臣也得亲自上城头拼杀,陛下这边万一有什么闪失,臣就算有九个脑袋,那是也担待不起的。”

“朕这次来是微服出行,”郦黎坚持道,他是临出宫前才突然改了主意的,就是担心太过显眼,“身边还有季指挥使和沈海,以及其他锦衣卫保护,只要不是敌军打进来,朕都不会有事的。”

接下来,无论季默如何苦劝,他都始终不曾松口。

陆舫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问道:“陛下可是担心霍将军,所以才执意要留在角楼上观战?”

被说中了心事,郦黎心里一咯噔,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

“朕自然担心霍将军,”他义正言辞道,“还有穆将军,以及守城的兵士们,朕也都心甚忧之——圣人都说了,为君者要爱民如子,自然也要爱兵如子。朕这么做,有何不对吗?”

陆舫眉毛狠狠一跳。

堂堂天子为了不回宫,竟然在这儿跟他耍起无赖了!

他拿郦黎没办法,只能转头叮嘱季默和沈海:“照顾好陛下,我去去就回。”

“陆大人自便。”

季默和沈海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郦黎则留在了角楼上,继续拿着望远镜观察战况。

也就在他和陆舫争执的这片刻功夫,卢弦的先锋军已经架起了云梯。

然而自古以来,先登、斩将、夺旗、陷阵,先登之所以被誉为四大军功之首,正是因为其恐怖的死亡率,和堪称噩梦级别的难度——

要知道,陆舫一晚没合眼,可不仅仅只是为了琢磨所谓的“石脂水”。

守将一声令下,一波波箭雨从天而降,打断了卢军第一波攻势。

各种滚木、石块和烧得滚烫的金汁,随着城墙内外震天的喊杀声,被守城士兵从高处向下抛落。

但卢军也并未气馁,在继续顽强攻城的同时,后方队伍也开始变阵,似乎是打算架设投石机,在城墙上轰出缺口后,再派骑兵攻城。

“不能让他们把投石机架起来!”郦黎听到有将领在怒吼,“弩箭手准备——”

一刻钟尚未过去,城墙根下,便已经堆满了尸体。

头一次亲眼见证古代战场的惨烈,郦黎的脸色惨白,视线拼命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逡巡着,希望能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霍琮在哪儿?

轰隆几声巨响,激起漫天烟尘。

卢军刚架好的两架云梯,终于在城头守军的齐心协力下,被彻底摧毁、坍塌。

但卢弦也没打算第一波攻势就能奏效。

这毕竟是大景皇城,几百年的不断加固,城墙之高耸坚固,攻克难度自然不是普通城池可比的。

“传令下去,”卢弦大声道,“先登者,封千户,赏万金!”

“是!”

指挥身处中军,自然高枕无忧。卢弦望着那仿佛唾手可得的皇城,心中激昂澎湃,正要下令让投石机加快速度搭建,突然左翼传来一阵混乱喊声。

他扭头望去,却震惊地看到一支身披漆黑甲胄的重骑兵,如刀锋般插。入他的军阵之中,一路直逼中军而来!

这是打哪儿来的援军?

卢弦惊疑不定地望着那个方向,询问左右,却发现根本无人认识领头的那位年轻将领。

他帐下一名偏将自告奋勇要去迎敌,刚打了个照面,就被那年轻将领身边的一名壮汉怒喝一声,冲上来一记斧头横劈下马,周围士兵纷纷吓破了胆,忙不迭弃甲而逃。

“不许逃!违者斩立决!”

督战队的首领在后方破口大骂,挥舞着荆棘长鞭,把这群刚刚招募来的民兵像牛羊一样往前驱赶。

但他们也不敢和这支突然冒出来的骑兵硬碰硬——

这可是重骑兵啊!

这些人身上的甲胄,几乎能换做同等体积的黄金!

更何况还有骁勇战马、精良武器、训练军费,加起来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哪怕是京城最富裕的世家大族,恐怕也养不起这样一支精锐吧?除非是皇室,才有可能供养得起……

而且能训练出一支如此令行禁止、机动性极强的重骑兵,他们的指挥官,也绝对是一名当世名将!

卢弦实在不愿相信,严弥能有这样的实力。

他手下最能打的大将罗登,不是早就惨死在狱中了吗?

“不要慌!”他勒马朝众人喊道,“睁大你们的眼睛仔细看看,这些骑兵不过百人,绝无可能胜过我们的二十万大军!”

“摆盾,变长蛇阵,给我围住他们!”

郦黎在角楼上看得心急如焚。

霍琮的奇袭大大缓解了城门处的压力,为了保卫中军,卢弦的先锋部队已经有不少开始回援,攻城的态势也没有之前那么激烈了。

但取而代之的,是霍琮那边的压力倍增。

“陛下,臣……”

陆舫气喘吁吁地爬上角楼,正要向郦黎汇报军情,就被郦黎一把抓住了衣襟,粗暴问道:“穆玄人呢?赶紧让他过来支援!”

“穆将军说,他暂时赶不过来了。”

“为什么?”

“因为南门坍塌,本就易攻难守,”陆舫冷静地说道,“城中还发生了一起里应外合的叛乱,穆将军刚刚派人镇压完毕——他差人过来,问我陛下可还安好,我说陛下无事,让他安心呆在南面守城便是。”

“陆元善!”

郦黎死死瞪着他,眼睛霎时红了。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下方,长蛇阵即将成形,如果霍琮和他的手下骑兵被淹没在数万人的茫茫军阵之中……

难道真的要让他亲眼看着霍琮死在乱军之中吗?!

“陛下。”

或许是因为通宵奋战,或许也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陆舫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十足,“臣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

“对于您来说,究竟是赢得这场卫国之战更重要,还是霍将军的性命更重要?”

郦黎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陆元善,”他的神情前所未有地冷酷,比任何时候都要像一位真正的帝王,“谁给你的胆子,来质问朕?”

陆舫静静与郦黎对视片刻,闭了闭眼睛,主动退后数步,躬身行礼,“臣一时妄言,恳请陛下赎罪。”

虽然嘴上认错,但他的唇边却勾起了一抹弧度。

郦黎盯着他,突然觉得陆舫这张俊脸自带磁力。

——比较吸引他的拳头。

“既然如此,”陆舫淡定道,“那便开城门,让霍将军进城吧。若是他手下骑兵拼死相保,应该能顺利进城。”

“不行。”

郦黎忽然说道。

陆舫眨了眨眼睛,讶异道:“陛下不救人了?”

“救,”郦黎咬牙道,“但是,不能开城门。”

陆舫都被他搞迷糊了:“不开城门,怎么救人?”

我也想知道!

郦黎一拳砸在角楼的栏杆上,浑身紧绷,因为忍耐和怒火,脖颈上道道青筋暴起。

“你方才那个二选一的问题,”他声调压抑道,“朕没法回答你。”

因为他是个玩游戏次次只能抽中保底的人。

“——但我也是个贪心的人,”郦黎喃喃道,“成年人的选择,自然是全部都要!”

他一甩衣袖,霍然转身:

“沈海,去把朕马车里的东西拿过来!”

与此同时。

“报——”

“我军后方突然出现了一支轻骑!数量大概有……”

“有多少?”卢弦怒吼道,“快说!”

“起……起码有上万人!”

卢弦目眦欲裂,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偏将便大呼着挡在他身前:“殿下快走!那玄甲重骑突破军阵朝咱们来了!”

“什么?”

匆忙之间,卢弦来不及思考,匆匆被一群下属簇拥着转移。

但在离开前,他鬼使神差地,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正对上一双犹如幽冥鬼神般冷厉的眼眸。

相隔数十米,隔着茫茫人海,那名身披玄甲的年轻将领,朝他举起了弩箭。

“殿下——!!”

“主公中箭了!快撤退!!”

郦黎不顾其他人劝阻,执意亲自爬上城墙时,正好看到下方卢弦军阵乱成一团的画面。

他大喜,立刻从沈海手中接过科学院自制的简易版扩音器,冲着城墙下方大喊道:

“下面的人,都给朕听着——”

“投降不杀,包吃包住,待遇从优——”

季默从鼻腔里挤出一道气音,换来了身旁陆舫见鬼一样的表情:“季指挥使,你方才是笑了吗?”

季默冷冷抱臂:“没有。”

陆舫:“…………”

但郦黎还在继续着他的劝降大业,他苦口婆心地喊道:“卢弦起兵谋反,大逆不道,但朕知道,你们都是被迫的!所以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放下武器,你们的妻儿老小,还在家里等着你们呢!”

“为反贼卖命,换来的是什么?反贼赢了,他加官进爵,你们流血流汗;反贼输了,还要连累你们一起死!”

“所以姓卢的,他根本就是在跟你们画饼!”

“一个臭不要脸的老东西,都快六十了,还在娶第九房小老婆!你们呢,你们有老婆吗?”

底下的士兵们:“…………”扎心了陛下。

被副将抗在马上、一路狼狈逃亡的卢弦也全都听在了耳中。

他本就因中箭而奄奄一息,这下好了,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臣……一腔赤血丹青……”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色青红交加,“陛下怎能,怎能如此看我!”

“殿下,快别说话了!”

副将几欲落泪:“陛下是被严弥蛊惑了啊!”

他话音刚落,远远又听到郦黎的声音传来:

“朕已将严弥抄家下狱,不日便会将其定罪!此前三番两次去信,卢贼都不予理睬,仍执意起兵谋反,下面那位将军,不管你是谁,朕允诺你!若是能击退卢贼大军,朕即刻便封你做大都督!”

副将:“…………”

“咳咳!咳……”

卢弦这回是真的吐血了。

但郦黎觉得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哥们值得最好的!

不管他想当丞相还是大将军,郦黎都完全没有意见,甚至还乐见其成——当然,皇后就算了哈。

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

“正好,徐州牧这位置朕看着不错,你也一并领了吧!”

听说陛下在青城门、匆匆赶来的诸位大臣们:?!

大都督就算了,大不了将来找个由头参他一本,赶到地方便是。反正陛下也不会允许一个毛头小子真的平步青云,一朝成为大景全军统帅。

但徐州牧这么好的肥差……不是,是如此重要的官职,陛下怎能说给就给?

“陛下三思啊!”

当即就有人反对了。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跪地道:“陛下,此人还不知道底细,就算救驾有功,也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为君效死,这是做臣子的本分!怎能轻易允诺徐州牧一职?老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身边不少利益相关的朝臣,也都接二连三地跪下了。

这几人一唱一和,老泪纵横,一副十足忧国忧民的模样。

明曰恳请,实则逼挟。

可惜,郦黎不吃他们这一套。

“这位……”他微不可查地卡壳了一下,陆舫非常有眼色地上前递话,于是郦黎继续和颜悦色地问道:“这位老人家,是大司农对吧?”

那老臣道:“正是。”

“既然你也说了,为君效死,是做臣子的本分,”郦黎瞬间变色,“那你、你、你,”他用手指一一点过在场跪地的大臣们,喝问道,“为何还不出城,为朕效死?怎么,你们不是大景的臣子吗!”

大司农慌忙抬头解释道:“陛下,臣是大司农啊!主管国家财政户籍事宜,况且臣都六十了……”

“六十?六十怎么了,六十正是拼搏的时候!”

郦黎满嘴胡言乱语,“再说了,穆将军不也差不多的年纪吗?你瞧瞧人家,得了风湿,照样上马杀敌,下马监军,再瞧瞧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子!可别说话了,朕都替你害臊!朕看你这六十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大司农一张脸被他说得红中带紫,紫中带青,精彩纷呈,跟开了染坊似的。

他抖着嘴唇,浑身发颤,硬是半天憋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朕知道你们心里在想,朕这番道理简直荒谬至极,”郦黎忽然朝他们冷笑一声,“但朕方才说的,可都是心里话。”

他一指下方狼烟袅袅的战场,质问道:

“你们自己看看,好好看看!若是没有那位将军,如今这战况,会是如今这副局面吗?你们还能有那份闲心,在这城头上跟朕掰扯什么徐州牧的人选吗?”

众臣默然无言。

但郦黎却没打算放过他们:

“真到了城破的那天,什么大司农大鸿胪大炊饼的,统统都得洗干净脖子等着!一个严弥还不够你们受的,是吧?还是说被虐出瘾来了,一天屁股不被打板子心里就难受?”

“陛下!”

有人忍不住了,刚想开口打断,但郦黎比他嗓门更大:

“你还好意思叫我陛下!朕看你们这样子,倒像是全然不把朕这个陛下放在眼里!”

“卢玄二十万大军围城,朕马上都要亡国了,不见你们出来冒头;现在朕想知恩图报,封救命恩人当个徐州牧,你们倒好,一个个跳的比谁都高!要不然这陛下换你来当吧,来来来!!”

说着,郦黎就要把那人从臣子堆里拽出来。

那大臣被吓得脸色惨白,当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地拼命磕头:“臣知错了,求陛下宽恕……”

郦黎这才放过他。

被他这么一闹,所有大臣都不敢出声了,也就默认了这个徐州牧将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担任——尽管他们还不知道霍琮已经是彭城太守,不过就算知道了,估计也还是会如此认为。

郦黎才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爽不爽。

——反正他是爽了。

他这边说完,下面仗还没打完呢,就开始让人在城头拟旨了。

“就写,朕看huo……咳,朕看这位年轻将军神勇无敌,威武忠义,特封其为兵马大都督,兼领徐州牧,”郦黎叮嘱道,“反正记得多夸两句,字写好看点儿!”

负责拟旨的官员一面奋笔疾书,一面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待圣旨写好,郦黎心满意足的转头,就看到陆舫正在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看着他。

郦黎眉心一跳,问道:“元善啊,你看朕做什么?”

陆舫:“臣在看相。”

郦黎疑惑道:“你不是说,不能给真龙天子看相吗?”

“臣是说过,”陆舫委婉道,“只是臣突然发现,给陛下看相,根本不需要用上什么相面的学问。”

说完,他不顾郦黎愈发疑惑的眼神,含笑不语,将视线投向城墙外的战场。

卢弦军队已然溃不成军,至于卢弦本人,则由几名副将拼死护送撤离,生死不知。

而万众瞩目之中,霍琮翻身下马。

阳光照耀在染血的甲胄上,他一步一步踩着尸体和鲜血,来到城墙之下,仰起头,遥遥望向了郦黎的方向。

“臣霍琮,”他单膝跪地,身后一排玄甲重骑紧跟其后,齐刷刷垂首行礼,“——参见陛下!”

第032章第32章

郦黎也没想到霍琮会给他来这一出。

虽然他确实,咳,心里暗爽了一下。

但是让好哥们当众给他下跪,这个还是算了吧,折寿。

郦黎诚惶诚恐道:“爱卿快快平身!抬起头来,叫朕看看你的模样。”

霍琮依言起身。

隔着数米高的城墙,郦黎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发现霍琮身上有什么伤口,顿时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说他叫霍琮?难不成,是那个新任的彭城太守?”

“没错,就是严弥提拔的那位……”

“彭城太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在听到身后隐隐传来的议论声,郦黎自豪地勾起唇——他哥们就是牛逼!

等听到“严弥提拔”这四个字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又瞬间消失了。

什么叫严弥提拔?明明是霍琮自己干的出色!

而且下圣旨的人是他!是他提拔的才对!

“咳咳,”郦黎重重咳嗽了两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回他和霍琮的对话身上,“霍将军一路赶来辛苦,这次多亏了你和你手下的兵士,解了京城之困。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不妨进城说话。”

快答应吧!

但霍琮就像是没察觉到郦黎期盼的眼神一样,只是平静拱手道:“陛下受惊了,卢弦应尚未跑远,臣先去替陛下捉拿贼寇,稍后再叙不迟。”

说完他便翻身上马,“吁——”了一声,勒转马头,朝身边骑兵喝道:“诸位,随我上马杀敌!”

“是!”

城墙上一众朝臣面色都不太好。

还有人趁机给郦黎上眼药:“陛下,此人实在太过狂妄了!竟然敢把您和诸位大臣晾在一边,说严重点,这就是违抗圣意……”

“怎么,卢弦跑了,你替朕捉回来吗?”

郦黎斜眼瞥他:“还圣意,你好像比朕还清楚什么叫圣意啊。”

那人立马闭上嘴巴,战战兢兢不敢吱声了。

现在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陛下对这位年轻的霍将军十分看重,甚至到了颇为宠幸的程度。

但鬼知道为啥才见了一面,陛下的魂就被对方勾走了。

有人在内心腹诽,陛下这副模样,简直就跟,就跟一见钟情了似的!

“陛下!”

穆玄带着人马姗姗来迟,郦黎本还对他有些不满,但看这位老人家骑着马风扑尘尘赶来,一脸焦急地张望,剑上还犹带血腥,也不禁轻叹一声,把到嘴边的责备咽了下去。

“穆将军辛苦了,”他下了城墙,亲自把人扶下马,“南门战况如何?卢弦退兵了吗?”

穆玄受宠若惊。

但身为武将他并不善言辞,只用力抱拳,闷声道:“回陛下,老臣幸不辱命!”

“好!”

郦黎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穆将军,朕记你大功一件!”

“陛下,臣有愧,”穆玄愧疚反省道,“昨晚臣一意孤行,要把禁军主力安排在南面,悔不该没听小霍——嘶!”

借着身形遮挡,郦黎微笑着在他手背上用力掐了一把,大声道:“正好,穆将军!来,随朕一起上城墙去,看看朕新任命的霍大都督的风采!”

穆玄:?

老人家一脸懵地被郦黎拽上了城墙。

陆舫啧啧摇头,跟在陛下身后,小声跟季默说道:“诸位大臣还老说你我是陛下宠臣,看看,霍将军这才是真正宠臣的待遇啊,咱们两个,都不过是昨日黄花罢了。”

季默冷冷吐出两个字,径直越过了他:

“无聊。”

陆舫被他冲得莫名其妙,心道你一个冷宫嫔妃气性还这么大,怪不得霍将军能独得陛下宠爱呢。

至少人家不会冲陛下摆出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

他哼了一声,一撩袍子,赶紧也跟了上去。

郦黎和一众大臣,在城墙上吹着冷风,等了霍琮足足一个时辰,对方才带着人马姗姗折返。

“陛下,”霍琮在城下回禀道,“臣预料到卢弦溃军后会顺着东南方逃离,已经在半道上设下陷阱埋伏,奈何其副官拼死带着卢弦突围,臣未能擒获卢贼,只收缴兵器甲胄千余件、马匹三百,俘虏叛军共计六千七百余人,均已带到此处,陛下可派人前来清点。”

“卢弦跑了?”

早就等到不耐烦的大臣们,闻言个个都紧皱眉头。

碍于陛下在前面,他们不好说什么。

但他们盯着霍琮的目光都十分不善——区区一个凭运气捡了大漏的毛头小子,居然敢让满朝公卿,在城墙上等了他这么久的时间。

最重要的是,还没抓到贼寇!

他们完全忘记了,先前在听说卢弦率二十万大军到来时,多少大臣吓得连夜让家中老小收拾金银细软,准备趁机逃亡;又有多少人一心只惦念着保住官位,想要未战先降。

不过这帮人在见到郦黎之前,就被陆舫和穆玄两人联手拦在了宫外,根本没机会面圣罢了。

郦黎完全没察觉到这帮人心中所想。

只要霍琮平安归来,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幸事。

“霍爱卿,朕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他说道,“以少敌多,反败为胜,一举击溃卢弦二十万大军……以朕之见,天下英雄,唯使君与穆将军耳!”

郦黎毫不客气地又剽窃了一把曹老板,想必他老人家心胸宽广,一定不会介意的。

霍琮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嘴角。

但一直盯着他表情变化的郦黎立马眼尖地注意到了,他也跟着咧开嘴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恨不得下一秒就冲到霍琮面前。

果然,这世上只有他哥们能get到他的梗!

陆舫不得不仰头望天,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装作不经意地咳嗽一声,以此来提醒陛下,不要笑得太傻。

这两人还真是……

一点儿都不避讳其他人啊。

郦黎勉强收敛起笑容,转身对他说道:“朕打算下去见见霍大都督,顺便把圣旨交给他,你也随朕一起吧。”

“陛下不可!”

一听到他还要亲手转交圣旨,大臣们终于无法再坐视不理了。

这样下去还得了?

有陛下如此偏心袒护,这姓霍的,迟早有一天得骑在满朝文武大臣们的头上!如此一来,他岂不成了严弥第二了?

“陛下,”就连陆舫也出言劝道,“您是天子,霍将军只是您的臣子,臣知道您对霍将军十分爱重,但也需把握好分寸,否则只会为霍将军招来祸患。”

这么一劝,果然,郦黎开始犹豫了。

“那,要不还是开城门,让他进来领旨吧。”郦黎实在舍不得霍琮就这么离开,他们都还没好好道个别呢,“朕就在这里等他,就不下去了。”

他表面云淡风轻,实则恨恨地在心里记小本本。

等下次沐休的时候,今天把朕拦下来的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朕体验一把调休去!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心中仍颇有微词,但也都不作声了。

不管怎么说,起码比陛下亲自下去颁旨好。

然而穆玄却似乎有不同的意见:“陛下,老臣认为,您不应该让霍琮进城。”

“哦,为何?”

郦黎声音压抑,但看在穆玄刚刚浴血奋战归来的份上,还是耐心听他多解释了一句。

“城中禁军战力已不足三万人,而霍琮手下兵强马壮,重骑兵个个以一当十,”穆玄冷硬道,“陛下就不担心他万一生了反心,趁机挟持您号令群臣?”

郦黎内心腾地升起一股怒火,他刚想冷笑着回怼,突然看到穆玄飞快地朝自己眨了一下眼睛。

……嗯?

他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于是穆玄又添了一把柴火:“况且陛下难道就不好奇,为何他身为彭城太守,手下却有如此精兵强将?必然是狼子野心、所图甚大!”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大到足以让城墙内外的人都听见他们的争执声。

下面不少骑兵面露不忿之色,似乎蠢蠢欲动,但都被霍琮用一个眼神镇压了。

郦黎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

所以说,霍琮其实早就和穆玄商量好了是吧,他幽怨地想。

所以才在昨天反复叮嘱自己不要开城门,就是为了今天把戏做全。

事到如今,郦黎也明白他哥们究竟想做什么了——

无非就是想要帮他解围、顺便为了之后的招兵买马扩大势力,做个小小的铺垫。

救驾成功,本是天大的功劳,他却能做到克己复礼,不越雷池半步,那么天下人便不会认为他是下一个严弥。

届时,人人都会赞颂他的进退有度、忠义肝胆,而想要在乱世之中立足,打下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塑造一个好名声,绝对是非常重要的前提。

不然为啥刘备当初都惨成那样了,还有一帮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混?

可是,道理他都懂……

郦黎站在城墙上,攥紧双拳,遥遥望着霍琮的方向。

夕阳西下,晚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角,也吹动了霍琮鬓边的发丝。

在看到城墙上少年微红的眼眶,和那因强忍泪意紧抿的双唇时,霍琮忽然就有种,想要不顾一切策马进城,紧紧将人抱在怀中的冲动。

别走。

恍惚间,他听到了郦黎带着些许颤意的声音。

……或者带我走吧。

霍琮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觉,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上前半步,垂在身侧的手指攥紧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半分疼痛。

因为胸膛深处的刺骨抽痛已然压倒了一切。

然后他猛地垂下头,左膝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陛下,”他的手掌按在地面上,嗓音低沉干哑,似乎有万千话语想要倾吐,“臣远道而来,自知官职微末,力薄才疏,但臣一心只挂念着陛下安危,无暇考虑其他……”

在沛县治疫时,在秣马厉兵时,在听闻卢弦率二十万大军进京勤王,连夜出发匆匆赶来时,还有……

霍琮闭了闭眼睛。

在还没听闻,你也来到这个世界的消息时。

“臣尚未告诉陛下,臣的箭头上抹了剧毒,想必此时,那卢弦已然暴毙于半途。”他继续垂着头,紧盯着地面上的砂砾说道,“陛下自可派军收复凉州,昭告天下,反贼已死。”

“但不必提起臣的名字。”

“臣今日不进城,也不愿受任何封赏,只要陛下安好,臣便,”说到这里时,霍琮的语气也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丝颤意,“臣便死也瞑目了。”

“你住口!”

郦黎突然拔高了声音,把身边一干朝臣侍卫全都吓了一跳。

但郦黎顾不上那么多了,他飞快地上前两步,在无数惊心胆战的视线中,狠狠一拍城墙上的石砖,以一种咆哮的姿态俯身命令道:“朕是天子!朕说你是大都督,是徐州牧,那你就是!你给朕好好的活着,不然朕就算你抗旨不遵,阉了你!”

霍琮:“…………”

心上人似乎对他的那里怨念很大。

“朕的旨意,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郦黎怒视着霍琮,仍有些余怒未消的意思,“给朕抬起头来,接好了!”

霍琮下意识抬头,就见郦黎劈手夺过宣旨太监手中捧着的圣旨,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直接用力扔下了城头。

——他一把接住了。

“霍琮听旨。”郦黎冷冷道,朝身旁宣旨太监一努嘴,“念,念大声点。”

他自己则冷酷转身,背对着霍琮。

不行,再多看一眼他好哥们,他就要当场哭出来了QAQ

暮色之下,霍琮双膝跪地,听着太监把圣旨的内容磕磕巴巴地背诵了一遍,朝着青城门上那道单薄瘦削的背影深深一叩首,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多谢陛下隆恩,”他说,“臣要去赴任了。”

“…………”

“臣在徐州上任,会经常给陛下写折子的。”

算你识相。

但郦黎依然冷酷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他是一个莫得感情的鲨手,从来不会为了分别这种小事掉眼泪。

“陛下切莫沉迷女色,要以国事为重,但也要记得保重龙体。”

“知道了!”

郦黎背对着他,恶声恶气地回答。

朕身边哪里有女色,两辈子都阴魂不散的只有男色!

“陛下知道就好,”霍琮很淡地笑了一下,“臣走了。”

他翻身上马,朝周围的骑兵打了个手势,留下一地战利品和俘虏,以一种不紧不慢、闲庭信步的姿态,慢慢消失在了黄昏里。

郦黎最终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日落云霞漫天,两行白鹭掠过萋萋芳草,在晴空之下盘旋。遥远的地平线上,身披玄甲的年轻将军勒马回转,朝他挥了挥手。

“……陆舫。”

“哎,臣在呢,”正在神游太虚的陆舫愣了一秒,立刻躬身上前一步,“陛下有何吩咐?”

“把后面那些多余的无关人士都赶走,”郦黎咬着下唇,努力睁大眼睛,可惜泪珠子还是止不住地啪塔啪塔往下掉,“朕有恐人症,见不得那么多张脸。”

陆舫:“…………”

第033章第33章

霍琮走了。

郦黎的魂也跟着一起飘走了。

而且只要一想到,他哥们回去是当老大发家致富,他留在京城是给严弥擦屁股收拾烂摊子,郦黎就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国家财政就已经捉襟见肘了,这下好了,一仗打下来,直接一夜回到大景开国元年!

郦黎沉着脸坐在书房里,听着大司农算完一笔烂账,越听越火冒三丈。

国家拿不出钱来赈灾修路,还增设了那么多苛捐杂税,百姓活不下去,只能起义造反;

为了镇压起义,严弥又不想掏钱,便让各地州牧自己筹集军费,招募壮丁。

如此一来,岂不是放任地方势力一步步壮大?

这国迟早要完!

郦黎本打算等这场仗打完了,再偷偷拨点经费给他哥们,暗中接济。

现在倒好,如果今年下半年国库再没有进账,他就和满朝文武大臣们一起喝西北风去吧!

估计还得写信卖惨,让他哥们寄点生活费来。

丢人呐,丢人!

如果穿越古代治理国家,可以比作是一款难度极高的基建种田类游戏的话,郦黎现在莫名就有种,自己在和哥们打同一个号练级的感觉。

霍琮虽然可以作为他的外挂,但他这边也不能完全躺平拖后腿啊。

“所以,朕国库的钱都去哪儿了?”

郦黎躬下身,双手交叉,心平气和地问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大司农。

大司农磕磕绊绊道:“陛下,严相……臣是说,严贼之前过寿,动用国库修缮了相国府,还把自己的祖坟千里迢迢地迁到京城,砍伐深山百年杉木,大修宗祠,还有罗登的侯府,他女儿的嫁妆……”

“呯!”

郦黎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

他骂道:“那老登嫁个女儿,也要从国库里掏钱吗!你是怎么当的大司农?这也能审批通过!?”

大司农差点哭出来:“老臣也不想啊!可是陛下您也知道,严党嚣张跋扈,老臣一把老骨头了,为国捐躯倒没事,可,可老臣全家上下上百口人,还有八十老母要奉养……”

郦黎看着他就觉得心烦。

严弥倒台了,这会儿知道跟他卖惨了?当他是傻子吗?

先帝死后,最有能力的那批大臣已经死在了皇权斗争中,等严弥上台后,又被清洗了一批。

剩下的,要么是他的狗腿子,要么是瞎子哑巴。

要是这大司农真是穆玄那样忍辱负重的人物,倒也就罢了。

但郦黎可还没忘记,这位当初在拍卖会上,这位腆着一张老脸,硬要把自家的翡翠白菜当成真白菜卖给严弥的场景!

“大司农也上了年岁了,朕方才看你在城墙上才站了一个时辰,腿脚就有些颤颤巍巍,心中也十分不忍。”

郦黎挥挥手,让安竹给他倒了杯热茶。

他淡淡道:“喝完这杯茶,大司农就回去收拾收拾,带着老母亲衣锦还乡,颐养天年去吧。”

大司农身躯一颤。

“臣……领旨谢恩。”

他深深叩首,“老臣这几日,就去把手头的公务交接,再为陛下举荐几名能继承大司农之位的后生俊杰,拟好名单交给陛下,这是老臣能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说道后面,大司农哽咽起来,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几岁,似乎还真有那么点忠臣的风骨。

可郦黎看着他跪在自己脚边痛哭,心情却出奇的平静。

“后生俊杰?”他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不如现在就跟朕说道说道,这几位俊杰的名字吧,朕也想知道呢。”

老泪纵横的大司农噎住了。

他悄悄打量着郦黎的神色,见那张年轻脸庞似乎并未动怒,便小心翼翼地报上了几个名字。

都是名满京城的人物,且个个在朝中担任要职。

看似公允,任谁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郦黎只是冷笑一声,把一册锦衣卫抄家搜出来的的账簿,狠狠摔在他眼皮子地下。

“陈家,范家,傅家,世人都说京城有四虎,一严三世家,你举荐得好人才啊!这三家还真是一个都没放过!”

“朕看你上了年纪,在严弥手下混也不容易,才给了你一个体面,你很好,马上就要乞骸骨的一把老骨头,当着朕的面,还敢把堂堂国家财政总管的位置,拿出来当人情!好得很!”

郦黎一想到那天拍卖会上,一帮大臣们把他当成傻子忽悠的场景,怒火就控制不住地蹭蹭往上窜。

大司农吓得脸色惨白。

他的视线落在地上摊开的簿子上,忽然像是失了全身力气,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那上面,写满了陈、范、傅三家与严弥私下里的蝇营狗苟,各种卖官鬻爵,货贿公行,一笔一笔,白纸黑字,根本容不得他否认。

像是一把把尖刺,扎在了大司农赤红的双眼里。

——因为那上面,也有他的一页。

郦黎按着黄花梨木的扶手,缓缓站起身,最终停在了大司农身边。

大司农的余光瞥见那玄黑的袍角,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手足并用,跪回了原位,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砖,喉咙里不断发出近乎啜泣的声响。

却再也不敢抬头。

一片寂静中,郦黎偏头望向殿外。

夜幕沉沉,宫中都已经掌上了灯。

但因为方才他下旨说,要节省灯油,所以只有他们所在的御书房前挂上了灯笼,烛火洒下昏黄幽光,将御书房笼罩其中。

今夜无月,也无半点星光,郦黎向外眺望时,连绵的宫阙楼阁都浸没在了茫茫黑夜里。倒春寒的凉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骨头,郦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他又想起了昨晚。

朦胧如水的月色下,那个滚烫又令人安心的拥抱,霍琮有力的臂弯从身后绕来,将他牢牢扣在怀中,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那时他骑在马上,风声呼啸,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不像现在。

郦黎发誓,自己对好哥们绝对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但是怎么办,他怔怔地想。

一日都还没过半,尚未天明,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陛下……”

大司农大概是终于被他的沉默逼到了极限,终于忍不住开口求饶:“老臣一时鬼迷心窍,求您网开一面……这账簿,这账簿上写的,”他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若是您执意彻查到底,那朝堂上大半臣子,都得被牵连呐陛下!”

“哦?朕倒不知,‘牵连’这个词,何时能用在罪臣身上了。”

郦黎微微侧身,垂眸与他对视,冰冷的眼神中藏着一丝很深的憎恶,“而且朕很好奇,当初严弥滥用酷刑,大兴冤狱的时候,你也像现在这样忠直敢言吗,朕的大司农?”

“老臣……”

他心平气和地道:“还是说,你只是觉得朕脾气好,做不出和严弥一样株连九族的事情?”

大司农仰着头,怔怔地望着他。

“答对了,”郦黎冲他笑了笑,“朕确实做不到。”

“什么千刀万剐,刺鼻琼面,就连打板子,朕也觉得太血腥了,不够人道。朕心软,见不得人受苦,哪怕是犯人也一样。”

“但有个词,”他轻声道,“不知大司农你听过没有,叫做……”

郦黎俯下身,盯着大司农浑浊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杀人诛心。”

权臣当道,皇权式微,有严弥带的好头,如今满朝公卿都不把他这个皇帝当回事。

即使严弥已死,也有不少人没能扭转原先的观念,在人前对他恭恭敬敬,实则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仍然干着欺上瞒下的龌龊勾当。

但没关系,郦黎用眼神对大司农说。

你们改不了的毛病,朕会一点一点帮你们改。

因为,朕有的是时间陪你们耗。

大司农的面容因为恐惧而扭曲,他的瞳孔里倒映着年轻君主温和俊秀的面庞,那修长的眉毛舒展开来,微红的唇瓣勾起上扬,冲他露出一抹纯粹的和善笑容。

但他表情却像是看到了恶鬼一样,下意识大叫一声,咣当倒地,四肢抽搐起来。

“哎呀呀,怎么在朕面前还瘫巴了呢?老人家,平时大鱼大肉吃多了吧,一看就不怎么注重控制血压。”

见状郦黎立刻直起身,从旁边翻出自己的金针,非常熟练地把人按在地上,眼疾手快地往几个关键穴位上扎了几针。

一边扎他还一边絮叨:“都说了,富贵病都是吃出来的,要好好保重身体啊。六七十的年纪,正是退休再就业的好阶段,实在不行去村头当个保洁,给人扫扫厕所,还能锻炼身体呢……”

当晚,被扎成刺猬的大司农被连夜抬出了宫。

“唉。”

郦黎坐在御书房里,收拾好金针,长长叹了口气。

“陛下,夜深了,您该去歇息了。”安竹心疼地在旁边提醒。

郦黎有气无力道:“可朕睡不着。”

“那……可要奴婢找位娘娘来陪您?”

郦黎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他可还没忘记下午霍琮叮嘱自己的话,虽然自己好像没有必要为对方守身如玉,不过……

还是算了吧。

在自己找到真爱前,最好不要轻易挑战他哥们的底线。

“不必了,”他干咳一声,“朕说过,这三名妃子年纪太小了,朕喜欢成熟一点的。”

安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成熟一点的,是像霍大人那样的吗?

“想什么呢,”郦黎一看他这个表情,心里就莫名不爽,“严弥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安竹回禀道:“太医那边说,严弥已经清醒了,只是脉象十分微弱,虽然用人参片吊着,但估计撑不过七日。”

“没事,朕这边人参管够,”郦黎“啪”地一声合上金针套,冷哼道,“严弥可不能早死了。”

他不好过,那严弥也别想好过。

之前在相国府上抓到严弥后,临回宫平叛前,他特意给太医开了个方子。

以严弥如今这个病入膏肓的症状,治好是不可能了,但用猛药吊着一口气,让他亲眼见证自己的下场,那还是没问题的。

“锦衣卫那边,抄家抄完了没?”

“没有,”安竹为难道,“陛下,相国府太大了,沈副使说,起码还得要个一两天,才能把东西全部清点完毕。”

郦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当初他祈雨时跟百姓说的那些,只不过是九牛一毛。

事实是,沈江带着一百多号人,抄了整整两天两夜,都还没抄完一个相国府,更别提严弥在京城和其他地方置办的别院田庄。

当初他私库里那点宝贝,几个大箱子就全装完了,安竹清点一遍都没花多少时间,但就是这么些财宝,就足够霍琮养出一支神兵天降、攻无不克的重骑兵来。

严弥府上的这些东西,全部统计下来,估计都够国家好几年税收了。

“国之蠹虫,穆玄说的真是一点儿也没错。”他喃喃道。

富者连田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

自己竟然真的穿越到了这个时代,还成了全国最大的地主。

郦黎望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他让安竹去休息,但安竹执意要留下陪他,于是郦黎也不勉强,便让他为自己磨墨。

正要提笔写英文时,他的手腕一顿。

等一下。

似乎他和霍琮,现在也不需要加密通话了吧?

不过,中文的信件格式是怎么写的来着?

郦黎也想不起来,干脆就仗着自己此时澎湃的感情,胡写一气:

“哥们,见信如唔。没想到吧哈哈!我又给你写信了,在你走的第一天晚上。近来天气还有点冷,你记得骑马的时候多添两件衣服,别冻感冒了,我这边只有半成品青霉素,可没有中成药寄给你。”

“不知道你现在到哪里了,古代交通不便,走山路的时候务必要小心,尤其是下雨天。当初除了军事频道以外,你不是最爱看修驴蹄子的视频了嘛,可以照着给马搞一个马蹄铁,反正原理是一样的。”

他写完两段,自己又看了一遍,眉头紧锁。

当初写英文的时候不觉得,这一换成汉字,丑陋程度就直线上升,歪七扭八,看得人眼疼。

……算了不管了,情谊最重要!

“今晚跟一个老头子聊天,一不小心把人聊抽抽了,我寻思我也妹说啥啊,不都是他自己干出来的事儿嘛,被我戳穿了之后就恼羞成怒了,还用法不责众这一套来威胁我……呵呵,当你小爷我是被吓大的?”

“总之,人是被我救回来了,当初贪的东西,我现在要让他们原封不动地吐回来。”

“季默跟我说,京城这三个世家,虽然单个拎出来没有严党势力强,但是很喜欢抱团,祖上都有联姻,所以就连严弥从前也只是拉拢,没办法彻底铲除。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祝我好运吧!”

郦黎并没有写太多。

他还有点儿逃避心理,一方面想要亲近霍琮,另一方面又在心里时刻提醒自己的直男身份,宁死不弯。

在吹干墨迹后,郦黎便匆匆把信折叠起来交给安竹,让他明日带出宫去,顺便看看若雪先生那边有没有什么话带给他。

之前他在城门处帮了一次沈江,郦黎虽然从未见过那位若雪先生,但也记下了这份恩情。

沈江和沈海,是在他一无所有、最为不堪的时候,最先愿意提着脑袋追随他的两个人。

郦黎想,就算霍琮没有和他一起穿来,为了身边这些人,他或许也会慢慢从低迷中走出来,决定和严弥背水一战。

但现在不一样了。

有了霍琮在他身后,他甚至敢和这个时代宣战。

“通知下去,”郦黎头也不抬地说道,“明日早朝,除了瘫痪在家动弹不得的,所有人都得来。”

“——朕要亲政。”

第034章第34章

早朝进宫前的那条路,一向是京城八卦情报的集散地。

陆舫如今已是今非昔比,虽然还没升官,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作为陛下身边的红人,此子将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大臣们多的是想要与之结交的,陆舫刚一下马车,不少人就围在了他身边,试图通过攀谈打探陛下接下来的动作。

陆舫的哈欠一下子被打断。

他本就是懒散不求上进的人,一下子应付这么多人,头都大了,没一会儿就被问得烦不胜烦,恨不得足下生风飞进宫里。

他假笑着朝众人拱手:“陛下昨日只单独召见了大司农,各位大人不妨去问问他?”

可大家环顾四周,却没发现大司农的身影。

这就奇怪了。

陛下可是特意挨家挨户派小黄门来通知了,今日是他亲政后的第一次早朝,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如果不来的话,你们自个儿看着办吧。

“听说大司农昨夜突发急症,”有住得近的大臣在和同僚窃窃私语,“就在今早还有人看到,太医令的人拎着药箱急匆匆进他府邸呢。”

“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唉,大司农也上了年纪了,不好说啊。”

趁着朝臣们讨论的空隙,陆舫重重咳嗽一声,十分做作地“哎呀”了一声,三步并两步地钻出人群,从人堆里抓出一个面带惊恐的矮胖小老头。

“哎呀,这不是高大人嘛!许久不见,高大人近来气色不错啊,是不是府上又新添喜事了?”

陆舫先是热情拱手寒暄,随后一胳膊揽住他的肩膀,“来来来,正好,舫有要事要与你分说,咱们借一步说话。”

高尚被他带得踉跄了两步,一张脸涨得通红:“你,你这竖子!这可是宫内,你要说话,直接开口便是,怎的还动手动脚起来了?小心待会儿朝会的时候,何御史当众参你一本!”

没看见何大人的眼刀已经飞过来了吗?

陆舫丝毫不在乎,只是低声一笑,但考虑到他和高尚的身高差,他也不为难自己,很快就收手直起身子道:“高大人,您身为典农中郎将,昨晚应该就收到上官那边的消息了吧?”

高尚眼神闪烁起来,“陆仆射说笑了。我昨日回去后就一直呆在府内,大司农今日又病重未来上朝,我如何能得到消息?”

陆舫笑了一声:“那舫请问,高大人是怎么知道大司农病重的呢?你看看四周,诸位大人们可都还在猜测,大司农今日是因何要事没来早朝呢。”

高尚:“…………”

“陆元善!”

他恼羞成怒,刚要拔高声音骂人,立马引来了四面八方的视线。

高尚赶紧闭上嘴巴,警惕环顾四周一圈,这才压低声音道,“看在我曾经提醒过你的份上,你就不要给我挖坑跳了,快说,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陆舫道,“只是觉得,大司农这病来得蹊跷。舫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但陛下显然对其十分不满。”

高尚紧绷着下颌线,“这与尚又有何关系?”

“自然有关,”陆舫笑道,“舫不是说了吗,高大人气色不错,兴许好事将近了。”

高尚呆站在原地几秒,望着陆舫的背影,突然浑身一颤,快步追了上去。

“陛下想给我升官?叫我当大司农?”他吓得两腮上的肥肉都在抖,“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陆舫“咦”了一声:“升官发财,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天大喜事,高大人怎的还不高兴了?”

“废话!大司农要真有个好歹,范家陈家傅家,这三家哪一个,不得盯着这个位置抢到头破血流?”高尚咬牙道,“我高某既不是世家门生故吏,又非出身大族,要是真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岂不是找死吗?”

“陛下……”

“别提陛下了!”高尚打断他,语带悲戚,“陛下他还年轻,根本不明白这些世家的难缠之处!这可是大景几百年盘根错节的豪族勋贵,哪里是严弥这种土财主暴发户可比的?”

“这帮人的手段,可比严弥要阴毒百倍不止!三家平时各有纷争,若是合力,整个朝堂都是他们的一言堂,就算是陛下,也根本奈何他们不得……”

高尚越说越绝望。

他想起先帝那时,也试图遏制这三大家族的势力。

结果就是先帝莫名绝嗣,扶持起来和世家打擂台的权臣,反倒与他们沆瀣一气。

大景建国至今,历经十二位君主,如今已陷入了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动荡之中。对于大景来说,三大家族是续命药,同时也是难以根治的剧毒。

高尚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向陆舫。

却发现陆舫似乎完全没听自己说话。

陆舫正背着双手,静静地望着远处宫墙上盛开的迎春花。

枝条上嫩黄色的花朵凑在一处,沉甸甸地坠在斑驳陈旧的朱红墙漆前,迎着春日暖风,摇摇晃晃地开得热闹。

连带着为这座死气沉沉的肃穆宫殿,也增添了几分勃勃生机。

“你说的没错,这是大景几百年来,都未能解决掉的沉疴旧疾,”陆舫轻声道,“所以高大人,若陛下真的任命你当大司农,你待如何,辞官不做吗?就算请辞不受,也未必能躲得过那些小人的明枪暗箭吧。”

“这个……”

“高大人应该也舍不得,”陆舫挑眉道,“那何不试试,相信陛下一回呢?换做是去年今日,全京城都不会有人相信,陛下能命人抄家相国府,还将严弥罗登的罪行昭告天下吧。”

“——咱们的这位陛下,有明君之相啊。”

高尚紧抿着唇,神色犹疑不定。

陆舫知道他心中还有疑虑,便低头掸了掸袖子上的草叶,边走边淡淡道:“高大人,您不为别的,也该为自己背着夫人养在府外的那两房美妾多多着想……”

“嘘!”

高尚脸都绿了,要不是已经快到宫门前,旁边有侍卫和目光炯炯的何御史在盯着,他差点当场跳起来捂住陆舫这张该死的嘴巴。

“陆元善你要死啊!我告诉你,这事儿你要是敢说出去,被我那夫人知道了,我就跟你拼命——等下,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舫微微一笑:“区区不才,与锦衣卫副指挥使还有几分交情。”

高尚脸皮抽动,怒目睁眉地瞪着陆舫。

半晌,无力地长叹一口气。

“尚知道了,”他生无可恋道,“算是瞧出来了,你是陛下派来提前敲打我的吧?陛下好手段,尚佩服。”

“那倒不是,”陆舫哈哈一笑,“陛下确实有打算提拔一些新人,但并未与舫提及具体人选。”

“舫只是昨晚闲来无事,上街遛弯,恰好目睹了高大人趁着夜半无人,悄悄翻墙头去会见小妾的英姿而已。”

高尚:“…………”

高尚:“尚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天早朝前跟你搭话。”

“那真可惜,舫一直对高大人的提点感念在心。”

陆舫正要再打趣他两句,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柔和的声音:“陆大人,宫城禁地,不可嬉言。还有,方才大人说的那些话,江都会原原本本转述给陛下的。”

这话似曾相识,陆舫的表情瞬间僵硬。

高尚好奇问道:“小友是?”

“让高大人见笑了,”一身飞鱼服的沈江含笑道,他说话时眉目传情,但吐出的字句却宛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在下沈江,锦衣卫副指挥使。”

“以及,‘据说’,还与陆大人有几分交情。”

陆舫干笑:“哈哈,沈大人说笑了。”

一直到站在未央宫大殿里,他都处于一种蔫吧的状态。

“陛下驾到——”

郦黎第一次亲自参与朝会,心情自然非同往常。

他疑惑地瞥了一眼神情忧郁的陆舫,不知道这人又在搞什么鬼。

但他今天的重点不在陆舫身上。

这次朝会共有三件大事:

第一,宣布皇帝亲政的消息;

满朝大臣无一人反对,仗都打完了,就算不走程序,所有人也都默认了陛下亲政的事实。

第二,给严弥定罪;

朝臣苦严弥久矣,就算曾经身为严党的大臣,也纷纷在这个时候与对方切割,生怕跟严弥沾上半点关系。这帮人脱粉回踩得比谁都厉害,一个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痛斥严弥,仿佛与对方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听得郦黎都忍不住啧啧赞叹:真是足以抵挡千军万马的脸皮啊。

最后,满朝文武一致认为,严弥该死,并且该千刀万剐才对。

想必这也一定很合陛下的心意……

“朕不允。”

嗯?

众人惊疑不定地听到陛下反对的声音,沉默片刻,曾经差点被严弥当庭杖杀的何兑站了出来:“陛下为何反对?”

“严弥罪恶滔天,确实该杀,”郦黎说,“但千刀万剐,示以万民,朕认为不妥。”

“朕亲政之后,不希望再出现任何冤狱、酷刑,株连九族也大可不必了。既然天下人都认为朕最恨严弥,那朕就要以身作则,做给天下人看。”

顿了顿,他又问道:“何御史一言不发,可是觉得朕做得不对?”

何兑躬身道:“不,老臣只是心中感慨万千,陛下果然乃仁德之君,天命所归之人。但老臣也有一言想问陛下——若是只保留砍头这一项刑罚,如何震慑那些罪恶满盈的宵小之徒?要知道,这些亡命之徒,大多都是不怕死的。”

“朕知道,”郦黎说,“这世上确实有不怕死的人,但何御史可知,这世上哪种人,最渴望活着?”

何兑一愣,凝眉细思了一会儿,摇摇头。

“老臣愚钝,请陛下告知。”

“病人。”

郦黎回答道。

人世间最多的悲欢离合都在医院里,那些去看病的病人,除了精神上出现问题的,绝大多数,都是再痛苦、再挣扎也要努力活下去的人。

郦黎虽然心软,但他也知道,在这个时代,人道主义是不可能完全实现的——至少在他有生之年,不太可能。

他对严弥已经足够仁慈了。

在千刀万剐都不算最惨烈酷刑的古代,让对方免去了这份皮肉之苦。

但相对应的,严弥总得付出一点代价吧。

郦黎想,先让他为大景医学事业的发展做点贡献,等贡献完,再一刀嘎掉,给他个痛快,就当是废物再利用了。

整个试药过程,也能让严弥切身感受到,什么叫做想死但死不掉,不想死的时候又得老实去死的冰火两重天。

想到这里时,他的眼前又闪过了那颗滚落在自己面前、死不瞑目的年轻头颅。

郦黎抬起头,静静望着外面初升太阳洒落的光辉。

他在心中默道:

你和你的家人,都可以瞑目了。

确定了基本方向,后面给严弥定罪的事情,他直接交给了专业人士去办。

这帮文臣不说别的,笔杆子绝对是一等一的强。尤其是御史,平时碰上个道德标兵都能找出一二三四条错处,揪住不放狠狠参上一本,更何况严弥这样的?

所以郦黎安排得非常放心。

接下来,就轮到本次朝会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项:

任免官员。

郦黎方才沉重的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

首先第一位出场的,当然就是他的好哥们啦!

很可惜,霍琮人暂时不在这里。

虽然当初在城头上,自己已经亲手把圣旨交……咳,好吧是扔给了霍琮,但是毕竟是第一次亲政后的朝会,还是要公开讲一下的。

“朕之前任命霍琮为大都督,兼领徐州牧,”郦黎坐在龙椅上,对着下方神色各异的朝臣们说道,“现今各地动乱,藩王拥兵自重,朕打算命他领兵十五万,讨伐周边叛军,诸位可有异议?”

他说的十五万,可是货真价实的十五万兵力。

不像卢弦那个还搞水分掺假的。

在这个时代,十五万大军,已经足够横扫半边国土了。

“陛下,臣以为,此事还需再做商讨。”

一名大臣皱着眉头,站出来说道:“霍州牧方才走马上任,对徐州情况都尚未熟悉,怎能叫他立刻领兵作战?况且当下国库本就紧张,若是战事再起,恐怕就再难以为继了,陛下慎重啊。”

其他人也纷纷赞同他的看法。

郦黎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好吧,爱卿说得也有道理。不过……”

他忽然兴致勃勃地问道:“不是说,霍琮他治理地方很有能耐吗?那要不这样吧,朕给他发个许可,让他可以无限制的自由招募民兵,这样如何?反正他现在是大都督了嘛。”

严弥之前虽然让各地自行组织兵力讨贼,但为了防止地方势力做大,也是下过严令的:

一旦招募人数超出三万,不论缘由,即刻以谋逆罪论处。

郦黎这么一说,等同于给霍琮开了个口子,只要他把技能条点满,就可以无限制爆兵。

下面的大臣们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郦黎的话让他们眼前一黑——不行,绝对不行!

“陛下,万万不可啊!”

“此举遗患无穷……”

“霍琮万一有反心,便是亡国之危啊陛下!”

郦黎一听这话,乐了。

还有这种好事?

“诸位想太多啦,”皇位上,天真的小皇帝眉眼弯弯,冲他们笑得无比灿烂,“朕相信霍都督,他能千里迢迢赶来救驾,一定是忠君爱国之人。”

“徐州大疫后,流民无数,霍都督就算真的组建起军队,能叫手下士兵吃饱饭,打打周边的山贼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有余力颠覆朕的江山社稷呢?这事儿就这么定啦,无需多言,朕不爱听。”

高尚听完全程,面色惨白如雪。

他僵硬着一张脸,缓缓转头望向陆舫。

——这就是你说的,有明君之相的陛下?

这国迟早要亡!

第035章第35章

俗话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相比起郦黎接下来要讲的,方才大臣们极力反对的募兵之事,反倒没多少人再提起了。

就像陛下说的那样,现在各地自顾不暇,地方长官大多一心只想着在任上捞钱,稍微好一点的,那个个都是忙得焦头烂额。

在大臣们看来,霍琮又不是藩王,就算真有那么点治理的本事,离拥兵自重,那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相比起霍琮,陛下打算分设六部,任免官员,重构朝堂格局,这才是当下最紧要的大事!

为了避免被干扰,郦黎早在昨日就提前拟好了敕书。

随着宣旨太监一条条当众念出来,朝堂内的暗流涌动也逐渐浮上了水面。

“臣御史大夫傅昭,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在听完宣读后,一位长着连心眉、面相冷峭刻薄的中年人立即站了出来,语气十分激烈,“陛下,国贼已除,当下正是百废待兴之际,更应该效仿黄老无为之道,以不变应万变才对。”

他话音落下,朝中登时响起附和声一片:

“臣附议!”

“傅御史说得有理,应该让百姓休养生息,国家方能富强稳定。”

“划分六部,增设大量官员职位,陛下本意是好的,可这样下去,开支骤增,官员俸禄都要发不出来了!”

但此时太仆却站出来赞同陛下:“臣以为陛下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六部具体人选,尤其是六部之首的任命,还需多加斟酌……”

听着下面乱哄哄的议论声,郦黎被吵得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安竹恰到好处地咳嗽了两声,提醒诸位大臣,陛下可还在上面呢。

然而根本无人理会。

大臣们很快吵成了一团。

还有一些自觉人微言轻的,比如高尚,便只站在原地眉头紧锁,缄默不语。

郦黎坐在龙椅上,在心里默默数了一百下。

……还没吵完。

大概是被严弥压抑久了,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不少朝臣心里都憋着一口恶气。

正好在这次朝会上,朝自己看不顺眼的政敌死对头,全力开喷。

一位文臣势单力薄,被三五人夹在一起围攻,他涨红着脸反驳,声音还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

他气得浑身发抖,最后竟当朝脱掉一只鞋,朝其中一人脑袋上砸去,“老夫跟你们这群败类拼了!”

说罢,便撸起袖子,扑上去与领头那人打成一团。

陆舫兴奋地吹了声口哨。

等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朝廷之上、而非市井街头后,他这才赶紧咳嗽一声,以袖掩面,摆出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态度,远远避开。

安竹在上面看得目瞪口呆。

他胆战心惊地转头望向郦黎:“陛下,这,这……可要殿前侍卫去阻止一下?”

郦黎深深叹了一口气。

哥们,真想给你发个动图。

看看我手下这帮人,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他忧伤道:“给朕拿个好砸的东西过来,要响亮点儿的。”

安竹立马转身,不一会儿便折返回来。但郦黎扫了他手中的花瓶一眼,伸出的手立马缩回来了,“这花瓶太贵了,换一个!”

宫中连灯油都快点不起了,不知道节省着点吗?

安竹知错就改,立马给他换了个陶罐。

郦黎捧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觉得不错。

他瞅准底下战况最激烈的位置,拿出当年体育课考实心球的技术,用力一扔——

“呯!”

陶罐精准砸落在混乱的人群外。

除了那两名扭打在一处的大臣,所有人瞬间安静如鸡。

“吵啊,继续,”郦黎托着下巴望着他们,笑容十分和善,“朕正看得乐呵呢——还有那边那两位,要不要朕下去,为你们做个裁判,看看究竟谁胜谁负?”

那两人被臊得无地自容,赶忙爬起来,和众人一起磕头请罪。

“诸位也都是一国重臣,今日实在叫朕大开眼界,”郦黎并未叫他们平身,而是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换个角度想想,朕也能理解你们。”

不等朝臣们松一口气,就听他淡淡道:

“严弥当政几年,你们已经习惯了坐在这龙椅上的皇帝是个摆设,如今摆设竟然会说话了,说的还都是你们不爱听的话,可不就得闹上一闹吗?”

无人敢回应。

殿内针落可闻。

方才那大打出手的二人,更是冷汗涔涔,后背发寒。

郦黎觉得挺没意思的。

于是他懒洋洋地挑了一位刺头出来,拖长声音道:“傅御史,朕看刚刚赞同你的人不少,那好吧,朕答应你们,组建六部的日程就暂且搁置——”

傅昭心中一喜。

陛下果然服软了!

他就说嘛,这小皇帝不过是心血来潮,等他明白,大景是离不开他们这些肱股之臣的,也就彻底消停了……

“——咱们先来聊聊清理严党的事儿吧。”

傅昭:“…………”

不用回头他也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刀子般的视线狠狠扎在了他身上,傅昭霎时间如芒在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为官者,最怕一朝失势。

四周无数豺狼虎豹都盯着这个位置,怎么可能不落井下石?

严弥倒台,多少人会因此受到牵连,其中又有多少傅家的门生子弟。更遑论其他两大家族,肯定也会受到波及!

傅昭实在不敢当这个罪人。

可顶着郦黎目光炯炯的视线,他只好勉强回答道:“陛下说笑了,臣并不是不同意设六部,只是觉得,不应在官员任职上大动干戈。否则定会造成社稷朝纲混乱,百姓也会因此惶惶不安。”

他决定先退一步。

反正就算六部成立了,里面的官员大多数还是自己人,和现在没多大区别。

“傅御史难道是不想清理严党吗?”郦黎却执拗地抓着这点不撒手了,“朕虽然年轻,不像傅御史出身世家,从小有名师教导,但也知道一个最起码的道理——把空耗俸禄的坏官赶走,那好官不就有位置坐了吗?”

傅昭强笑道:

“臣自然想,但是陛下,实际情况要比这复杂得多……”

“傅御史说得对,朕的确不懂这些,”郦黎虚心求教,“既然这样,那就请傅御史一周内交一份三万字的论……咳,朕是说奏疏上来吧。”

“开头部分,记得总结全篇的主要观点和关键词,方便朕提取中心思想;内容需简明扼要,分析该领域古今发展变化,既要有理论支撑,也要给出实际操作的方法;”

“格式的话,朕就不要求那么严格,在结尾标注好文中引经据典的出处便行了。但是与先人古籍的雷同部分,不得超过全篇的百分之三,这是最起码的标准。身为文臣,万一落下个抄袭的名声,那可就不太好听了。”

郦黎摆出一脸“朕是在为你着想”的表情。

傅昭:“……啊?”

他傻眼了。

哪家皇帝要人写奏疏,一写写三万字的?

这都够出书立传了吧!

“但朕平日里事务繁忙,也没太多时间仔细看,”郦黎又慢悠悠补充了一句,“所以等写完后,还得麻烦傅御史到朕面前来接受质询,朕届时会就奏疏中的内容向你提问,记住,要提前做好准备。”

“事先提醒一下,朕不喜欢听人反驳,所以记住,只答不辩,否则不予通过。”

傅昭被郦黎一番话说得精神恍惚,半天没回过神来。

而且难道是他的错觉吗,怎么感觉陛下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身上自带一股霸道淡定的气场,仿佛经验很丰富的样子?

郦黎自个儿也有点纳闷:

他原本还打算回想一下,大学时老师PPT上写的论文写作标准,因为他离毕业还早着呢,暂时不需要写什么毕业论文。

可那番话仿佛没经过大脑一样,自动就从他嘴巴里蹦了出来。

像是已经说过了无数遍似的。

真是奇怪,难不成他还有这方面的天赋?只看过一遍的PPT,居然记得那么清楚,穿越了都还没忘记。

“听清楚了那就赶紧回去写吧,朕只给你一周的时间。”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郦黎把这件事压在心底,一锤定音道,“还有人对朕组建六部有什么异议吗?也都可以给朕写一份奏疏交上来。”

众臣:“…………”

这个还是算了吧。

“今日朝会暂且先这样吧,”郦黎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觉得大好春光可不能浪费在跟这帮人扯皮上,“信息量的确蛮大的,各位可以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高尚闻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这难熬的早朝终于要结束了。

在朝为官这么多年,高尚发誓,这绝对是他经历过的最煎熬的一次早朝,连严弥时期都比不上!

陆舫那小子,还说什么陛下要让他当大司农,果然是在拿他打趣吧。现在只有户部尚书,连大司农这个称号都没了……

“哦还有一件事,朕差点忘了。”

郦黎走到一半,突然又停下了,“大司农昨夜突发恶疾,今后大概是没法正常生活了,所以今后这户部尚书的位置,就先由高尚暂代吧。”

这次安竹很有眼色,在郦黎说完后便立刻宣布道:

“退朝——”

完全不给众臣反驳的机会。

高尚跪在原地,仿佛风化成了一座石像。

他满脑子都是两个大字:

完了!

郦黎一下朝,就收到了沈江打的小报告。

他看着纸上写的陆舫和高尚的对话,笑了半天。

本想把纸条烧了,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夹在信里给他哥们送去,一起笑一笑。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郦黎也不怕这封信被人看见,因为现在他是正大光明地给霍琮写信,还是夹在诏书里。

全天下恐怕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胆大包天到去劫皇帝的信使——哪怕是反贼,也很少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陛下,这是西域刚进贡来的瓜果葡萄,您尝尝?”

安竹见郦黎坐在书桌前,咬着笔杆子似乎在发呆,便捧着一碟水灵灵的鲜果上前讨好道。

郦黎尝了两颗葡萄。

“嗯,确实蛮甜的。”他点点头。

安竹便问道:“那奴婢再给您洗点葡萄来。”

“不必了,”郦黎说,“剩下的都打包,和信一起送到徐州去,给霍琮也尝尝吧。”

他这可不是一骑红尘妃子笑啊,诏书本来就是要发的。

葡萄只是顺带!顺带!

就跟从前他哥们从学校外面给他捎点烧烤啤酒小龙虾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郦黎觉得自己这么做再正常不过了,完全没注意到旁边安竹呆愣的眼神。

因为大臣们今天都忙着吵架,所以也没人上奏,郦黎看着清爽的案头,又想到京城从此再没有严弥这号人了,心情大好。

“给朕拿套普通百姓的衣服来,朕要出宫转转。”

“陛下不可,”季默站在他身后说,也不知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太危险了,您万金之躯,不该如此轻易犯险。”

郦黎靠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仰头盯着他笑道:“朕呆在这深宫里都快被憋死了,出去透口气而已。况且这不是还有英侠你嘛,你会保护好朕的,对吧季大侠?”

季默一怔,忽然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

“陛下莫要打趣臣了,若真发生意外,臣自然会拼死保护陛下,”他语气急促道,“但人力有时尽……”

这番话郦黎都听他说了好几遍了。

“可我真的想出去,”他失落道,一时连自称都忘了说,“霍琮要是在的话,肯定会想办法带我出去转转的,哪怕就一两个时辰也好。”

季默沉默许久,才淡淡道:

“陛下说得对,臣比不上主公万一。”

郦黎一愣,忙直起身解释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臣知道,陛下不必解释,”季默打断他,“但这也的确是臣的真心话,主公有将才、帅才,御人有道,能治理一方百姓,默却只是一介武夫,从前做的,还都是夺人性命的勾当。”

郦黎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英侠,你怎么了?今日你有些不大对头。”

季默也知道自己不对劲。

可是……

想起那天晚上,自己被从宫外赶回来的主公三言两语打发走,却因担心陛下安危所以一直远远跟着,无意间在月下看到的那惊骇一幕,季默心中仿佛卷起了狂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原来主公对陛下……竟存了这样的心思吗?

他控制不住地想,那陛下呢,陛下又是怎么想的?

无论如何,季默都觉得这不是件好事。

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同时了解郦黎和霍琮的人,知道以主公的性格,绝不可能容忍陛下坐拥后宫嫔妃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