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第51章
“……陛下,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郦黎听完沈海的复述,打量着手中的木雕,半晌,笑了一声。
他把东西递给霍琮:“还真是老套的办法,你看看。”
霍琮垂眸扫了一眼,这木雕栩栩如生,尤其是那金龙的龙头,雕刻得更是巧夺天工。
不难想象,万一被人“凑巧”挖了出来,定会奉为至宝,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过不了多久,就会闹得满城皆知。
但很快他发现,这木雕的底部,似乎还刻着什么。
霍琮微微蹙眉,指腹触摸着那微微的凹陷,不过这痕迹实在太浅淡了,如果不是被他恰好摸到,或许就忽略过去了。
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郦黎。
郦黎还真没注意到底部有刻印,他对着光线看了半天,实在看不清楚,就拿了张纸拓印了一下。
“这是哪里的文字?”他捏着那张纸,疑惑道。
既像是文字,又像是图画。
陆舫恰好此时凑过来看了一眼,一口咬定:“这不是文字,是匈奴那边的图腾。”
他用在场人都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郦黎听他的发音,音译过来,就是“孟和腾格里”。
“这是什么意思?”高尚对陆舫肃然起敬,“陆元善,你居然还懂匈奴文?”
“匈奴没有文字,这是他们的信仰,”陆舫难得谦虚一次,“意思是‘永恒的长生天’。在匈奴,人人都信奉长生天,我也是少时偶然从一位商人那里学来了几句匈奴话,但并不精通。”
“可黄龙教的雕塑上,为什么会出现匈奴的图腾?”
印象里,匈奴大多崇尚武力,粗野狂放,对中原人爱使的阴谋诡计不屑一顾。
但同时,他们的信仰非常牢固,在匈奴内部,上至单于,下至奴隶,人人都信仰长生天,绝不可能半道易辙改弦去信什么黄龙教。
郦黎觉得这背后定有蹊跷。
于是他抬头望向被锦衣卫压在地上的两人,“是谁叫你们来埋这个的?”
在听到沈海说出“陛下”这个词时,老张头的身子就已经瘫软了大半;这会儿听到那被众人簇拥在当中、一身竹绿锦袍的俊秀少年向自己问话,他更是脸色苍白如蜡,竟眼睛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郦黎:“……不是,我长得有那么凶神恶煞吗?”
周围人一致摇头。
陛下哪里能称得上是凶神恶煞,明明是年轻俊美,风流倜傥。
“那你来说,”郦黎把目光投向老张头的同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懂?”
“懂懂懂!”
那人拼命点头,忙不迭把老张头之前说的那番话全部交代了,还拼命磕头,痛哭流涕地朝郦黎忏悔:“皇帝爷爷,您可一定要明鉴啊!我是被这老张头骗过来的,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为了那两个鸡蛋冒险!为了鸡蛋掉脑袋,不值当啊……”
郦黎叹道:“朕的年纪还远不到能当爷爷的岁数,再说了,谁说要砍你们脑袋了?”
“陛下不杀我们?”那人大喜,眼中陡然爆发出希望之光。
“朕留着你们还有用,”郦黎冲沈海一抬下巴,“等下回去的时候,你跟着他去见那个堂主一面,就说你也想加入黄龙教,问问他们如果想做堂主面见天元仙人的话,都有什么要求。”
沈海:“是。”
“别露馅了,这个老张头看起来心理素质不太行,先把他关一段时间,等事情办妥了再放。”
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有歌谣在先,任哪个官员办差时都会把这件事以谋逆罪论处,到时这两人一个也活不了。
所以他们落在郦黎手上,还算运道好,捡回了一条命。
出了这档子事,一群人也没心情放风筝了,便随着郦黎一起在湖畔散步。
岸边垂柳轻扬,草叶鲜嫩,水中藻荇荡漾在清滢波光里,一只鱼儿摆尾迅速游过,沿途留下一圈圈涟漪。
郦黎问道:“这黄龙教的天元大仙,究竟是何许人物?”
“我曾差人打探过,”霍琮回答,“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人前现身了,据他们教内的人说,天元大仙第一次出现的地点,是在九十七年前,东莱一处菩提树的树下。”
郦黎瞪圆了眼睛:“九十七年前?那这天元大仙,岂不是都一百多岁了?太扯了吧!”
现代想要活一百多岁都不容易,古代的百岁老人,那可是比大熊猫还要稀罕,是甚至能和皇帝同桌吃饭的老神仙!
“正是,”霍琮说,“这消息里的水分很大,但黄龙教诞生的时间,距今的确已有好几十年了。”
“就没人见过那位天元大仙吗?”
“以前有,但自从三年前他宣布闭关,就连堂主都很难当面见到他本尊了,只能通过口谕来给教众传递命令。”
“这不符合常理吧,”郦黎低头沉思起来,“处于扩张阶段的宗教,如果教主不经常露面,当众弄出点‘神迹’来,怎么让教众信服?”
这方面霍琮也不太了解。
他对黄龙教一直十分警惕,并不给对方在治下传教的机会,所以接触并不算多。
徐州大疫,本该是黄龙教发展教徒的好机会,然而霍琮有郦黎给的圣散子药方,当地老百姓比起黄龙教,还是更加信奉救命恩人。
“这个臣知道。”
高尚忽然出声道,引得其他几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
他冲郦黎拱手道:“不敢欺瞒陛下,臣老家其实就在东莱附近。每隔三年,黄龙教教主都会在各地堂庵中挑选几名最有‘仙根’的,为他们开天眼,渡仙缘。”
“经历过的人都说,他们在教主的带领下看到了仙界景象,今年就是召开升仙大会的年份,虽然教内还没公布具体时日,但四方教徒都已汇聚到了东莱,据说足足有数万人,声势前所未有的浩大。”
郦黎眼皮直跳:“数万人……集会……他们跟当地官府报备了没?”
高尚疑惑:“何为报备?”
差点忘了,大景没有这条律法。
“但是这么多教徒聚在一起,官府也不管吗?”他蹙眉问道,“他们就不担心那个什么天元大仙突然振臂一呼,造朝廷的反?”
不对,是已经开始造反了。
郦黎想起那个木雕,觉得黄龙教一定会在这个升仙大会上搞点大事。
几人边走边商量对策,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湖畔的一处村落前。
一块缺角的石碑竖在村口,上面刻着三个大字:
季家村。
郦黎停下脚步,看了那石碑一会儿,忽然问沈江:“这里,是英侠的老家?”
“是。”
“你特意带朕过来的?”
“…………”
沈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陛下,季指挥使……季默他明日便要离京了,他说,临走前想见您一面。”
“朕知道了,”郦黎瞥了他一眼,“下次有事直说,不要再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朕不喜欢。”
“……是,臣明白。”
郦黎没有再理会他,也没叫他起来,转身大步走进了村子。
高尚和陆舫连忙跟上,霍琮落后他们一步,冷冷地盯着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沈江:“别忘了,季默只是你的前上司,陛下才是你效忠的对象。”
沈江嚅动了一下嘴唇。
他想说此次季默迁谪,路上定极为凶险,即使顺利抵达,边疆军营苦寒,时间一久,还不知陛下能不能再想起有这号人,终此一生,或许都再无返京机会……
但沈江最终还是把这些辩解咽了回去。
因为他知道,这些都不是他对陛下使心计的理由。他已经犯了锦衣卫大忌,若是季默在这里,绝对会把他抽到皮开肉绽。
他垂首道:“江知错,任凭陛下责罚。”
霍琮神色稍缓,但他不是郦黎,知道有些规矩必须要竖,“既然这样,那你自己去领罚吧,但别让他看出来。”
“是。”
“在那儿磨磨蹭蹭干什么呢?”郦黎站在远处挥了挥手,冲他喊道,“快点过来,不然不等你了!”
霍琮抬头,“这就来。”
他加快脚步跟上,并肩与郦黎走在一起。
郦黎问他:“你跟沈江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敲打他一下,”霍琮似乎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望着四周的断壁残垣,他问道,“你进这村子干什么?应该已经没人住了吧。”
“我也不知道,”郦黎实话实说,“就是想进来看看。”
村落里雀然无声,到处是倾塌的茅草房、废弃的栏圈,路边还凌乱丢着一些染血的农具。
大概是当初罗登率军进村时,村民们绝望之下的反抗。
越往里走,郦黎的心情就越沉重。
其实这个村子里还是有人的,但一看就不是原本季家村的村民,都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借着陋室勉强度日而已。
他们见郦黎一行人穿得富贵,连家门都不敢出,躲在一扇扇简陋的门洞窗户后窥探着他们,像是藏在黑暗里的鼠类。
一个孩子饿得连路都走不稳了,根本没注意到他们,裸。着身子,迈着两条比玉米棒还要细瘦的双腿,摇摇晃晃地想要穿过道路。
郦黎看得心惊肉跳,甚至怀疑他下一秒腿就会折断。
刚想伸手把这孩子抱起来,突然,旁边屋内妇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喝骂,冲过来一把将他抱了回去。
有气无力的哭声很快回荡在寂静村落里,但持续的时间很短。
因为那孩子,明显已经饿到连哭都没力气了。
郦黎伸出的手僵了僵,重新垂了下来。
他上辈子有支援过一些贫困地区,但即使是在最穷的地方,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惨状。
倒是一些曾经为联合国工作的医生,唏嘘地跟他说过这些。
“你看到他们,才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原来这么大,”那位朋友说,“都说人不如狗,在我看来,有钱人家的狗,活得可比那些孩子好多了。”
“抱着那些孩子的时候,感觉就和抱一只瘦弱的猫没什么两样,那已经不是营养不良了,根本就是一张骨头支撑起来的人皮!”
路过几亩薄田时,郦黎看到有老农在田地里耕种,日头并不算毒烈,他用羸弱瘦病的胳膊高高地举起锄头,重度脊椎弯曲的腰背几乎要被折断,锄头没入并不算肥沃的土壤,却只铲起了一小块地面。
老农摇摇晃晃地弯下身子,从地里拣出一块石头,头也不抬地丢到一边,然后继续重复着挥锄头、铲地的动作。
石头滚落在郦黎的脚边。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日早朝,那颗停在自己面前、死不瞑目的村民头颅。
有什么区别?
郦黎想,大概是没什么区别的。
“陛下……”
身为户部尚书,高尚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被郦黎打断了:“别叫我陛下。”
他蹲下身,仔细辨认着田地里的作物,有不懂的就询问霍琮。
霍琮每一种都能说得上名字:黍、粟、稻子、小麦、大豆……他甚至还知道有些长势不好的作物,都是害了什么病,该用什么方法处理。
因为他曾在沛县劝农扶桑,改良耕种方式,为当地带来了一季的大丰收。
那老农不知不觉也停下了种地,走过来听他们谈论。听到入神时,他忍不住问道:“那这毛病该怎么治好呢?”
几人同时抬头看向他,那老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吓得把锄头一丢就要给他们跪下求饶,被陆舫一把扶住了。
“老人家,别紧张,”他牢牢地擒着老农的双臂,不让对方跪下去,“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老农两条腿直打颤,可陆舫的手太有劲儿了,无论他怎么往下坠,那两条臂膀就跟铁钳似的一动不动。
他哆嗦着问道:“你、你们要问什么?”
陆舫见他不跪了,松开手,退后一步站到郦黎身后。
郦黎简单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是从哪儿来的,为何会来这,家中有几口人等等。
“草民是河内人,家中有几亩天地,但连年天灾,收成本就不好,官府又突然派人下来,让俺们替王爷养孔雀……”
“等等,养什么?”郦黎还以为是自己耳背听错了,“不是养鸡养鸭,让你们养孔雀?”
他皇宫里都没孔雀,那个什么王爷,就算真偶然得到了一两只,那肯定是当宝贝似的供起来,怎么可能叫一个老农民去养?
霍琮:“我也听说,樊王郦淮好孔雀,人称孔雀王。若不是因为天生腿瘸,他大概是最有资格登上帝位的宗室血脉。”
“对,”老农再麻木,脸上也不禁浮现出一丝愤恨之色,“因为樊王喜欢孔雀,所以他造了个园子,要在里面放一千只孔雀开屏给他看,可俺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来的本事养活这么精贵的祖宗?”
“俺去恳求官府老爷能不能给点酬劳,但那帮老爷说,能为王爷养孔雀是俺们这些贱民的荣幸,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居然敢要酬劳?当场就把俺用棍棒打了出去,在家养了一周伤才能下地。”
“后来官府又派人来催,俺没办法,只好领了那枚孔雀蛋回家,连睡觉都跟着它一起,结果、结果……”
老农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孵出来的,居然是只鹅!”
“俺想去要个说法,那帮人却倒打一耙,说俺私藏孔雀,除非交够钱,才肯将这事放过,不然就要俺把家中妻女和几亩田全部抵上还债,”他哑声道,“俺不想,就带着一家人连夜逃了。”
“听说京城有皇帝,俺就带着一家人直奔这儿来,都说皇帝是青天大老爷,俺这辈子种了几十年田,啥稀罕事没见过,倒还真没见过皇帝长啥样呢!”
郦黎安静地看着他絮絮叨叨。
老农似乎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方才还害怕的要死,见郦黎他们没有伤害他的意思,那张满是沟壑的沧桑老脸上,竟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来。
他眉飞色舞地说:“俺一辈子都没出过县城,没想到外面这么大啊!俺碰到好多跟俺一样的人,他们也都是逃难的,还有人跟俺说,只要信什么黄龙教,天元仙人就会保佑俺们的。”
“俺给了他一个饼子,换了一个牌子,每天都朝它磕头,求仙长保佑……”
“可惜半路上,我女儿还是病死了,老娘和妻子也饿死了。儿子太小了,我不会照顾孩子,只会种田,把他放在家里,回去的时候,脸被老鼠啃了一半,也活不成了,我就把那牌子丢了。”
老农扯了扯嘴角,冲他们憨厚地笑了笑:“现在就剩我一个,种地就轻松多啦,饿了喝口凉水就行,再不济就摘点野果,日子不就这么过嘛。”
他说完,高尚突然噗通一声,脸色苍白地跪在了郦黎面前。
“陛——公子,我有罪!”
第052章第52章
那老农吓了一跳:“哎,贵人你这是干啥呢?好好的跪什么?”
高尚不理他,只伏地朝郦黎请罪:“身居天子脚下,沐浴圣君恩泽,竟不能体察民情,以致于百姓食不果腹,孤苦无依……公子,我有罪啊!”
“起来吧,”郦黎瞥了他一眼,心道当官的果然心眼多,最可怕的是高尚这样的居然还算是官场里的老实人了,“你才在任上半月,情有可原,但若是半年后京郊还是如此情形,我定饶不了你。”
高尚松了一口气:“公子放心,在下一定办到。”
他掸了掸袖子上的尘土,麻溜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郦黎问他和陆舫:“你们身上带钱了没?”
高尚和陆舫立刻摸索起来,可惜摸遍全身,也只有十几枚钱币,就这样,那老农还不肯收,直到郦黎说待会去他家讨口水喝,这才勉强收下。
“老人家,今日我们到这儿的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讲。”
郦黎一边说,一边把随身携带的玉琮配饰解下来,抓起老农的手,想要放在他掌心。
看到老农满是厚茧、伤痕累累的手掌,他顿了顿,语气也情不自禁地又低了几分:“我在京中,还算有些门路,你将来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比如无人送终,或者看病,或者被什么豪强欺压了,就拿着这个去官府,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
这枚玉琮并不是霍琮给他的,只是普通的皇家御用品,但也雕刻得足够精致,上面还刻着盘龙戏珠的纹样。
虽然老农不懂这些御用品的规格,但一看成色也知道,这肯定是好东西。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他连连摆手,“俺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头子,还能有什么冤屈要诉?”
“收下吧,”郦黎坚持道,“就算你用不着,将来万一同住在一个村的人用得着呢?我一路走过来,见村里住人的几家都装着木门挡风,这村里的木匠,应该就是您老人家吧?”
老农呆住了:“还真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你手上的伤了,还有木头的碎屑。”郦黎笑了笑,“猜了一下,没想到真是。”
“果然是读过书的,脑瓜子真好使。”老农连连夸赞道,地也不种了,拉着他就要回家,“走,去我俺坐会儿!不瞒你说,俺床底下还藏着二两黄酒,本来是打算等死前再喝上一口,真好今日你们来了……”
郦黎并没有推辞。
他们几人一直在老农家坐到傍晚,郦黎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周大,便喊他周伯。他和周伯聊了很多,关于农桑,关于官府在民间的种种政策,关于周伯死去的母亲、妻子和儿女,和他临走前心心念念没能带上的那只老母鸡。
直到天都快黑了,他们才在周伯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告辞离去。
临走前,郦黎还从隔壁院子里带走了一样东西。
“说真的,这村里的其他人还好,”他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望着窗外连天的火烧云喃喃道,“但周伯他……他一家人就只剩下了他一个,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霍琮:“人就活一个盼头,你走前说经常会来探望他,这就是他余生最大的盼头。”
郦黎叹了口气,怏怏地靠在他肩头,手里还在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支刚从路边摘的狗尾巴花,“可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来,下次来的时候,他还在不在。”
他玩腻了,用狗尾巴花挠了挠霍琮的脸颊,被霍琮躲到一边,捏住了手腕。
“好啦,不闹你了。”郦黎严肃道。
霍琮松开手,郦黎立马变脸:“哈哈哈上当了吧!看招——”
被瘙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后,霍琮忍无可忍。
马车咚的一声,伴随着郦黎一声短促的惊叫,前面垫着屁股赶车的沈江后背一僵,却不敢回头,只是拔高声音问道:“陛下,还好吗?”
“还、还好……唔!”
沈江默默地直起身,从怀里掏出两团棉花准备塞上,然而一不小心牵动了屁股上的伤,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一通闹腾后,郦黎老实了。
他喘着气,瘫在马车里,有气无力地望着车厢顶上的祥云木雕,忽然说道:“我想削藩了。”
“先帝削藩,结果被藩王联合世家搞得绝嗣;严弥削藩,闹出来通王那档子事,要不是你带着援军及时赶到,京城都不知道能不能守住;现在朝廷还要适应六部制毒,要开科举,要处理黄龙教的事情……”
郦黎自己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然后用期盼的眼神望向霍琮:“快把我骂醒吧,敲我也成,我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
霍琮反问道:“我为何要骂你?”
“……不该骂吗?”郦黎十分悲观,“咱俩加起来也没有三头六臂,这么大的江山,根本处理不完这么多问题啊。”
“凡事要抓根本,”霍琮说,“你上面说的这一切问题,本质原因都只有一个。”
“什么?”
“皇帝太废了。”
郦黎瞪他:“你居然骂我?”
霍琮:“…………”
他立刻改口:“我说的不是你,是先帝。”
“哦,这还差不多。”每日一逗男友的乐趣达成,郦黎心满意足地继续回去瘫巴着了。
他大度地挥挥手,“那你继续说,我听着。”
“……中央和地方,历来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这个中学课本里都有写过。”见郦黎点头,霍琮便接着往下说道,“你已经除掉了权臣、世家这两样对皇权威胁最大的势力,六部又百废待兴,只要科举一开,便不愁无人可用。”
“如此再过几年,大景的面貌必然为之一新,到那个时候,无论藩王还是黄龙教,便都不足为惧了。”
“这么说来,好像我已经可以躺赢了?”
郦黎心想不对啊,自己一开始可是想当亡国之君的。
皇权巩固了,自己高枕无忧了,那霍琮呢,霍琮他手底下的兵将要怎么办?
而且……
“我等得起,就是不知道京城之外的那些百姓,究竟能不能活着见到太平盛世开始的那一天了。”
郦黎摇摇头,觉得这个办法不好,“这次升仙大会,黄龙教说不定就会揭竿起义,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忽悠大仙看起来还蛮得民心的,战火一旦蔓延各州,天下局势还不知道会如何变化。”
“方才我说的,只是最稳妥的一个办法。”霍琮淡淡道,“你封我为大都督,应该不只想着让我在徐州练兵的吧?”
“唉,这也被你看破了。”
郦黎很烦恼,霍琮太了解他了怎么办?
“我猜,你又希望我担任将领指挥三军,留下一世英名,又担心我会在战场上受伤,所以一直不提这事,对不对?”
郦黎气得一拍身下坐垫,一怒之下,怒了一怒。
“对!”
霍琮笑了,嘴角勾起一个很浅淡的弧度,“我明白你的担忧,但是郦黎,你要相信我的能力,我没有那么脆弱。一旦军队成型,为将者便不需要再以身犯险,驰骋疆场把控战局,这才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郦黎嘟囔:“小男孩才谈梦想。”
“上辈子我英年早逝。”
郦黎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从容的神色,自己每次谈起这个话题都想哭,霍琮倒好,居然还拿这个开起玩笑了?
这算什么,地狱笑话吗?
“我在讲冷笑话,”霍琮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不好笑吗?”
郦黎使劲儿抹了一把脸。
瞧这外面,天都黑了,怪不得寒流冻人呢。
“咱们把进度条往回拖一段吧,”他说,“我封你为大都督,然后呢?”
“我有三条计策,分为上中下三等。”霍琮不假思索地说道,显然是早已思虑周全,“下策是我按兵不动,国中如果有人谋反,我就带兵去镇压。好处是徐徐图之可以稳固统治,坏处是地方吏治大概率不会有根本改变;”
“中策是远交近攻,我主动出击,震慑国中不臣之党。好处是下猛药见效快,坏处是大概率会死很多人,战争结束后,将来至少需要十年时间休养生息;”
郦黎:“那你不如直接说上策吧,别卖关子了。”
霍琮:“上策便是我造反。”
郦黎一愣,随后大喜,握着他的手激动道:“陛下,你终于想通了!”
霍琮咳嗽一声:“我还没说完。我的意思是,装作忠臣,假意造反。”
郦黎听得迷糊:“那你到底是打算当忠臣还是打算造反?”
“是忠是奸无所谓,只要敌人相信我是真造反就行了。”霍琮平静道,“如此一来,我便能光明正大地在朝中任职,又能领兵吞并其他各州,把地方官员从里到外全部筛上一遍。”
这下郦黎明白了。
“我中央,你地方,咱俩表面水火不容,实则相辅相成,如果有人出卖情报投靠我们一方的话,咱俩都一清二楚……”郦黎越说眼睛越亮,“好主意啊!这不左手倒腾到右手吗?”
霍琮颔首:“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该怎么做?”郦黎兴冲冲地问道。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和霍琮“决裂”了,连声问道:“咱俩要不要演一场兄弟反目的戏码?还是搞点恨海情天的剧情?我当初在社团写过好几部类似的本子,稍微改改就能用。”
霍琮盯着他:“你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那当然了!”郦黎正色道,用朗诵一般的音调拖长了声音念道,“正常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背叛你呢?你可是我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啊——得加钱。”
经典台词,果然就是经典。
郦黎笑眯眯地等着霍琮回答,或者露出生气的表情——后者大概不太可能,霍爸爸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不过能看到他皱皱眉头也值了。
谁知霍琮却不按常理出牌。
“你说,”他若有所思地问道,“我是你的挚爱?”
“是挚爱亲朋!亲朋!话不要只听一半!!”
“可你那天在床上——”
“快闭嘴吧你!”
郦黎抄起背后的软靠就朝他脸上砸去,被霍琮单手轻轻松松地接住了,动作轻松潇洒,和昔年中学时代枕头大战时迷倒一众少女芳心的模样别无二致。
“等着吧,”郦黎宣布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报复回来的。”
“我不介意你等下把我绑起来。”
“……霍琮你个老流氓!”
马车内兵兵乓乓好不热闹,马车外,沈江哼着小曲儿,又把耳朵里的棉花塞紧了些。
嗯,这下连杂声也听不见了。
——非常安心。
第053章第53章
一大早,宫中的御书房内就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一别数日,不知主公在京城过得可好?望日思夜盼,殷切挂念,只等主公早日归来……”
霍琮脊背挺直端坐在棋盘前,叹了一口气。
“这已经是你今天念的第十三遍了,”他看着在书房里踱着步,故意捧着信笺声情并茂朗诵的郦黎,“你要是不喜欢这封信,大可以直接烧掉。”
“烧掉?烧掉做什么,毁灭证据吗?”
郦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人家都在徐州日思夜盼了,羸弱的身子可经不起这么消耗,不如我今日就为你送行,再送你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也让你俩早日解相思之苦,如何?”
“你明知道他是被那些想嫁女儿的纠缠怕了,才故意写这种东西来膈应我,”霍琮拾起一子,落在棋盘上,“轮到你了。”
郦黎立马把信一丢,一屁股坐回霍琮对面的蒲团上,苦思冥想起来。
“我还以为你要封盘,等到吃完午饭再下呢。”
“原本是有这个打算。”
郦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抱臂得意洋洋道:“那看来我的盘外招还是很有效的——喏,又轮到你了。”
“你总爱下快棋,”霍琮盯着棋盘,头也不抬道,“当权者切忌心浮气躁,季默的事,也该给你提个醒了。”
郦黎张了张嘴,刚想说话,低头突然发现自己的棋子被吃掉了一大片,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玩了不玩了,跟你下棋没得玩,还不如去和姑娘打麻将呢。”
他耍赖要收棋子,被霍琮用手背挡下了。
“这才中盘,怎么就认输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郦黎蔫蔫地说,“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但我好像也教过你另一句话,叫做山穷水复,绝处逢生。”
霍琮从他的棋瓮里拿起一枚黑子,气定神闲地落下一子。
原本已经苟延残喘的黑子大龙仿佛被注入了一道生机,刹那间,棋局风云变幻,占据上风的白子反倒囿于桎梏,左右为难起来。
在郦黎缓缓睁大的双眸中,他微微一笑:“看,盘活了。”
*
郦黎提着灯笼,再次走下诏狱。
两排囚室内仍只有季默一个活人,在这阴冷湿暗的环境里呆了这么久,他的脸色看上去比郦黎上一次见时,还要更加苍白了几分。
但郦黎莫名觉得,季默的状态比之前要好上了不少。
“陛下。”
听到脚步声,季默睁开双眼,并不意外地看见郦黎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听说你想见我?”
“是,罪臣有话想对陛下说。”
“不必说什么罪臣,你我都清楚,这件事谈不上对错。”
季默摇摇头:“错就是错,对就是对。”
“但臣不后悔这么做,有些事,宁可错,也要做。”
郦黎怕的就是他这样,钻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他无奈问道:“那你想对我说什么?”
季默的神情似乎有些挣扎。
“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郦黎奇怪道。
“这件事,或许轮不到我来说,”季默哑声道,“但是陛下,还请您务必小心霍大人,臣怀疑,他对您有非分之想。”
郦黎心虚地把衣襟紧了紧,遮掩住脖颈上的吻痕,内心暗道你提醒迟了,但凡早说几天……早说几天……
好吧,早说几天似乎也不管用。
季默注意到他的动作,眼神一凝,浑身杀气暴涨:“陛下,难不成他已经——”
郦黎赶紧清清嗓子,试图岔开这个话题:“没有!你说的事,朕会记住的。话又说回来,你应该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儿了吧?”
季默一滞,随即铿锵有力道:“臣愿为陛下镇守边疆,马革裹尸。”
郦黎气道:“尸你个大头鬼!知道朕为什么让你去军营吗?”
季默微微蹙眉:“因为陛下想磨砺臣的性子?”
“你的性子还需要磨砺什么,又不是年轻气盛的毛头小伙子。”
郦黎翻了个白眼,和上次一样,毫不拘束地盘膝坐在他对面的草席上,还给季默倒了杯茶,“朕只是觉得,你现在找不到方向,朕也给不了你太多帮助,这个心结,还需要你自己去解开。”
“你是孤儿,没有父亲,那位叔伯待你赤诚,在你心中,应该与父亲没什么两样。你当初把他埋在了那里,去为他守孝扫墓,也是应当的。”
季默盯着手中微微荡起涟漪的茶水,半晌,叹息道:“陛下为臣思虑至深,臣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你好好保重,就是对朕最好的报答了,”郦黎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他,“打开看看吧,也算是朕送你的临别礼了。”
季默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打开了。
里面是一捧沙土,和一枚半埋在沙土里的松果。
“这是……”
“朕昨日,去了一趟季家村。这袋子里的,就是你家中院内的土壤,还有一枚朕从院中新摘下的红松果。”
郦黎看着霍然抬头的季默,淡淡说道:“那里已经荒废了,村里只住着一些从各地逃荒来的流民,闲来无事,朕便跟他们聊了聊。”
季默捏着布袋的手微微发颤,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位最早来村里安顿的老农跟我们说,他刚搬来此地时,村里还有几个孩子藏在地窖里,因为位置偏僻,均得以在兵祸中幸存。”郦黎说道。
他注意到季默瞳孔骤缩,已经悄然屏住了呼吸,抿了口茶,笑道:“其中一个孩子说,她哥哥在北边一个县令手下做事,是个使得一手好剑术的大英雄。这老农心地善良,害怕官府稽查抓捕他们,便亲自把这些孩子送出了十里地外,回来后对其他人说,这些孩子全死了。”
“——那姑娘叫季杏,你认识吗?”
季默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喉咙眼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不知何时,他已是泪流满面。
“那是……”他哽咽道,“舍妹。杏儿,是我的妹妹……她还活着,她居然还活着……”
郦黎笑道:“对,你的妹妹还活着。恭喜,英侠,你又有家人了。”
黑暗地牢内,季默伏地恸哭。
足足一刻钟后,哭声方才止歇。
他抹了把泪,无比郑重地朝郦黎行了一个三跪九叩的大礼,“陛下,季英侠此生,血肉身躯,一身武艺,均为陛下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他本想说万死不辞,但想到郦黎平时对他说过的话,临到嘴边又改了口,“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去边军好好干,等你回来,科举应该也举办完了,朕再给你妹妹说个好亲事。”郦黎朝他眨了眨眼睛,“当然,我个人是比较推崇自由恋爱的,只是你如今在朝野名声相当恶劣,可别拖累了你妹子。”
“杏儿她是个有主见的,比我强多了。”
季默笑中带泪,肉眼可见的容光焕发起来:“哪怕她一辈子不嫁,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养得起她。”
说完,他突然杀气腾腾,面色冷凝道:“但是谁要敢背后嚼舌根,我便剪了他的舌头!”
郦黎万万没想到,这位居然是个妹控。
他想起昨日在季家村时,陆舫还旁敲侧击地询问周伯,季默他妹子芳龄几何,长得水不水灵……顿时替对方狠狠捏了一把汗。
虽然知道陆舫也是担心她一个姑娘家,在路上很可能会遇到危险,但别人问这话可以,唯独从陆元善这个平日里素来不着调的嘴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有用心。
要是被季默听见了,郦黎想,估计能当场拔剑把他大卸八块。
“对了,”他赶紧岔开话题,“我让你去军营,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陛下请讲,默洗耳恭听。”
郦黎高深莫测道:“大道理我就不讲了,我与你展示一盘残局,你看看,能不能悟出些什么。悟出多少,都是你自己的事。”
季默为难道:“可是陛下,臣此处并无棋盘……”
“无事,”郦黎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棋盘,“朕带来了。”
季默:“…………”
他还以为郦黎真是想教他什么道理,盯着棋盘上的残局苦思冥想许久。
郦黎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问他:“你能看出来吗,黑子大龙可有活路?”
季默:“恕臣愚钝,臣实在找不到黑子的生路。”
郦黎学着上午霍琮的样子,在记忆中的位置落下一子。
“你看,”他也朝季默微微一笑,“这便做活了。”
季默怔怔注视着棋盘,良久后,他郑重起身,戴着他自己为自己加上的沉重镣铐,躬身朝郦黎行了一礼。
“陛下传授的道理,臣已经明白了。”他敬佩道。
郦黎下意识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季默铿锵有力道:“陛下是让臣在边军中靠实力打下一片天,改变我大景边防疲软的现状,先示敌以弱,再绝地反击,扬我大景国威!”
“什么?”郦黎呆了一秒,随后立刻朝季默竖起大拇指,大声赞扬道,“没错,朕就是这个意思!孺子可教也!”
等离开之际,他悄悄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下次还是别学霍琮装逼了,风险太大,被人多问两句就露馅。
要不是季默捧场,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圆。
……唉。
第054章第54章
出了诏狱,郦黎眯起眼睛,用手挡住刺目阳光,隐约看到霍琮就站在不远处等他。
霍琮今日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翻领长袍,袖口领口处皆用极细的暗金线勾勒出繁复花纹,身上的军武之气被冲淡,倒衬得他愈发修长挺拔,贵不可言。
这件衣服是郦黎叫裁缝特别定制的,唐代胡服多翻领,霍琮身量高大,正适合这种翻领小西服式的古装。
“早上不还不肯换吗,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就改变主意突然穿新衣服来见我了?”郦黎半开玩笑地问道,“还是说,你是来见英侠的?那正巧,你现在下去,还能再跟他聊会儿。”
他侧身给霍琮让出一条道来。
霍琮摇摇头:“不必见了,他已经是你的人,从此之后,我与他便只有同僚的关系。”
“那你是……”
郦黎的疑问渐渐消于无声。
“你要走了?”他轻声问道。
“解望又写了信来,说有大批流民在等待入城,城中大族和百姓都不愿开城门,他已经安排了人去安顿他们,但等流民数量越来越多,估计也撑不住了。”霍琮说,“我怀疑,是周围郡县故意把流民引向徐州。”
“为什么?”
“因为如今天下人都认为,我是大景的忠臣。”
郦黎被气笑了:“忠臣怎么了,忠臣就活该被这帮人针对?”
“贪官污吏横行的世道,想做清官的人,自然有罪。”
郦黎沉默了。
“这不对,”他沉声道,“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就算他们人多,就算这世道烂得彻底,那又怎么样?”
他朝霍琮伸出拳头:“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吗?”
不等霍琮回答,郦黎便自言自语道:“我说,人一辈子一定要干一件很酷的事情,上辈子我想和你一起去爬珠峰,一起去看日照金山,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去了;这辈子,咱们一定要一起走下去。”
霍琮抬起手,郑重其事地与他碰了一下拳头。
“——好。”
郦黎满意了。
刚想收回手,就被霍琮猝不及防地拽进了怀里,鼻头重重地砸在他硬实的肩膀上,疼得郦黎当场眼泪就飚出来了。
他想用力推开霍琮,但霍琮的臂膀纹丝不动,只是紧紧搂着他。
霍琮把脑袋埋在郦黎的颈侧,深深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角落里正在犹豫要不要出来的沈江立马触电似的把脚缩了回去,开始蹲在地上数七星瓢虫背上有几颗星。
“干嘛,”郦黎捶了他一下,闷声道,“要抱回去抱,大庭广众之下,像什么样子。”
“回去你就不给抱了。”
“……你是在撒娇吗?”
“没有。”霍琮立刻回答。
明明就是。
郦黎心里也舍不得他,总觉得霍琮根本没在京城呆几天,怎么又要走了呢?
讨厌解望、讨厌政务、讨厌那些乱七八糟背后使阴谋诡计的小人,郦黎恨恨地想。
诅咒他们每天出门都踩到狗屎!
他甚至想,要不自己干脆晚上洗个冷水澡吧,要是发了高烧,霍琮应该就能再多留两天了吧。
——但也只是想想。
郦黎可不敢真的这么干,他可以保证,霍琮要是发现了真相,绝对能搞得他哭天喊地,到时候叫爸爸都来不及。
“我叫人训练了一批信鸽,”他说,“以后传消息就用信鸽,方便快捷,还节省人力。你也可以多给我写些东西,我不介意听听你手下人的八卦,尤其是那个解望,身为世家公子,我就不信他没点风流韵事。”
霍琮低低“嗯”了一声。
“吃完晚饭再走,行吗?”郦黎恳求他。
霍琮看着怀中郦黎那双含着期盼的眼睛,实在说不出否定的话来。
他缓慢地点了一下头,松开郦黎。
“吃什么?”霍琮问道,“我下厨给你做,宫中御厨应该不太合你口味吧?我中午见你就吃了几口。”
“还好,但不需要你做,”郦黎恢复了些精神,拉着他就要上马车回宫,“我打算让你尝尝我新研发出来的压缩干粮!虽然味道有点,嗯,不太尽人意,但是食材来源很健康!”
霍琮:“…………”
已经开始替自己的胃担心了。
但郦黎做这个压缩干粮,还真不是心血来潮。
从季家村回来后,他一晚上都在思考,该怎么样尽可能地填饱这些穷苦百姓的肚子。
在现代,军队有军粮,能够提供给士兵一整天所需的营养和热量消耗。但即使是最基础的压缩饼干,古代也没那个条件生产,贵族都吃不起,更别提提供给百姓了。
对于以季家村为代表的流民来说,他们所需要的食物,只要有填饱肚子一个功能就够了。
如果还不会造成消化不良、腹泻涨肚,那就是能救人命的粮食!
总而言之,一句话概括——
碳水、碳水,还是碳水。
不是有个笑话这么讲的吗,如果给诸葛丞相三万包方便面,蜀汉大军早就打进长安城了。
这也就造成了现在,霍琮捧着碗里的黄色糊糊,目光凝重,眉头紧蹙,慎之又慎地尝了一口。
“怎么样,”郦黎期待地看着他,“能尝出来里面有什么吗?”
霍琮犹疑着回答:“米,麦,还有……粟?”
“答对了!”郦黎一拍手,直起身笑道,“但不完全对,我还加了黍和大豆,但数量不多,主要成分还是米和麦,做法是将米麦炒熟捣成粉,吃的时候冲水泡开就行,如果没有时间直接生吃也可。你们行军的时候,一般都带什么干粮?”
“吃馒头,烧饼,就着大酱。”
霍琮放下碗,就和郦黎说的一样,这玩意儿虽然顶饱但味道一言难尽,他对这个糊糊的味道着实不敢恭维。
又苦又咸又涩,霍琮猜测,郦黎应该还放了一些最次等的井盐。
所以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一些腌制品,补充盐分。”
“我这个压缩干粮,比起传统的军粮更方便消化,也更适应乱世的赈灾救民。”
郦黎用镶着金的勺子,从布袋里舀了一勺干粮粉,说道:“我听说,有些地方施粥,每天限量一百碗,官府的人发完就走,也不管剩下的人有没有东西吃。流民们为了争抢上一□□命粮食,不惜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了人命。”
“即使抢到了,那一碗粥里也稀得只有几粒米,因为连续数年干旱,就连官府粮仓也难以为继。”
他把水倒进那碗,直到把糊糊冲得又稀又淡,才抬头对霍琮说:“这一碗,如果当初周伯在来京城的路上,能得到这一碗……”
“他的母亲和妻子就不用把那最后一口粥留给他和子女,或许,他们就都能活着来到季家村了。”
霍琮:“或许吧。但如今大景的主流还是以粟米干粮为主,米面固然能补充碳水,但稻米大多生长在南方——”
说到这里时,他猛地停下了。
“你想让我往南方发展?”
“北方局势太乱啦,像英侠他小妹和周伯这样的终究还是少数,大部分流民都往南边跑,正好徐州也来了一大波流民,这不现成的富余人口吗?”
郦黎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把重点放在南边,徐州可以作为你的跳板,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到时候,朕在北边等着你打过来呀,霍将军。”
霍琮目光沉沉,“那你是打算一个人去处理黄龙教的事情了?你不怕他们直接反了?”
“这不还有藩王嘛,总不能叫他们一个个都闲到养孔雀折腾老百姓吧。”
“你这是在养蛊。”
郦黎一脸浑不在意的表情,“那霍将军就来当这个蛊王好了,朕相信你。”
霍琮几度攥拳,深吸一口气,又缓缓松开。
“陛下对臣交托重任……”
他按着面前桌案,缓缓起身,宽大手背上青筋浮现,墨绿的袍角如同毒蛇般划过冰凉地砖。
霍琮走到郦黎身边,伸出手,难得强硬地捏着郦黎的下巴,面无表情地勾了一下唇,眼中却无半点笑意,眸光中划过一道冰冷寒光,仿佛只是在注视着一件趁手的工具。
郦黎的心脏陡然加快了一拍。
好……好带感。
虽然明知霍琮是故意做戏,但起身那一瞬间,男人不怒自威的气势,真的很有生杀予夺的权臣感觉。
……当然,他说的不是严弥那种不注重身材管理的权臣。
霍琮耐心等了一会儿,见郦黎没喊停,反倒仰头盯着他的脸发起呆来,脸上还浮现出淡淡红晕,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俯下身,压低声音,嘴唇轻触着薄粉耳垂,凉薄又轻佻地问了一句:“那陛下,又该如何嘉奖忠臣呢?”
郦黎哆嗦了一下,偏头呆呆地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黑沉眼眸,嗓子忽然干哑起来。
他浑身燥热,血液从耳根处飞快涌向全身,就连手脚都不知道往何处放了,身子被迫后仰,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想要什么?”
“陛下为何明知故问?”
小皇帝又羞又恼,紧抿的唇还带着几分难以洗刷的耻辱,一双澄澈眼眸逐渐浮现出一层水雾,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他把手慢慢放在霍琮的腰间,胡乱摸索着,触碰到了腰带的盘扣。
霍琮的呼吸瞬间急促,眼神也染上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晦暗色彩。
他近乎粗鲁地抚摸了一下郦黎养尊处优的白皙脸颊,哑声道:“看来陛下还是很识时务的,继续,臣等着呢。”
郦黎被他手指上的老茧摩擦得生疼,不用看也知道,那处皮肤一定已经泛红了。
但是……
色鬼,想得美呢!
他飞快地解开霍琮腰带上的盘扣,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打了个死结,几乎只是刹那间,郦黎脸上苍白惶恐的神情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小狐狸干了坏事后,还无辜朝主人摇尾巴的劲儿。
霍琮倒是不怎么奇怪,只是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无奈神色。
“如果没有后半场的话,下次还是别叫我演这种角色了,”他揉了揉郦黎的头发,“我不太喜欢。”
郦黎哼哼唧唧地靠在他的腰上,“就当满足一下我的戏瘾好了,沈江他们天天在镇抚司忙得要死,我写的剧本都没人演了。”
霍琮想了想,提议道:“邵钱不还在京城吗?你可以让他帮你宣传剧本,靠这个赚钱。”
郦黎“咦”了一声,一拍大腿:
“对哦,我怎么把这个人才忘了!”
第055章第55章
被霍琮这么一提醒,郦黎的心思立马就活络了。
他在心里盘算起来,要说剧本的话,那真是要多少有多少,反正这个世界也没版权,当初在社团里和同学一起修改创作的那些本子,都可以拿来改改排戏。
这股看戏的风潮要是传到外地,那就更好了。
养伶人总比养孔雀要好一百倍,说不定还能拉动消费呢。
不过……
“他不是你的属下吗?”郦黎问道,“之前你叫他过来,是为了顶若雪先生的差,现在京城这边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他处理的问题了,传信也可以用鸽子,不如让他跟你一起回去吧,我可以另找人选。”
“不必。”霍琮立刻道。
他回答的速度太快了,郦黎不禁起了疑心,上下打量了霍琮片刻,忽然恍然大悟:“你该不会是被他要工资要怕了吧?”
“那倒没有。”霍琮辩解道,“我还不至于连属下的俸禄都发不起,但邵钱这个人……”他迟疑了一下,“有些过于在意银钱了,不过要是把他放到正确的岗位上,也能发光发热。”
郦黎勉强相信了他的话。
虽然他只和邵钱见了一面,但他其实对这位抠门先生印象还蛮好的,论毒舌有陆舫在先,论省钱……正好国库紧张,他现在穷得要死,开源节流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那就这样吧,”他一锤定音道,“我可以先任命他为京城和徐州之间的通商大使,每个想要在两地通商走货的商人,都需要在协会注册登记,交一笔注册资金,也就是押金。”
“这笔钱你打算做什么用?”
“开农行!”
郦黎早想这么干了。
所谓经济,最基础的就是有卖有卖,有了循环,水才能活起来。但霍琮说得也没错,农耕社会,如果太注重发展商业也会出大问题,所以没什么比农行更符合实际的了。
“那行长你准备找谁担任?这个职位作用可不小。”
“你呀。”
霍琮微微一怔:“可我不是已经……”
“之前都说了,要把徐州当成经济特区发展,你本来就要管理当地的农耕税收,当个行长不很正常?”郦黎反问他,“换做是别人来当,我还不放心呢。”
霍琮思考了一会儿,也没有反对。
在大景,州牧的职责其实十分广泛,并且随着时间推移,对这个等级的官员约束也逐渐降低。
霍琮初上任时,看着一堆烂摊子头疼得要死,他虽然带了一大帮下属,但是事物繁杂,职位完全不够分的。
最后只好亲自上场,又当爹又当妈。
“开科举吧。”他由衷道。
郦黎正有此意。
因此在第二日的早朝上,他便当众宣布了这个消息。
大臣们无一反对。
科举本就是国家大事,放在以往,世家出身的朝臣将科举考上来的官员视作二等官,如今世家式微,朝廷无人才可用,自然只能仰仗那些从前的“二等官”们。
当然,也有人露出些许不忿之色,郦黎暗暗记下了这人的脸,准备等人才储备足够后,第一个把他丢到大西洋上找新大陆去。
说不定还能名垂青史呢,感谢他吧。
接下来,他又把农行的事儿提了一下,让高尚着手安排,但一定别上来就给农民放贷,郦黎可不想最后搞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新法,折腾得百姓更加苦不堪言。
“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何兑从人群里站出来,朝郦黎行了一礼,高声道:“臣近日从同僚那里听闻,黄龙教在民间聚众传教,不尊国法,不敬国君,臣去坊间打探了一番,发现确有其事。”
“——臣恳请陛下,下旨禁止此等歪门邪。教在民间传教,以正我大景之风!”
人群中,某位陆姓“同僚”默默挺直了腰板,和龙椅上的郦黎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何大人,真好用。
郦黎心中默默给何大人叫好,面上却装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可我大景民风开放,从不对百姓信教多加限制,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沈海恰到好处地上前一步,手中拎着一个袋子。
“陛下,这便是证据!此物是我从黄龙教内一处正在做法事的堂庵中找到的,就在京城之中!”
“这是何物?”
这个郦黎倒是真的好奇。
因为在他的挽留下(或许也是某人故意为之),霍琮又在宫中多呆了一晚上才走,就在早朝前,郦黎刚把人送走,还没来得及见沈海询问他卧底得如何了。
他微微朝前探头,发现沈海手中举着的袋子里,装的是一些植物的叶和花枝干。
“这是什么植物?”
沈海朝着周围展示了一圈,引来大臣们的纷纷疑惑。
郦黎却在看到那叶片形状的瞬间,瞳孔急速收缩。
这种东西……
印度大麻这种东西,为什么会传到国内!?
大景也有大麻,但品种不同,毒性含量很低,不足以使人成瘾,大多是供纺织用或者药用,前不久郦黎在医馆给人看病时,也给病人开过这味药材。
但印度大麻就不同了,其中的致幻成分HTC远超正常药物大麻剂量,郦黎想起那天去往城墙上观战时,在街道上闻到的古怪焚烧气味……竟是这个鬼东西!
怪不得黄龙教能如此笼络人心,这都吸上大麻了,信徒能不对教主死心塌地吗?
郦黎冷笑着想,什么升仙大会开天眼,怕不是吸。嗨了之后看到的幻觉!
“沈海,你具体说说,这东西有什么效果。”
他的声音很冷,传遍了整个大殿。
沈海:“回陛下的话,臣不敢轻易尝试,只挑选了一些禽类,将这些叶片枝干焚烧,后发现绝大多数禽类都出现了古怪行为、走路摇晃、情态亢奋之状。以及……”
他面色凝重道:“臣与禁军暗中搜查时,下属中有一人不慎吸入了烟雾,忽然静止在原地不动,如同丢了魂一般,只知道嘿嘿傻笑。臣无奈之下,只能命人先将其带走,足足几个时辰方才恢复正常。”
何兑听得眉头紧锁,“光是吸入一些烟雾,就变成了这样,这东西若是传播开,岂不是令百姓人人自危?万一传入朝中,那便是亡国之患!”
很好,何大人口中的亡国危机又增添了一条。
郦黎已经习惯了,但有前世记忆的他很清楚,这一次,何兑确实不是在危言耸听。
虽然不知道这新品种大麻是从何处传入大景的,但一旦民间为了利润开始大规模种植,这个国家才是彻底完蛋了!
“两位说的有理,但黄龙教教众甚多,也不好过分强硬,”郦黎下旨道,“不如这样,先在民间禁了这害人的东西,然后召黄龙教教主进京,朕有几句话想问问他。”
“若是他遵旨而来,听从朝廷命令,那这黄龙教教徒也算是我大景子民,只需怀柔教化,服从律法即可放归;若他抗旨不尊……”
郦黎字正腔圆道:
“那这黄龙教便为邪。教,天下人人共诛之!”
“退朝!”
*
东莱,黄龙大殿。
“教主,陛下找您入京,传旨太监都在外面候着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黄龙教护法站在帷幕外,心急如焚地问道。
堂内的香炉静静燃着,丝丝缕缕的青烟从雕刻的镂空花纹中逸散,将整个堂室内都染得清香扑鼻——这竟是连皇宫中都难得一见、一克胜过一两黄金的龙涎香!
而他们脚下踩着的毯子,是编织繁丽的羊毛地毯;一旁桌案上供奉的瓜果,同样是价值不菲的西域贡品;就连隔档开护法视线的帷幕,也是用金丝绸缎织就而成的。
一个人影坐在帷幕后方,侧身依靠在软榻上,不紧不慢地捻起一颗葡萄,送入口中。
一个蒙着双目的侍女跪在榻边,轻轻为他敲着腿。
尽管纱布尚且染血,柔弱身躯也因为疼痛微微发颤,但她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一种无上荣幸的幸福表情。
“教主……”
“闭嘴,不见。”那教主轻柔道,“你吵着我听曲儿了。”
哪里有曲?
护法百思不得其解,左顾右盼一番,根本没有在殿内找到乐师的踪迹,最后也只能认为是教主神通广大,能听到凡人听不见的仙音。
“可是,”护法踌躇许久,还是忍不住讷讷问道,“如果不见的话,这不是抗旨不尊吗,教主?欺君可是死罪……”
“欺君?”
帷幕后的人突然冷笑一声,突然直起身坐正,怒不可遏道:“你以为他们欺的少了?这旨意从拟好到盖章,哪样不是那帮大臣逼着他做的?”
“欺君,我看真正欺君该千刀万剐的,是你们这些中原人!”
护法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而那名为教主捶腿的侍女,就像没听到方才教主怒极之下吐露的心声似的,等男人躺会榻上后,依旧一心一意地侍奉着他。
“把那阉人赶回去,但别要了他的性命。”乌斯咕哝了一声,“毕竟是他的人……”
但那护法刚起身走到一半,又被他叫住了。
“至于你,”乌斯哗地掀开帷幕,冲瑟瑟发抖的护法轻柔一笑,“来。”
堂室内香气愈发浓郁。
护法踉跄着走到他身前,像是一具木偶,明明脸上尽是恐惧和不情愿的神色,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跪在了乌斯的面前,俯下身,亲吻他脚尖前的地面。
然后他抬起头,双目圆睁,两行浊泪划过脸颊,用发抖的双手,接过了一枚黑色的药丸。
“黄龙在上,谢教主……赐仙丹……”
护法摇晃着身体,颤抖着谢恩。
“好孩子,”乌斯抓着他的头发,眼神一片冰冷,却用带着笑意的语调在他耳畔低声道,“愿长生天保佑你的灵魂安息。”
“去吧。”
第056章第56章
“说身体抱恙,无法来京面圣?”
郦黎低头把玩着手中用金子做成的羊雕塑,阳光照在纯金的雕塑表面,溢彩生辉,连羊毛的波浪纹路都清晰可辨。
无论是雕工还是金子本身的价值,这尊金羊都已经达到了国宝的级别,价值连城,不可估量。
然而收到此等重礼的郦黎,脸上却看不出太多情绪。
半晌,他冷笑一声,把金羊重重放回桌案上,反问面前一脸不服气的黄龙教使者:“他难不成以为,用这个就能收买朕了吧?”
“陛下……”
那使者还欲辩驳,被郦黎毫不犹豫地打断:
“你们教主可知道,这叫——抗、旨、不、尊?”
黄龙教使者被郦黎逼问出了一头汗,但这位显然被洗脑得不轻,不仅没有害怕,还飞快地和郦黎对视了一眼。
过了几秒钟,他不太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陛下,这、这里还有我们教主,给您写的信。”
安竹瞥了一眼郦黎的神色,上前接过信,仔细检查一番,这才转交给了郦黎。
郦黎心道我倒要看看,那位教主还能说出什么花言巧语来。
他随意展开信,结果才扫到第一行,身子立马就坐直了,目光凝重地看完全部内容后,郦黎呆坐在椅子上,许久才艰难出声:“你们教主,今年贵庚啊?”
黄龙教使者自豪道:“教主今年已一百有四,仍童颜黑发,头脑清楚,当地人都称他为活神仙。”
郦黎:“……那你们见过他长什么样吗?”
“小的并未见过仙人容貌,”那使者表情憧憬,一谈起黄龙教教主,他的脸颊仿佛瞬间溢满了灿烂红光,“但教主身边的护法护法大人都是得过教主点化的,脱离了凡人的肉体凡胎,不仅不惧怕疼痛,就连刀床火路也敢走!”
“是吗?”
“陛下如若不信,可以派人随便去东莱一带询问,”使者硬邦邦道,“当地百姓有目共睹!”
他言谈间十分笃定,听得连安竹都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色。
安竹把目光投向郦黎,却发现陛下淡定依旧,连一丝一毫的怀疑和震惊都没表现出来。
郦黎其实并不是不相信。
他反而觉得,这个使者八成说的都是真的。
只不过,原因可不是什么受了教主点化后刀枪不入,单纯是风俗与大景主流文化不同而已。
就算是现代,某些地方也有这样的风俗,“金簪插神嘴踩刀轿、赤脚登刀梯撒铜钱”,一些地方在庆祝节日、游神祭祀时,都会举办类似的活动,至于疼不疼,那就只有表演者自己最清楚了。
“那在前两年,你们教主可有在人前露过面?”
使者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教主三年前说,自己要闭关一段时间,不见外客,除了几名亲近的护法可以隔着帷幕聆听口谕外,只有一位盲眼侍女常伴在教主身侧。”
他语气颇为惋惜遗憾,像是恨不得以身代之。
郦黎想起那封信上写的内容,一方面觉得这世上不可能有这种巧合,另一方面又觉得,怪不得黄龙教一个好好在民间发展了近百年的邪。教,按理说唯一的宗旨就是为了捞钱,怎么好好的,突然开始对改朝换代感兴趣了。
——搞了半天,原来是因为现在的黄龙教教主,早就换人了!
现任教主,就是和原主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那位同样有着一半匈奴血统的匈奴六王子,乌斯。
郦黎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当上这个教主的,乌斯在信里也没提。
而且他这个便宜哥哥,似乎对他的处境有什么误解。
乌斯说,严弥和季默,这两个人都把你当成傀儡玩物,他们该死;那个姓霍的州牧挟恩图报,也该死;
还有朝中这些大臣,都是他们的帮凶,等他率军打进京城,一定帮你把这群可恨的中原人都杀光,剥皮挂在城门上风干,为你报被软禁之仇。
还用十分亲昵的口吻问郦黎,喜不喜欢他送的礼物?这是他请全东莱最好的工匠做的,如果不喜欢的话,他就把那个工匠的皮剥了,再去别的地方请一个更好的来。
郦黎:?
先不提季默啥时候也能和严弥并列成权臣了,这小子动不动就剥人皮,说这个该死那个该死的,怕不是个恐怖。分子吧!
通篇看下来,这封信写的乱七八糟,字体比郦黎的还要丑,有些语句读都读不通顺,像是开蒙孩童拙劣的习字作品。
郦黎从这幼稚的措辞和笔画里,看到了一个心性残忍、毒辣任性的灵魂。
乌斯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当成皇帝,即使他现在身为黄龙教教主,按理说与郦黎已经成为了敌人,他却依旧在信中亲切地称呼郦黎为“弟弟”。
并且,还在信的末尾说,这三年来,我一直都在思念你。愿长生天保佑你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郦黎曾听霍琮说过,从前,黄龙教还有过召集童男童女炼丹的传闻,只是近几年才销声匿迹。
如果乌斯和他同岁,算算年纪,怕不是当初接触到黄龙教的契机就是这个。
至于那位真正的教主,郦黎猜测,八成已经死了吧。
他能在这个年岁瞒过教内上下所有人的眼睛,顺利当上教主,还掌控了黄龙会数十万教众……
这个乌斯,无论见识、心性还是手段,那都绝非普通的十几岁少年可比。
郦黎本打算借黄龙教抗旨不尊的机会发作,但没想到,现在的教主居然是原主的血缘兄弟。
他不敢赌那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兄弟情谊,万一乌斯长得跟他有几分相似,又是个贪恋权势的,谁知道被逼急了能干出什么事来?
可若是放任不管的话,郦黎也做不到。
黄龙教对于大景来说,就是一个即将腐烂化脓的毒疮,乌斯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对中原还抱有很深的仇恨和成见,在他的引导下,黄龙教在未来,很有可能会成为朝廷最为头疼的问题。
还有,大麻这种东西……
别的也就算了,唯独这个,郦黎对天发誓,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绝不可能放任它在大景泛滥!
死也不可能!
“陛下,是把人拖下去斩了,还是派他回去传话?”
安竹见郦黎久久陷入沉思,轻轻在旁边询问道。
郦黎回过神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两军交战都不斩来使,这还没战呢,斩什么斩?”
“这人对陛下您态度敷衍,一心只想着替他们那个教主说话,奴婢实在看不惯。”
“朕心里有数。”
郦黎轻叹一声,他时常觉得孤单,正是因为在这个时代,身边关系还算亲近的人,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吐露出一些这样的语句。
“……陛下,奴婢说错话了吗?”
安竹察觉到他不高兴,立即慌得要跪下道歉:“奴婢不该胡乱插。嘴打搅您的思路,奴婢该死!”
“站起来,”郦黎说,“以后在我面前,不要用这个自称。”
安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没反应过来。
郦黎不再看他,转头对那名使者说:“回去告诉你们教主,让他好好养伤,朕这边不需要他操心。接下来的升仙大会,朝廷会派人过去监督,如果胆敢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季默刚走,郦黎暂时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乌斯这个事。
归根结底,是他对自己这个便宜哥哥完全不了解。
霍琮那边或许知道得更多,郦黎想,等下就写封信问问吧。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继续对那使者说道:“还有,朕不管这个东西在你们教义里是什么,起什么作用——”
郦黎又把沈海交给他的那个布袋丢到使者脚下,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他。
使者盯着停在眼前的那双黑色金丝珠绣盘龙靴,屏住呼吸,把脑袋埋低了些。